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鼓声已然歇了,檐下亮着的灯笼映着郭嘉和邓结二人满身污渍地进门。
郭嘉眼神略过马厩,车马少了几驾,老陈大约已经带人走了,邓昭行事果然雷厉风行。
膳堂碗箸声响,虞湫正起身,回头便瞧见两人经过格门的身影,“哎呀”一声搁下酒盏迎上来。
“你们这是……”虞湫绕着两人打量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二人低落的神情上,也不多问,“先去洗洗,单独给你们备餐。”
她转身便调度起来。
唤小厮带郭嘉去后院澡堂,吩咐婢子给姑娘备香汤,又喊住中庭的阿福,让他传话后厨炙条鹿腿,再备些梅子浆和蜜水。
邓昭从食案上探身望去,也放下手中的银箸起身。
邓鸣跟着出去拉着邓结问:“姑姑去哪里找好玩的了?”
他忽然抽了抽鼻子,往虞湫身边跑,指着郭嘉喊:“先生身上好臭!”
邓结勉强跟他扯个笑:“被隔壁阿梁家的猪撵了。”
郭嘉噗嗤一笑,蹲下来与邓鸣平视,拉着他稚嫩的小手:“那猪还会拱酒喝呢,溅了我一身。你看!”指着身上的酒渍。
邓鸣被逗得哈哈笑,嚷嚷着也要去跟猪玩。
邓昭揽过儿子的脑袋,扶起郭嘉:“你们洗完来三层阁楼罢。”
他指指上头,“今夜天晴,正好坐楼上观星。”
后院的澡堂雾气弥漫,郭嘉浸在热水中,木桶边缘搭着半湿的布巾。
他低头抵着水面,热水微微晃动,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
他今日竟又让她涉险了。
明明有上次那样的前车之鉴,自己早该料想到的,怎么还让她去直面徐闳那样的豺狼。
邓结再细心,终究是个女子,在这样的世道里,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今日若是徐闳直接抽刀相逼,说不准两人都要折进去。
他应该谋划得更周全些,应该自己去扛下试探的工作,便是被认出也是在皖城内有邓昭这等助力,而不是躲在她身后,让她去演什么“私奔妇人”。
他不免攥紧拳头。
不能再有下次。
自己必须做得更好。谋划得更深。保护得更周全。
邓结的寝室里架起屏风,浴桶中混着花瓣和艾草,热水与香炉氤氲缠绕。
她抱膝坐在水中,痴痴地看着水面浮动的花草。
徐闳的眼神……让她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免感到一阵恶寒。
她不是没见过无礼的男子。
义诊时,也总有人借着瞧病对她动手动脚,可毕竟光天化日,稍作反击也便打退他们的念头了。
今日不同,今日她是自己送去的猎物。
自己太过莽撞了。
仗着有郭嘉在身后就不顾后果地涉险,甚至没想过万一计划失败会如何,可能连带着郭嘉都会一起受伤。
如果郭嘉今天没有及时冲进来,如果徐闳当场翻脸……
她将脸砸入水里,温热的水包容她所有的愁绪。
她猛地抬头,自己得以巧破力,要多做谋划,像郭嘉那样去思考。
不能总是依赖别人,他们再细心再周全,也总有不在身边的时候。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自己必须学会判断局势,应对危险。
自己要准备更加稳妥,更加细心、更加坚强才行。
西侧角楼三层阁楼的高窗洞开,冬夜的寒气与炭盆暖意交缠。
四人围坐案前,温酒的白雾袅袅升起,为烛光染开一层晕。
郭嘉刚沐浴完的发梢还带着湿气,绕了条发带浅浅绑着甩在身后。
他靠在窗边,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眺去,比起原先他住东侧二层的视野更为开阔,也不会被大门的屋檐阻挡视线,能将皖城尽收眼底,遥相对望的太守府大约是为数不多能与之呼应的高楼了。
他清晰地记着城内的街巷布局,甚至能辨认出吴氏米肆的方位。
他默默注视了一会,仰头望天,冬季的星子终是没有夏季那般灿烂,总归还是零落四散,透着些清冷。
“来,先喝杯温酒暖暖身子。”邓昭为郭嘉斟满酒盏。
邓结还是想不通徐闳为何要推迟离开的日子,手里攥着虞湫切给她的炙肉迟迟没有下嘴。
“会不会是已经认出你是故意接近他的?”邓昭沉吟,轻轻放下手中的酒盏。
邓结微微摇头:“倒是不像,与昨日态度无二。”
终于嘬了一口炙肉,“却像是在等什么,会不会是我们收金券的事引起他的警觉?”
