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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蠢货, 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两个人都看不住,连半点风声都没察觉,我养你们十八年都是吃干饭的吗?!”


    何向谨一得知消息就匆匆往大哥的院子赶过来, 刚踏进院子,就听到大哥发了好大一通火。


    院子里的奴仆跪了一地,而看守费尔德、康格夫的一队护卫也跪在地上, 他们低垂着头,脊背直挺,不敢出一言。沾了盐水的鞭子如疾风般狠狠甩在他们背上, 他们仍是不吭一声, 只是面色失了几分血色,变得苍白。


    何向谨见状后背一凉,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的发软, 好似那鞭子甩在了他身上一样,他又想起那日跪在院子中被大哥训诫的痛楚。


    他下意识的吞咽口水,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何向泽身边。


    何向谨劝道:“大哥别气,左右是两个外洋人不见而已, 我们不是寻了别的法子来。反正庄子里的那些老师傅都将本事学得精通, 不再需要外洋人的指教。”


    何向泽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鞭子扔到地上, 一个奴仆立刻上前去捡起鞭子收好到原处。


    他坐回到梨花木椅上。一旁的小丫鬟忙上前沏茶,何向泽喝了一口茶水, 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护卫,又是看了一眼弟弟,吐出一口重气,将茶盏重重搁置在案几上。


    “你们八人自去找头教领罚,昨夜的事我不再追究。”


    “谢主子宽恕, 奴等领恩。”跪在地上的护卫齐声道,皆重重磕了三下头后,立刻站起身飞快的往院子外跑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何向谨看着他们的背影,是半点看不出他们受过伤的模样。


    “坐罢。”何向泽朝弟弟招了招手,示意弟弟坐到他旁边的椅子。


    何向泽今日发火是有手下人看管不力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陆家,他根本不用深想,就知道那两个外洋人是被陆家给掳走的。他千防万防,如此煞费苦心的将两个外洋人安置在破落宅院处,却不成想仍被陆清梦查到了线索,揪到一处漏就将外洋人轻易带走。


    实在可恶至极。


    他心中憋闷不已,绝不是他掉以轻心,而是陆清梦心思实在歹毒阴险。但他不可能去陆府找陆清梦当面对峙,更没能耐拿何家整个家业与陆家抗衡。


    这一回,是他又输给了陆清梦,得知这个结果,何向泽心中的不甘又多加几分。


    何向谨坐到大哥旁边,一旁的小丫鬟即刻给五老爷沏好茶,才退到主位之后站着。


    “大哥别再想着这档子事,当心闷坏了身子。”


    何向泽看了一眼弟弟:“你知道那二人是被谁带走的吗?”


    何向谨摇了摇头,大哥将外洋人藏得很好,就算是他也不知道那两个外洋人究竟身藏何处。倘若不是今日早上他得知,怕还是蒙在鼓里。更何况那处宅院年久失修,就连何向谨都有所听闻,巷尾的宅院闹鬼,在那处住过的人都离奇死去,毫无例外。


    大哥派人告诉他两个洋人是被关押在巷尾的宅院时,何向谨还愣神了好久,他这才知道原来那宅院是大哥的,传出来的鬼魂缠身也是大哥有意散播出来的。


    “陆家。”


    像是触碰到何向谨逆鳞一般,何向谨一听到这两个字猛地站起来,声音都比往常拔高了几分:“又是陆清梦?!”


    “嗯。”何向泽压下眼中的怒意,喝了一口热茶,沉声道,“向谨,这陆清梦怕是半个月就有了动作,只是你我都没有察觉到半分。”


    何向谨倒吸了一口冷气,脑袋嗡嗡作响。


    好半晌儿,他喃喃道:“大哥,这陆清梦当真与我们何家相克,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我们。这么多年,要不是他从中多加阻挠,几次害得我们损失惨重,我们何家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何向谨语气愤恨:“好不容易遇到天赐的机缘,压过陆家一回,却还要事事谨慎小心,费尽心血将那两个外洋人藏起来。”


    “大哥,要不然……”


    “住嘴。”何向泽呵斥道,“不可有此想法。”


    陆家究竟有多庞大的根基,何向泽无法想象。与陆清梦相交七八年,想起那一年的陆清梦疯狂的行径,像是要整个府县都为他送葬一般,他尤是觉得后怕。


    陆清梦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但何向泽是不甘的,不甘屈居一个双儿之下,不甘他的经商才能当真止步于此。他一试又试,哪怕猜到后果如何,他也得去试。


    何向泽像是宽慰弟弟,又像是宽慰自己:“无妨。就算陆清梦将那两个外洋人带走又如何,我们已比陆家遥遥领先,最坏的结果是他能让那两个外洋人凭空培育出来新的种子。但我们的庄子不是说已经在培育下一批,外洋人亲自教的技术,我不相信几十年专门种植的老师傅还比不过那两个年纪轻轻的外洋小子。”


    “不急,不急,外洋人的种子我们全买了去。大晟寻不到的。”


    何向谨看着大哥有些陷入疯魔的神色,不由得往旁边挪了挪,他有点害怕大哥这副模样。


    还没等何向谨开口劝大哥不要过于担忧,下一秒他瞳孔骤缩,浑身像是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撕心裂肺的喊道:


    “大哥!”


    何向泽气急攻心,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没等他反应过来,喉间涌出一股甜腥的味道,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红木地板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有些愣怔,扭过头看向何向谨,艰难的开口:“向谨……”


    何向谨颤抖着身子,脚步凌乱走到何向泽前面,他跪在何向泽腿边,声音更是颤抖,说出的话有点颠三倒四:“大哥、大哥,我去给你找大夫,肯定没事的。大哥你别慌,我找大夫,我找娘,还有大嫂。对,还有大嫂,大嫂不是会一点医术吗。”


    何向泽笑了一下,刚想抬起手摸弟弟的头,下一秒胸口骤痛,他喘不上气,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一样。他急急的喘着粗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点,而后头往旁边一歪,痛晕了过去。


    “大哥!!!”


    “大老爷——”“大老爷——”


    顿时,正厅乱作一团,丫鬟奴仆纷纷围在何向泽身边。


    何向谨勉强撑起心思,他喊道:“快去找大夫来,赶紧去找大夫!把老夫人和大夫人都喊来,快点。”


    奴仆领命立刻跑了出去。


    两个小丫鬟扶着何向谨起身,何向谨此时手都在发抖,他看着昏过去的大哥、一地的鲜血,脸色如雪一般惨白。


    大哥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昨天大哥还在同他下棋,谈笑风生的模样,分明身体康健。


    何向谨心中惶恐不已,恍如失去了定神针。一直以来,何向谨敬爱大哥,万事以大哥的话为先,他是自小受大哥的庇护宠爱长大的。


    他低下头,方才跪在的地方正是大哥吐在木板上的血,此时衣袍染上了鲜艳的红色,他脑袋好似拿铁锤千锤万打般生疼,耳边更是嗡嗡作响,浑身冷得如处腊月寒冬。


    只见何向谨颤抖着唇,声音嘶哑道:“你们都站着发愣干什么,还不快点扶大老爷回房躺着。”


    第52章


    八月的府县, 天气微凉,晨间的风带着秋季湿意。


    天还未亮起,赵府已开始热闹起来。奴仆早早起来打着灯笼, 把府邸内游廊、走廊上高挂的灯笼都换上点燃的蜡烛。庭院中的地灯皆点亮了,在浅浅夜色中透出橘暖色的光,赵府各处都照得明亮。


    三辆华贵的三式马车依次有序停在赵府门前, 还未到辰时,赵府的小厮、丫鬟们已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主子一箱又一箱的物件,齐齐搬上马车, 后两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 留一处缝隙都未留出。


    庭院中更为热闹。


    身强力壮的护院每人都扛着一根比人腰粗的木头,书竹站在不远处,指挥着护院将不同的木料分门别类的堆放好。不到一刻钟的功夫, 庭院中已堆放了三堆半腰高的木头。


    一个小厮跑过来,在书竹耳边说了几句话。


    书竹难得皱起眉头,但很快就想到另一个法子,他道:“城南不是有几个木匠老师傅, 我让赵一他们和你一起去请他们过来, 多花点银子,能多请来几个是几个。至于这位陈师傅, 他不想来那就罢了,我们赵府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来掺一脚。”


    小厮连连点头, 转身又小跑着离开。


    眼看着时辰不早,书竹看着庭院里的木头料子准备得妥当,带着几个奴仆往正房走去,他得去门外候着等主子传唤。


    今日还是二小姐离府的日子。


    “书竹。”


    内室传来赵钰一声轻唤,早早候在门口的书竹应声推门而入, 丫鬟、小厮低垂着头跟在书竹身后。


    当温热的毛巾贴在赵钰面庞,尚有昏沉的神识很快清醒过来,他身子有些慵懒的坐在床榻中间,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仍是透出八分的清冷珏珏的神姿。


    赵钰道:“可安排妥当了?”


    书竹半跪在床榻前,正低着头伺候着主子穿上白长袜,听到主子的问话,他连忙道:“回少爷,二小姐那边已安置好,给二小姐备好的物件等皆装进箱匣,下人一早就搬到马车,只等二小姐用过早膳后即可启程回柳树村。”


    待书竹给他穿好长靴,赵钰站起身走到内室正中。


    小丫鬟一盆装着热水的铜盆,一个小丫鬟捧着木盘,木盘上放的是淡淡梨花香的牙盒、一支骨器牙柄、一杯浓香的热茶,另一个小丫鬟则捧着漱口盆。


    书竹跟在主子身后,一边伺候着主子漱口,一边说着话:“按少爷的吩咐,府县新进来的木料皆订了下来,如今正堆放在院子里,但木匠师傅出了些差池。”


    赵钰含住浓茶片顷,而后吐进漱口盆中,由着小丫鬟给他擦拭嘴角。


    听到书竹的话,他不由得生疑:“怎地?我没记岔的话,十日前不是已敲定好木匠师傅。可是城北那位陈师傅?”


    要说府县哪家木匠铺子最出名,最属城北的陈老师傅。一把木匠手艺出神入化,旁人打做一张架子床至少需半年,而陈老师傅只需三月时日,架子床的花纹手艺雕刻不是随便一人能轻易模仿得来,图案以栩栩如生、形似神更似出名。


    城北陈家木匠铺在府县多年来可谓是名声大响,陈老师傅虽近几年少有出手的时候,但教出来的几个徒弟手艺不差,因此陈家木匠铺生意可谓是火旺。


    赵钰当初是半点没犹豫,带着百两银子登门。


    “正是。”


    书竹低垂着眼,仔细的给主子整理衣襟:“前儿个还好好的,也没听城北传来些儿风声,陈师傅更没透出个信来。今日到了约定的日子,草草派个小徒弟说了一声,连带着主子给的银子一并退回来。”


    闻言,赵钰剑眉紧蹙,他抬起手由丫鬟系上腰带,沉声道:“那小徒弟说了什么。”


    “只说陈师傅抽不开,让主子另寻他人。”


    赵钰冷哼一声:“好一个抽不开身。”


    时日已定,他画好的图纸也交由陈师傅观之,五十两白银一付,交谈妥帖的事宜竟能临了变卦。


    他眉眼间染上怒意,但转念想到那副图纸,心底那股恼意很快消散。


    罢,一张图纸,在京城多的是这些样式。更何况他尚不精通,草图虽出自他手,也堪堪是个大致形廓,光凭借一张草图是参不透其中玄妙核心所在。


    “可知他是因着什么缘由。”


    书竹答道:“赵四打听来一些消息。那陈师傅有一个小女儿,三年前溜出门去城郊外游玩,不甚踩空伤了脚踝,一位公子撞上救了她。两人一来二去便偷偷好上了,不出半年,这小女儿怀着身孕匆匆嫁给那位公子作妾,还是为了遮掩半夜偷偷抬着小轿子进的门,府县甚少人知道这事。”


    “巧的是,这位公子是何家的二少爷。”


    “哦?”赵钰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之意,觉得事情有趣起来,“又是何家,难怪。”


    难怪那日陈师傅一口应下,十分痛快,不需他多费口舌,连定金都少要了一半。今日却翻脸不认人,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思忖片刻:“可再有去寻别的老师傅来,府县之大,好的木匠老师傅不差他这一个。”


