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过后的同年小宴，往往是殿试后杏花宴的前身。能在小宴上现身的贡士，多少也有些依仗。
正因如此，许多心思活络的官员也会来到宴会上，或是探听新人的状态，或是看上哪个不错，先给自家姑娘预定上。
按从前的经验，这会元定是这里头最受欢迎的。
从前的会元即便三四十的年纪，也有不少富商乡绅手捧着钱想要结交，而今年的会元更是仪表堂堂、十七岁少年，按道理，自然是鲜花着锦之象。
只是，这少年是崔巍。
席间，氛围有些微妙。
崔巍独自坐在圆桌上，而附近的人三三两两交谈，视线却都时不时扫过他。
这里都是人精，因他特殊的身份，或是刻意疏远，表明立场；或是有心结交，但又怕沾上他惹一身腥，折了自家前程。
最后便成了这幅景象。
众人都含着笑与他颔首，却又无人亲自上前寒暄谈话。
直到——
“同光！哎呀哎呀，你可真会躲清静，害我们一通好找！”
齐牙那清亮的声音破空而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看见好友，崔巍这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承颜……游公子没来吗？”
齐牙几步走近，挥手坐下：“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他落榜了，眼下走得近的，就剩你我还在这熬着。”
他凑近些，带着点幸灾乐祸的低笑：
“说来有趣，吴方那厮竟揣着小抄入场，当场被叉了出去！勒令禁考三年！啧，天道好还，让他往日仗着他爹在书院耀武扬威！”
言语间满是快意。
凝滞的空气陡然鲜活起来，他身后跟着几个白马书院此番一同登榜的贡士，少年人意气风发，叽叽喳喳地，顷刻间便将那曾清冷的圆桌坐了个满当。
白马书院的人，岂会不知崔巍的来历？
但那又如何？
他们更亲眼所见，次次书院考校，崔巍的名字像是石头一般压在上头，半点也没有错漏。
才学高低，实打实无可辩驳。
如今皆已高中，少年热血尚未被完全磨灭，那些弯弯绕绕的政治考量，在此刻，也被纯粹的同窗情谊和对才学的敬服暂时压下。
“同光兄，在下是礼部尚书嫡次子，刘文君。常在乙班，今日终得机会与兄一叙了！”
“同光兄，我是甲班的赵元昉，常常借你的策论习作观摩，你可有印象吧？”
“同光兄，小弟李源，与承颜是儿时玩伴，素闻白马书院高才辈出，今日亲见，才知名不虚传啊！”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热烈。
崔巍笑容温润，一一应对，举杯共饮。
那份方才独坐时的疏离文弱已不见踪影，举手投足间是一种源自良好教养的从容。
这般应酬场面，他从小经历得多了，只是眼前这群人，目光真挚，言语诚恳，倒让他难得感受到几分轻松自如。
饮罢众人敬酒，崔巍又自斟一杯，遥遥敬向齐牙。
杯盏轻碰，少年情谊，尽在不言中。
齐牙几杯下肚，兴致更高，一拍桌子：“既然众人都爱慕你的文才，同光，此情此景何不吟诗一首啊——”
旁边同窗也跟着起哄：“来来，我有个好酒令，正是说人间四大喜事，不如诸君一起来？”
崔巍看着这群哄闹的同窗，只是噙着笑，并未推辞。
……
无人留意，角落里却有个面容普通的无须男人，目光紧紧锁在崔巍的身上，像是要看穿什么。
*
一月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殿试之日。
福芝后知后觉才在宋大夫那里得知殿试的重要性，她心中焦急，咬咬牙，翻出压箱底的积蓄，拉着崔巍去了绸缎庄，为他量身定做了一身面圣时足以撑起门面的新衣。
料子是上好的素缎，针脚细密，只是那繁复的盘扣和腰带系法，着实让福芝费了一番功夫。
“左边绕右边……不对不对！这个环扣该从底下穿过去！”
福芝一边给崔巍系腰带，一边低声跟自己较劲，眉头紧锁。
嘴里嘟囔骂道：“还五十两银子，这么难穿，真是的！”
竹影在一旁看得有些担心自家公子的安危，弱弱道：“福、福姑娘……要不让我来服侍公子更衣？”
福芝瞪着手底下缠成一团乱麻的带子，正想放弃，崔巍却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温热的指尖带着她，一步一步将那复杂的结扣解开、理顺、重新系好。
他神情专注平静，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倒是福芝，被他指尖触碰的手背传来微烫的温度，脸颊也跟着微微发热，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好不容易整理妥当，福芝下意识后退两步，想平复一下有些紊乱的气息。
崔巍道：“很合身，多谢福芝。”
“不用、不用谢。”
崔巍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噙着笑：“只是我自己笨手笨脚，往后，还是要你多帮忙才行了。”
福芝有些气恼：“你分明就是在说我笨手笨脚。”
崔巍抬手，轻轻拂过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并未弄乱一丝发髻。
“是我的不是，未能早些教会你。下次，再请你帮忙，可好？”
