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那日清晨起了霜。
小娘给福芝裹紧包袱,里面是腌菜和干粮,又悄悄塞了个红布小包到她衣袖里:
“悄悄拿着,别啥都给崔巍说,自己身边也要有点钱。”
福芝想要推辞,却实在犟不过她小娘,最后还是被塞了银子。
竹影已套好车,马在清晨的冷气里打着响鼻。他低声嘱咐道:“公子,姑娘,咱们开快些,晌午前赶到京城,到时下车还能吃些热乎的。”
“就是有些颠簸,你们可要做好了。”
崔巍扶福芝上车,自己却坐到车辕外,看得竹影一愣。
崔巍倒是不觉,只关上门帘,低声道:“我跟竹影搭个伴。”
福芝知他是避嫌,俩人已经到了年岁,自然不同往日。
马车行起,她透过门帘的缝隙,看着坐在车辕上的崔巍。
不再是当年瘦骨嶙峋的模样,两年的书院生活让他肩背舒展,隐约可见薄薄的肌肉线条,却依然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瘦。
她外出这两年,这人也长了许多,唯有这古怪的矜持,一如既往。
他的回信里,从来不谈自己的心意,也不说日常诸事,只是给她画些小画儿。
有时是一片荷花,有时是他与齐牙下棋读书的画,甚至有时是一个红薯。
宋大夫总笑他是怕自己不识字,这才画了一大堆小人儿书。
福芝却知道这人的别扭,又提笔将所遇诸事一股脑的都倒给他,又开心地等他下一封画儿。
她知道崔巍的意思,荷花的时节,藕也变得好吃了;齐牙耍赖,趁着他画画,偷偷悔了几个子儿;还有红薯,是他在想她了。
路不平,车厢晃动时磕碰出声。
崔巍总会回头,掀起车帘,那双沉静的眼眸盯着她,几乎要将她看穿。
即便知晓自己不会有事,他还是叮嘱:“要抓牢,小心别摔了。”
福芝眨了眨眼,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如往昔。
她轻声道:“我知道的,放心吧!”
我都知道的,你对我的心意,你的画,你的别扭,你的不开口。
崔巍,我都知道的!
*
京城的秋意一日深过一日。
会试结束后的几日,崔巍忙着拜会旧友,福芝则回到杏林春坐诊。这日午后,她正低头整理药材,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抬头便见上次那位丫鬟笑吟吟地立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
丫鬟福了福身:
“林姑娘,老夫人这两日总念叨您,说您开的方子比府上医师管用多了。今日特意让奴婢来请您再去诊诊脉。”
她讲手中的礼物放在台上,又奉上一笔诊金,笑吟吟的,虽然柔和,却做出一副不容推辞的样子。
福芝擦了擦手上的药末,即便不是很喜欢那家人的气氛,但想起那位老夫人,不知为何,心里也起了两分牵挂,最后还是拎起医盒便跟着出了门。
老夫人的院落比上次来时更显清幽。廊下的菊花开了,金灿灿地排成一列。
药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檀香,在秋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散。
老夫人半倚在一张铺了雪白狐皮的躺椅上,气色确实比上次好了许多。
见福芝进来,她眼睛一亮,颤巍巍地伸出手腕。
“劳烦姑娘。”
福芝在绣墩上坐下,三指轻轻搭上那布满皱纹的手腕。
脉象虽仍细弱,但跳动比上次有力了些,看样子是起了些药效。
她吩咐了两句,又改了改药方,这才取出银针包,正要施针,忽听老夫人轻叹一声:
“姑娘的眉眼……生得,十分有福气。”
福芝手一顿,银针停在原处片刻,并未扎下,回道:
“老夫人谬赞了。”
“不、不是……”老夫人目光定在她脸上,那目光有些灼人,“你有些像我的……眼眉鼻梁,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像……”
她情绪有些激动,说到兴起,竟然还伸手摸福芝的脸。
福芝下意识偏头避开,差点打翻一身的银针,几根针落下,她探手去捡,却被老夫人猛地抓住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和芮儿很像啊……我的芮儿,也是你这样的面貌,那双眼睛,又亮又黑……”
“姑娘,你多大岁数啊?”她似乎又变得有些精神失常,朝着眼前哼哼唧唧,“芮儿,芮儿,是娘没有护住你啊,是姜家对不起你啊……我的儿……”
“你来带娘走吧!”
