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正厅,满屋子拧巴的气氛。
顾远扬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他眼角的余光在容烬和陆铮之间来回扫射,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对容烬挤出笑,
"容烬王爷,请到书房一叙?"
陆铮手里的茶杯"咚"地砸在八仙桌上,琥珀色的茶水溅得满桌都是,连他新换的宝蓝色锦袍都湿了一片。
他豁然起身,发出沉闷的响声,
"岳父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合着我陆铮在您眼里,连句话都不配听?"
顾明昕吓得赶紧按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脸上却堆着假笑。
"夫君别气,爹是觉得王爷见多识广,想跟他讨教政务呢。
咱们是自家人,哪用得着这么生分?"
她说着朝顾远扬使眼色,那眼神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她好不容易才把陆铮哄来,可不能让他在这时候发作。
陆铮甩开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人看不起,尤其是被顾远扬这种趋炎附势的老东西!
要不是怕中秋不回门会被人戳脊梁骨,他才不会踏进这破府门一步。
还不如吃吃花酒更逍遥自在些。
东厢房里的气氛更是像浸了冰。
徐氏捏着绣帕的指节泛白,帕子上的并蒂莲都被她绞得变了形。
刚才顾明昕哭哭啼啼跑回来,说在门口被顾明姝抢白了一顿,她这口气正没处撒,就见顾明姝掀帘进来。
今日顾明姝那身穿搭,那成色,少说也值上千两银子。
徐氏的眼刀"唰"地飞过去,声音尖得像针,
"有些人啊,嫁了王爷就是不一样,连手腕上的镯子都换得这么体面了。
哪像我们明昕,嫁了人还得处处为家里着想。"
这话阴阳怪气的,谁都听得出弦外之音。
几个旁支的女眷低着头偷笑,等着看顾明姝怎么接话。
顾明姝却像没听见,规矩的福礼请安。
"祖母安好,母亲安好,各位婶娘、姨娘安好。"
她刚站直身子,就听见老夫人哑着嗓子喊:"欢欢啊,到祖母这儿来。"
"欢欢"两个字狠狠扎进顾明姝耳朵里。
她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还是有记忆以来,老夫人头一回叫她的小字。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刚站稳,老夫人枯瘦如柴的手就像铁钳似的抓住她的手腕。
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腕间的玉镯,几乎要贴上去,
"哎呀这镯子水头真足,给祖母瞧瞧?"
顾明姝心里警铃大作,刚想抽手,老夫人已经用指腹摩挲着玉镯,慢悠悠地说:
"你看祖母这把老骨头,戴金的沉得抬不起手,戴银的又寒碜,倒是这玉镯看着温润,戴着手腕都舒服些......"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周围的女眷们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夫人开口要东西,谁敢不给?
这要是当众拒绝,传出去就是"不孝"的罪名!
在这世道孝道就是天、孝道就是地,、能压死人的那种。
徐氏在一旁煽风点火,声音里含着一丝玩味。
"明姝啊,自小老夫人就最疼你了。
你现在出息了,总不能连支镯子都舍不得给老夫人吧?"
好一个"应该的"。
她这母亲可真会慷他人之慨。
顾明姝被这道德绑架缠得头疼,正想开口,就听见门口传来轮椅碾过地砖的"轱辘"声。
容烬被白刃推着走进来,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清风。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老夫人抓着顾明姝手腕的手,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夫人喜欢玉镯?
本王库房里倒是有支千年暖玉,通体莹白,比这个好上百倍。
改日让人给您送来。"
老夫人的手"唰"地僵住了。
她哪是真想要玉镯?
不过是想拿捏顾明姝,测试测试她的服从度,再顺便占点便宜罢了。
可容烬这话堵得她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这真要是接了那千年暖玉,传出去倒显得她贪婪了!
"哎呀,王爷说笑了。"
老夫人讪讪地松开手,"我就是跟欢欢闹着玩呢,哪能真要她的东西,活这么大岁数了,我啥没见过呀。"
老夫人自圆自说,容烬根本不接她的话茬。
"王妃身子不爽利,闷不得,本王带她出去透透气,就不叨扰几位长辈了。"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便由白刃推着轮椅,和顾明姝一前一后走出了东厢房。
走廊上的秋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吹得廊下的红灯笼晃晃悠悠,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
顾明姝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容烬的声音,
"你的小字,叫欢欢?"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嗯。"
容烬的轮椅停在她身后,沉默半晌后,"挺好听的。"
顾明姝猛地转过身,月光落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自嘲,
"王爷觉得好听?是不是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可我这小字,其实是因为一条狗。"
那年她还小,堂叔从外面抱回来一条流浪狗,浑身脏得像从泥里捞出来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顾明昕指着狗哈哈大笑,"你们看它多脏,跟明姝一个样!"
没过几天,祖母要给孩子们取小字,顾明昕抢着举手,声音响亮得整个祠堂都听得见,
"祖母!二妹妹和那条狗最像了!不如就叫欢欢吧,跟那条狗一个名!"
从此,顾府里就传开了一句顺口溜。
"欢欢是哪个?欢欢是条狗。"
她每次听见,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没人管她的感受,连父亲都只摸着她的头,笑着说:"小孩子打闹罢了,别往心里去,宰相肚里好撑船。"
这是在劝她大度,可她又不是宰相又不用撑船,她都没说话,顾远扬凭什么可以替她做回答。
要她做个大度的人?
"后来呢?"容烬问。
“狗死了。”
顾明姝看着廊外轻轻吐出几个字。
她杀的。
容烬猛地抬头,眼底的平静瞬间被惊涛骇浪取代。
容烬看着她平静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顾明姝。"容烬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王爷,晚宴该开始了。"顾明姝打断他,转身就往正厅走。
容烬看着她的背影,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紫色。
白刃在后面小声说:"王爷,要不让属下去查查当年的事?"
"不用。"容烬摇摇头。
她的事情还是让她自己解决吧。
不过,自己好像错了。
他好像不该问的。
不该把她好不容易埋起来的伤疤,又血淋淋地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