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后众人在凉亭煮茶,邓结同邓昭商量寻硫磺之事,邓昭认为她与郭嘉两人去太危险,即便只是踩点也没有个准头,不知何时能回,不如自己派老陈带着几个商队老人先去附近县乡打听是否能购到硫矿。
虞湫闻言点头,深表赞同:“元明说得是。若实在买不到,让他们也顺道探探矿源所在,届时再多带些人同去。”
邓结低头沉吟,心里多少还有些想法,郭嘉柔声宽慰:“姑娘不如先去准备硫矿图鉴,让老陈带上,也好有的放矢。”
“书房里正好有《神农本草经》,里头应当有记录。”虞湫起身便要赶人,“奉孝去陪阿结多誊抄几份罢!这里我们收拾!”
待二人远去,邓昭这才开口问出疑惑:“夫人这是?”
虞湫欣然拉起邓昭的手,“既然要做一家人,自然得住一起!走,咱们给奉孝换个房间!”
书房内,邓结从书架上取来《神农本草经》,展卷找到硫磺的条目,指点着开始润笔在一片细简上临摹。
郭嘉俯身一看,她竟在上头小心翼翼地画了个指甲盖大小的轮廓,不禁失笑:“姑娘这般节俭,老陈他们怕是找到明年都找不着。”
他指了指架上成卷的帛布,“你家都是做帛布生意的,还舍不得用?”
邓结恍然,起身取来好些布块,可刚提笔,手又悬在空中不敢落下:“我画功实在是……”
“在这先试试,画大些。”郭嘉抽出一卷空白的竹简展开,眼里带着笑意,心中已然有个预料。
笔尖游走,竹片上赫然墨出一团软趴趴的形状,邓结左改右修,越描越糊,活像块烤焦的炊饼。
郭嘉拍案大笑:“妙啊!姑娘这画功,倒是与绣工一脉相承,都这般……全凭意境!”
“郭奉孝!”邓结气得去抢他腰间的药囊,“把药囊还我!”
郭嘉敏捷地侧身避开,一手按住药囊:“我的!送出去的哪有要回的道理!”
邓结急得乱喊:“那也是阿兄送的!”
郭嘉反倒向她索要起来:“倒是姑娘许我的新药囊还欠着呢。”
邓结又羞又恼,把竹简往他跟前一推,没好气道:“那你来!”
却见郭嘉执笔蘸墨,略过竹简,直接在素帛上挥毫而就。寥寥数笔,已将矿石的大概勾勒得如原版一般无二。她看得呆了,半晌才嘟囔道:“早知就该让先生一个人来……”
“分工罢,光这样还看不出什么来,里面还需画得更细致些。”
郭嘉将画好的帛布移到她面前,“姑娘誊字,嘉来绘图。”
竹简展在两人中间,二人同时开工。
邓结抄完五份时,郭嘉才画完三幅。
她看着郭嘉细细勾摩,突然惊觉:“糟了!还得去换衣裳见徐闳!”
郭嘉抬头,见她慌慌张张收拾笔墨的模样,不由轻笑:“去吧,剩下的我来。”
郭嘉摘抄完,伸着懒腰往房间走,正撞见几个小厮抱着他的书卷、衣物从他房里出来往主楼搬。
“这是作甚?”他疾步扯住一个小厮问,那人只缩着脖子说是夫人吩咐的。
郭嘉快步追进房中,却见邓昭夫妇立在房内,虞湫指挥着佣人们搬物清理,邓昭见郭嘉来了露出僵硬的笑容。
“奉孝你来得正好,”虞湫挤过邓昭迎上郭嘉,举着一卷脱线的竹简道:“适才婢子打扫时发现有老鼠捣乱,这屋子可不能住了,给你宝贝书简啃坏可不行!”