    书竹:“有,最快明日寻来,少爷不必操心这事。”


    赵钰了然点头,随后坐在木凳上。


    墨黑的长发垂散在肩头,双目似含星,唇红齿白,只见他微抿着唇,手执一枚通透的玉佩把玩,犹如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人物。


    自小在主子身前伺候的书竹也禁不住愣神片刻,又一次感叹主子堪比天人之姿,他握住木梳,十分认真的给主子梳着头发。


    赵钰忽然问道:“二小姐可起来了?若还在贪睡,让素云、素华喊她起来。”


    昨日在他耳边吵闹着,非要早早回去柳树村,叽叽喳喳吵得他脑袋生疼,只想着把人打发了去。


    “起了,二小姐这会儿怕是在膳厅等着少爷呢。”


    赵钰哼笑一声:“今日倒是出奇,难得见她赶早一回。”


    *


    “公子,管弦少爷进府了。”


    陆清梦将账本合起,随意放到案桌上,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声音听不出特殊的意味:“直接把人带过来。”


    陆府,未央湖处。


    管弦局促不安的站着,自他踏进陆府大门的第一步,他都不敢多抬眼打量府内的任一摆设。


    身边有两个小丫鬟跟着,管弦站得腿有些酸麻,他默默忍着,没去问这两个小丫鬟要等到何时,又是接他去做何,或是带他去见何人。


    今日,管弦照例早早的起来洗漱穿衣,同茹雪她们一道下楼吃过早膳之后就回房,继续摸他的琴弹。


    他的琴技尚可,在客满楼却不够看,排不上什么名次,因而更需苦练。


    不料管弦刚弹完一首曲,门被敲响,紧跟而来的是掌事的声音。


    “管弦,主子派人来接你了,还不赶快收拾好出来。”


    没等管弦反应过来,他一打开门,看到几个五大三粗的护院站在门前,将晨光遮挡得严严实实。管弦还没弄清是什么事,稀里糊涂的跟着护院离开了客满楼。


    直到现在,他在陆府府邸。


    迎春笑意盈盈,声音也细软:“管弦少爷且跟奴来,公子在账房等着。”


    管弦心一颤,他垂下眼眸一言不发,默默跟在这位大丫鬟身后。


    若是有人仔细看,不难发现宽大的袖袍之下,那双手在微微发抖。


    “发什么愣呢,管弦少爷?”迎春仍是笑着,“喊您好几声了,见您站着出神不动。这里便是账房,您赶快进去罢,别让公子等太久。”


    她道:“公子不喜等人。”


    管弦像是才回过神,未央湖离这处分明不算远,至多走了一刻钟,却恍如隔世。


    账房不许随意踏足,而里头是一道又一道厚实的帘子,显得昏暗幽深。管弦望着那高高的门槛,又看向账房里,踏进去,好似踏进一个深渊巨口。


    期中凶险更不得知。


    迎春再次催促道:“管弦少爷,赶快进去罢。”


    管弦冷不丁打了个冷颤:“好、好。”


    他抬脚一越,便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账房内另有乾坤,掀开厚实的帘子,是整套的黄花梨木案几桌椅,正有几位年长的账房先生敲打着算盘算着手中的账本,对进来的管弦充耳不闻,连眼神都未给一下。


    再往里走,是一道屏风。


    屏风之后有七八人站成一团,围着沙桌商讨着什么,旁边还有三个书童提笔记录。其中有一个人抬起头,看了管弦一眼,扭头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话,结果反讨来一顿骂,也就不再关注这边的动静。


    管弦深吸一口气,抬脚继续往里走。


    直到看见主位上一抹青色衣角,管弦慌忙站定,低下了头,眼睛一直盯着自个儿的鞋,除此之外,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主位上,坐着的人正是陆清梦。


    他将茶盏往案几一放,在安静的小厅内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惹得站在小厅正中的管弦身子一抖。


    陆清梦将管弦从头到脚的细致打量一番,好半晌儿,他施施然道:“你可知今日为何接你进陆府。”


    陆清梦一出声,管弦就慌了神,他惶恐得双腿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厚实的红木地板上。


    “砰。”沉闷的一声。


    只听管弦道:“奴知。”


    陆清梦看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下一秒收回了视线,他神情很是淡然。


    “前几日,张子阳去找你了?相谈半个时辰,想必是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告知于你罢。”


    管弦闻言,迟迟不将头抬起,他应声道:“是……奴不敢。”


    那日张子阳来找他,他只以为是张子阳与他说笑,哄他开心。可他身份低贱,已入奴籍,万万不敢肖想。


    没得到主子的应允,他哪里能捷越,是连一丁点想法都无法萌生。


    陆清梦轻声笑:“哼,不敢。”


    他看着管弦长跪地上不起,头也未曾抬起。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茶盏中的茶水渐冷,陆清梦这才有了动作,他屈指敲了三下案几。


    “笃笃笃——”声音清脆又短促。


    一直站在暗处的巧慧走上前,将跪在地上的管弦扶起,她声音是故有的轻柔,多多少少抚慰了管弦诚惶诚恐的心情。


    “管弦少爷,您快赶紧起来罢。”


    管弦跪的时辰有些久,等巧慧来搀扶他起身时颤颤巍巍的,膝盖处明显能感觉到酸疼,但能够忍受。他受到的苦头不知多少,跪上这一炷香的功夫并不算得什么,只愿主子惹得主子厌弃。


    他的命是主子给的,为主子当牛做马是他的福分。


    巧慧扶着管弦坐好在下位的梨花木椅上,又提起案几上的茶壶,给管弦沏了一盏热茶。


    她笑道:“主子特备的好茶,一等的碧螺春。管弦少爷可尝几口,也好解解渴。”


    管弦捧着瓷玉茶盏,茶水是温热的,有一点烫嘴,他仍是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将茶水喝个精光。


    饶是如此,他不敢抬眼去看陆清梦的脸色。


    他脸上洋溢着笑,眼神却低垂,只能看见那一抹青色的衣角:“多谢主子赏赐。”


    陆清梦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自是应允了张子阳那日去找你。你既知他做出那些个荒唐事逼得张家、陆家妥协,更应明了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管弦紧紧抿着唇,不敢出言。


    他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心中发紧,快要让他喘不过气。管弦是想起那天张子阳匆匆忙忙来找他,脸色苍白得看不出一点血色,眼眶下是重重的乌青,整个人都削瘦了三分。


    没待他多加询问,却听张子阳激动的说:“管弦,我能娶你做正君,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抬你回张家。”


    当时他的反应是什么,管弦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眼前看不清,视线模糊了一片,耳边是张子阳的声音。


    “你别哭呀。”


    管弦声音发涩:“奴知分寸,不会做出主子烦忧的事。”


    陆清梦自然没错过管弦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他转着扳指的手一顿,看向管弦的神情多了一分满意。


    “往后你是我陆家的人,凡事要拎清自己的本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我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当然,我既已应允张家认你为义弟,在你出嫁之前,陆府不会亏待了你。嫁妆我会开始着手准备,到时张家给的聘礼也准你悉数带回张家,好作为你正君的依仗,不会叫外人轻贱了你去。”


    没等管弦出声,陆清梦又道:“你要想好,仔细着、认真的给我想清楚,你是身为陆家的人,嫁过去,那便是陆家与张家更为亲近的关系。”


    “管弦。”陆清梦笑着喊了一声,声音却无比冰冷,听不出半点温柔之意,无端叫人后背发寒,“你要知道,这世间恃宠而骄的下场总是不好。”


    “张子阳看中了你,今日进陆府的人是你,日后认为陆家收养的义子是你,嫁作张家小少爷的正君也是你。可换作旁人被张子阳看中,那陆府义子的身份是轮到旁人去做。”


    陆清梦冷声道:“你可明白。”


    管弦下意识的握住木椅的扶手,指尖发白,他将头埋得很低,似是要低到尘埃里去。


    约是半盏茶的功夫,陆清梦听到管弦分外笃定的话。


    “奴一直都明白,从未生过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奴这条贱命是主子捡回来的,为主子做任何事情奴都甘愿,只求为主子分忧。”


    他轻声道:“奴必安分守己,一辈子谨记主子恩情。”


    “嗯。”陆清梦点头道,“你自有分寸,那定是最好。”


    陆清梦看向管弦,口吻相当自傲:“我保你这一生平安富贵,哪怕日后张子阳厌弃了你,对你不喜。府县张家的正君之位,陆家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此话一出,管弦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噗通’一声,管弦双膝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厚实冰冷的红木板,他忍住哽咽。


    “奴跪谢主子恩。”


    第53章


    “兄长, 你买这些木头料子堆在院子里作什么?”


    赵婉的目光全落在庭院中堆得有半人高几堆木头料上,好看的眉眼不禁紧蹙,“这些堆在院子多碍事, 挡着路不说,且将庭院中好看的风景都遮掩了去,多是庸俗。”


    赵婉心中纳闷, 难不成短短几日时光,兄长转了性子,转行去当了木匠罢?


    但很快她摇了摇头, 将这个荒诞的想法甩出脑袋。


    闻言, 赵钰身形一顿,俊色的面庞上闪过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赵钰轻咳一声,状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些什么:“府县近来新运进一批好木料, 正巧被我碰见,我想着找几个木匠师傅打一两套木椅,给府中添些摆件,再给木娘打一件木衣柜也使得, 不必花费太多银两去买。”


    “当真?”赵婉狐疑的看了兄长一眼, 道:“兄长还不如花银子买呢。不说买木料费钱,请工匠也费钱, 等他们打好这些木椅衣柜不知要等到何时去。况且府里只有庭院这处供木匠师傅做活,届时木屑漫天飞, 一地狼藉,好端端的风景庭院不知要成多脏乱的地方。”


    “总归有下人打扫,手脚勤快些,哪里会像玉娘口中这般的脏乱。”赵钰随口道。


    赵婉神情一窒,视线在赵钰脸上停了许久, 直到赵钰向她投来不解的眼神,她瞧不出来旁的端倪,这才将视线收回。


    只心中尤生疑。


    “兄长若执意要在府里打些个物件,那就打罢,左右是兄长拿主意。但玉娘是不要多打一件衣柜的,玉娘房中的衣柜是足够多的,兄长再给玉娘打一两件的话,房中再大的地儿也是摆不下的,还是别平白浪费力气和木料罢。”


    见赵婉这般说,赵钰本欲给妹妹多打两件的心思顿时歇了下来。


    他看着庭院中那一堆堆的木料,心中做着盘算,等那些工匠师傅来时再做打算。


    若是拿来练手,这些木料也是足够了罢。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从庭院中穿过,走过游廊和垂花悬门,就来到府正大门。


    赵府正大门前,依次停着三辆马车,每一辆马车都有马夫牵着马儿,除去第一辆是供人坐的三式马车,第二辆、第三辆都是装载得满满当当,足矣看出赵钰对亲妹妹的重视。


    彼时,赵婉想回柳树村的心情急切,没等赵钰叮嘱她什么,她草草的跟赵钰说了几句话,就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没等掀开车帘进去,赵婉先是被赵钰凶了一遭。


    眼见着妹妹恨不得离开,是半点没有对他这个兄长的不舍,赵钰可谓是怒意渐生。


    “啊呀,兄长饶了玉娘罢,玉娘知错了,下回定不会再犯了。”赵婉连忙讨饶,生怕兄长说出不让她走的话,“一时心急嘛,兄长别记挂在心上。”


    说着,赵婉忙踩着脚凳又下了马车,走到赵钰跟前讨好的笑。


    赵钰冷着脸,从宽大的袖口中拿出一支将手中的玉笛一抬,在赵婉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赵婉故作疼痛的捂住额头,下一秒,眼含泪水盈盈,她委屈道:“兄长打我。”


    “打你是不应该的?凡是你有一分心花在我身上,我都不会叫玉娘寒了心。你走出门去瞧瞧,哪家妹妹如此不待见兄长的。”赵钰虽是这样说,但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唇角挂起了一抹笑意。


    他将玉笛递给赵婉,道:“岩寺大师的新作,这玉笛可难求,兄长可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求来的。”


    赵婉捧着玉笛,眼睛都快黏在玉笛上了,一刻都不想挪开。这可出自岩寺大师的手,光是玉的材质已是难求,更别说是岩寺大师亲制。


    想她在京城时就日思夜想着要一支。


    赵婉满心欢喜:“多谢兄长!我就知兄长对玉娘最好!”


