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烬的轮椅碾过廊下的薄薄积雪,发出咯吱轻响。
他背脊挺得笔直,眼角余光里,顾明姝正弯腰给萧宝戴暖手炉,梅枝被风撞得轻颤,雪沫子簌簌落在她发间,碎得像揉散的星子,衬得她耳尖那点冻红愈发显眼。
“王爷,老奴瞧着,王妃跟孩子们倒是投缘。”
陈伯跟在后面,棉鞋踩地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他拢着袖子笑道,
“刚才那光景,真像……”
“像什么?”
容烬指尖敲着轮椅扶手,乌木的凉意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飘雪的空气都凝了半分。
陈伯识趣地闭了嘴。
后槽牙把那句寻常人家的爹娘带娃咽得死死的。
心里却还在嘀咕:要是这是王爷和王妃的孩子就好了。
“啊七!”王燕清打了个喷嚏。
等轮椅刚转过月洞门时,就见两个庄稼汉挑着担子往府里撞,扁担压得像张弯弓,筐绳勒进肉里,把肩膀磨出两道通红的印子。
筐里的东西圆滚滚红通通,裹着层薄泥,活像堆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胖娃娃,沾着的雪粒融化成小水珠,顺着表皮往下滑。
“王爷!您瞧这收成!”
打头的汉子放下担子时,膝盖弯得像只虾米,掀开盖布的手抖得厉害,露出底下堆得冒尖的番薯,
“亩产真跟王妃说的似的,足有千斤!俺们村种了三亩,收了三千多斤,这要是都留着过冬,管够!”
容烬垂眸看着那些番薯,表皮沾着新鲜的黑泥,带着股子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腥气,却透着股子泼辣的生机。
他忽然想起顾明姝和他说的话。
那时他还嗤之以鼻,觉得这女人又在说疯话。
哪有作物能亩产千斤?
现在看来,是他小看她了。
“按市价加两成算。”
容烬淡淡道,指尖在扶手上画了个圈,乌木的纹路硌着掌心。
汉子手里的旱烟杆愣掉了下去,火星子溅起来,瞬间被雪花浇灭。
他瞪着眼睛,喉结上下滚了三滚,半晌才憋出句:
“真、真加两成?王爷,您没诓俺?”
“王爷说的话,还能有假?”
陈伯在旁边帮腔,催促道,
“赶紧的,让你村里人都把番薯运过来,越多越好。晚了要是被别家抢了先,有你哭的时候!”
汉子连滚带爬地谢恩,转身就往门外飞跑,棉裤上沾着的雪沫子甩得像流星,嘴里还喊着发财了发财了,声音能惊飞半条街的麻雀。
容烬看着满筐的番薯,忽然叫停正要吩咐下人的陈伯:“等等。”
他指尖在扶手上转了个圈,目光扫过廊下侍立的侍卫:“先别入库。”
陈伯愣了愣,随即眼睛一亮:“王爷是想……”
顾明姝只说今年幽州城很可以爆发一场粮灾,他不知真假。
不过不打草惊蛇总归是好的。
“对外只说收了些普通的食材,其余的都留在那几个种植的村部里。”
陈伯这才反应过来,拍着大腿应道:“还是王爷想得周全!”
轮椅碾过雪地,往书房去的路上,容烬望着廊外的红梅,忽然想起顾明姝伸手接落雪的样子,还嚷嚷着要堆雪人。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心里竟有点盼着雪下大点。
广记吃食
蒸气腾腾得像仙境,把窗玻璃都熏出层白雾,隐约能看见外面飘飞的雪花。
一口大铜锅架在门口,咕嘟咕嘟煮着卤汤,猪肺在汤里翻着白肚皮,大肠卷成圈,豆腐泡吸饱了汤汁,鼓得像群小胖墩。
香气顺着门缝往外钻,勾得路过的人直吞口水,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步。
“再来一勺秘制酱!”
