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昼对她的奚落不为所动,摆在明面上的态度只剩下油盐不进的执拗。
季和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负隅顽抗的残兵,无奈地说:“周随容也可能是假的呢?”
方清昼说:“我相信他的真实。”
季和并指在电脑的触控板上一滑,屏幕亮着荧光,切换成一个男人的照片。
方清昼眼尾的余光瞥见,瞳孔竟猛地收缩,大脑还没反应,身体已带着椅子朝后退去。
地板跟木椅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她在心有余悸的冷颤中站了起来。
季和见状,不急不缓地拧开瓶盖喝了口水。
对面瞪着铜铃大眼的青年暗戳戳挪动过来,搭着桌沿,伸长了脖子偷瞄屏幕。
照片里的男人长相斯文周正,戴着半框眼睛,有股沉稳的书生气。只是双目无神,细看之下会有种阴沉的观感。
青年旋即将目光投向方清昼。
他的情绪直白且粗浅,不设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是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此刻他对方清昼呈现出如此激烈反应的表现并未感到诧异,而是有些微的忧虑。
两人彼此观察,各自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出了一丝紧张。
青年莫名心虚地别开脸。
方清昼气势跌落,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害怕:“他是谁?”
“吕坚承——当初绑架沈知阳的犯人。不然还能是谁?我已经跟你提过两遍了。以你的智商,为什么要询问这种没用的问题?”
季和不动声色地收起桌上电脑,塞进青年怀里,反手推着他站到自己身后,以便保护单位的宝贵财产。
“我们找到了第一案发现场,附近遗留了大量的血迹,从出血量来看,吕坚承已经死了,但是尸体被你带走了。”
方清昼的声线紧绷到有些破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季和推开椅子,长腿一迈站到她跟前,不容反抗地抓起她的手腕,让她看着自己掌心的伤口,说:“你不擅长杀人,现场留下了太多的证据,连凶器都在附近的厕所垃圾桶里被我们翻出来了,上面检测出了你的DNA。”
季和站直之后比方清昼要高出小半个头,眉眼低压,从近处盯视着她,身上便释放出黑云压城般让人无所遁形的威厉。
她大发慈悲似地给出了个交换条件:“你告诉我尸体的下落,我告诉你周随容的下落。”
方清昼将手抽回来,恼怒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下一刻,季和毫无征兆地抛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周随容自杀了。”
方清昼犹如被拍下定格的按钮,连同周边的空气一同凝固当场,脸上的血色在窒息的错觉中迅速消退,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极度的恐惧。
季和俯视着方清昼飞速变幻的脸色,侧步靠坐在桌上,脊背微微弯曲,平铺直叙地说:“他是比你更早的受害人。在他察觉自己意识不清的时候,选择给了自己一刀。”
方清昼大脑飞速运转,悍戾的眼神仿佛要将季和所有虚伪的表象一层层剥开,嘴唇嚅嗫着道:“不可能。我在酒店的时候,给自己写了几条提醒,根据上面的记录,8月24日我入住酒店,次日出了一趟门,但是到27号的时候,我才特别标注,无法联系周随容,说明在那之前我应该没有跟他断开联系。他是在26号才失踪的。”
季和面露新奇,由衷地问:“为什么你总是在我不理解的地方,脑力格外的发达?”
她两手环胸,抬高下巴,以一种气定神闲的姿态道:“你确定你去见的是周随容吗?你连自己为什么留在酒店都不知道。你只是在贫瘠又错乱的信息中推导出了一条没有前因后果的逻辑链,至于这个逻辑是你自己产生的,还是别人给你设定的,你能保证吗?”
方清昼哑口无言,被季和的眸光锁定,又想后退,脚步抬起一顿,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抵到了墙。
她将手指也紧贴住墙面,仿佛能以此获取安全感。指尖在摸索中停在了几道毛糙的划痕上,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
房间四面是通体环绕的白墙,会做定期维护,她手指碰触到的一块墙面与边上有着略为明显的色差。
这块粉刷时被特意避开的陈旧墙皮上,留着一个用指甲抠出的图案——是张一共只有四笔的笑脸。
“你为什么一直想见周随容?”