    赵钰看着身前的人满是欣喜不已的模样,他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行了,等回去之后记着给兄长多写几封信,不要忘了读书习字,若是夫子要你写文章,你要多加勤勉不可懈怠。”


    “玉娘知晓,兄长可别再同我念叨了。”


    随着马夫鞭子一抽,马儿嘶鸣一声,慢吞吞的撒着四只蹄子往前走。三辆马车徐徐驶在街道上,车轱辘压着青砖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赵钰站在府门前一动不动,直至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处,他才将视线收回。


    一旁的书川道:“少爷,给二小姐请的夫子今日正要回来,可要明日一早让赵一他们护送夫子回柳树村?”


    赵钰道:“过几日罢,暂且让二小姐歇息几日。”


    免得到时玉娘写信来,又全是控诉他的话,怕是要闹得刘管家和夫子心思不宁。


    “是。”


    *


    “清梦哥,清梦哥,天大的好消息!”


    人影未见,只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传进院子里,惹得在屋檐顶上乱窜的白鹦鹉没站稳,差点摔下来。


    白鹦鹉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慢悠悠的飞到陆清梦肩膀上,一双珠玉透亮的小黑眼睛一个劲的转,又老老实实的站着。


    陆清梦不急不缓的将书信折起来放至案桌,随意拿来砚台压住,而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早已隐匿在墙院外。


    不多时,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踏进内厅。几个丫鬟们捧着茶壶茶盏,依次沏好茶水,退至一旁候着。


    “这回真叫天菩萨显灵,叫那何家遭了祸害!”萧子矜一身大红衣袍,风风火火踏进内厅,脸上难掩喜色,“何向泽出了事,那何家更是乱成一锅粥,算是病急乱投医,连着被打发到绥拓县的蠢货小子竟都被一纸书信喊回何家。”


    萧子矜大笑一声,道:“如今也要求上我们几家来了!”不怪萧子矜心中畅快,委实那何家没少暗地里使绊子,尤其是那何向谨时不时来他跟前晃悠,说些话来恶心他!


    说完,萧子矜毫不在意的往木椅一坐,捧着茶盏咕噜咕噜的灌茶水。


    为了告诉陆清梦这个好消息,萧子矜是从城郊急匆匆跑来陆家,又累又渴,嗓子都快冒烟了,但仍不改他开心的劲。


    看到这一幕,陆清梦眉眼跳了一下,他委婉道:“子矜,平日里注意些,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总归是不好。”


    萧子矜还没来得急回话,便被走在后头的张子阳插了一嘴。


    “就是!”


    “我脚程再快都追不上他,也不知他一个双儿哪里来的力气,跟个乡间汉子似的。如你这般野蛮,难怪柳溥心对你欢喜不上。”张子阳小声嘀咕着,“换作是我,我也是瞧不上的,还没有管弦一般的温柔。”


    萧子矜气得跳脚,被戳到了痛处,他猛地站起来,怒瞪着张子阳,眼里是要喷出来的火气,架势瞧着甚是唬人。


    瞧着他这副模样,张子阳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萧子矜朝张子阳呸了一声,冷笑一声:“若不是管弦他心地好,能瞧得上你这等货色,要才能没有半点,学识更是一塌糊涂,连我都必不上,只知寻欢作乐、听曲喝酒,也就一张皮囊勉勉强强入眼。”


    “要不是张大哥惯着你,哪有你的快活日子,如今不知深浅竟还数落起我来了。”萧子矜哼笑道,“柳大哥对我的心意,休要你来指点。他对我如何,我心中自是有成数。”


    柳溥心面皮薄些,他撩拨得过火,当然惹得柳溥心躲着不想见他。


    张子阳:“……”


    张子阳道:“我说你一两句,你是要把我里外面子都丢在地上。”


    萧子矜阴恻恻的笑了一声:“你还有面子可言?也就在管弦跟前有点皮面。在我和清梦哥面前,你还要跟我们扯面子。”


    张子阳默默的闭上嘴,他不欲与眼前这人论口舌之争。


    “咳。”坐在上位的陆清梦看了半天的戏,终于是开口,“成了,你们两个先坐下来,吵吵闹闹的像个什么样子。”


    他肩膀上的白鹦鹉还煞有介事的应叫了一声。


    张子阳和萧子矜这才坐下来。


    “说来也怪,往日里可没听闻这何向泽身体有什么毛病,倒是康健得很,怎地遭了这一回还气急攻心吐了血。”张子阳说道。


    他是想不通,何家老太太都没被气倒,何向泽反而病倒了。难道是又使了计谋,想蒙蔽了他们几家,来一出趁其不备。


    萧子矜道:“出了事便是好事!管那么多作甚。”


    陆清梦唇角微掀,但转瞬消失不见。他端起瓷玉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才不急不缓道:“讨嫌的事情做得多了,难免招惹上一些祸端。”


    “祸端,甚么祸端?”张子阳作思索状,心中尤为存疑,遂又轻声嘀咕,“莫不是老天爷也看不惯何家。”


    “甭管什么祸端,届时多少户人家会去踩上一家,我们在一旁看戏才叫乐哉。”萧子矜颇有些幸灾乐祸,偏头就对上陆清梦幽深的眼神。


    不知为何,萧子矜心头猛地一跳,他想起来一件事。


    十日前,陆府寻来一位江湖名医,可医治世间各种疑难杂症。


    而萧子矜正巧遇见那位名医,有一手好医术不错,他得承陆清梦的光,让那位名医把了脉象,得了药方调理身子。


    他听大哥说,西南有一陈姓名医,医术极佳,用毒更是天绝。


    那江湖名医,也姓陈。


    萧子矜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一声不吭的挪开了视线。


    这时,陆清梦道:“何家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树倒猢狲散,他们慌了阵脚,自是会求上门来,你们只管让他们来陆府。”


    “何家还欠着我一样东西。”


    萧子衿脑袋嗡嗡,不敢往深处想了去,只跟张子阳一起应声。


    城郊外,陆家一处庄子上,百亩的良田望不到尽头。


    “陈叔,这两外洋人我瞧着怎么不靠谱,来庄子都多少时日了,啥都没种出来,整日来折腾庄子里种的粮食。”年轻力壮的小伙头戴草帽,顶着大太阳蹲在田埂头上,视线就没离开过不远处两个外洋人。


    他扯了一把脚边的杂草,颇有些愤恨:“少爷不会是被外洋人骗了罢!瞧他们那细皮嫩肉的,说话更牛马不及、天马行空的,跟会种庄稼扯不上丁点关系。”


    小伙旁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头子年轻时就在庄子里做活,又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勤勤恳恳几十年,后来就成了陆家庄子的管事。  庄子里的人都喊他陈叔。


    陈叔虽上了年纪,身体却硬朗着,每日还能下地干活,力气不必年轻人差。他扛着一把小锄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向地里弯腰查看作物的两个外洋人,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几丝清明。


    “胡说什么,少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们照做便是。”


    第54章


    “公子!公子!大事不好了!”


    福元一路从正大门跑进来, 跌跌撞撞的,头发都散开了一些,还未踏进院门, 就听见他的叫喊声。入秋的天额头竟冒出了热汗。


    巧慧带几个小丫鬟去礼房,迎面对上福元,她停下步子。


    “你端的是甚么礼数, 晓得公子瞧见你这般鲁莽失礼,内院也横冲直撞,定是要罚你一回。”


    “哎呦, 巧姐姐不知。”福元急得额头的汗珠又冒出来些, “是老爷,老爷他回来了!”


    “老爷回来是好事,你作什么急。”


    福元道:“哪里是好事, 老爷直奔赵府去了,还带着十七八个打手呢,是拦也拦不住呀!”


    巧慧惊道:“什么!”


    她一跺脚,手中的帕子早捏得死紧, 语速加快。


    “你还愣着做什么, 赶快跟公子禀明了去。若是耽搁了时辰,赵公子出了差池, 可仔细着你我的脑袋。”


    天被厚重的云层席卷,树木在强风中摇曳, 枯黄的叶被风刮落一地。天地之间,如汹涌的波涛,迎面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之感。


    街道来往的百姓纷纷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


    秋风卷着枯叶扑在赵府斑驳的朱门上,陆弘盛攥着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十七个护院手持水火棍在身后列阵, 青石板路被踩出细碎的裂响。


    “给老夫砸开这门!”


    话音未落,门轴忽然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月白广袖拂过门槛,赵钰立在阶前,青竹纹腰封衬得身形如松。他右手指节还沾着墨渍,左手握着一卷《盐铁论》,书页在风中簌簌翻动。


    陆弘盛瞳孔猛地收缩。


    这眉眼,这执书的姿势,竟与十多年前那个月夜对饮的故人重叠。记忆如潮水漫卷——他与赵永清举着酒壶踏浪肆意畅言,当真好不快活,挂在好友腰间玉麒麟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来人可是陆家老爷?”赵钰的声音清冽如山泉,他一眼便瞧见陆府的十几个打手,不难猜出眼前之人的身份。


    陆弘盛虽年纪已大,但势头强劲,他坐在高大骏马之上,面色冷虞。


    “不知陆老爷是为何要派人怒砸赵府的门头,晚辈甚惑。”


    陆弘盛喉头一哽,扬起马鞭,便要脱手摔至那道貌岸然的公子身上。


    正待开口,忽闻街角传来急促的铜铃声,四抬青绸软轿破风而至,轿帘掀起,来人正是陆清梦。


    “父亲且慢!”陆清梦跛着脚疾步上前,鸦青大氅被风卷起一角,露出内里绣着金算盘纹的雪白中衣。他转身时,腰间九连环玉珏撞出清脆声响。


    陆弘盛却恍若未闻。他死死盯着赵钰腰间,那里悬着一枚褪色的双鱼玉佩——正是当年他与赵永清各执一半的信物。


    “你腰间的玉佩从何来?”陆弘盛声音发颤,“怎么好端端出现在你身上?”


    他死死盯着那枚玉佩,眼神却不曾挪开一步。


    玉佩在狂风中轻轻摇晃,赵钰指腹抚过玉面斑驳的“清”字刻痕,他道:“此乃家父交予晚生。”


    惊雷骤然撕裂天际,陆弘盛踉跄着滚下马鞍。


    护院们慌忙去扶,却见他死死攥住赵钰的袍角,不肯放手。


    “你父亲可是赵永清赵大人?”


    “正是。”


    雨珠如冰锥似的开始砸在青砖上,一滴滴砸得人身上发疼。


    陆清梦跛脚挡在二人之间,由巧慧搀扶着,他那金算盘纹中衣被雨打湿后泛着冷光,声音却透着一股凉意。


    “爹,赵伯父早在几年前染上心疾,去年正月……殁在府县柳树村。”


    陆弘盛心头一震。


    “胡说!”陆弘盛目眦欲裂,不肯相信,他猛地扯开赵钰的衣襟。


    腰间那枚褪色红绳系着的半块玉麒麟坠出来,与他颈间那枚残缺的玉饰在雨中紧紧贴在一起,严丝合缝。


    “赵大人啊——”陆弘盛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枯槁手指抠进青砖缝隙。他想起最后一次收到故人书信,正是三年前对朝廷动荡不安的缀叙,赵大人于他而言是百姓的父母官,亦是指点迷津的长兄,更是知无不言的挚友。


    不成想,那一封书信往来,竟成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绝笔。


    惊雷劈开云层,陆清梦突然按住心口踉跄半步。福安正要搀扶,却见老爷直挺挺栽进雨洼,浑浊泪水混着雨水在沟壑间蜿蜒。


    “快,快去找大夫来。书竹,扶陆老爷进府,取参片来!”赵钰撕开沾血的袖口,露出腕间狰狞鞭痕。众人这才惊觉他方才生生因陆老爷一记马鞭打着手腕上,此刻腕间的血水混着雨水,顺着指尖滴在玉麒麟上。


    巧慧举着油纸伞的手僵在半空,她分明看见,自家公子向来淡漠的眼底泛起涟漪,而赵钰攥着的指节已然发白。


    雨幕深处,两袭白衣不知何时已并肩而立,衣摆上的竹纹与金线在闪电中明明灭灭。


    陆清梦看着倒下的父亲、赵钰腕间落下的鲜血,一时之间竟愣在原地。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又淋了许久的雨,吹了冷风,喉间发痒。


    他忍不住咳了一下。


    “噗。”嘴中溢出了血水。


    赵钰瞳孔猛地一缩,直喊:“清梦!”


