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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夜半歌声(三)

作者:面包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入夜了。


    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在穿行,披着月色,朝着远方不知疲倦的行驶。车架的前方,车夫打了个哈欠,一条腿屈着,懒洋洋地斜靠着车门。


    有青年从里头掀了帘子,露出车内星许烛光来。


    “林三。”一盏热茶被递到车前人手中,那青年顺势坐到车夫旁边,遥望着近处山林,“今日能到哪儿?怎么还没到落脚处?”


    被称作林三的车夫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算了算脚程,答道:“珏哥,咱们在流民那里耽搁了一阵子,现下要到最近的官驿的话,还得要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啊……”


    令珏低头看着手中茶盏,盏中茶水在颠簸中泛起几圈涟漪,映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


    现下已经入夜,若是连夜赶路,免不得要让林三多熬些时辰,但主子为了掩人耳目,派来的林三资历不深,没怎么驾过这么远的路途。若是强撑,恐怕也会生些事端。


    他在心里头盘算着,身后车帘又被掀开了。少女披着大氅,四平八稳地在他旁边坐下来,霜一样的月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肤色近乎透明,刚打了哈欠,缀着泪珠的长睫被风吹着颤动,像是清晨栖息在花瓣上的羽蝶。


    “怎么出来了?”令珏挑眉,“那家伙睡了?”


    沈明意虚虚地瞟了他一样,抱着膝盖看向前方:“睡了,之前一直不是很安稳,现下睡沉了,我出来透透风。”


    自那场闹剧结束,胡妄的面色便很差,沈明意想替他看看胡妄也不允,只得让他先休息着。


    林三见她出来,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他还是第一次见沈明意,虽然他早就在暗堂行走时听够了很多流言。外头说她是什么样的姑娘的都有,贪财的,漂亮的,还有人说她是上天派来是上天派来压制他们小老大的。


    不过一天相处下来,他只觉得自家小老大看起来一点胜算也没。当初真的是沈姑娘倒追的小老大么?他哎了一声,引得沈明意偏头看他,满脸的促狭,带着点八卦的意味。


    “沈姑娘,你同我们珏哥是如何认识的?”


    “唔……”沈明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令珏,却正好对上他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视线。令珏和胡妄不同,若说胡妄是山间自由奔腾的清涧,那令珏就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风。


    看似有迹可循,实则完全捉摸不透。


    不过她也不在意,她知道这两人内里其实都与表面不同,但一个人的根本是不会变的。只是暂时被困苦遮住了双眼,寻不到来时路,所以被迫舍弃了。


    里头传来些许细微的动静,沈明意有些紧张地回头,却没再听到什么声响。


    她不好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于是转念一想,挑了个别的话头,她问令珏:“你同胡妄,先前认识么?”


    令珏垂了眼,手指叩在剑柄上,好一阵子没回答。


    直至沈明意他再也不会回答了,令珏才淡声开口:“妖族么?也不剩几个,认识也很正常。”


    语毕又是一阵沉默,沈明意有些尴尬地抠抠手心,林三也忍着不住眼珠子乱转,她假装淡定地站身来告辞。没料到在她弯身的前一瞬,令珏突然发问。


    “此行一去,邺州的流民怕是比方才多得多,若再遇到今日之事,沈姑娘待如何?”


    这是个很突兀的问题,所以沈明意怔住了,顺着这句话认真思考起来。按照常理来说,天灾必定是有迹可循,所以她一直简单的认为,只要分析好地势和土质,研究好不同季节的水流量和降雨量,或多或少都能找到答案。


    找到答案,然后去预防,去疏导,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今日之事,倒让她彻底清醒,若是天灾已经来临,那不先解决好灾后的问题,其他什么事都无法推进。


    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连温饱也不能满足,拿什么去谈今后如何预防?就连最简单的,让他们活下来都是奢望。


    令珏看出了她的迟疑,叹了口气。


    “主子临行前便提醒我,沈姑娘你自小在京城里长大,虽经历了家破人亡的风霜,但到底还没来得及掉进土里便被那家伙捡了。”他目光沉沉,“其实啊……外头的百姓,比这苦的多了去了,姑娘心性坚韧,又难得有些怜悯心,但有些事,并不是简单列出条理便能解决的。”


    能做到涂夫人这个位置上的人,看人一向看得很准,更何况她是个女子,天生就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她当然注意到沈明意虽有些聪明,也一点就透,在地牢时甚至能克制住自己不必要的好奇,但沈明意到底是没栽过几次跟头,有些事情,她直说反而起不了什么作用,沈明意得自己去看去体会去亲身经历才能成长。


    “我省得。”涂夫人能想明白,沈明意自然也能,她直起身,弯了眉眼,“令大人。”


    令珏以为她要说什么要事,还是被这番言论感动得五体投地,颠颠地凑过去:“嗯?”


