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司是独立于朝廷之外，直属陛下的机构，掌监察百官、查办密案的大权，甚至可以越过大理寺和刑部掌部分刑案。
这位陆司尊更是陛下心腹，此刻召他与首辅大人议事，又留贺兰瑾在宣政殿候着，这是什么用意？
这位宋公公又是为什么来提醒她？
贺兰瑾的思绪在片刻间转了无数个弯，却仍理不清这层层叠叠的关节。正思忖间，门外传来宫人整齐的行礼声：“参加陛下。”
她心头一凛，当即起身迎至殿门口。事到如今，再多的揣测也无用，只能来什么便挡什么了。
“参见陛下。”贺兰瑾敛衽俯身。
尚未等她起身，便听见头顶上传来建宁帝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话却不是对她说的：“苏青，你这些徒弟们是怎么当值的？华瑾在此等候了这许久，连杯茶水都没伺候上，是越发懈怠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苏青忙跪伏在地，连连请罪：“奴才失职，奴才这就去吩咐人备茶！”
“起来吧。”建宁帝这才转向贺兰瑾，语气缓和了些，抬手示意她起身。
贺兰瑾依言站直身子，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随建宁帝一同进殿的两人。
左侧那位身着玄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正是督查司司尊陆衡；右侧老者须发皆白，身着一品紫色朝服，正是内阁首辅张鼎臣。
这位陆司尊年纪不过四十，却能执掌权势赫赫的督查司，位极人臣，其手段与城府可想而知，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
“首辅大人。”贺兰瑾故作不知陆衡身份，只对着张鼎臣微微俯身行礼，语气恭谨。
建宁帝在主位上坐下，目光掠过三人，适时开口介绍：“这是督查司的司尊陆大人。”
贺兰瑾这才转向陆衡，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之色，敛衽行礼：“原来是陆司尊，华瑾久仰大名。”
陆衡微微颔首，他目光在贺兰瑾脸上稍作停留，便移向别处，并未说话。
建宁帝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慢悠悠地开口：“今日召你们来，原是有件事要议，只是荣寿宫忽然叫朕过去，倒让三位爱卿好等。”
张首辅立刻欠了欠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太后娘娘凤体康泰乃是国之福泽，想必是有要紧事垂询。臣等在此等候，本就是分内之事。”
这种场面话，自然该由在场官位最高的张首辅来接。贺兰瑾垂着眼帘，陆禀衡则端立如松，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将话语权让了出去。
建宁帝放下茶盏，语气里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烦躁：“能有什么要事？还不是谢家那个丫头，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闹出这等丑事，竟还敢跑到荣寿宫哭诉。”
想必说的是谢幼珍。宁国公是太后的亲侄子，宁国公夫人则是皇后的亲妹妹，谢幼珍作为太后的亲侄孙女，自幼便得太后疼宠，在京中贵女里向来是出了名的娇纵。
张首辅顺着话头叹了口气：“年轻姑娘家难免骄纵些，太后娘娘疼惜晚辈，也是常情。只是这次牵涉到郡主，确实该让谢家好好管束才是。”
他这话既给了太后面子，又暗暗点出谢家理亏，可谓滴水不漏。
“今日叫两位爱卿来，确有一事。”建宁帝不再绕弯子，目光转向陆禀衡与张首辅，语气沉稳下来：“华瑾回京已有多日，如今北境局势已定，又有北安候坐镇，依朕看，北境苦寒，华瑾也不必回去了。”
贺兰瑾垂眸静立，刚刚就已经猜到，皇帝先前在婚事上自认为委屈了她。要想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只能在官场上补偿她。
且这补偿必须放在赐婚之前，才能既彰显皇恩，又不落下“以官位换赐婚”的话柄。
只是，这事当着她的面商议倒也寻常，可陆衡在此，又是什么用意？
张首辅显然也领会了圣意，抚着胡须笑道：“陛下体恤功臣之后，实乃仁君之心。郡主在北境三年，劳苦功高，回京安享太平，也是应当的。只是郡主之才，若就此闲置，未免可惜。”
建宁帝看向贺兰瑾，似在征询意见，实则目光已扫向陆衡：“张首辅说得是。朕想着，华瑾深得民心，又在朝中颇有威名，不如暂入督查司历练？只是不知陆司尊怎么看？”
贺兰瑾心头微动，竟然是督查司，倒是正合她的意。
她本是武将，按常理断无入督查司的道理，更何况三年前北境二哥的案子，正是由督查司定的罪。
本以为皇帝会想方设法避开督查司，让她离当年的旧案远些，甚至她已想好要从刑部迂回查探卷宗。若能直接进入督查司，岂不是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到当年的案底？