穿短打的汉子捧着粗瓷碗,吃得满头大汗,油星子溅在棉袍上也不管,筷子在碗里扒拉得飞快,
“老板,多加香菜!越臭越香!这玩意儿配卤煮,简直能把舌头吞下去!”
赵蓉蓉站在柜台后,捏着账本的手指关节发白,看着小二往碗里堆得像小山似的香菜,嘴角抽得像抽筋:
“明姝,你说这香菜有什么好的?那么难闻,怎么还有人抢着要?”
赵蓉蓉光是想想吃香菜都能吐了。
顾明姝正在算账本,毛笔尖沾着墨,闻言笑了: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像你爱甜口,有人爱吃咸口。香菜驱寒,冬天吃正好。”
她笔尖一顿,“你看那桌书生,都加第三次香菜了。”
正说着,门口突然炸响一阵吵嚷,把挂在门楣上的风铃都震得叮当作响。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的青年,背着个打满补丁的破包袱,正被小二拽着胳膊往外拖,后腰的补丁都快磨穿了,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絮。
“我说了我师姐有钱!”
青年吊儿郎当地甩着袖子,脚在地上拖出两道黑印子,“不就一碗卤煮加三盘凉菜吗?记我账上,回头让我师姐来结有的是银子!”
小二气得脸通红,耳朵尖都泛着紫:
“你这话都说了三天了!前天说你师父会来,结果来了个讨饭的老道。
昨天说你师兄有钱,结果那穷酸连酒钱都付不起。
今天又来个师姐!我告诉你,就算你祖宗从坟里爬出来,他吃饭也得先掏钱!”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你知道我师姐是谁么?”
青年翻了个白眼,手往怀里摸了半天,又在鞋底抠了抠,摸出张皱巴巴的银票,还带着股脚臭味,“诺,这个够不够?”
哎,本来想留着买酒的。
“我管你师姐是谁,吃饭给钱,天经地义!”
小二捏着银票的角,嫌恶得像捏着块狗皮膏药,掂了掂:
“就这五两?你点的那锅卤煮加两壶烧刀子,就得八两!还想耍赖?我看你是想吃霸王餐!”
青年脸一红,像被煮熟的虾子,又在包袱里翻来翻去,掏出几张更皱的碎银子,加起来还不够半两,连串糖葫芦都买不起。
他挠了挠头,正要再说什么,顾明姝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她看着青年,觉得有点眼熟。
青年抬头一看,眼睛突然亮了,跟见了亲娘似的:
“师姐!你可算出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从山一路下来,脚都磨出泡了!”
说着就要把鞋脱下来露脚丫子给顾明姝看,诉说自己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
好在顾明姝及时打住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周围的食客都停下筷子,齐刷刷地看过来,嘴里的咀嚼声都停了。
小二懵了,手里还拽着青年的袖子,结结巴巴地问:“老、老板,这真是你师弟?”
“嗯,”顾明姝点头,忍着笑。
葛文伯梗着脖子,对着小二扬了扬下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瞧见没?真是我师姐!现在信了吧?刚才还说我祖宗,小心我让我师姐开了你!”
小二的脸瞬间从红转白,搓着手道歉:“对、对不起啊小师父,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哎哟!疼!”
顾明姝给了他一个龙肉在额头上。
“没事,”顾明姝对账房说,“他的账记我头上。”
随后又转向葛文伯,挑眉道,
“看样子,你到城中已有些时日,怎么不到奕王府寻我?”
“那我这不是想先在城中转转,玩一遍城中好吃的好玩的嘛。”
葛文伯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随后凑近了小声说:
“师父交代了,前些日子山上也救了一个人,病情似乎和师姐说得很像,我这些时日都在寻找病源。”
闻言,顾明姝也正色起来。
原来已经这么早就有苗头了么?
“对了,师父还说……让你别总想着救人,要记得好好吃饭。”
随后抽出一封信。
顾明姝接过那封浸了油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师父的叮嘱,从天气冷要加衣到看病要防着恶人,最后还画了个小火柴人,举着个大碗,旁边写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