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测定》
3. 规则
一个不怎么恰当的玩笑,却让房间里沉凝的空气有了能够呼吸的流动。
方清昼那正襟危坐的防备姿态略微松散下来,朝后虚虚靠了过去,垂放在腿上的手也小幅动作了下,在裤子上小心蹭去掌心的冷汗。
季和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跟着悠然自得地架起一条腿,
像是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兴致盎然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项目要叫【异常测定】?什么是异常?怎么测定?谁来测定?”
方清昼委婉地拒绝:“说起来很麻烦。”
“没关系,我不怕麻烦。”季和伸手去端自己的咖啡,颇为厚颜无耻地纠缠,“反正你也出不去,我正好帮你打发一下时间。”
她端起杯子才想起来咖啡空了,刚才的护士也忘记她的嘱托没给她续杯,只能悻悻放下,当即跟少了半条命似的,唉声叹气地瘫软下去。
她的腿修长笔直,散漫地伸展在桌子下面,快要碰到方清昼的脚。
方清昼经常觉得她不像个公务人员。
方清昼歪过头,活动了下脖颈,组织着语言挑了个开头:“既然你是个警察,应该见过不少因无法承受痛苦而误入歧途的人。人类本身就是脆弱的,相比起被不堪的过去拖累而自我消亡,乃至是跟他人同归于尽,舍弃过去以摆脱无尽的精神摧残,不是种更好的选择吗?”
季和坚毅有力地说:“那只是极少数,一般人会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约束。”
方清昼声调平直,吐息平稳,仿似在背诵一段早就倒背如流的课文:“痛苦是会激化的,让人变得极端。就算他们当时选择了忍受,可是与他人不同的悲惨经历,以及对方没有获得跟自己痛苦等同的惩处结果,会让他们在不断的折磨中产生低人一等的悲愤跟怨恨。今后面对任何矛盾争端的时候,杀人的底线会比正常人低很多。”
青年按捺不住地抬起手,反驳的欲望蠕蠕而动:“诶……”
方清昼眼尾朝他飞速掠了一下,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续道:“当然这些听起来更像是推脱的借口,毕竟它本质是站在苛责受害者的角度上来说。但是,社会道德上认为的危险,与法律秩序上认为的危险,确实是不一样的。”
青年讪讪把手放下,捏着下巴满脸深思。
方清昼说得喉咙发干,吞咽了一口唾沫,轻描淡写地道:“拟态的动物可以在不同的环境里改变自身的形态,但它不会因为自己所处在雨林或者沙漠,就真的变成一片叶子,或者一抔沙。就像异常的人无法长久地伪装在正常的社会规则之下。
“无论情理如何偏向,对错如何区分,这都是难以避免的现实。他们希望可以恢复正常,所以我们提供了方法。”
季和表情微妙:“所以你的初衷是赐予他们解脱和救赎?”
方清昼偏了下头,没有先前那么笃定,但还是说:“就像社会需要心理医生来治疗拥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只不过如今有了更有效的手段。矛盾的是伦理,可是对于奢求解脱又无能为力的人而言,我并不认为我的初衷有错。”
季和不带笑意的时候,眼神中会浮现出幽微的杀气,犹如肉食动物在端量一个猎物,心里分明在一刀刀地解构对方的每一个伪装,表面仍旧看起来和善平易,说:“这不就是你刚才还在唾弃的救世主吗?”
方清昼小心为自己申辩了一句:“我没有掌控他人人生的本意。我推崇秩序的魅力,维护规则的运行。”
季和穷追猛打:“孙青青甚至没有自主决定的能力。她连社会和家人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规则促使你同情她,掌控她的人生,给她定义什么叫正常。但这并不是她的期望。你替孙青青做了一次决定,今后是不是会因为同情,又自以为是地替别人做决定?”
方清昼的情绪很空白,对她的质疑毫无触动,坦然自若地反问道:“那怎么做才是真正正确的?如果她从三夭大楼的顶层纵身跳下去,符合规则吗?如果她继续腐朽的人生,只能跟条狗一样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符合规则吗?让人能成为一个人,为什么不符合规则?”
“我听到了你的傲慢。”季和冷冰冰地道,“规则是理智的,但情感是不理智的。以规则为标准,又不断因为情理而摇摆,只会导致欲望朝着另一个方向扭曲膨胀。从你动摇的那一刻起,就证明你无法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标准。既然如此,你凭什么有资格做一个裁决者?”
方清昼只能遗憾地表示:“看来我们观点不同。不过这很正常。我们允许任何声音。科学的前景不应该受限。”
季和定定注视着她,长达十几秒的时间,微阖的眼神里藏着难以辨识的情绪,仿佛在看一个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人。
“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她的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在你眼里,方清昼……你自己是个这样的人。”
她的许多发言都让人无法理解,带着故弄玄虚的神秘,逼问不止的同时,又对自己的疑惑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让方清昼对她有种本能的抵触,潜意识中认为这个人对自己不怀好意。
她热衷于将问题像雪球一样滚大,然后觑机轰然砸到自己的身上。
方清昼在心里历数对她的不满,季和忽然说了句“算了”,朝边上的青年伸出手。
青年尤在板着脸展示自己的威严跟冷酷,看着面前的手掌愣了愣,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伸过去,眼中还带有一丝卑微与惊喜。
季和冷眼瞥去,脸上写着好自为之。
青年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将手收了回来,求生欲让他的智商在短期内得到了极大提升,他茅塞顿开,在夹克衫的口袋一摸,毕恭毕敬地将一部手机递过去。
“感谢你今天的解惑。”季和晃了晃手机,很有诚意地说,“因为你今天愿意配合,我可以把它暂时还给你。”
方清昼再次感到意外,狐疑地从对方手中接过手机。
她以为对方会选个更好的时机,顺势查看里面的信息,可季和只是坐在原地,善解人意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方清昼狐疑地解锁屏幕,看着右上方仅剩33%的电量与无信号的提示,说:“还有充电器。”
“那是另外一个奖励了,看你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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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表现。”季和耸肩,无辜道,“正常情况下,他们是根本不会同意给病人提供手机或者充电器的,考虑到你身份的特殊性,我已经很宽容了。”
方清昼:“我没病。”
季和嗤笑:“我以为你不会说这样的废话。”
方清昼没怎么犹豫,把手机推回去,商量说:“我把锁屏密码告诉你们,你们帮我联系一个人。”
季和同样接受得非常迅速,仿佛早有预料:“你很识趣。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季和问:“锁屏密码是多少?”
方清昼很久没用密码解锁了,顿了顿才说:“620378。”
紧跟着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季和手指滑动,输入数字,漫不经心地道:“等你想起你该想起的事情。我说了,你应该思考,思考是证明自身存在真实性最有用的方法。”
“你们到底要我思考什么?!”方清昼压了压胸口的邪火,好声好气地问,“你们说我杀了人,跟异常测定这个项目有关系吗?”