季和近在咫尺的声音惊得方清昼寒毛直立。她打了个哆嗦,用手肘将人隔开。
“你见到他之后打算做什么?是有人给你下过这样的暗示吗?他是为你稳固认知设定的锚点?”季和浑然不在意她的拒绝,按下他的手发出一连串的追问,“是因为爱,还是因为直觉?你到现在还相信所谓的直觉?”
方清昼反唇相讥:“难道你认为自己值得信任吗?”
“方清昼不会有这样任性的提问。她可以刨除主观,得出结论。”季和说,“我不想逼疯你,但你也该意识到了。如果根据题目罗列出所有的可能,全部不是正确答案,就说明是题干出了错。你既然无法通过你的大脑来判断,那唯一值得相信的,是你身体的条件反射。”
季和眼中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如同每一次带着试探却又谨慎的休止,隐晦地发问:“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就问过你——你真的知道你的名字吗?”
方清昼如坠冰窖,四肢发凉,微微后仰,一般的重量都依靠墙面支撑。
头疼的症状没有如预期般降临,但是这并未给她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
季和这一次对她的撼动比以往更严重。她开始自救式地回忆周随容,以求证实自己的真实性。
她想她跟周随容认识十一年,从周随容上大学开始结识。在那之前,其实也曾不经意地见过几面。
她不好接近,懒于社交,缺乏正常人冲动跟情绪,连父母也无法忍受,认为她太过不近人情。时常一句话让场面冷却,给别人难堪。
她对未来没什么期许,父母离婚之后,也没什么人会期待她的未来。是社会规则支撑起她的日常生活,告诉她她应该读书、应该工作、应该交朋友,这些是正常人的行为,她可以参照。
她觉得稳定的规则没什么不好,哪怕它只是一个框架,起码可以撑起一个人形。
她就像一副干枯的骨架,游荡着寻找新的血肉。可那些只是装饰……
……不。
不对。
方清昼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人撕裂,潜藏在深处的记忆正卡在那道深黑的裂缝中,一点点地往外钻。
不对,最后那句话是别人说给她听的。
她又惊又惧,逃避地跳过这段,大脑自发地读取后面的内容。
周随容读研三那年,基本看不见人影。参加完三夭的青年大赛,又为了毕业去向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春节前夕,方清昼意料外的在三夭大楼的前厅遇到他,他拿着手机站在门口像是等什么人。
他穿着灰色的羊毛衫,手臂上挂着外套,可能是有些热,站在了靠近门口会被风吹到的位置。他醒目得像是浑身散发着明黄的光晕,周围有不少人的目光都停在他身上。
方清昼跟他打了声招呼,还没询问他之后的安排,周随容披上外套,走到她前面给她推开门,跟她一起出来。
两人并肩在街上走了一段,方清昼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思索一番,自认为高情商地问:“你工作的问题解决了吗?需不需要我伸出援手?”
“你的手一点也不圆。”周随容自然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跟掌心,然后握住,“不过很软,也很暖和。”
说着非常顺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捎进自己的口袋。
方清昼侧着脸看了他片刻,提醒:“偷东西违法。”
周随容绷不住笑了,眉梢眼底都是热烈的欢欣跟喜爱,凑过去亲了她一下,温声问:“那偷亲呢?”
方清昼严肃地说:“更严重了,罪加一等。”
周随容忍着笑,很是忧愁地求情:“那怎么办啊?我可以私了吗?不过我只是个学生,没存多少钱。”
方清昼公正地宣判:“赔偿吧。”
周随容勉为其难地说:“我卖身吧。我还挺值钱的。方老板,可以找零吗?”
于是周随容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她的新团队。
周随容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明朗,有着堪称天赋的讨人喜欢的生动。
对她伸出感知的触角,将她的冷漠疏离转换成不善言辞,适时地替她回答,为她解释,让她同样变得鲜活,叫身边的朋友跟她相处多年,从未察觉到她是个多古怪的人。
……
他们有许多真实的故事。
……
确切的、温热的。
……
他们都在对方的生活里刻下过沉重的印记。
……
不。
不是的。
方清昼冷汗涔涔而下,有种锥心刺骨的绝望,连舌根都在麻痹似地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短促的呼吸声化成她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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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救。
如果没有被扼断自欺欺人的退路,她不会去质疑自己的过去。
可是没有人的过去会是片段式的,跟文件夹一样分门别类,只保留着正向的部分。
她始终下意识地忽略,但这实在太不合常理。在季和询问她要不要察验视频的真伪时,她甚至搜索不出相关的技能。
她不认识这个面目全非的方清昼。
……那她应该是谁?