    他顾不上什么,直接上前打横抱起陆清梦,往内院去了。


    一众下人四处奔跑,一时间赵府前所未有的慌乱忙碌。


    第55章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福元一路跑进来, 他一路淋雨跑回的陆府,青砖铺的地板上淌了不少的水,此时却无人在意了。


    “老爷和公子在赵府晕过去了!”


    茶盏在青砖上炸开一朵瓷花。


    荆丽玉扶着雕花椅背的手指节发白, 原本红润的面色顷刻白了几分,她整个人摇摇欲坠,点翠凤钗垂下的珍珠帘在簌簌作响。


    雨点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荆丽玉抬头她望向檐下断线的雨帘,恍惚间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暴雨倾盆的夜晚。


    荆丽玉深缓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备轿, 把城南三位坐堂大夫都请来。”


    鲜艳的罗裙扫过庭院的积水, 金丝牡丹绣纹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膝头。


    荆丽玉攥着当年赵夫人送的和田玉镯,轿帘外电闪雷鸣中, 赵府门前的石狮子竟与记忆里赵家宅院的一模一样。


    内室药香缭绕,赵钰正在给陆清梦喂参汤。他的右腕缠着的白布洇出血色,左手却稳稳托着青瓷碗。


    烛火在他睫羽下投出小片阴影,映得侧脸如玉雕般沉静。


    荆丽玉怔在门前, 迟迟不敢进去——这赵钰……当真是赵大人的儿子?


    是了, 模样与当年的赵大人相似七分,身形只比赵大人高大上几分, 若不仔细瞧,她只怕以为是年轻时的赵大人。


    她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祝雯连去搀扶, 低声道:“夫人当心门槛。”


    赵钰闻声抬起头,看见一位面容憔悴的贵妇人,他大致猜到这位贵妇人的身份。他起身向荆丽玉行礼,腰间的玉佩轻轻撞在陆清梦的九连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叮咚。”


    微妙的一声, 却让她陷入当年赵夫人在院间抚琴时,弹的那一曲《潇湘水云》。


    荆丽玉梦如初醒般。


    她是商户之女,琴棋书画略懂一二却不精通,自幼父母教导她商户之女身份低贱,比不得世家贵女,富甲一方也难入官家门户,除非甘心为妾。


    偏赵夫人是不同的。


    那时赵夫人有孕三月余,老爷与赵大人在庭中对月畅饮,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她手中牵着仅三岁大的清梦,赵夫人抚着显怀的小腹,笑着说:“若是有缘,我们便结为亲家。我瞧我们的小清梦呀,是一个顶顶水灵的小双儿。”


    她怎么应的?


    荆丽玉努力回想,屋外的大雨滂沱将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慢慢冲刷干净,饶是她怎么回想,却再也记不清了,好似多年前的种种像做了一场美梦一般。


    暴雨拍打窗棂,床榻上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陆清梦紧闭着眼,苍白的指尖勾着赵钰撕裂的衣襟,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咳出的血沫染红了赵钰胸前的竹叶绣纹。


    赵钰心头一震。


    他忙低下头,不顾旁边还站着陆夫人,竟毫不避讳地用手帕替他拭唇,腕间白布霎时红透。


    赵钰握住陆清梦冰冷的双手,此时,他的脸色惨白,瞬间失神,唇间喃喃喊道:“清梦……”


    他的心如同刀绞,更是无力。


    “夫人,三位老大夫都来了,许大夫也来了。”祝雯低声说道,“里头那位赵公子,要不要请他出来,若是被看到公子与赵公子同处内室,怕……”


    荆丽玉摇头,道:“去请几个大夫进来,隔着屏风悬丝问诊。”


    “是。”


    雨渐渐停了,漫天的乌云早已散去,露出澄净的天空,散着一点点金色的光芒。


    *


    “母亲。”


    床榻上传来一声虚弱的喊声,荆丽玉正拿着帕子擦拭着陆清梦的手一怔,恍然听到声音,她还竟以为身处梦境之中。


    待她抬起头去看,对上陆清梦睁开的双眼,荆丽玉顿时泪如雨下,她颤着声音说道:“我的儿,总算醒了。”


    自那一日过去,陆清梦昏睡整整三日。每日高烧反复,灌进汤药又吐出来不少,不仅面色憔悴苍白,连身子都消瘦不少。府县的大夫是请了一批又一批,每日就靠着野人参吊着,不然凶多吉少,这些年养好的身子经过这一遭,又变成每日需要靠着汤药灌养的身子。


    荆丽玉擦着泪,喜极而泣,不停的喃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苦了我的清梦,要遭受这些疼痛折磨。想不想吃些东西,娘去叫厨房煮点小米粥暖暖胃可好?”


    “瞧你昏睡了三日,都瘦成什么样了,心疼死娘了。往后可别再这般,再有一回,你叫娘怎么受得住。”


    床上,陆清梦只觉喉咙似冒烟般干咳,他轻声说:“娘,我想喝水。”


    巧慧忙去倒了一盏茶水,每隔一两个时辰换的新茶水,此时还是温热的,喝入口中正好合适。她将茶杯递到夫人手中,又扶起少爷,虚虚的坐在床榻边上,让少爷大半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


    一杯茶水润喉,陆清梦才觉嗓子舒服了不少,脑袋也清醒许多。他看向四周,熟悉的陈设摆件,无一不再告诉他,他回到了自己的厢房。想到晕过去之前的场景,大雨倾盆,父亲举起长鞭,而赵钰的身影在大雨掩盖下看不清晰。


    陆清梦秀气的眉眼渐渐皱起,声音略微嘶哑:“娘,赵郎呢?”


    荆丽玉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想起那日在赵家府宅中,昏倒的相公和儿子以及故人之子,她神色莫名地古怪起来。


    要她如何说,是她亲手写信催老爷回府中处理这事,为的是斩断儿子的情缘,她担心儿子识人不清再入火坑。可她只有这一个儿啊,宁愿她的儿终身不嫁,也不愿落得个晚年凄惨的生活。偏偏命运真是捉弄人,她听信几个夫人几句话,就断定与儿子的男子实为浪荡之徒,为的是攀附陆府。


    不成想、不成想那男子,竟是多年前赵大人的儿子。


    “咳咳咳。”陆清梦喉咙一痒,忍不住咳了几下,荆丽玉连忙给他拍了几下背,眼见母亲久久不回他,陆清梦又问道,“娘,赵郎在哪儿?”


    荆丽玉犹豫一番,才道:“在府中,离你最近的兰江苑。”


    府县本就流传二人私相授受的流言蜚语,且陆府只有陆清梦一个未嫁娶的双儿,赵钰又是外男,虽荆丽玉已然知晓赵钰的身份,私心仍是有的,心中偏向自家的双儿清誉。


    外男入住陆府,没有媒妁之言,岂不是做实了流言。


    可后来老爷醒来,见了赵钰,偏要当即接赵钰回府中暂住一段时日,连她苦心劝说的一番话都听不见进去,甚是执拗。而那赵钰更甚,荆丽玉大抵也是猜到,是如何也放心不下清梦。


    索性,荆丽玉睁只眼闭只眼,倒什么也不管了,只每日来照看着自家的双儿。


    陆清梦定定的看着她:“我想见他。”


    “你……”对上陆清梦执着的眼神,荆丽玉深叹了一口气,她握住陆清梦的手,细心劝说道,“你这孩子,怎么拎不清呢?等你养好了身子,你跟他想什么时候见面都可,娘又不是那王母娘娘要硬生生斩断你们二人的情分,断不会拦着你。”


    “如今你身体抱恙,连下床都困难,何必要现在见他,难不成要为娘去请他来房中吗?”


    她话音一落,紧接着陆清梦就‘嗯’了一声,怕她听不见似的,还点了两下脑袋。


    荆丽玉眉头都忍不住跳了一下,差点一口气压在胸前喘不上来:“你们二人未定亲,该避嫌,那日情急之下抱你回赵府厢房已是逾矩,幸而暴雨街上没有人,才没被外人瞧见说闲话,否则你的清白是万张嘴都说不清。”


    “若娘不允,往后的汤药我不想喝了。”说完,陆清梦抬手让身旁的巧慧扶着他躺下,甚至还闭上了眼,一副不肯再听的模样。


    荆丽玉差点扯烂手中的帕子,她要被气笑了:“好好好,你们父子二人是成心来气我的。”


    见陆清梦依旧闭眼不说话,又是大病初醒的时候,荆丽玉哪里敢再说什么刺激的话,生怕多说一句,她家的双儿就要闹着断水绝食。今日,荆丽玉算是感受到做母亲的无奈,她也知自家双儿脾气的秉性,有主意做事最是犟。


    她语气有点倦怠,道:“祝雯,去请赵公子来。”


    第56章


    九月初三, 是以初霜现,寒露凝结。


    府县,赵府。


    天未大亮, 赵钰就唤来守夜的书竹伺候他洗漱穿衣。不多时,赵钰披着外袍去了书房,等太阳渐深, 阳光透过木窗照进书房,彼时书桌上的蜡烛已燃尽半柱。


    许是晨时寒冷深重,寒气入了体, 再加上近来府中事情繁多杂琐, 赵钰有些风寒的征兆。他眉头皱了一下,喉咙间传来一阵阵痒意,终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不消片刻, 书房中充斥着赵钰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声音,似是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一般。


    站在一旁伺候的书竹心惊,公子咳一下,他的心就跳一下。


    书竹捧着外袍, 神情担忧道:“公子, 您还是把外袍给披上罢。奴瞧您面色都比往常憔悴许多,再拖下去发热可怎么办, 要不奴去医馆请大夫来给您瞧一瞧,也好放心些。公子总是这样不拿身子当回事, 如今咳嗽成这个样子还不肯去看。”


    书竹一边说着,给赵钰披上了外袍,又去倒了一杯热茶,心里想着打算。


    以前有老爷压着公子,现在连刘管家都劝不动公子。


    温热的茶水过了喉咙, 赵钰深感舒服了不少,他仍是看着手中的来信,而他左边放了厚厚一沓,其中大半是京中的来信,剩下是妹妹和刘管家派人送来的信。


    赵钰清咳一声,耳边是书竹絮絮叨叨的声音,他忍不住揉了一下眉头,感觉头都要被念痛,才道:“别念了。”


    “也就过个几日,这点小毛病自然就消失了。整日在你公子面前念念叨叨的,又不是甚么天要塌的大事,比奶嬷嬷还要碎嘴,我看要改改你这怪性子。我是没甚么毛病,也怕被你念出毛病来。”


    书竹:“……”


    他想哭,公子居然说他像奶嬷嬷!还不是公子不听劝,折腾身子,要是老爷在,他一定跟老爷禀报去,何苦在公子跟前念叨,偏生公子不当回事。


    “好了。去换书川来伺候,你守夜也累了,现下去厨房吃了膳食便歇息去罢。”赵钰瞧着他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于是赶着人休息去。


    书竹不大情愿的应道:“是,公子。”


    没等书竹走出几步,赵钰突然想起早已制好的轮椅摆放在厢房内许久,因着前段时日发生的事,他忧心着陆清梦的身体,便将这事忘在脑后。


    今日他想起来,便喊住书竹:“趁着今日天气好,你吩咐几个下人将轮椅送到陆府去。”


    顿时,书竹眼睛猛地一亮,也不管赵钰是什么反应,他轻快的应下来:“奴这就去办。”


