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公报私仇
西街熙来攘往,市声如沸。
街道上不乏有贵人乘华盖车轿出行,鱼徽玉与陆晚亭步行其中,她喜欢融入喧阗人海,有尘世喧嚷的烟火气息,显得不那么孤单。
二人所经之处,都是女儿家会去的铺肆,钗环锦绣,玲珑生辉。
太久没有过这样闲适日子,鱼徽玉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以前的时候,总是四个人一起出行,她们在前面挑选物件,后面的两个人负责提物陪逛,兼付银钱。两个人精挑细选,有说有笑,这样的日子不多见。
当时鱼徽玉常出入于各位夫人们的茶会花宴,她本就善于察言观色。在夫人们中的茶香语笑间,学会了人情世故,窥透了许多官场与人际里的“明暗规则”。
诸如哪些礼不可不送,哪些话不可明说,何谓“以退为进”,何谓“言外之意”,鱼徽玉渐谙其道。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游戏,与夫人们及她们久经宦海沉浮的夫君相比,鱼徽玉和沈朝珏就是里面的新入局者,他们太新了,什么都不懂,要靠自己摸索。
尤其是沈朝珏,他从不屑打点上下关系。鱼徽玉屡将夫人们的婉言转述给他,提醒他要与同僚们和睦相处,沈朝珏不以为意。
他说,“靠别人能靠一辈子?”
他总有自己的说法,鱼徽玉觉得她在对牛弹琴。
和沈朝珏不同,鱼徽玉率先学会了“游戏规则”。
在头两次的茶会中,鱼徽玉便初见端倪。官位低的夫人总是在逢迎哄捧着高官夫人,有钱的以礼开道,有人脉的施以人情,再不济的就赔尽笑脸、巧言讨好。
鱼徽玉涉世不深,照猫画虎地学样。她年纪尚轻,言语乖巧,容貌讨喜,身为侯府千金却没有架子,反倒主动接过她们不愿沾手的苦累活,至少不会让夫人们讨厌。
白日闲家无事时,鱼徽玉就试着做各式小巧可爱的糕点,思量着带去茶会请夫人品尝。
她做了很多口味,不知哪个好吃,拿沈朝珏做试验。
夜里鱼徽玉总推着沈朝珏到厨下试吃糕点,数碟点心罗列案上,烛火明亮,甜香弥漫。
“这些都要吃?”沈朝珏皱眉。
“你尝尝啦。”鱼徽玉笑吟吟拈起一块递到他唇边,还要他用毕生所学词汇来形容其味如何。
沈朝珏一般吃了三四块就要走,鱼徽玉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人,把站起来的人按回凳子上,手臂勾着他的脖颈,强喂他吃,“再吃一个,就一个。”
鱼徽玉把沈朝珏说还可以的糕点都记下,决定下次茶会就带这些去。
算下来要做好几盒糕点,须得提前一夜赶制。
茶会前一晚,鱼徽玉卷起袖子开始制作,沈朝珏在书房听着她捣鼓的声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立于门畔。
“怎么了?是不是我动静太大打扰你了?我动作轻些。”鱼徽玉抬眸问道,没注意自己颊侧沾了面粉,衣裳上尽白,像是刚从雪里回来。
“你何必要去讨好她们?”沈朝珏冷着脸过来,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另一手用帕子擦她的脸。
他的动作不温柔,擦完后把帕子扔到一边。
“我没有啊,怎么能叫讨好呢?她们对我挺好的。”鱼徽玉想起夫人们好心告诉她了一些道理。
“去街上买一些给她们吃就行了。”
“那不一样,就是要亲手做的。”
窗外夜色沉沉,万籁俱寂,灯下两道人影绰绰,面香与墨香交织。
沈朝珏没有说话,净手替她揉面,指节分明的手在面团间揉捏推压,动作竟出奇地娴熟。有了人帮忙,鱼徽玉进度快了许多。
一人揉面,一人捏糕点,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壁上,场面很是安宁。
“你有喜欢什么动物吗?”鱼徽玉突然问道。
“狗。”
“为什么?”鱼徽玉又问。
“听话。”
片刻后,鱼徽玉出现在他身后,笑语盈盈,“当当当。”
沈朝珏回头去看,只见她掌心托着一只面团捏成的小狗拿到他眼前展示。
面粉捏的小狗模样稚拙简陋,迷迷糊糊有狗的样子。
沈朝珏看清后轻笑一声。
前几次的茶会,夫人们待她态度尚可,鱼徽玉以为经营付出终得回报,迈进了这个圈子的第一步,谁知打脸来的太快。
这场游戏里,所有友善都不是平白无故来的。
那日茶会,鱼徽玉将做了一晚的点心带去给各位夫人品尝。
李夫人两指拾起一块杏仁酥,蓦然问起,“徽玉妹妹,听闻你兄长在吏部为官执事正直。前几日我夫君无意犯下小纰漏,可否劳你向你兄长说说情?”
