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的尘土渐次被山野的青翠取代,官道上蹄声哒哒,载着王昌龄一行人西向秦州。
为了驱散长途跋涉的单调与沉默,王昌龄尽力活跃着气氛。他指点着沿途的山川地貌、关隘变迁,讲述着历史典故、风土人情。学生们起初还恪守着弟子之礼,专心听讲,认真记录,间或抛出几个关于地理或诗文的问题。
然而,当一身胜雪白袍、佩剑悬酒的李白信马由缰地加入谈话,少年们的好奇心很快从地理历史,转向了那些只在诗牌热议和长安传闻中出现的奇闻异事。李白的名字本就带着传奇的光环,何况他本人如此随和而富有趣味。
“太白先生,沉香亭的牡丹,当真美得能让贵妃娘娘抚栏半日不厌?”一个圆脸学生忍不住问道。
“红牡丹、白牡丹、粉牡丹,开得铺天盖地,那花蕊沾着露珠,阳光一照,自是人间盛景。”李白随手比划着,眼中仿佛映着往昔的绚烂,“当然,满园牡丹也不及贵妃风华绝代。”
“听闻贵妃娘娘喜用蔻丹染红指甲,是真的么?”另一个学生怯生生地问。
“千真万确。”他特意压低声音,带了点秘辛的意味,“朱丹一点,平添三分妩媚,挥毫时更是好看。”
另一个学生马上接上:“先生!‘斗酒诗百篇’是真的吗?您真能边喝边作诗?”
李白大笑,拍着腰间酒壶:“何止百篇?酒是穿肠物,亦是诗魂引!酣畅时,胸中块垒尽化锦绣华章,如万斛泉源!”
那名叫刘七的大胆学生,更是满脸仰慕地望着李白腰间的佩剑,开口道:“先生,传闻您剑术通神,不知……不知弟子们今日有无眼福?”
此言一出,其余学生立刻屏息,眼睛放光地望向李白,又紧张地瞟了瞟王昌龄。王昌龄虽未言语,却微微颔首示意李白自便。
李白见少年人意气风发,王昌龄也不反对,心中也颇欢喜,一声长笑:“有何不可?”话音未落,人已如鹏鸟般自鞍上掠下,轻巧落在一处平坦空地之上。
“锵——!”长剑出鞘,寒光乍现,剑吟清越如龙鸣于野。
李白身随剑走,起初飘逸灵动,如云中白鹤;渐渐剑势转急,竟带起了隐隐风声,如急湍猛浪席卷沙场。点点寒芒在他周身飞旋缭绕,仿佛卷起了一地白霜。少年们看得心驰神往,不住拍手叫好。
王昌龄勒马在一旁看着。阳光将李白舞剑的身影拉得修长,剑光在他雪白的长袍上跳跃,恍若流动的星河。
他看着被学生们团团围住、兴奋地指点着剑招的那抹亮色,看着李白眼中毫无作伪的欢愉和对少年人的耐心,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几分。
这“谪仙人”,竟比自己更懂如何与这些朝气蓬勃的后辈打成一片。
然而,被少年人敬佩目光簇拥的李白,在热闹之余,心底却悄然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这不安并非源于旅途艰辛或边塞风霜,而是源于身边那个始终与他隔着一层薄纱的人——王昌龄。
这位“诗家夫子”的确待他周全。李白初到边塞,对风土人情、沿途遗迹兴致盎然,每每有疑问请教,王昌龄必有回应,条理清晰,引经据典。
可就是这份周全,客气得过了分。他会细致解答学生的问题,随后亦会象征性地问一句“太白以为如何?”。礼数不缺,却总觉得隔了一层。不像朋友,更像是在尽职尽责地完成一项附带任务。
这感觉在第一天傍晚选择露宿地点时尤为明显。
红日西沉,李白提议就近寻一处旅店歇脚,养足精神,明日再行。在他看来,这是再合理不过的安排。
不料王昌龄却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太白美意心领。然此行名为边塞采风,实则亦是磨砺。学生们对野地扎营期盼已久,不如就在这山野间,天为庐,地为席,感受此中真意。”
他看向跃跃欲试的学生们:“况且,扎帐篷,也是行军必习之术。”
学生们立刻欢呼起来。李白脸上讪讪一红,是自己有些“养尊处优”了,忙笑道:“是极是极!是太白唐突了。入乡随俗,露宿野营,正当其时!”