季和专注对着手机研究,惜字如金地说:“死者就是当年绑架孙青青的犯人。”
方清昼:“他跟我之间的联系,未免太牵强了吧?我并没有杀他的动机。”
季和从手机上露出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道:“我们只相信证据,证据表明你就在现场。”
方清昼:“所以呢?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就算问一百遍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想不起来。”
季和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会让你想起来的。你必须想起来。”
下一秒,她又放软了语气,问:“你刚刚说密码是什么?我忘了,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这个数字不好记啊。”
方清昼冷淡地道:“没什么特殊的。”
季和放下手机,再转过脸的时候,眼神变得凌厉。
她起身前倾,抄过桌上工牌,粗鲁地抵到方清昼的跟前,用食指按住底部很小的一行数字,温热的吐息伴随着讥诮的声音与她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她的脸:“方清昼十四岁上大学,二十岁就以个人身份拿到了三夭青年综合大奖赛的金奖,三夭为她组建了最顶级的团队。别说是一串刚出现过几次的数字,就算是问她一年前的早餐吃过几个鸡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方清昼对着那串数字,倏地怔住,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睛。
季和放下工牌,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左边,对着餐盘道:“你不记得自己很挑食吗?方清昼是不会吃葱、姜、蒜等绝大多数味道强烈的调味品的。不吃辣,不吃胡萝卜,不吃西蓝花。刚刚给你提供的晚饭,几乎都有你不会吃的东西,你忘记了吗?”
方清昼目光无法聚焦,头部突起的剧痛牵动着她的颈部肌肉迫使她低下头,她深深抽了口气,条件反射地将季和的手用力拍开。
季和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气势凌人地追击道:“你甚至不记得你的立场,不记得【异常测定】这个项目最早不是由你提起的,而是你的老师。不记得你明明是其中最反对的一个,现在却为它摇旗呐喊。”
4. 矛盾
方清昼俯下身,快要坐不住,手掌按在桌上,浑身都在狼狈地战栗。
“方清昼,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天真地认为,自己只是缺失了几天的记忆吧?”季和缓缓站直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真的,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方清昼按住头,凌乱而粗重地喘息,耳边不断重复着她的声音,脑子里也如同有一万道声音在同时发出质疑。
她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在骗我——你在动摇我!”
这个猜测让她的疼痛有所减缓,她缓过劲,支撑着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你在扭曲我的认知。”
季和一脸写着“执迷不悟”的表情,用脚勾住身后的椅子,甩到方清昼的身旁,长腿一迈与她并肩坐到一起。当着她的面拿起平板,翻出一个视频,点击播放。
这是个不怎么正式的讲座记录视频。
相关受邀者有十来人,随意地坐成两排,由最中间的中年男人为主导,向下方的学生作有关于记忆删改的简单介绍。
方清昼一眼看见了坐在人群后排的身影。
米黄色的衬衫勾勒出她薄瘦的肩颈,下摆随意收进裤腰里,展现出优越的身材比例,一脸淡漠的表情,坐在浅黄的灯光外,像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方清昼隔着屏幕看自己,竟有种在看不认识的人的错觉。
季和直接把视频拉到后半段,跳到学生交流提问的环节。
中年男人指了指,一个剃着平头的青年豁然起身,字正腔圆地发声道:“我想请问梁老师,不同的记忆会导致不同的思维方式吗?不同的思维方式,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吗?决定一个人人格的,究竟是记忆还是本能?一个拥有虚假记忆的人格还是原来的人格吗?如果一个人真的会因为记忆的改变而同时出现行为跟性格上的改变,又应该算是什么?这难道不是对伦理的践踏吗?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甚至觉得它跟杀人没有什么区别。它杀死了过去的‘我’。”
方清昼听到那一字不差的用词,感觉喉咙被重重攥紧,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准备站起来,又被季和按了回去。
中年男人一直和颜悦色地听他发言,在他说完后,又等了一两秒才点点头,嗓音有些含混不清,语气松快地说:“按照你的逻辑,心理医生治疗多重人格,也是在杀人。人类只能接受自己的痛苦,不允许外部的帮助。精神类的疾病,都不应该接受治疗,因为无论是药物、催眠,亦或者是简单的教化引导,都会影响人的思维跟意识。”
青年激动地道:“所以您就掌控他们的思维,玩弄他们的大脑?很多极端的罪犯都以为自己是正义的救世主。可是我认为,人类根本没有书写他人命运的权力。您更无法保证它会始终以理想的方式存在跟发展。它会崩坏整个社会的稳定!”
“我们肯定会尊重他人的意愿。”梁老师慈和地说,“同学,当那个痛苦得想死的人是你自己的时候,我想,你是不会在意所谓的伦理问题的。就像等着器官移植的人,只要能让他们可以手术,他们不会在意器官的来源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干脆来自另外一个物种。他们只是想活。”
现场到处是压低的议论声。
梁老师笑了笑,问:“还有问题吗?”
青年屡次受挫,想要继续反驳,又碍于对方是师长的身份,不敢严词斥责。目光转了一圈,见方清昼低着头,双目放空,低调地坐在后排,对于众人的争论有些漠不关心的厌烦,认为她或许是最好突破的一个,于是重整旗鼓,气势汹汹地质问:“我想请问后面那位……方学姐,是吗?请问方学姐,你也认同你导师的观点吗?”
现场目光一瞬聚集过去。
方清昼从游离的状态中回神,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坐正一些,接过从前面递来的话筒,对着青年温和而平静地回答:“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额……嗯……”青年满腔的战意一下子没了喷发的方向,嘴巴张了张,才找回自己的节奏,“为什么?”
方清昼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不符合人民朴素的价值观和是非观。”
青年:“……”
他被骤然亮起的道德光芒给照懵了,无法想象这么朴素的回答是自己在这儿应该听见的。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坐也不是,赞同也不是,怀疑是对方挖的一个语言陷阱。
方清昼补充道:“其实我并不是这个研究团队的成员。我只是受邀来旁听我导师的讲座,意外被拉到了台上。”
梁老师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来说:“我们允许任何的声音。科学的发展不应该受限。”
方清昼本来打算递还话筒,闻言收回了手,接着说:“科学的发展是受限的,老师,因为人类不是机器,有基本的道德观念。人类的社会也不是野生丛林,有法律,有秩序。”
梁老师:“我们当然遵守底线。但秩序不是为了判断对错而存在的。”
方清昼边上的女生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肘,示意她把话筒给自己。方清昼仿若不见:“是为了维持稳定。所以个人的意志更不能代表对错,那样只会带来绝对的混乱。谁能有权决定,什么的人属于异常,该被清除或者接受治疗?我认为就算是本人也不能轻易做出这个判断,因为人的思想本身是不断变化的。”
梁老师转过身,与她平直对视:“我也是为了促进稳定。拟态的动物可以在不同的环境里改变自身的形态,但它不会因为自己所处在雨林或者沙漠,就真的变成一片叶子,或者一抔沙。就像异常的人无法长久地伪装在正常的社会规则之下。
“无论情理如何偏向,对错如何区分,这都是难以避免的现实。他们希望可以恢复正常,所以我们提供了方法。”
屏幕内的方清昼面色平静。
屏幕外的方清昼神色狰狞。
季和的左臂从后方箍住她的肩膀,制止住她想要逃离的冲动。
空气里飘荡的每一个字都形同尖利的针刺,生生从耳膜凿进方清昼的脑子。要将她剖开、搅乱、毁灭。
屏幕中的人还在沉缓地叙述:“可是老师,正常两个字,不才是最伤人的东西吗?把无法适应的人一刀刀削得面目全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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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既定的框架,让他们跟周围变得一样,去社交,去工作,去微笑,去生活,这样就叫正常吗?”
