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刚扒拉完，那吹唢呐的就支棱起家伙事儿了。丧事的曲调子拧得人心里发紧，呜呜咽咽的跟哭似的，院儿里的青石板让月亮照得泛着冷光，倒像是也沾了几分悲戚。
伴着这凄凉的曲调，月光愈发清冽，没多大会儿，哭声就一阵接一阵响了起来。
生在土地上，长在农村里，一辈子没啥大事，无非是锅碗瓢盆、吃喝拉撒，能称得上大事的，也就生和死了。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最后一坯黄土把一辈子盖严实了。
来送终的不是沾亲带故的，就是街坊四邻，也就自家人能真真切切疼到心里去。
旁的人就算抹眼泪，多半也是给活着的人撑场面，走个过场罢了。
沈青从一群妇女堆里硬挤到灵前，一把扯过周大宝的胳膊嘱咐：“大宝，今儿你爹没赶过来，晚上你替他守灵，得守到天亮！有啥不懂的，就问旁边的人，娘领着你几个弟妹先回家，成不？”
周大宝耷拉着脑袋，闷声应了句“嗯”。
农村里办白事都有规矩，守灵不能断人，香火不能灭，每门不能缺香，三代以内的本家男丁得值夜，周烈没来，大宝是长子，得留在这儿。
沈青又拍了拍他的肩，还是不放心，又补了句：“夜里风大，多裹件衣裳，一会儿让三宝给你送件热乎的来。记住了，可别瞎跑，等你爹一到，就来换你。”
周大宝向来不习惯跟她靠的这么近，悄悄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沈青的手，低声答了句 “晓得了”。
话音刚落，转身就跑回灵堂，跪坐在蒲团上，眼睛瞧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
沈青又拉着陈桂娥拜托，她让家里男人水生多照看着点大宝，别出了什么岔错，最主要的事不能让大宝跑没影了。
这几日她右眼老跳，心里头总发慌，总觉得要出点啥事儿。
陈桂娥倒是很爽快，答应下来，还拍着胸脯说水生会照应好大宝。
沈青带着几个孩子慢悠悠往家走，夜风刮得人后脖子发凉，袖口也灌得满满都是寒气。她把身上那件薄褂子裹得更紧了些，忍不住回头瞅了眼灵堂那边。
昏黄的灯影晃悠悠的，唢呐声还断断续续飘过来，路上的碎石子被踩得咯吱响，旁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往家走。
……
老房子不大，瞧着也有些年头了，墙还是老早前的土坯墙，坑坑洼洼的。檐角挂着半枯的藤蔓，风一吹晃悠悠的，门框上的红漆早掉得七零八落，就剩些斑驳的印子。
推开门迈进去，沈青摸出煤油灯点上，才看清屋里的模样，一张大炕占据了半间屋子，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边角还绣着几朵褪色的梅花。
看来这就是陈桂娥说的她闺女胖丫给收拾的，被角整整齐齐掖在褥下，是个利索干净的姑娘。
墙皮剥落处露出土坯的原色，角落里一张旧木桌，放着几个豁口的瓷碗。
桌上那盏煤油灯晃了晃，影子在墙上颤动，像极了白日里棺木上浮动的光，看得人心里发沉。
沈青把孩子们安顿在炕上，四丫和五宝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沾炕就睡的不知事了。
三宝和二宝却精神抖擞，这儿摸把土，那儿戳下桌腿，满屋子蹿。
“别瞎折腾！” 沈青轻声喝了句，俩小子才安生下来。这俩跑了一天，浑身沾的泥灰和草屑，头发里还缠着眼见的碎草，不知道在哪儿疯得这般模样。“这浑身脏得跟泥猴似的，不洗咋睡？”
家里没有浴盆，只能凑活着洗洗。
沈青蹲在灶房鼓捣了好半天，烧了锅热水，端进屋里舀了半盆，又兑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才喊三宝和二宝过来洗头。
夜里凉，怕冻着孩子，她一手按着二宝的后脑勺，一手拿破瓷杯舀水浇头发，指缝里搓出好些草屑和泥疙瘩。
洗完头，又拿块糙布巾给俩小子擦了身子，趁着水没凉，把他们的脏衣裳也简单搓了搓，总共拿了没拿几件衣裳，洗完拧了水，搭在屋角的竹竿上晾着。
给两个擦干身子后，立刻就把他们裹进旧棉被里，二宝打了个喷嚏，缩在炕角直哆嗦。三宝却睁着眼，往沈青身边凑：“娘，俺想挨着你睡……”
沈青笑着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吧，今儿都累了。”三宝立刻钻进被窝，贴着她侧躺下，头搁在她臂弯里。
二宝见状也蹭了过来，沈青一手搂一个，望着跳动的煤油灯出了神。
没多大工夫，孩子们的呼吸就匀了。
屋外的风渐渐大起来，窗纸让风刮得哗哗响，檐下的瓦片，叮叮当当作响，听着就冷。
沈青也慢慢闭上了眼睛，明天还有一阵子忙活呢！
……
第二天下午，周烈还是不见身影，沈青猜测，周烈是不是还没收到信儿。