她指向主楼,“主楼的炭火也比这暖和,我给你安排那边住。”
郭嘉盯着脱线处分明断得干净利落,似利器割断,正欲张嘴,却见邓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房梁,梁上正卧着那只总跟着他的橘猫。
“阿嫂!”换好麻衣的邓结,连发髻都未挽好,匆匆地沿着回廊奔来,“他们说是你安排奉孝先生住我隔壁……”
待她进房时看见三人神态各异,不由得停住了口。
“有老鼠。”虞湫晃动手里的竹简,邓昭闭眼躲闪邓结的目光,郭嘉掩面偷笑。
过午虞湫与邓昭整装待发。
临行前,虞湫硬拉着邓结送他们出门,指尖轻点她眉心:“奉孝是贵客,你可莫要懈怠。”
“阿嫂也不羞,如此刻意安排,平白叫人笑话。”邓结还是咬定虞湫是因为昨日之事才对郭嘉忽的转了性子,眼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虞湫却相当坦然,任她这般看待,俨然一副我就是这样的嘴脸,继续拿邓昭当幌子:“你阿兄认了人家这个兄弟,我也当成人之美不是。”说罢朝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邓昭递个眼色。
邓昭会意,大步上前揽住妻子肩头,招呼邓结赶紧回去带人家去主楼熟悉熟悉。
待二人走远了,虞湫扯住邓昭的衣襟道:“主意是你出的,倒要我一人干演?”
邓昭讪笑:“我哪有夫人这般手段?”话未说完,腰间玉佩已被妻子拽得叮当响,连忙讨饶:“好好好,我有法子,有法子……”
送走邓昭夫妇,邓结领着郭嘉来到主楼二层参观,她告诉郭嘉主楼扩建后,母亲与兄嫂都搬到三层,鸣儿原是跟着乳母一起住,后来母亲嫌外人在三层不方便,便遣了乳母跟她住。
二楼原来的主卧反倒腾出来给邓结一人住得宽敞。
她引着郭嘉来到原来邓母的房间,比起角楼那间虽开阔,却更暖和,书架也更大些,这会屋内还飘着艾草新熏过的气韵。
“这个隔间是做什么用的?”郭嘉发现房内还有个小隔间,好奇地开门看,原以为会是什么收藏用,打开后发现里头竟列着数个火盆,这会只燃着一个。
“阿母一向畏寒,这个隔间是阿兄专门给她做的,这样就算多燃些炭火也不会有烟雾打扰她休息。”邓结给他解释,又指了指楼上的房间也是一样设计。
郭嘉点头赞道:“元明兄倒是细心。”
他继续环视房间,墙上挂着邓母写的桃符,多少还留着些书香气,郭嘉心道这家子真有意思,文武商药都聚齐了。
目光扫过一尘不染的青铜灯盏和素净的软垫,郭嘉不免也夸了句:“嫂夫人也是,体贴入微。”
邓结靠近他,神色别扭地低语:“先生莫怪,阿嫂就是这般商人心性……”随即又忽然抬头认真道:“但是她待人好也是真的好的!”
郭嘉并不觉得虞湫是完全出于这个原因才讨好他的,不过似乎这个姑娘并没有看懂她兄嫂的心思,他轻笑着了了应道:“嘉明白的。”
两人下楼后,邓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转向西侧的药柜,毫无目的地抽出几个屉子,将手伸进里面一顿抓揉,又将手搓着往身上擦。
“姑娘这是做什么?”郭嘉好奇地凑近,也伸手去捏草药玩。
“他昨天有闻到我身上的药味,今早我却换了香粉。”她说着往袖子里塞了一些药,“得换回药味才行。”
郭嘉看她连这些细节都照顾到,心头一阵柔软。
转念一想他怎的连药味都能闻得出来,到底两个人在米肆里挨多近啊,不由地皱起眉头。
他试着探出自己的身子,将鼻子往邓结方向凑,正巧邓结被一阵细辛刺挠了鼻子,仰头打了个喷嚏,与郭嘉的头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两人皆是一懵,捂着吃痛的地方笑出声。
“接下来怎的还要去药圃?”郭嘉揣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邓结身后,“似姑娘这般准备妥当,真的还能遇到徐闳么?”