梁老师触动中颤声道:“如果可以选,你认为,他们是愿意做一个平凡而没有知觉的普通人,还是去做一个彻底堕落的杀人犯?!”
方清昼放低了声音,隐晦而残忍地道:“我也曾经问过他,老师,他不同意。他宁愿接受痛苦而真实的生活,即便在您眼里,他的一生充斥着失败跟可悲。”
梁老师松垮的眼皮随他情绪轻微抽搐,犹如被刀锋刺入血肉深处,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半晌才喃喃道:“情感本来就是不理智的,清昼。”
台上众人噤若寒蝉,场下不明真相的学生也受到气氛感染,纷纷停下私语。
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方清昼隔了一会儿,用并不怎么具有攻击性,但十分坚定的语气道:“是的,规则是理智的,情感是不理智的。以规则为标准,又不断因为情理而摇摆,只会导致欲望朝着另一个方向扭曲膨胀。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傲慢的败犬,和祈求弱者跪地仰视的小可怜。”
梁先生嗓音粗哑,急促的语速中带着暂时难以平复的波动:“科技的每一次发展,都是对常规的突破。不断的事实证明,许多无法接受的观念,不过是愚昧的思想!”
“或许我是一个古板的人。我不知道伦理的界线停在哪里,是对人类有利的进步,超过哪里,是对人类存在本身的亵渎,所以我不想做裁决者。”方清昼说,“也许过个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整个社会已经可以接受对大脑信息的删除和修改,并且有了健全的规则、完善的技术、融洽的氛围,那么我也会支持。可是在当下,我并不认为它是一个适合这个时代的产物……”
方清昼一手拍上平板,颤抖着按下停止,然后坚持不住,在疼痛中滑下椅子,跪倒在地。
季和眼睁睁看着她在地上挣扎呻^吟,没有上前拉一把,只是冷漠地道:“方清昼,之前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记得自己的身份,当时你的心率跳到了142。后来在我嘲讽你项目内容的时候,你的心率始终平稳在70左右。那些话熟悉吗?你就像一台设置好了的问答程序,照本宣科一样没有感情地背诵。你的逻辑里存在那么多的漏洞,你的身体都已经给出了最直接的反馈,你一点也没有察觉吗?那你真的是完了。”
方清昼脸上满是汗泪,蜷缩成一团,嘴里混乱地呓语:“不对……错误——不可能——”
青年被她的表现吓到了,屁股着火似地蹦起来,冲到门边呼喊:“医生!医生快来!”
很快几名医护人员冲了进来。
方清昼此刻无比害怕别人审视的目光,挣扎着将脸埋在手臂里,大吼着道:“滚——滚开!”
周遭的嘈杂声混在一块儿,堪比爆炸时产生的轰鸣,可还是让她听见了两人在说:
“她不会真的崩溃发疯吧?”
“那应该去问三夭。我已经耗了那么多人力陪她在这里玩过家家,还想怎么样?”
方清昼眼皮沉重下阖,意识再一次模糊。
5.探视
方清昼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黑暗粘稠地糊满整个房间,只有深浅不一的模糊虚影可以辨识物品的存在。
这次没有给她绑束缚带,方清昼带着疼痛残留的惊悸往边上翻身,直接摔到了地上。
撞击和抽气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沉闷。
方清昼许久没有动作,就那么静静躺着。
地板紧贴着她的皮肤,给她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
等缓过劲,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走到门边,试着推了下大门,果不其然是被反锁的。
她靠在墙上,胡乱摸索了一圈,没找到灯的开关,索性放弃,一路摸索着去往厕所。
厕所的窗户仅是一个狭小的方块,好在附近正巧有盏路灯,将光线送了进来,让她能够看清里面的布局。
方清昼单手撑着洗手台,却发现没有通水。
连日积累的焦虑、不安、恐惧,在这小小的导火索下瞬间爆发,她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冲到大门,用拳头锤击着门板,咆哮道:“开门!厕所的水呢!给我开门!”
方清昼不知疲倦地拍打,很快吵醒了临近病房的病人。外面叫骂声一片,方清昼置若罔闻。
她的嗓音从尖利变到沙哑,手掌侧面的皮肤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渍。
在她准备寻找新的方法来发疯的时候,门从外面被敲响。
是个女性工作人员。
“怎么了?”
方清昼说:“我要洗澡。”
外面的人说:“我们这里统一时间安排洗漱洗澡。”
“我不接受!”方清昼暴怒吼道,“我现在就要洗澡,给我放水!马上!”
外面的人考虑了半分来钟,说让她等等。周围病房也逐渐安静下来,
方清昼背靠着门板颓唐滑坐在地上。
歇斯底里地宣泄过后,一股困倦席卷上来。
在方清昼即将阖上眼睛,密码锁传来解锁的电子音。
方清昼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推力,挪动着朝旁边让开位置。
门外的人递来一个塑料盆,里面装着换洗的衣物,以及一些清洁的物品。不是精神病院统一的病服,是从她行李箱拿的东西。
方清昼仰起头。
走廊的光线同样晦暗,来人戴着个偏大的口罩,将眼睛以下遮得严严实实。包裹着不合身的白大褂,低着头跟她对视。
方清昼的注意力全被她的眼睛吸引。那是一双写着安定、融和的眼睛。从上方俯视的角度,给她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对方将脸盆塞进她的手里,短促地说了句“不要吵”,便把门合上。
我认识这个人——方清昼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很明确的念头。
这个认知没有由来没有根据,却让方清昼不轻不重半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了点。
大脑的记忆可以混乱,但是刻进遗传物质的直觉无法轻易更改。
她一定可以找到锚点现实的关键。
只要她思考。
方清昼支着发麻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进厕所。穿着衣服,直接站在淋浴头下。
凉水从头顶浇灌,体温的流失刺激得她血管收缩血液减缓,她狠狠抹了几把脸,大口地呼吸,直要将胸腔内所有的废气都倾吐出去。
几次过后,终于彻底镇定下来。
方清昼按住自己的胸口,下方心脏在规律地跳动,她一下一下数着频率,搜刮着大脑中留存中的每一条信息逐次梳理。
直到感知变得麻木,再没有多余的触动。
换完衣服出来,她没有回到床上,而是走向窗户,抓着密焊的栅栏,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凝视暗得惨淡的夜色。
许久后精疲力竭,佝偻着坐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季和跟她的同事再次来到病房时,看到的就是方清昼这样抱着双腿苟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地坐着。
对方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投来没有温度的目光,彻夜未眠让她脸色惨白得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死尸,只有唇齿间轻微的呼吸还带着一点鲜活的热意。
方清昼主动开口:“你说得对,我有问题。我的认知在逻辑上出现了较大的错误。”
季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真诚的笑容,让她身上那种精悍锐利的气场都柔和了不少。
她在方清昼面前弯下腰,用堪称温柔的语气问:“所以呢?”