    只见少女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面不改色地道:“让马车找地儿停了吧,连夜赶路,万一睡懵了栽沟里得不偿失。”


    “……”令珏眸光晃动,低不可闻地叹,“沈明意,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最无情的。”


    他始终觉得,看似对所有人都有情的,才最是无情。


    她们的真心袒露在阳光下,偶有蒙蔽,也仍算一览无余。是以,任何人污浊的心思,在靠近时也一并显形。


    黑夜遮了他的神色,只余还在认真聆听教诲的林三瞪圆了双眼,声音惊得枝头歇脚的乌鸦拍着翅膀乱窜。


    “不是,怎么还有我的事?原来刚刚珏哥你问我是打的这个主意?珏哥你不信兄弟?”


    帘子在沈明意身后落下,把外边的混乱一并隔绝。


    不出意外的,沈明意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少年郎端坐在案几旁,秀气的眉微微上扬,他手中拿着把匕首,不知在比量些什么。


    “姐姐。”他静静坐着叫她。


    沈明意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几日下来,她已经习惯这阴晴不定的疯子时不时犯病,凑过去检查他白日里与流民缠斗的伤口。


    虽说武力高强,但到底是双拳难敌四脚,那现场少说也有五六双脚,他就这样不要命地跳下去,能原原本本地回来才是奇迹。


    她几步走到胡妄身旁,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衣服。胡妄一把抓住她的手,让她按在自己的伤口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被按压,赤色的液体便争先恐后地流出。


    但少年似乎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他白着一张脸,额间垂下的发丝因为忍痛而被汗水沾湿,唇角却仍是翘着的,挂着近乎自虐的笑意。


    这人不顾沈明意的挣扎,整个人倒进她怀里,胸膛剧烈地起伏,似是痛极。少年仰起头,水润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沈明意:“姐姐,我受伤了,你不管我,同他在外面说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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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


    沈明意愣了一下,心觉不妙,连忙把他的头掰向自己。胡妄虽然之前也疯,但都是自个暗戳戳地疯了,从没有这样明显地表露过。沈明意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摸上这家伙的额头。


    烫,不似常人的烫。


    他两颊已经是完全不正常的红,沈明意有些焦急地拍了两下他的脸,少年人颤了颤,气若游丝地喃喃着:“娘……”


    “天菩萨,这都喊娘了。”沈明意急急起身,想把胡妄放下来去叫人,手忙脚乱间却被胡妄死死扯住了裙摆。


    他双目已经近乎完全涣散,却还是不肯放手,他努力聚焦视线,执拗地盯着沈明意。


    “姐姐,你要丢下我了吗?是我不够努力吗?”


    他像是在问沈明意,又像是在透过她问另一个人。沈明意无暇顾及他的胡言乱语,连声高喊着:“令珏,出事了!”


    胡妄昏沉沉躺着,眼前是一片血一样的颜色,他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慢慢地在地上蠕动攀爬。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一滴两滴乃至汇成小溪一般落在他的脸上,他茫然地张嘴,灌了满嘴血腥。


    冷,黑。


    他努力拖动自己的四肢,却感觉自己的掌心碰到了什么冰冷的、僵硬的事物。胡妄低下头,就对上一双双熟悉的眼睛。


    这些眼睛的主人曾经伴着他长大,然后又毫不留情地离他而去,


    “你们去哪儿?”


    少年无助地发问,可没有人回答他,他们欢笑着闹作一团,然后朝着光里走去。留下他一个人,他想歇斯底里地哭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他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错,他不需要救赎。


    有人将什么冰冷的事物贴上他的脸,他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不需要,他不需要,胡妄张嘴,血腥味愈发浓厚。


    “嘶。”熟悉的女声在耳畔响起,有人拧了一把他的脸,“怎么昏过去了还咬人。”


    随后另一道男声响起,隔开了那道温暖:“沈姑娘,我来吧。他前几日潜入我们牢中,怕是那时候的旧伤到现在都没处理。”


    沈明意捂了捂受伤的手腕,担忧地问:“他不打紧么?”


    “不打紧。”令珏神色自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幸灾乐祸,“妖族比一般人恢复力强些,他要是这样也捱不过去,那也不用做妖了。”


    林三满头大汗地从外头挤进来,看着这乱作一团的内部,有些咂舌。


    “嚯,这家伙竟会生病?从前三天两头来牢里作乱,我以为他是铁打的呢?”


    “林、三。”


    被自家小老大飞了个眼刀后,林三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


    “珏哥,我刚刚出去外头转了一圈,现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呃呃呃你别拎我耳朵我说我说。”当事人泪眼汪汪地捂着耳朵,顶着令珏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继续,“好消息是这附近有座废弃屋子可以歇脚。”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咱被人盯上了人就在那屋子外面守住着呢。”


    马车内静了一瞬。


    窗外的鸟雀在这一刻都不再发出声音,幽静的山林之中,竟袅袅升起歌声。


    “郎君啊,十载寒窗苦读,一朝零落成泥,怨否?怨否?阁中娇娘对镜描眉,梳妆毕,不许今生,红绫绾发,待同郎君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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