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兰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青瓷底与紫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而这些，”她直视李乐安的眼睛，“我也已尽数告知冯大人。”
李乐安沉默片刻，“你告诉冯晟，是不相信我？”
“非也。”卫兰突然起身，“我是不信这世道能赋予女子的权力，纵使您是公主。”
“同为女子，我自然希望公主能掌权，”卫兰深吸一口气，“但是，永县黑幕能够被揭开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李乐安沉默良久，“你放心，本宫不会为争一时意气而阻挠冯晟，甚至会助他一臂之力。”
卫兰深深一揖，“多谢公主……”
“你为何会选择我？”李乐安突然打断，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卫兰直起身，唇角泛起一丝笑意：“猎场并非初见。三月前朱雀大街，公主可还记得？”
李乐安点点头，想起来三月前确实发生过一桩事。
卫兰则继续道：“那日齐郡王次子闹市纵马，撞翻了十几个摊子。一位卖炊饼的老妪被马蹄踏伤......”
李乐安想起自己当时还甩了对方一鞭子。
“那个时候，公主下马，亲自扶起了那位老婆婆，对她身上的脏污毫不在意，还好言安慰，并安排护送她回家。”
“我自西川入京，行经三十六郡。”卫兰望着远处跃动的湖光，“从未见过哪位贵人，会为一个市井老妇屈膝。”
李乐安怔住了。
尊老爱幼本是中华名族的传统美德，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更不必担心被人讹诈。
“这本就是......”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啊，现在并不是后世人人平等的时代。就连自己，不也在慢慢被同化吗？
李乐安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可是李让并未受到处罚。”李让便是齐郡王次子。
那日她命怀远将人押送京兆尹，可不到一个时辰，李让便大摇大摆地出了衙门。齐郡王甚至进宫哭
诉，说她不顾宗亲情面。
皇帝虽未责备她，却也只轻飘飘地罚了李让闭门思过一月。而她却连这点惩戒都无力改变。
这些年，她自认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可如今想来，那些所谓的“善举”不过是杯水车薪。权贵依旧
横行，恶人从未伏法。
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
即便……备受父皇宠爱。
“公主，您是仁爱之人。”卫兰说道，“否则，即使你我同为女子，我也不会选择您。”
李乐安忽然觉得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她挺直腰背，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们一起努力，为天下不公争一个公道！”她看向卫兰，“说不定有朝一日，你我都会成为光明正大立于朝堂的女官。”
卫兰含笑看着她，并未多言。公主总有一日会明白，唯有当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坐着女子时，才会有更多女子真正执掌权柄。
放榜那日，朱雀大街人潮如涌。茂挤在榜前，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中了！我三弟中了！”
红底金字的榜单上，“西川永县卫兰”四个大字赫然列在次位。人群顿时炸开锅，这是本朝开科以来，西川士子取得的最好名次。
一直等在茶楼的李乐安也很快得到了卫兰高中的消息，她忍不住笑出来，又生出了由衷的敬佩。她曾翻过往年的考卷，若让她来考，估计连童生都考不中，卫兰真是太厉害了。
推开雕花木窗，李乐安一眼就望见了榜下被众人簇拥的卫兰。她悄悄竖起大拇指，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骄傲的笑意。
这一幕，恰好落入对面酒楼包厢中贺弈舟和尹宪知的眼中。
“这卫兰竟与长公主相识？”贺弈舟修长的手指轻扣窗棂，眉头微蹙。
尹宪知面色凝重：“前两日听闻，有个西川举子频频出入公主府邸。”
贺弈舟的目光追随着楼下那道挺拔的身影，声音沉了几分：“阿昱近来排戏都排得有些疯魔了，如今又冒出个卫兰......”
尹宪知望着远处茶楼上李乐安明媚的笑靥，忍不住轻叹，“但愿阿昱能如愿以偿。”
殿试当日，晨曦微露。卫兰一袭月白襕衫立于会元身后，步履沉稳地踏入紫宸殿。
“井田既废，豪强兼并，贫者无立锥之地。今欲抑兼并、均贫富，当采何策？”
朱砂题纸展开的刹那，卫兰眸光微动。这道策论题直指时弊，看来圣上对土地兼并已生改革之意。她执笔蘸墨，笔锋在宣纸上落下第一道痕迹：
“井田废而阡陌开，富者恃权钱广占田亩，贫者输倍称之息……”
笔走龙蛇间，她将历代田制得失娓娓道来。当写到“渐进均平”四字时，忽觉身后有阴影笼罩。一缕龙涎香若有似无地飘来，她笔尖微顿，却不曾抬头。
皇帝负手而立，目光在那清隽字迹上流连许久。待看到“凡田过百亩者，每增五十亩加征一分成税”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殿内重臣们虽垂首肃立，眼角余光却不约而同地投向这个西川士子。刑部右侍郎王世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待众士子交卷后，皇帝先点了会元纪言。这位林深书院才子侃侃而谈：“...当令士大夫家田不得过三百亩，违者削其科名...”
