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美又糊涂的前妻》 1、名声在外 宫中热闹欢腾,贝阙珠宫间张灯结彩。 先帝最小的女儿九公主生辰,九公主又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太后和皇帝宠爱九公主,任其大邀大办。 此次宫宴派头极尽奢华。上京城中士族权贵的年轻后辈皆在受邀之列。 各路世家数十辆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地驶向宫门,远远望去如游鱼萃聚。 宫宴花函是由尚宫局一并往宫外发放,能得此邀约实乃殊荣。平远侯府在受邀之列,鱼徽玉阅过后应宴。她与九公主曾经有些龃龉,不妨碍她赴宴观礼的兴致。 此前鱼徽玉离京已有半载,回京不久,赶上这等盛事,自是不会错过。 一番细细妆点,与手帕交好友一同前往宫中。 鱼徽玉素日极少交友,尚书家的幺女姚诗兰是她为数不多可推心置腹的挚友。 今日皇宫不似往日肃穆陈古,连宫道上拂过的和风都裹挟着花卉盛放的馥郁芬芳,隐隐还有几声少年男女的谈笑风生,像莺鹂的声鸣清脆,生机鲜明。 两个年轻女娘慢步于静僻宫道,较之那些三五成群议论的贵女们,她们来多了这种场合,没那般活脱,显得多些从容沉稳。 “徽玉,你可知这半载你不在京中,都无人可与我说体己话。”姚诗兰轻摇团扇,语带嗔怪,抱怨鱼徽玉离开得太久。她性子爽直,言辞不遮掩,性子称得上尖酸刻薄,在贵女中早已传开,少有女娘能与她说得来。 旁人觉得姚诗兰说话不留余地,姚诗兰则觉得她们太过矫揉造作。 鱼徽玉闻言莞尔,明媚清丽的面容,在光照下肌肤光洁如雪,是人群中第一眼便能让人注意到的夺目。 “那时想着许久没有回江东了,便回祖宅住了一段时日。”鱼徽玉没把原由说得太过明白,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一年前鱼徽玉和离了,和离没过多久她就离京南下,在祖宅一待就是半载光阴。 “我早与你说过,那沈朝珏有何可取之处?以你的家世,多少上京贵公子任由挑选,你怎的就瞎了眼看上他?”提及沈朝珏,姚诗兰也顾不上他如今的身份,不由口快地替好友抱不平。 姚诗兰不喜欢沈朝珏并非一日两日之事,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由来已久,自始便不看好。哪怕他如今是权倾朝野的左相,在姚诗兰心中仍配不上鱼徽玉。初次得知鱼徽玉和离的消息,在姚诗兰看来,只觉好友终得解脱。 鱼徽玉是平远侯府的独女,其父平远侯少时跟随先帝一同征战四方,立下无数大功,与先帝是有生死之交的情谊,是开国的功臣。普天之下,同辈的贵女中,没几个比得上鱼徽玉的身世。 这样显赫的出身,却在姻缘一事上落得众人非议。 鱼徽玉及笄前夕。就有诸多望族高门有意无意与平远侯提起他那个女儿,他们有意与侯府联姻,屡屡示好,平远侯从此相中了几家身世不错的郎君,哪知后来锦衣玉食好供着养大的女儿死活跟了个初到京城空有皮相的小子,甚至为他不惜与家中断绝往来。 “那时闹得要死要活,非他不可。后来怎么想明白了?” 姚诗兰揶揄道,那个时候她就觉得鱼徽玉迟早是要和沈朝珏和离的,在她看来,鱼徽玉看上沈朝珏,不过是吃腻了珍馐美味,想尝些清粥小菜罢了。平远侯家的女儿怎么受得了那种苦日子。或者说像她们这样的出身,怎堪忍受清贫之苦。 等到嫁到沈家,真正过了一段吃苦的日子,就会想明白的。 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怎么能在一起长久? “是想明白了。”鱼徽玉不介意被打趣,她听惯了这些话,不觉得受伤。 成婚时方及笄,现在十九,回顾起来,一幕幕浮现,像看年幼自己的妹妹做事,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莽撞。 鱼徽玉并非愿意提起往事,不欲多提,接着扯了几句有的没的,糊弄过关乎那些旧事。她不喜欢回忆太多,她是往前看的人。 姚诗兰是直率,并非是愚笨之人,很快看出鱼徽玉不愿沉湎往昔,便不再追问了,总归她想明白就好。“只盼你别再糊涂就好。” 宴会在即。鱼徽玉与姚诗兰相携前往。 白日的筵席,设在御花园中。 来的赴宴者皆是有头有脸家的郎君和女娘,不乏才子才女,当下吟诗赏花,很是盛行。 园中吟诗作对、赏花品茗,风雅无尽。放眼望去,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年男女,姝丽明朗,比园中的名贵繁花还要光彩灿烂。 这是鱼徽玉回京后第一次露面,前段时日旁人也只是听说平远侯的嫡女回来了。 一路上,鱼徽玉见了几张熟悉面孔,其中有她早已忘得说不出名字的贵女过来寒暄几句,鱼徽玉一一得体应对。 鱼徽玉少时就与贵女们格格不入,在嫁给沈朝珏后没了平远侯嫡女的身份更是与她们没机会来往,故而与贵女们并不相熟。 不过贵女间本就多多少少互相有所耳闻,闲谈时口耳相传,大抵都听过鱼徽玉的名字。即便不识其貌,宴会上见到,经身边人提点几句,就能知道谁是谁。 其余贵女的名讳或许听着陌生,鱼徽玉的绝对少有人不知。 其父平远侯威名远扬,骁勇善战,半个月前突然染病倒下。上京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人们在提及平远侯时,偶尔说起他的独女鱼徽玉。道其性情活脱,容色如玉。 三个月前,沈朝珏擢升左相,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打探了解他曾经的事。沈朝珏本就行事低调,上京了解他过往的人不多,知其底细者寥寥。外人对他的情.事颇感兴趣,都知他成亲又和离过,现下更多人得知对方就是平远侯嫡女。 鱼徽玉的名字能被人知道,全凭她功绩显赫的父亲,和那位位高权重的前夫。 这对鱼徽玉来说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旁人说起她,多是前缀“糊涂”二字,只因她当初弃下侯府嫡女身份低嫁沈朝珏,后来又主动提出与沈朝珏和离,而如今沈朝珏的处境与他们和离时截然不同。 好在鱼徽玉一向不太在意外人的看法,所有的风言风语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只是幼时常常被人夸赞聪慧机敏,却不知从何时起,她在旁人眼中成了一个糊涂愚笨的人。 回上京的第一天,鱼徽玉就听闻上京有人说她过不惯苦日子,一直看不上身世不及自己的沈朝珏,一年前仗势欺人地提出和离。他们猜测她肠子都悔青了,直言“若是早知道沈大人能做左相,她哪里舍得和离,如今怕是后悔死了”。 若是真在意,她今日就不会来参加九公主的诞辰。更不会不顾一切嫁给沈朝珏。 