方清昼鼻翼翕动,声音绷得很紧,带着一点决绝的意味:“我想知道所有关于【异常测定】的信息。它的初衷,以及,为什么我明明反对,最后又接手了孙青青的治疗?”
这个项目聚集了绝大多数的认知冲突。那里面应该有可以撬开她记忆的钥匙。
季和伸手去抓她的手臂,方清昼躲了过去,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跟着人走到桌边。
这次他们带了台电脑,季和打开一个播放软件,把屏幕转了过去,说:“按照顺序播放。放心,今天我们会循序渐进。”
视频拍到了方清昼的半个背影,她对面的是狱警跟一个囚犯。
季和的声音贴在她耳边,给她介绍说:“这个人叫梁鸣,是你老师的儿子,也是昨天那个视频里面你提到过的那个‘他’。这个时候正在因为故意杀人入狱服刑。你记得他吗?”
两人的距离太近,让方清昼总是想起昨天的事情,有点心理阴影。她借着摇头的动作,轻微斜过身体,定睛看着视频。
里面的青年确实有点梁老师的影子,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哪怕他穿着囚服,剃着近乎青茬的短发,依旧有种张扬的气质。他五官英俊,眼睛黑亮,嘴角自然上扬,盯着人看的时候,给人一种十分友善亲切的观感。
两人互相客套地打招呼。
“你好。”
“你好。”
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人莫名其妙地笑了。
方清昼扭头对边上的狱警询问:“我把摄像头摆在这里可以吗?”
狱警与他们隔了段距离,站在角落的位置,点头许可:“可以。”
梁鸣打量着她,说:“你好像很年轻。”
方清昼彬彬有礼地道:“不知道您对‘年轻’的定义是什么,不过我确实很年轻。”
梁鸣这次干脆趴在桌上大笑。
方清昼偏过视线去看狱警的表情,发现他也是抿着唇,一副在辛苦忍耐的模样。不解缘由。
梁鸣完全没有跟人第一次见面该有的生疏,熟稔得像是在面对老友:“我本来还挺纳闷的,虽然这几年他经常让他的学生来探望我,用我做他的案例素材,但还是第一次主动找我沟通,希望我能接受你的采访。我以为来的会是个变态。”
方清昼说得非常官方、正式:“梁老师一直在关心你的情况,只是你不肯见他。”
梁鸣说:“我见到他会恶心。”
他没等气氛凝固,立刻兴奋地说:“你应该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类学生。聪明,早熟,没有怪脾气,不会一见面就用蔑视的态度来拉远跟普通人的距离。嗯……他对别人的要求一向苛刻。我觉得他理想中的小孩会是个怪胎。得是十八岁的外表,八十岁的内核,那样才能符合他对完美的标准。没想到真让他找到了!”
方清昼有点儿回过味儿来了:“你是在骂我吗?”
梁鸣装傻充愣:“我有骂人吗?”
梁鸣已经三十多岁,且其中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监护里接受改造,但还是奇异得带着点不成熟。
方清昼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不想再被带走话题了,赶紧切入正题:“能说一下您杀人的经过吗?”
梁鸣猝不及防:“啊?”
他从没遇到过这么开门见山的人,用手在桌上划了个弧线,提醒她是不是跳过了什么步骤。
方清昼难得有点紧迫,说:“你假装铺垫过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梁鸣这个东拉西扯的水平,她怕对方给她把战线拉长成一千零一夜。
“嗯……”梁鸣两手捂着脸揉搓,哀怨地道,“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嘛。”
他挠了挠眉毛,苦口婆心地道:“他还在搞那个破研究啊?你干什么想不开,要跟着他搞这个?赶紧跑吧。”
他大概本着能劝一个是一个的宗旨,说得非常诚恳。
方清昼:“研究没有什么破不破的……”
梁鸣不遗余力地进行诋毁,满脸写着嫌弃:“没什么成效的感觉啊,反正就是洗脑那一套吧。我早说他不该搞什么神经科学,应该去信个教,说不定还比现在成功。”
这人说话实在是太诛心了,好在梁老师本人不在现场。方清昼忍不住为他发声:“你这评价太不讲科学了吧……好歹你也读过研。”
“他们做实验前也没少拜啊。”对方不信任地问,“你没拜吗?”
方清昼一下子闭嘴了。
方清昼的采访几乎无法进行,每次都会被岔开话题,演变成闲聊。她再次回头看了眼摄像头,有点无奈。
好在梁鸣无意为难,见她确实没什么闲聊的心情,开始百无聊赖地叙述起自己的过往。
“我研究生毕业那年,有个同学举报我论文抄袭。学校还在审查阶段,他就把消息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到处说我坏话。不过我没怎么在意,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不想闹出事。几天后,我在小吃街遇到那晦气东西了,他不停大声嚷嚷,说我又杀人又抄袭的。”
方清昼:“所以你杀了他?”
梁鸣的手指上有湿疹,有的地方快要痊愈了,留下一片白色的死皮,他抚摸着粗糙的皮肤,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在说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不,怎么可能?我只是被他骂得忍不住推了他一下,顶多破个皮,还是他自己磕的。不过他本来就是故意的,用这借口再次举报到学校,说是我主动挑衅并动手,应该严加惩罚。打架斗殴加上论文抄袭的嫌疑,给学校造成了极其负面的影响,传到了那个人那里——”
他支吾了声,用夸张的语气嘲讽地喊道:“——我亲爱的父亲!他听说后大动肝火,特意飞了一个半小时的飞机,来找那个晦气东西道歉,想要花钱息事宁人。结果对面顺势曝光了他们两个交谈的录音,剪辑修改后,当成我抄袭以及主动打人的证据,公布了出去。”
方清昼:“所以你杀了他?”
“不,不至于。同学你能不能换一句话?”梁鸣接着道,“我妹妹听说这件事情后坐立不安,跟着跑到学校想要开解我。结果那个人渣借口要跟她谈谈我的事,说因为‘无意’、‘玩笑’、‘想出个气而已’,把她骗到了无人的郊区,抢走她的鞋子和外套,扔在路边跑了。第二天早上,有路人在城外的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附近没有监控,现场调查进展困难,一直找不到凶手。”
方清昼没再问那个问题了。
梁鸣说:“她当时跟你差不多大。”
他前面一直说得风轻云淡,好似事不关己。直到这一句,眼神往方清昼这边瞟了一眼,忽然喉头哽咽了。
他飞速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抬起头又是满脸无所谓的笑容,自嘲地道:“他说是因为我,因为我是个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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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家人。后来我杀了人,他又觉得后悔了。”
方清昼干巴巴地道:“人总是会说一些很伤人的话,但不是真心的。”
梁鸣:“你真不会安慰人。”
方清昼惭愧承认:“好吧。”
梁鸣还没从受访者的身份转换过来,跟她大眼瞪小眼。
忍受了会儿可疑的静默,确定对面这个人闷不出别的声来,梁鸣又主动发问:“他给你交代了什么任务?”
