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巍从考场出来时,日头已经西斜。
贡院门口人头济济,寒暄声、寻人声响成一片。
深秋的清冽空气里混杂着尘土和马匹的气味。他立在石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连续紧绷了三日的心神稍稍舒缓。
他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影里逡巡,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那抹温暖得扎眼的杏色。
福芝穿着合身的杏色夹袄,腰肢在厚重的布料下依然显出利落的线条。
发间只簪了一支素净的木簪,额发被秋风吹拂得稍乱。
两人的视线在喧嚣的人潮中精准地撞上。
崔巍噙着笑,朝着她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落在福芝的视线里,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落在自己身上,直至在她面前站定,投下一片暗影。
“考得如何?”福芝迎上两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像是担心给他施压,又找补道:“里头定然没睡好也没吃好。我们直接回杏花村吧,爹他们都在家里准备好了,回去好好歇一场。”
崔巍露出浅淡的笑意:“不必担忧,考试……尚可。”
尚可二字从崔巍口中说出,分量便截然不同。
福芝眼里骤然一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份欢喜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半点不遮掩。
崔巍自幼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却觉得福芝这般直白的欢喜格外动人。
她因他而喜,因他而忧,这份牵动让他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的餍足。
看着她的笑脸,他忽然不想再说什么谦辞,就想这样看着她为自己高兴的样子。
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空气里却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绷紧了。
“那就走吧,”她声音里透着轻盈愉悦,“这里人多,马车不好停。竹影和林楠也来了,他们把马车停在了在后面的小巷里。”
福芝迈步想走,崔巍却顿了顿,解下自己的大氅。
他手臂环过她后背,为她披上自己的大氅,又顺手将她压在下面的长发理出来,呼吸扫过她耳际。
“风大,你穿的有些少了。”崔巍声音很低,像是只说给她听。
福芝没动。外氅里的暖意渗进来,混着他身上的气息,熏得她耳根发烫。
她想道谢,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崔巍似乎轻笑了一下,手掌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收了回去,两人的距离拉近,却又无声地朝着后巷走去。
竹影远远看见他们,快步迎上来:
“公子,累坏了吧?车上备了热茶,先上车休息一会儿吧。”
崔巍点头,伸手扶福芝上车。她肩上的外氅有些大,上车时滑了一下。
竹影看见了,低头笑了笑,转身去检查马鞍。
林楠坐在车里,见他们进来,往旁边让了让。
马车动起来,竹影在前头赶车,时不时回头说几句话。福芝捧着茶,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崔巍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
林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低头拨了拨炭火。炭火噼啪响了两声,车里更暖和了。
*
林家小院里,林山正在收拾最后几筐晒好的稻谷。
见他们回来,他正好放下耙子,难得露出笑容:“回来了。”
晚饭还是家常菜,但做得很用心。大家边吃边聊,有说有笑。
吃完饭,各自忙活起来。崔巍避开其他人,走到门外找正在抽烟的林山,递上一杯茶。
“林叔,”崔巍声音低而稳,“我想跟您说点事。”
林山点着烟袋,烟雾在清冷的空气里散开。两人走到院子角落,离正厅和灶房远些。
崔巍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解开:
“在京中读书这两年,我也攒了些银钱。”
不多,只有几十两银子。
对乡下人来说,不是个小数,但对崔巍来说,或许还不及从前一月的用度。
但这也几乎是他这两年的全部收入,刨除了必要的花销,基本都攒了下来。
林山沉默着抽了两口烟,不去接荷包,也不看他:“说吧,你是有什么打算?”