当年她和九公主不和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今日出现在此,引得不少人暗里困惑揣测。 鱼徽玉带了礼物来,听闻九公主近来喜欢墨玉,鱼徽玉就花重金让人寻了块墨玉簪子,是从回京的商队那得来的珍品。 呈礼时,记礼单的宫女誊写完名讳后,忍不住偷偷多看了这位侯府小姐几眼。 鱼徽玉生得唇红齿白,靡颜腻理,一双明眸总似含水一般流情。即便没有传言风波,凭这张脸足以让人为此驻足。 “我还以为那宫女会说九公主不收你的礼。”姚诗兰道。 鱼徽玉不以为意,浅笑道:“我的礼数尽到了便是。” 这些年在人情世故和厚颜面方面,鱼徽玉已经做到极致了。 鱼徽玉自认为对九公主没有重大过错,令人费解的是,九公主不去恨沈朝珏,反倒很讨厌她。 而今他们和离了,九公主应该不会再有由头讨厌她。 姚诗兰看着鱼徽玉的侧颜,半年未见,她好像变了很多。不止是容貌上褪去了少时的青稚。 二人正欲往花亭去,却见花亭上的妙龄女娘们往她们的方向来。那些女娘们看上去比她们要小上三四岁,面庞稚嫩,穿的是明艳的衣裙,像新开的月季。 “听说了吗?沈大人已经入宫了。”她们越走越近,谈论的声音逐渐清晰,清晰到仍有几步之遥的距离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即便如今和离了,鱼徽玉还是很容易听到沈朝珏的名字。他太瞩目了,时不时地从别人口中出现,提醒旁人他的存在。 不像她,只有在提起颇有名气的父兄和前夫时,才会顺带被人想起。还不会是什么好话。 “沈大人真的来了?快去快去!”她们擦肩而过,声音里满是雀跃,步履急切。 在鱼徽玉的印象中,沈朝珏不喜欢参加这种宴请,以往受邀,总以公务繁忙推脱。鱼徽玉甚至觉得他不去也好,免得冷着脸一副不愿与人相处的模样被人诟病高高在上。 肩膀被碰到,鱼徽玉回首看她们,正巧碰上一个小女娘回头,来不及多看,她很快又被同伴拽回去。 小女娘小声与同伴道,“刚才那个娘子真好看,在京中未曾见过,你可知道是哪家的娘子?” “你管别人作甚?”同伴不理会,一心只在路上。 姚诗兰拉了拉鱼徽玉的手臂,拽回她的思绪,“你莫不是也想和她们一起去看沈朝珏吧?” “怎么会?”鱼徽玉被姚诗兰的话说笑了,她笑起来眉眼弯起来,眸光亮亮的,像是透过薄云的日光,不含虚幻。 “你以前就是这样的。”姚诗兰不留情面地揭短。 姚诗兰说的没错,以前的鱼徽玉也是这般期待去看沈朝珏。她是这些去看沈朝珏的小女娘中的一个,现在掉出人群,渐行渐远。 年华流逝,梨云梦远。 “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 以前没有和沈朝珏生活过,也是这般想了解他这样的人,现在是和他曾经生活过了三年。磕磕绊绊的三年。湿了太多次脸,鱼徽玉醒悟过来,不论性情还是想法,他们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少时遇到夺目的人很容易心动,沈朝珏是这样夺目的人,人都喜欢好的事物,鱼徽玉遇到了,不免想要靠近。 三年的时间证明,沈朝珏确实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 这一点,她见沈朝珏的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除了才华出众,沈朝珏生得同样出众,五官是有些凌厉的精致,凤眸凌锐,与谁都是冷若冰霜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打交道。 姚诗兰不许鱼徽玉多想,拉着她到花亭喝今年的新茶。 鱼徽玉落座,先给姚诗兰倒了一杯花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刚饮了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抬眸间忽见不远处的黑衣青年,指尖一颤。 茶汤洒出来,温湿的感觉从衣袖传来,美丽的云绫沾了水黏在肌肤上,像束缚一样,没有疼痛但会难受。 鱼徽玉下意识想要把贴在肌肤上的云绫分开,可喉间被茶水呛到,一时咳得厉害,肺腑有着撕裂的疼痛漫开,隐隐伴随模糊的腥甜。 鱼徽玉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抬手掩面咳嗽,不让自己这副难堪的模样被人看到,待气息平复后再望向黑衣青年的方向。那道黑色身影已然杳无踪迹。 沈朝珏已经不见了。 2、位极人臣 今日宴会上,朱门绣户齐聚,来的皆是上京有身份的人。 其中不乏才华出众的郎君,除却望族公子,更有今岁春闱新晋的状元郎与探花使,俱是年轻俊彦。 太平之下,上京繁盛,是大康最繁华尊贵的地方,很多人挤破了头想来此处求一方容身之地。上京很大,容得下很多怀才之士在此寻道,其中门道很多,有很多机会。可上京也很小,只要留下,时日久了,人与人之间总有一天会相聚。 比起能留下的人,大多人更羡慕上京那些世代簪缨的贵胄子弟。 较之那些寒窗苦读方能立足的才子,这些人一出生,就能拥有旁人穷极一生都难企及的荣华富贵。 沈朝珏是前者,鱼徽玉是后者。 对于寒门子弟而言,唯一的晋身之阶就是京考。每逢京考前夕,一些贵族押宝似的看人,毕竟一纸皇榜,极有可能让布衣书生身价百倍。赴考举子如过江之鲫,历经层层考选,能在万千人中独占鳌头者,确是人中龙凤。 不过来挑人的不一定是选千里马的伯乐,更可能是为了来挑选赛马的赌乐。 四年前的京考状元是沈朝珏,那年沈朝珏十七,在众多才子中脱颖而出,是大康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而今更是以弱冠之龄官拜左相,堪是大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左相。 这般历经,如同话本里的神迹。封相诏书一出,举国寒门为之振奋。沈朝珏的路程,让天下读书人相信无需攀附权势也能依靠才学重蹈此等功成。他像遥远又可及的传说,以至于考生之间流传着一句“我要成为下一个沈朝珏”的豪言。 沈朝珏被推上左相之位那天,消息如野火燎原,举国轰动。他从罪臣之后到位极人臣的经历,引得朝野议论纷纷。 消息传得很快,鱼徽玉远在江东,亦有所耳闻。 那是鱼徽玉离京后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她以为离了上京,就能远离关于他的事远远的。 他们当时和离,闹了一阵子。她对沈朝珏冰冷的言行失望,临别时与他说了难听的重话。和离后的关系很僵,许是想要逃避,鱼徽玉索性一走了之。 鱼徽玉回到老家乡下,老家在江东,那边临水而居,烟雨朦胧,日子悠慢。 鱼徽玉很快适应平静散漫的生活,当听到沈朝珏封了左相,仅一瞬讶然过后,鱼徽玉情绪没再大起伏。她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再次从他人口中听闻沈朝珏,他像离她很远的人,些许陌生。 