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你不要再散发魅力了》
1. 天崩开局(一)
月上柳梢。
盛京郊外的黑市正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人来人往间,却有几名黑衣男子茫然张望。
“哎?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得抓紧些,傅大人说了,今夜带不回沈家女交差,恐生事端。”
想到那位傅大人的手段,他们咽了咽口水,晃醒不知为何一片混沌的脑袋。道自己是连日追踪昏了头,便脚步匆匆地离开。
瓦屋二楼的阴影处,有女子凭着半合的窗子,凝视着这几人离去的背影。她面上清白交错,发髻凌乱不堪,身上原本华贵的衣裙沾了血污,裙摆处因着连日来的奔逃被刮成七零八落的布条。
半晌,他们口中的沈家女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抬起脚试探性望屋子里走了两步。
这屋子长久没有人来过,目之所及,这里仅有的摆设已经尽数发霉腐烂,沈明意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抹了一下地面,低头便见着指尖沾上了厚厚一层灰。随着她的动作,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嘶,这地方能有什么道具?”
前几日,她正在在实验室加班,数据尚未整理完,主神系统就突然出现。祂声称这本书里的女配原身因为枉死,怨气横生,进而已经影响到了小世界的存在。
是以,一阵光掠过,沈明意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剧情,就被催促着来这个鬼地方寻找据说是破局的道具。
瓦屋内实在是空旷,她逡巡一圈,转身时衣袖翻转,一盏灯烛被碰倒在地。
“当啷——”
青铜制的烛台撞上陈朽的腐木,沉闷的声响在屋子里碎开,泛出回响。随之有堆积的尘土钻入鼻腔中,呛得沈明意咳嗽几声。直至四周空气凝了几分,一道声音悠悠地在沈明意耳边轻慢地响起。
“人族,离开吧,我族不为人族提供庇佑。”
在沈明意抬起头望向来处的同时,系统播放起欢快的音乐。
【尊敬的宿主,欢迎使用女配自救系统。】
【您的新手礼包中攻略对象【妖族胡妄】已成功解锁,特殊道具【鱼塘】已发放至道具栏。】
【目前翻案进度0/100】
她一个晃神的功夫,便失去了声音主人的踪迹,唯余悬于肩旁的系统仍在尽职尽责地为她献上补充。
【宿主目前所需道具已配备至当前角色好感栏中。】
被扰了视线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认真地思考是否要继续为这不太聪明的系统卖命,但她只犹豫了一瞬,还是原谅了这一切。
她本就与系统各取所需,她为了能让自己的气象预测数据造福于更多人,而系统为了维护更多世界的稳定。从某一点来说,他们殊途同归。
剧情节点已经走到关键位置,要不想剧情完成自我纠正,被所谓正确的命运同化,她还是得遵循系统的指引。
沈明意定了定神,焦躁地扯了扯发尾站起身,毅然决定快刀斩乱麻。
抬眼望了望这间黑黝黝的屋子里,她袖子一捋,气势十足地走到了屋子中央,脚步之重,踩得年久失修的楼阁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声响。
她拢了拢头发,又把裤腿和袖子系紧,平静地从袖中摸出根火折子,随后头也不回地在桌子上摸索。
既然她找不到攻略对象,那就逼攻略对象来找自己。
这里的摆设几乎都是木制,只要她将这火点下去,就算是迟一点儿,这火也足以燃起不可阻挡的火势。他不是想藏么?那她就让他无处可躲。
她吹燃了火折子,火光在昏暗中,照得人朦胧不清。少女整张脸沐浴在焰色中,莹润的皮肤反射出柔和的光泽。
借着火光,沈明意低下头,见到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块布料,指腹搭上布料时传来细腻的触感。她迷了眯眼,竟像是块衣料。
沈明意使劲扯了扯桌上的布料,却没扯动。正当她还在疑惑时,头顶有少年人轻笑声响起,她慢慢抬起头,视线顺着那衣料往上看去。
衣料包裹的劲瘦腰身上是少年人精壮的胸膛,恍惚间,还有青草的气息钻入鼻尖,再往上看去,正对上一双勾人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伸出手,制止了沈明意动作,并不礼貌地温声劝阻。
“无礼人族,这是我的衣服。”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原本吹燃的火折子隔空熄灭,桌上火烛却无风自燃。
少年端坐在刚才还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倦懒地看着她。这一幕太过震撼,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沈明意还是茫然地看了少年两眼,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把那片布料放下。
屋子内安静了几瞬。
沈明意回过神,目光却迟迟无法从少年身上移开。
少年面目清冽,眉眼更是山间清涧般肆意,眼角生得一颗小痣,衬得其风姿更甚。旁的,便是那两只不同于人类的毛茸茸的耳朵。
视线稍稍上移,系统体贴地为她提供了少年生平。
祂道,少年今后会成为一日屠十城的索命阎王,成为即使是男女主联手,也只能让盛朝与他分江而治的恐怖存在。
但此刻,有温热的液体悄然滴落在沈明意手上。她沿着那道蜿蜒的痕迹往上一瞧,却只见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和上面数十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新伤叠着旧伤,还在涓涓冒着血。
她的目光一下子凝滞,明知那是天定走向,却仍觉得完全没办法把少年和所谓阎王联系起来。
沈明意从怀里摸出一卷绷带,又默默地拎出一瓶伤药,斟酌着地开口:“我不是故意闯进来,只是有人在追我,实在没办法。这个当作赔礼,可以允我在这里待一会吗?”
胡妄没有回答,沈明意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确实有求于人,需要一点点好感,让她足以从今夜活下去。所以她尽可能能向少年展现诚意,沈明意张开双手,向少年示意自己毫无威胁。
少年上下打量她片刻,眸色渐深,语气带着笑:“是么?那姑娘要不要来替我上药?”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让沈明意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不得不靠近。胡妄生得极为好看,特别是那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间,像是花间的艳鬼。
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越来越近,直至交叠。
烛影摇曳间,一只手从下方袭来,钳住了沈明意的下颌。
“别动。”
变故陡生。
沈明意眼前闪过一只翻转的袖袍,随之一道黑影掠过,她还未反应过来,从颊侧起至耳畔便兀自来一阵凉意。
她缓缓转头,只见一柄没入墙中半尺的匕首,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新鲜的血腥气在两人中一寸寸蔓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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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少女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耳朵,触手是一片湿意,而后她举起手,赫然是刺眼的鲜红。
毫无疑问,只再偏几分,匕首就会把她的耳朵削下来。
瞥见她惊怒交加的眼神,出手人嘴角噙着无辜的笑意,当着她的面毫无歉意地收回了动作。
霎时间,沈明意明白了,方才的友善不过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假象,甚至连那些袒露的伤痕也只是令人放松警惕的手段。
他的现身根本就出于猫戏鼠的变态心理。
少女眼中浮了一层愤怒,但碍于受制于人,只咬牙别开脸。她暗自将袖中银簪滑落至手心,腕部也因紧绷而绕上青筋。
胡妄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明意现下的表情,手指有规律地叩着桌面,半晌,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抱歉,又叹惋。
“原来真不是那群废物的新招数啊。”
他直勾勾看着沈明意的眼睛,爱怜地抚上眼周的肌肤。他曾听过传言,沈家大小姐天生傲骨,又长着一张芙蓉美人面。
眉毛、鼻子、嘴巴他都看过了,但他更喜欢的是那双澄澈的、燃着火焰的、一览无余的眼睛。
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沈明意的脸,虎口因兴奋而收缩,心里却在盘算着是否要将她留下来。
“咳咳咳……”
少年的动作太过用力,沈明意不得不用力去掰他的手臂:“放、放开!”
可惜力量差距过于悬殊,尽管她已经憋得脸上通红,也没有影响胡妄分毫。明明看起来虚弱得像是随时要倒下去,但真正较量起来,沈明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轻敌的可笑。
她眸间泛起一层雾气,若不是系统护着命脉,几乎就要两眼翻白。沈明意拼命回忆着脱身之法。
少女聚焦了视线,喘息中抬起手,温柔地覆上那人手背,娇滴滴唤了声。
“郎君。”
胡妄愣神一秒,一道银光便直冲他面门而来。
在银簪距他琥珀色的瞳仁只差微毫时,少年袖袍微动,只一个动作,那道银光就倒着飞了出去。
因着桎梏的松动,沈明意狼狈跌落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地弯下身来,冰凉的手摁在沈明意的灵台处,将沈明意眼中恐惧看得一览无余。
沈明意眼中倒映着这人恶鬼般的面容,血液逆流而上。
感受到手底下的肌肤陡然升了温度,胡妄面上笑容更盛了,赞叹道:“勇气可嘉。”
他原想着这样漂亮的眼睛,若是足够温顺,也不是不能留在他身边。但若是长了刺,那可就危险了。
要怎么处理呢?
他在仔细思考时,余光却瞥见一闪而过的银光。
胡妄的动作顿住了,他眯起眼,定定看着那件藏在袖中的物什。
【「胡妄」好感度+???,破除剧情影响道具即将解锁。】
系统的提示音骤然在头顶炸响。
沈明意警惕地看着突然静止的少年,以为他又翻出了什么新花样。
但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沈明意,半晌突然笑了一下。少年郎被长睫掩盖下的眸子亮得令人心颤,唇角一弯,一边颊侧便漾出个浅浅的梨涡来。
他像是突然换了个人,直起身子,学着人族礼仪朝沈明意作了一揖。
“人族姐姐,方才是谨之冒犯了。在下胡妄,小字谨之,是只虎妖。”
2. 天崩开局(二)
疯子。
被她称做疯子的人说完这句话,乖乖地抬头看着她。但经历过方才这一遭后,对上这样无害的眼神,沈明意却不由得浑身颤抖。
她自是相信人是会变的,但是阴晴不定的家伙可不算人。
沈明意捂着自己的脖颈,警惕地后退。那人无视她的抗拒,又刻意贴近几步。
这样近的距离下,沈明意甚至可以看清他若隐若现的小虎牙。少年褪去了那股子疯劲,温顺地垂首,他的眼尾染上红晕,眼睫轻颤,像是任人采撷的牡丹。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狭小空间里便只听得见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胡妄这回倒是听话地没有向前,只站在眼巴巴看着她。他身上的衣裳比沈明意还要破烂,手上腿上几乎都是些破布,全然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兽模样。
若不是残余的窒息感仍在,沈明意差点又软了眼神。
见她不搭理自己,那人眉眼耷拉着,琥珀色的眸子浸了水,学着沈明意方才的模样向着她展示着自己浑身上下的伤口。
“姐姐,我真是好妖,前几日你们人族闯进我家里要抓我做妖奴,我不得已才跑的,方才凶你,也不过是以为你是坏人。”
说到这儿,他犹嫌不够,小虎妖抖了抖耳朵,看起来有些羞涩:“但我会看相,乍一睁眼瞧见姐姐花容月貌,谨之就知晓姐姐你定不会是坏人。”
沈明意瞥他一样,依然沉默着。她并不清楚这位妖王因何而突然变了性子,但有一就有二,在弄清楚原委前,她并不想再被人扼住命脉。
胡妄看出了她的警惕,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人族当真是十八个心眼子,他不过是作弄了一次,就这样警惕他。
但他仍记着自己的目的,再度对上那双令他愉悦的眸子,遥遥指了指她手中的簪子,笑吟吟地问道:“姐姐,能不能把那簪子给我看看?”
少女这回连眼皮也没抬,只紧紧攥着那根簪子,像是随时要同他再搏一场。
胡妄欣赏了一会她倔强的表情,闪身后便自行出现在了沈明意身旁。他指尖一动,沈明意便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你……”
沈明意的瞳仁蓦地放大,这人方才竟还是没有使出全部手段。
少年盘腿坐在地上,托着腮欣赏沈明意变幻的脸色,他握住沈明意的手,耐心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将银簪拿了出来。
银簪在月色下泛着冷冽的光,上面的纹路同胡妄记忆里那一支彻底重叠。
竟真是,竟真是。
从前虎族没落时,曾有位人族暗中助过他们,胡妄曾经问过他姓名,但老人只留下这根簪子,道若是有缘,希望他再见到簪子主人时能帮上一把。
他细细打量了少女眉眼,果真与老人有七分相似。
【「胡妄」好感度+???目标好感度已至友好,目前已不会对宿主产生生命威胁。】
未曾料到的提示音响起,让沈明意直接怔在了原地。
【好感度达成奖励“遮天”已发放至道具栏,当可攻略对象「胡妄」存在时,天定剧情将不再对宿主产生影响。】
她顺着胡妄的视线低头看向手中银簪,不可思议的荒谬感在心中蔓延。竟是它?
这银簪并非她所有,而是在穿越前原身相赠。她的到来,是原身沈大小姐自己的选择,那时的丞相府大小姐现在已看不出昔日高傲肆意的模样,身上绫罗绸缎早已拧作一团,发尾同面色也只剩下枯黄。
她在同沈大小姐做最后的交接时,沈大小姐深深睇了她一眼,示意沈明意伸出手来,从怀中摸出个小包裹交到沈明意怀里。
她说:“我识人不清,可沈家没错,我只要你救沈家。”
大小姐说出这两句话时,语气平静得可怕,面上神色却像是被什么裹挟着怪异又疯狂。
这根簪子便是那时留下的。
沈明意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银簪,又抬眼对上胡妄的视线。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见她终于肯抬眼,唇边又掀起那种虚假的、温和的笑来。
他再度凑近了沈明意。
“姐姐。”他柔声唤沈明意,嗓音软和得像是云朵,“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若姐姐答对了,外面的人,我替你解决。”
明明是这样亲昵的时刻,沈明意却仍觉脊背发寒。这个疯子,才不过第一面,他竟就知道有人在追杀原身。
这时候沈明意才真的认清,少年看似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不然,他一届妖族,又是如何在原书捉妖世家的男女主手底下苟活,甚至还翻出一片天地。
胡妄满意地看着她逐渐沉下来的神色,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姐姐,妖族的禁制,除非是至亲血脉又或者是天地法器,否则无法强闯。”
他放低了声音,像是情人低语:“你是如何进来的呢?”
沈明意的耳廓处传来温柔的触感,与此同时,她眼睁睁看着匕首无风自动,又回到了少年手中。
锐利的铁器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上打着转,精准地绕过少年的衣角,发出阵阵心惊的嗡鸣。
她强作镇定地抬头,正对上胡妄那双看似无辜的双眼,手中银簪同样打了个转,在这一刻冷静下来,与他无声对峙。
这样狡诈的妖王,若是仅凭一纸信物,一份恩情便能取信,倒更不合逻辑。
沈明意目光闪烁几下,托原身死前剧情的福,她记得今夜有一场暴雨。
空气中湿润的气息传来,是积雨云的味道,少女压下眸中异色,常年观测气象让她得以对这样湿度的变化更加敏锐。
天降异象时,正好怪力乱神。
“轰隆——”
雷鸣声响了,她循着话本中模样猛地攀扯上胡妄的衣襟,迫使他仰头看向自己。两人的视线交错,少年沉静的眼睛像一湾湖水。
在月色下,刹那电光照亮少女的脸,映衬出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乌发在身侧乱舞,衣裙也随之而纷飞。上位者弯身垂首,为虔诚的信徒递上一枝带着露水的野花。
像是一场神迹。
“胡妄。”沈明意抿起唇,信手掐了几下指节,“不管你信不信,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命中有一劫,让我来助你。”
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少年的身上,神色坦荡:“我从没有闯过你的禁制,你自己也能感知到。”
她并不害怕被看穿。
虽说解释要有解释的态度,但现她一介闺阁女子,若太想天衣无缝,倒容易弄巧成拙。
胡妄的视线落在那颗欲落不落的露珠上,又攀上那株摇曳的野花,最终顺着繁复的衣纹,掠过脆弱的脖颈,直至他最喜欢的眼睛。
他讶异地看着眼前女子,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唇角放平复又弯起,无意识地握拳又松开。
不仅勇气可嘉,还有些胆色。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眼睛愉悦地眯成一弯月亮。胡妄想起来,前些日子正巧被老头围作一圈嘱托他要去办的事,妖族还真需要一个明面上能走动的人来为他们的未来铺路。
她会是,那个人吗?
窗外的闪电又亮了一瞬,短暂地映照出两人神色各异的脸。
良久,胡妄先开口打破的这寂静,他弯着唇,含笑借着沈明意的力从地上站起来。
“姐姐,我信你。”
小兽亲昵地蹭上沈明意的手背,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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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瞳仁像是浸了水雾,波动的心情让他的妖力愈发不稳定,但他仍肆无忌惮地贴着眼前人,直到外溢的妖血灼痛了他人。
顾及系统那乱弹的好感值,沈明意没有挣扎。
但少年像是不满足于这样的触碰。
“姐姐,姐姐。”胡妄见她没什么反应,又凑过来连声叫她。沈明意的手被捉住,温热的暖意传来,与之相对的,她再次敏锐察觉到一股杀意。
胡妄却像是没事人似的,他不知从哪摸出来把弯刀,对着自己比划。
沈明意心头一跳,现下身家性命尽数系于这疯子一身,她可不想出什么事:“你拿这个做什么?”