    “冒冒失失。”赵钰轻声说了一句,随后又拿起手中的信看了起来。


    前半个月他都待在陆府,每日跟着大夫进进出出,眼看着陆清梦脸色红润起来,脸颊长了些肉,不似之前那副病来如风倒的模样,赵钰才放下高悬着的心回来府中。


    不过是半月时日,京中的来信是一封接一封的来,就连刘管家一改平日里少言的模样,竟给他寄来四封信。而酒楼跟着出了差池,先是账本出了问题,又是府县中接二连三的冒出来跟酒韵食府一模一样的小酒楼。


    说是照搬不足为过,内里的布局摆设都一丝不差。


    这几日,酒楼的进账是一日比一日少,皆是因为这些个酒楼定价都比他低。若是他也降低一文,他们则又低上两文。


    赵钰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只能硬扛着,索性他府中的账上的银两不少,还能支撑一段时日。


    越是想起这些事情,赵钰的头愈发的疼,生意当真难做。


    而京城来的信,才叫他更为心惊。当今天子病重,怕是难再有起色,本是太子奉命监国,竟也传出染病的消息,已躺在东宫十日未出,太医是一半去了养心殿,一半去了东宫。倒是盛宠正盛的楚贵妃春风得意,连带着朝中支持三皇子的大臣也不加以掩饰。


    与他交好的葛文兄,在朝堂之上更是举步维艰。


    赵钰深深吐出一口热气,他的头愈发的疼,伸手摸了一下额间,好似有些温烫。他晃了晃脑袋,想甩出去些什么。


    *


    “公子,该用早膳了。”一直在旁边默默研墨的书川眼见着公子下笔的力气都软不少,连写在信纸上的字都是轻飘飘的,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他不像书竹爱念叨,也知道公子听不住劝,一早就吩咐厨娘做了些药膳。


    赵钰听闻方才停下手中的笔,偏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草木枯黄,唯有一树枫叶经霜愈红,映衬在庭院中倒是一抹好看的风景,如实诗中所言‘柿树垂丹燃野径,枫林染赤映空庭’【1】。


    如今是霜降的天,赵钰判断不出时辰几何,只觉这景色不错。心中又想到来年春天种上几棵柿子树,过两年院中结满红灯笼的柿子,倒也炽烈。


    也不知清梦喜不喜柿子。


    赵钰突然开口说:“等春日时,去买几棵柿子树种在枫树旁边罢。”


    “是。”书川不明所以,但仍是记下,他道,“公子,该用膳了,已是巳时三刻。”


    “巳时三刻?”赵钰惊道,“竟这般晚了。”


    喉咙些许干渴难受,他尚能忍受,且未有饥饿之感,赵钰便以为时辰尚早,不成想已巳时三刻。


    赵钰站起身,脑袋感到一阵昏眩,身形晃了晃。


    “公子!”一旁的书川一惊,赶忙放下墨砚去搀扶。


    待恢复清明后,赵钰站稳,他拂开书川的手,对上书川担忧的神色,道:“无事,坐得太久脑袋有些昏沉。走罢,吩咐厨房上膳食。”


    书川低低的应声:“是,公子。”


    心中却在盘算着,今日是刘管家回府向公子述职的日子,他得想法子和刘管家说道说道,府中若事事由公子操持可怎么行,还是得让公子改了主意将刘管家留在府县。


    大夫也得找,仍由公子不管不顾下去,怕是十日都好不了。


    他内心嘀咕着,总有个法子,治风寒的药也能加进膳食中罢?


    没等赵钰走出书房多远,他就看见本该歇息的书竹低头一路跑过来,脚步跟带了风似的,兴冲冲的模样,一个不注意就要撞上他。


    赵钰一个头两个大,他咬牙喊住:“书竹,你冒冒冲冲的作何。”


    听到自家公子的声音,书竹立马刹住腿,他抬头一看,差点吓得跳起来,还差几步就要撞倒他家公子了。


    书竹颇为心虚:“奴正找您呢。”


    “找我作什么,昨日守夜不够你受累,反激得你活蹦乱跳的。吩咐你派人去陆府送的轮椅可是送过去了?别一转头的功夫就将嘱咐你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公子别冤枉奴。”书竹如蒙冤屈,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说道,“奴可是亲自看着家丁把轮椅送到陆少爷面前的,陆少爷知道是公子亲手制的,特别喜欢,还特别高兴,直接取了金瓜子赏给奴呢。”


    听到陆清梦很喜欢,赵钰的心似暖流划过,他浅浅一笑:“喜欢就好,赏你的金瓜子好好收着,别整日拿出来跟书川他们炫耀。”


    书竹‘哦’了一声,默默将要拿出来的金瓜子又收回去。公子他根本不懂,这怎么能叫炫耀呢,分明是与别人分享他的喜悦,公子赏给他的东西,他哪次不是拿出来给书川他们讲。


    这可是他凭本事挣来的。


    书竹适才想起来一件事,他抬眼偷偷看了一眼公子的神色,随后小声道:“公子,陆少爷当真很欢喜您送的轮椅,没等奴开口,当即便喊来小厮去牵马车,说是要公子亲自扶他坐上那轮椅才行。”


    “奴想拦……”书竹见自家公子脸色不太对,声音愈发的小,“但拦不住。”


    赵钰面色一沉,眼神幽深,他抿着唇看不出喜怒哀乐。


    什么拦不住,他如何猜不到多年贴身小厮的想法,他说为何吩咐书竹送轮椅时反应那般畅快,如今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谁叫你自作主张喊陆少爷来的?他身子未大好,霜降已至天寒,若是又遭了风寒,你要如何处置?”赵钰冷声道,“是我近日来待你宽厚,让你失了分寸,不知尊卑分明,竟要替主子拿起主意来了。”


    “噗通——”一声,书竹双膝跪地,膝盖狠狠的磕在石子路上,他也不觉得疼,只是一味说道。


    “奴不敢。可主子身弱,又不愿请大夫来,唯有陆少爷的话主子才肯一听。奴实在是担忧公子,也实在是没有法子,这才去请陆少爷。”


    他眼泪鼻涕横流:“主子要罚奴便罚罢,被打得皮开肉绽奴也认了,是奴自作主张罔顾主意,是为大不敬该责。可要再来一回,奴还是会去请陆少爷来。”


    赵钰怎会不知,只是他不想让陆清梦知晓,双儿身子都娇柔,而陆清梦身子更是娇弱。他不想让大病初愈的陆清梦担忧,也不愿让陆清梦见到他病弱的一面。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书竹,胸口憋住的气一时不上不下。


    好半晌儿,赵钰道:“罢了。你赶紧去拦他的马车,告诉他我已去城南医馆看病,先让他回府。若是他问起缘由,便说我风寒病重,担心传染于他,待过段时日再登府见他。”


    “你若将马车拦住,这事我当作没发生过。”


    书竹弱弱地说道:“公子……晚了,陆少爷同奴一道回来的,此时正在内厅等着公子过去呢。”


    “你……”赵钰刚抬脚走一步,听到书竹的话差点踩空,他气得甩袖,最后扔下一句话,便大步向内厅走去。


    “罚你三个月月银,一个月不许去厨房偷吃零嘴。”


    “是,公子。”书竹还跪在地上,泪眼汪汪的,他就知主子不舍得罚他。


    书竹站起来,揉了揉发疼的膝盖,拿出陆少爷赏给他金瓜子看了又看。嘿嘿,黄闪闪的,真漂亮。


    也就三个月的月钱,这金瓜子都不止啦。这三个月他卖力伺候公子,等公子一开心,又赏他银子,还是不有钱。就算公子不让他去厨房偷吃,大不了他就不去,到时候带着书川溜出去拿钱买好吃的。


    这时,书川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心中想得美滋滋的书竹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要把手中的金瓜子丢出去。


    他有点哀怨:“你干嘛吓我一跳。”


    “我一直站在这儿,哪知道你在神游什么。”书川问他,“你今天胆子倒是大,怎么敢跑去陆府请陆少爷过来。”


    书竹瘪嘴,怕将金瓜子弄丢,又妥帖的收起来:“还不是主子脾气犟,每日看得我心惊胆战的,我都怕公子随时要晕过去。再说了,我们跟着主子长大,主子哪里舍得责罚我们。不过请陆少爷过来真有用,我看不过几日主子的风寒就该好了。”


    “等主子病好,我请你去城西吃烤猪蹄!”


    第57章


    “怎么,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在赵公子府上,竟也让赵公子犹豫再三,连踏出眼前这一步都举步维艰。”


    赵府内厅, 陆清梦静坐在主位上,他到赵府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案桌上沏好的茶水早已凉透。


    地面的水磨青砖沁着凉意, 寒露天气便浮起一层薄薄的湿雾。此时,陆清梦身旁却是暖意氤氲——黄铜色的暖笼煨着银丝炭,莲花状的炭块噼啪轻响, 散着暖洋洋的热意, 这是他从陆家带过来暖身的玩意儿。


    陆清梦不过一抬眼,就瞥见在厅外不断徘徊的赵钰,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才有开头那一番话。


    厅外,赵钰正犹豫不决,还想着要如何措辞去面对陆清梦。尽管他们二人相处的时日不过一年,但赵钰却对陆清梦的性子了解得很透彻。


    彼时他冷不丁听到陆清梦的话, 面色微烫, 终是踏进内厅,坐到陆清梦身旁的座椅上。


    “近日天气寒露深重, 你如今身子刚好,应当在府中好好修养调理。”瞧见陆清梦满脸不豫, 赵钰下意识道,“我那小厮担心则乱,不过是咳嗽几下便以为我是染了风寒,非要跑到你那儿去告上一状。”


    “你瞧我这副模样,像是病重样子么?”


    “小病作怪, 不妨事。”赵钰想继续说下去,喉咙间十分不配合,传来阵阵痒意。他想强行压下去,却不想事极必反,呛出撕心裂肺的咳声,修长的指节死死抠着檀木边沿。


    “咳!咳咳咳——”咳得慢脸涨红,好似要把肺腑咳出来一般。


    伺候的丫鬟小厮慌作一团,站在一旁的书川赶忙倒来一杯茶水给主子润喉,又去轻顺主子的背。


    一杯茶水下去,喉咙间的痒意算是压了下去。赵钰轻缓几下,原本红润的面色顿时又褪去,显露出几分苍白之色。


    从赵钰踏进内厅时,陆清梦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裹着雪青缎面的披风,内衬着白狐的绒毛拥着他的下颌,额角隐隐沁出虚汗,却仍将那腰杆挺得笔直。


    面色露出失血的惨白,眼尾又因着高热洇出薄红,反给那清冷眉目增添几分坚韧不屈的美色,如是那冻雪中的梅枝孤傲。


    陆清梦的冷笑从齿缝中挤出来,许是被气到浮起潮红,他猛地站起身,疾步上前时跛态更显狼狈之意。


    ‘叮当’——


    腰间的玉佩和玉环叮咚撞响。


    他气急了般,用手捏住赵钰的下巴,冰凉的指尖陷进滚烫的皮肉里,逼得赵钰仰起头去看他:“风寒三日不肯就医,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这就是你说的小病不妨事?讳疾忌医,倒是有闲心在这哄骗我,当我是瞎的不成!”


    说着,陆清梦手上的力气又重上几分,指甲陷进肉里,将赵钰两颊的嫩肉捏得通红:“你真当你是那九重天外的菩萨,染上风寒也不打紧,偏要硬扛着。赵公子干脆寻个雨大的日子,淋上一场雨,镀上一层佛金、岂不是更好?!”