沈朝珏能坐上左相的位置不足为奇,关于沈朝珏,她至少在这件事上没看走眼。 初次见面,她就觉得,沈朝珏一定会出人头地。 沈朝珏初任左相那段时日,常有朝臣登门道贺。即便是他不愿与人来往的性子早已被朝中人传知。 以前他仕途得意时有过这种事发生,那时官阶还不高,来的人不多,他习惯闭门不见,连借口都不愿找。后来有人愿意帮他应付,沈朝珏说过让她不要忙碌,她说他不懂人情世故,怕他吃亏。 说了几次,对方不听,看起来乐在其中,沈朝珏便不去管她了。 现在一个人,突如其来又要面对更多这种情况,难免头疼。 想到她说的话,沈朝珏试过改变,刚开始也接受了几个老臣的道贺,让侍从备了好茶招待。 他亲手泡茶,再倒茶,老臣们受宠若惊,犹豫着接过还是感激地接过。 一起用茶时,老臣们侃侃而谈,仿佛对他知根知底他们说得好像很了解他,感慨地说着他这一路走来的不易,声情并茂。唯有沈朝珏沉默得像个局外人,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像在思考。 他不笑时会显得一副神情冷淡的样子,像是透着不耐烦。 对方停顿了一下,起了疑心,“沈大人,你在听吗?” “嗯。” 在上京的这些年不容易吗?很苦吗?沈朝珏没有太大感触,他下意识想到鱼徽玉,她是不是觉得日子很难?所以吵着要和他和离的那段日子总是哭? 沈朝珏在想现下做的事有没有必要。他没有求人的时候,觉得这种人情往来是多此一举。他们一路走来,没有求过任何人。旁人怎么会了解? 后来沈朝珏发现自己还是难以适应这种交谈,索性回到闭门不见。 他做不到鱼徽玉那样回应每个人。 沈朝珏才学过人,政见更是鞭辟入里,就是性子太冷太自负。再出众的人,配上这样冷冰冰的性子,很少有人能忍受太久。 这样的臣子,要能遇到好的君主包容才行。新帝恰好就是这样的仁主。 新帝求贤若渴,登基不久就开始广纳贤才,朝中正需栋梁之材。某种意义上,他与沈朝珏颇为相似,都是孑然一身,没有靠山。沈朝珏不屑装模作样,又不会结党营私,不必担心会与朝臣勾结揽权。这样的人正是新帝想要的左膀右臂。 今日生辰的九公主是新帝唯一的胞妹,自幼备受宠爱,说是大康最高贵的女子不为过。若非沈朝珏曾娶过妻,新帝大抵会毫不犹豫地将妹妹许配给他。 受不住妹妹央求,九公主生辰是新帝再三叮嘱沈朝珏务必赴宴。新帝担心他又会找借口推脱了,一连数日耳提面命,直到沈朝珏被说烦了,应了个“嗯”,新帝确信他会来,方才作罢。 今日沈朝珏是与大理寺卿周游一起来的,二人曾有同窗之谊,也同僚一起共事过。周游年长沈朝珏六岁但性情行为上不如沈朝珏沉稳,甚至可以说是轻/浮。 周游生性热络,与谁都能谈笑风生,对路边的狗都可以聊上两句。 即使周游这些年有缠着沈朝珏的耐性,沈朝珏也不会主动与他说起什么。就算周游有一日不再来找沈朝珏搭话了,沈朝珏也不会有所作为,所有人对他来说好像都可有可无。 纵使如此,见到熟悉的身影,周游依旧热情相迎,还愿意凑上前说话。 “沈大人。” 御花园中,周游一见沈朝珏,二话不说撇下还在寒暄的同僚,快步追到沈朝珏面前。沈朝珏没有等人的习惯,很少为谁停下来,就是听到周游的呼唤也置若罔闻,径自前行,有想错过的打算。除却公务,他与周游没什么话说。 周游以为他真的没听见,加紧脚步追上,与沈朝珏并肩而行。 “还以为今日见不着沈大人了,没想到大人真来了。” 周游说着,便将手搭上沈朝珏肩头。“早说你要来,方才我们可以同乘入宫呀。” 沈朝珏冷冷瞥了眼肩上的手,侧身避开。 周游不以为意,继续絮叨着今日赴宴的女眷们出身哪家名门,全然不管沈朝珏会不会听。 忽然,沈朝珏脚步一顿,目光凝在不远处的一名女子身上。 她好像没有注意到他,口中正与好友说着什么,眉眼弯弯,和以前一样的笑,好像什么都没变过。 现在站着的地方和之前一样,皇宫红墙碧瓦依旧,未曾变过,花亭边的垂柳仍如往昔,风过时柳条轻拂水面,惹起惊鱼。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四年前初遇的那日。仿佛一切回溯,石间的溪水开始倒流。 四年前。沈朝珏刚中状元,彼时太年轻,年少得志,一时风头无两,引得很多人注意。一时间都道新科状元容貌才学俱佳。 皮相、才学的出挑,都不及他的年纪令人惊叹。大康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此前最年轻者也要二十有余的年纪。 有老臣读过沈朝珏的文章,击节称赏,誉其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在瞩目的地方,他面上没有情绪,与历来状元大不一样,没有大喜大悲,云淡风轻,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太冷静了,又看不上任何人的姿态,像锋芒毕露的刺猬。这样的性子,注定是要吃一些苦头的。 每年都会有未考先出名的考生,头几个有才识和有名声的早已被权贵盯上,争相送礼笼络,想要收作门客。其中是互利关系,各取所需。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传出去对读书人来说不好听。 权贵当中有人早早盯上了沈朝珏,明里暗里想要拉拢。美人珠宝,应有尽有。谁知对方年纪虽轻,却能经得住诱惑,丝毫不为所动。 大多文人自诩清高,标榜风骨铮铮。对方不确定沈朝珏是不是这样的人,见沈朝珏如此不识抬举,恼羞成怒。 敬酒不吃吃罚酒,自然要给些颜色看看。 再出众的年轻人,一己之力也难敌朝堂上历经风雨的圆滑老臣,多方交代,几番运作下来,沈朝珏很快被打压得悄无声息。何况他身上还有一个来历,前朝罪臣之后,这身世像压在身上的巨石,所有人都觉得他走不远。 千里马和伯乐,贵在相知。良才如骏马,但并非人人都是伯乐,能识得良驹。这个世上,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关注素不相识的人太多太久。 少年得志未必是好事,遭人妒忌,受人质疑,要经历的磨难不比大器晚成者少。亦或许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磨难要经历。 先帝本欲让沈朝珏去国子监任职,朝中有人作梗,指出他的年轻和身世。先帝见过沈朝珏,认同这一点,正想要磨一磨他的棱角,点头应许,安排沈朝珏在国子监祭酒手下做了个小差事。 国子监的祭酒每日安排沈朝珏去做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说白了不像正事,谁都能做,实在屈才。而同年,与其同科的考生早已吞花卧酒,宴饮游乐,好不快活。 在国子监的日子很枯燥,日日修书抄写,装订典籍。沈朝珏先是任劳任怨做了三个月,彼时民间提起他的声音不再是看好,后来他自己都开始犹疑,想一走了之。 