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旧厂街农贸市场。
天光未亮,一层薄薄的灰雾笼罩着尚未苏醒的城市,但市场里,已经是一片鼎沸的人间烟火。
高启强走在湿滑泥泞的过道上。
空气里那股混杂着水产腥气、烂菜叶子和泥土芬芳的味道,是他二十多年来最熟悉的气味。
但今天,这气味钻入鼻腔,却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质感。
一种权力的味道。
昨天还对他爱答不理,算账时连个正眼都欠奉的菜摊王大婶,隔着七八米远,就将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烂菊花。
“强哥!吃早饭没?”
“我这刚出锅的肉包子,猪肉大葱的,热乎着呢!”
旁边卖豆腐的李老四,更是直接丢下手里正在切的豆腐,小跑着冲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头哈腰地递到高启强面前。
“强哥,抽烟,抽烟。”
高启强脚步未停。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李老四那张谄媚的脸上停留一秒。
他没有接那根烟。
高启强的视线,越过这些琐碎的殷勤,落在了市场的中央地带。
那里,唐小龙和唐小虎两兄弟,正带着昨天那帮鼻青脸肿的小混混,挨个摊位地“沟通”。
他们的姿态和昨天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王哥,听明白了吗?以后咱们旧厂街市场的海鲜,都从强哥那里拿货!”
唐小龙的嗓门依旧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完成了从敲诈勒索到业务推广的华丽转身。
“价格绝对公道,童叟无欺!强哥还能亏了自家兄弟?”
他对一个卖贝类的摊贩拍着肩膀,力道不轻,但脸上挂着热情的笑。
另一个摊贩李嫂有些迟疑,唐小虎立刻凑了上去,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李嫂,你可得想明白。强哥现在是咱们市场的财神爷,跟着强哥才有肉吃!”
“昨天那阵仗,你不是没看见吧?”
那些摊贩们,眼神复杂地看着唐小龙身后那群人。
昨天还耀武扬威的混混,此刻个个都像是被驯服的恶犬,一脸凶相,却在高启强的方向投来毕恭毕敬的眼神。
再联想到昨天呼啸而来,又悄无声息离去的警车。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高启强,这不是发迹了。
这是攀上了通天的关系!
一瞬间,整个市场的气场都变了。
嘈杂的叫卖声似乎都低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汇聚到了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上。
那个不久前还和他们一样,为了几毛钱的差价争得面红耳赤的鱼贩子。
敬畏,羡慕,嫉妒,还有一丝丝根本无法掩饰的恐惧。
无数种复杂的情绪,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高启强高高托起。
高启强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的腰杆,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
高启强知道,从今天起,旧厂街的天,变了。
这片天,姓高。
但一个念头,没有任何征兆地从心底浮起,瞬间变成一盆刺骨的冰水,从他头顶浇下,熄灭了那刚刚升腾起的虚火。
“这一切,都是祁老板给的。”
高启强心里更清楚,自己只是那个撑着伞的人。
而真正撑起这片天的,是那个给他伞的男人。
高启强脸上的那一丝自得瞬间收敛,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在市场里多做停留,转身,在无数道目光的追随下,离开了这个他曾经赖以为生的地方。
享受众人的吹捧,是弱者的行为。
高启强要做的,是尽快向那位真正的神佛,汇报自己的战果,证明自己的价值。
……
筒子楼,高家。
一推开门,那台巨大的等离子电视就粗暴地撞入眼帘。
它安静地立在那张掉漆的八仙桌上,崭新的屏幕倒映着屋内破败的一切,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和谐。
高启盛正伏在桌前,借着昏黄的灯泡温习功课。
“启盛,别看了。”
高启强脱下那件沾满了鱼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外套,随手扔在墙角的椅子上。
“帮我个忙。”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把今天市场的情况,写一份详细的报告出来。”
“我要拿给祁老板看。”
高启盛闻言,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射出惊人的亮光。
“好!”
“哥,你放心,我保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高启强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进了那间仅能容纳一人的狭窄卫生间。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脸和身体,他用力地搓洗着。
他要洗掉的,不只是这一身浓重的鱼腥味。
更是过去二十多年里,已经深入骨髓的卑微、怯懦与顺从。
当高启强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时,高启盛已经停下了笔。
一张A4纸,被工整地摆在桌子中央。
上面用隽秀有力的字迹,清晰地罗列着:今日市场整合进度、已掌控摊位数量、主要摊贩反应分析、潜在风险评估,以及下一步工作计划建议。
条理清晰,逻辑缜密,一目了然。
这根本不像一个学生写的东西,而是一份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的商业报告。
高启强拿过报告,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哥。”
高启盛搓着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紧张、期待与渴望的神情。
“我……我能跟你一起去见祁老板吗?”
高启强看着自己的弟弟。
他看着那双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明亮、更加锐利的眼睛。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眼底深处压抑不住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那火焰,甚至比他自己的还要炽热。
沉默。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
高启强沉默了足足十几秒,像是在重新审视这个自己最熟悉的亲人。
“行。”
他只说了一个字。
“收拾一下,跟我走。”
“谢谢哥!”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高启盛所有的伪装,他的脸上绽放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
他飞快地跑回自己那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
他没有换衣服,而是从床板下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叠纸。
那份被他翻阅了无数遍,边角已经因为反复摩挲而微微卷起的“小灵通商业计划书”。
他将它小心翼翼、无比郑重地塞进了怀里,贴着胸口。
那份滚烫,仿佛能灼伤皮肤。
……
京海市,郊区。
一栋隐在绿荫深处的独栋别墅。
这是赵蒙生连夜为祁振邦安排的落脚点,远离闹市的喧嚣,也隔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窥探。
宽敞的客厅里,没有开灯,只在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
祁振邦坐在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后,手里翻阅的,是警卫员小王刚刚从市商业局取回的,关于京海市未来五年的商业发展规划内部资料。
“报告。”
小王笔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沉稳。
“高启强兄弟到了。”
“让他们进来。”
祁振邦放下手里的资料,抬起了头。
高启强和高启盛一前一后,拘谨地走了进来。
当看到这栋别墅内部远超想象的奢华装潢,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不知是名贵木材还是顶级熏香的味道时,兄弟俩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乱了一拍。
这里,和旧厂街的筒子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而书桌后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就是分隔这两个世界的神。
“祁老板。”
高启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快步上前,将手里的报告,用双手恭敬地奉上。
祁振邦接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纸上一扫而过,视线停留了不到三秒。
“一天之内,能做到这个地步,不错。”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得到这句评价,高启强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那感觉,比赚了一万块钱还要来得强烈。
“都是祁老板您指导有方!”
祁振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却越过高启强,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但眼神亮得惊人的年轻人身上。
“高启盛?”
“是!祁老板!”
被点到名字,高启盛的身体猛地一震,向前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直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
“我哥的事情说完了。”
“祁老板,我……我这里也有一份东西,斗胆,想请您过目!”
话音落下,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份承载着他所有梦想与野心的计划书。
祁振邦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他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兴趣。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极度的紧张,额头已经渗出细密汗珠,但眼神却无比坚定的年轻人。
“拿过来我看看。”
高启盛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要从胸腔里炸裂开来。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
他将那份有些陈旧的计划书,轻轻地,又无比郑重地,放在了桌面上。
封面上,用黑色水笔写着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关于“小灵通”的市场前景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