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什刹海,柳叶尚未完全褪去夏日的翠绿,暑热渐消,气候宜人。
一座三进四合院坐落在胡同深处,今年才修缮过,院门两侧是石狮,朱门匾额漆色尚新。
推门而入,迎面是雕砖影壁,转过屏门是方正的院落,青砖墁地,不见破败痕迹。
书房设在东厢房,临窗一张花梨木大案。
午后阳光透过槛窗上的玻璃,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秦牧也坐在官帽椅上,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扶手。
他穿着件白衬衫,外罩灰色羊毛开衫,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书卷气中带着商人的精明。
“言哥,真打算到北边投资?”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投向对面的人。
江赫言倚在黄花梨躺椅上,右手随意搭着扶手。
他穿着件半旧的藏蓝中山装,领口微微敞开。
面容瘦削,眉骨挺拔,一身行伍之气,眼睛深邃得看不出情绪。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声音低沉:“现在北边局势稳定,只要找到靠谱的合作伙伴,钱很好赚。”
“你想亲自去?”秦牧也视线落在他右肩,“伤还没好利索,经得起长途奔波吗?”
“只是谈合作。”江赫言语气平淡。
他无意识地看向右肩,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秦牧也的眼睛,他刚想开口劝。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言哥,也子,我来了!”
王麦川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军绿色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额上带着薄汗。
三两步跨到江赫言面前,仔细打量一番,见他面色红润,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脸色好多了!这是大好了?”
江赫言颔首,指了指旁边的座椅:“坐。”
王麦川没立即坐下,从兜里掏出个纸包:“路上碰到卖糖炒栗子的,带了点。”
放下后,一屁股跌进窗边的红木椅里,长舒口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
秦牧也挑眉看他:“这又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别提了!”王麦川抓了抓头发,“我妹非要问我讨车开!说别人家的哥哥都给弟弟妹妹配车了,就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点都不主动。”
说完又重重叹了一声:“你们说,现在这姑娘家怎么这么大心思?我怎么没听说谁家哥哥这么大方,还给弟弟妹妹买了汽车。”
“南初妹妹既然说了,肯定是有的。”秦牧也打趣:“你这两年没少赚,给妹妹弄辆车......”
“说的容易,这是钱的事吗?”王麦川眉头皱起,“压根没名额!”
江赫言指尖轻点桌面:“把你那辆上海轿车给她。”
王麦川顿时瞪大眼睛:“那我开什么?”
秦牧也轻笑一声:“正好,最近从老毛子那儿弄来几辆伏尔加和拉达,性能不错。”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王麦川直起身子,一脸诧异。
“我还想问你呢,最近忙什么去了?总不见人影。”秦牧也瞥他一眼,“上周老毛子那边来人谈生意,就缺你。”
“我可没闲着!”王麦川急忙辩解,“言哥不是让我查老北京贺家吗?跑了好几个地方,档案局都去翻了翻。”
江赫言抬眼:“有消息了?”
“你先别说这个,”王麦川突然凑近,压低声音,“言哥,你求我妹办事了?”
江赫言神色不变:“怎么了?”
王麦川声音更低:“你到底让她办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江赫言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好好,我不问了。”王麦川最受不了他这副模样,嘟囔道:“言哥你这人什么都藏在心里,我最讨厌你这副表情。”
秦牧也轻咳一声:“你能小点声吗?”
王麦川悻悻坐回去,正了正神色:“贺家以前在北京可是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洋行、纺织厂、百货公司开了不少。”
“不过算起来,他们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建国后没几年就举家迁往香港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说起来,他们走得倒是时候,刚好躲过一劫,要不然指不定落得什么下场。”
“现在呢?”江赫言问。
“全家都在英国,听说混得风生水起,伦敦的房地产、纺织业都有涉足。”
王麦川挤眉弄眼:“这不是深圳开放了吗,我打听到的消息,贺家老爷子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没准会回来投资。”
他说着好奇地凑近:“言哥,你打听贺家干什么?想和他们做生意?”