国子监的祭酒是个瘦削的老者,背脊从未弯曲过,总是一袭青衫,看起来就是仁善博学的读书人。 沈朝珏要走那日,祭酒一改往日慈眉善目,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愤懑,说他过于功利,难成大事。沈朝珏没有回头,走出了门,不一会又折回来,继续做着琐碎活计。祭酒既未鼓励也未嘲讽,当作没发生过一般,照常吩咐他当日要做的事。 他在国子监过得索然无味,鱼徽玉也是。 鱼徽玉不是看得进书的人,其实她父亲也是。她想自己大抵是随了父亲,不然不至于从小到大请了那么多的老师,还是平庸。 鱼徽玉对诗词歌赋兴致缺缺,有时连一些文豪大家所处的朝代都记不清,读来读去,也只识得几位名家。更别说每年的状元郎是谁,她从不曾关心过,他们对她来说太遥远,是不可能会有交集的人。 往来无白丁。 鱼徽玉对他们来说就是白丁。文人多清高,不屑与铜臭为伍,更耻与白丁往来。将族侯府出身的鱼徽玉两条皆占,别说是状元了,就是稍有名气的文人,都瞧不上这等虚度光阴的纨绔子弟。 鱼徽玉在国子监听学,提不起心神,心思出走,日日为艰涩的课业发愁。沈朝珏在国子监有做不完的琐事,就是这样的小事让他忙得抽不开身,拘泥于此。 同在国子监的三个月,两个人不曾见过一面。 又或许是擦肩而过之际,都不曾留意过对方。 成亲后,说起此事。 相比于沈朝珏的平淡,鱼徽玉很是惊喜。 她后悔。为什么不能在早点那个时候认识沈朝珏? 两个人一起,就不会无趣了。 3、她的后悔 沈朝珏性如寒月,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总是超乎年岁的深沉冷漠。鱼徽玉喜厌显浅,爱憎分明得教人一眼望穿,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对一个人的喜欢与不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那年在宫宴第一面,初见沈朝珏,鱼徽玉心跳不自觉变快,快得可以听得清晰,像要跳出胸脯。 御花园中春色正浓。 日色溶溶,柔柔的光很温和,像纱幔要把人裹进暖和的泡影。花香浮动间,一切都慢下来,花的芳馨变得明晰。 鱼徽玉的爹有意将她指给一同出生入死的义兄之子,鱼徽玉逃避爱慕者的殷勤,躲进了花亭里,转瞬对上因不喜热闹而同样避在此处的沈朝珏。 两个本不该遇到的人,各怀心思,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 那日她穿了浅杏色的织金华裙,衣上绣纹精巧,环佩清响。他一袭白衣,身段高挑,清冷俊美,宛如冷玉。 沈朝珏坐在桌边,案上是布满黑白子的残局。 四目相对间,两张年轻的面容俱是绝色。鱼徽玉只觉心尖一颤,呼吸一滞。 四下无旁人,一时窘迫,鱼徽玉主动搭话,“呃,来得有些冒昧,我是不是扰了郎君雅兴?” 应该是他先来的,看起来像在赏花,她的出现很突然。鱼徽玉有种闯进了别人家的愧意。 “不会。” 少年的声音清润,听不出温度,音色冷彻,似玉珠击冰,一路渗入人的心里。 “我叫鱼徽玉。” “......”他看着鱼徽玉。 “......”鱼徽玉等待地看着他。 静默片刻,“沈朝珏。” 御花园巧遇的一面,鱼徽玉对其念念不忘。 回去后,鱼徽玉想方设法地去打探关乎沈朝珏的前事。 起初只是好奇。从这个时候起,鱼徽玉的日子里离不开沈朝珏的名字,了解他成了她的习惯。 她知道了他的籍贯,住处,年岁。每对他多一分了解,心里的雀跃就多添一分。这个京外人看起来好像与她身边的权贵子弟都不相同。 沈家祖上名臣辈出,门楣清白,后辈皆是谢庭兰玉。 然沈朝珏的祖父过于正直因直谏触怒了当时的皇帝,君王勃然大怒,纵百官求情,仍被贬谪北地燕州。一夜之间,沈氏全族就此赴往燕州。 在得知沈朝珏就是那新科的京考状元,鱼徽玉多了分惊讶。原来先前在国子监大家口中的年少英才就是他。 因为沈朝珏在国子监,鱼徽玉不再每日抗拒去国子监,反倒有了期待,想与他见面,常以询问课题为由寻他。 以她的身份,想见到沈朝珏不难。 再度见面,鱼徽玉开门见山,自己是平远侯之女。 沈朝珏面不改色,直至听到鱼徽玉说喜欢他。他正在倒水,手上的茶水洒了出来。是热茶,手背很快被烫红。 白皙的骨指泛起浅淡的赤色,沈朝珏一言不发,鱼徽玉被吓到,连忙取出手帕给他擦拭,手指相触的一刻,沈朝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这般心思,我不知道和谁说,就是想见到你,算喜欢吗?”小女娘低着脑袋,声若蚊呐,耳尖染霞,青稚的面上眼睫低垂。 白水鉴心,这是真的。鱼徽玉和大多数人一样,被出众的昆山片玉所吸引,哪怕只见一面光芒,足以记得它的光华很久。 鱼徽玉又去找了国子监祭酒,明说想要询问沈朝珏课业。 祭酒微微意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远侯的小女儿知道念书了。 祭酒念及平远侯的面上,与沈朝珏说过此事。并不强求,但与沈朝珏说了平远侯有何等的万夫不当之勇,大抵是有能一拳打死人的身手。 沈朝珏是身负重任来的京城,最怕出师未捷身先死。 沈朝珏不在国子监任教,只负责末节之事,他对鱼徽玉的求学请教没有拒绝。每次真正说及文章上的事,他的话就多了,讲得十分细致,剖析毫厘,可见他在才学上的造诣颇深。 鱼徽玉半懂不懂的听着,总归是比她在老师那学到的多。 每每沈朝珏说话时,鱼徽玉看着他,面对这样一张脸,她很难听得进去他说的什么诗文释义,满脑子都是他的面容。 俊美无俦的脸,清冷的声音,过人的才学,一个人怎能完美如此。 对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停下来不再讲解。 鱼徽玉掩饰地收回视线,装作若有所思,再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好像懂了。”见沈朝珏不语,鱼徽玉心虚道。 “那你说说看这是何意?” 沈朝珏目光垂落在一句诗词上。 鱼徽玉凭着方才零碎地记忆断断续续地回答,沈朝珏也不回应她答得对错,冷笑了一声,后双手抱胸靠在藤椅上。 身边人都是看在她父兄的面上对她阿谀奉承,各个都好的不真实,还没人像沈朝珏这般对她。不过鱼徽玉觉得他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鱼徽玉不在意,她第一面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想接近这高风峻节的雪山之玉。 沈朝珏少言,只在文章上会与鱼徽玉说上两句。 余暇鱼徽玉与他说及旁的,例如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什么好玩的事,他总是“嗯”或是“别吵”。 他明明在国子监是得了个清闲的差事,没有什么要事要做,却时常在写文章。