方清昼不知道自己身上还背负着任务,迟疑地说:“传声筒。”
梁鸣:“他让你带什么话?”
“单向传声筒,”方清昼在指正下修改用词,“你现在对他说话,我可以精准帮你传达。”
梁鸣“嘁”了声。
“算了算了,”方清昼当场反悔,好意劝和,“这种语气词的示威没有必要,我模仿不到位的。”
梁鸣:“……”
他有点哭笑不得。
方清昼觉得虽然没什么必要,可还是澄清了一下:“梁老师其实是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我跟他理念不同、方向不同,所以我后续没有继续跟着他学习。但是他一直有在邀请我加入他的项目。我婉拒说不感兴趣,于是他让我来见你,认为我可能会因此改变想法。”
梁鸣疑惑道:“那你们关系不深啊。我都不记得我本科的论文指导是谁了,好像就毕业的时候见过几次面,我都没选过他的课。”
方清昼点了点头:“嗯,我上大学的时候比较年轻,他给了许多帮助。而且他跟我读研时候的老板关系不错,大家经常会一起交流。”
梁鸣眸光低敛,看起来有点落寞。
方清昼见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其实还是想要知道一些父亲的情况,于是仔细回忆了一下,补充进很多细节。
“我选修过他的课,刚开始我们只是偶尔说几句话,他看我总是一个人吃饭行动,关心我能不能适应大学,是不是交不到朋友,我说我喜欢一个人。后来有一次,国庆假期我去请假,他随口问我是要早点回家吗?我说不是,我不跟父母一起住。他问为什么,我说他们都再婚了。”
梁鸣神色动了动:“他当时怎么说?”
方清昼事无巨细地描述出来:“他变得相当窘迫,摸了摸口袋,什么都没说。跟在我后面走出教学楼,上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后来加了我的好友,上课的时候会给我带他妻子做的盒饭。再后来我没有上他的课了,他就邀请我去他家里吃饭。”
梁鸣“呲”了一声,回头招呼狱警,寻求官方的认同:“这太诡异吧?这正常吗?听得我想报警。你为什么要跟他去?”
方清昼尽量委婉地说:“你的母亲很寂寞。”
梁鸣笑容登时发僵,有种难以形容的悲凉。
这次调整了好半晌,才说:“看来我坐牢之后,他的同情心开始泛滥了。”
方清昼捕捉到关键字:“他以前对你没有同情心吗?”
梁鸣慢吞吞地道:“可能在他眼里,我有前科吧。”
方清昼:“哦?”
她对好奇的表达刻意到拙劣,以致于看起来相当讨打。
梁鸣说:“初三的时候,我们班有人跳楼,当时我成绩差,喜欢逃课,爱打游戏,整天跟他吵架,他看不上我。学校监控里拍到我跟那个学生有接触,我们经常一起去小超市。加上有人实名举报说我是搞霸凌,他就信了。还是一样,风风火火地来,不听我说话,赔了受害人两百万,直接给我办了转学。从那时候开始,我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在那之后,我跟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我妹妹没死,恐怕他更希望没有我这个儿子。”
“那真是……”方清昼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印象中的良师,与梁鸣口中那个蛮横霸道的形象,实在是有太大出入了。
梁鸣问:“他是个好老师吗?”
方清昼不明白他的用意,感觉说什么都可能再伤害他,摩挲着指腹,含糊重复一遍:“他给我提供过许多帮助。”
“我知道。来见我的那些人,都认为他是个好老师。”梁鸣仰起头,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道,“但他不是个好爸爸。”
后方狱警上前提醒时间到了。
方清昼站起身,在他离开时候,鬼使神差地喊了他一声,说:“他现在改变了。”
“他还坚持他那个狗屁理念,他就改变不到哪里去。”梁鸣停在门边,眸中闪着水光,惨笑道,“他可能到现在都以为,我会杀人是因为他当初的口不择言。可我只是不能接受,害死我妹妹的人,可以不用承担后果地活着。凭什么。”
·
视频播到这里就结束了。方清昼在下一条自动播放前点了暂停。
季和问:“怎么了?”
方清昼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昨天晚上遇到一个医生,我感觉我认识她。”
“你现在开始靠感觉了?也算是有进步。”季和笑了下,没问具体是谁,已不假思索地道,“她是三夭的工作人员,目前你的病情都由她负责。”
方清昼问:“我们关系好吗?”
季和又开始语焉不详:“谁知道呢。”
方清昼低垂着头,思绪里充斥着“为什么”。
无论是梁鸣,还是她的老师,她都没有任何印象。
她之前以为她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一般,没有过多少密切交流,她的记忆也确实是如此表示,所以她昨天会有那种生疏的感觉不算奇怪。如今看来不大准确。
季和催促道:“往后看吧。”
6.视频
下一个视频,拍摄地点是一处走廊。
男人半倚在窗边,额前半长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眯起眼,往玻璃后稍稍躲了躲,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没抽出来,就那么拿在手上。
方清昼说:“你可以抽。”
“算了。”男人晃了晃烟盒,颇有些手忙脚乱,低头笑了下,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
摄像头应该是别在方清昼的衣领上,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几次要清晰。
“我有点好奇,所以过来打扰,抱歉。”
男人不知道该从哪个头绪开始讲起,舌尖顶着后牙槽,思索无果,随意挑了个点切入:
“梁鸣不喜欢读书。他那个人性格跳脱,十分钟都坐不住。他爸爸是顶尖大学的教授,无法理解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连及格分都考不到,对他异常严厉,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初中生嘛,什么都不服气,为了跟他爸对着干,梁鸣经常逃课。可能在家长跟老师的眼里,成绩代表了品行,梁鸣是个不学好的人。”
“跳楼的那个学生,我现在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就记得他姓杨,外号叫羊排,因为他特别瘦,身上还总有股酸臭味儿。
“那时候大家其实有察觉到他在被欺负。他的室友会说‘我们是开玩笑的’,把他的衣服、鞋子扔出宿舍,在教室里压着他打,让他帮忙跑腿、写作业,当着女生的面脱他裤子,反正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他自己不说,其他人提醒过几次,也没办法。后来他室友变本加厉,开始抢他的钱。”
男人还是忍不住,抽出根烟,跟方清昼拉出些距离,咬在嘴里点了。
他探出窗外,在辽阔的风里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梁鸣除了不喜欢读书,什么都很好。他莽撞、幼稚、真诚,有许多在成年人看来,不怎么合格的特质。他知道那个学生自尊心强,没戳破他,经常在课间带着他一起去生活超市。梁鸣人缘好,家庭条件也不错,同学给他面子,在教室里会收敛一点。但梁鸣不可能永远管着他,加上初三压力大吧,想不开……总之,谁能预料到自己的同学会跳楼啊?人死了开始找原因,鬼才知道。”
男人嘴里含着白烟,肩膀耸动着讥诮发笑。
“学校翻监控,看见梁鸣跟他关系走得近,就把人叫去问话。羊排爸妈收到消息赶过来,看见梁鸣站在办公室里,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对着他就是打。老师担心出事,赶紧把梁叔叔也叫过来了。羊排的室友那时候才知道慌了,怕梁鸣把他们供出来,几个人对了下口供,决定先下手为强,一起跳出来把梁鸣给告了。啧……我想想。”
他说着话,燃尽的烟灰掉到他横放在窗台的手背上,烫得他一个激灵。
他在衣服上随意蹭了蹭,夹着烟走向垃圾桶,还在半路,颤抖的手已经把剩余的烟灰给抖落了。灰烬在空中一片片飘着。
“他们说,梁鸣出去上网把钱花完了,就会让羊排请他吃饭。不想写作业,就让羊排帮他抄。各种有鼻子有眼的,梁鸣还没否认,梁叔叔就信了,觉得是他儿子能做出来的事。”
“当时现场特别乱,吵的、骂的、哭的、劝的,楼板都要掀翻了。”男人靠在身后的白墙上,艰涩嘶哑地问,“你见过你们老师生气的样子吗?”