鱼徽玉正在吃莲蓉糕,闻言一怔。
太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家人了。
离家后,鱼徽玉了解家里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得知父亲又赴沙场,得知鱼倾衍在朝中平步青云,在吏部混得风生水起,得知二哥哥远去外省办差,得知阿瑾办了周岁宴。
“实在惭愧,”鱼徽玉艰难开口,“我与家中许久没有联系了,此事我怕是力所难及。”
别说现在,即便是还在侯府,她也没有和鱼倾衍讨价还价的余地,若真
在鱼倾衍面前说及这些,怕是早被他那冷厉眼刃剜得体无完肤。
“是不能帮,还是不愿帮?”李夫人笑意浅了几分,“不是说好大家都是亲姐妹吗?不过是让你兄长在吏部清点时略抬贵手,有这般困难?你去与他求求情好不好,日后你若也有所需,我必当倾力相助。”
鱼徽玉窘迫难言,还好有陆晚亭在一旁周旋劝解,李夫人才勉强作罢,收回要她帮忙的念头。
见此景,其余夫人寻由推拒,无人肯收下糕点。
当日回去,鱼徽玉带回了满满当当的食盒,沈朝珏回来时,她还在吃糕点,面上没有半点沮丧之色。
一桌点心堆叠如小山,入口甜香,带着些许涩意。
沈朝珏一句话没说,坐在鱼徽玉身边。
鱼徽玉扭头看沈朝珏,三言两语与他一笔带过今日所发生的事。
烛芯跳跃,在她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沈朝珏取过一块糕点送入口中,“日后别自讨苦吃了。”
鱼徽玉没有生气,她鲜少生气,总是能找到安抚自己的出口,随口一出,“只有你不是看在平远侯府上与我在一起。”
彼时平远侯府风头正盛,老皇帝病重,唯一心愿是平定边塞叛乱,平远侯在边地打了场漂亮仗,皇帝龙颜大悦,特赐兵符,侯府权势由此更上一层。京中众人无不欲借机攀附,寻求庇护。
而鱼倾衍在吏部雷厉风行,年轻有为。
近日吏部清查官员,首当其冲的就是大理寺。
第一个被开刀,不料竟查出周游一行人经手的案卷出了岔子。平远侯府与太傅府似有默契般,同时双双施压,沈朝珏受牵,二人被列入重点审查。
天际墨云翻涌,有山雨欲来之势。
那是鱼徽玉离家这么久,第一次再见到家里的人。
大理寺门口,众多侍卫按剑而立。
吏部清查,锋芒直指大理寺,里面气氛凝重肃穆。
鱼徽玉与陆晚亭匆匆赶来,此时朱门外侍卫看守,两个弱女子被冷刃拦在阶前,“现在清查大理寺,你们两个女子岂能入内?如若再靠近,小心对你们不客气!”