江赫言垂眸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王麦川正要追问,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对了!刚得到的消息,咱们上次看到的那个深圳第一个商品小区——还没完全盖起来,楼花已经销售一空了!”
他语气夸张:“听说香港人抢着买,一期208套两天就卖光了。”
秦牧也神色一凛:“确定?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王麦川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电报,“广州那边刚传过来的消息。”
他看向江赫言,语气难得认真:"言哥,深圳特区这是成了!”
江赫言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深圳特区总面积327.5平方公里,是153个蛇口工业区。中央这次实验性质很强,只给了3000万贷款,没有先例可循,也没有太多战略期望,。”
“这么点钱,连三通一平都不够吧?”王麦川惊讶道,“光是修路通水通电就得花多少钱?”
“当地官员够厉害的,没有支持硬是趟出一条路。”秦牧也若有所思:“这可是要冒政治风险的。”
“当地政府想尽了办法,”江赫言声音平稳,“最后只有一计——出租土地。”
王麦川“啊”了一声,险些跳起来:“那些官员不要命了?这么大逆不道,敢把国家的土地出租给资本家?”
他捂着胸口:“这要是放在前几年,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能不能听言哥说完!”秦牧也皱眉,“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王麦川赶紧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眼巴巴地看着江赫言。
“深圳房地产局副局长骆锦新,翻遍了马列原著,最终在《共产党宣言》1882年俄文版序言中,找到了恩格斯的一段话。”江赫言语气依然平静,眼中却闪过赞赏,“‘消灭土地私有制并不要求消灭地租,而是要求把地租转交给社会。’列宁在《土地问题提纲》中也引用过这个观点。”
秦牧也若有所悟:“原来如此......这样就在理论上找到了依据。”
王麦川刚要开口,一阵敲门声响起。
徐婶子推门进来,她系着干净的围裙,语气恭敬:“院外来了个姑娘,说要进来找江同志。”
王麦川立刻站起来:“姑娘?谁啊?”
他看向江赫言和秦牧也,两人同时摇头。
“我去看看。”秦牧也说着起身出去。
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位年轻女子走进书房。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件素色连衣裙,外罩米色针织开衫,长发盘起,气质沉静中透着几分英气。
王麦川一下子跳起来:“南初?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王南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哥,我跟你前后脚。”
“怎么可能?”王麦川一脸不信,“我特意留意过,没人跟着。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跟踪了?”
“有没有可能,”王南初无奈地扶额,“我不是跟在你身后来的?”
怕王麦川追根究底,她忙解释:“我昨天就听说你要来找言哥,本想跟你一起,谁知道你先走了。”
“哦!”王麦川反应过来:“不对啊,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王南初不再理他,转向江赫言,神色认真:“言哥,聊聊?”
江赫言点头,伸手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秦牧也适时地递过一杯刚沏的热茶,茶汤清亮,香气袅袅。
“谢谢牧也哥。”王南初接过茶盏,轻声道谢。
王麦川凑过来想听个究竟,被王南初一个眼神制止:“哥!”
王麦川讪讪地退到窗边,仍竖着耳朵。
王南初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江赫言面前:“言哥,你托我的事都办妥了。”
江赫言只淡淡道:“谢谢。麻烦了。”
“不麻烦,”王南初抿了口茶,语气轻松了几分,“接触下来,我还挺喜欢南星的。她很有主见,不像一般姑娘家扭扭捏捏的。”
她放下茶盏,直视江赫言:“以后我们各论各的,我认她这个朋友。”
江赫言凝视她片刻,目光深邃。
书房里一时静默,只听得窗外鸟鸣声。
许久,他才缓缓点头:“好。”
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南初,你的聪明不要用错地方。”
王南初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锐利:“言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如今在王家树大招风,行事更需谨慎,有事记得开口。”
“谢谢言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