“啊。”像是才意识到她在看他,胡妄颊侧梨涡又深了几分,“姐姐,你说你是来帮我的。”他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理所当然,“那我们现在当然是要立血契了。”
刀尖划过手腕动脉处,他略一停顿,便对上沈明意有些紧张的表情。
“姐姐,别担心。”
他安慰着沈明意,刀尖游移,找到自己满意的位置,锋刃一转,血就奔涌流出。
血珠滴答落在地上,溅出一个小小的水坑,倒映出少年虔诚又阴郁的脸。
“妖族血契会保证血契双方永远不会背叛,我想给姐姐一个保障。”
“姐姐,来吧。”他天真又期待地看着沈明意,像是引诱人堕落的罂|粟,“姐姐不是怕我么?签了血契,我就再也无法伤害你了。”
沈明意僵了两秒,还是没说什么。她当然意识到这里面必然还有什么陷阱,但她已没有退路。甚至直觉告诉她要是敢说,那个结局就将降临。
总归她有所求,沈明意叹口气,眼一闭以这银簪壮士断腕般给自己来了一下。利器划破血肉,痛得她差点两眼一抹黑。
但很快,这种痛便被什么包裹着抚平。沈明意睁眼,就见胡妄拿了她先前的伤药瓶子低头给她擦药。少年人低着头,有些毛躁的短发拂在她小臂上,有些发痒。
他的眼神很专注,也很干净,沈明意抿抿唇,不自在地蜷起手指。
“好了。”趁着她出神,胡妄很快处理好了沈明意的伤口。他在伤口上打了个漂亮的绳结,再次将沈明意地手腕贴在了自己脸上,眼仁亮亮地看着她,“姐姐,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他仰着头看沈明意,许是被晃了眼,沈明意蓦地收回了手。
胡妄也不介意,扔了瓷瓶兴致勃勃蹲在一边,沾了两人的血在地上画些什么。他并不在意沈明意对自己的审视,因为他确实也没有全盘托出。
沈明意不需要了解他的全部,他会耐心地扮演好一只温顺的羔羊,直至——
他们彻底决裂。
想到这儿,他眼里笑意和疯狂几乎要掩饰不住,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瓷瓶在手中碎裂,深深地嵌进血肉里。
他毫无知觉地将碎片收进怀里,在沈明意惊悚的目光里冲她笑。
沈明意敬佩地盯着这位疯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快到喉咙的关于爱惜身体的教育。他还是个孩子,又受了这么多苦,性子怪些就怪些。
胡妄不知她心中腹诽,他抖了抖指尖滚落赤色的液体,不甚在意地在地上蹭了蹭。
“血契要半个时辰才能生效,我还有些事,就劳烦姐姐这这阵中等一等了。”
“啊。”被点名的沈明意敷衍地点点头,“好。”
像是并不满意与她的反应,少年眯了眯眼,在离开之际突然转身,似乎意有所指:“这瓦屋禁制中有许多妖族辛秘。”
“姐姐,可不要乱跑……也最好不要乱说话。”
他确认过沈明意听见,唇角微扬,自顾自淹没在浓雾中。
3. 天崩开局(三)
在他消失后,沈明意骤然脱力,整个人靠着墙跌坐在地上。
只刚刚那一小会,穿书逃亡遗留下的旧伤就已经完全皲裂了,若是胡妄再待得久一些,她还真不一定能撑住不露破绽。
原本他消失,自己应该跟牛皮糖一样硬缠上去,否则再生变故,她就来不及再寻一个破除工具了。
但沈明意真的,太累了。
胡妄走了后,瓦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沈明意剧烈的喘息声。但又有什么不同。
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又像是有千百双眼睛在透过什么窥视他。没有了胡妄气息的掩盖,他们像阴沟里的爬虫一般爬了出来。
“来……过来这里……”
“不是害怕吗?人族姑娘,来我这里,我也能付出庇佑。”
“那家伙是个疯子,你要相信一个疯子吗?”
那些声音争先恐后地涌入沈明意的脑海里,她绷紧了神经,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她是畏惧胡妄,但也没有愚蠢到相信素未谋面的生物。
见她不接招,那些阴影里的东西静了一瞬,又张牙舞爪地喧嚣起来。他们更卖力地鼓动沈明意的情绪,想看到这个脆弱的人族的防线彻底被击垮。”
“沈家……沈大小姐,你不恨吗?你托举了一个伟大的捉妖世家,没有你,就没有傅远清……”
“他根本不配站在陛下面前,他明明是伏在你脚边的蛆虫,他仰仗着你的鼻息生活,却残忍地背叛了你。”
“那些温情时刻,全是假的!都是!都是假的!”
少女的手猛地攥紧,唇也仅仅抿成了一条直线。垂下的乌发遮掩了她的神情,她盯着自己破烂的衣裙,冷声道:“闭嘴。”
那些东西静了一瞬,似乎是因为她的态度不可思议。
“你们不配点评我的人生。”
沈明意睨了一眼那群蠕动的影子,平静地开口:“那是我做的选择,就算我为之付出了代价,也是我的选择。”
影子们彻底静了下来,他们疑惑地面面相觑,最后不甘地彻底溶进了阴影中。那个疯子的威压还在,沈明意不心生动摇,他们诱惑不了她。
窗外,镰刀似的月已经慢悠悠爬到了天幕的正中央。沈明意挪到可以看到外边月亮的地方,抬眼望着那一弯镰刀似的月,唉声叹气地捏了捏自己的指腹。
她明白时间快到了。
她强撑着爬起来,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一只几人高的老虎准时落在了她面前。她仰头和浑圆的虎目对上,又被虎鼻子喷出来的热气吹了一脸。这只老虎称得上是膘肥体壮,浑身的毛发也油光水滑,一看就不是凡俗。
看见她真的还在原地,这人似乎有些意外。
深究下来,似乎还有点遗憾。
沈明意颤了一下,忽得意识到,那句话临别的话竟也是个引人堕落的陷阱。
腿像是被钉在地上,沈明意嘴唇翕合,却没能说出话来,只冷冷地看着胡妄:“你说过,不会再伤我。”
胡妄低下头,她从一只老虎脸上看到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她想要后退两步,却被老虎自然地叼上了背。
“姐姐,听话的话,我确实没有伤害你。”
疯子。
胡妄不顾她的挣扎,带着她朝虚空一跃,出现在了整座瓦屋的上方。
雷雨不知何时停了,漆黑的天幕中点缀些许碎星,微凉的夜风吹拂在身上,她木木地往下看去——
硕大的虎身下是盛京黑市的半个缩影,在其间行走的人们惊愕地对上她的视线。沈明意又木然地缩回了身子,以袖遮面,木然地发问。
“谨之啊,有没有更体面一点路子。”
“嗯?”胡妄语调微扬,不难听出其心情之愉悦,“姐姐不喜欢么?”
沈明意这回是真的没话说了。她眼睁睁看着本来寻不到自己正在往外围搜索的黑衣人们被这异象惊动看了过来,并且若是她没有出现幻觉的话,远处还多了一支队伍朝这儿赶了过来。
“啊。”胡妄也毫无感情惊叫一声,他撇了撇嘴,“怎么暗堂那群家伙也来了。”
少年说着迅速化为人身,拽着沈明意往黑市最密集的巷口坠去。落地的瞬间沈明意就意识到了不对,她浑身力气都要被抽空,身上不存在的伤口也开始搅动她的神经。
被注定好的剧情拉开帷幕。
“沈大小姐。”那群黑衣人又出现了,“真叫我们难找。”又来了,又是那种讥讽的笑,“你还找了只妖奴当靠山?”他们笑得愈发放肆,“暗堂的人就在附近,与其靠这小小的妖奴,不如沈大小姐来求求我。”
“呃……”
沈明意勉力在檐角站定,鼻尖也冒出汗珠。眼见着黑衣人靠近,她却挪不动分毫。
另一边的少年却显得神游天外,他站在几步之外,摊贩刚出炉的烧饼还在冒着热气。不顾摊贩嫌恶且畏惧的视线,胡妄兴致勃勃地点了点盘子:“这个,还有这个,包起来。”
“当啷。”
什么东西撞上了剑尖,黑衣人的叫骂声随之而来。
当你没有足够实力的时候,反抗也只是敌人的调味品。沈明意意识到这点时,双腿已经在止不住地发抖,晕眩感一阵又一阵地传来。那一击已经用尽了她所剩余的所有力量,当他们再度靠近时,她已经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
“没有人会救你的。”
他们这样说。
烧饼摊不知为何碎得七零八落,胡妄拿着他想要的烧饼,转头看向这一幕,突然觉得有些倒胃口。姐姐怎么不反抗啊?是在等他表现么?少年回过神,踱步走近,无视那些眼神蹲下身来去牵沈明意的手。
冰冷的触感传来,沈明意缓缓低头,竟是刚刚那把老旧的匕首,上面被斑斑血迹覆盖,像是被什么人反复使用过。她抬起来,对上胡妄的眼睛,他说:“姐姐,你很害怕。你要杀了他们吗?”
他人的温度将沈明意包裹起来,她慢慢找回几分神志,那种被拉扯的感觉也逐渐减弱,她试着去握住那把救命武器,手却不听使唤地抖落。面对黑衣人时,不属于她的恐惧在节节攀升,袭击她不甚清明的神智。
“姐姐?”胡妄温顺地低头看她。少女眼神里充斥着恨意,按理来说,充满恨意的人不该是这样的,心里有恨的人,即是只有最后一口气,也会扑上去撕咬敌人。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细细望怀中人眼睛深处看去,轻易地捕捉到了一丝……恐惧?
他变得疑惑。
怀中人没有答话,胡妄就换了个称呼又耐心问了一遍:“沈明意,你要杀了他们吗?”被无视的黑衣人太过恼怒,吵得他耳朵生疼。
“没关系,还会恨,就很好。”
恨是成长的养料。
温热的手心覆住了她的耳朵,下一秒震天的虎啸声陡然响彻云霄。
不堪重负的古旧建筑稀稀落落地崩裂,那些她怎么也甩不脱的追兵被虎啸贯穿,像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少年瞥了地上的追兵一眼,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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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从何处拎出一把一人高的重剑,扶着沈明意站起身,带着不变的笑意,温声道:“沈明意,你得自己杀了他们。”
他说得很轻松,像是要沈明意从路中间挪开一颗挡路的石子。
沈明意怔松地看他。胡妄错开眼,站在少女身侧,专注地盯着肩身,手腕一翻,便带着沈明意破开了叫得最凶的人的脑袋。
“你——”
叫嚷声一瞬即止,有什么化作一滩血水。
“姐姐,你做的很好。”在远处摊贩颤栗的目光中,胡妄又拿出那副温顺模样。见沈明意没有反应,顺着她的视线,胡妄又在衣角把血迹仔仔细细地蹭干净,“他们死了,要吃烧饼么?”
少年将烧饼递给她,看都没看地上的狼藉,只随意把重剑收了回来,身后的虎尾懒散地摇晃。仿佛刚才的血肉撕裂声与惨叫声是一场幻梦。
剩余的黑衣人目睹了这一幕,蜷缩在地上,面目狰狞地冲着沈明意怒吼。
“恶鬼!恶鬼!”
“沈明意,你同妖族勾结,你不配为人!”
他们似乎忘了,是谁先动的手。沈明意站在原处,没有理会他们的斥责,声音很轻地问他们:“屠戮同族,你们又配得上为人吗?”她抹了一把面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似哭似笑,“对啊,沈家世代忠良,建过无数善堂,你们落井下石,算不得人。”
黑衣人没想到她会反驳,目光闪烁了一瞬,盯着沈明意忽的笑了:“那又如何?”他们看着沈明意未曾改变的神色,语气里充满恶意,“沈大小姐,你杀了我们,就妄想能拯救沈家了吗?”
“能撼动沈家这棵大树,你以为,又是谁在背后做推手?”
“什么意思?!”沈明意的面色骤然变换,但黑衣人们皆大笑着咬破了口中提前藏好的毒药,他们七窍流血,却始终死死盯着眼前少女。
他们倒在地上,最后的遗声若风一般消散。
“沈大小姐,我们在地狱等你……和那群不知死活的妖族,哈哈哈哈哈。”
他们的话语太过激进,沈明意蹙眉,下意识地去看胡妄,但胡妄像是已经对这样的言语习以为常,环抱着手臂嗤笑。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碰上胡妄被溅上血的眼角。
胡妄动作顿住,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把她的手甩开:“别碰我。”
他兀自走到一边,低着头处理身上细小的刮刮蹭蹭,眉眼间是浓郁的躁色,丝毫没有先前的温情。
一缕寒芒又突然从他身后蹿出。
刚恢复体力的沈明意猛地起身,捡起地上掉落的匕首掷了过去,旋身将胡妄护在身后。无人在意处,少年抖落袖子,掩住了刚要出手的动作。
机械的电子音再度欢快响起。
【尊敬的宿主,破除剧情杀奖励攻略对象【??令珏】已成功解锁。】
【目前攻略对象已解锁2位,好感度未见异常,道具[鱼塘]已解锁刷新功能。】
播报音结束后,却没有停止,而是传来了陆陆续续的杂音。
【干扰——滋——恭——滋啦——隐藏——滋——解锁。】
什么?沈明意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诡异又熟悉的女声随着陌生声音同时炸开。
【沈明意,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两位小友是在聊什么?不如添令某一个吧。”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沈明意听得不甚清晰。她想要去寻系统提醒,上面却空无一字,仿佛刚才的女声只是幻觉。
4. 隐藏支线(一)
“沈大小姐?”
面前人又唤了她一句,沈明意强行把注意力拉回。
眼前人身形十分高挑,平视过去只能见他滚动的喉结,再往上是艳色的唇,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含着戏谑的狐狸眼。他挑了挑眉,那副雌雄莫辨的美人相便生动了起来,连沉闷的黑衣都被他这张脸衬种似有似无的秾艳。
风拂过时,有淡淡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他站在路间,无需景色,自己便是一幅画。
实在是美得动人心魄。
沈明意呆怔片刻,却惊觉腰间凉意袭来,她扯了扯嘴角,慢慢低头,便见着一柄长剑毫不客气地抵着她的命脉,顺着剑柄看去,就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
她无言地上移视线,正巧同眼前人对上视线。
“沈大小姐。”
青年嗓音低哑,只是单单唤一个名字,也唤出了别样的旖旎。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扼着人命脉说话有什么不对,坦荡荡地朝她拱手行礼,剑尖没有让分毫。
“沈大小姐,恕在下冒昧,您出现在这里是对陛下的旨意有什么异议吗?还是您觉得沈大人的案子有什么冤情?”
令珏说这话时,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沈明意,似乎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反应。
在这样的注视下,沈明意呼吸乱了一瞬,但向来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不能承认。于是她掩下眸中慌乱,再抬眼时满是迷茫。
“大人在说些什么?民女不懂。”
她装得乖巧,但沈明意忘记了,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胡妄在她身后旁若无人地掰烧饼,现下掰完了,从她肩膀上探头看着令珏,满脸天真地问她:“姐姐,这是谁啊?”
顶着令珏似有若无的审视,沈明意太阳穴直跳。她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这位祖宗的天灵盖将他按了下去,然后同样满脸无辜地继续看着令珏。
仗着好感度达标后系统的庇护,她犹豫着张口道:“不好意思,大人。我家妖奴有些脑疾。”
被点名的老虎动作顿了一瞬,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唇边也隐约弯起了熟悉的弧度。他微凉的掌心抵上沈明意的脊髓,腕间血契变得滚烫。
几乎是瞬间,沈明意就敏锐地接受到了这个信息,她讪讪一笑,藏在袖中的手讨好般反握住了胡妄垂在另一侧的手背。
她握得很用力,一点也不敢松动。唯恐下一秒这尊杀佛就当场见血,虽然有系统庇佑,但谁知道他能有什么新鲜法子折磨人。
胡妄垂下眼,看着两人手心交叠。心情忽然好了几分,笑眯眯地抓着沈明意的手晃悠。
两人的小动作并没有刻意遮掩,因而面前的令珏将他们两人间怪异的互动一览无余。他换抱着手,拉长了语调提醒一下自己的存在。
“两位。”他仍是那副散漫的姿态,似乎说的并不是什么重要事,“既是如此,那么烦请二位,若是有幸见得沈家姑娘替在下转告几句话。”
语毕,他袖袍一抖,唰啦掏出一卷文书,在沈明意的眼前晃了晃。见沈明意面上茫然,贴心地为她解读。
“今儿呢,天下第一捉妖师傅大人在朝议上提了一卷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沈家除了那桩桩件件的贪腐,还私下和妖族有什么联系呢……”他顿了顿,面上满是稀奇,“哎呀……这傅大人也真是狠心,竟对自己的岳丈如此赶尽杀绝。也不知这是做什么?”