虞湫手指轻点窗外:“今日我们收购的动静确实不小。”
不过神情里透着些骄傲,“依着吴高的性子应该是欣喜才是。会不会是他们还在盘算怎么让我们继续当冤家?”
邓昭点头附和:“有可能。若是能通过此道直接把徐闳钓到明面上,阿结也不必再冒这个险了。”
郭嘉饮尽酒盏,重重叩下:“不论如何,邓姑娘明日是不能再去集市义诊了。”
他顿了顿,看向邓昭,“最好也别留城内。”
邓结心下一凛,盘算着若是能就此直接去寻硫矿倒也可行……
邓昭与妻子交换眼神,“阿结在城内也小有名气,得亏他是外乡来的。若是真有意打听确实说不准能寻来……”
他看了眼邓结手上的小动作,读出她的心思,“老陈已带人去周边县城打探现货,我要他无论如何年前都要回来,给了他十天的时间。你……”
虞湫担心邓昭真的心大到让郭嘉一人陪她,赶紧出言打断:“与吴氏周旋我有经验,阿结若是想去寻矿,元明你便随她一起去罢,真有万一徐闳找到家来,我也有理由搪塞的。”
邓结闻言抬头左右环顾兄嫂二人,邓昭眼里的愧疚和不舍终归没有言语出口,倒让邓结嘴里泛起酸涩。
虞湫转头微笑着拉起邓结的手:“你想做什么去便是了,我和你阿兄都支持你。陆府那边我明日照去。陆姑娘伶俐,她定能领会我明日给她的暗示。”
邓昭重重叹了口气,“好,明日一早我们三人一同去周边村落探探。不论结果如何,最多去四日!”
说着为郭嘉和虞湫两人斟酒,又对邓结跟前的蜜水做了个“请”的手势,“来,我们只求平安归来。”
邓结举盏饮的时候,心里默默祈愿:定要有所收获。
酒过三巡,邓昭从案下取出一只漆木匣子,只见匣面精雕着二十八宿星图,锁扣处嵌的青金石在烛光中泛着幽光。
他将匣子移至郭嘉面前:“昔日奉孝在黄河观星助我等脱难,我应你回来必当答谢。”
郭嘉连忙抬手拒绝,他拎起腰间的青玉佩:“元明兄已然谢过了!”
邓昭朗笑,“玉佩是你我情谊的见证,这星盘才是谢礼!正好明日要出远门,带上也说不准有用。”
郭嘉有些动容,他们对邓结对自己都一般真诚,不免有些恍惚,又羡慕邓结,又质疑自己这般赖皮处在他们家是否合适。
邓结见他迟迟未收,替他揽过放在他身上:“先生莫推辞了,这里也就先生把玩的明白这种东西!”
虞湫起身,拉着邓昭:“走罢,去看看鸣儿睡熟了没。”
郭嘉打开匣子,取出青铜星盘,指尖轻轻拨动上面的刻度。
“邓姑娘可识星象?”他笑问。
半晌没回应,他转头见邓结正低着头在发愣。
“姑娘在想什么?”
他靠近邓结耳边,惊得邓结一颤回神。“啊?哦……我在想……四天会不会太短了,若是寻不到,或是刚寻到?”
郭嘉眸光微动,突然问道:“姑娘生辰几何?”