一旁的丫鬟赶忙上前帮忙按住老夫人,几人围上来各种劝告。
姜家、芮儿……
福芝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胸口闷得发疼。
她陡然站起身,银针洒落一地。
“……老夫人,你认错人了。”
她声音发紧,胡乱将针囊塞回医箱,“既然今日老夫人不适,那我改日再上门拜访。”
“医馆还有要事,我先走了。”
说完便匆匆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传来老夫人压抑的啜泣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剐着她的心。
两次都是从后门进出,直到此时,站在正门面前,她才终于抬头看了眼。
雕梁画栋的宅院上,挂着大大的姜府二字。
她站在门匾之下,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秋风迎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福芝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你娘,是京城中的贵女。”
手中的医箱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福芝离去后,内室的屏风后转出一个身影。缧丝金凤步摇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晃动,珠玉相击,发出细碎的声响。
“去查吧,这林医女究竟是什么来历……”
阴影中,丫鬟无声退下。
老夫人仍在啜泣,那夫人却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又慢慢离开。
*
这次秋闱不是常规考试,是因为皇上五十大寿特别加开的恩科,临时定在了秋天举行。
礼部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才把摊子铺开。
批阅考卷更是件麻烦事,流程复杂。
卷子先由下面的考官初步筛选,推荐上去,一层层审阅,由他们阅卷官看完,最后才送到礼部尚书手里,由他亲自敲定进士名单。
只是如今……
阅卷官王雀方有些头痛。
两年前国公府被抄家问罪,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是三朝老臣陆之友四处奔走说情,陛下才最终没把事情做绝,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可那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国公府世子崔巍,从那以后就销声匿迹,再没半点消息。
王雀方盯着试卷上誊抄工整的字迹。
这行文的风格,他太熟悉了。就算字是别人誊写的,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份想要治国安邦的抱负和锐气,他绝对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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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在国公府当幕僚的时候,他也是围着崔巍夸赞他文采出众的人之一。
从前他的策论是高高挂在天上的东西,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地气。
王雀方这种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一看就知道,想法是好,但真要实行起来,难如登天。
但……这三年的折磨,并未折了他的志向,他的策论行文之中,甚至多了几分入世的气息。
这显然是状元之才,假以时日,只怕这位能够成为留名青史的名臣。
不过……
王雀方只觉得这答卷十分烫手。
即便当初陛下只是褫夺了他的世子名号,将他贬为庶人,并未降为贱籍,但谁能揣测圣心呢?
若是自己一个不小心,将他奉上去,会不会连累自己的官途?
王雀方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
他这个人,向来胆小怕事。国公府出事前,就是这份胆小让他赶紧抽身,甚至为了自保,还暗中踩了庆国公一脚,这才保住了自己。
他提起朱笔,笔尖上饱蘸的朱砂沉甸甸的。犹豫片刻,他还是在那篇精彩绝伦的文章上方,落下了一个端正的“×”。
反正卷子要经过六位考官评判,各打各的分。
他只要确保自己不沾上麻烦就行……后面要是愿意推举的考官,也不耽误崔巍出头。
画完叉,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别怪我狠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卷子被默默递给了下一位考官。
像王雀方这样谨慎或者多少知道点内情的人,不在少数。
真正能认出崔巍文风的没几个,但这么一篇明显写得极好的文章居然被打了个末等的叉,后面的考官提笔前,心里难免要犯嘀咕。
脑子转得快的,悄悄把这事和国公府旧案联系起来,琢磨来琢磨去,为了稳妥,也画了个叉。
也有消息不灵通、只看文章好坏的直肠子,读到精妙处忍不住拍案叫绝,二话不说就画了个大圈,评为一等。
六位考官都评完了,这份卷子上竟出现了三个叉和三个圈!
这份结果迥异的卷子,最终还是被送到了主考官面前。
主考官展开卷子,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快让人取来了外头的堪卷,见那墨色答卷上写着的“崔巍”二字时,他心中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宫里这半年来风平浪静,那位当初力挽狂澜的陆之友大人也退隐书院,不再过问朝政。
自从成国公那件大案了结后,京城里那些显赫的豪门都收敛了许多,变得格外恭敬。
皇上更是赏赐不断,摆明了是不想让功臣们寒心……
可这个崔巍呢?
单看这份答卷,才华横溢,当得起状元。
但问题是,殿试之后,新科进士是要面见皇上的。
这位曾经的“世子”,和皇上……可不是陌生人啊。
龙椅上的那位,心里到底会怎么想?
千头万绪,像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主考官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
再睁开眼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字上。
育才造士,为国之本。
八个墨色浓重的大字,静静地悬在那里。
……
他终于提起那支沉甸甸的朱笔,手腕悬定,在考卷的空白处,清晰地写下了一行端正的评语:才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以比伦。
为国选材,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