沈明意的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勉力维持着表情不动声色。
若真是如此,按照现下人妖两立之势,一旦坐实,沈家绝无再起之可能。先前的贪腐罪名说小了是个人品行,陛下不会赶尽杀绝,尚有机会,但可这私联妖族,说是通敌叛国她沈家也无法抵赖。
手心已经微微被汗浸湿,沈明意不明白,这样明晃晃的话,究竟在警告,还是在提醒?
胡妄感受到两人手心黏腻的触感,微微抬眸,同他俩的视线对上,却又视若无睹地收回。他看上去事不关己,心情颇好。
既然立了血契,他当然会说到做到。
不过这人……
“姐——”他想出声提醒,却意外对上令珏警告的眼神。胡妄挑眉,刚起了些逆反心思,便听见一道传音入耳。
胡妄面色瞬间凝了,但是碍于令珏所言,他还是敛了神色,噙着笑站在原地。
夜里的风吹过三人中间,带了些许凉意,却让沈明意更加焦躁。
眼下情形,并不是正常剧情流程,但她还没有想通其中关窍。她下意识地又偏头,去看肩上已经很久没有动静的光球。
光球闪烁几分。
在沈明意惊愕的目光下,刚才还空白的任务栏中缓缓冒出几行小字。
【恭喜宿主在时限内破除首个剧情杀,触发隐藏支线剧情「你是谁?」!本条支线包含「攻略线?令珏」及限时副本「涂府地牢」,宿主可自由选择是否探索,拒绝后该攻略线及副本将永久关闭。】
沈明意脑海中嗡的一声,面上浮现几分不可置信。系统似乎读懂了她心中所想。在她迟疑片刻后,又浮现出一行血色小字。
【你想,知道沈家覆灭的真相吗?】
这字迹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手划过了什么。
【隐藏支线「你是谁?」已对宿主开放。】
【该支线为限时任务,期间「可攻略对象?胡妄」将被暂时限制跟随,祝您旅途愉快。】
“胡妄!”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待再抬眼时,锐利的剑尖从腰间挪到了颈间,令珏那张脸近得几乎能数清他随着呼吸如蝉翼般轻颤的睫毛。大美人凑近她,这样暧昧的距离下,却没有任何旖旎:“你不是沈大小姐,说吧,你是谁?”
见沈明意尚未回过神,他随意旋了旋剑尖,又去指一旁像是在神游天外的胡妄。玄色腰封裹着青年柔韧的腰腹,剑锋反射出高悬月色。
剑尖贴着少年的咽喉,微微一颤,便划出一条细小的血痕。
胡妄站在原地,他松开了沈明意的双手,眼睫抖了抖,竟是毫无反抗之意。令珏哼笑一声,眸中带着深意,挥手道:“带下去吧。”
硕大的法器从天而降。
它如同深渊巨口,带着摧枯拉朽之势落至胡妄头顶。
法力同妖力相撞,在黑洞洞的天幕中撕开一个口子。站在正中央的少年一步也没有挪动,他微笑着,任由那张网将自己裹住。
沈明意颤了颤,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胡妄这样的疯子这回竟束手就擒。但她知晓,若无胡妄,“遮天”就要失去效用了。
那厢的少年人见她惊慌模样,眼中笑意又荡了开来。
明明被法器困得不得动弹,他却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甚至在对上沈明意视线时,扒着法器间的空隙,伸出一只手指。
“嘘。”
令珏拎着沈明意的领子,将她转过来,温热的指尖蹭过沈明意耳垂,意有所指地劝告。
“姑娘,在外行走,小心隔墙有耳啊。”
趁着沈明意愣神,他动作暧昧地理好沈明意耳边鬓发,直起身时,带着凉意的气息直往沈明意的耳朵里钻。
“你那妖奴,可比你聪明得多。”
秋风从袖子里灌进沈明意身体里,让沈明意清醒几分,神色一凛,咽下了惊呼。
虽不知他俩现在姿势到底是何模样,但从令珏下属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来看,定是引人遐想。
沈明意仰起脸,做出几分含羞带怯的神情。
见她终于回神,令珏满意地抚上她的脸,让她的视线牢牢对着自己。趁她表面还在愣神,青年手在背后一挥,黑夜中的影子便悄然出现,无声地将捆成个粽子似的人抬走了。
空荡荡的街道上,令珏收剑回鞘,站在沈明意面前抱着手看她。
所有不曾理解的怪异举动都在脑海里串成一串,沈明意想要笑一笑,却牵不起唇角。
在她未曾注意时,他们竟一直在被暗中窥视。眼前的一切化作深不见底的暗渊,嘲讽似的望着她,脑中乱作一团。
她先前所奉为圭臬的剧情中描写,只是围绕主角配角之间的那一隅。
现在,大梦初醒,沈明意终于明了系统为何要她以攻略的形式逐步翻案。盛朝风雨欲来,独木尚不能支,况且她还是无所依的浮萍。
“姐姐。”像是感受到她的情绪,胡妄的声音在她灵台响起,仍旧懒洋洋带着笑,“安心。”
他停顿一下,隔着鼓膜,那边传来沉闷的重物倒地的声。沈明意几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出手,又是什么表情。
那人不是个坏人,姐姐若想知道些什么,就随他去吧。”
末了,少年特意压低了嗓音,语调愉悦:“我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姐姐都不想和我分开。所以,我会来见姐姐的。”
手背还残留着那人覆上来时冰冷的体温。沈明意眼睫轻颤,用力甩了甩那只手。
月色下,令珏轻敲着自己的手背,盯着沈明意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姑娘,你想清楚了吗?”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
“你是谁?”
“我……”沈明意张了张嘴,视线落在脚边,因长久雨水冲刷而泥泞的道路上爬满了青苔,浊水蜿蜒而下,覆了人脚面,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周遭植被分布以及地势在她脑海中快递复原,以那些古旧建筑上被水流侵蚀的痕迹为引,由架在虎背上无意间瞥见的分布弥补完整。那些管理局实验室的日日夜夜成为她此刻的底气,也为她点明前路。
她向前迈了一步。
“我是、是去岁这周遭村子洪灾幸存的难民。”沈明意关掉系统调起的云层分布图,语气逐渐变得坚定,随后屈膝行礼,“我师傅是个半仙,前几日师傅死前同我说这洪灾恐是有妖族作乱,他会预言天灾,我继承了他的衣钵,他让我来替他献一份力。”
她不再看自己的手:“那只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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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半路碰见的,他见我孤身,要胁迫我讨些吃食。”
“原是如此。”这一番说辞下来,令珏左手握拳击上右掌,他扶起沈明意,温声安慰,“在下明白了,孤身前来报信。姑娘受苦了。”
“现下犯事妖奴已经伏诛,在下与姑娘一见如故,来人,给姑娘去醉云楼开间上房。”
他看起来很高兴,随手便扔来一块沉甸甸的牌子:“我暗堂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姑娘先自行逛逛,在下还有半个郊外没巡完。若姑娘有把握,明日里在下就带姑娘去见我们主子。”
这句话他刻意拔高了声音,不知是还要说给何人听。令珏说完环视了一圈,朝着沈明意挥手道别,还不忘拱手还礼再离去。
分别之际,他笑得分外开心,透着点得意:“小神女,在这儿报我的名字,比谁的都管用。”
跟着他的乌泱泱的下属像是已经习惯了自家首领的不着边际,点头应了是便无言随着那人离去。
令珏哼着小曲,说是巡逻,却背着手往市集蹿了进去,神采奕奕地打量各个摊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沈明意视野范围内。
沈明意垂下眼,诚惶诚恐地捧着手中牌子,左右看了看后,喜不自胜地踏进了这座盛京郊外黑市最盛名的酒楼。
“小二,来点好菜,再来间上房。”
远处枝桠掠过一只飞鸟。
桌前少女狼吞虎咽地吃着酒肉,因着动作粗俗,袖子同脸上蹭了不少油星。但她浑不在意,只笑嘻嘻地饮着酒,还不忘自言自语。
“快活,师傅说得果真没错,京城里大人物确实大方。”
酒饱饭足,少女一步三晃地走上楼。路过人群时,她像是昏了头,还去作弄擦身而过的青年。
被小二搀至客房时,少女仍在愁眉苦脸,压低了声抱怨:“哎呀,只是师傅教的本事,也不知能糊弄到几时?”
“客人,到了。”
小二恭恭敬敬地扶她至门口,打量他一二,便带上门里去了。
随着房间门落上,屋内传来一阵家具碰撞的声音。沈明意看着一地狼藉,嘭地一声倒在床上。
外头静了许久,只有鸟雀翅膀扇动。她房中人趴在床上,眼中一派清明,她手中摸索一番先试着感应一下了胡妄,但血契却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看来有什么前提条件,沈明意若有所思地点头。不过“遮天”并没有立刻失效,那么这个存在的定义……
她盯着系统界面许久,还是先沉进了新得的道具中。
鱼塘。
在一阵光过后,她出现在了这所谓鱼塘的岸边。这看起来就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的鱼塘,也没什么特别的存在。沈明意在周围转了一圈,寻到一根树枝做的鱼竿。
【欢迎宿主使用最前沿的系统道具[鱼塘]!相关功能已向您开放。】
【鱼塘道具中包含[记忆碎片][随身物品][重要信物]等,更有神秘彩蛋等您触发。】
一阵劲爆的音乐声过后,鱼塘中的水中漾起波纹。沈明意拎着那根没比自己手指粗多少的鱼竿沉默了一下,试探性地随手甩进了鱼塘里。
她没什么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定定地往水里看。
不一会儿,水面泛起激烈的水花,随之一片浓雾笼罩了整个空间。系统提示栏亮起,显示她钓到了什么东西——
「黑狼?记忆碎片其一」
周遭的场景变化,她身处一座茂密的山林之中,山中走兽与她擦肩而过,像是看不到她。
脚边穿来陌生的触感,沈明意垂眼,一只幼小的黑狼正卧在她腿边,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陌生的来客。
狼?
少女蹲下身子,摸上黑狼的脑袋:“乖乖,你是谁?”
小黑团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嗷呜嗷呜两声,蹭了蹭沈明意的手,又欢快地向远方跑去。远处有狼群正在等着他,一只母狼在其中四处张望,见他跑去,嗷呜着训斥幼狼。
黑压压的狼群在山林中奔跑,小黑狼汇入其中,成为一个自由的小黑点。沈明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却再没有见到什么妖。
等狼群彻底脱离她的视线,不远处却渐渐染上了红色。
沈明意焦急抬脚,下一秒却踩上什么奇怪的东西,脚下传来令人胆寒的骨骼碎裂声。她跌倒在地,瞳孔不住收缩,发觉自己竟站在狼群尸身中央,尸身层层叠叠,血液濡湿了她的裙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回答她的疑问,她的手穿过梦境中的一切,唯余下一道耳熟的声音。
“沈家,当年承诺是否作数?”
第二日。
因着这混乱的梦境,坐上令珏派来的马车时,沈明意的神智仍在混沌之中。令珏将她安顿好,觑了眼她的神色,将银两交到小二手中时,二人交换眼神。
直至车马消失在尽头,酒楼的小二竟也消失在了原地。
在小二回身时,有狼尾一闪而过。
5. 隐藏支线(二)
带着暗堂标识的马车在闹市中招摇过市,路过行人纷纷避让,还有卖菜的摊贩上的小生冲着令珏扔瓜果。
还带着露珠的瓜果从窗外落了进来,擦过车角悬挂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露水沾湿了车帘,又落到早已在等待它的手上。
果皮被绣着细纹的袖袍擦过,留下一道道暗色的印子。衣裳的主人倚着窗,有几簇散发拂过青年的脸颊,清香入鼻,那双狐狸眼里倏尔盈满了笑意。
他低头仔细擦干净了露水,在掌中轻轻抛了两下,随后掰成了两半,果香愈浓。令珏将其中一瓣递给沈明意,旋即探出去同瓜贩们打招呼:“二郎,今儿又出来卖瓜?新鲜么?给堂里来两筐。”
瓜贩憨憨一笑,朝里头看了看,挤眉弄眼:“令大人,又接小娘子回门?”
“乱说。”令珏驳斥他,却没明说沈明意的身份,只唰地展了折扇,将自己和沈明意挡在后边,露出一双狐狸眼来。
沈明意掰着手里瓜,脸上堆着笑,实则暗地里使劲扯令珏袖子。这人也不做声色,就一个劲把沈明意跟个稀罕玩意似的热情介绍给他看到的每一个人。
她倒是没想到,堂堂令大人,在外竟是这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托令珏的福,一趟下来,还没到目的地,盛京东角的街巷里便全都知道暗堂的令大人带了个顶顶漂亮的女娃回来。
饶是沈明意脸皮子再厚,再自诩镇定,到后头也不免红了脸。少女穿着藕黄色的衣裙,发髻上只简单缀了根银簪,太阳落在她脸上,落在她嘴角笑意上,衬得更是唇红齿白,跟个瓷娃娃似的。
待到四个轮子在一座威严府门前缓步停下,令珏先一步下了车。落至地上后,他仰着头伸手去扶她。
因着昨日吃好喝好,连日里疲顿消瘦下去的两颊又变得莹润。配上那盈盈一握的身姿,倒又能依稀看出当年世家小姐的风华。
借着擦身而过的空档,令珏带笑的声音在沈明意耳边掠过。
“小娘子,慢些。”
待搭上沈明意的手,令珏收了折扇,又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沈大小姐,你这张脸太有知名度了。”
“所以?”
“所以欲盖弥彰,倒不是个好选择。”
沈明意就着他的手跳下来,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她倒不真是信他,只是现下没有别的消息渠道,既然信了,干脆就信到底。总归在这儿,令珏熟悉,她客随主便。
两人站定,沈明意抬起头,便见着恢弘大气的涂府二字。她有些诧异地瞥了眼令珏,令珏但笑不语。
竟是暗堂掌事的府邸。
剧情中虽没有着重描写,但也带了几句,无非是暗堂主掌人族与妖族之间事故,同许多捉妖世家之间有着不浅的交情,若是捉妖人囊中羞涩,来这儿打零工的也不少。
至于暗堂掌事,只提到她乃是个忠君的妇人,手段颇为凌厉,地位崇高。
倒有一点还值得注意,便是那暗堂掌事似乎一直与沈家不对付。毕竟原身所在的沈家,一向代表的是保守一派,对于妖族与捉妖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那男主傅远清若不是得了原身这位沈家的掌上明珠青睐,怕是连沈家的门都摸不着。
这厢沈明意还在细细思量,眼前却突兀出现一道阴影投在她身上。入眼是块有些熟悉的料子,顺着衣裳向上打量,少年那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便乍然出现。
一日不见,胡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但眼睛神采奕奕的透着愉悦,显然是没吃什么亏。沈明意向前走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觑了眼令珏神色。
这两人不知背地里有什么心眼,她虽不清楚,但也不想做个添乱的。
令珏对上她惊疑的视线,几步走到那个人影身前不紧不慢地做出噤声的手势。
这只黑心狐狸看起来心情也相当不错,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线,张口就是:“嘘,小狸奴,别冲撞了贵人。”
沈明意倒吸一口凉气,见着胡妄嘴角微掀,俨然是要发疯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没了动作。
少年人四肢都被枷锁环绕,连脖子也拴上了铁链,他浑不在意地踢了踢铁链,随着嘴角弧度上扬,不可控的疯意一点点溢了出来。即便在旁人眼里,他看起来狼狈的丧家犬。
“令珏,你最好一直是这个态度。”
他盯着令珏,手指轻轻地在刀柄上叩击。
眼见着气氛逐渐剑拔弩张,沈明意张了张嘴,还没未来得及劝解一二,便有人攀了她的衣袖。
胡妄半跪在地上,自下而上看着她。
他仰着脸,任由沈明意的手蹭过他微卷的栗色发丝,让她能够嗅到自己身上的气息。
指腹下的血脉焦躁地鼓动着,仿佛少年张扬的个性,这样强劲的存在,让沈明意诡异地冒出点安心,低头认真地看着少年泪珠子要掉不掉的脸。
她不得不承认,胡妄竟意外的很有作戏的天赋,委屈时,少年鼻头会染上淡淡的红晕,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地望着人,眼角眉梢都仿佛都是湿意。
他软了强调开口:“姐姐,你看他啊。”
这一句抱怨被他念得百转千回,连令珏都差点绷不住狐狸面。
沈明意摸了摸手上乍起的鸡皮疙瘩,咳了一声,小人得志的心理作祟,安慰地言不由衷:“他没什么坏心思。”
少年脸上哀怨更甚,只余她和令珏站在一旁,倒真让她像个背着家里发夫乱搞的坏女人。
他见沈明意当真无动于衷,觉得有些无趣,乖觉站起来把手递到沈明意手心。半靠着沈明意,胡妄压低了嗓音,状似无意地调笑。
“令大人当真冷漠,却不怕胡某把你当年事全都抖落出来。”
“请自便。”令珏并不受他的威胁,施施然地站起身,更是将顺躲在他身后挡凉的沈明意拉至了一旁。
他环抱着手臂,轻佻地看着胡妄:“难道你认为,卑职能混成暗堂的副掌事,涂老一点都没有查过我的过去吗?”