学生们果然受过训练,手脚麻利,动作协调,没多久,数顶规整的帐篷便在平坦处立了起来。李白瞧见王昌龄独自一人在整理支撑的骨架和篷布,便想上前帮忙,试图拉近些距离。
“少伯兄,我来帮你搭咱俩的棚子!”李白挽起袖子。
“有劳太……”王昌龄话音未落,便见李白已经热情地接过了支撑杆。
可惜,心意虽好,却帮了倒忙。李供奉的手似乎更擅长握笔、舞剑、握酒杯,对这野外营生的活计实在生疏。他用力过猛,反而把几根刚支好的支架撞得东倒西歪,原本铺好的篷布也皱作一团。
李白拿着支撑杆,看着眼前狼藉,有些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空气中弥漫开一片尴尬的静默。
王昌龄见状,倒也没有责备,只温和地接回了支撑杆,动作熟练地重新整理,同时状若随意地道:“无妨。太白若得空,不妨去附近寻些干柴火来,晚间炊煮亦需生火。”
拾柴?这个行!李白如蒙大赦,答应一声便快步奔向一旁的矮坡树林。
夕阳将树林染成金黄,李白在树丛间穿梭,寻找枯枝。动作虽快活,但林间枯枝败叶、荆条泥土免不了沾上衣袍。待他抱着满怀干柴回来时,那身崭新的胜雪白袍已是蹭上了片片灰黑泥土。
他兴冲冲地将柴堆好,抬头却见王昌龄的目光,正停在他的衣袍上,那目光中含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
李白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哈哈一笑,拍打着衣袍:“哎呀,蹭了点土。少伯兄果然远见,这黑色是耐脏!洗洗便是了。”
他怕对方多心,又补了一句:“不过少伯兄也不必担心,我特意问过那裁缝,这料子是上好吴绢,易洗耐造得很,寻常旅途磨蹭,无碍!否则,我怎敢穿着它踏足这塞外风尘?”
王昌龄看着李白努力解释的样子,那沾灰的白袍在暮色中格外刺眼。关于过去的记忆在心底翻涌,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他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将想说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夜幕低垂,篝火跳跃。饭后,疲惫的学生们很快在新扎的帐篷里沉沉睡去。王昌龄与李白的营帐紧邻学生们。
李白斜靠在铺好的被褥上,手指在诗牌界面上快速滑动,浏览着“广文集贤”上新出的诗帖。夜很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虫鸣。
“咦?”王昌龄略带困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太白,你那角落……是何物在发光?”
李白循声望去,只见帐篷角落的一堆衣物上,正透出微弱的光亮。他忙起身探过去摸索,很快从衣物堆中翻出一块造型奇异的玉佩。它并非悬挂在衣襟上,而是牢牢系在他那柄长剑的剑穗之上,便随着剑一同塞在了衣物里。
“是这个!”李白拿着玉佩,凑到王昌龄面前,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献宝神色,“少伯兄请看!我的‘明月佩’!在蜀中时,和一个贩丝的粟特豪商斗酒赢来的!”
微弱的诗牌光线下,可见玉佩由两块温润奇石完美镶嵌而成:一半是纯黑如墨,勾勒出一弯新月的清冷弧线;另一半则是莹润乳白,化作一轮饱满圆月。两石相接,浑然一体,既暗合月之圆缺轮转,又深符道家阴阳相生之至理。
“那粟特人说是西边来的秘法炮制的石头,蕴含日月精华。白日看不出异样,但一入暗夜,便如明月生辉!厉害吧?”李白低声笑着,脸上满是得意。
“我常挂在剑上,若有那不开眼的小贼敢打它的主意,那这宝贝便自会发出光芒,让他‘月下现形’,岂非妙哉?”
饶是王昌龄心绪沉郁,也不禁被这奇物吸引了片刻注意。他仔细端详着那散发着幽幽清辉的异石,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惊叹:“确是天造奇珍。以此防盗,倒是别出心裁。”
往后的旅途,李白发觉王昌龄与他说话确乎多了起来,不再像初时那般刻意疏离。
王昌龄给学生讲解完某处山势、某段古道沿革后,总会习惯性地转过头询问:“太白兄对此处可有高见?”或是针对某些边地习俗,也会问:“此风物入诗,太白兄以为当如何剪裁?”