鱼徽玉问他是写给谁的,他难得告诉她是给大理寺的一位老先生。 那时朝中众臣皆畏牵连,没人敢用沈朝珏,他的文章被送回了一次又一次。 鱼徽玉见过几次被退回的文章,是沈朝珏拿来烧碳炉的时候。 火舌碰到薄纸瞬时吞没,焰光映在他淡然的面上,映得他玉面明灭。 鱼徽玉忽伸手拦下,问他要剩下还没烧的文章。 沈朝珏手上烧纸的动作一顿,狐疑地看着她。 鱼徽玉绞尽脑汁才道,“我也想拿回去烧炉子。” 沈朝珏收回落在她面上的目光,还是将剩下的文稿递给了鱼徽玉。“侯府穷的买不起炭了?” 鱼徽玉接过文稿,小心翼翼地收起。 “你想要得人举荐吗?我可以让我爹爹给你谋个好差事。”鱼徽玉是真心的。 “为什么?为了我这张脸?”沈朝珏很直白,他不是蠢,能看出鱼徽玉的心思。 “我说是的话你会生气吗?”鱼徽玉不好否认,偷偷去看沈朝珏的脸色。 “不会。我不需要。”沈朝珏神情没有变化,“你爹不懂我写的东西。” “也是。”鱼徽玉承认,父亲读过书但不多。 沈朝珏写文章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书,偶尔会偷偷看他,那个时候她希望有人能懂他的文章。或者希望那个能懂的人是她自己。 可惜沈朝珏碰壁的次数太多了,鱼徽玉没有见他抱怨过一句,沈朝珏不会因此失落或放弃,害她想安慰他都没有机会。 文章书信被退回,鱼徽玉会故作生气地说那些人不识明珠,好像被拒绝的是她。 “真是太没眼光了,你明明这么好。” 鱼徽玉忿忿不平,衬得一旁的沈朝珏过于淡定,他看着她,只说,“你觉得我很好?” “对啊,非常好!” 鱼徽玉想与他多些话聊,竟也开始多看书写文。 有了沈朝珏的点拨,渐通文墨,当月的试题还得了女师嘉许。 平平无奇的人突然有了小小的成绩,就连父亲都在同僚间都渐渐有了脸面,在文才方面,平远侯也能带着女儿挤进去聊两句。 鱼徽玉不解,明明家里还有两个文才出众的兄长,父亲偏偏喜欢带她出面,总一副“这就是我那聪明的女儿”的得意脸面。 大抵是她终于拿得出手,可以证明他的女儿不愚昧。 鱼徽玉将此事告诉沈朝珏,说她父亲如何面上有光。同时,沈朝珏在看鱼徽玉写的文章,圈点了几处,他本是不在写文期间看这些的没有深度的白文,觉得会影响写文章。 再往后,鱼徽玉看的文章更多了。人一旦变好,就会越来越好。 有了积累,鱼徽玉再去看沈朝珏的文章,她也能读懂他一些了,惊其才华,承认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后来鱼徽玉对诗文有了些兴趣,受影响看了不少的文章。心境受此改变,她还自主去看过当下其他文人的诗文。 尤其在二人成婚后,由于沈朝珏的职务,鱼徽玉受影响看的文章更多些,有时看到不错的,她在沈朝珏面前无意提及了一两句那位文士。 沈朝珏向来少有对旁人给予称赞,听到鱼徽玉的话后沉默不语,像是没有听到。 鱼徽玉是真心觉得他人写得好,她以为沈朝珏是自负,看不上那位文士写出好的文章。 后来鱼徽玉才知道,她在他面前提到的那位文士,曾经在文人之间传过沈朝珏的恶语。 沈朝珏待人疏离,早年一些文人与他交好不成,便拿他性子说事。添油加醋,人口相传,以至不知情的人对沈朝珏的印象是极度自以为是,难以相处。 沈朝珏不做辩解,反倒觉得没人靠近省了麻烦。 站得越高,不好的声音越大。 一直以来,外面多有诋毁虚假的话。流言如刃,这些声音太多,即使沈朝珏不与鱼徽玉提过一二,鱼徽玉也能有所耳闻。 沈朝珏从不在意,鱼徽玉则见不得身边的人受到伤害。她为他打点过人际往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不悦让她去做这些。 她为他做的一切,彷佛都是多余的。 每次回想,春花盛开的香气好像又回来了,虚幻得不真实,和梦一样。等梦醒后,心里空荡荡的,似有什么东西抽离开了,可她又没真正失去什么。许是沈朝珏从未在她这索取过什么,旁人口中他受她父亲的托举、家世的权力,都是不曾有过的。 所谓借侯府势云云,俱是旁人妄测。他自己都不辩驳,她也不多言。 她后悔。为什么要认识沈朝珏。 如果没有认识他,她现在会在哪里?过着怎么样的日子?会不会已经和别人成婚了?会不会有孩子? 4、新的相识 御花园深处,花亭静立。 宫中御花园的花亭是一众光景里不起眼的存在,虽是花团锦簇,但空有皮表,与园中那些意境深远的景致相较,相差甚远,鲜少有人来此。 亭中端坐的女子,肌肤如雪,举止婉柔,于亭中如点睛之笔。 等鱼徽玉回过神时,沈朝珏已经没了身影。他彷佛只是从她的世界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日子还要继续。 呛水带来的剧烈咳嗽后,残存的灼痛在喉间,内脏还有隐隐余痛,这种痛来得虽猛,但不会停留太久,片刻后就会忘记。可若下次再经历,还是会痛。 “怎么这么不小心?”姚诗兰无奈地笑,取出帕子帮她擦湿润的袖子。“还是这么冒失。” 鱼徽玉也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方才黑衣青年在的方向,“我好像看到沈朝珏了。” “沈朝珏?”姚诗兰张望四周,没有看到沈朝珏的身影,“刚才那些小女娘不是追另一头去了?他怎么会在这?你看错了吧。说好不提他的,你怎的自己又说了。” 鱼徽玉摇摇头,她对他太熟悉,断不可能会看错。鱼徽玉没有解释,不再继续关于他的一切。 他是大部分人口中的传闻,但在鱼徽玉的人生中,只要她不在意他,他就不会是她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鱼徽玉已然接受两个人在上京总会碰面的事实。沈朝珏是体面的人,素来不愿与人多纠缠。鱼徽玉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会记恨幽怨。她想他们不会再闹得太难堪。 以前都是她缠着沈朝珏,鱼徽玉心想只要她不想接近他,他们今后大抵是不会太多往来。 世人皆道和离之后,沈朝珏仕途坦荡,而她黯然失色。 在旁人眼中,和离之后,沈朝珏是明显过得比她好的人。鱼徽玉则不会这样觉得,她能淡然,对自己来说已经是很好了。 别人再怎么说,日子和前路都是自己的,过得好不好,也只有自己知道。 当初因为沈朝珏,鱼徽玉打听了以往历年的京考状元,也开始关切了在他之后的京考状元,知晓原来要成为状元并非易事。这样的难事,仅仅只是开始。 大多往年的京考状元或在朝中,或被外放到其他州府任职,其中离开上京的不在少数。 人生不是事事如意,起起落落才是常态。宦海沉浮,新浪覆前浪,太多昙花一现的才华终被湮没在史书长河中。 上京最不缺才子,这里会有更有才华的人前仆后继。 在沈朝珏之前,太师张试是京考状元中最为出名的,然张试是暮年做的太师。与其他京考状元相比,沈朝珏已经是平步青云,能这么快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他是前无古人的第一个。 