在她接受这个念头的瞬间,数道声音在她耳边争先恐后地响起,恶意地拉扯住她的双脚,要将她拽入更深层的噩梦。
先是周随容低声的祈求,来自语音留言:“打给我,好吗?我想跟你说说话。”
再是一个人讶然的挖苦:“没想到你现在过得还不错,像个正常人。”
以及刚才让她灵魂震颤的那句:“方清昼,其实你跟我们没有哪里不一样,都是一副干枯的骨架……”
“……”
信息混杂地缠绕在一块儿,带着无法统一的违和。方清昼感觉世界天旋地转,身体失去重心,整个人在昏昏沉沉地飘着。
视野诡谲地扭曲起来,猝然闪过几个颠倒的画面。
横陈着尸体的血泊、浓烈的猩红、弥漫着铁锈味的空气。
一股巨大的悲伤忽然袭涌上来,一瞬间冲溃了她的所有理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打湿整片阴冷的场景。
方清昼跌跌撞撞地跑向厕所,没注意到季和二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打开水龙头,舀起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闭着眼睛,幻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
陌生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一样接连不断地冒出头。
她听见一个人在隔着门板跟她说话。声音因距离而变得混沌不清,而她的视野更加模糊,大概是在盯一块破碎的玻璃,惨白的灯光悬在她的头顶,她眼前闪烁着无数碎裂的白色晶块。
“你知道那个变态为什么要绑架她吗?”
她听到自己在回答:“听说过一点。”
对方解释:“吕坚承有个女儿,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面部烧伤,少掉了一半的鼻子。他推着女儿去公园散心的时候,遇到了沈知阳。
“沈知阳盯着他女儿看,说她很像小花红。
“小花红是一部动画片里形象拟人的狗,喜欢穿红色的连衣裙,很受小朋友欢迎。那几集的剧情里它刚好受伤坐在轮椅上,接受同伴的帮助。
“他女儿问小花红是什么?沈知阳就说是小狗狗。他女儿误以为她在羞辱自己,哭了出来。没过几天,冲到马路中间自杀了。
“那变态认为是沈知阳逼死了自己的女儿,把她关进地下室,让她想象自己是一条狗。”
“最初的惩戒手段应该是拔牙齿跟剥指甲,但是吕坚承很小心,发生的时间又实在太久了,沈知阳的身体没有出现明显的功能障碍或者其它严重损伤……伤情很难作为一项有力的证据。总之……太可怜了。”
说话的人没有直白地劝方清昼帮忙负责,只是婉转地传达出了这样的偏向。
“普通的矫正治疗,不知道她要多少年才能认识到自己是个人,又要多少年,才能适应人类的社会生活。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的折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是不是也可以称之为一种‘驯化’?又或者,跟她父母一样,让她保持懵懂无知来作为选择?您觉得呢?”
方清昼感觉到自己的牙齿也开始无端出现钝痛,她攀着洗手池,惊恐地将手伸进口腔,摸到了一排齐整的牙齿,稍稍安下心来。
她有牙。完整的牙。那不是她。
她用指尖用力地摇了摇,少顷确认牙齿没有任何松动。
可是跟之前的头疼一样,这阵钻心的痛感无法缓解,她单手扶着墙面,半跪到地上,任由裤子被地面的水渍打湿,快要晕厥。
“你在牙疼?”
身后蓦然的声音简直堪比昏睡时抽打过来的一记雷鞭。方清昼猛地回过头。
后面站的是昨晚见过的医生。
她带着口罩跟鸭舌帽,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刚从外面回来,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出成片微红的血丝。
她在门口稍作停留,转身离开。没过多久,两位医生走了进来,将方清昼带到床上,取出一根针管。
方清昼透过半开的门,看到了狭长的走廊。那里投映着一个人斜长的影子。
又转过头,望向被防盗网锁住的窗户。
那里框着一角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