对话频率高了,但那种“相敬如宾”的客气感依旧挥之不去。客气是周到,也是距离。李白渐渐感觉,这疏离似乎并非完全源自王昌龄作为师长带队的责任压力,倒像是更深层的心事所致。
眼看秦州城巍峨的轮廓遥遥在望,即将入城更换疲惫马匹,补充给养,李白心中忽生一计。入城后,他并未紧随王昌龄去驿馆马市,而是独自溜到秦州热闹的西市中。
他不仅打了几囊上好秦州粟酒,更是在西域胡商云集的商行里,精心挑选了五样新奇的玩意儿:带机括的木刻飞雀、能映出彩色光斑的水晶球、镶嵌着荧石的司南、雕刻着骆驼的骨哨,还有包裹着甜蜜饴糖的香药丸子。他还特意给那乐天派刘七买了大份的,年轻人嘛,谁不喜欢这些新鲜亮眼的小物什?
当天夜里依旧在城外择地扎营。
篝火点起,李白笑吟吟地开始分发礼物。少年们骤然得此意外之喜,眼睛都亮了,围着各自的礼物爱不释手,连声道谢,营地气氛瞬间热闹非凡。
王昌龄在一旁看着,眉头却微蹙起来。待到学生们欢天喜地去摆弄新玩意儿,他低声对李白道:“太白,此行旨在让学生观摩边塞风光,增长见识阅历,并非一味嬉戏游乐,实不必破费。” 语气中带着对“玩物丧志”的隐忧。
李白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刻变戏法般从身后捧出两坛封泥红亮的好酒,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少伯兄教诲的是!这些小玩意儿不过闲暇调剂罢了。这才是要紧事!”
他晃了晃酒坛:“今日课后,您给学生们布置七绝三首的课业,能否……减免一首?减到两首可好?孩子们这几日白天跋涉采风,夜里还要赶诗,着实辛苦!看在这两坛秦州佳酿的份上,夫子且改了罢!”他努力眨巴着眼,做出万分恳切状。
王昌龄闻言,眉峰一挑,伸出一根指头坚决地将酒坛推开:“胡闹!课业乃为日后沉淀根基,岂能因一时之玩而削减?此事没得商量。”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酒也不必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酒多容易误事。”
“哎!少伯兄误会了!”李白早有准备,笑容更盛,“此乃秦州粟酒!果味甘甜,酸爽适口,胡儿酿的酒,不易醉的!高达夫诗云‘虏酒千钟不醉人’①嘛!学生每人只喝少许,暖暖身子,解解乏,绝不多饮!你们说是不是?”
学生们正因李白替他们求情减作业而竖起耳朵,此刻听闻是不醉人的甜酒,又见王夫子态度似乎松动,立刻跟着起哄:
“对啊夫子,粟酒淡得很,就跟饮甜水似的!”
“夫子,赶了一天的路,喝点解解乏吧?”
“太白先生一片好意……”
“是啊夫子,我们都饿啦,正好佐餐!”
众口铄金,王昌龄看着李白那张灿烂中带着狡黠的笑脸,再看看一圈眼巴巴的学生,终于无奈地摇头,带着点宠溺的责备道:“你啊!迟早带坏了这些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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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拿来吧。”
“得令!”李白乐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拍开封泥,那清甜的果酸香气顿时随着晚风飘散开。
篝火跳跃得更旺了。众人围坐,烤着滋滋冒油的胡饼,就着沾满香料汁水的烤羊腿肉,大口喝着酸酸甜甜的粟酒。暖意融融,笑语不断。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师长严肃带来的紧张感,在篝火与美酒中渐渐消融。
酒到酣处,篝火映得李白脸庞微红。秦州城头那高悬的明月,旷野上不息的长风,白日里匆匆一瞥过的城郭关防图景……种种意象在他胸中翻腾激荡。他猛地丢下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骨,霍然起身。
“如此篝火,如此塞外明月,岂能无诗?”他声音清朗,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
“诸位且听!”