“这次会试,我有些把握,但不论中与不中,这些钱是想向您证明我的心意,还有我如今的能力。”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林山抬起的视线:
“若是中了,自然更好;若是不中,我在京中已寻得一处蒙馆教席,束脩虽不算丰厚,却也足够支撑门户,给……给妻子一份安稳的日子。”
“我想与福芝成亲。”
话音落下,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林山磕烟灰的动作停住了,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透过散去的烟雾,落在崔巍年轻而沉静的脸上。
崔巍很少这样说话。
他这样的人,从小浸在规矩礼数里,说话做事总要留三分余地,讲究含蓄周全。
可今日,他抛开了从前学来的东西,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便不再需要那些弯弯绕绕的铺垫。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崔巍脚边。
林山接着磕了磕烟灰,终于抬头正色看他:“你是个知道轻重的人。”
崔巍喉结动了动,“我知道这话说得急,也……有些唐突。若是按我从前的性子,总想着要等万事俱备,功名齐全,家宅安稳,风风光光地才敢登门提亲。”
总怕自己委屈了她,也怕……配不上她。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不愿再让福芝等了。”他想起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
他不能再让她这样遥遥无期地等下去,等他那个或许永远也达不到的“万事俱备”。
林山看着远处秋色中的山峦轮廓:“你这个年纪,确实是该成家了。”
这话让崔巍心头微微触动。
他对林山,早已不只是看作福芝的父亲。
在他家破人亡、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是这个沉默寡言的长辈,顶着流言蜚语,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一碗热腾腾的饭食。
这份恩情,重如山岳。
“长辈们……都已不在了。”
“如今,能替我做主、能听我说这番话的长辈,也只有您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山,那份郑重近乎虔诚,“我知道这不合礼数,是我僭越。但在我心里,您也是我的长辈。”
秋风卷过庭院,带着深秋的凉意,也带来远处灶房里福芝隐约的哼歌声。
良久,林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叶,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转身,朝着厅中去,话散在风里:
“再等等吧,等你放榜之后,再谈这个。”
*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窗纸渗进来。林山便敲响了福芝的房门。
“福芝,”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起来,去看看你娘。”
父女俩沉默地走上后山。
深秋的山坡,草色枯黄,像蒙了一层雾,只有几株霜打过的野草,倔强地透出一点残红,在萧瑟中格外刺眼。
福芝娘亲的坟在一棵叶子落尽的老槐树下。
林山走到坟前,弯下腰,沉默而仔细地拔去石碑周围新冒出的几丛枯草,露出冰冷的碑面。
上面只有一行简单的刻字:“林山妻子、姜芮之墓”。
“去,给你娘磕头。”
福芝仰头看了眼爹的神情,他总是这样沉默不语的样子,与自己也话也不多,但所流露的关心,总是写在了生活里的一点一滴中。
正如眼前,即便林山没有神情,福芝也能感受到,他心里很不好受。
福芝跪在冰冷的土上,手指触到粗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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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面。她以为会哭,但眼眶干涩。寒风掠过耳畔,几片最后的枯叶打着旋落下,擦过她的衣袖。
“娘,我来看你了。”她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两年在外头跑,没顾上回来给您烧香磕头,是女儿不孝……”
“你娘不会怪你的。”林山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他很少在坟前说话,更少提及妻子,仿佛那是一个尘封的、带着痛楚的禁忌。
福芝诧异地抬头看他。
林山望着墓碑,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她……是个很好的人。”他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陷入久远回忆的恍惚。
福芝心头一动,一个埋藏多年的疑问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爹……我娘,她……为什么会走得那么早?”
林山沉默良久,烟袋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缓缓开口:
“你娘……是个不一般的女子。从京城来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年我在山里头打猎,遇见她独自一人,她迷了路,衣裳都刮破了,却还保持着那份贵气。”
他磕了磕烟灰,声音低沉:“起初她身子骨还行,就在咱家暂住下。
我往京城她府上送了好几封信,想着她家里人该急疯了……”
林山喉头滚动了一下:“可,最后只收到一封回信,说她‘不守闺训’,让他们蒙羞。自那以后,她就再没提过家里的事。”
“后来……她嫁给了我。怀你的时候,她身子看着还好些了,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
她又偷偷给家里写了封信……我不识字,不知道她写了什么,也不知道回信写了什么。只记得她看完那封信后,整个人就垮了。
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对着油灯发呆,慢慢的虚弱下去……”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林山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风里:“没过两年,她就……走了。临走前还攥着那封家书,怎么都不肯松手。”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风里。
他看着女儿,眼神复杂:“你娘啊……她是个很好的人。可那些京城的大户人家,规矩比天大,脸面比命重……是容不下她的。”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福芝,带着忧虑:
“福芝,爹的意思是,崔巍那孩子,品性是不错。可若真要进京,去那样的地方,爹怕他……未必能护得住你这样的性子。”
他加重了语气,“更何况,他的路跟咱们不一样。他念书,考功名,那是要往高处走的。
你跟着他,往后的日子……只怕更难。”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福芝,若是你在村里,遇到什么不快,有什么不高兴,爹随时都能去将你接回来。”
“可京城啊,那么远……”
他神情有些苦涩,却又带这些欣慰,欣慰女儿比他有能力得多,也担心她的未来或许走得不太顺畅。
“爹只怕,赶不到那样快。”
“爹,”福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我不怕。”
“而且,崔巍一定与这些人不同……”
林山望着女儿倔强的脸庞,那眉眼间依稀带着她母亲的影子,却又分明是另一种模样。
福芝的性子,其实并不像她母亲。这孩子是在田地里摔打出来的,骨子里带着泥土的韧劲,不会轻易倒下,任凭风吹雨打,依然能昂首挺立。
只是……姜芮也从京中来。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这个在乡野长大的孩子,终有一日要回到那个繁华之地。那里有她母亲的遗憾,也有她自己的未来。
良久,他终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再等等吧,闺女。等他放榜。中了,你们……就在京城安家;不中……”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就回来。爹还有把力气,想办法给你俩开个医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