“我看谁敢拦她。”
一道声音从内传出,鱼徽玉认得这位走出来的侍卫,是鱼倾衍身边的亲随。
“睁大你们的眼,这是我们侯府的小姐,吏部侍郎大人的亲妹妹。”他声音不高,却有一股威压。
其他侍卫闻言,铁剑应声而移,纷纷退让出一条通路。
“长公子在里头办事,小姐要是想进去求情,现在可不是时候。”侍卫劝道,连语气都如其主的三分薄凉。
鱼徽玉咬唇不语,终是转身离去。
以她的了解,自己进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回家等审查结果。
大理寺内。
潮湿阴暗的地牢深处,霉湿之气扑面而来。几个身着官服的男子被囚于同一间牢房内,气质身份与周遭犯人格格不入,面上是同样的惶惶不安。
牢房内的几人共同参与了一桩命案的审查。几人急得团团转,唯独角落的二人静默不语。
周游犯愁,“我这才升迁不久,不会很快被贬回去吧。”
沈朝珏瞥了他一眼,“还有命就不错了。”
地牢入口处,两道身影伫立,分别是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青年。
“太傅大人何必亲自来一趟?”青年问。
“我可是听说,里面关着的,有侍郎大人的亲妹夫。”许太傅道。
“许大人说笑了,什么亲妹夫,家父从未认可这桩婚事,全是小妹不懂事罢了。”鱼倾衍声音冷峻,凤眸微眯。
“既然如此,侍郎不会徇私舞弊吧?”许太傅随之低笑。
“绝无可能。”
鱼倾衍步入地牢,亲自审问每个涉案官员。还未审完就水落石出,是其中一人疏漏所致。
那人不是沈朝珏,也不是周游,鱼倾衍仍是往下审了沈朝珏。
他问了沈朝珏籍贯年岁,现居何处,家中有谁,这种寻常问题。
“是否婚配?”
沈朝珏抬眼看他,照答,“已有婚配。”
鱼倾衍持笔记下,面不改色,接着道,“你可认罪?”
“我认什么罪。”沈朝珏方才就已知晓同僚认罪之事。
鱼倾衍还要审,无非是公报私仇。
“还嘴硬。”鱼倾衍轻笑,“让我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骨头硬。”
屈打成招。
鞭声破空,沈朝珏和周游二人终究不认,罪不至死,又不能真打出人命,只能放人回去。
此案犯错之人已经抓获,其余人顶多受轻罚,奈何周游开罪许太傅,一纸奏疏,所有涉及此案的官员纷纷受此牵连。
贬谪已是轻罚,更有下放偏远州府,每人还受了十鞭责罚。
夜暮沉沉,鱼徽玉在家中等到沈朝珏时已是天黑,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与沈朝珏一同来的还有鱼倾衍,他手持诏书。
夜风萧瑟,卷起诏书一角,明黄的绢帛在烛灯下刺目。
鱼倾衍站在屋外,目光越过门槛,在里面扫视一圈,眼底掠过嫌意,“沈朝珏办案不力,削官下发燕州。”
他的声音冷冽如冰,在寂静夜里尤为清晰。
沈朝珏伸手接过诏书,指尖还带着血迹,悄然渗入锦帛纸内。
鱼徽玉闻言愕然,看着负伤却身姿挺立的男人,血迹浸染官服已然干涸发暗,隐隐可见伤口。鱼徽玉倏地红了眼尾,问鱼倾衍,“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要这般对他?”
