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记吃食的大堂里弥漫着甜糯的香气,夕阳透过雕花木窗斜斜切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明姝刚从二楼下来,就被一道阴沉的目光钉在原地。
顾远扬背着手站在柜台前,青灰色的绸缎马褂绷得紧紧的,下颌线绷成僵硬的直线,三角眼眯成条缝,像鹰隼盯着猎物。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他情绪高涨,声音冷淡,砸在喧闹的大堂里,让周围的笑语声瞬间矮了半截。
食客们纷纷停了筷子,好奇地往这边瞅。
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放下手里的酱肘子,梳双丫髻的丫鬟拽了拽小姐的衣袖,连算账的掌柜都探出半个脑袋,空气中浮动着看好戏的兴味。
顾明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银绣,脸上没什么表情:
“爹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
顾远扬往前踏了两步,皮鞋碾过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一个女儿家,不在王府里好好相夫教子,跑到这种三教九流扎堆的地方抛头露面做买卖,像什么话!”
他猛地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溅到旁边的糖罐上,
“你天天跟些贩夫走卒打交道,就不怕沾了铜臭味?传出去,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最末等,可她爹自己不就是个商人么?
顾明姝抬眸,眼底映着窗外的霞光,亮得惊人:
“爹这话我就不懂了。
济世堂救死扶伤,广记让百姓吃口热乎点心,我一没偷二没抢,凭本事赚钱,怎么就丢人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点头的食客,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
“再说了,爹如今穿金戴银,难道不是靠买卖赚来的?”
这话像针似地扎在顾远扬心上,他的脸腾地涨成猪肝色,手指抖着指向顾明姝:
“你!你个孽障!竟敢顶嘴!”
“我只是实话实说。”
顾明姝微微歪头,“难道爹觉得,靠自己双手吃饭是丢人的事?”
周围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顾老爷这话就偏颇了!奕王妃的药铺救了多少人!这分明就是我们百姓们的福音!”
“就是!广记的桂花糕才两文钱一块,比别家便宜不说,用料还实在!王妃这是在给咱们百姓谋福利!”
卖菜的王大婶嗓门最大,手里的竹篮往地上一顿:
“我可记得清楚,二十年前顾老爷还是码头的搬运工,穿着露脚趾的草鞋,天天蹲在墙角啃冷窝窝头!
后来突然去了趟江南,回来就揣着鼓鼓的钱袋,盘下了第一个绸缎铺,谁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哟!”
这话像颗炸雷,在人群里劈开道道涟漪。
顾远扬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最恨别人提这段往事,那些在码头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是他拼命想掩埋的耻辱。
“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指着王大婶就要冲过去,却被旁边的食客拉住。
“顾老爷别急啊,大家就是随口说说。”
“是啊,谁还没个过去呢?倒是王妃现在做的都是积德事,咱们都看在眼里。”
“我家丫头以后就得学奕王妃!女子怎么了?女子照样能顶半边天!”
议论声越来越大,像无数根针扎在顾远扬身上。
他被围在中间,青灰色的马褂被挤得皱巴巴的,平日里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难堪。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轮椅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不急不缓,却带着莫名的威压。
众人下意识地往两边退,让出一条道来。
容烬由白刃推着进来,玄色锦袍上落了点夕阳的金辉,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
他目光淡淡扫过顾远扬,最后落在顾明姝身上,声音平静无波:
“这是怎么了?本王老远就听见热闹。”
顾远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道,
“王爷!您来得正好!您快管管顾明姝,她……她简直是目无尊长!”
容烬没理他,只是看向顾明姝,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暖意,“王妃,出什么事了?”
顾明姝摇摇头,刚想说没事,就听容烬转向顾远扬,语气依旧平淡,
“本王倒觉得,王妃做得很好。
济世堂救死扶伤,广记便利百姓,这样的事,别说本王支持,全城百姓都该支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远扬发白的脸上,慢悠悠地补充,
“倒是顾老爷,当年去江南一趟便发了横财,仅仅一年内从搬运工变成大老板,不知是遇到了什么贵人,竟有这般好运气?本王倒是好奇得很。”
顾远扬的脸唰地白到底,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那件事是他埋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容烬怎么会……
他看着容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突然觉得后脖颈发凉,像被毒蛇盯上了似的。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再也撑不住,推开人群就往外跑,连马褂的下摆被门帘勾住都没察觉,背影仓皇得像丧家之犬。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大堂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容烬的目光重新落在顾明姝身上,却发现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方才反驳顾远扬时的锋芒敛了,眼底像蒙了层薄雾,映着灯笼的光,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回芙蕖苑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她没回房,径直走到走廊下的石凳旁坐下。
秋风卷着枫叶从檐角掠过,红得像火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青砖上,又被风卷着往前跑,像群找不到家的孩子。
顾明姝支着下巴,望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眼神空茫。
容烬站在廊柱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灯笼的光晕在她身上描出圈柔和的金边,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暗影。
他想告诉她,如果需要他,他可以帮忙。
但是有些伤口,旁人是碰不得的。
风渐渐凉了,卷着暮色漫过栏杆。
知夏抱着件月白披风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声道:
“王妃,天凉了,披上吧。”
顾明姝回过神,点了点头,任由知夏为她系好披风的带子。
“回房吧。”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沙哑。
那抹倩影消失在亭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