“胡妄,你还是在山里待久了,确实是少那么一些灵性。”
“啧。”胡妄面色彻底阴下来,他不住地摩挲指尖,语气淡了下来,“是么?那是比不得令大人,背族弃亲。”
说至此处,少年蓦得绽开个笑来:“连同理心也抛却的货色,再怎么卑躬屈膝,也只能止步于此。”
他从未有过这样危险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是怒极。那柄常常在手中的匕首嗡嗡地颤动,迫不及待地想要饮血噬肉。
但胡妄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它,微阖着看看向令珏。
“同理心?”
令珏像是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换,只神态自若挑眉,随后不甚在意地耸耸肩。
“若是我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这条命早就丢了。”
他手心压上自己的喉管,语调轻松:“做走狗,好歹能捡一条命回来。”
这氛围太过诡异,让身处两人之间的沈明意蹙了眉,袖子被她揉了又揉,却还是没出声。昨日里胡妄说令珏不是个坏人,她原以为这两人有些交情,现在看来这所谓交情还得打个问号。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两人间逡巡,系统提示音在这一刻恰恰好响起。
【因隐藏支线开启,攻略对象令珏身份完整解锁。】
妖族?又是妖族?令珏也是妖族?
明明因着两族矛盾,捉妖师一脉崛起,京中已经鲜少能见着妖族,但她自穿做原身以来,就已经见着两个。她想起令珏先前的警告,沈家到底原来做了什么?
“副掌事。”沈明意下意识地侧目望向令珏,想寻个解答。
令珏仍站在那儿,无声息地同胡妄对峙。他的长发被正儿八经地由发冠束成一束,在头顶上高高扬着,比起平日里多了几分意气风发。
许是因为他刚从外边赶回来,身上穿的还是官家的衣服,腰间束上了墨绿色的腰封,上面还有细腻的绣纹,暗堂的腰佩被一丝不苟地缀着,称得他几分优雅矜贵。
听见沈明意唤她,令珏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扬,投以疑问的眼神。
“姐姐——”
胡妄像是不满于她的视线落在旁人身上,扯着她袖子故技重施。
随着他的动作,令珏也彻底转过了脸也来看她。两道火热的视线下,沈明意背后一凉,选择自言自语地挪了两步,从角落里拔了根草,自得其乐地编起了花环。
“没什么。”她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
令珏掀了掀眼皮,眸中浮现深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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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还摸不准,明明看起来更像是畏惧,但这位沈大小姐却又表现得像是有几分信任参杂其中。
鸣翠山一难后,虎族行事当真是愈发不可捉摸了。他无意识嗤笑,有些怜悯地看着毫无察觉的沈明意。
这位,可是虎族最危险的家伙。
少女不知他所想,发间落了一支嫩粉色的山茶,为了逃避现实,浑不在意地持续忙着手中的工序。
按理来说,世家小姐轮到这步田地,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影响,精神崩溃更是常有的事。
但沈明意不一样。
令珏原以为是强作镇定,但现在看来,竟真是有几分坚韧性情在的,也难怪胡妄会缠上她。青年抚上腰间玉佩,看着沈明意若有所思,没有出声打破暂时的寂静。
被注视的少女面不改色地将花环收尾,血契在袖中微微发烫,少年的声音准时在灵台中响起。
“姐姐,这一趟谨之就不跟了。”他懒了语调,“我知道你有想要知道的事情,但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微风拂过少年人衣角,胡妄的半边脸被隐在阴影之中,他似乎在笑,又像是警告。沈明意缩了缩脖子,只觉他又在发疯,踮起脚啪地一声把那个花环拍到胡妄的头上。
在胡妄这般示弱下,她又自觉背靠大山,难得气焰见长。
“哎呀。”胡妄抖了抖耳朵,毫无感情地惊叫一声,把花环扶正,晃着尾巴看她。
沈明雨满意地他这副明明很生气却还要在那撑着笑的怪异模样,转头拽上令珏的袖子:“走罢,令大人,不是要见你们主子么?”
令珏看向拽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又瞥了眼落在他人头上的花环,面上仍是副笑眯眯的模样:“原来沈姑娘是在等我。”
他抬眼打量了下天色,搭着沈明意肩膀侧身往里走去:“既是在等我,那随我来吧。”
沈明意颔首,可还没走两步,她的衣角就被人拽住。
那是一只她十分熟悉的手,沈明意沉下眉眼,沿着衣襟对上胡妄熟悉的笑意,他微微曲着手,更令人熟悉的叩击声也有规律地响起。
少年另一只手掂着铁链,旁人戴着走不动道的重物,在他手里轻得和羽毛似的。
眼见沈明意要想起什么不好的东西,胡妄适时停了动作,温声发问:“姐姐,这里除了我,你谁都不可以相信。”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渐渐幽深。
“你会做到的,对吧?”
日光透过高墙照在门前小道上,在三人中间划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令珏就这样站在另一处,仿佛置身之外。
头顶上杨柳摇了摇,垂至胡妄身侧,他随手揪下根柳枝,掐断在手里,枝液溅了少年一手,嗓音仍是出奇的平静:“令珏,她是我的人。”
他自然知道,虽说在京城地界妖族大多翻不出什么幺蛾子,但对于像他这么一类的部族首领,朝堂的态度始终摇摆不定。
既不能当普通妖族一般捕杀,因为会引起族类暴动,但也不能放任他们在外让他们有机会自成一派。两者互相试探,处于微妙的平衡。即使双方都知道,对方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令珏晃晃手中折扇,慢悠悠地接话:“是么?”
沈明意左看看右看看,闭上嘴两眼望天。倒是系统在她肩上颤了起来,看起来很是激动。
【尊敬的宿主,经检测,恶毒女配攻略成就「修罗场?选他还是选他」已达成,现为您发放一次性金手指「他是旅馆你才是家」,使用后将短暂降低可攻略角色间仇恨值。】
【由于您第一次达成成就,将同时发放新手奖励金手指「时空逆转?三分钟试用版」】
她迅速转身,拉着令珏的手往门里走,快速地走了一小段路后又倏尔回过身。
少女藕黄色的裙袂飞扬,脸上缀着从细碎光点,晃了两人的眼睛。得了保障,沈明意连带着对还愣在原地的胡妄也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摆摆手说:“谢谢。”
令珏任由她拉着,随着她的回身也放慢了脚步,似是在等她。沈明意摆手,他也就跟着摆摆手,一副怡然自得的妇唱夫随模样。
如果沈明意回头,就能注意到这人无声的口型。
“她也可以不是。”
6. 隐藏支线(三)
一路随着令珏朝涂府内里走去,光鲜亮丽的府邸里四处是雕栏画栋,层层叠叠的假山碎石,辅以竹林相间。漫步其中,倒有种别样的幽静。
只是今日不知是何缘故,院间小道上婢女小厮们行色匆匆,甚至不过几步距离,沈明意就见着了几个和令珏一般穿着官服的侍卫。
其中一人愁眉苦脸地蹲在鲤鱼池子旁边,见着令珏带着人过来,眼睛一亮,迎来上来:“珏哥,你可算来了。”他拧着身上湿答答的衣裳,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无奈,“早些时辰里大人不知在朝会上说要实行禁妖令又和那老不死的骂起来了,这会砸了好些东西,小妹们去拦也被一并赶出来了。”
似是想到方才的场景,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拍了拍令珏的肩膀:“哥,你赶紧去看看吧,大人前段时间才受了伤,这会儿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好说,好说。”
令珏把扇子往手里一拍,抬腿带着沈明意往里头走。
这人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人。他先是愣了一下,又挠了挠头,面色古怪地叫了声。
“嫂夫人好。”
“啊?”这声嫂夫人叫得字正腔圆,沈明意猛地愣在了原地,想起令珏今日带她招摇过市的行径,良心和道德在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迟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是。”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明显,这人顺着她的眼神也看了看令珏,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两个。但见着令珏一副置身事外浪荡不羁的样子,他动摇了,摸摸后脑勺,又试探性的问:“难道姑娘是珏哥近日来结识的亲友?”
沈明意顿了顿,又瞥一眼令珏,这人还在那事不关己地摇着扇子,直到沈明意面无表情地踩上了他的鞋面,才敷衍地点头。
青年见令珏点头,连连向沈明意道歉,但那八卦的眼神却一秒也没有移开。他自以为隐秘地扯住了令珏,左顾右盼地把他拉到一旁。
那模样简直是在传递什么绝世机密,令珏有些好笑的问他:“怎么了?”
“珏哥……”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老大这会儿脾气躁,八字没一撇的事,你把小姑娘带过去,她不会给你圆场子的。”
“唔,这样啊。”令珏装模作样地思索了片刻,兴致勃勃地转头问沈明意,“意娘,你觉着如何?”
他贴得很近,呼吸几乎要拂到沈明意脸上。
沈明意看着他那张十分欠扁的脸,紧紧绷着面上表情,即使知道他是在作戏,手指也差点把衣服扣烂。她突然有些怀念初见时令大人的模样,至少在外面,他还要几分脸皮。
她微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如、何。”
那人视线在他俩之间逡巡一圈,察觉了这两人间的微妙氛围,不知是脑补了什么,没等沈明意回答,打着哈哈便告退了。
“那什么珏哥,我想起来我爹要生了我得去救火,回头见,回头见哈。”
令珏摇着扇子,神态自若地答:“好说,好说。”
几乎是眨眼间,那人就蹿出了道路尽头。剩下沈明意跟没事人似的令珏面面相觑,他一抬下巴,脚下生风地走在前头,还时不时回头催促身后的沈明意。
“走罢。”
涂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因而在路过个拐角院子时,令珏没有任何预兆的停下脚步,导致沈明意一个没刹住车,整个人撞上了令珏硬梆梆的后背,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院子坐落在涂府角落里,别的院子都挂了灯,唯有这个院子素净异常,连院子门也是随意寻了个木栓堵着,扫洒丫鬟都懒得觑一眼。
因着在角落里的缘故,院子几乎整个隐在阴处。有风吹过时,唯有柏树上的叶子飒飒作响,连鸟雀都没有几只,偶尔有落叶飘着下来,在地上打几个旋又静静躺着。
院子门吱呀吱呀响着,像是期待饱餐一顿的巨兽。
仅仅站在院子口,沈明意就觉手臂腿上皆是一片凉意。她搓了搓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疑惑地看着令珏,没有主动开口询问。
青年站在院门正中央看着这方寸小院,乌黑的瞳仁罕见地没有半点光亮,莫名让人心惊。他突然开口唤她:“沈大小姐。”
向来不着边际的公子罕见地敛了神色,静静地看他。
“嗯?”沈明意应声。
那人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墨色的袍角随着风舞动,要与这院门融为一体。
“若我说,弃了他,我愿意与你成婚,保你下半生无虞呢?”
沈明意一时没有听清,反过来问他:“什么?”
“我说。”
令珏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倏尔抬起脸,面上又是熟悉的戏谑:“同样是庇佑,你何不弃了他,选我?”
沈明意诧异地抬头,这句话与那天禁制中的阴影的声音重叠,她警惕后退一步,不理解话题缘何至于此。
她面上的神情太过明显,令珏有些失笑。他其实在想,她只是先遇见那只老虎罢了,若是把自己和那只老虎摆在同样的位置,甚至给她更多,她是否会动摇?
是否会和他一样,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很像曾经的他,所以令珏真心实意地想要拉她一把。
但出乎意料的,少女眉头紧皱,确认他是认真在问这个问题以后,不解地开口:“你也想跟我签血契?为什么?”
“血契?”令珏呆在原地,“血契?他和你签血契?”
他想过一切,却没想过这个可能,这样的认知下他甚至连常常挂着的笑也维持不住。
青年几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问她:“他当真和你签血契了?”
被攥住的手腕被硬生生捏红,甚至因着血液不通变得青紫。沈明意用力挣扎了几下,并不能理解眼前人为什么突然发病,却不敢真的激怒令珏。
她小幅度抽自己的手,认真地答道:“真的。”
拉扯间,沈明意的袖子被掀开,血契的红点袒露令珏眼前。
令珏定定看着这小小的红点,泄气般松了手。就在沈明意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突然又冷静下来,吐出几个字。
“果然,虎族都是疯子。”
妖族血契,虽说能保证双方永不背叛誓言,但其实在妖族,它也可被称作情契。若是有情人之间立下契约,在感情浓时,甚至可影响对方本身。
令珏神色变幻几次,胡妄这一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见沈明意仍是面色茫然,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明意,头一次端起长辈姿态,语重心长道:“小姑娘,孤身在外,要尤其小心那些情绪不稳定还心怀鬼胎的家伙。”
沈明意看了令珏两眼,又活动了两下勒出印子的手腕,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令珏见她点头,又摆出那副孺子可教也的欣慰表情,他顿了顿,笑容明媚地朝沈明意伸出一只手。
“……?”
见沈明意没有反应,他又往前伸了伸:“明意啊,既是如此,好事成双。”
青年嗓音里透着些许蛊惑,向来清明的声线也变得模糊。
“来,与我也定上血契。”
对上这样一双复杂的眼睛,沈明意轻轻摇了摇头。她道:“不必,现在就很好。”
令珏深深地看着她,也不灰心,自然而然地收了手,若无其事地带着沈明意又往前走。
他原本带着沈明意来这里,是想吓唬吓唬小姑娘,让她知道人心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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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但既然注定入局,他便无需多此一举,径直带着她往主屋走去。
主屋离这儿不远,不一会儿便能辨认出来。这外头正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婢女,连同几个来汇报的下属也噤若寒蝉地站在一边。令珏大剌剌瞅了他们一样,嫌弃地骂了句没出息,就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门。
“滚出去!”
随着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哐啷一盏茶壶掠空而来,令珏迅速闪身躲过了这一击,袍子没沾上一滴水。他落了脚,腆着脸看屋子中央面色不善的妇人:“老大。”
妇人穿着朝服,定是从朝会上下来便没有再换过衣服,羽冠倒是被摘了下来,只余一根松散的马尾,她眉目英气,被衣裳裹着身躯挺拔如松。鬓边被岁月沾了白,却更显岁月沉淀下的威严。
她瞧了眼令珏,就跟看见脏东西似的别看脸,挥挥手:“出去,今儿没心情跟你贫嘴。”
令珏没动,只默默地把沈明意推到他身前,躲在沈明意背后瓮声瓮气地道:“老大,我带回个姑娘。”
哐啷。
涂大人手中的杯子又碎了一盏,她颤巍巍地抬起手,不敢置信地指着令珏骂道:“令珏!谁许你祸害小姑娘的!你自个俸禄连个三进的院子都买不起,人姑娘跟着你吃糠咽菜吗!”
她气急败坏地穿过了沈明意去拎令珏耳朵,拧得令珏连连道歉。涂夫人一边教训他,一边满面愧疚地去拉沈明意的手。
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去拨沈明意垂在颊侧的鬓发:“姑娘哎,你别听这混小子的,他这位置危险,俸禄又低,不值当。你要喜欢这张脸,我给你寻几个,千万别被这混小子……”
直至看清了沈明意的脸,她的语调变得迟疑:“姑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同那京城沈家的大小姐长得一模一样?你可得小心啊。”
令珏从沈明意身后探出个头:“老大,这个就是——”
“闭嘴!”涂夫人突然敛了神情,面色乌青,“你要气死我!你知不知道沈家是被陛下亲自定罪的,而且那傅远清还是陛下钦点的新贵,沈家、沈家……”
她终究还是没说下去,涂夫人小心翼翼瞥了眼沈明意的神情,兜头又给了令珏一巴掌。她挪了几步,把门合上,又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堂中香炉仍在任劳任怨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一缕缕青烟顺着炉口袅袅上升,屋内三人各据一角,像是在进行什么三足鼎立的仪式。
涂夫人背着手转了几圈,突然拍了下桌子,梗着脖子跟令珏说:“她不是沈家女。”见令珏还要说什么,她抓起手边果碟怒目瞪着令珏:“你是老大我是老大,我说不是就不是。”
令珏向一旁弹了开来,哀叫着辩解:“老大你让我说完呀,我没说她是呀。”
“你再顶——”涂夫人骤然拔高的嗓音戛然而止,“嗯?”
