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上一个天界神族的事迹，最晚也要追溯到千年前了。自天道降灾于人世后，中岳大陆大洗牌，各界畛域也不再清晰，这般算来，水境呈现的竟还是千年前的场景。
“天界不禁欲，你修的是无情道？”段驰龙头也不抬，“还是说，丈夫是魔族？”
有些话心知肚明是一回事，问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凌云渚抬抬胳膊，示意他注意分寸，不料对方竟比他们坦荡得多。
“是啊，瞒不过你们，他的确是魔族。”雪遥笑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从来不后悔和他在一起。”
她在娓娓道来的话音中，将内情和盘托出。
故事很普通，甚至算得上老土。天宫的仙女受制于礼法，偏偏爱上了魔族男子，春风一度后怀上子嗣，又在成婚前夜将事情败露，被天界追杀。丈夫与她分道扬镳，一别多日，再也没见过。
“神族自命不凡又恃才傲物，不愿和其他种族苟合，难怪落得个灭族的下场。”段驰龙冷嗤，“但以往打破规矩的不是没有，顶多被剥去身份，判个流放，怎么你要被追杀？”
“我……身份比较特殊吧。”雪遥斟酌词句，“神族觉得我丢他们脸了，必须清理门户。”
凌云渚忍不住道：“没有回旋余地？”
“有是有，打掉孩子，再和我夫君划清关系，他们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雪遥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粥，“反正我绝不会照做就是了。”
能混到被追杀的程度，在天界的地位必然不低，可到头来婚礼没办，丈夫也跑了，她还苦苦坚持什么？倒不如甩了肚子中的累赘，继续当她的神女。
凌云渚腹诽，出于尊重没说什么，反倒是段驰龙直言道：“为什么？”
他语气平静，甚至有些冷酷地阐述事实。
“女子怀孕不易，这般没有责任心的男子不值得你付出一切，他既已抛弃了你，你为什么不打掉腹中胎儿？”
“这话，我听到过很多次了。”雪遥苦笑，“他们说，我是近百年来最有天分的，未来大有可为，不该为一个男子自毁前程，可是……”
她轻声道：“与其闷在天界，成为一个会说话的傀儡，披一层名为圣洁的枷锁，当一只永远也飞不出的金丝雀，不如燃烧生命逃出来，至少能证明，我在这个世界活过。”
“他们都觉得我疯了，被迷了神智，但我很清醒，遇上他，和他相爱，是我此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雪遥抚着小腹，“我爱他，也爱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哪怕付出性命。”
段驰龙不再劝说，点点头，挑了几样菜夹给凌云渚。后者突然想起什么，道：“忘了问，你知道自己丈夫的踪迹吗？”
“大致知道，统共也就那几个地。”雪遥垂下眼，“不过这会儿不着急，天界的人尚未走远，兴许在守株待兔，昨日我瞧街上热闹，不如咱们去逛逛？”
反正也不耽误事，凌云渚应道：“可以，你说了算。”
介于某人递得太勤，碗里的东西快堆不下了。凌云渚随手夹了样菜，刚放到嘴边，一顿。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段驰龙凑过去，“我记得给你的都是你喜欢的呀。”
“以前喜欢，现在戒了。”凌云渚面色怪异，像碰到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将那玩意儿扔了回去。
段驰龙心中疑惑，定睛一瞧，了然。
好巧不巧，竟是片海蜇。
当魔侍那会儿，凌云渚被无眼人偶吓了一跳，失手摔碎餐盘，事后借口被烫伤，偏偏餐盘之上，摆的正是这道凉拌海蜇。他因此事将凌云渚狠狠教训一通，眼下虽解了误会，但对方恐怕落下了阴影，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不会再碰这道菜了。
段驰龙知道自己不占理，讪讪地将海蜇放进嘴里，又讨好地给凌云渚夹了些其他菜式。
早膳后，三人按照约定，出门闲逛。
这会儿不过辰时，店铺商号却已开张，小贩推着食车，顶安黑炉，置汤桶，热气裹着叫卖声蒸腾而上。行人穿梭其间，马蹄踏在青石板砖上，敲出笃笃的蹄音，秋季独有的栗香从街头飘到了街尾。
雪遥从前被关在天宫，出来后又忙着逃命奔波，还是第一次游逛人间街市，对什么都很新奇。没过一会儿便兴冲冲跑进一家衣店，说要给未出生的孩子挑衣服。
段驰龙出于对孕妇的关照，抱剑守着她，凌云渚更是心惊肉跳，寸步不离，甚至抽空问道：“几个月了？”