邓结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愣愣地答着:“二月初二。”
“这倒巧了。”他唇角微扬,这姑娘的私密之事对自己竟毫不设防,心中一顿暗喜。
他手指在星盘上轻轻一划,“氐宿当值,主仁心坚韧——难怪姑娘悬壶济世,百折不回。”
说着引着邓结推开另一侧窗棂,扬手指朝东北方的一颗明星,“二月生见寅,这便是姑娘的天医星。”
“天医星?”邓结临近窗棂,仰头遥望,寂静的星空清透澄净,那颗星辰在墨蓝的天幕上熠熠生辉,仿佛真的在注视着人间。
良久,她轻呵出一口白气,“先生也信这个?”
“谶纬有言‘天医星明,则民无疾’。我瞧着它今夜格外明亮,便信它一回。”
郭嘉轻笑着收拢星盘,“天医星照拂,便是姑娘的福兆。四日虽短,却也够我们在皖山探个遍了。”
他笃定的目光让邓结胸中泛起暖意流淌,“若真如先生所言……”
“若真如我所言,”郭嘉接过她的话,正视她的双眼,“姑娘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此事之后,”他皱起眉正色道:“别再贸然涉险……便是缘由在我,也需立即拒绝!”
邓结一时语塞,郭嘉满脸愧色:“今日之事,全赖嘉,是我对不住姑娘。”
邓结眸色一沉,原想张嘴辩驳,终于还是抿紧了嘴唇重重点头。
今日一定也吓到他了。
虽然也知道自己应该再小心谨慎些,可不知为何,这种自责过后竟有一丝隐秘的失落感。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只是她也不知道,郭嘉将提了好几次气在胸口,心里决意的那句“即便涉险,我也定会护你周全”咽回肚子。
从三楼下来,二人踏上回廊,更深露重的,宅子里已悄然无声,只有廊上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为他们引向主楼。
邓结走在前面,步履放得轻缓,黄昏中那个拥抱的触感不知怎的又悄然攀上心头,脑海里盘桓着他刚才那句“答应我”和“别再贸然涉险”,心跳声回荡在耳边,都要碾过踏上木板的脚步声了。
郭嘉就静静跟在她身后没再说话,自己既不敢回头看他,也不敢出声发问,总觉得比起前两天那般样相处自然,现在心口似被什么压着,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郭嘉刻意调同步幅,保持着与邓结半步距离,默默追随她的背影。
白天还窃喜可以住到离她更近的地方,可此时当真要与她一起回主楼,反倒生出怯懦。
新沐浴的花香混着皂角味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起拥她入怀的温暖,心头突突得他直想立刻逃回角楼的客房,至少在那个清冷的屋子里,自己不必连呼吸都似现在这般小心斟酌。
真是越在意,越患得患失。
郭嘉提起一口气,强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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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胸中翻腾的杂念,他需要找个话题打破这种窒息的感觉。
“咳。”他清了清嗓子,用他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语调缓缓开口道:“明日入山,姑娘可备好驱蛇虫的药物?硫矿附近最易有蛇。”
邓结听到正事的内容,立刻打消心里的杂念,带着一丝差点被发现私心的尴尬,猛的转过身,比起平时多了份急切,努力挤出笑容,迫切希望自己能更自然一些,“对对对!先生提醒的是,待会正好我先去一层备药……先生、先生知道房间,先回房歇息罢!”
郭嘉稍稍吃惊,这两天都在一起行动,这会竟然刻意提出她单独备药……也好,自己也需要冷静冷静。
他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我先回去……姑娘可切记多分装几份,山间湿气重,莫要还未寻到矿,就被蛇虫吓得跳脚,可就得不偿失了。”
邓结想也没想,脱口便说:“先生放心,各家医师的方子我都备个三副,管遇到甚毒物,我都挡在先生前头……呃,不是,我是说我定能护住先生!”
邓结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和舌头都有些不大灵光,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脸微微发起热来,“总之、总之就是有备无患!”