今天他再不出现了，就真的会让村里其他人说闲话了。
实在等不及，沈青便从炕头上喊醒补觉的周大宝，让他赶紧进城去衙门寻他爹。
周大宝耷拉着眼皮，揉着惺忪的眼，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昨儿夜里熬了一宿，眼泡子红得跟兔子似的，他抓件外衣往身上一披，蹬上鞋就抬脚要走。
沈青不放心周大宝一个人进城，便想着让三宝跟着一道去，三宝那孩子脑子活，跟着他哥也能盯着点，省得大宝半道上偷溜。
这话刚出口，周大宝穿鞋的手顿了顿，抬眼直盯着沈青：“让他去干啥呀？净耽误事儿，我自个儿去多利索！” 说着眉毛一拧，冲她嚷嚷：“咋啦？不放心我自个儿去，怕我半道跑了不成？还特意派个眼线盯着我？”
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直勾勾盯着沈青，语气冰冰冷：“不放心我，那干脆别让我去！我还不去了呢！”
沈青没料到这熊孩子倒挺精，一眼就瞅透了她的心思。
她看着周大宝这个倔样就犯愁，真是说不得，一碰就炸毛。
可眼下又不能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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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她压下心头火气，缓了语气道：“谁不放心你了？让三宝跟你去，是给你搭个伴儿，真有啥事儿，你俩也好有个照应。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多！行行行…… 你自个儿去，路上当心点！找到你爹就赶紧跟他回来，家里这摊事儿离不得你俩！”
周大宝是顺毛的犟驴，听了这话，脸色才算缓过来。蹬好鞋，连句招呼都没有，一掀门帘就出去了。
青望着他那倔巴巴的背影叹口气，心里默念着：可千万别出啥岔子，顺顺当当的才好！
……
周大宝腿脚利索，一路小跑着往县城赶，一个时辰就到了，直奔县衙门口。
一问，周烈倒是在衙门里面，大宝说明了来意，看门的差役让他在门口稍等一会。
他无所事事，便蹲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等着，手指顺着石缝来回摩挲，石缝粗糙，磨得指腹发烫，远处集市传来几声零落叫卖。
太阳偏西，衙门内依旧没有动静，周大宝等得发慌，又琢磨着待会儿跟他爹一块儿回家，俩大男人凑一块儿没话说，指不定多膈应呢。
周大宝发呆的时候，忽然背后被人猛地一拍，周大宝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竟是前两天见到的铁头，铁头一把搂过他的脖颈，“嘿，大宝，就知道你小子仗义，肯定是听到信儿，是来等强哥的吧！强哥一会就出来了。”
周大宝浑身不自在地挣开铁头的手，含糊着解释：“不是不是，我来这儿有别的事！”
铁头咧嘴一笑，巴掌拍得他肩膀生疼：“得了吧你，嘴比石头还硬！强哥前阵子还念叨你呢，说你小子仗义，能扛事，早想让你跟着他混了！你知道不？跟着强哥，有肉吃有酒喝，身后还跟着一群兄弟，多风光！赶明儿，你说不定也能成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铁头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压根没瞧见周大宝脸都绷紧了。
亏得沈青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说要是真犯了事儿蹲大牢，这辈子就毁了。再加上这阵子在学堂，先生讲律法故事，也说一步错步步错。
他是挺向往江湖里那种快意恩仇，跟着一群小弟混迹江湖，可心里门儿清，那得是济弱扶贫的真侠义，不是混市井里逞凶斗狠、偷鸡摸狗的勾当。
这会儿盯着铁头脸上新添的疤，他忽然就愣了神。
铁头见他不说话，故意激他：“咋？怂了？进了两天学堂，真把自个儿当读书人了？胆子比耗子还小！”
“滚蛋！老子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周大宝猛地甩开铁头的手。
正好县衙大门吱呀一声敞开，原来是所谓的强哥被放出来了，强哥还是那副威风样：“大宝，好小子，你也在这啊，”
强哥拍了拍他的肩，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你小子有出息，西街赌场那一块以后就由你来罩着了，怎么样？”
西街赌场，那可是最有油水的地界，多少人眼红都捞不着。
连铁头都露出羡慕的神色，眼巴巴地看着周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