“此案他真有如此大过?”鱼徽玉与陆晚亭自大理寺回来,早就商讨过此次事件,料想过会受牵连,但没想到会这般重罚。一切太突然,像毫无预兆的暴风,摧毁一砖一瓦砌就的房屋。
“你知不知道他在大理寺如何尽心尽力,知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今日,如今全都付之一炬。”鱼徽玉上前,任眼泪无声流下。旁人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当初离开侯府,鱼倾衍看她极为不快,她怎能不去想这件事与鱼倾衍的关联。只是鱼徽玉想不明白,他们不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吗?为何鱼倾衍要这么对她,她不奢求在他那得到好处,可为什么要伤她。
若是其他人这么对她,她甘认倒霉,可面前的人是她亲哥哥,要她怎么轻易咽下这苦楚。
“付出努力?”相比鱼徽玉的哭诉,鱼倾衍极为平静,“为了住在这种地方?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住过这种地方?我看你真是被鬼上身了。”
若要鱼倾衍设身处地为鱼徽玉着想,他难以代入其中。
自她六岁进侯府,什么时候离开过家这么久,如今为了住在这种简陋的地方,竟来责备他的不是。
为了一个男人,与她兄长不分长幼的失礼,真是疯了。
现在鱼倾衍只后悔没有趁早派人除掉沈朝珏,如今见鱼徽玉这番护着他的模样,若是真杀了沈朝珏还得了,她怕不是犯蠢要跟着殉情了。
“你滚。”
“你说什么?”鱼倾衍冷眸掠过一丝难以置信。
“我说,你滚出我家。”
夜雾渐浓,遮蔽了月色,整个天幕黑沉如泼墨。
鱼倾衍走后,鱼徽玉担忧地想要查看沈朝珏的伤口。
“没什么大碍,我自己处理。”沈朝珏挡开她的手。
“你是不是怪我?”鱼徽玉轻轻问道。
“我怪你什么了?”沈朝珏随手将诏书掷于书案,他怎会不知道为何会受此无妄之灾。
“因为我,鱼倾衍才会那样为难你。”鱼徽玉虽从来没有受过鱼倾衍好脸色,但夜没料到他会出手这般狠绝,要将他们逼到绝境。
“不要多想。”
沈朝珏没那么悲观,他经历过太多重新开始,习惯了人生起落,有重头再来的勇气。男人终究是没心没肺,不似女子细腻多思,鱼徽玉从前还惋惜自己因此慰藉不了沈朝珏,如今看来是好事。
鱼徽玉有些佩服他,如果换作是她遭遇此等变故,她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样坦然接受。
挨了鞭伤,沈朝珏不让鱼徽玉帮忙处置伤口,独自进了浴室,褪去衣衫,露出崭新的伤痕,清水洗去血污后,将药物直接倒在伤口上。痛感生生传来,沈朝珏眉头都没
动一下,思忖着要如何报此仇。
夜更深了,寒意浸入风,掀动车轿帘幕,直透骨髓。
马车在寂静街道上疾驰而过,轿中的青年阖目,面容清冷俊逸。
少时,爹娘与他嘱咐最多的就是要他好生照看弟弟妹妹,鱼倾衍照做,自幼弟弟妹妹惹下错事,都是他在为他们料理后事。他以为家人就是该休戚与共,同荣同损,甚至生死相连。
十年前,六岁的小女童入侯府,此前鱼倾衍只在江东见过她几面,每逢见面,她都会温声喊他“哥哥”,模样乖巧伶俐。
她初来侯府时还缠着他,喜欢跟在他身后。自母亲去世后,她不再与他亲近,有什么事只会与她二哥说。府上相遇,她总是站得远远,恭敬地唤他“兄长”,好在对他还算听教顺从。
在侯府,父亲因公戍守边塞,常年不在家。每当边关来信,都会先送到长公子院中,她总是第一时间跑来询问父亲信中说了什么、可有单独给她的信笺?半年前父亲出征,如今捷报回京,不日就要凯旋而归,他今日去,本是想将此事告诉她。
若在以往,父亲回府后,他们四人会在一起吃团圆饭。
明明他们才是一家人,她却可以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与家人狠心决裂,离开家中这么久。
回想今夜,鱼倾衍生生捏碎了手中的白玉杯,鲜血混着茶水从指缝渗出,落在木板上洇开红梅。
她从没与他那样说过话,他真是,恨死了沈朝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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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玉,你与周游说过了吗?”
陆晚亭问鱼徽玉,她说的是鱼徽玉大伯枉死一事。
鱼徽玉摇摇头,自从与陆晚亭重逢后,鱼徽玉再没去找过周游。
“为什么?”
“算了,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鱼徽玉不指望周游能施以援手,她知道陆晚亭的过往,连连结发之妻都能辜负之人,还能指望什么呢?
