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苦涩到舌根里。心脏已经不疼了，头却还是很晕，凌云渚昏昏沉沉地歪了下脑袋，听见几个零碎的字眼。
“刺激……妄想性……加重……”
他拧起眉，下意识将手背抵在额头上，床旁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天花板，凌云渚盯着看了一会儿，刚撑起身，半边身子便被人扶住了。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女声叫道：“别动别动！”
凌云渚就不动了，慢吞吞靠到床头，有些茫然地看过去。小森两眼通红，应当是刚哭过，这会儿眼眶又湿润了：“凌哥，你怎么样了啊？头还疼吗？”
“没事。”凌云渚哑声道，“我怎么了？”
“你还说呢！生病就得来医院嘛，都快给我吓死了！”小森夸张道，“你直接昏过去，砰一下摔在地上，那声音……啧啧啧。”
“凌先生，你磕到了头，经检查没有大碍，登记过后就可以出院了。”白大褂将手里的纸张翻得哗哗响，末了犹豫道，“您之前有过签约的心理医生吗？”
“……”
凌云渚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目如鹰隼。小森站在一侧，脊椎都发起麻来，生怕他突然暴起，抄着吊瓶就往这儿砸。然而，那医生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
片刻后，凌云渚终于垂下眼：“有。”
“看情况，你们应当很久没见了。”对方说，“抽空见个面，聊一聊吧。”
这话说得实在直白，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心理有问题了。但这回，凌云渚没有反驳，甚至连恼怒都没有，近乎乖顺地应下：“嗯，我知道了。”
小森震惊地瞧着他，凌云渚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
三日后，晴川心理医院。
先前给他主治的心理医生姓安，单名一个沐字，瘦瘦高高，皮肤白净，说话温文尔雅。与医生相比，更像个朋友，这也是他愿意过来的原因。
咨询室内点着香薰，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凌云渚脱了外套，挂在米色沙发背上。桌前摆着茶水，凉了一半。安沐站在窗前，正在摆弄琉璃瓶上的花。隆冬时节，那花却开得娇娇艳艳，赤红的花蕊一簇簇团起来，灼如烈焰，也不知是什么品种。
“你是说，自己穿去了另一个世界，遇见了一生挚爱？”
“不是穿去。”凌云渚纠正道，“我本来就是那个世界的人，是我穿了过来。”
“好吧，好吧。”安沐转过身，午后的阳光温和地照在他脸上，“你那个不存在的室友，又是怎么回事？”
“他存在。”凌云渚同样坚定，“我确信他存在，只是他篡改了你们的记忆。”
“嗯……听起来很像个童话故事。”安沐笑了笑，“我记得你喜欢写小说？又可以收集素材了。”
凌云渚扯了扯嘴角，对这个不像笑话的笑话不置可否：“所以说这么多，你也觉得我有病。”
“有没有病不是我说了算的，否则你也不会站在这里。”安沐在对面的矮脚沙发上坐下，手肘搁在膝盖，“我现象不出段驰龙的样子，不过你提到的‘骨生香’，倒和她很像。”
他指指窗台，那株娇蕊吸透了水分，盈盈颤颤地晃着腰肢，美得致命。
可凌云渚还是移开了眼。
“不一样。”他低低道，“不一样的。”
能开在玉霄阙的花，没这般娇艳，也绝不会养在温室里。它们由暴风雨锤炼而成，一经扎根便会拼命往下钻，扣住丰沃的土壤来汲取水源，直至占领整片山头。
安沐沉默片刻：“家里还有药吗？”
“忘了。”凌云渚竟真的想了想，“快吃完了。”
“我再给你配点，当零嘴吃，免得疼晕过去。”安沐拍拍他肩膀，“吃过饭了吗？饿不饿？”
“……”凌云渚无言片刻，“你就是这么当医生的？”
“那也得你想治才行。”安沐耸耸肩，“一个装睡的人，是永远叫不醒的。”
“行了，知道你这次来就是装个样子，不收钱了，下次请我吃饭。”他推开咨询室的门，霎时冷风扑面，“早点回家，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雷雨。”
凌云渚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笑起来：“亏本生意啊，安主任。”
一刻钟后。
凌云渚捏着几张纸，从医院出来了。马路人来人往，红绿灯交替闪烁，他在手机屏幕上戳了几下，息屏，将目光投放在诊断书上。
妄想状态，广泛性焦虑障碍，重度偏执，窦性心动过速。建议加强监管，给予心境稳定剂及精神病药物，按时复诊，必要时住院治疗。
白纸黑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车来了，凌云渚拦住，顺手将那几页诊断书扔到了垃圾桶。