陆衡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陛下圣明。只是依臣浅见，郡主精通用兵之道，一身才略在督查司恐难施展，未免屈才。不如入兵部协助边务，更能发挥郡主才能。况且如今督查司上三司皆无司正空缺，旁的位置怕是委屈郡主。”
建宁帝垂眸不语，指尖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帝王的威压如无形的网，在大殿中缓缓蔓延。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连龙涎香的烟气都似凝住了。
“陆司尊这话便错了。”张首辅察言观色，适时开口打破沉默，“依老臣看，郡主在兵部才是屈才。郡主的才能岂止于带兵？玄鹤宗的弟子，运筹帷幄、洞察人心，皆是上乘。而且老臣听说，典案司的林司正前不久丁忧返乡，如今督案司的司正一职正好空缺，以郡主之能，担此重任再合适不过了。”
贺兰瑾明白过来了，典案司负责督查司内所有文书拟定与案卷整理，听着像是身处中枢，实则手无缚鸡之力，连半分核心权力都碰不到。既管不了查案，也调不动人手，说白了，不过是个高级文书。
皇帝将她塞进督查司，明着是抬举重用，实则是彻底剥离她与北境兵权的最后一丝牵连。可同时，又把她放在陆衡的眼皮底下，让督查司的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确实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可转念一想，她只觉心寒。典案司掌管所有案卷归档，恰恰是最容易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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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三年前旧案的地方。
二哥贺兰屿当年也是上京这些长辈们看着长大的，通敌弑父这等悖逆滔天的罪名，竟没一个人觉得北安侯府会对旧案心存异念。
还是说，建宁帝根本不担心她会翻案？亦或是，这任命本身就是一种敲打？
贺兰瑾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首辅大人，”陆衡显然仍不愿松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坚持，“督查司办案向来奔波劳碌，且多涉阴私诡谲之事，华瑾郡主一介女流，金枝玉叶，怕是难免适应不了这般环境。”
“陆司尊此言差矣，华瑾郡主在北境刀光剑影、枪林箭雨都闯过来了，还会嫌弃督查司这点劳苦？”张首辅摆了摆手，“况且，诏刑司的明月不就是女子，还不是一己之力赢过所有人，稳稳坐上司正之位。”
陆衡脸色微沉，却不好再直接反驳，张首辅点明了职位，抬出玄鹤宗教导，又以铁腕著称的明月作比，他若再推托，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建宁帝终于抬眸，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地看向陆衡：“张首辅说得有理。陆司尊觉得，典案司司正一职，华瑾可担否？”
这话看似询问，实则已定下基调。陆衡深吸一口气，躬身领旨：“臣遵旨。郡主有勇有谋，必能胜任。”
贺兰瑾适时上前一步，俯身行礼，语气恳切：“臣谢陛下。若能在陆司尊手下学习，定当恪守职责，不负圣恩。”
她话说得恭顺，心底却明镜似的，陆衡不愿意，这股怨气少不得要发泄在自己身上。
陛下将她放进督查司这潭深水，一边切断她与北境的联系，一边刺激陆衡不满从而对她有偏见。
看来张首辅上朝便得到建宁帝授意，陆衡却是蒙在鼓里的。日后她若被陆衡从督查司踢出来，想必反而如皇帝的意。
建宁帝看着她，缓缓颔首：“既如此，此事便这么定了。张首辅拟旨，三日后，华瑾便入督查司任职吧。”
殿内的龙涎香依旧浓郁，却像是掺了些微的苦味。她抬眼看向御座上的建宁帝，对方正与张首辅说着什么，神色平和，仿佛刚才的任命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贺兰瑾忽然笑了，是那种藏在眼底的冷笑。
督案司也好，书职也罢，只要能离真相近一步，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认了。
宣政殿外，日头已爬至半空，将近巳时。廊下的铜鹤在日光里泛着冷光，映得地砖上的影子都短了几分。
贺兰瑾向一同出来的张首辅微微颔首：“今日多谢首辅大人举荐。”
话音刚落，陆衡也从殿内走出，脸色依旧沉郁。贺兰瑾转过身，对着他从容说道：“日后入司，还请司尊大人多指教了。”
陆衡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反手一甩袖子，带着一股劲风大步离去，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多给。
张首辅在一旁慢悠悠抚着花白的胡须，打圆场道：“郡主勿怪，有才能的人难免有些傲气。”
贺兰瑾含笑点头：“华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