鱼徽玉说这句话是有依据的,至今为止,她遇到的所有男人,或多或少都是坏的。
前段时日,她父亲竟还说要将她许给定西王世子。经历了这么多事,鱼徽玉对婚事早已没了向往,一个人反倒自在轻松,何必自找不快。
“说真的,你若真需要帮忙,我不介意你去找周游。”陆晚亭柔声道。
她和鱼徽玉是一路人,总想着为别人做事,先为他人着想。鱼徽玉想,是不是所以二人都落得了这般境地。
“我们回去吧。”陆晚亭身子已不如从前,出来不久便显露出疲乏。
鱼徽玉颔首,吩咐车轿先送陆晚亭回去。
侯府。
平远侯院中,庭院深深。
沈朝珏每日准来此为平远侯行针,院中侍从逐日习惯。今日见左相来了,侍从们如往常般行礼道安,只是心生疑惑,不知为何今日左相来晚了一个时辰。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平远侯道。
“与圣上弈子一局,耽误了时辰。”沈朝珏打开医箱,取出银针。
“如今朝中可还稳当?”平远侯问道,自他身子抱恙,已很久未去早朝,有时问及长子朝中事宜,长子怕他担忧多有隐瞒,总是报喜不报忧,这些平远侯都是知道的。
“圣上重立律法,查办不忠之臣,又开科抬新,朝中局势已变。等侯爷痊愈,重归朝堂,自当明了。”沈朝珏抬起平远侯的衣袖,为其施针。
“看来左相近日颇为忙碌。”
这半月相处,平远侯从起初的提防,到如今对他略微改善,关于朝中事务,沈朝珏对他从不隐瞒。问及帮他行针原由,也道是圣上和太师的意思。
“重归朝堂,不知要等到何时了。太师近来可好?”平远侯问。
“张太师身体大不如前。”沈朝珏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可以理解旁人以善意的谎言骗人,但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改日我让徽玉替我去探望张太师。”平远侯思考道。
平远侯与张太师少时还有一段时日的相处,那时他带兵出征,皇帝派下一军师,说计谋过人,神机妙算。平远侯年轻气盛,觉得一个文弱书生没有打仗经历,几次三番与其发生冲突,后面逐渐磨合,一同立下不少战功。后来朝中缺人,张试被召回京,二人一个在朝堂,一个在塞外,鲜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不过期间,张太师多次寄往锦囊妙计助平远侯破敌,张太师性子正直,在朝中得罪不少人,每每在朝中遭人攻讦、故意针对,平远侯都会先开口替其辩驳。
沈朝珏闻言,持针的手不经意间一滞,垂下的眼眸淡漠,神色自若。
日头正盛。
鱼徽玉回到府中,以为沈朝珏这会早已走了,当看到平远侯府门口的车驾时,措手不及,正欲调头,已然来不及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日日为她父亲行针,或多或少于她都算有恩情,鱼徽玉这时不好再那般恶劣对他。
“你去找过周游了?”他好像正要找她,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直入正题。
“周游告诉你的?”
鱼徽玉心想真是个叛徒,转念细想他们两个恶人走得那么近,周游会告诉沈朝珏不足为奇。
“有些事不是你该管的。”沈朝珏道。
“我的事也不是你该管的。”鱼徽玉道。
沈朝珏眉骨微突,一步步走近她。鱼徽玉不知他要干嘛,见他靠近,心下一乱。
他在她面前驻足,声线低沉,“你以为圣上为何不查此事?背后牵扯之人,不是眼下可以动摇的。”
沈朝珏不愿费口舌与鱼倾衍说这些,当初听到鱼倾衍安插了人在大理寺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此事任谁去查都是徒劳,就算是找了周游又有什么用。
而且她是怎么想到找周游,她哥都知道找他更有用。
“你怎么和以前一样天真。”
他说的是天真,鱼徽玉听进去的却是蠢笨。沈朝珏极少骂人,他说的天真就是蠢。
“我就是笨,才会和你成婚,去做那么多没必要的傻事。”鱼徽玉狠狠瞪了他一眼,眸中似有薄刃。
“我懒得与你说。”沈朝珏素来不喜和她吵。