他没回家，径直去了砚苍山，山顶有度生寺。多年前，他就是从那里得到的三生珞。
他要去求住持，将他送回中岳大陆。
他要去找段驰龙。
车尾气一甩，哗啦飙到山下，凌云渚刚开门，就被冷风冻了个哆嗦。这会儿正是黄昏，夕阳将半边天染成橘红，山头枯枝萧萧瑟瑟地抖动。
度生寺坐落在半山腰，四角挂着檐铃，丁零当啷晃出一阵清苦味。头顶偶有白鸽掠过，伴着古钟的悠然声响。
砚苍山不高，但艰险陡峭。穷山僻壤的，也没哪个傻子会来这儿爬山。加之眼下正值隆冬，附近更是没什么人影。讲真的，凌云渚着实搞不懂，度生寺为何会建在此处。
阶前的青苔漫过石板缝，与土壤混在一起，又腻又滑。凌云渚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小腹传来阵阵空虚。他走得很慢，不知不觉天黑了下去，阴云拢过来，竟落起雨。
湿冷透过皮肉钻到骨头缝里，凌云渚冻得打颤，却没停下脚步，继续踩着泥泞的水洼攀山。他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沉默不语，耳畔唯余簌簌雨声。
过了许久，度生寺总算露出尖顶，在黑暗中像匍匐巨兽。
雨下得更大了。
凌云渚心脏狂跳起来，不自觉加快步伐。他双目死死盯着那青瓦铺就的尖顶，最后陡峭的几步几乎是扑的。
轰隆——
惊雷劈下，白光将度生寺照得雪亮，也照出了凌云渚面上的错愣。
怎么……可能？
粗糙的水泥地上，满地青瓦零碎，在哗哗雨声中冲刷出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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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门歪斜地挂在合页上，裂出蛛网般的缝，梁上的匾额划出数道深痕，上方“度生寺”三字被刮得模糊不清。
往里看，供桌被掀翻，墙上的佛像彩绘被雨水浸泡发胀，眉眼模糊成一团淡金。中央最大的佛像倒还安好，悲天悯人地望着下方，被衬得有些可怖。
度生寺……被拆了？
凌云渚耳畔嗡嗡响，凉意终于从天灵盖贯到脚底。他愣愣站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抬眼看去，却见庙檐下立着一人，称把黑伞，穿保安服，正一边大喊一边招手。
凌云渚两眼一亮，疾步奔去，靴子在地上溅出水花：“你好！”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尽量装作镇定：“你好。”
“哎，你干嘛的？”对方一脸敌意，“这里不让进人，你怎么进来的？”
“我……”凌云渚当然不可能自爆是溜进来的，干脆避而不谈，“方便问问，度生寺出什么事了吗？”
“这地段太危险，动不动就是什么山体滑坡泥石流，干脆全封锁了。”对方挥挥手，“寺庙建得够久了，也收不了多少香火钱，干脆一起拆迁了。”
“那庙里的人呢？”
“什么庙里的人？”对方奇怪地看他一眼，“还能怎么办，各回各家。总不能留这儿一起被拆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凌云渚急急道，“之前庙里有个住持的，很老了，脸上好多皱纹，总是穿一件土黄色袍子，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连指带画，谁知对方更莫名其妙了。
“我哪知道？我就是个看门的，干嘛管别人去向？”
凌云渚面色颓然，任由雨水顺着衣领钻入，将他全身都刷得麻木，血液冷凝成冰。
“你带雨伞了吗？淋成这鬼样子，回头不感冒才怪，要不先进来坐坐？”那保安倒是个好心肠，“哎，你找他做什么？还愿？”
“不是。”凌云渚低低道，“我找他求个人。”
雨太大了，将他的嗓音盖得浑浊一片，保安没听清，侧耳过去“啊”地问了一声，凌云渚却不愿再答了。他湿哒哒地走出屋檐，宛若行尸走肉。夜路陡峭，又没有手电筒照明，保安提心吊胆：“行不行啊？要不还是坐会儿，等雨小了再……”
凌云渚挥挥手，连头都没回。
他将自己关在家里，一连三天，锁住门，不开灯，靠冰箱里的残羹冷炙度日。他必须将自己与世界隔开，否则遗留在脑海的残像会将他逼疯。
落日朝阳，让他想到段驰龙的眼睛；寂寂夜空，让他想到段驰龙的衣袍；道旁花簇，让他想到鬼城的骨生香；灿灿熔金，让他想到玉霄阙金字匾额。
第四日，凌云渚终于出来了。
他面色青白，简直不像活人，路过楼下时甚至将小森吓了一跳：“凌哥，你去哪儿？”
“去见我爱人。”他笑起来，嗓音沙哑，“房租提前付了三个月的，后面这段日子我可能不在。”
小森神情怔怔，一时不知是对他突然暴富更震惊还是交了对象更震惊。
“他脾气不好，我去晚就该生气了。”凌云渚眼底闪过病态的偏执，又被笑容掩了过去，“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