“这衣服太干净也不对!正好今早没空去翻土,一举两得。”小姑娘没了曲裾的束缚,步子都变得轻盈雀跃了。
郭嘉无奈摇头,她根本就是念着自己的草药。
邓结蹲在畦边,麻利地将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臂。
她专注地翻松着土壤,背上的低矮发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郭嘉坐在老槐边的青石上,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发髻来回。当邓结俯身时,发髻滑向一侧,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不知怎的让他有点心神荡漾。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指尖蘸了把石头边的灰土。
“呀!”邓结猛地一颤,差点跌坐在地。
她扭头瞪向郭嘉,却见他一脸无辜地指着她脖子:“淤青啊。穷人家媳妇要私奔,总得有点伤痕才像样。”
邓结眨了眨眼,突然恍然大悟:“有道理!”她主动把脸凑过去,“来来来,这边也抹点。”
郭嘉强忍着笑意,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划过。滑嫩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连忙用调侃掩饰:“姑娘这般积极,倒像是真要与人私奔。”
“少废话!”邓结抓起一把土就往他手上拍,“既是贫贱夫妻,你也得有!”
两人像孩童般玩闹起来,不一会儿就弄得满身尘土。
当邓结从水井里舀水照影时,咯咯笑出声:“这哪像被恶夫揍,分明是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烧火丫头!”
郭嘉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却眉眼弯弯的姑娘,忽然觉得胸口发烫。
他故作镇定地掸了掸衣袖:“无妨,横竖贫贱夫妻也是要钻灶台的。”
“那便再给你添点!权当输钱被人揍出赌坊的痕迹!”邓结突然扑过来,沾着泥的手往他脸上蹭。
郭嘉猝不及防,被她抹了个正着,两人放声大笑,郭嘉望着邓结明亮的眼眸,忽然希望这场戏能演得再久一些。
经过中庭时,邓结向一名小厮要走他的头巾,郭嘉也顺道膳堂,抄起案上半壶九酝春,仰头灌了两口,刻意偏了些角度,让酒液顺着下颌滑入衣襟内。
邓结捏着鼻子后退:“你这也是为了演酒鬼么?”
郭嘉扯开衣襟,把酒在胸口抹匀,还故意挨近邓结咧嘴笑:“像不像刚从酒肆里滚出来的?”
“刺鼻——”邓结嫌弃地扇着风,把他往外推,“且离我远点。”
郭嘉刻意放缓脚步任由她推着:“那怎么行,恶夫可得盯紧私奔的媳妇啊!”
到了米肆附近,邓结在拐角处替郭嘉理了理粗布头巾,将他额前碎发拨得更乱些。
“徐闳与我只有一面之缘,应当看不出来吧?”郭嘉压低声音,故意佝偻起来。
邓结后退半步打量,眼前这灰头土脸的家伙与那个清隽的模样全然不同,她满意地笑笑:“你看他早上那样,肯定认不出来!”
米肆里,伙计见邓结进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娘子可带齐钱了?我家大人允你两千五百钱了。”
邓结搓着衣袖往里探:“那、那大人还在么?”
伙计翻着白眼往后堂钻,随即换了徐闳压着自己的腰带掀帘而出,他发出让邓结不适的笑声:“娘子改变主意了?”
“家里……连两千钱都凑不出了。”
邓结装的哭腔又带着三分真实害怕的颤抖,“那杀千刀的赌光了过年的粮钱,昨日回去还对我动手……”她故意露出腕上最像淤青的灰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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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闳近前两步掐住她的手腕斜视了一眼:“既如此,今夜便留下?”
邓结心头猛跳,强自镇定:“大、大人不是明天才走么?我若今天留城里必会被他找到,不如定个时辰,待大人出发,我偷跑出来再来此?”
徐闳轻哼一声,将她腕子一扔,“改主意了,要多留五日。”
邓结一惊,怎的计划还有变,心里突然慌了神,但是目的不能改,她挺着身子嚷:“那……那便五日之后巳时如何?早了我出不去……”
他眼神上下扫视一圈,“先让我看看你伤势如何。”
说着伸手就想扒她衣领,吓得邓结慌忙抬手阻拦后退,后腰撞上门框:“等跟了大人自然……”
徐闳加大了力度扯她衣襟:“只消看看,何必害羞。”
邓结奋力抵着他的手,别开头尽量保持着体面,“大人、大人莫心急……”可眼角挤出的湿润已经出卖了她此时内心中的恐惧。
“贱人!”郭嘉一个箭步冲入撞开邓结,却在撞开的瞬间化劲为柔,一手稳稳托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护在怀里,浓郁的酒气冲得徐闳也往后退了两步。
徐闳轻薄她的神情尚未从眼前挥去,邓结又冷不防地挨了郭嘉一通力道的冲撞,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却见他一把抓住邓结的肩头,粗着嗓子吼:“老子输钱你就要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郭嘉虽然避开邓结眼神,直勾勾盯着地板,但他通红的眼睛和暴起的青筋还是吓得她回想起在赌坊外见过的赌徒朝自家婆娘撒气的模样,那怒骂声使邓结一时真叫自己当做私奔的贱妇,连带着先前的恐惧一并爆发出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徐闳下意识按住腰间佩刀,邓结想推开郭嘉挣脱,却被他发劲拦腰扛起,这完全超出她的预想,悬空的失重感让她本能地踢蹬双腿,朝徐闳哭喊:“大人!大人莫忘了!”