话是这么说的,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朝珏看着她的脸,轮廓清晰,她好像瘦了,头发长了许多。以前她总是洗完发不及时绞干,现在不知改了习惯没。
鱼徽玉气得想笑,她才懒得与他多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侯府。
刚回到院中,老管家就来传话,让鱼徽玉去父亲院中一趟。
鱼徽玉这两日没有给父亲请安,应声前往,想着正好要去关切一下父亲的病况。
平远侯院中,药涩袅袅。
平远侯卧榻闭目养神,听侍从小声说女儿来了,方才睁眼。
他常年戍边在外,尤其是妻子走后,更是一心一意扑在战事上,光想着扫平战乱,极少回来见儿女们。还是这次病重,才有了与儿女这么长相处的机会。
看着面前的女儿,越来越像亡故的妻子,平远侯都快忘记记忆里她的面容了。
“父亲。”
轻柔的嗓音唤回平远侯的神思,他双目微涩,“徽玉,过几日你代我去一趟太师府拜访张太师,太师病了,好歹他在你幼时教导过你。”
说来惭愧,鱼家三个孩子幼时都受过张太师教诲。鱼徽玉不及两个兄长善学,学习成效总是不如意。
“是,女儿正有此意。”鱼徽玉应下。
其实她与张太师,不止是幼时见过面,按其中情谊,她是要去关切张太师的。
“定西王的世子要回来了。”平远侯又道。“你们自幼一起长大,许久未见了。”
鱼徽玉了然父亲的意思,“女儿现下没有成婚的念想。”
“天底下父母谁不盼女儿寻个如意郎君嫁了?那定西王世子有何不好?人家正是对你有意,才至今未娶。”
平远侯看中兄弟之子已久,定西王与平远侯同为将才,霍世子更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上月打了胜仗,刚下战功,如今正率军返京,听闻已到京州相邻的晋州,没几日就要抵达京城了。
“父亲,您先好生休养,女儿不扰
您清静,先行告退。”有了上次教训,鱼徽玉学会了以退为进,二话不说溜之大吉。
回院后,鱼徽玉备下探望太师的礼数。
除却一些药物,还特意备了好几样点心,她知道张太师少为人知的喜好,就是爱吃甜食,鱼徽玉还记得他爱吃哪几样糕点,一次多做了些。
过了数日,到访太师府。
鱼徽玉提着装满糕点的锦盒,在路上恰遇往日见过的书童,书童也看到了鱼徽玉,提醒道,“左相正在与太师对弈。”
“沈朝珏来了?”鱼徽玉啧了一声。
阴魂不散。
“左相常来与太师手谈,不是一日两日了。”书童恭声答道。
“真是够忙的。”
每日上朝下朝,去了侯府来太师府。
鱼徽玉见怪不怪,从前他便终日不得闲,何况太师对他有过恩。
张太师一生不曾娶妻,更别说膝下有子嗣了,他为政忙碌一辈子,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不少人受其恩惠,看似没有孩子,实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当初沈朝珏被下贬燕州,鱼徽玉陪他一同前往。在所有边地里,属燕州最为苦寒难耐。
后来是国子监祭酒写信修书向张太师举荐,说有个可塑之才可以为其所用,张太师细察沈朝珏之能后,又上书先帝,将人要回了京城。
鱼徽玉静立张太师书房外,等候里面的人下完棋。
门忽然开了,开门的人见她立于廊下,先是一愣,而后诧异。
“鱼小姐怎么在外面站着?来多久了?”侍从问道。
书房内的二人闻声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向外望去。
“我刚到,来的不久。”鱼徽玉双腿微微发麻,她没想到棋还没下完,侍从先开了门。
“茶水没了,奴才正要去重新煮。鱼小姐既然来了,还请先进屋稍坐。”侍从躬身相请。
“好。”鱼徽玉一笑,入内。
书房静谧,唯闻棋子落枰之声。堂上二人相对而坐,案上是未完的黑白残局。
黑白交错,快见分晓。
轮到沈朝珏落子,沈朝珏长指持白子,收回短暂的目光,最终落子。
“你又在让着老夫?”张太师叹了口气,语中有不悦之意。“这子重新下。”
沈朝珏捡回方才落下的棋子,另择一处落定。
张太师凝视棋局良久,缓缓道,“老夫输了。”
鱼徽玉有些习惯了,张太师除了甜食,最爱下棋,以前就常要他们夫妻二人来陪他对上一局。
“徽玉,你过来陪我下一局。”张太师忽而看向鱼徽玉。
鱼徽玉杏目微睁,指了指自己,“我?”