世人都说沈朝珏好命,一切太顺,必定青史留名。 不过鱼徽玉相信,很快又会再出现一个名字。 林敬云。 今年的京考状元,是鱼徽玉的新相识。 听闻今年殿试的文章是由太师张试和左相沈朝珏共同评阅的,二人都看过林敬云的文章。 今日寿宴的主角是九公主,作为新帝唯一一母同胞的妹妹,自幼被先帝太后捧在手心娇养的掌上明珠。 此次宫宴是太后应允的,破例大邀各家千金公子入宫同庆,热闹一番。 富丽堂皇的宫殿,宫道上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往来如织,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有郎君趁此吟诗,念的是前段时日京考状元林敬云的文章,刚好关于贺词,适用此情此景,正合时宜。 九公主付挽月被同龄的年少男女环绕,他们哄得她掩面轻笑,稚气未褪的丽面上浮现绯红。 让身边人散去后,付挽月小声问身侧的宫女。 “沈大人今日可是来了?” 宫女早已打听清楚,附耳答道,“东道有侍卫看见左相大人来了。” “沈大人在何处?”不等宫女说罢,付挽月追问。 “说是在御花园偏处的花亭中。” 御花园中今日热闹,花亭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波人,男男女女,形式各色。 鱼徽玉从花亭原路返去,路上恰与林敬云相遇。 “玉娘。” 林敬云在鱼徽玉身后几步,仅是身影就认出面前的女子。 果不其然,鱼徽玉转过身,与姚诗兰说了两句,姚诗兰无奈地摇摇头,先行离去,临走前叮嘱她快些跟上自己。 见她身侧的贵女离去,林敬云这才上前,“玉娘,我知道你要来,找了许久,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做什么?今日九公主生辰,来的都是世家豪族,你可以趁此结交志同道合之友,说不定来日对你仕途有益。”鱼徽玉建议道。 鱼徽玉之前最善人际往来,知道时宜。 一样的话,她也劝过沈朝珏,不过沈朝珏从不把她说的这些放在心上,更不会听她的去这样做,好像这对他来说比死要难。 “可我在此处只认得你。”林敬云道。“我不善这些。” 上京的人并非每一个都好相与,在京的这段时日,林敬云深有体会,虽中得状元,可他与他们之间始终有着差距。 “怎么了,可是有困难了?若是遇到什么难处,莫要顾虑,尽管来侯府找我就是了。”鱼徽玉道。 “没有没有。”林敬云连忙摆手。“我找你不是有难处。” 鱼徽玉是在江东与林敬云相识的。半年前,她初回江东,十多载未归,故乡变化太大,何况她离家时年幼,鱼徽玉已记不清家在哪条街,与侍女持地图凭记忆去找,绕了半天,像被困在回忆里。 即使是很重要的回忆,时间久了都会忘记,好在路途中鱼徽玉询问了一个青年才知道去路。 青年面相隽秀端正,一副文人风骨。 彷佛文人身上都有一种相似的风度,有些孤清,鱼徽玉与沈朝珏相处久了,很容易辨认这样的人。她很快与对方搭上话,得知对方正是要去老师家中,更是得知对方要参加半年后的京考。 在江东,鱼徽玉修葺了老宅。宅子很大,不比他们在京城的家小,只是这里已经没有可以惦念的,所以这些年大家都没想过回去。一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枯草横生,浅淡的霉味与屋外街道的热闹相隔,恍如隔世。 鱼徽玉花银两找人来打理,人们都在里里外外的动手,她忍不住拿着笤帚一起帮忙,熟练的模样看起来让人怀疑不像锦衣玉食的侯府小姐。 鱼徽玉来了半个月,宅子恢复了生机,像濒死的人活过来。 这里重新种了新的花草,阴湿的霉味消失了。等安顿好一切,鱼徽玉才想到出门。 江东民风豪迈,与被礼仪粉饰的风雅京城不一样。 当月刚好碰上在这里有一年一度的灯节诗会,鱼徽玉又遇到了林敬云,她在诗会上对答如流,林敬云对她刮目相看,忍不住上前夸赞。鱼徽玉笑着,说她也注意到了他在诗会上的表现,林敬云的见解确实别具一格。 这次交谈很愉快,一来二去,二人成了友人。鱼徽玉在江东没有熟人,除聊些诗词,她更想林敬云告诉她江东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之前国子监师生同游作诗,去的不远,在郊外的桃林。鱼徽玉之前因对作诗不感兴趣不曾参与过,那次参与,只记得阳光直透树叶斑驳地洒下来,热热的,还刺目。 春色明媚,青山翠微。 一下马车,年岁不大的公子小姐们迫不及待地走在前面。这次出游是应景作诗,老师们和侍从们在后面忙完手上的活才过来,鱼徽玉停在那,等着后面的沈朝珏走来。 “我带了梨,很好吃的,是江东一个伯伯来京城带给我们的。”鱼徽玉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沈朝珏面前。 沈朝珏两手都拎着文书,“现在不便。” 鱼徽玉后知后觉,“噢,是。” “我帮你。”鱼徽玉二话不说地把沈朝珏手中的东西换成了梨。 到了选定的荫凉地,大家都在吟诗作对。鱼徽玉和沈朝珏坐在树后,她看着他拿小刀削皮,切下一块梨肉送到她面前。 “你不去和他们一起?”沈朝珏指的是一旁嬉笑玩闹的学生。 鱼徽玉,“算了吧,我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鱼徽玉看着沈朝珏的脸,他也在看她。 对视片刻,鱼徽玉脸蛋微热,她轻侧过脸。 梨肉甘甜的汁水在口中漫开,鱼徽玉摇摇头,“其实我都知道他们觉得我才疏学浅,暗中说我愚笨,只是碍于我爹不敢明说啦。” 类似这样的话鱼徽玉听得太多了,从外人嘴里,从父兄口中。 “你不笨。”沈朝珏的话让鱼徽玉意料之外。 鱼徽玉眨眨眼,讶然,接着笑道,“真的吗?你认真的?”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 “骗你是狗。”沈朝珏看起来是认真的。 “好吧好吧,连状元都不觉得我笨,那我大抵真不笨。” 鱼徽玉没有放在心上。她从来不在意那些冷言冷语,也许刚听到心里会有波动,但听多了就变得不痛不痒。比起那些恶意,反倒是那些善意有温度的话来的更让人愿意动容。 过于清泠的嗓音显得没有温度,听到的人却觉得温暖。 鱼徽玉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别人口中的聪明人,更没想到这会成真。 真心说话的人眼睛不会骗人,林敬云对她的欣赏是由内而外的,鱼徽玉可以果断地说,林敬云是她这辈子目前遇到的夸赞过她最多的人。 “我叫林敬云。”“我要考的是状元。”这是鱼徽玉从青年口中听到印象最深刻的两句话。 再次相逢,对方如愿以偿。 “恭喜你呀,我就知道你可以考上状元!” 这是二人江东一别后,在京城的第一次重逢。 几日前,京考放榜,鱼徽玉知晓了京考状元是熟悉的名字,真心为他开心。她文采平庸,却能接触到两个京考状元,真是难以置信。 “玉娘,说来多亏了你,旁人都不信我,只有你说我可以考上。