“没算过，应当有挺长一段时间了。”雪遥摸着一匹布，“这个不重要啦，神族不讲十月怀胎那一套，胎儿十日左右便能发育完全，什么时候想出来，得看他的意思。”
凌云渚震惊：“若是迟迟不出来当如何？”
“不想伤害胎儿，便只能哄哄他，哪天心情好，便会降生了。”雪遥面露纠结，“哎，你快帮我看看，这颜色是不是太沉闷了？但他爹就喜欢穿这样的，喜好会遗传吗？”
那是匹松烟绿的布料，黑调重，绿调隐，像松木烧成的墨，色泽随光影流转。颜色是好颜色，料子也是好料子，又因为熟悉，引得凌云渚多看了几眼。
孩子喜不喜欢他不清楚，但段驰龙衣柜中有好几件松烟绿的薄衫，样式狂放大气，每回都能把他勾得找不着北。
“应当会遗传吧。”凌云渚斟酌着，“但离孩子出世还有一段时间，你也不必太过着急。”
“夫人果真慧眼识珠，这布乃是从江南织纺弄来的珍品，以杭绸织就，再用五年陈的松烟墨一点点调出颜色，嫩得能掐出水来。不艳不燥，不硌不勒，洗百八十回都不会变硬。”店伙笑容满面地上前，极力推荐，“小主子金贵，哪能随意将就，这布料全城就剩三匹了，做衣装襁褓都是极好的，价格也不贵，夫人若不喜这颜色，咱店还有其他样式，这就拿来给夫人看。”
他嘴巴甜，人也讨巧，听得雪遥分外心动，没一会儿便被忽悠去了雅间。凌云渚对挑布料没什么兴趣，干脆一边在外面等，一边与段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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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
屏风一遮，这儿便是个独立空间，店伙上了茶，热情道：“夫人稍等片刻，小的马上回来。”
雪遥不疑有他，端起喝了两口，感觉味道有些偏甜了，她不喜欢。雅间布置得精巧，桌椅是梨花木，柜架上摆着苏绣图，墙壁还挂着几幅名人字画，连空气都飘着淡淡的甜香，和茶的味道相似。
雪遥坐了一会儿，没等到店伙回来，便抬高声音道：“还没挑好吗？”
没人说话，更没人回应，外边的喧嚣不知何时消失了，雅间静悄悄、空荡荡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一人。不知是不是空气太甜腻的原因，导致她有些呼吸不上来。
雪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高声道：“有人吗？有人听到我说话吗？凌公子，你们在——”
话音在拉开屏风后猝然一顿，她双目瞪得滚圆，惊恐后退。
雅间外，数十人齐齐而立，身披银甲，面容肃穆。领者扬起头颅，对她微笑道：“别来无恙，圣女殿下。”
雪遥面色煞白：“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殿下，您别任性了。”昭寒道，“天后很想你，让我来接你回去。”
“我不会回去！她再问千百次也是一样的结果！”雪遥捂着小腹，“我这辈子，死都不会回到那个地方！”
“殿下说笑了，天后仁心，怎么舍得让你死呢？”霎时有天兵冲入雅间，将她层层围困，“她只不过是，想让你做个小小的选择，将腹中孽畜碎尸万段……仅此而已。”
“你做梦！”雪遥两眼发红，“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他死！”
“从你降生起，生是天界的神，死是天界的鬼，活不活的，可由不得你。”昭寒阴森地看着她小腹，“待这孽畜死了，你腕上的灵玉便会自动脱落，我勤勤恳恳追你这么久，你将它赠予我，不过分吧？”
雪遥恨恨道：“我就是毁掉也不……呃！”
腹中陡然传来剧痛，像尖刀绞着□□，雪遥两腿一软，砰地磕在地上，面色恐慌：“怎么、怎么……”
“刚才的茶好喝吗？加了足以让胎儿暴毙的流毒引。”昭寒笑意渐浓，“为了万无一失，我还特地让人做成香料，燃在空气里，你在此处待了这么久，早不知吸入多少了。”
雪遥呻吟着，听他的声音时近时远。
“怎么办呢？不想胎儿死，就只能把毒引到自己身上，可你怎么舍得呢？”昭寒居高临下，怜悯道，“殿下，何必如此，弃了这孽种，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宫圣女，贞洁无瑕，冰清玉洁，每日锦衣玉食，不必如现在这般奔波受难。”
他说得清晰又缓慢，传到雪遥耳中却像隔了层雾，她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冷汗淋漓。
与此同时，衣阁外，闭目养神的段驰龙猛然睁开眼睛。
凌云渚转头：“怎么了？”
“不对。”
他心跳剧烈，疾步奔上楼，一脚将遮掩的屏风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