他深吸一口气,仰望着悬于中天的那轮清辉,朗声长吟: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此诗定名《关山月》,诗成!”
篝火旁一片寂静,只有火星跳跃的微响。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赞叹。
“壮哉!”
“太白先生妙笔!”
“真如关山风月现于眼前!”
少年们兴奋地拍手。连王昌龄也放下了酒杯,眼中流露出真正的赞赏,他由衷点头:“气魄雄浑,境界高古。‘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一句,尤为——”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脸上的赞赏瞬间被一股剧烈的抽气打断,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
“咳……咳咳……”他捂住嘴,咳嗽了几声,脸色在火光中迅速苍白了几分。
“少伯兄?怎么了?”李白立刻凑近,关切地问。
王昌龄用力摆摆手,抓起酒杯猛灌了一大口,压下了那阵不适,声音有些哑:“无事……只是……适才被那烟呛了一下……不妨事。”他将杯中残酒一口饮尽,不再言语,眼中翻腾过复杂难明的情绪。
李白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和被火光照亮的眼底那份难以名状的痛楚,心中的疑云更深了几分。那句诗……触动了他什么?
“夫子!”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又是那刘七。
他喝了不少甜酒,脸色通红,借着酒胆站起身:“您可不能只夸啊!太白先生都即兴赋了这传世名篇,您是‘七绝圣手’,怎能甘居人后?而且夫子您给我们打个样,我们才知道这作业如何写啊!”
“对啊夫子!”
“作一首!”
“夫子来一首!”其他学生立刻跟着起哄。
王昌龄本想推辞,然方才李白的诗情,加上杯中那酸甜粟酒的后劲,还有少年们热切的期盼与怂恿,都让他心中那点尘封的诗意和傲气被勾了起来。
李白也在一旁促狭地笑着拱火:“少伯兄,露一手,叫这帮小子们瞧瞧什么叫真正的‘七绝圣手’!”
王昌龄蓦地站起,他没有立刻吟咏,而是来回踱了两步。目光灼灼,落在李白那身沾着草屑却依然醒目的白袍上。
“胡瓶落膊紫薄汗,”
篝火映照下,李白腰间有光影闪动,正是那块来历不凡的明月佩。
“碎叶城西秋月团。”
王昌龄顿住脚步,凝眸注视着那柄长剑,眼神像是看着当下,又似穿透了时空。
“明敕星驰封宝剑,”
王昌龄猛地抬头,面向苍茫的大漠,右手抬起,指点着西北方向:
“辞君一夜取楼兰!”
四句落地,字字铿锵,带着金石之音和奔赴沙场的决绝勇烈。
“此诗便作《从军行》吧。”
紫薄汗的凛然,封宝剑的豪壮,取楼兰的锐利杀伐之气,瞬间点燃了篝火旁所有人的热血。少年们激动地连声赞叹,李白也忍不住拊掌喝彩。
“好!好一个‘辞君一夜取楼兰’!”
“夫子这气势,绝了!”
“太白先生有《关山月》,夫子有《从军行》,真乃我等造化!”
那位最年长、行事稳重的学生裴五立刻拿出自己的诗牌,将李白和自己的老师方才的即兴之作,一字不差地迅速记录下来。
他操作熟练,将两首诗记录完毕,抬头看向李白,询问道:“太白先生,您方才大作气势磅礴,学生斗胆,想代发至‘广文集贤’,必能引发热议,让天下学子共赏关山风月!先生意下如何?”
李白正被自己的诗兴和现场气氛鼓动着,又喝了不少甜酒,闻言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这等即兴小作,发便发了!随意!”
裴五得了李白首肯,又看向了自己的老师:“夫子,您意下如何?”
王昌龄不知何时已经坐回了篝火旁的原位,脸上的表情却已从方才的激昂中冷却下来,又恢复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火光跳跃在他深沉的眸子里,却映不出丝毫暖意。他回应了裴五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裴五会意,虽有些不解夫子为何如此矜持,但还是恭敬地微微欠身,低声回道:“是,学生明白。私下存录给夫子便是。”
他将准备发送《从军行》的操作停下,转而将其通过私人对话界面发给“青海长云”。
篝火继续燃烧,噼啪作响,暖黄色的火光撕开浓重的夜色,将一行人的身影投在广袤的原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