躲过了一劫的令珏把涂夫人手边的碗碟拿开,又把沈明意带到她面前,解释道:“她是个半仙的弟子,半路上被那外头那只老虎威胁,我巡逻时正好救下。”他停了停,觑了眼涂夫人面色,才继续道,“她师父会些神通,前几日邺州不是犯了洪灾么?正好给您分忧。”
“哦?”涂夫人眯了眼,掐上沈明意的脸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容貌,“你当真不是沈家女?”
“民女……”她的视线太过锐利,沈明意绷紧了身子,“民女不……”
沈明意才刚说出那个不字,便被涂夫人冷冷打断。从暴怒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后,暗堂掌权人的威严便彻底显现出来。她压了眉眼,不再用指腹,指甲几乎要掐进沈明意肉里:“我不管那小子先前同你说了什么,我现在只问一句。”
“你想好了,你到底是不是沈家女?”
7. 隐藏支线(四)
涂府地牢。
逼仄阴暗的地牢中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偶尔有风吹过,吹得人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铁链的拖拽声以外,只有些零碎的脚步声。
涂夫人举着烛台,四平八稳地走在前头,遇到些磕碰处,还回头有心提醒。见沈明意一副还没回过神的模样,她不由得轻笑。
“沈姑娘,方才对不住。”她微微屈身,又拂去沈明意肩上落灰,长叹一声,“但事急从权,眼下你们沈家百年家业门客诸多,树倒猢狲散后,这朝上混乱得很。”
半刻钟之前,沈明意还是承认了沈家女的身份。涂夫人当即与令珏爆发了争吵,借着争吵的遮掩,她在屋子内又摔出许多动静。
在无数噪声的掩盖下,她道明了自己的目的。涂夫人曾经受过沈家族老的恩惠,先前那话也只是个试探,既然沈明意仍认自己沈家女的身份,她会为沈明意指一条明路。
争吵的最后,涂夫人摔了浸血的帕子,高声斥责令珏:“胡闹,即使你爱慕沈家女,也不该寻个相似女子来作贱!有本事你就辞了官,去那西疆流放之地与她作伴!”
她嘴上斥责,手上却捧了只瓷瓶,沾了些许油膏便往沈明意脸上抹,那油膏清润,刚上沾上脸,沈明意的面容便有了轻微变化。
待令珏牵着梨花带雨的少女愤然离去的时候,沈明意那张脸与原来已经只有七分相似。
直至消失在众人视野,令珏还是一副不服管束的模样,他有些烦躁地松了少女的手,然后点了仆从送她离开了涂府。
沈明意遥望着他的身影,卯足了劲哀怨地唤他:“郎君……”见令珏皱着眉看她,沈明意愈发带劲,期期艾艾地对着他伸出手:“郎君……你把我带来这,说好了要给我买四进院子和春风楼的首饰的郎君。”
此话一出,周遭人皆同情地看着令珏。
令珏眉心直跳,看了沈明意两眼,到底哼笑道:“不过是些玩笑话,算不得真。”他从怀里摸出袋银子,摔在地上,“拿去,别再回来了,你这般模样可不像她。”
经这一通大闹,阖府上下都知道暗堂的副掌事恋沈家女不得,在外头寻了个与沈家女眉眼相似的半仙弟子,整日里追着副掌事要银子,还被老大赶出了府里。
思及至此,沈明意抱紧了怀里沉甸甸的钱袋子,笑眯眯地跟涂夫人说不打紧,她省得轻重。
前面的路愈发狭窄,涂夫人不得不侧过身子,将火把高高举起,她再度看了眼她们落下的地方,才谨之又谨地开口:“你们如今在外头,也务必小心,这会儿恐怕到处都是各派势力的耳目。”
沈明意有些诧异地问:“大人不是命官么?这里也敢插人?”
涂夫人嗤笑一声,算是回应,她捋了捋官服上的纹样,反问她:“你以为我这暗堂,在这朝堂上说得几句话?”
“……”
这倒是把沈明意问住了,她一时语塞。一旁始终拎着钥匙串晃悠的令珏接了嘴:“老大这是说什么话?您天天搁朝会上同六扇门的人吵说要他们拨人禁妖,还没说够?”
“令珏。”
涂夫人转身,淡淡地瞄他一眼:“你很闲么?这么关心我同那老不死的的恩怨,正好他那儿说缺个人,要不我同他说说?”
青年瞬间站直了身子,对着涂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悻悻闭上了嘴。
三人没了声,各自摸索着往地牢深处走去。沈明意被夹在中间,时不时能嗅到涂夫人身上还未散去的血腥气,能做至天子一脉直属势力的掌事,这位涂夫人显然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按理来说,暗堂作为天子近臣,面对沈家这样的罪臣,理当视为敌类,但涂夫人非但没有拿下她,还带她来了关押罪犯的暗堂地牢。
虽说她已事先解释过,因着地牢特殊性,这里全都是暗堂心腹,不得已选了这里。但自来这里以后,沈明意不由得长了个心眼。
莫不是请君入瓮?
更令人疑惑的是令珏身为妖族,为何会在此处为推行禁妖令的暗堂打工?甚至从先前他与胡妄的交谈来看,涂夫人分明是知晓他的过去。
她在那儿想着,前方豁然亮堂了起来。
“到了。”
涂夫人将火把靠近墙上的灯座,然后又扔在地上踩灭。她脱下朝服,露出里面一身火红的劲装来。
面前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小板凳,角落里堆满了柴火,再看向旁边,竟是座铁制的笼子。
笼子以精铁铸成,上面已经有不少凹凸不平的痕迹,甚至暗色的锈痕。笼子里坐着个垂着头的人,四肢都以铁链穿过,牢牢钉在墙上。那人头发乱糟糟的,又垂着头,看不清模样。
沈明意僵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低头。
涂夫人不甚在意地掠过沈明意,拿起桌上茶盏用袖子擦了擦便递给她:“地牢简陋,沈大小姐将就着,我让令珏这小子提了壶水来。”
她不去看角落里的人,全当他不存在。
待令珏为二人倒上热水,涂夫人吹了吹蒸腾的热气,平静地端起来往嘴边送。
只可惜还未来得及抿上一口,她手中的茶盏便骤然碎了。
碎瓷片落在木质的小桌上,撞出沉闷的声响,一只长着老茧的手将碎片拨开,现出其中有棱角的石子来。她抬了眼,睨着门口处照的人影。
一只黑色的靴子踏了进来,虎尾在来人的衣摆后微微摇晃。再往上,胡妄那张脸便从阴影处现出,他手上拎了只烤熟的兔子,手腕处的铁链还在窸窣响着。
少年弯着唇,行了个不达标准的礼:“冒昧打扰诸位了。”
涂夫人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胡妄并不在意,他旁若无人地挤开站在门口候着的令珏钻了进来。
目光在触及沈明意时,少年眼睛一亮,凑到沈明意身旁,像往常一般唤她:“姐姐。”
他习惯性地去捏沈明意的腕处,手下却传来奇怪的触感,掌心在那处停下,他垂首便看见一道醒目的红痕。
“嗯?”
胡妄啧了一声,有些温吞地抬眼看向面前两人,眸子中浮了星许杀意。
“怎么回事?”
涂夫人顺着他的动作看向沈明意腕间,眉头蹙了蹙,头也不抬地平静开口:“令珏,待会儿自己去刑堂领罚。”
待阴影中人点头称是。她漠然起身,从腰间抽出了配剑,不过一瞬,剑锋便直指少年的咽喉。
“胡妄,我已放了你的族人。”她的目光如隼,“你当初答应我,不会再踏入京城。”
“当然。”少年嘴角牵起一抹笑,他温顺地迎向剑尖,惹得涂夫人蹙眉退后。
“为什么毁约?”她问。
“为什么毁约?”胡妄松开沈明意的手腕,转过头来重复了一遍,他笑得愈发灿烂,“涂大人,当真是我毁约么?”他以食指抵着剑尖,琥珀色的瞳仁变得昏暗,“你说啊,当真是我毁约吗?”
烛火被他向前的动作带动,将他扭曲的影子印在土墙上。
见涂夫人不答话,胡妄再度开口,语气森然:“你当真,全放了吗?”
“够了!”
一道白光从众人眼前掠过,胡妄目不斜视地站在原地,擦着他的耳边,墙上钉了一柄仍在震颤的宝剑。他缓缓抬手,将剑拨离几寸,眼睛眯了眯。
涂夫人站在桌后,坦荡地同他对视。
“我知虎族近来有些族人失踪,但同我没有半分干系,我们当初做下约定后你的族人我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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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全部暗中送出了城。”
“胡妄。”令珏在此时插了进来,拦在涂夫人身前,“若是我们老大有心为难,你们族人一个都出不去。”
胡妄眸色幽深地他们两个,唇边笑意依旧。良久,他不甚在意地松了沈明意的手,向两人抱拳。
“那还真是……抱歉。”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可以确定暗堂没有在这件事上做任何手脚。那么……朝堂中就必然还有另一支势力在捣鬼。
可那些捉妖世家,不是自诩清流,只抓大凶大恶之妖么?
他没了兴致,兀自掀袍坐下,掰下一只兔腿塞给沈明意,而后随手一扬。
剩下的兔子便全数被扔进了铁笼里。
原本安静的笼中人一跃而起,抓住了兔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姐姐。”他贴着沈明意,笑盈盈地望着沈明意双眸,“我来见你了。怎么不理我?不都说小别胜新婚么?姐姐不想我?”
少年身上还穿着锁链,纠缠间在沈明意身上压下几道红痕。他面上几分委屈的神色,唇角却一直翘着。血契也因着他情绪的波动变得滚烫。
不就是几只阴沟里的蛆虫吗?没有关系,他已经不是孤伶伶一个了,会有人永远在他身边。
他会,让那人一直信守诺言。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沈明意下意识抽回了手,却在触及少年瞬间变换的神色后,顺势搭在了他的背上。
两人的互动当然也没有逃过涂夫人的眼睛,她拧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现下她自身难保,虽不知胡妄因何纠缠,但让他带沈家女走,似乎也是个法子。
但这人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自鸣翠山出事后,这只老虎便彻底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只凭自己的心情做事,连一直在追查他的赫赫盛名的捉妖师也无法再为他设下限制。
她只盼沈家女能看分明这是个没感情的主,别在她脱身前,别硬生生被拐了去。
涂夫人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似乎毫无防备的沈明意,又看向自家混小子,竟兀自思衬起以令珏这脸是否能将沈明意的注意力拉回一二,让她好再做打算。
令珏对上自家老大视线,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涂夫人瞬间别开眼断了心思。她揉了揉眉心,捏来一只杯子,无视了两人黏糊糊的怪异姿态,继续刚才的话题:“既然你来了,便一同听听。”
“我先前说,沈家树倒猢狲散,有千双眼睛等着拿捏沈家错漏以讨好背后那群人,是以沈家女这身份便要不得。”她嗓音平稳,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我会为明意换个新身份,对外称是家中远房侄亲,明日你们便出城去。”
“去哪?”
“邺州。”
室内静了几瞬,涂夫人观察了其余几人神色,沈明意和令珏茫然,胡妄倒是一副不意外的样子。
他不轻不重地把玩着沈明意的手指,头也没抬地问:“凭什么?”
涂夫人似是已经料到他会如此反驳,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向前推至桌子中央。玉佩莹润通透,上面雕的是个涂字。
“主子?”令珏站直了身子。
涂氏的玉佩见其如见涂夫人涂昭本人,涂夫人从不假手于人。
看着胡妄终于正色,涂夫人扔下另一则消息:“虎族失踪族人最后消失之地,在邺州,其余消息,到了我自会递给你。你只需护住沈家女。”
这是她最后能拿捏胡妄的一样东西了。
胡妄不再说话,却也没反驳。涂夫人满意点点头,又柔下神色看沈明意,“明意啊,沈家那桩案子,我身为近臣,不得多加打听。但前日里来有人送来消息。”
“你祖父去世前,也去过邺州。”
8. 隐藏支线(五)
四周一阵沉寂过后,围着这张破旧木桌的人达成了一致。
涂昭揉了揉太阳穴,眼风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姿态各异的三人,最终落在中央的沈明意身上。
这位曾经的沈家大小姐不知是否是终于从这场猝不及防地变故中学会了成长,她总觉得少女变了许多。
分明是一样的眉眼,但那种肆意和骄矜,乃至于傲气,都不再能从她眼中寻到。她穿着从前看不起的再普通不过的衣裙,神色因着连日里的奔逃有些萎靡,但细细看去,却像有着谁也不能磨灭的韧性。
涂昭一时有些晃神,总觉着沈明意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但又立马摇摇头,嘲笑自己思虑过多。
知道沈家变故后,她就立马点了令珏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却还是没赶上。所幸沈明意有些福气,竟撞上了胡妄这尊大佛。
沈明意端坐在木凳上,任由涂夫人打量自己。她与从前的沈大小姐实在不同,总有一日兴许会被人看出破绽来,但在这之前,她仍要沿着和沈大小姐的交易,去完成她的心愿。
只是那日系统的错乱和莫名弹出的字迹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若是她没看错的话,沈大小姐怕是……
她叹了口气,随着众人站起身。胡妄见她兴致不高,凑到她眼前来。
昨日分别后,不知这家伙去哪惹了祸事,脸上多了几道血痕,沈明意从袖中摸出帕子,伸手要替他擦一擦脸。
少年后撤一步,捉住了沈明意的手。他神情散漫,随意地倚在墙上,见沈明意皱着眉看他,嘴角弯起个细微的弧度,笑意却显然不达眼底。
“姐姐。”胡妄盯着她的眼睛,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我先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沈明意愣了愣,才想起在府门前,这家伙同她说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相信。她敛下笑意,擦了脸的绢帕往胡妄手中一塞,答得没头没尾:“不信你我会在这里?”
胡妄接了绢帕,也不恼,只眯了眯眼,旋即还是放松了表情:“也罢。”
没关系,不急一时。血契已落,邺州之行,他必定会占据先机。
沈明意觑了眼他,没有说话。她从来看不懂这疯子,即便几天相处下来他情绪稳定许多。但初见时的教训仍在,她不会两次步入同一条河流。
她没有刻意去捅破目前怪异的相处模式,只是因为没有必要,就像令珏故意让人误会他们的关系,她也并没有拆穿。
既然系统提出攻略的要求,那么她就会去做。
为原身,为她实验室里还未完结的数据,为等待她测算结果的人们。
仅此而已。
她如是想,但手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涂昭没有注意到这两人间陡然怪异的氛围,她同令珏简单交代了要为这一行备下的干粮和车马,重新拾起地上的火把,要招呼他们离开。
燃烧的火焰噼啪作响,涂昭目不斜视地路过脚边囚笼,令珏回身看了眼沈明意,也快步走出了窄道。
唯余沈明意落在后头,迈出这块地方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笼中那位不知名的犯人。
“姐姐。”胡妄轻声唤她,像是怕惊动什么人,“走吧。”
在两人即将踏出这方寸之地时,铁链声哗啦啦响了起来,一道喑哑的声音也被风送至他们耳边。
“灾祸来了。”
牢笼中人双手握着铁笼两端抬起头,那是一双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睛。他看起来并不年迈,甚至面上没有一丝细纹,但你分明知道,他已走过无数个春秋。
胡妄没有停下脚步:“灾祸早就来了。”
牢中人没有理会胡妄的不耐,他无形的目光落至沈明意的腕间,鼻尖微微耸动,半晌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抖了抖袖子,让自己的手从其中露出来,兀自掐上指腹。
“报应,都是报应。”
少顷,一阵风吹来,将墙上的烛火吹灭。牢中人悄无声息地坐了回去,不再开口。
沈明意不再看他,随着胡妄的脚步跟上了前方两人。涂夫人已经先行离去,令珏牵了两匹马等在地牢的出口处,见他们两一前一后上来,啧了一声。
“怎么这么慢?”他调整了一下马鞍,又过来仔细打量沈明意的脸。
见沈明意的脸同当初已只是神似,他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沈明意的肩膀:“走罢,老大让我带你们去买些去邺州路上要用的东西。”
“好。”沈明意点头,准备从令珏手中接过缰绳。
令珏站在原地没有动,直至沈明意不解地看着他,才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同沈明意解释:“老大说了,让我这几日配合你把戏演完,到时候你这张脸出城才不会受盘问。”
“所以?”