方清昼摇头。她认识的梁老师从来是慈眉善目的。
“非常可怕。一米八五的成年男性,脸红脖子粗地指着你的鼻子吼叫,说是凶神恶煞也不为过,我当时在门外看,也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怀疑他恨不得一巴掌拍飞了我。
“梁鸣是什么人?话赶话地上了火,一时嘴快,说‘就是他做的怎么了,有本事你打死我。’,之类的话。梁鸣他爸当他承认了,主动表示愿意赔偿两百万。呵,两百万。他这话一说,什么都完了。”
方清昼不解道:“梁鸣不否认吗?”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你知道对于一个务农家庭来说,两百万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父母可以不在意,究竟是谁逼死了他们的儿子。”
男人喉咙发干,乏味地摇头:“我估计当时羊排他妈妈可能已经猜到凶手不是梁鸣了,抱着梁鸣哭得特别凄厉,披头散发地把脸埋在他胸口,哭诉说她以后还有一个小儿子要养,他丈夫已经老了,下半辈子该怎么办。然后直接给他跪下了。你完全可以当成是一个母亲最卑微的祈求。”
他站在门外,看梁鸣的手紧紧攥着,脖颈和手背上的青筋如同一条条青色的根须,索命似地勒住他的躯壳。
那种绝望中带着可笑的扭曲表情,时至今日依旧让他觉得触目惊心。
“一念之差吧,他认下来了。”
哪怕梁鸣当时悲愤得将牙都快咬碎了。
男人喉结滚动着,嘶哑难闻:“太吵了。”
不知道是现场连成汪洋的哭喊,还是好友未能出口的冤屈,亦或者是自己迷惘下的沉默。
所有的碎片互相推动,掀起了一场漫长的、无法停歇的风暴,肆虐在往后二十多年里每一个深寂的夜晚。
方清昼问:“梁鸣跟他妹妹关系好吗?”
男人夹着烟,石化般定在原地,陷入另一场凄楚的回忆里,清了清嗓子说:“好。当时他妹妹还在上小学呢,看起来挺乖的,对梁鸣有种盲目的崇拜,觉得他除了读书什么都会,整天吱哇乱叫地跟在梁鸣后头,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梁鸣甩都甩不掉,有点零花钱全炫她嘴里了。”
方清昼:“这样……”
“梁鸣会杀人,是我没想到的。我以为以他的性格,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男人按着眉心,“听说他妹妹死了。”
“是的。”
“他爸还在搞什么删除记忆的研究?”
“是。”
儿子入狱之后,【异常测定】这个项目几乎成了他的执念。他奔波着想要拯救跟梁鸣有相似境遇的可怜人,哪怕不能让他们迷途知返,起码可以彻底阻断通往地狱的绝路。
后半生他只能依靠这份虚构的幻想来生存。哪怕这段关于未来的梦境实际称不上美好。
男人带着点外露的愤怒,说:“太荒唐了。他想弥补什么?”
一根烟的时间到了。
男人摁灭烟头,所有的动容跟感慨,都被压回到忙碌的日常外,说:“我要回去上班了。”
“好的,谢谢。”
·
方清昼倒回最后几秒,又听了两遍,嘟囔道:“声音有点奇怪。”
季和说:“是吗?”
方清昼自言自语地说:“跟我的不大一样。”
更清脆,更有穿透性一点。
虽然每个人听到的自己说话的声音,与音频中的声音,存在较大的差距,方清昼还是觉得有些异样。
她点击播放下一个。
还是一个采访视频。
背景是一排齐整的工位。
“哦……梁鸣啊。”男人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啧啧道,“太倒霉了,被个疯子缠上了。”
方清昼坐在他对面的工位上:“怎么说?”
“那就是个人渣,自己没拿到的offer梁鸣拿到了,喜欢的女生说喜欢梁鸣,他就觉得是梁鸣抢了他的。什么玩意啊?真不看看他们脸的差距吗?梁鸣朋友多,那货本来还算安分,顶多跟鬼一样在背后盯着,后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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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从哪里听说梁鸣初中时候逼死过人,跟抓着他命门一样,到处说梁鸣杀人。梁鸣没搭理,他举报梁鸣论文抄袭。这不纯纯一癫货吗?”
男人拧开边上的水,猛灌两口,一面滑动鼠标检查文档,一面给她讲述:“我们两人是同一个导师,导师跟他爸认识,对他特别关照,手把手带着他写的论文。我看着他一版版改出来的,抄袭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
边上一同事坐在椅子上用脚一蹬,丝滑地飘入镜头,趴到桌上竖起耳朵。
青年提及旧事仍觉得匪夷所思,停下手上工作,跟两人讨论道:“我不理解的是他爸。跑到学校来不先找他儿子,先找了那个人渣,开口直接给对方道歉,把简单的事情给搞砸了。不过梁鸣我是真佩服他,换我,我怎么也得来一场家庭内部战争,他心如止水地接受了。”
同事比方清昼要捧场,由衷钦佩地“哇”了一声。
“不过他跟他爸关系一直不好。他上大学的时候说过不会用家里给的生活费,自己出去打工挣钱。他那双手一年四季都是烂的,不是冻疮就是湿疹。如果他没坐牢,就他这意志力,干什么没出息?”
青年说到这里,也是义愤填膺,拍了下桌子,唾沫星子四溅地骂道:“那畜生也是真畜生,我以为他顶多是手段下作一点,没想到他能把一小姑娘,三更半夜地扔到荒郊野外,结果人死了,还一口一个自己不是故意的,这是人类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同事愕然骂道:“靠!禽兽啊!”