    赵钰被迫仰着头,对上陆清梦怒意满满的眼神,伸手去握住陆清梦纤瘦的手腕,他有心想开口,却被喉间的急促呛咳声打断。


    手腕被温厚的大掌握住,陆清梦迅速恢复冷静,眼神变得清明。他低头看向赵钰,一缕乌发从玉冠中滑落,湿漉漉的黏在颈侧,红唇薄润,而眼神泛着湿润讨好的意味,恰似名玉蒙尘、傲梅初放。


    陆清梦冷哼一声,猛地甩开手,转而背过身。


    待咳嗽声暂歇,赵钰喘息着坐直身:“清梦……我并非有意哄骗你,实在是……”


    一道女声传来,打断了赵钰说的话。


    “少爷,许大夫来了。”巧慧一路小跑进来,她身后跟着的正是许大夫,主子出门时就吩咐她去医馆请许大夫来赵府。


    陆清梦面色虽不大好,但对上许大夫带着些许笑意,他道:“劳烦许大夫。他染上风寒三日有余,一直强撑着不肯看大夫吃药。许大夫仔细着些,看看可是会出什么小毛病,若是有后遗症也尽好医治。”


    两个丫鬟搬来木凳,放到赵钰身前,许大夫顺势坐下来。


    他的枯指搭上赵钰腕脉,约莫把了一息不到:“风寒入肺,幸未传经。无甚大碍,开麻黄三钱先去表邪,杏仁五钱润肺止咳……吃上几副药发透汗即可。”


    陆清梦坐在一旁,也不去看赵钰,只道:“无碍便好,烦请许大夫写下药方,我派小厮去医馆抓药。”


    许大夫听有一些传闻,得知眼前之人正是府县中流言中陆公子相好,他是医者,不作多评价,只本本分分的治病救人。


    不管满室死寂,他提笔蘸墨写上药方。


    陆清梦忽问:“三日能痊愈否?”


    “这……病去如抽丝……”许大夫不能下定决断,道,“我观赵公子六脉虽浮但低根沉实,若好好修养,两三日也可病好。”


    许大夫留下药方,想起陆清梦的身子,叮嘱一番后,才背着药箱离开。


    一直未出声的赵钰看向陆清梦,哑声唤“清梦”,并未换来身旁人的应答,丫鬟小厮皆是低头,厅内寂静非常,唯有暖笼中银丝炭缓缓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赵钰的笑意僵在嘴角,虽知陆清梦的脾气秉性,但如今一时半刻不理他,心中的苦涩莫不如一碗药汁灌进口中一路苦进全身去。


    他不由得苦笑:“清梦,我知错……”


    陆清梦充耳不闻,低着头,眼神落在盖在双膝的毛毯上,倒是觉得今日的毛毯纹路格外别致,这一丝一线都彰显溢彩似的。


    见状,赵钰撑起身子,雪青缎面的披风从他肩上滑落,露出颈间处被冷汗浸湿的红细带,像是雪地被人折断扔在地上不管的红梅枝条。


    他趁机攥住陆清梦的袖袍:“疼,真疼……”


    “你若不理我,比风寒还折磨人。”


    “哼。”一声冷哼从陆清梦口中传出。


    赵钰面色一喜,眼尾透出薄红,声音因咳嗽暗哑:“前日,我得了一袋金丝枣,是京中好友得来赏赐,特百里加急送来的。我不喜吃这些,锁在书房第三格的木匣中,想来是过几日送到你府上,不成想你今日便来了,待会儿我让小厮取来。”


    陆清梦闻言抬头,直接撞进赵钰深邃眼眸中,他指尖一顿,声音依旧冷淡。


    “金丝枣不是甚么稀罕物件,勉强可吃。”


    “我这般疼楚,清梦仍是不舍得理我吗?”说罢,赵钰故作难色,忽然低腰弯身不断呛咳,将苍白的面色咳得满目潮红,冷汗瞬间浸透重衫。


    陆清梦下意识伸手去扶,反被赵钰勾住后颈拽低——滚烫的唇擦过耳垂,带着浓浓的热意气息,把陆清梦的耳垂烫得发红。


    温柔又带着心疼的声音传进陆清梦的耳中。


    “那日暴雨……你吐血昏在我的眼前,将你抱在怀中,我只觉五脏六腑被冰锥扎透一般,浑身冰凉。如今我尝这一次小小的风寒滋味,想起你这些年遭受的疼楚,尤且心疼。”


    陆清梦偏过头,眼角尚有湿意:“天生顽疾自是另当别论,又怎可混为一谈。赵郎是自找罪受,逞威风。如今是想起我来了,怎么不干脆等上十天半个月再来寻我呢?我瞧赵郎的脾气秉性也是大得很。”


    赵钰温声道:“别再生气,我已然知晓犯错。”


    陆清梦冷笑:“我生什么气?我不气,我如何会生气。我陆清梦岂是那种小气之人?!”


    赵钰:“……”


    他叹了一口气:“今日是我的过错。我赵某人从今往后绝不隐瞒你分毫,若有虚言可受五雷轰顶之灾。”


    陆清梦猛地揪住赵钰的衣襟,将人按回到座椅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往后再犯浑糟践身子,不必麻烦老天爷。我府中正好有一把翡翠玉匕首,到时我来亲手给赵郎捅个窟窿,切成一块一块的肉,扔进水池中喂鱼吃!”


    赵钰笑着说:“都依你,任凭清梦处置。”


    见赵钰一副毫不畏惧的模样,陆清梦忽而有些羞恼:“闭嘴,还不快些让下人熬药。”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赵钰将披风披上,道,“我还未用早膳,清梦可愿来陪我一起?”


    半晌儿,陆清梦轻‘嗯’一声。


    “赵郎。”


    走在前面的赵钰听到陆清梦在喊他,立刻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后的人,问道:“怎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


    “不是。”


    “是……你送来的轮椅,我很欢喜。”


    赵钰忽而勾起唇,病气未散的面色仍似苍白瓷色,眼尾尚未褪尽的高热薄红全化作如玉春风,渗进墨玉瞳仁里,漾出粼粼波光。


    几缕散发挣脱玉冠扫过脸侧,愈显的笑颜如云破玉出。


    他说:“清梦欢喜,我更欢喜。”


    第58章


    “呵, 现在知道疼了?”陆清梦冷笑一声,指甲仍没挪开半寸,深深陷进赵钰腕间, 直到赵钰再次痛呼出声,他才慢悠悠的挪开,只留一道又深又弯的痕, “风寒烧糊涂那会儿,赵郎不是闹着吵着要逞强,是想要去往阎罗殿闯上一闯?”


    赵钰:“……”


    他不由得失笑。


    前不久才将人哄得开心, 赵钰想着说几句玩笑话逗弄一下陆清梦罢了。不想才转眼的功夫, 陆清梦又将方才已翻篇的事拿出来说他,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他道:“清梦若再冷着脸对我……”


    忽然,赵钰倾身向前, 他喉咙间的咳意未平,脸上却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一双手缠上了陆清梦腰间的金丝腰带:“我便舍弃这面子,学上一学西街的说书先生,日日跑去陆府门前说一回《负心郎》, 也好博来清梦对我几分笑颜。枉我煞费苦心, 瞧着清梦对我冷着脸,不免我心中总是难过。”


    “清梦觉这主意如何?”


    陆清梦眼神闪过一丝惊意, 他认真的打量好一会儿赵钰的神色,确认刚才那一番话是出自赵钰口中。他有些羞怒, 如今赵钰是越发没个正形,平日里光学会拿他来打趣,读的那些圣贤书怕是读进狗肚子中去罢!


    他猛地揪住赵钰衣襟,一个用力将赵钰按回到木椅,慌乱之中拿起案桌上的药碗, 语气略带一点凶狠。


    “闭嘴,喝药!”


    褐色的汁水灌得又急又凶,而赵钰仰着头,黑色瞳仁中水光乱颤,只见他吞咽着汁水喉结滚动,听到唇齿间漏出半声呜咽似的求饶。


    一碗药汤见了底。


    盯着赵钰略微潮红的面庞,陆清梦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捏着一块蜜饯塞进赵钰口中。甜腻的蜜饯抵住舌根,霸道的将赵钰舌尖苦涩之味冲散。


    赵钰怔忪片刻,耳边传来陆清梦咬牙切齿的低语。


    “我这人心思最坏,可偏偏赵郎最为欢喜,甚得我心意。从今往后,若是赵郎不能如我的愿,不肯听我的话,就像今日这般肆意糟践身子……”


    “赵郎可要知道,我陆府最不缺的就是银两。到时我愿为赵郎打造一条金丝玄铁链,也不长,一丈即可。就用这玄铁链将赵郎栓在我的房中,日日夜夜,我看着才叫放心。”


    话语中多半是掺杂着玩笑话。


    四目陡然相接。高热未退的瞳仁中蒙着水光,遮掩不住浓浓的两簇幽火。


    窗外传来一阵风声,将败了叶的枯枝吹折,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赵钰舔去唇边的药渍,忽然笑出声,他道:“赵某求之不得。”


    “毕竟陆当家的金丝玄铁链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可比京中上等的玉瓷器稀罕得多。原是赵某赚了才是。”


    陆清梦被眼前之人的笑晃得失神,只见唇间一点嫣红随着笑靥绽开,像是漫天雪花中飘出一抹鲜艳的红,直叫人一眼望去便被吸住心神。


    他的目光黏在赵钰唇齿间,待他再度抬起头时,直接撞进赵钰温润的眼神之中。


    蓦地,陆清梦又羞恼起来:“还笑。还说你是书生公子,我一说将你囚起来时还求之不得,竟是半点羞耻之心都未曾有。”


    “我?不知羞耻,当真?”赵钰重复了一遍,剑眉微挑,当初到底是谁不知羞耻,见上一面就要屡次撩拨他。如今他只学来一半陆清梦的本事,反被正主扣上一顶不知羞耻的帽子。


    赵钰当真觉得冤枉至极。


    赵钰反手扣住陆清梦的指尖,温热的掌心裹住透着冰凉的手背,笑意渐渐从唇间漫进赵钰眼底:“是我羞耻了罢。总归是要讨得清梦欢心的,脸皮厚些又不打紧。”


    “你……”


    “手这般凉。”赵钰掌心的温烫似是要透过皮肉渗进陆清梦的血肉中,他握得很紧,五指顺势嵌入陆清梦指缝,将那只拨惯金珠算盘的手牢牢困在他手中。


    “前阵子煨的参汤都白费了。”


    “我瞧着你脸色少血色,肉也不长一些。”他垂眸,视线落在两人交缠的手上,柔声道:“扬州名医、散医只多不少,世间疑难杂症多半能根治,想来对清梦先天带的病根是有法子能缓解的。我母亲的祖籍正好在扬州,算得上当地的名门望族,待这几日我修书一封,派人去求上几副方子,届时给清梦试上一试。”


    “也算求个安稳。”


    指尖贴上陆清梦的腕骨时,陆清梦浑身一颤,似漫天雪地中滚进来一颗烧得通红的铁珠,烫得他脊椎发麻。


    浑身的骨肉好似贪恋这炙热一般,他差将羞耻的呻。吟出声。


    半晌儿,陆清梦睫毛微颤,轻“嗯”一声,像是掩饰内心中的慌乱一般将赵钰的手拨开,拿起摆在案桌上的账本。


    这是陆清梦差人送来的,由陆家几位主掌事过目,已经将其中假账错账等问题都向他通报说明。


    陆清梦随意翻开几页,寥寥瞥了一眼,而后就将账本交到赵钰手中。


    赵钰甚是疑惑不解:“这是?”


    迎上赵钰困惑的眼神,陆清梦解释道:“赵郎近来不是在为酒楼的事情烦心么?府县新冒头的几家小酒楼,皆是何家的手笔,这些都是何家酒楼的账本。”


    “账本?何家的?”赵钰虽不擅经商,但也深知账本万万不会落到外人手中,更何况是落到对家手中,岂不是将自身命脉搁置在危险之中任人宰割。


    “是从何得来的……”


    陆清梦轻笑着看赵钰,眼神透出几分玩笑之意:“那赵郎觉得,酒楼招的萧掌柜又是从何来的?”


    “那日我便同赵郎说过,萧正和既在何家酒楼做了二十三年的账房先生,又怎会因着本家一个外戚请辞。他手握何家秘辛阴私,明面是屈居账房二把手,实际早将何家酒楼笼络其中,那些个账房先生可皆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且他的小女儿是张家大少爷的贵妾,此等盘根错节的根系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分崩离析的?”