混乱间,她从自己发间拔下木簪朝地上掷,向徐闳伸出五根手指。
郭嘉出门的瞬间,同刚在门口蹲坐下来的卖炭翁撞了个踉跄,他心下一凛,匆匆拐进后巷。
直到绕进民宅区,郭嘉才气喘吁吁地将邓结放下。
邓结浑身发抖,散乱的发丝黏在泪痕交错的脸上,粗布衣领在挣扎中扯开一道口子。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徐闳还是被郭嘉吓的,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耍流氓是可以完全不分时间地点的,来的那么突然;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即便郭嘉看着清瘦,但真的发起力道来自己在他面前也是毫无招架之力。
她在尽可能地压制自己的情绪,张着嘴深呼吸。
郭嘉也一时语塞,原想等她平静下来,但见着她身体在不住地发抖,他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抽动,一口意气涌上心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邓结的额头抵在他锁骨,温热的泪水渗进他沾酒的衣襟。
巷口的叫卖声随着太阳西沉也渐渐少了声。
郭嘉能感觉到怀中的颤抖慢慢平息,却又不敢松手。
他自己也见过太多那样的场景。
阳翟街角被醉汉殴打的妇人,邺城城外遭黑山贼劫掠的流民。
那些女人也是这样发抖,被像货物一样扔上牛车载着,连哭都不敢出声。
方才演得太真,真到他自己都心惊。
扯她肩的力道,吼骂时的语气,活脱脱就是那些逼死孤女的恶人模样。
右掌还残留着拽她时的触感,虎口隐隐发胀。
这双手抄过书、画过策,也曾为了自保杀过人……如今竟也能演活暴徒,却吓着她。
不知怎的,郭嘉第一次对此感到厌恶,喉头突然涌上酸苦,不知是残留的酒液,还是翻腾的心绪,堵着他难以喘息。
他竟希望此时抱着她的是一双更干净的手。
他本该断然拒绝这个计划的——不该让她去假扮劳什子私奔妇人……不,一开始自己就不该劳烦她去接近徐闳。
明明徐闳与自己也只见过一面,说不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昨日就该自己进去刺探的。
可私心里那点“暗中护她周全”的念头,竟让他鬼使神差地要她去,还兴高采烈地要扮她恶夫,甚至揣摩起恶人的神态。
方才那一声“贱人”吼出口,这会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也该收着些力,怎能什么都不顾就去把她大力地撞开,她这小身板怎么经得起自己全力一撞。
纵使心里想了许多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只能挤出三个字:“对不住……”
怀中邓结轻轻摇头,缓缓吐了一口气,鼻尖擦过他胸前的酒渍,转而破涕为笑:“臭死了……”
这声带着鼻音的嗔怪让郭嘉不免松了神。
他低头看去,正迎上邓结仰起的脸,泪痕未干,眼神里却已荡漾开清亮的光。
两人同时怔住。
某种无形的悸动在咫尺间流转,竟就这般愣住直直地看着对方无人言语。
郭嘉吞咽口水回神,抬手替她拢好衣襟,解下头巾绕过她散乱的头发,为她简单地绑上。
远处鼓楼传来暮鼓低沉的声音,两个狼狈的人并肩而行,沉吟良久,邓结才正色道:“徐闳为何要多留五日?”
“此事还有蹊跷。”郭嘉神情也恢复清明,“回去同元明兄他们探听情况,再做计较。”
暮色中,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长若即若离,方才那个拥抱无人再提,但他们的心底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