“嗯,若你赢了,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张太师语态少见的温和,他为人公正严厉,少时鱼徽玉在他门下听课很怕他。
现在时间还长,鱼徽玉上前,沈朝珏起身让出位置,经过时,衣袂交错间,身上的沉香气息拂过。
“我下的不好”当真等鱼徽玉与张太师面对面时,鱼徽玉有几分露怯。
她棋艺不精,少时便不擅此道,后来空闲时与沈朝珏下过,更是屡战屡败。输的多了,鱼徽玉要他让她,他就开始随处下,让人都让不明白。
“沈大人不是在这,你怕什么?”张太师在收拾棋局,枯瘦的手分拣出黑白子。
鱼徽玉看都不看沈朝珏一眼,“我不需要他帮。”
“你若是输了,得来陪我下三个月的棋。”张太师设下输赢奖罚。
“啊?”鱼徽玉悔之已晚,要走都来不及了。
身旁人似乎笑了一声。
若是陪张太师下三个月的棋,岂不是会时常遇见沈朝珏,鱼徽玉不想。
“你用黑子。”张太师推过棋罐,让鱼徽玉先行。
初始几步,鱼徽玉还能走得稳扎稳打,后面渐露败象,往崩盘的趋势去。鱼徽玉越发踌躇,面对多处劣势,举棋不定,不知该下哪里是好,玉指拿着黑棋在多处欲落未落,犹豫不决。
“就下方才那处。”身侧的人出声。
鱼徽玉略作迟疑,终还是听从他的,依言落下黑子。
后半局棋已然变作了他来下,鱼徽玉只负责放棋,原本濒死的棋局起死回生,有了破竹之势,发起猛攻,步步紧逼。
沈朝珏俯身看棋局,他的脸不经意间挡住了鱼徽玉的视线,鱼徽玉不语,盯着他颊边前几日还没有的一道小伤。浅浅一道的小口子,血都是淡淡的,快要好了。
他怎么了?是不是行事恶劣又得罪人遭报复了?鱼徽玉这样想。
最后一步棋,鱼徽玉没有下,而是叫停,“点到为止。”
张太师领意,笑道,“徽玉,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太师身体康健,万事顺遂。”鱼徽玉双眸含笑。
“你这孩子。”张太师露出几分羡意,“平远侯好福气。”
“全是太师让我的。”鱼徽玉取出锦盒里的糕点,一一陈列案上,“应是我谢太师。”
没半个字提及沈朝珏。
张太师见到这么多糕点,眸光一亮,正要让沈朝珏一起尝尝,鱼徽玉却笑眯眯道,“这些全是我特意为太师准备的。”
张试深知二人关系,他不知二人为何和离,一开始只是听说了二人和离的事,到底是人家两口子的私事。年轻人的事,年轻人自己解决。
“可惜林祭酒走了,不然老夫也不找你们对弈了。”张试长叹。
张试喜弈棋,年轻时难逢敌手,直到因公结识了林祭酒,从中年起便隔一段时日就相约手谈。不谈公务,不论私事,只为棋艺,直至有人离开。
室内静下来。
当时二人从燕州回京,曾特地去拜谢了林祭酒,林祭酒一生清贫自守,与妻子相濡以沫,膝下无子。病发突然,不过两日就走了,前一日鱼徽玉和沈朝珏才去看过他,带去的补药也没来得及开封。
按照林祭酒家中的习俗,走后需子孙抬棺,林祭酒族中子嗣稀少,最后是沈朝珏和其学生为他扶灵送行。
林老夫人伤心欲绝,不顾众人劝说,孤身一人,执意还乡。
春去秋来,空出来的位置会被替补,空荡的坟头开出新芽。这是前年清明,鱼徽玉和沈朝珏顺道去为其扫墓时看到的——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是第一次写这种类型的破镜重圆文,写大纲时可能没把控好回忆插叙,避免不了还有回忆部分,尽可能减少,出现的回忆会有关联现在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