若不是你告诉我一些道理,我也不会有今天。” 受了鱼徽玉诚心的赞誉,林敬云有些不好意思。他一直觉得,自己能考上状元,有鱼徽玉的功劳。 林敬云出生贫苦人家,自幼起刻苦学习,大多诗文之作都是自学成才。 鱼徽玉是林敬云见过最有人情味的富家小姐,在江东的那半年,她对他多有鼓舞,还告诉他一些京考应要注意的重要事宜。 甚至对考卷文章上,她都了解甚多,不论哪位名人大家的诗文她都能与他聊上两句。林敬云受益匪浅,总觉得鱼徽玉不像寻常读过书的千金小姐。 她对他来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次京考,林敬云误打误撞中了考官的偏好,那篇试题,林敬云恰好有受鱼徽玉启发。 太师张试甚至说,他的文章,隐约有当年左相的影子。 5、貌美前妻 林敬云平日为人谦逊,实地在才学上颇有自信,遇到鱼徽玉是他前路锦上添花的一笔。 “玉娘,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你能考上凭的是你多年苦读努力,如今终有回报,我相信你日后定会越来越好的。”鱼徽玉笑道。 她本就生得极好,眸若春水,笑起来更好看。 不管是不是真心,没有人不喜欢被认可的感觉,这种感觉与被人否认拒绝带来的挫败不同。 在林敬云记忆中,鱼徽玉总是眉眼含笑,从未见她显露愁容,像是不曾有过任何烦恼。 林敬云又想,像鱼徽玉这样性子随和貌美的女子,又有这样的出身,怎么会有烦恼呢? 说来惭愧,二人相识半年,林敬云还是近日才得知她是平远侯的独女。在江东时,鱼徽玉只告诉了她的名,从未提及姓氏。林敬云有分寸,不多询问。没曾想,她就是平远侯的女儿。 这样遥不可及的贵女,竟然愿与他这样的小人物谈论琐事,想来何德何能,莫不是前世修来的恩惠。 “嗯!”见她笑,林敬云不禁随之展颜,真心道,“玉娘,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 他想说的不止是这个,可如今能道出口的唯有一句谢意。 平远侯闻名遐迩,英勇神武,他出自江东将族,是江东之傲,江东少有人不知平远侯的名号,林敬云自幼耳闻其名。 鱼徽玉纵然性情随然,可举手投足之间不失分寸仪态,在江东又住的是地段繁荣的古宅,林敬云懊恼自己太过迟钝愚笨,他理应将鱼徽玉与平远侯联想到的。只是上京好过江东,不知鱼徽玉为何会回到江东古宅。 林敬云看着眉目温和的女子,他与她的距离,远不及面前的几步之遥。她在朝中有掌有重权的父亲,上面还有两位才行出众的同胞兄长,想来她大概是自幼被家中溺爱长大的,不然应不会是这样明朗的性子。 林敬云有很多话想在等到考上状元后再与鱼徽玉说,可在得知她是平远侯之女后,与她之间再一次变得望尘莫及。 二人相谈之景。 尽数落入不远处楼台上两位男子的眼中。 其一男子相貌俊逸,目色沉冷,视线始终凝在楼台下女子身侧的青年身上。 目光所及,他身侧的男子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由诧异,“倾衍,还真是少见,你竟会对哪家的女娘有兴致。” 男子是他的同僚,初入上京任职,多在他身边办事,还未见过他对哪家女郎稍加注目,感叹他家世显赫,到了适婚之龄,迟迟没有婚配。 楼台下的女娘生得的确娇媚,男子到上京不过半载,不知这是哪家的贵女,光顾着一心劝道同僚,“你若是有意,以你的世家,尽管将人要来,上京哪家女子拒绝的了你?” 难得碰上铁树开花,男子霎时对这位女娘起了兴趣,不由多打量几眼楼下女子,啧啧称奇,“不知这是谁家的女郎如此出众,还从未见过。” 一言不发的人终于开口。“这是我的妹妹。” 男子顿时语塞,面露尴尬,有说错话的懊悔,是听说过他有一位妹妹。不过不是从他口中得知的,他似乎与那位妹妹感情并不好,不曾提及过,却不想今日竟在此撞见。 侯府那位嫡小姐在外面传的是不太好的,听说总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如此说来,这位女娘亦是当今左相的前妻。 鱼倾衍敛眸,余光恰恰瞥见另一楼台上的沈朝珏和周游。 沈朝珏正在看鱼徽玉。 左相才貌罕见的出众,却迟迟没有再婚配,京中更是从未曾听闻左相与哪家女子有过什么来往。上京的士族都明里暗里有意与左相联姻,碍于无人与其相熟不敢贸然前去说媒。 才子风流,像周游有才又有相貌的男子,常见其身侧美人环绕。 大多数人和周游一样想不明白,为何沈朝珏对美色吝予一眼,只要沈朝珏愿意,上京多少世家可供挑选,他找一能有助前程的亲家不是难事。 周游眼中,鱼徽玉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少时屡屡缠着沈朝珏,多次以权势威压沈朝珏,婚事更是鱼徽玉强要来的。 早在四年前,周游就对沈朝珏和鱼徽玉的婚事不看好,他和大多文人有相同的一点,一样多多少少看不上京中权贵之后。彼时沈朝珏虽出身寒微在身世上远不如鱼徽玉,但在一众同僚中都能看出他前程上好,再怎么样也该配个书香门第的贤才女子。平远侯乃粗莽的武将,怎能惜他之才。 事实证明,亦如他所料,鱼徽玉是侯府受宠的幺女,她的父兄一直看不上沈朝珏。 侯府独女看上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外来人,她的父兄自是不满。别说是在朝堂上相助了,添堵都是常事,沈朝珏算是被这一家人磋磨了多年。 何况鱼徽玉又不喜诗文,从小娇生惯养的,眼里只有脂粉珠玉,心境上又哪能与沈朝珏说得来。不然有这么多名师教她六艺,还不是无所突出?且多少人想进国子监都进不了,她少时又经历过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老师,叫人羡慕不已。周游看着楼台下笑吟吟的女子感慨,文人最希望遇到好老师,他也羡慕她的身世。 周游想到什么,侧目看向身旁的沈朝珏,沈朝珏正看着鱼徽玉,眼眸深沉,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她身边的那位好像是今年的京考状元吧。”周游开口,揶揄说笑,“这侯府小姐说来倒是专一,真是多年来不改的偏好,对京考状元情有独钟。” 说罢,周游面露一笑,在转头看到沈朝珏阴沉的面色,自讨没趣闭了嘴。 今年京考那段日子,周游临时去做过一次考官,见过几名考生,人对出色的人有印象很正常。 鱼徽玉怎么说也是友人前妻,这般在他面前调侃微有不妥。 周游少有的窘迫,咳了一声,张口正欲缓解。 沈朝珏不等他开口,转身离去。 今年的京考文章沈朝珏看过,他对林敬云的文章记忆犹存,与他早年的文风相似,太师张试也说林敬云的文章有他的风韵。 新帝将今年京考交由沈朝珏批阅,沈朝珏看过考生的来历,记得林敬云是江东人。平远侯的祖上老宅就在江东,和鱼徽玉一起后,他见过的人里,只要说过是来自江东的,沈朝珏都有一分印象。 皆在同一处地方待过,这般看来,鱼徽玉与林敬云相识并不奇怪。 