福芝彻底没了脾气，轻哼一声，催促竹影：“快些套车吧，莫误了时辰。”
*
午后，杏林春照常开门。宋大夫又如同往常一般，去了教坊司应诊。
福芝坐在柜台后，掰着手指头盘算，总觉得宋大夫去教坊司的次数，比待在医馆还多。
她心里嘀咕：那里头真有那么多病人？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要不等下次宋大夫回来，她也问问需不需要去帮忙好了。
正胡思乱想着，医馆门口的光线暗了暗。
又是那周夫人！
福芝面色一凛，当即打算关门。
那周夫人却不顾体面，跑了几步上前，周围的奴仆纷纷跪地，高声喊着求姑娘救命！
福芝看着门外跪了一地的仆从，以及周夫人那副泫然欲泣、情真意切的模样，心头那扇刚想关紧的门，被硬生生卡住了。
关门？此刻已是不能了。
周夫人带来的仆役跪在医馆门口，哀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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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得街面上已有行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周夫人见她犹豫，更是上前一步，泪水涟涟，声音带着哭腔：
“林姑娘！林医女！求您发发慈悲！老夫人方才……方才呕了血，又晕死过去！府里的大夫都说……都说怕是……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她用手帕掩面，肩膀微微耸动，泫然欲泣：
“这些日子，日日按您先前开的方子调养，身子才略见起色……如今陡然恶化，府中上下，唯有您最知晓她的病症根底啊！”
她抬起泪眼，目光恳切地锁住福芝：
“就算不看在我那早逝小姑子姜芮的份上，不看在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情分，您、您身为医者，悬壶济世，仁心仁术，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老夫人走得如此……？”
“从前种种是我心急，并未说出什么好话，但如今，姜家等您救命，林姑娘！”
福芝看着她哭得化了妆的面庞，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老夫人病危是真是假？
周夫人这番作态又有几分真心？
她心知肚明，这极可能是个圈套。
崔巍刚走，宋大夫也不在，时机太巧了。
可……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老夫人真的命悬一线，而她因猜忌袖手旁观，导致一条性命陨落……
宋大夫说，医者无法治命，只能治病。
她又该……
福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和隐隐的不安。
她目光扫过门外跪着的仆从和围观的人群，又落回周夫人那张写满“焦急”与“恳求”的脸上。
“夫人稍等。”福芝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凝的决断。
她转身快步走回药柜，动作利落地打开自己的针囊，仔细检查了一遍里面的银针和小巧的刀具。
又迅速拉开几个抽屉，抓了几样她认为可能用得上的急救药材——无论真假，她得做足准备。
“走吧。”福芝拿起收拾好的针囊和药包，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没再看周夫人，径直走向门口。
周夫人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色，面上却仍是感激涕零：
“多谢医女！多谢医女救命之恩！快！快备车！稳当些！”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早已候在门外。
福芝在周夫人和仆妇的簇拥下上了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杏林春熟悉的气息。车轮滚动，朝着姜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周夫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夫人的“病情”如何凶险，如何离不得福芝。
福芝只是沉默地坐着，偶尔问上两句与病症相关的话，并不理会她话里话外的“认祖归宗”。
她只是医师，不是姜家的女儿。
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她心中那点不安，随着距离姜府越来越近，渐渐涌动起来。
马车驶入一条深巷，在一座气派却透着几分沉暮之气的府邸侧门前停下。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又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