龙座上的帝王神色未变，点了点头，目光却已转向卫兰，“你有何对策？”
卫兰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学生以为当先制鱼鳞册，遣御史督州县丈量......”她顿了顿，目光坦然迎上天子，“隐田者没其半，告奸者赏以田。”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几声轻咳。工部侍郎忍不住低声道：“此子好生大胆......”
皇帝却忽然轻笑：“赏田于民，夺田于官……”他摩挲着龙椅扶手，目光在卫兰清俊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忽然朱笔一挥：“卫卿龙章凤姿，当为探花郎！”
殿内重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礼部尚书裴元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跳，却在转瞬间换上欣慰的笑容，朝卫兰投去一个长辈般慈爱的眼神。
很快司礼太监开始唱贺。
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大殿：
“状元，江南府纪言！”
“榜眼，河东府裴世珩！”
“探花，西川府卫兰！”
……
唱名声在殿宇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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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兰垂首行礼时，瞥见自己月白襕衫的袖口在微微颤抖。多年前在课室外偷听的自己，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礼部官员引着新科进士们鱼贯而出。宫门外，金鞍玉勒早已备好。卫兰翻身上马时，听见街边孩童清脆的欢呼声。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马蹄踏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旁梨花纷扬如雨。忽有一枝灼灼桃花凌空而来，不偏不倚落入卫兰怀中。
卫兰抬首望去，只见醉仙楼雕花阑干处，李乐安正探出半个身子，笑靥如花的看着她。
卫兰将桃花拿起，冲李乐安挥了挥，这个动作引得街边围观百姓一阵起哄。
“卫兄好福气啊，竟能得晋元长公主这般青眼相待。”斜前方的榜眼裴世珩似笑非笑调侃道。
卫兰温声道：“裴兄说笑了，长公主贵为陛下掌珠，待人接物自然承袭天家风范，”她微微一顿，眸光清亮地望向裴世珩，“最是惜才爱才。”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裴世珩手中缰绳一紧，却终究没再作声，心中暗忖：来日方长。
游街队伍行至皇城根下，满街飞花尚未散尽，礼部官员已引着新科进士们转向琼林苑。
琼林苑内早已张灯结彩，御厨捧出的珍馐在琉璃盏中泛着诱人光泽。
卫兰端坐于右手第三席，左侧尽是紫袍玉带的朝中重臣。
“朕观今科三鼎甲，皆国之栋梁。”皇帝的声音从九龙御座上传来，金樽在指尖微微转动，“着即日入翰林院。”
“卫卿来自西川？”皇帝突然转向卫兰说道，“朕准你三月省亲假。”他含笑看了眼这个年轻的探花郎，“好好回去看看。”
卫兰立即离席跪拜，广袖垂落在地，“微臣多谢陛下恩典。”额头触地的瞬间，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皇帝想用她这把刀，不过这就是她所求。
见此情景，左侧末端的冯晟忍不住皱了皱眉。
李乐安踏入紫宸殿时，皇帝正在批阅冯晟递上的密折。
“父皇。”她突然扯住皇帝袖角，像小时候那般，“儿臣想出去走走。”
朱笔在奏折上顿出个红点。皇帝抬眼："去哪？朕记得京郊都被你跑遍了吧。"
“儿臣想去西川。”
“西川？”皇帝突然搁笔，“探花卫兰的家乡？”他锐利的目光直刺过来，“你看上卫兰了？”
李乐安含糊道，“儿臣觉得她不错。不过儿臣想去西川只是因为听闻那边地域广阔，想去见识见识。”
“不行。”皇帝斩钉截铁，“西川边陲之地，西戎虎视眈眈，太过危险。”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转沉，“而且卫兰不能当你的驸马。”
“为何？”李乐安惊诧问道。
“朕对他另有安排。”见女儿还要争辩，他话锋一转，“状元纪言如何？河东纪氏家风清正......”
李乐安隐隐觉得不对，脱口而出，“可是我不喜欢纪言，我喜欢卫兰。”
“胡闹！”皇帝低喝，“你了解卫兰多少？就敢说喜欢？”
“可是……”李乐安倔强地仰着脸，渐渐红了眼眶。
“先回去。”皇帝疲惫地揉着眉心，“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