他不顾一旁胡妄阴下来的脸色,笑得春风得意:“所以,意娘,走罢,郎君给你买四进院子和春风楼首饰。”
沈明意:……
令珏翻身上马,稳当当地坐在上面,催促她上马。沈明意僵硬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可惜这人并没有动沈明意的暗示,还招摇地坐在马上招手。于是沈明意便眼睁睁地看着他还没得意多久,马便突然嘶鸣一声往前冲去,四个蹄子乱蹬,差点没把他整个摔下来。
罪魁祸首满面无辜地站在原地,见沈明意看他,面不改色地歪头:“姐姐,这位公子是怎么了?难道连匹马也控不住?”
目睹了胡妄以真身吓唬马匹全程的沈明意抬眼望了望天。
“可能吧。”
她拾趣地不去招惹这个不知为何脾气上来的大爷,主动提出了既然要招摇,不如三人一同走着去,一路让旁人看个够。
于是盛京街头闹市中就出现了这样一幕奇异的景象。
暗堂的副掌事走在前头,向来一丝不苟的鬓发有些许凌乱,绷着一张脸。后头跟了个亦步亦趋的小女娘,眼巴巴地郎君郎君的叫着,随便路过一个摊子,便能听到小女娘扒拉着令公子的袖子娇滴滴地说自己喜欢。
“郎君,这糕点妾身一看便让妾身想起了母亲,你知道的,妾身从小就……”
“郎君,这个簪子它是簪子,妾身头上的也叫簪子,这莫不是天大的缘分。”
“郎君……”
令珏先是假意绷着,后来是真绷着,再到后来,面色如同锅底绷也绷不住。
胡妄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两人,唇倒是一直弯着,眼底躁意涌动。他一身广袖长袍,白玉一般的脸,配上那不似常人的身姿,也招来几位小姑娘侧目。
隔着一小段距离,仍能听到小姑娘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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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家小郎君?莫不是令大人新招的手下,好生俊俏。”
再抬头,小郎君竟到了跟前,拎了只簪子凑到她们跟前,惹得小姑娘们一阵惊叫。他拿起簪子,温声问几位女眷:“劳驾,姑娘能否替我看看,这簪子,衬不衬前面姑娘?”
小姑娘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见着令珏冷漠的面色和沈明意含羞带怯的脸,脸红也顾不上了,视线在三人之间转了几转,囫囵道:“小郎君是要给那位女娘买么?”
“嗯。”胡妄点点头,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睫,“阿姊自小穷怕了,后来跟了令大人,才多有欢喜。我不如令大人,却也想为阿姊添些东西。”
少年人眼尾微红,长睫上泪珠欲掉不掉地挂着,小姑娘们一阵心软,七嘴八舌地给他出起了主意。
“呀,我看那位女娘容姿明艳,这支嵌了红珠的倒也不错。”
“不如也看看这个,这个是盛京时兴款式,从不出错。”
看着少年含着泪,仍是神色黯然,她们安慰着安慰着便离了话题。
“哎呀,小郎君,没事的。令大人这样的,做相好还不错,做夫郎肯定还是得你这样和你阿姊知根知底的。”
听闻这句话,胡妄眸光亮了亮,颊侧的梨涡也现了出来,显然愉悦许多:“当真么?”
“真,比珍珠还真呢。”小姑娘们不疑有他连连点头,却忽的瞧见胡妄手背一道又粗又长的血痕,她们愣了一下,犹豫着开口,“小郎君,你这伤口早些处理才是。”
胡妄低头瞥见那道痕迹,不着边际地抖落袖子,面上仍是乖巧道:“是了,昨日里惹了令大人生气,不注意才……正准备去处理呢,感谢诸位帮忙,我这便去送了姐姐。”
见他这般为难,小姑娘们变了脸色,看向令珏的表情变得犹疑,暗自嘀咕:“令大人私下竟这般霸道么?”
胡妄胡乱摇头,像是畏惧什么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开了。
待再度跟上前面那两人,胡妄将令珏那张脸又打量了一番,露出个笑来。但想起方才被发觉的红痕,笑意又淡了下去。
昨日里的场景重现在眼前。
昏暗的地牢里,少年的脚踩在隔间中人的手腕处,一阵惨叫和叫骂声过后,他低下头,嗓音如同鬼魅:“说,沈家旧案,你知道多少?”
那人剧烈地喘着气,却不答他的问题,反而嘲讽地看着他:“怎么?妖族也管上我们的事了?”他盯着胡妄,半晌恍然大悟似的,“他说你同那沈家女厮混,没想到竟是真的?”
胡妄同样没有答他的话,只加重了脚上的力道,噙着笑掐上他的脖颈:“真不真我不知道,但你不说的话,这条命也没必要拿着了。”
“哈哈哈哈。”那人不恼,眼中轻蔑更甚,“杀,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一个字。你这样的人不配同我讲条件。”
“是么?”胡妄的声音轻飘飘的,他嘴中尖牙若隐若现,“那便死吧。”
窒息的痛苦很快控制了那人的情绪,他有些失控地抓上胡妄的手,在上面留下一道痕迹,有些癫狂地开口:“胡妄,沈家女就算落魄,也不会看上你这样的疯子。你下地狱去吧!”
“下地狱?”胡妄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面色忽明忽暗,“我不早就在地狱了吗?”
9. 夜半歌声(一)
“胡妄?”
宽敞的马车中间,沈明意歪歪斜斜地靠着软枕,见胡妄难得一直在走神,有些好奇地戳了戳他身子。
胡妄从回忆中抽出身来,眼下一片乌青,自那日从长街回来后,他便一直在梦中重复那句质问。他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对上沈明意的视线后又温顺地蹭过去。
沈明意垂首掐了掐胡妄的脸,乌黑的长发落在少年人脸上,惊起一阵痒意。胡妄顺势翻了个身,仰头看着沈明意的脸。
在两人长久的对视中,胡妄竟久违地心头漫上些许安心的错觉。那些尸山祸害,那些血海深仇,短暂地为此刻让出一片净地。
他阖着眼,昏昏沉沉地躺着,眼底却一片清明。
这几日他们两人同着令珏一直在街上闲逛,无非就是他逃她追,她逃他追。几人轮番出演话本子里的旷世之恋。这长街的大多数百姓从一开始的八卦到后面已经干脆熟视无睹。
甚至他们日日回的都是涂夫人提前为他们准备好的旧宅子,涂夫人早就打点好,让人在几个月前便在旧宅出入,只是一直遮着面,现下正好让沈明意顶了去。
待万事俱备,涂夫人又当堂和令珏吵了一架,让她这属下把沈明意送到庄子里去。
彼时她端坐高位,当着暗堂数十个小头目的面,将茶水泼到跪在下端的两人身上,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滚!你还来同我支银子!你自己惹的祸事,赶紧给我处理了去。”
沈明意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前衣襟,又去看另一端的坐垫上颇为肉痛地看着自己被榨得一干二净的钱袋子的令珏。
她咳嗽两声,捂住自己鼓鼓囊囊的腰间,试探性地问:“令大人,这邺州之事,涂夫人同你说了多少?这刚过了夏季,不该有如此雨水吧。”
那人仍盯着自己钱袋子,闻言怔了怔,有些为难地接话:“正是这事来得蹊跷,老大才想着人去看看。”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誊抄的地势图,展开放在马车中央的小桌上,沈明意来了兴趣,拖着胡妄凑了过来。
这一瞧,沈明意霎时懂了令珏方才的面色,皱起了眉。
按照地势图所示,这邺州身处平原,甚至算得上高地,周遭也没几座山脉,只一道不算湍急的主河流,怎么看都不该有此祸事。
“这闹洪灾的地域,是否有起过林火,又或者起了什么人祸?”
她问的隐晦,令珏懂她在问什么,严肃了神色道:“什么都没有,而且往年完全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叹口气,很是苦恼,“并且邺州偏远,一向主农耕,现下出了这样的祸事,百姓怕是日子得难过好几年。”
三人一阵沉默。
良久,沈明意又问:“这样天灾,应有户部拨款赈灾罢。怎的还需要你家大人着手去看看?”
令珏还没答,一直没发话的胡妄晃了晃耳朵,替他答:“姐姐不知么?他们户部捏着赈灾款不肯拨呢,据说是近些年到处都闹天灾,户部入不敷出,让那些朱门捐些银子,也是杯水车薪。”
“连你们妖族也知道了。”
被胡妄暗自阴阳的青年放下钱袋子,叹气声更重了:“出事的那些地方都是离京城远之又远的地儿,还多是老人幼子,大多数青年都背井离乡出来赚银子了。”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沈明意端着手中茶盏,忽然失了滋味。
车轮一路滚滚,人潮声渐渐远去,外头传来官兵搜查的声音。令珏坐直了身子,从包袱里摸出两张文书递给两人。
“把你那耳朵收起来。”令珏踹了两脚胡妄,掠过他倾身来检查沈明意的面容。
沈明意看着怀中人迫于形势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拼命忍着不敢笑出声,身子却一颤一颤的,惹得胡妄睁眼,黑白分明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看她。
懒得管胡妄小人作怪,令珏细细看那香膏仍是牢牢扒在沈明意面上,松了口气,又嘱咐沈明意:“这香膏每七日需得换一次,到了邺州,若是你们不接触官家便可以歇了。”
“老大在那边派了人接应,你们只需混入流民中,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沈明意心不在焉地点头。
许是有些不放心,令珏思索着又补充:“邺州之行,主要还是为了掩下沈姑娘身世,这线索若是没寻到也不打紧,万万不可孤身犯险。待到老大这边忙完,会有人来安排后续。”
“嗤。”胡妄瞥他一眼,兀自靠在车壁上。他自有自己的打算,到了邺州地界,便由不得他们安排。
似是想到什么,胡妄弯弯唇角,同沈明意道:“姐姐,到时候你便跟着我。”
他眸色深幽地看着沈明意,手指不住地摩挲两人血契处,几日养尊处优下来,他那些疤痕伤处尽数褪去,一张白净的脸更是衬得五官如天生地养的神迹,日光淌进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盛了一弯月亮。
可被他盯着的少女还在想着先前那些话,白费了他这姿态,甚至她只拍拍他的手,敷衍地应好。
沈明意自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已然陷入了沉思。当初自己一穿进来便被追杀,之后便被系统和剧情推着走,现在想来,她匆促间竟真没有认真观察过这一片天地。
当时在黑市时,她其实也曾听闻外头的流民与天灾,以为是个例,没想到竟至于此,乌色的眸子有一瞬黯了下去。
官差在这时登上了马车,手按着兵器看着他们三人。
令珏适时迎了上去,从本就干瘪的钱袋子里摸出些碎银塞进官差手里,略带调笑地解释:“哥,这是我前段时间相好,这不被我家老大知道了,让我给送走。”
官差显然是认识令珏的,他同情地看着令珏脖子上的巴掌印,又看看剩下两人:“珏哥你真是……这事儿闹的,不过你这相好,怎么还带了个男子?”
被这样一问,令珏讪笑一下,面上几分无奈:“她弟弟。她母亲病逝了,父亲好赌被拖出去打死了,只剩下这么两个,不然也不能这么轻易跟了我是不?”
“原是这样。”官差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无事,近日里城外又来了一群流民,据说是哪儿又闹了灾逃难来的,珏哥你若是喜欢,小弟给你注意注意。”
他许是没太大顾忌,又或许是想敲打敲打沈明意,即使压了嗓音,其余二人也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神色一凛,屏气凝神,竟真听到远处传来些哀声。
“大人,放我们进去吧。三五天没吃饭了,让我们进去讨口水喝也行啊。”
“去去去,你当这京城是人人能进的?那不乱了套。”
“大人,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啊,洪水淹了秧苗,家里也全冲干净了,我们活不下去啊。”
“……”
那哀声太过刺耳,直往人脑袋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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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得人心神不宁。
落座的动作顿了顿,令珏掀了帘子朝外头看过去,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这是哪儿来的流民?前些日子不是刚解决一波,你们城防是吃干饭的?”
“这……”官差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前日里那些都让人赶了,这一群是这几日新来的,估摸是又有地方遭灾了。今年不知怎么的,隔一阵日子便有地方闹灾。”
“行了。”还没待他说完,黑衣的副掌事便从中打断,不悦地沉下声,“这是你们的职责,若是人数多了便秉了上边罢,一日复一日的,平白让人闹了笑话。”
“是,是,我们也正准备上报呢。”
官差点头哈腰地附和,见令珏坐下示意他继续,才上前来检查文书。有这番闹剧在,他只简略翻了翻二人的文书就挥手让属下放行。
临下马车前,犹豫了几番,他还是他转过身来叮嘱:“令大人,流民现下躁动,您和这位姑娘在还未出了流民区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莫停下。”
“我明白了,谢谢。”
令珏道过谢,径直落下帘子,将外头的视线全部隔绝,长眉紧紧拧作一团,像是也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严峻。
思来想去,他从包袱中又另外摸出两枚袖箭,塞到了沈明意手上。
“沈姑娘,因着我是寻了借口出城,所以我不能在城外久留,你同胡妄先行一步,千万注意安全。之后我家主子会另寻了他法送我来见你们。”
看着手中正正好合适的袖箭,沈明意眼中闪过一缕讶异,这可不是几日里能造成的东西。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令珏,感激笑笑。
刚要收起来,却被人拦住,那人随意拎起袖箭,在手中晃悠几下。
“我在这儿,要注意什么安全。”
沈明意抬头,便见着胡妄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过了城门,他那双耳朵又露了出来,此刻眼底泛起不易察觉的冷意,唇边却笑意盈盈:“还是说,令大人在提醒她防着我?”
“胡兄过虑了。”
令珏袖袍一卷,止了胡妄将袖箭扔出窗外的动作。两人对峙片刻,胡妄微微眯起眼,不着边际地看了一眼沈明意的身板,到底松了手。
也罢,以后的日子终究沈明意是要随他来的,令珏愿意插手,便插手罢。
剩下那人夺回袖箭,重新仔细收好了塞到沈明意袖中,做完这一切才慢条斯理抬头:“你同沈姑娘结了血契,我自是不会疑心你。只是胡兄之前一直在山野中,沈姑娘金枝玉叶,怕是会有些不周的地方。”
莫名被拉扯进来的沈明意翻了个白眼。虽很想说一句她都落到这步田地,已经算不得金枝玉叶,但思及可能引来的战火,她毅然决然地扭了头,溜到角落借着半掩的窗子看外面。
在即将步入流民堆里时,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系统忽然现了身。
【尊敬的宿主,恭喜您完成隐藏支线「你是谁?」,「攻略线令珏」已为您开放,现检测到角色初始好感度为60,发放好感度奖励「充满故事的袖箭」】
【目前翻案进度1/100】
这一回没有血色的字迹,也没有怪异的女生,先前的一切似乎全是沈明意的错觉。
【翻案主线任务已激活,将在邺州牧附近开启。接近目标所需前置任务「夜半歌声」需由您自行触发,请宿主注意可疑人员。】
10. 夜半歌声(二)
“大人,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大人,给些吃食吧,我母亲年纪大了,遭不得罪啊。”
随着车轮滚入流民们的视野,原本坐在地上的人们全都涌了上来。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长途奔波让人们眼中一片浑浊,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沈明意手攥了车窗,微微向前倾了身子,令珏却像是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按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沈姑娘,不可。外头流民众多,一旦暴露了车上干粮,保不准会出些什么事端。”
车外的流民们见车马没有回应,传来一阵哀戚的哭声。有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膝行着朝马车方向行来,她深深叩首,眼里竟是泪也流不出来。
“贵人,我孩子才刚足月,他还没有真正看过自己生长的地方便被她娘带着流离失所,民妇无能,不能给他过上好日子。只求贵人施舍一口吃食,让他投胎前填饱肚子吧。”
她在下头呜呜咽咽地哭着,哭得马车上三人都再也说不出话来。
前头驾着马车的车夫目光也软了起来,他回头看向令珏,目光里带了哀求:“珏哥,这……”
令珏别开眼,哑了嗓子,却还是催促道:“走,不许停。”
流民们见马车丝毫不减速度,一时间哀鸣声又响了几分。有流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本能,抄了棍子赤红着脸目露凶意地冲向车马。
还有的流民愤怒地看着这一切,却畏惧于惹恼权贵,竟是转身打起身旁的妻女。他们边打边骂,完全不顾妻女的哀嚎,甚至拎着他们的领子往马车方向去。
“没用的东西,连点吃食也找不到!快去,去和贵人求情,你们不是最会哭了吗?给贵人跪下,让他们给老子口吃食!”
有的妇人被打得满面是血,还死死护住身下的孩子,试图唤醒自家丈夫从未有过的良心:“郎君!我们女儿才几岁,她自会走路起就踩着板凳给你做饭,日子里还去田里给你送吃食。你这般逼我们娘两,你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啊!”
流民冷哼一声,拳脚不停:“你们吃我的用我的,照顾老子是应该的!现下老子遭了难,你们就该给老子想办法!”