“梁鸣他妹妹特意跑过来跟他爸吵架。看得出来他们兄妹俩感情真的好。她又是因为梁鸣的缘故才摊上的那祸害,梁鸣怎么可能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青年说到这儿也是百感交集,摘下眼睛拿衣角擦拭,不停长吁短叹。
“说真的,那天我看到他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事儿不可能有好结果。我跟几个同学一起劝他,他一句话都不说。他爸还在那边迁怒、骂他。他爸有什么立场骂他?等了一个多星期,警察那边没出结果,他就去动手了。当天晚上给我们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们他的银行卡密码,让他们帮他跟宿舍里的其它东西一起捐了。第二天早上去了派出所自首。我们学院的学生还自发签名,想给他说情来着。”
同事听罢五味杂陈,心里万般不是滋味,惋惜地道:“不值得啊,太不值得了。再怎么样也不要杀人吧,把自己一辈子都折进去了。”
青年感叹:“说什么都晚了。我们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他转过头:“话说你要来我们公司吗?我给你内推。我们五五。”
方清昼:“……不用了。谢谢。”
·
视频结束,自动切换到下一个。
这次是一个监控视频。看布局是梁老师的书房。
“你来啦。”梁老师放下手里的文件,慈和笑道,“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最近工作忙吗?”
与第一个视频里的形象相比,老人完全换了一个模样。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两鬓斑白,白发稀疏。
如果不是画面中的方清昼基本没什么变化,很难相信时光在他脸上是如此的不宽容。
梁老师请她坐下后,给她递来一份文件:“这个孩子的新闻你可能看过,她在新闻里的化名叫作孙青青,其实她本名叫沈知阳。”
方清昼没接,只是用澄明的目光看着他。
梁老师的手倔强地悬在半空,逐渐坚持不住,开始剧烈晃动。
方清昼于心不忍,还是拿了过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老者浑浊的眼珠透着苦涩的苍凉,假装忙碌地整理着书桌,“这个孩子不一样。”
7.作品
病房内,方清昼听到沈知阳这个名字的刹那,心脏霎时漏跳了一拍,手指也痉挛似地抽跳了起来。
视频里的老者已经自顾着介绍起沈知阳的情况。
“她被一个律师绑架。从警方把她救出来,到现在差不多三年了,三年里她的治疗不见成效,他父母不想继续照顾她,决定将她安置到精神病院。可是她的情况完全不适合精神病院。药物介入只能让她保持暂时的安静。而且普通的医院根本不敢招收她,价格高昂的他们又不考虑,我去实地考察了他父母给她安排的三家医院……就在你手上这份文件的最后两页……我认为那不亚于是对她后半生的死刑。”
文件内容不长,方清昼一目十行,在他解说结束前已经看完了整份资料,将文件夹放回到桌上。
她两手交握摆在腿上,坐姿端正,随着低头的动作垂下几缕柔顺黑亮的发丝,贴着她的侧脸,衬得她皮肤白皙得惊人:“老师,这么多年过去,您还是觉得,错的人是梁鸣吗?您还觉得他是需要被修正的一个异常?”
梁老师嘴唇翕动,呼吸连同表情都有明显的失控,稍作停顿,佯装没有听见,逃避着方清昼的视线接着道:“她父母在她失踪后又生了两个小孩,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本来已经走出了那段阴影,沈知阳回来得太不是时候。她父母试图强行扭正她的行为,让她恢复正常,结果弄巧成拙,诱发了她的暴力倾向,她在家里面打伤了她的弟弟,砸了电视跟不少电器。她父母心力交瘁,忍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跟经济压力,决定彻底放弃她。可是她才十六岁,什么都没做错,不该就这样结束她的人生。”
方清昼张开嘴,欲言又止,几经犹豫,还是轻轻摇了下头:“对不起,老师。我推崇秩序的魅力,维护规则的运行,而这不符合我的规则。”
梁老师颤颤巍巍地捂住胸口,过于宽大的衬衫袖口顺势滑下,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嗓音粗粝得犹如滚过刀沙,延迟地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清昼,我只是,从最私心的父亲的角度,希望他不是一个杀人犯。对跟错我没有资格去评判,我也是个刽子手。痛苦是会激化的,让人变得极端。如果没有我冤枉他的事,他绝对不会走到那一步。”
方清昼给他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叹息着道:“老师,当年那场霸凌从来没有结束。他的固执,不是想要撼动您的权威,而您的偏见,一直在否认他的辩诉。他不是看书的读者,需要一页页翻阅您给他写好的篇章,他是写书的人,他有自己的意志。您不信任他,他也有权力不认同您。”
老人泪水决堤,用纸巾胡乱擦拭脸上的水光,衰弱的脊背被情绪冲垮,弯曲着从衣服下透出一节节的痕迹。
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抵着木制扶手,半趴在桌子上,从喉咙里挤出粗糙得难以听清的声音:
“这几年我都在反省,我们父子两个人,是怎么变成这种不共戴天的仇视关系?想起很多已经不记得的事。”
“梁鸣刚出生的时候很闹腾,非要人抱,不抱就哭。跟个粘人精一样。我工作忙碌,陪他的时间不多,每次见面,他都会兴奋地缠着我给他讲故事,虽然他听不懂,可他喜欢躺在我怀里睡觉。”
“从他上学开始,一切都变了。他不喜欢学习,说讨厌他的老师。我辅导他写作业,他不停开小差,嘻嘻哈哈地无视我,花两个小时还写不完一面数学题。我感到不可理喻,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朝着他吼叫,责骂他顽劣,逼迫他服从。他看我的眼神受伤又失望,变得不再喜欢我。我没当一回事。”
方清昼的童年没有什么跟父母相处的温情画面,无法代入,无法评价。不过她能感受到这位辉煌半生的师长此刻的无助跟软弱。
宛如一个孤独的人终于找到了优秀的听众,他将多年来深藏肺腑恐人窥视的想法逐一掏了出来。
“等我想要补救已经晚了,上了初中后,梁鸣特别讨厌我。我走到他身后,什么都没说,他已经露出厌恶不耐的表情。我问他吃不吃水果,他也要语气很冲地说我很烦,单方面对我实施冷战。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跟我赌气,认为他太骄纵。我们两个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步。”
“我问过我的同事,他说在叛逆期少年的眼里,父亲的存在就像闷汗十天没洗的袜子,连呼吸都是错误的。这种是生理性厌恶,没有办法,让我试着主动跟儿子保持距离。我觉得有道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当对方是家里的透明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回头想想,明明是场两败俱伤的比赛,为什么我们要那么坚持?。”
老人沉浸在感伤的回忆中,眼泪糊得睁不开眼,在寒意的包裹中不断抖动着。
“我对他有误解,因为他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就是情绪不稳定的样子。当有人说他逼死同学的时候,我方寸大乱。其实我不应该那么疯狂地逼问他,让他违心地说了假话。可是我无法冷静思考,分辨不出他是在跟我怄气还是确有其事,何况人已经死了,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口诛笔伐就足够定罪。我不敢承担风险,我自作主张,把他送走了。
“我认为这是成年人的处理方式,避免今后再出现隐晦。可他从此以后再不接我的电话、不收我的钱。我妻子努力从中调和,他置之不理。他不愿意认我这个父亲了。他遗传了我的偏执。”
他急促地喘着气,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咽喉。
“研究生那时候,我朋友,他的导师,私下打电话给我,说梁鸣境况不佳,初中的事被人发现了,在校外与人发生纠纷,让我找个律师,做好准备。
“我问是谁动的手,他说监控没有录到声音,但看画面确实是梁鸣先动手的。舆论声音闹大的话,学校这边也不得不顾虑。总之有点糟糕。最严重的情况可能会连累他毕不了业。
“我很担心。我跟不少人有利益冲突,怕对手知道后借题发挥,导致事态严峻。我赶紧给梁鸣打电话,但是他不回复我的消息。我过去是想要解决问题的,不是不信任他。结果对方偷偷录音,还剪辑编造了事实。我没面对过那么大胆又恶毒的学生,一时间措手不及。我去找梁鸣解释,他不听我的,只对着我冷笑。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能正常对话了。”
他捂住脸,痛不欲生地哭道:“啴啴的死我不能接受。我抱着她,整个人魂都飞走了。梁鸣过来拉我,让我不要碰她。我一下受了刺激,所以发疯,对他说了冲动迁怒的话。我当时不敢深想,我最害怕的是,是我自己害死了我的女儿,你明白吗?有哪个父亲会推动自己儿子去杀人?”