    “若当日赵郎有所觉察,定是有法子去查,何尝查不到蛛丝马迹,偏生赵郎要认他一面之言。”


    不去与他商量,非要自讨苦吃。


    赵钰:“……”


    “罢了,多说无益。瞧赵郎的模样,怕是早将这等小事抛却脑后,哪里还记得当日招人时又是何想法呢。”陆清梦将堆叠在桌面上的轻轻一推,本是摇摇欲坠,这下彻底崩塌,叠在高处的几本账本直接掉落在青砖地板上。


    陆清梦微垂下眸,手不自觉的摩挲着腰间佩戴的玉,“总归不劳烦赵郎费心,莫要再忧烦酒楼的事。”


    赵钰越是翻看着手中的账本,越是心惊,最后干脆将账本合上。尤其是当他听到陆清梦一番话时,才明白他与陆清梦的差距在何,若这酒楼没有陆清梦相助,怕是早早被打压得不成样子,俗语皆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他一介文人谈何经商。越是如此,他越惊诧于陆清梦的厉害之处。


    酒楼的事着实困扰他一段时日,赵钰心中烦闷。


    他没有经商的天赋,学的经书策论诗赋是一样未提及商场沉浮的阴暗计谋,经营起一个酒楼,确是不如他当初想的那般简单。这要他如何作为?


    “赵郎在想什么?”


    耳边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瞬间将陷入沉思的赵钰拉回来,他嘴角噙着笑,又恢复先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模样。


    他道:“是我将事想简单了去,让清梦多忧,为我操心。说来是我的过错,合该向清梦赔罪才是。”


    陆清梦道:“不过小事尔尔,不值赵赔罪烦心。”


    窗外的暖阳透过木窗,跳在赵钰的玉冠之上,好看的睫羽在账册洒金纸面投下小小一片阴翳。


    陆清梦的视线忽而顿住,盯着眼前之人病色未褪的颊上浮出薄红,嘴角勾起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淬入毒针。


    “何家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何向泽倒了,余下几个不成器的玩意儿,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何家有一批货,运去了酒楼,说是青梅子酿成的醋,我兑了蜂蜜尝了一尝,滋味甚是不错。想来是新货色,我便给它取名为‘洗晦’,买一坛赠半斤砒霜。”


    “砒霜?”赵钰喉结微动。


    “自是砒霜包着红纸,印着何家的盐印徽记罢了。”


    “你……”桌上的青玉茶盏倒了,琥珀色的汁液侵湿赵钰的指尖,黏腻如血,赵钰盯着陆清梦眼尾未消的红痕,忽觉得满室的药香化作利刃。


    他压低了声音:“若是官府查下来……”


    “查什么?”陆清梦忽然倾身下来,拿起摆放在桌上的一颗蜜饯,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他口中发散,果肉在齿间碾出清响,“梅子醋砒霜自是玩笑话,赵郎紧张什么?怕是,有心人真拿着何家的盐引包毒药闹出人命……”


    陆清梦轻笑道:“御史台正愁找不到由头,彻查南溪私盐案呢。”


    一时之间,赵钰的呼吸窒住,好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陆清梦的指尖划过账本的墨迹。指甲盖透出冻玉般的青:“赵郎,你可知官场沉浮,可商场亦然。陆家产业做到今日的地步,断然没有干净的道理。”


    “我也是。”


    陆清梦的手贴上赵钰的颈侧,掌心感受到喉结在皮下滚动,他仍是笑意吟吟:“赵郎怕我吗?”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儿,赵钰的笑意从略显苍白的唇漾开。


    “清梦问错了。”


    “应该问——我赵某可配作陆当家的裙下之臣。”


    “呵。”陆清梦轻笑,满脸的肆意张扬,“我陆清梦是心高气傲的人,若是要嫁与赵郎,定是要当状元郎的夫郎。”


    “应是。”


    三日后。


    官府差役查封张府,一箱又一箱的砒霜红纸正满满当当的放在书房,三箱伪造的何家钱庄账本堆在佛堂,页角的“私盐”朱批未干。


    粮仓焦土中掘出七具毒毙的佃户尸首,喉管塞满裹着红纸的霉米。盐运使劈开祖宗牌位,三百张夹层盐引哗啦倾泻,每张都盖着何家劫掠的官印。


    萧正和得知何家失势的消息,直接收拾金银细软溜出府县。


    待他以为逃离时候,身后却是一众陆府打手,将人敲晕带到何家的盐池前,削去他的十指塞进酱瓮中。


    家主交待他们:“且看豢养的鳄鱼认不认旧主。”


    五日后渔户收网,从一鳄中腹剖出半片青缎衣角——正是萧账房当日所穿。


    秋雨潇潇,雨滴梧桐。


    官差在城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府县的百姓凑着热闹,淋着淅沥沥的雨也要上前去看。


    只见告示上写着:


    “何氏通敌贩私,男丁斩,女眷没官,盐池充公。”


    朱砂勾决的“斩”字晕开血痕,像极砒霜红纸滴落的颜色。


    第59章


    秋深意凉, 柳树村还浸在漫天叶落的秋意中,远处山野飘散着几缕厚重的晨雾。山的脊梁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显出一种嶙峋的灰青色。


    风贴着陡峭的山坡卷上来, 带着枯草和泥土的腥气,如锋刃刮过,刺痛人的脸颊。


    一座坟冢立在山腰的一处平坦的坡地上, 只见青石板上刻着:


    皇晟 诰授奉政大夫


    显考 赵公 讳永清 之墓


    赐进士出身 原任工部郎中


    几叠黄纸烧尽的灰黑色残骸被冷风卷起,在坟头打了个转,几根未燃的残香斜插在冰冷泥土里, 细弱的青烟刚冒出头就被强劲的秋风给吹散了。


    赵婉跪在碑前, 湿润的土染湿了她的衣裙,素白裙摆沾上泥渍。她却毫不在意,倾倒着身子, 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青石板墓碑。


    好似能离沉睡在地下的父亲近一些。


    “父亲……”一声低唤响起,刚出口就被山风吞没,只余下唇齿间一点模糊的气息。


    她的眼中充斥着笑意:“父亲,我遇到一个人, 他待玉娘极好, 却从未谋求玉娘任何东西。虽说他性格耿直,不甚聪明, 但讨来玉娘的欢喜是什么都愿意去做到。一见到他,玉娘就心生欢喜, 世间有再多的酸苦好似一瞬消散。”


    “他……”赵婉似想起来二人相处的时光,脸颊浮起一抹薄红,她说,“父亲最能明辨人心险恶,可知他定是孝悌忠信之辈, 玉娘所遇良人,父亲应是欢喜。若是兄长准允,玉娘欲想与他厮守终身,守在柳树村,也好陪着父亲。”


    空旷的山野寂静,只又吹来一阵风,将赵婉鬓边的发丝都吹得散乱。


    淡紫色的细小花朵在风中瑟缩,旁边有几丛野山菊开得精神,花瓣还挂着晨时的露珠,赵婉仔细挑选了一些采下,用衣襟兜着,才踩着小路慢慢的朝山下走去。


    穿过几户低矮的土墙茅屋,便是赵家在村里建的三进三出的宅院,再往旁边便是王家稍显破败的院子。


    篱笆门虚掩着,赵婉熟稔的推开。灶屋的烟囱冒出几缕青烟,门口飘来松枝燃烧的独特焦香,还有一丝淡淡的米粥香味,屋内若有若无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山风带来的刺骨寒意。


    王成平正蹲在灶前添柴,粗布短卦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黝黑、粗壮的小臂线条。


    灶火烧得正旺,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衬在王成平的脸廓,显得他专注又英气。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王成平猛地抬起头,看到赵婉的瞬间,眼底蹦出强烈又惊喜的光彩,如同拨开乌云的炙阳。


    “玉娘!”王成平连忙站起身,在粗布衣衫上胡乱的擦了几下手,带着一身灶火的暖意迎上来,“你怎么来了?晨起吃了东西垫肚子没,我熬了米粥,你若饿了便垫一垫,我再炒两个小菜。”


    声音低沉、急切,带着山间汉子特有的憨愣又炽热的疼惜。


    赵婉轻轻摇头:“我先前吃了。”


    她微垂着头,鬓边的一缕发丝滑落,沾着清晨的湿气。


    王成平看到她裙摆下的一片黄色的脏污,又见她眼角的湿痕,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带着灶火的余温,极其轻柔的擦拭去未干的泪。


    “又去看伯父了?”


    赵婉终于抬起眼,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眼里盛满了对眼前之人的依赖,直叫王成平的心中发软冒泡。她轻‘嗯’一声,身体自然地向前微倾,额头抵在王成平宽阔温暖的胸膛上。


    王成平浑身一僵,随后双臂慢慢的环上来,将她轻轻拥住,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萦绕在他的鼻翼。他的下巴轻抵在赵婉柔软的发顶,笨拙而有力地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灶膛里的柴火劈啪作响,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小小的灶屋被温馨氛围充盈。


    “成平。”赵婉头挨着他的胸膛前,声音有些模糊,带着一丝厚重的鼻音,“我怕,我总怕兄长会不同意……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皆已逝去,唯有兄长是我的依靠,他待我如掌心明珠,忧虑着我的婚事,自是想着要我嫁与京中贵子作嫡妻。”


    “可我不愿,京城中的水那么深,一朝一夕都提心吊胆,京中哪一位不是三妻四妾,宅院嫡妻主母又如何,还不是处处受桎梏。人心我不想看清,更琢磨不透,我只想窝在乡野之间与成平一起过平淡日子,守着父亲,我才觉得人生已是无憾。”


    说着,赵婉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兄长心中有成算,要重振赵家门楣,待明年父亲的孝期一过,他要参加科举。如今已是举人功名,只差一步便可入朝为官……到时,我怕他更不愿答应我们二人的婚事。”


    话语之间,皆是赵婉对他们二人未来深深的迷茫和不安。


    “不怕。”王成平收紧手臂,像是下一刻怀中的人就要离他而去一般,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有我呢。我是不会放弃玉娘的,就算天塌下来,都我王成平给玉娘顶着。”


    他的眼神中带着朴实和坚定:“我这些年攒了五十两,昨日我猎了一头梅花鹿,鹿角长得格外的好,定能卖上好价钱。还有两只野山鸡,待会儿我帮你提回去,让厨娘给你炖来喝汤,山鸡能滋养身子,玉娘要多村一些。”


    “再过段时日,田里没甚么活计,山中也猎不到什么野兽。我打算去府县找工,府县找不到我就去府城,就算去码头抗大包都可以,反正我浑身都是力气。到时我挣多多的银钱,给玉娘置办顶好的聘礼,风风光光的迎娶玉娘。”


    王成平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一定要挣上银钱,至少不能让玉娘嫁给他之后过苦日子,也不能让玉娘的兄长看轻他。他欢喜玉娘,只要想着与玉娘成为夫妻,他就充满干劲。


    赵婉感受他振聋发聩的诚意,在他怀中抬起了头,眼中有泪光闪烁,却弯其嘴角笑得开心。


    “成平哥,我信你。”


    王成平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滚烫,正想说什么,屋外传来一声刻意加重的咳嗽声。


    两个人如同惊弓的鸟儿一般,猛地分开。


    下一刻,刘管家走了进来,向来和善的脸此时变得刻板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目光沉沉地看向高壮的王成平。


    果然,他早就感觉不对劲。


    他以为王成平是个憨厚老实的,不成想当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跟小姐卿卿我我。


    赵婉脸色有点苍白惊慌,她勉强笑了一下。


    “刘管家,你怎么来了。”


    *


    祠堂里阴冷的气息像是渗透进了骨缝。


    供桌上,赵永清的牌位乌沉沉的,‘诰授奉政大夫显考赵公讳永清之位’几个金字在长明灯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沉重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还有尚未散尽的纸钱灰烬的味道,如同千斤玄铁般沉甸甸压在祠堂二人的胸口。


    赵钰背对着供桌,挺直的脊梁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穿着一身墨黑的素衣,脸色阴沉的吓人。


    “跪下。”


    极致压迫感的声音响起,赵婉下意识地身子一抖,随后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她先是朝赵家老祖宗的牌位拜了三拜,又向父亲母亲的牌位拜了三下。


    她稍稍抬起眼,兄长的脸色仍是黑得可怕,自打她被刘管家带回府,兄长一言不发,直至现在派人喊她来祠堂。


    赵婉心虚的喊道:“兄长……”


    一声称呼宛如一声导火索,将赵钰挤压已久的怒火一朝喷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


    “你还知我是你兄长?”