令珏的长剑已经出鞘,白练翻飞间,那些妄图上前扒上马车的流民便纷纷倒地。他掩在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到底只以剑柄敲晕了流民,强撑着拎着剑,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有一流民见他现身,竟拉着妻女咧着满口黄牙的嘴讨好地凑了上来。
他扼住妻女的喉咙,迫使他们仰面看向令珏,流民搓搓手,道:“大人,你看看我家这口子,虽说看起来皮糙肉厚,但年轻时候也是乡里远近闻名的才女咧,也就是跟了老子,生了惰性,大人带回去养养,肯定别有一番滋味嘞。”
不顾妻子呜呜的挣扎,他又抱起那个怕得哇哇乱叫的女儿,一巴掌拍在女儿小小的身子上,威胁道:“老实点,别给老子惹事。”
训斥完女儿,见小姑娘被吓破了胆,惊恐地望向他,他拿袖子擦了擦幼女的脸,又道:“大人,若是我家这口子你不喜欢,我家这个小的也行,打小就乖顺,大人想领去做什么都行。”
小姑娘不敢吱声,抽抽噎噎地叫着爹爹。
“……”
目睹这幅荒唐的图景,沈明意握紧了拳,血液逆流而上,几乎咬着牙想要冲出去骂上几句,却又被人拦腰抱回了马车中央。
少年牢牢禁锢了她的动作,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脖颈处,惊起一阵战栗。明明是早秋的天气,胡妄身上却冷得惊人。
他以指尖点了点沈明意的眉间,眼底晦暗不明:“姐姐,你想清楚,这底下的流民少说也有百余人,我们救了一个,就会有下一个,若是不能服众……”
令珏难得同意了他说的话,只道:“沈姑娘,不患寡而患不均。”
沈明意颓然坐在地上,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她身上带着干粮,但就算全部分给流民也无法让他们所有人都满意,甚至有可能因为这一口吃的起争执,那些老弱妇孺更难以在其中生存。
但是,但是。
她眼眶湿润,她闭上眼,任由泪水划下来。外头的母亲们还在哭泣,幼小的孩童们惊于这样的乱象一声叠一声地啼哭,老人们被推搡,身子骨较好的已经为了能接近马车打了起来。
简直是人间炼狱。
胡妄拍拍沈明意的肩膀,让她能靠到自己身上。眼见着沈明意泪水止不住地掉,少年心底再度涌上不受控制的躁意,眼里墨色翻涌。
他豁然站起身,将自己那份干粮拿了起来,其余两人惊诧地看着他。
“我去去就回。”胡妄掀开车帘,同令珏对上视线,又迅速错开。他手上的干粮吸引了流民的注意,许多人朝他涌过来,伸手想要抓住他。
“贵人……贵人……”
流民们顾不上去看胡妄到底是人是妖,直一股脑地向前挤。胡妄冷眼看着他们,翻身下车踹掉几名试图攀上马车的青年。
他高举着干粮,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这儿有些吃食。”
“胡妄!”令珏想要把他拉上来,但胡妄挥开了他的手,少年面上浮现捉摸不透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流民们。
四周的山林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
隔着车帘,沈明意看到一双双阴影里的眼睛闪着幽光,他们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只又一只地聚过来。
它们聚拢过来,藏在高高低低的野草中。
令珏和沈明意对视一眼,神色凝重,但这时候再做些什么已经来不及了。胡妄跳上马车顶,以重剑指着流民,血腥气和杀气同时铺天盖地的压了上来。
有些流民意识到不对,往旁边看去,吓得跌坐在地上,连连爬向其他地方。
“有老虎……有老虎、老虎来了!”
他们惊叫着乱作一团,胡妄嘴角弧度愈发扩大,他压了压手心,冲着地下的流民道:“诸位流离失所,在下心生怜悯,奈何马车上的干粮实在有限,所以只能择此下路。”
看着这群人茫然不解的模样,他掂了掂干粮,面上疑惑:“诸位不知吗?这山中虎群近日来躁动得很,是以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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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些吃食,准备路遇虎群时用以脱身。”
少年迎风而立,乌发在空中乱舞,如同鬼魅。
“但见诸位落魄,在下愿以干粮献上。虎群通人性,只待吃饱便会自行离去,是以,诸位请吧。”
他将手中干粮洋洋洒洒一扔,呼啸和哀叫声便一同响起。
“别抓我!别抓我!”
“娘亲,娘亲!”
他手法极准,那干粮有半数都落在老弱妇孺怀中,她们瞬间被虎群围住,那些青壮年即便眼馋,也不敢上前。只零星几个叫着父母妻女的名字挤了进去。
胡妄盘腿坐在车顶上,重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车辙上。
令珏还想说什么,沈明意却忽的明白了胡妄的用意,她隔着车窗,遥遥望着远处的动静。
虎群实在是凶猛,那些流民见状直接溜之大吉,四散了开来。唯余那些被虎群包裹住的人们仍在原地。
见人群散开,沈明意从车上拿下另一份干粮,跳下马车走了过去,虎群自动为她分开一条道,露出里面毫发无损但瑟瑟发抖的人们来。
她沉默地将怀中的干粮递给那些人们,在看见方才跪在路中间的妇人时,手上一顿,又将腰间的水壶一并递了过去。
“孩子还小,拿这个泡着吃罢。”
妇人泪水涟涟,只一个劲地磕头道谢。沈明意白了一张脸,轻声说不用。
有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流民警惕地看着他们,沈明意没有靠近,只远远地将干粮扔过去。她摸上抱着她膝盖的小姑娘的干枯的发丝,小姑娘吃饱了,抬起头问她:“姐姐,这些老虎为什么不吃我们们?”
“因为妞妞是好人,妞妞很勇敢,老虎来了也护着母亲。”沈明意把她抱起来,捏了捏她的小脸,想了想,又说,“但以后妞妞看到老虎还是要跑。”
小姑娘追问:“为什么?”
沈明意想了想,同她解释:“妞妞会一直是好人,但是老虎不一定是好老虎。”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沈明意将她放下,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剩下的流民们没有阻拦,只安静地看着她离去,令珏抱着剑站在不远处,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明意。
待上了马车,胡妄又贴了过来,他仔细打量沈明意的神情,见她眉间郁色松动,身子一歪靠了上去。
少年像小兽一样将脸埋在沈明意掌心,模糊不清地声音传了出来:“姐姐,这样让你开心吗?”
沈明意拂过少年眼下乌青,道:“谢谢。”
胡妄任由她揉搓自己的头发,眼睛眯成一道弧线,听着沈明意胡乱的心跳,唇角微扬。对,姐姐,他眸色深得像百尺潭水,就是这样,相信他,爱上他。
“疯子。”令珏在外边同车夫交待过后,也跳上了马车,在掠过胡妄时,低声嘲讽。
胡妄同他对上视线,唇边笑意淡了淡,以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总比令大人什么也不做好。”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令珏,这位副掌事神色一下子冷下来,不再说话。
11. 夜半歌声(三)
入夜了。
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在穿行,披着月色,朝着远方不知疲倦的行驶。车架的前方,车夫打了个哈欠,一条腿屈着,懒洋洋地斜靠着车门。
有青年从里头掀了帘子,露出车内星许烛光来。
“林三。”一盏热茶被递到车前人手中,那青年顺势坐到车夫旁边,遥望着近处山林,“今日能到哪儿?怎么还没到落脚处?”
被称作林三的车夫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算了算脚程,答道:“珏哥,咱们在流民那里耽搁了一阵子,现下要到最近的官驿的话,还得要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啊……”
令珏低头看着手中茶盏,盏中茶水在颠簸中泛起几圈涟漪,映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
现下已经入夜,若是连夜赶路,免不得要让林三多熬些时辰,但主子为了掩人耳目,派来的林三资历不深,没怎么驾过这么远的路途。若是强撑,恐怕也会生些事端。
他在心里头盘算着,身后车帘又被掀开了。少女披着大氅,四平八稳地在他旁边坐下来,霜一样的月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肤色近乎透明,刚打了哈欠,缀着泪珠的长睫被风吹着颤动,像是清晨栖息在花瓣上的羽蝶。
“怎么出来了?”令珏挑眉,“那家伙睡了?”
沈明意虚虚地瞟了他一样,抱着膝盖看向前方:“睡了,之前一直不是很安稳,现下睡沉了,我出来透透风。”
自那场闹剧结束,胡妄的面色便很差,沈明意想替他看看胡妄也不允,只得让他先休息着。
林三见她出来,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他还是第一次见沈明意,虽然他早就在暗堂行走时听够了很多流言。外头说她是什么样的姑娘的都有,贪财的,漂亮的,还有人说她是上天派来是上天派来压制他们小老大的。
不过一天相处下来,他只觉得自家小老大看起来一点胜算也没。当初真的是沈姑娘倒追的小老大么?他哎了一声,引得沈明意偏头看他,满脸的促狭,带着点八卦的意味。
“沈姑娘,你同我们珏哥是如何认识的?”
“唔……”沈明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令珏,却正好对上他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视线。令珏和胡妄不同,若说胡妄是山间自由奔腾的清涧,那令珏就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风。
看似有迹可循,实则完全捉摸不透。
不过她也不在意,她知道这两人内里其实都与表面不同,但一个人的根本是不会变的。只是暂时被困苦遮住了双眼,寻不到来时路,所以被迫舍弃了。
里头传来些许细微的动静,沈明意有些紧张地回头,却没再听到什么声响。
她不好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于是转念一想,挑了个别的话头,她问令珏:“你同胡妄,先前认识么?”
令珏垂了眼,手指叩在剑柄上,好一阵子没回答。
直至沈明意他再也不会回答了,令珏才淡声开口:“妖族么?也不剩几个,认识也很正常。”
语毕又是一阵沉默,沈明意有些尴尬地抠抠手心,林三也忍着不住眼珠子乱转,她假装淡定地站身来告辞。没料到在她弯身的前一瞬,令珏突然发问。
“此行一去,邺州的流民怕是比方才多得多,若再遇到今日之事,沈姑娘待如何?”
这是个很突兀的问题,所以沈明意怔住了,顺着这句话认真思考起来。按照常理来说,天灾必定是有迹可循,所以她一直简单的认为,只要分析好地势和土质,研究好不同季节的水流量和降雨量,或多或少都能找到答案。
找到答案,然后去预防,去疏导,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今日之事,倒让她彻底清醒,若是天灾已经来临,那不先解决好灾后的问题,其他什么事都无法推进。
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连温饱也不能满足,拿什么去谈今后如何预防?就连最简单的,让他们活下来都是奢望。
令珏看出了她的迟疑,叹了口气。
“主子临行前便提醒我,沈姑娘你自小在京城里长大,虽经历了家破人亡的风霜,但到底还没来得及掉进土里便被那家伙捡了。”他目光沉沉,“其实啊……外头的百姓,比这苦的多了去了,姑娘心性坚韧,又难得有些怜悯心,但有些事,并不是简单列出条理便能解决的。”
能做到涂夫人这个位置上的人,看人一向看得很准,更何况她是个女子,天生就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她当然注意到沈明意虽有些聪明,也一点就透,在地牢时甚至能克制住自己不必要的好奇,但沈明意到底是没栽过几次跟头,有些事情,她直说反而起不了什么作用,沈明意得自己去看去体会去亲身经历才能成长。
“我省得。”涂夫人能想明白,沈明意自然也能,她直起身,弯了眉眼,“令大人。”
令珏以为她要说什么要事,还是被这番言论感动得五体投地,颠颠地凑过去:“嗯?”
只见少女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面不改色地道:“让马车找地儿停了吧,连夜赶路,万一睡懵了栽沟里得不偿失。”
“……”令珏眸光晃动,低不可闻地叹,“沈明意,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最无情的。”
他始终觉得,看似对所有人都有情的,才最是无情。
她们的真心袒露在阳光下,偶有蒙蔽,也仍算一览无余。是以,任何人污浊的心思,在靠近时也一并显形。
黑夜遮了他的神色,只余还在认真聆听教诲的林三瞪圆了双眼,声音惊得枝头歇脚的乌鸦拍着翅膀乱窜。
“不是,怎么还有我的事?原来刚刚珏哥你问我是打的这个主意?珏哥你不信兄弟?”
帘子在沈明意身后落下,把外边的混乱一并隔绝。
不出意外的,沈明意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少年郎端坐在案几旁,秀气的眉微微上扬,他手中拿着把匕首,不知在比量些什么。
“姐姐。”他静静坐着叫她。
沈明意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几日下来,她已经习惯这阴晴不定的疯子时不时犯病,凑过去检查他白日里与流民缠斗的伤口。
虽说武力高强,但到底是双拳难敌四脚,那现场少说也有五六双脚,他就这样不要命地跳下去,能原原本本地回来才是奇迹。
她几步走到胡妄身旁,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衣服。胡妄一把抓住她的手,让她按在自己的伤口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被按压,赤色的液体便争先恐后地流出。
但少年似乎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他白着一张脸,额间垂下的发丝因为忍痛而被汗水沾湿,唇角却仍是翘着的,挂着近乎自虐的笑意。
这人不顾沈明意的挣扎,整个人倒进她怀里,胸膛剧烈地起伏,似是痛极。少年仰起头,水润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沈明意:“姐姐,我受伤了,你不管我,同他在外面说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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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沈明意愣了一下,心觉不妙,连忙把他的头掰向自己。胡妄虽然之前也疯,但都是自个暗戳戳地疯了,从没有这样明显地表露过。沈明意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摸上这家伙的额头。
烫,不似常人的烫。
他两颊已经是完全不正常的红,沈明意有些焦急地拍了两下他的脸,少年人颤了颤,气若游丝地喃喃着:“娘……”
“天菩萨,这都喊娘了。”沈明意急急起身,想把胡妄放下来去叫人,手忙脚乱间却被胡妄死死扯住了裙摆。
他双目已经近乎完全涣散,却还是不肯放手,他努力聚焦视线,执拗地盯着沈明意。
“姐姐,你要丢下我了吗?是我不够努力吗?”
他像是在问沈明意,又像是在透过她问另一个人。沈明意无暇顾及他的胡言乱语,连声高喊着:“令珏,出事了!”
胡妄昏沉沉躺着,眼前是一片血一样的颜色,他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慢慢地在地上蠕动攀爬。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一滴两滴乃至汇成小溪一般落在他的脸上,他茫然地张嘴,灌了满嘴血腥。
冷,黑。
他努力拖动自己的四肢,却感觉自己的掌心碰到了什么冰冷的、僵硬的事物。胡妄低下头,就对上一双双熟悉的眼睛。
这些眼睛的主人曾经伴着他长大,然后又毫不留情地离他而去,
“你们去哪儿?”
少年无助地发问,可没有人回答他,他们欢笑着闹作一团,然后朝着光里走去。留下他一个人,他想歇斯底里地哭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他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错,他不需要救赎。
有人将什么冰冷的事物贴上他的脸,他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不需要,他不需要,胡妄张嘴,血腥味愈发浓厚。
“嘶。”熟悉的女声在耳畔响起,有人拧了一把他的脸,“怎么昏过去了还咬人。”
随后另一道男声响起,隔开了那道温暖:“沈姑娘,我来吧。他前几日潜入我们牢中,怕是那时候的旧伤到现在都没处理。”
沈明意捂了捂受伤的手腕,担忧地问:“他不打紧么?”
“不打紧。”令珏神色自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幸灾乐祸,“妖族比一般人恢复力强些,他要是这样也捱不过去,那也不用做妖了。”
林三满头大汗地从外头挤进来,看着这乱作一团的内部,有些咂舌。
“嚯,这家伙竟会生病?从前三天两头来牢里作乱,我以为他是铁打的呢?”
“林、三。”
被自家小老大飞了个眼刀后,林三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
“珏哥,我刚刚出去外头转了一圈,现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呃呃呃你别拎我耳朵我说我说。”当事人泪眼汪汪地捂着耳朵,顶着令珏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继续,“好消息是这附近有座废弃屋子可以歇脚。”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咱被人盯上了人就在那屋子外面守住着呢。”
马车内静了一瞬。
窗外的鸟雀在这一刻都不再发出声音,幽静的山林之中,竟袅袅升起歌声。
“郎君啊,十载寒窗苦读,一朝零落成泥,怨否?怨否?阁中娇娘对镜描眉,梳妆毕,不许今生,红绫绾发,待同郎君归呀——”
12. 夜半歌声(四)
咿咿呀呀的女声如泣如诉,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中响起。恰逢此时一抹云遮了月亮,四周霎时黑了下来,树影婆娑摇晃。
有夜风吹过,车内人的影子在车壁上隐隐绰绰,正中央的烛台袅袅飘着黑烟。烟雾缭绕间,车内还清醒的三人敏锐察觉到一丝冰冷的杀意。
互相对视一眼,所有人身体都紧绷了起来。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要引他们入局。敌明我暗,他们已错失了先机。林三白了脸色,嗫嚅着问令珏是否要传信给涂夫人。
“不可。”
还未待令珏开口,有人先行否决了她的提议。少女的指尖点在案几上,声音是少有的决绝与镇定。林三抬起头,见一双清冽的乌眸,焰火在眸子主人绸缎般的黑发上跃动,为她渡上一层光。
林三可疑地顿住,又有些着急道:“可现下我们甚至不知晓对方准备了多少人!”