“我失去了一个女儿,又把我儿子送进了监狱……其实需要宽恕的人是我。除了自欺欺人,我还有什么活着的办法?”
方清昼走到他身后,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笨拙地试图安慰。
老人深陷在椅子里,如同一株腐烂的植物。
悔恨是他的枯枝败叶,而痛苦是他的根须。安慰已经救不了他,他浑身上下写满了渴求解脱的死意。
久蓄的情感从狭小的口子爆发,哭声像把利刃,在空中盘旋了许久才落到地上,将人割得支离破碎。
梁老师推开方清昼的手,抹了把脸,露出一双被眼泪浸润得通红的眼睛,牵强地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我是不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
方清昼避重就轻地说:“您是个声望卓著的好老师。”
梁老师收拾好狼藉的情绪,抽了抽鼻子,吐息不大平顺地问:“清昼,你能不能,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全盘否定【异常测定】这个项目?这世上真的有需要它的人。”
方清昼退开一步,走回到他对面的位置,没有回答。
“好吧。”梁老师已掩饰不了任何的情绪,怅然若失地擦了下眼角,强打起精神道,“谢谢你今天听我说话,其实我叫你来没什么事,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方清昼抬眸深深看着他,惴惴不安地问:“老师,你没事吧?”
梁老师笑说:“我没事,我很好。梁鸣终于答应见我了,明天我去看他。希望我们这次不会吵架。”
方清昼于是也有些高兴,真诚给他建议说:“他是关心你的。如果他刚见面就跟你吵,你可以小小地给他哭一下。他认为自己安慰人的手段非常高。”
梁老师失笑,但被她的条件诱惑住,还真考虑了下,随后愁眉苦脸地道:“操作难度太大了。”
二人又聊了两句,梁老师说他后面还有客人,方清昼礼貌告辞。
梁老师起身送到她门口。
在最后的分别时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清昼,那要怎么做才符合你的规则?如果她从三夭大楼的顶层纵身跳下去,符合规则吗?如果她继续腐朽的人生,只能跟条狗一样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符合规则吗?让人能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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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为什么不符合你的规则?”
画面中,方清昼在门口的位置停下了脚步,大抵是被最后一句话打动。她握着门把手转动了两下,最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朝师长浅浅鞠躬,掩上门离开。
那轻轻的关门声,跨越时空叩在了如今的方清昼心上。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这样高频率地重复别人的观点。
除非那是既定的文本。
……她是别人的作品。
她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才发觉自己的右手在剧烈地颤抖。
她不喜欢暴露自己的脆弱,收紧五指,藏到了桌子下面,挺拔着腰背,一瞬不瞬的盯着屏幕。
·
最后一个文件不是视频,而是一段通话记录。
“学姐,你听说了吗?”
方清昼问:“什么事?”
对面的人呛出哭声:“梁老师出事了,他自杀了。”
“……”
“学姐?”
“我在。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昨天老师叫了好几个同学去他的书房谈话,当时大家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今天早上,我们去上课的时候碰到他,还跟他打了招呼。他说他要去见他儿子,问我们他的新衣服好不好看,看起来心情非常好。下午学校那边就接到消息……说老师人不在了。”
“……”
“师娘说老师去年体检的结果不乐观,一直在接受保守治疗,可惜效果微弱。他今年一年瘦了三十多斤,不想留在医院,到时候走得太狼狈,所以悄悄做了准备……最近,什么都特别顺利,所以选了今天离开,让我们不要难过。可是……”
“……”
“学姐,学姐你没事吧?”
“……我在听。”
“老师留了些遗物,里面有给你的东西。你要过来看一眼吗?”
“好,我现在过来。”
·
后续的发展不难猜测。
方清昼木然坐着,消化各种杂乱的信息。
季和把电脑拉回到自己面前,打破沉默:“孙青青,也就是沈知阳,她的事是你老师的遗愿。他离世之后,整个团队濒临解散,你或许是出于怀念,亦或是为了感激,最终委托三夭出面投资,接手了这个项目。之后才是你知道的事。”
方清昼恍若未闻,兀自分析道:“我的认知冲突绝大多数源于昨天那场讲座,以及书房的这段谈话。说明删改我记忆的人看过这两则视频,并用它干扰了我的记忆。”
季和坐姿散漫,打了个响指表示肯定。
“最早的那段是公开的讲座,有视频存档的范围无法排查。但是刚才的那一段,来源于梁老师的书房监控,能拿到的人不会很多。顺着摸排,应该能找到相应的嫌疑人。”
方清昼扭过头,脸色白得瘆人,语气生冷地问:“是谁?”
季和说:“很遗憾。梁先生自杀后,被叫去过他书房谈话的学生表示想再看一遍监控,他妻子就把视频发到了群里。群文件一共被下载过26次。我们按照下载记录逐一询问,没能找到可疑目标。不排除有人外传后不承认,也不排除对方像你一样,根本不记得了。”
方清昼没什么波动地说:“不排除视频是假的。”
“你可以查,逐祯地查。你刚才不是怀疑声音有问题吗?你可以随意查音频音轨,看我是不是在骗你。”季和痛快地回应,体贴地道,“如果你忘了这项技术,我还能找人教你。”
方清昼深黑的眼眸有种玻璃质感的阴冷,防备的姿态明晃晃地冒着尖刺,说:“就算你们说的是真话,不代表你们是朋友。”
季和早有准备地从口袋里摸出警官证、身份证,甚至连驾驶证都掏出来了,逐一翻开排列在桌子上,示意她检查。
“我们是人民公仆。”她说这话的时候,抑扬顿挫,真心实意,“之前不给你出示,是因为你看了也不会相信,还可能把我的证件给掰了。”
方清昼死板地道:“我不相信。”
她现在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怀疑。现实是个巨大的谎言。
方清昼强硬地说:“除非让我见周随容。”
季和被逗笑了,嘲弄道:“方清昼,以你现在的状态,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我帮你恢复回忆,是因为你杀了人,不是因为你是我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