    “当初我接你回府邸,你执意要回柳树村,我还以为你是留恋乡野生活,想守着父亲的坟墓。当日,我不曾强求你留在府县,可你……”赵钰的视线落在妹妹腰间那块刺眼的粗布手帕,边角处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以及一个稚拙的‘荷’字,他声音冰冷,“你却瞒着我,与一个乡野小子私相授受,可有把你兄长放在眼中?!你把你的闺中清誉当成玩笑愚弄?!”


    他像是气极般:“粗鄙下等的猎户,不知廉耻,。”


    沾染赵府的千金,一个穷疯小子,愚蠢。


    “兄长!”赵婉听到兄长说的话,脸色顿时涨得通红,羞愤、委屈让她浑身颤抖,声音也拔得极高,“你怎么能这么说!成平他不是什么不知廉耻的人,他是真心待我的。王家阿婆和他时常给我送山货来,却从未向我讨要任何,每日担忧着我一人在村中孤单,总是想了法子来陪我,王阿婆待我如亲孙女一般,我能分辨得清是非好坏。我想吃野味,成平哥夜里都能给我猎来,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


    “住口!”


    赵钰猛地一声断喝,指着跪在牌位前的赵婉,指尖因怒火而剧烈的颤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股血腥气:


    “赵婉,你给我睁开眼睛看清楚,你睁开眼睛看看父亲的牌位!‘诰授奉政大夫’,‘工部郎中’,父亲一生为赵家荣耀,官居正五品,母亲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我们赵家如今就算不及当初,也只是一时,养你至今,我可曾少于你什么,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哪一样缺你少你?母亲病逝得早,可父亲从未忽视过你,将你捧在心中如明珠哄着,我又何尝不是宠着你、骄纵着你长大。”


    “兄长,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我自知父亲、兄长待我的好,可成平哥又何尝不是,他肯为我拼命,这难道不比京城那些纨绔子弟要强千倍万倍,父亲若是在天上看着,他定是不会愿意让我去淌那浑水。”赵婉站起来,眼神直直地望着兄长,一步也不肯退让。


    “他不一样,兄长。”


    赵钰像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刻骨的嘲讽、悲凉:


    “真心岂能当食?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一介粗布百姓,能让你享富贵荣华?能让你在这世道有立足之处?赵婉,我看是你闲散日子过久了,脑子愈发的蠢笨,竟轻而易举被小小恩惠蒙蔽头脑,是连兄长的话也不肯放在眼中。”


    他走到赵婉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强制的压迫感,将妹妹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赵钰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中尽是燃烧的怒火,以及深不可察的失望:“就算我赵钰时运不济,遭遇舞弊案的牵连,可我仍有举人功名,待父亲孝期满,我必入科举金殿夺魁。届时,你是新科状元的嫡亲妹妹,在朝中,多少大臣与父亲是至亲好友,莫说是陈兄年纪尚轻已官居从五品。”


    “你的姻缘当配簪缨世族,当入朱门绣户。最不济,也是清流文士、书香门第,而不是……一个连穷苦潦倒、祖辈都是山野猎户的粗鄙白丁。”


    第60章


    “兄长!”


    赵婉的泪如掉线的珍珠落下, 哀求的声音悲伤不已。


    她仍倔强地昂起头,眼中的那簇火燃烧得更旺:“可我不愿。难道赵家的门楣需要牺牲我的姻缘,需要拿我攀附权贵换来吗?父亲当年告老还乡, 远离京城,难道是为日后要玉娘重回京城嫁与那些世家贵族吗?”


    “兄长也知京城凶险,稍一不慎便是一朝天堂一朝地狱。京中世家主母有甚么好的, 不过是富贵迷人眼,玉娘早已看淡。”


    “是,成平哥他是出身低微, 没有读过几本圣贤书。可他有骨气、有担当, 他肯在父亲坟前磕头,肯在寒冬腊月翻山越岭为我寻药,他真心赤忱, 比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蝇营狗苟的簪缨世族干净千倍万倍。兄长自认是清正之辈,不以出身低贱说事,只看重德才能力,为何如今要以门户之见对待成平哥?”赵婉迎上兄长的眼神, 言语更为激烈, “这对他何其不公。”


    “不公?”赵钰的声音带着自嘲和更深的暴怒,“我妹妹要为了一介山野猎户, 屡次顶撞兄长,字字珠玑, 满口皆是要下嫁。”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皆已逝去,妹妹的婚事自是由我这唯一的兄长作主。我若不准允你们二人成亲,又何错之有?”


    “我为何眼睁睁看你跳入火坑。王家小子拿什么护你周全,拿什么给你体面?难道靠打猎、靠砍柴、考那点可怜的几分田亩收入, 那不成你要跟乡野村妇一样北朝黄土面朝天,日夜守着那可怜的收成,每日为银两发愁算计生活。”


    “玉娘,你未免太过天真。”


    赵婉眼中带着泪花,声音带着哭腔,但说出来的话异常清晰、寸步不让:“是,他给不了我荣华富贵,但我愿与他风雨同舟,共同经营起一个小家。我不求他有多大的才能,只求待我真心如初。”


    “好、好、好。”赵钰一连说了三个好,怒极反笑,俊美的脸庞变得阴冷,“好一个真心,好一个家。”


    说罢,他猛地转过身,一挥手,将供桌上的瓷盘玉盘统统扫落在地。


    地砖上,全是四溅的碎片。


    赵钰闭上眼,将眼底近乎决绝的疯狂收进心中,他平复好心情说道:“你当真要跟王家小子成亲?”


    赵婉坚定道:“是。”


    “你想都别想。”赵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字里行间都是对赵婉抗拒:“除非我今日撞死在这祠堂柱上,血溅起祖宗的牌位,否则你想都别想。赵家的千金,宁可老死闺中,也绝不下嫁白丁、辱没门楣。”


    “不要!”赵婉听到兄长的话,心中一震,满心悲愉,为何兄长要以死相逼,她与成平哥私定终身何错之有,为何兄长要如此逼她。


    “兄长,为何、为何,玉娘想与一人长相厮守,只这一件事苦求兄长都不准允吗?”


    赵婉还想劝说:“兄长……”


    “刘管家。”赵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他厉声喊道,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易质疑的威压。


    一直守在祠堂外的刘管家立刻躬身进来,他身后还有几个粗使妇人跟着,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把小姐带回厢房。”赵钰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寒冰,“给我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小姐踏出厢房一步,更不许她偷回柳树村。若再让小姐与王家那小子有牵扯,府里上下的人都发卖出府,日后不必再为赵府做事。”


    “是,少爷。”刘管家心头一凛,连忙应声,示意身后几个粗壮仆妇上前带二小姐回房。


    赵婉咬着唇,泪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掉,她浑身软得如同被抽掉骨头一般。


    兄长竟要将她囚起来。


    她被两个仆妇架着,踉踉跄跄地被带离祠堂。留下一抹绝望又麻木的背影,像是被风雨摧折后,不断飘零的残花。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闻赵钰粗重的喘息声,他颓然般,双膝跪在冰冷的青砖地板上,重重的向牌位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他说:“父亲,儿子无能。


    *


    书房内。


    赵钰端坐在书案前,案桌上摊开的一本誊抄工整的《盐铁论》,墨迹未干,笔锋锐利,仿佛要将其所有的郁愤不得志都注入其中。


    在一旁研墨的书竹悄悄抬眼,自打二小姐回府后,主子的脸色一直都很阴沉,府邸上下近来都不敢大声谈话,压抑得厉害。


    他犹豫许久,道:“公子,今日厨娘做了膳食送去二小姐房中,搁半日仍是一口未动,伺候二小姐的贴身丫鬟素华方才来说,房内的茶水也是一滴未碰。算上今日,小姐已有两日未进食,倘若再由着小姐绝食下去,只怕……”


    剩下的话,书竹不敢再说,只等主子定夺。


    赵钰面色一沉,深深的吐了一口浊气,心中堆积已久的怒意更甚从前。


    “书竹。”


    “奴在。”


    赵钰冷声道:“我问你,是我多年娇惯二小姐,让如今二小姐养成这般刁蛮性子吗?竟要以绝食胁迫我低头,当真是好得很。”


    书竹不敢回答,‘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紧紧低着头,心中盼着主子能想通,府中压抑的气氛着实压得他们这些奴仆喘不过气来。


    书房内一片寂静。


    不多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书川从府正大门一路跑过来,见到书竹跪在地上,脚步一顿,随即也跪在地上。


    “公子,陆公子来了,这会儿正往二小姐厢房去。”


    *


    日轮当空,灼灼其光似利箭穿云,刺得人眼眸生痛,心中烦闷。


    赵府后院厢房,雕花木门紧闭着。


    窗户被厚重的帘子遮盖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混合着药味,又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拔步床的帐幔低垂着,隐约可见里面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赵婉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死寂般的灰败,浑身似渗入骨髓般散着冰冷的寒意。


    不过短短三日,她脸颊上属于少女丰润的弧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唇瓣都已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


    活像一具被抽干生气的木偶,看不出半点往日活泼明媚的风采。


    床榻边的小案几摆着精致的青花瓷碗,里头盛着参汤,几叠精致好看的点心和清粥小菜,还冒着热气,是丫鬟素云方才去厨房端来的。


    但躺在床上的赵婉一动不动,像是与世隔绝了般。


    素云眼睛都是红的,她跪坐在床榻旁,声音带着哭泣的颤音:“小姐,多少吃一点吧,别再折磨身子了,再这样下去,您的身体怎么会熬得住。”


    “小姐!您吃一点都不成么。”


    赵婉仍是固执地闭着眼睛。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轻微的响声,打破厢房内的死寂。一道颀长的身影走进来,鸦青缂丝锦袍的下摆拂过门槛,步履无声,好似带着一丝外头深秋的清冽,给沉重的厢房内带来不一样的气息。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素云赶忙抹了抹眼泪,立即起身去看,看到眼前之人,她忙半弯身喊道:“陆公子。”


    陆清梦颔首,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小姐说。”


    素云连应声,后退着快步出了厢房,而后小心翼翼的将厢房的门给关上,守在厢房门口等着主子吩咐。


    靠窗的红木圆桌上,摆着果盘,几个秋梨饱满圆润。


    陆清梦随手拿起一个,指尖一翻,一柄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金错刀便出现在他的手中。刀锋轻巧切入秋梨的皮,不多时,薄如蝉翼的梨皮垂落到木桌上,清甜的梨香瞬间逸散开来。


    他削梨的动作不疾不徐,直到一块完整的梨皮落下,珠玉盘中就出现切好的晶莹雪白的果肉。


    陆清梦走到一旁的木架前,在铜盆中洗净手,擦干后,终于开口:“赵姑娘。”


    “令尊赵大人,当年高中状元,也是风姿绰约的状元郎,官从六品,前途大好,背靠赵家世族,清贵门第。令堂,亦是名门闺秀,世家的嫡亲小姐。”陆清梦的声音很平缓,一字一句,“这门亲事,当年在京城算得上一段佳话,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床榻上的人,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陆清梦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帐幔后那张苍白瘦弱的脸上,深邃的眼底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世人皆道门当户对的好,却少有人知,当年赵家皆是清正名流之辈、不愿与贪官恶臭之人同流合污,迎娶扬州世家嫡亲小姐时已是穷弩之末,勉强能够维持府中进度开支。但赵大人为凑足名门闺秀的十里红妆、嫁妆百抬,背着族人典当了祖上传下的百亩上等的水田。地段临近京城,可谓是最好的地段。”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意味:“但那田契,是赵家最后一点祖业根基。赵大人此举,是将赵家至于再无半点翻身的境地。”


    “赵大人在朝任职二十余载,官至拜正五品工部郎中,而赵府的基业也更甚从前。玉娘尚未出世,不知赵大人当年曾赴任府县时所遭遇,为百姓不惜将性命不顾才得功佳伟绩,被皇帝一旨调回京中,其中的艰辛困苦如何,皆是玉娘不得而知。”


    赵婉紧闭的双眼之下,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陆清梦缓步走到床边,并未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你兄长如今,不过是走上赵大人当年走过的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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