他像是不满于沈明意的介入,不服气地匆忙对着令珏再度开口:“珏哥,我也就算了,你作为老大的副手,断断不可在这里出些什么事。”
一直在低着头沉思的青年闻言抬起头,没有犹豫地接附和了沈明意的说法。
“我也觉得不可。”
“我就说……什么?”林三不可置信地看着令珏,“为什么?”
隔着车帘,沈明意睨了他一眼,只觉得林三能想不通其中关窍更是不可思议:“正是因你说的,现下我们根本不知道你方才见着的那群人是否就是对方全部部署,依你之意,若是我们贸然传信于你家老大,接下来待如何?”
令珏斜斜倚在车壁上,屏气凝神听着外头动静,闻言顺嘴搭了腔:“能如何?两个结果,一个被对方发觉退意直接把我们按死。另一个结果好一点,消息递出去了,等他们赶来正好可以给我们收尸,顺带暴露一下暗堂副掌事私自出京。”
说到这儿,他停了停,笑容和善:“小三啊,你是不是嫌老大最近还不够头疼?还是嫌我这个当大哥的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有点久了?”
“……”
林三缩了缩脑袋,不说话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他们毫无退路可言。
沈明意淡定低头给胡妄额头上换了块帕子,权当没有听见这两兄弟拌嘴。胡妄的烧没有退下去的趋势,整个人仍在昏迷。
重病之下,少年罕见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时而亲昵,时而又挣扎着想逃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歌谣的旋律也越来越急促尖利。眼见着胡妄的状况越来越不稳定,三人终究还是决定去那屋子看一眼。
既然有人相邀,那便走一步看一步。
因着夜色正浓,令珏同林三一同坐到了马车外边,一人驾车,另一人警惕周围。这时候马车已经驶出了官道,车轮在泥泞的路上滚动,发出怪异的声响。
离那屋子越近,那歌声就越是清晰。
直至马车在旧屋前停下,那女声嘎然而止,没了歌声,周围更是寂静。甚至连唰啦啦的枝叶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月亮,月亮不见了。”
林三惊恐地抬头,正对上漆黑一片的天幕。
月亮,真的不见了。
环绕着他们的林野从视线里尽数消失,方才还在身旁马车连根车架子也没有剩下,唯余车上的物什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是在嘲讽他们的不自量力。
沈明意的神色瞬间凝住了,她同令珏交换了视线,无声地问:“妖族禁制?”
看清她的口型后,令珏诧异地抬眸,随后微不可查地蹙起眉,仔细感应了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正当沈明意准备另做打算时,令珏忽的又拉住她,示意她看看身后。
看身后?沈明意僵硬地缓缓转头,以为要撞上个红衣女鬼,却没想着她身后空无一人。
见沈明意神色茫然地回看过来,他无奈地隔着衣袖点点她的手腕。沈明意抬起手,看着一切如常的手腕,怔愣一瞬后立刻回神。
她同令珏大眼瞪小眼:“胡妄呢?”
“姐姐。”
两人还未来得及有动静,熟悉的声音便从另一端传来,沈明意这会是真冒了冷汗,却强作镇定地看过去。
“胡妄”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侧,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明明是同一张脸,但沈明意却品出了细微的不同来,“胡妄”见她不答,红润的唇掀起个诡异的弧度,一双桃花眼里也泛起了水光。
“姐姐,为何不应我?”
他痴痴地看着沈明意,看得沈明意打了个哆嗦。“胡妄”歪着头看她躲闪的动作,透着些许小女儿家的羞怯,上前来拉她的手。
“姐姐,快些进来坐坐。”
沈明意对上那双眸子,神色变得恍惚,她讷讷地应着,真就顺着“胡妄”的步子向旧屋里走去。
在她的身后,令珏踉跄向前走了几步,双眼迷蒙,鲜红刺目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流出。刚刚还在惊叫的林三早就倒在了地上,他呼吸平稳,像是陷入了梦境。
旧屋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整个屋子里都蒙上了尘土,只堂中桌椅光洁如新,像是刚被人仔仔细细擦过。
破旧的地板嘎吱嘎吱响着,“胡妄”也不在意,他从橱柜熟稔地拿出碗碟,又欢欣地迈着小碎步去外头把车马上的差点捡了过来摆在盘子上。
他看着桌上碗碟,咬着唇思考良久后,蹲着身子凑到充斥着霉味的炉子旁,散落在旁边的打火石早已受潮,但他不甚在意地吹了吹,炉子底下竟自己燃了起来。
直至火炉咕嘟咕嘟烧开,“胡妄”提了茶壶,动作熟练地冲茶。
做完这一切后,“胡妄”捧着脸坐到了沈明意对面,软着嗓音道:“姐姐,茶点好了,同我说说话罢。”
他的嗓音褪去先前的伪装,同先前唱起歌谣的女声重叠。
随着这句话落下,原本神思恍惚的沈明意眼底渐渐有了清明之色。
面对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沈明意木着表情。明知现在的处境危险,但是她看见胡妄的脸做出这样娇俏的动作,还是有些绷不住嘴角。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正色道,“这位,嗯,姑娘?我们要聊些什么?”
她只是随口一问,这位“胡妄”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他微微低着头,手指在桌子上打着转画着小圈,栗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地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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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意没有出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胡妄”的小动作。
这人眼神明亮,甚至可以说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应当不是什么穷苦的人家的孩子。但十有八九也不算是高官之女,毕竟在那样的环境下,即便是父母不刻意教养,也该有能察言观色的能力。
盘中糕点摆放讲究,茶水也煮得恰到好处,他平常也得做些待客之道,不是高门婢女,难道是商贾富户之女?
兴许是她打量得太久了,“胡妄”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他撑着桌子凑到沈明意面前来,伸手在沈明意面前晃了晃。
“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还未等沈明意跟上他跳脱的思维,少年面上浮上一道红晕,不顾沈明意的答复,兀自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他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俊美无双的小郎君,他天资聪颖,出口成章,是村里最最厉害的公子。公子的父亲是个采药郎,在他几岁时上山采药跌落山崖去世了,留着公子跟着他的寡母生活。
说到这儿,少年神情变得落寞。沈明意心头微动,趁着方才那歌声仍萦绕在耳中,柔声问他:“那这位公子岂不是很难过?后来他怎样了?”
“后来啊……”少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眉眼软和了下去,声音低得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说,村里有个富户人家的女儿,有幸在街上遇到歹徒时被那位小郎君搭救,自此芳心暗许,将小郎君以报恩的名义带到府中接济,两人青梅竹马过了好一段恩爱日子。
小郎君很有志气,被接济以后更是发了狠似的读书,那位女娘便一直在家安心等着及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是人人艳羡的一对。
故事讲到这儿,少年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沈明意覆上他的手,手心交叠处传来一阵阵冷意。“胡妄”抬眼望了望窗外,忽得从故事里抽身出来,定定地看着沈明意问。
“姐姐,你也觉得他们将来会举案齐眉么?”
沈明意没有接话,她低头看向腕间,不知怎的,想起了原身的过去。从前的沈大小姐与原本剧情里的男主傅远清,似乎也曾有过这一段还算和谐的时间。
只不过沈大小姐来得太晚,故事里的小郎君心里已经有了青梅,即便她提供了再多,也不过落得个仗着权势践踏他人尊严的污名。
拿自己的现在,去赌旁人的未来,实在算不得上是个聪明决定。
但话到了嘴边,她还是于心不忍地拐了个弯,违心地道:“也许吧。”
她以为这样说,这位姑娘心里会好受些,但出人意料的,“胡妄”只是笑笑,连那红晕也褪了下去。脸上失去那些血色遮掩后,露出他一张白得吓人的脸来,仔细看去,甚至唇色也褪去,变成不正常的乌青。
“胡妄”敲了敲桌子,顶着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又问了她一个问题:“那姐姐猜猜,那位郎君,是否得偿所愿了?”
屋子内没有风,但少年的长发却无风自动,凌乱的发丝张牙舞爪地印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宛若地狱伸出的触手。
那道诡异的歌声又再度响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更为凄厉,声声控诉。
“郎君啊——何时归?”
13. 夜半歌声(五)
歌声响起的同时,烛火刹灭。
有什么东西攀上了沈明意的脚踝,触感黏腻。潮意和湿意化作水汽钻入鼻腔,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明明是深山老林,却恍若置身水中。
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沈明意只得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四周静悄悄的,仿佛从一开始,就只有她一个人踏进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慢慢的,眼前亮起星星点点的亮光,其中最亮的,是一双赤色的眼睛。它悬于半空中,良久,从里面滚出一滴泪来。
那女声又响起,毫无起伏。
“郎君,你可曾得偿所愿?”
沈明意望向那双眼睛,是一双漂亮的、忧郁的女子的眼睛,它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等一个回答。
她向前一步,同那眼睛对视,轻声反问:“那你呢?你觉得他得偿所愿了吗?”
赤色的眼睛眨了眨,震颤许久,然后又飘近了些。随着它的靠近,鞋面上被什么东西爬满,沈明意低头,便见到铺满了鞋面的密密麻麻的水草。
它晃呀晃,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泪水滚滚而落。女声停滞半晌,迷茫地开口。
“郎君,一定是得偿所愿了吧?”
悬于肩上的系统在这时终于传回了反馈,道是剧情中的邺州牧,曾经有一个早死的发妻。发妻善妒,在州牧提出要纳一个小官的庶女为妾时意欲对其不轨,然推搡间自己掉进了院中鲤鱼池,再也没有醒来。
沈明意眸光微动,只觉其中还是有怪异之处。这里离邺州尚有三四天脚程,若女子真是那邺州牧的发妻,她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但若女子并不是那位发妻,那系统又缘何提醒她这歌声是接近邺州牧的前提?
她想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那双赤色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沈明意只一抬眼,就见它近乎痴迷的视线。
它又问:“郎君,你可曾得偿所愿?”
蛰伏于阴影里的某些东西随着它的躁动也慢慢苏醒,这样窒息又充满压迫感的感觉让沈明意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妖族禁制里。
阴影里的东西们冒了头,宣泄着他们的愤怒。
“负心、负心汉!下地狱去吧!”
“辜负真心者,将永世不得安宁!”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但又有更细微的声音参杂其中,他们发出的声音微弱又迟疑。
“不是这样的,郎君他、他只是走错了路。”
“没有人该下地狱,该下地狱的是那群恶鬼……”
“邺州没有错,百姓也没有错,他也没有错,我们没有抛弃他们。”
赤色的眼睛随着这些低于变得更加躁动,沈明意试图从他们混乱不堪的语言里分辨出真相,但一切都被杂糅在一切。
甚至久而久之,沈明意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阴影内,还是在阴影外?
木屋的中央,无数的黑影环绕着沈明意的身躯,他们附在沈明意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话。
它们簇拥着沈明意,最终凝聚成一个扭曲的“人”,少女的眼神再度变得迷茫。数不清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流淌着——
丰沃的田间,百姓们拿着锄头高兴地劳作,汗水滴到泥土里,化作对来年丰收的期待;再一眨眼,暴雨连绵,人们顶着斗笠在田埂上奔跑,无望地看着自己劳作一年的粮食被大水冲刷;画面一转,是一名青衣男子跪在滂沱大雨中,无声地呜咽,有女子替他撑伞,同样泣不成声地看着这一切。
最终,沈明意看到不再青涩的青衣男子端坐高堂。那底下跪了一地的人,他们面黄肌瘦,裤腿上沾着泥土,佝偻着身子请求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男子眼中不再有那些他曾经深深爱着的人,周身充满了精明和市侩的气息,身旁的女子也不再是从前那一个。
他看也不看那些人,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本官也无能为力。”
少女的眼睫不安地颤动,那座扭曲的“人”察觉了她的不安,顿了顿,想要伸手拂上沈明意的眼睛。
一道暖色的光乍然撕裂了黑暗。
月光重新洒进了屋子,洒至那个“人”身上,“人”惨叫一声,尖叫着化作无数黑影向屋子的角落里钻去。
门边传来三声轻响,随后有人吱呀一声推开。先前的暖光汇聚在一柄熟悉的银器上,如众星拱月般将其萦绕。
嗒。
血腥气夹杂着青草气息扑面而来,磅礴的妖力以不可阻挡之势压制住了所有尚未来得及逃走的阴影。有些倦懒的轻笑声回荡在屋子中央。
少年浑身沐血,显然是经历了一番缠斗。但他似乎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眉目间涌动着惬意和畅快,就像是,这样拼死搏杀的战斗反而是他求之若渴的东西。
他和正中央警惕地看着他,甚至有些瑟瑟发抖的眼睛对上视线,弹了弹匕首,唇边笑容愈盛。
胡妄拿着拿着它,在眼前比划了几下,温吞地问那眼睛。
“你是想同你外面一起来的人一样试着挣扎一下再死,还是说……”他可疑地停了片刻,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菜市场买鱼时,鱼贩问你要不要帮你随手料理了,“你需要我现在给你个痛快?”
在看清少年人的模样的那一刻,赤色的眼睛陡然发出尖叫,它不可置信地看着胡妄。
“疯子,你是虎族那个疯子!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说你已经在京郊被自己的禁制困住了吗?谁救了你?为什么没有消息?”
“哦?”
胡妄唇角翘了翘,他不回答眼睛的问题,反而恍然大悟地道:“他们?原来你们这群人竟然是一伙的吗?”
被他这样注视着,赤色的眼睛颤抖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不再是先前的女声,而是更怪异的,男人的声音。
恐惧几乎要从它心头溢出来,当然,如果他有的话。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屋子内里里外外地扫过,最终定格在沈明意的身上,他有些疑惑地凝视着沈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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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我不可能认不出你的气息来,你身上为什么是这个人族的气息?”
这双眼不住地喃喃着,终于,他想到一个不可能的可能,他紧紧盯着胡妄,有些癫狂地说了出来。
“血契,你竟同这人族定了血契!难怪、难怪他们找不到你……”
少年不置可否。他弯了弯唇,琥珀色的眸子像是被露水洗涤过,清澈又明亮,明明他人的血液还在顺着他的腕间往下流淌,但这恶鬼的眼睛竟如孩童天真。
夜风轻拂过他那身浸满了血的衣袍,玉面玄衣,午夜罗刹。
被拆穿了手段的胡妄也并不焦躁,他迈着轻盈的脚步落座至沈明意身旁,替黑影完成了它尚未完成的动作,抚平了少女紧皱的眉头。
少女下意识地朝着暖源靠近,蹭了蹭胡妄的掌心,他愉悦地任由少女靠在他身上,甚至贴心地为她理了理乱发。
末了,他似是才想起那双眼睛,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沈明意身上连一根汗毛也没有少掉后,他解除了对眼睛的禁锢,嗓音微扬。
“看在你没有伤她,还替我分开了讨厌的家伙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说吧,你为什么引诱她去接近邺州牧?”
匕首抵上那眼睛的瞳仁,只需稍一用力,便可以将那双闪过无数情绪的眼睛洞穿。
赤色的眼睛沉默许久,望着他,又低头看向沈明意,那天少女分开分开虎群,为他们递上生的希望。他知道,那背后的人是为她而出手的。
只可惜,只可惜……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而他们,不得不做。
少顷,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男声褪去,又变换成那熟悉的女调。
那眼眸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原本透明的身躯逐渐有了实色,隐隐绰绰地显出个身披嫁衣的少女来。少女不敢抬首,只低头用手背碰了碰沈明意的脸。
沈明意从那无尽翻涌的记忆里苏醒,睁眼,便对上少女含着泪的歉疚眼神。
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动作,胡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在那儿说。”
“我、我只是想看看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少女嗫嚅几声,却被无情地打断。
“不必。”胡妄手中匕首再度泛起了暖光,同他冰冷的眼神交织,“不论你是否是自愿的,但你确实以身祭了禁制,让我的同行人没能察觉到这群阴沟里的杂碎。”
“我很讨厌他。”他坦然地笑了笑。
“但,一码归一码,我更讨厌欺骗。尤其是……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
属于大妖的妖力躁动地在这个房间里徘徊,逼得少女呕出一口血来,她猛地跪在地上,向两人磕头。
胡妄有些不耐地抬脚,欲要踩上去。沈明意从他怀中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动作。他瞬间变得乖巧,垂眸唤她姐姐。
“让她说吧。”
少女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挪远了些,又再度向两人行了个大礼。
“求求姑娘!救救邺州!救救我家郎君同姐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