“呵。”郭嘉被她这番慌乱逗得笑出声,紧绷的新心弦终于松了一些,“不过,”他恢复往日的戏谑,“挡在前头这种事,还是留给我罢。毕竟……再让姑娘掉眼泪,那我真是个‘恶夫’了。”
“什、什么‘恶夫’!这事已经翻篇了!”邓结被他这词戳中心事,说话都变得不利索,“先生莫要再提这事了!”转身加快步子溜走了。
郭嘉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眼底笑意更甚,见她消失在通向一层的楼梯,轻轻吐了口气,自己也得回去准备一下出行的舆图和行囊。
这几天的相处他也看明白了,这邓家两兄妹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性格都是一般鲁莽也一般义气,行动总是走在思考前。
邓家如今有这气象,那虞氏定是费了不少精神。此番出行,自己也需慎之又慎,为他二人做好最周全的考量才行。
郭嘉回房后忙碌完,街上已经敲响戌时的更鼓。
熄灯前,他心里总还有些念想,给自己找解手的借口特地从邓结门前经过,发现她房里仍亮着烛火。
他驻足片刻,听不清屋内动静,终是抬手轻叩房门,“邓姑娘?”
里面传来被吓到的“嘶”的一声。
“姑娘在忙什么?”郭嘉靠近门边,辨着动静。
“没、没什么!先生何事?”邓结略带急促的声音隔着门响起。
郭嘉微微一噎,“夜深了,明日我们卯时前要出发,姑娘可早先休息。”
“啊?对对,先生也早些休息……”郭嘉发现她的语气不同平时活泼,倒是带着一丝女儿家的扭捏,“我……我整理完药囊就睡了……”总觉得还有未尽之言,他便没挪脚,仍站外面静静等着,可邓结也没再往下说。
“先生?”
“啊?”
两人几乎同时发声,又一齐噤声,皆是一怔。
郭嘉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离开才对,可见邓结的身影因靠近而被烛火映上隔门。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郭嘉心中突跳得厉害,大概自己还盼着再看她一眼,想着她睡觉前的模样是否和刚才又不同。
“没、没事……”邓结站定在门后,又背过身去,轻轻靠在门框边,“呃,就是……就是想问先生那药囊里的药草是不是该换了?要不先生解下来先给我,我重装一份新的?”
郭嘉心中一激,想到她刚才那“嘶”的一声,莫不是被针扎了手指,难道她在给自己绣新药囊?
他靠近两步,贴着隔门轻声道:“嗯……我闻这药效当未过期,姑娘若是想备新药,不若趁此机会将之前的许诺给了了?”
“什……没那回事!”邓结矢口否认,“先生还是赶紧休息罢!”说完疾走离开,吹灭了烛火。
期待的心火也被一同吹灭,郭嘉终于点着头离开,嘴角却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邓结躺在榻上,从被褥中钻出脸来,掏出刚绣好的药囊看着,黑暗中被抹去了色彩,但锦缎上一只憨态可掬、怪模怪样的炸毛狸花猫在回盯她。
刚才他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为什么不顺势就送出去了呢……明明药草也都装好了,只消开个门缝递出去,大大方方地丢给他,再配上一句“丑猫就爱黏着先生”,还能借机报复下那小畜生。
可是……怎么就退缩了呢。
邓结手指收紧了力度,那猫纹也随之皱成一团,就像她此刻挤在一起的五官。她把药囊和自己一起埋进被褥里。
“实在是太丑了……”她闷在被子里,自己也不禁笑出声。
就算是寒门,好歹也是个士族,身上终究有股清隽风雅的气质,怎好配这种东西。
那槐纹虽丑,好歹也算个正经纹样,这只……原本是想揶揄他用,可现在的心境和刚动手那会已然不同,怎好意思再送出去,若他因此误会自己讨厌他怎么办,甚至因此生气不和自己说话……
可要是重绣一只正经花纹,那不是更刻意了?不就成了……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东西!
邓结脑子一团混乱,把药囊往怀里一揣,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