沈朝珏刚下楼台,就遇上九公主匆匆赶来。 付挽月已经看到沈朝珏了,眸中一亮,唯恐人又逃了,加快步伐上前。 “沈大人!” 付挽月方才去花亭没有寻到沈朝珏,正失望而返,没想到现下在这碰巧遇到了。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装作没看见是不会有人信的,沈朝珏不得不应付上,止步一揖,“九公主安。” “我还以为沈大人今日不会来了,想着皇兄又骗了我。”付挽月面上藏不住的喜色,笑容像是松了口气。“没想到大人真的来了。” 见付挽月要上前,沈朝珏敏捷后移一步。“贺礼已叫人送到,臣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付挽月习惯他的疏离,不甘心,软声央求,“沈大人,近来女师给了很多课业,我有许多不解之处。大人文采斐然,又是京考状元,能否有空指点一二。” “不能。” “为何不能?” “宫中名师如云,积累皆在臣之上,臣才疏学浅,不敢妄教。” 付挽月自幼被人众星捧月长大,何曾被人这般冷待,这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栽了这么多次,被拒后有些委屈,小声道,“他们教,不一样。” 周游下来正看到这一幕,适时上前,含笑作揖,“若是公主不嫌臣诠才末学,不如臣来教公主?” 周游的学识在年轻一辈中不算差,亦是由京考涉朝,虽比不上沈朝珏,但与旁人相比绰绰有余。 “不需要。”付挽月语气并不客气,周游风流之名在外,她在宫内就听说过周游的作风,十分不喜他与沈朝珏走得近。 有权有势的男子多多少少对美色执着,沈朝珏是朝中的新贵,却在权贵中显得格格不入,一心只在朝堂之上,可谓清流。 “殿下又不需要了吗?”周游问。 “本公主说的是不需要你教。”付挽月没好气地瞪了周游一眼。 见周游和九公主搭上话,沈朝珏有了要离开的动作,没几步,对上了迎面而来的二人,顿然停住。 来的二人正是鱼徽玉和林敬云。 鱼徽玉身着月华裙,发间珠钗轻晃,正与林敬云言笑晏晏。 沈朝珏脚步一顿。 女子是沈朝珏熟悉的面容,和当初在宫中见时一样,换了新的发饰衣衫。好像除了人,什么都变了。 看起来男子温润,女子温和。 林敬云说了什么,鱼徽玉笑着在听。 像换了位置。以前的时候,总是鱼徽玉在说话,沈朝珏在听。不同的是,沈朝珏很少笑,他总是看起来心事很重,给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老成。 那个时候鱼徽玉最希望就是,沈朝珏多笑一笑。可沈朝珏寡言少语,极少动喜动怒。 同一条宫道上,之间距离不远,鱼徽玉也注意到了他。 如今再见到,她没有因他的出现而有任何心绪,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哀怨,好像一瞬间释然了。那一瞬,如同遮天的乌云退散,日光放晴。 鱼徽玉抬眸,二人相视,她笑容浅了。 鱼徽玉在江东很少会想起沈朝珏,很少想起过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她一直很少去回忆什么。直至回京前无意想到过他,回忆浮现,却遥远的像上辈子。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平淡,没有太多起伏,因为沈朝珏是她即便再怎么哭闹,也不会与她争执的人。 他很冷静,冷静到鱼徽玉甚至怀疑过,这么多年,她到底有没有走进过他心里。 6、首次相逢 艳阳无风,日头灼烈。 宫道上青石映着刺目的光,看似平静,又彷佛有暗风微起。 她对他没有了当初的怨怼,也不会释怀到能温言谈笑的地步。 鱼徽玉当对面来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讨厌的人。毕竟是前夫,不是平静和离的前夫,不是婚后对她关照入微的前夫。没有必要客气对待。 周游和付挽月闻声而来。 除了初到京城的林敬云,在场众人对鱼徽玉与沈朝珏的关系并不陌生。 “沈大人!” 第一个打破沉寂的,是林敬云,语调里难掩欢喜。 天下文士,谁人不知沈朝珏。 这还是林敬云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沈朝珏,如终见话本里的神仙般,敬仰不已。 林敬云既已知鱼徽玉的身份,自然听闻了她与沈朝珏的旧事。二人的婚事在京中颇多非议,不论是成婚前,还是和离后,在种种风声流言中,多是鱼徽玉占下风。林敬云见过左相,亦与鱼徽玉相交,他只觉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鱼徽玉性情随和,不像是难以相处的人,左相又是端方持重的人,二人之间,怎会如传闻所言那般不堪。 林敬云猜测或许他们二人性情迥异,和离应是此因,既往事已然过去,何必再续不快。 今日鱼徽玉与他说的多结文人能士,他何尝不知,只是碍于与那些富贵子弟无话可谈,若真要说想要结识的人,林敬云心中也是有的,当数文人心中的远山沈朝珏。 思及鱼徽玉的好言,林敬云鼓起勇气上前,“有曾听说沈大人近来有意招揽文士修葺藏书阁旧稿,不知可还缺人?” 视线在鱼徽玉身上短暂的停留一瞬后,沈朝珏旋即收回,看向留下鱼徽玉上前的林敬云,“缺,你若有意,改日写信至芸台。” “好,多谢大人!”林敬云喜形于色。 鱼徽玉静立一旁,看着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这么多年,他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 一样的冷脸。 感受到她的注视,沈朝珏再度看向鱼徽玉,不同往昔,她眼中再无从前半分柔色。 “你回来了。”沈朝珏没有指名道姓,话却是对鱼徽玉说的。 “左相。”鱼徽玉话里听不出情绪,她实在不想与沈朝珏交集太多。在她看来没有必要,在沈朝珏看来大抵亦然。 左相二字脱口,疏离冷漠。 鱼徽玉愿意与他说话,已经是在沈朝珏的意料之外。 他续道,“太师识得一位沧州名医,已写信邀其来看你父亲的旧疾,这两日就会来上京。” 沈朝珏淡然,像在说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从前也是这般语态,一时恍惚,彷佛还在和离前,二人一同在商榷平凡不过的小事。 “张太师有心,择日我会登门道谢。”鱼徽玉顿了顿,“不过这是我的家事,不劳左相挂怀。” 她的父亲从未正眼看过他,曾不止一两次出言讥讽过这个女婿。两个不会低头的男人更不会出现利益上的交集。在鱼徽玉的了解中,沈朝珏不是会主动讨好别人的人,他说这些来得有些突然。 “还有公事,我要走了。”沈朝珏声如寒玉,轻得几乎消散在风中,甚至辨不清是对谁说的。 等不到鱼徽玉的回应,沈朝珏从他们身旁走过,鱼徽玉也未驻足。沈朝珏往后走,她要走的路在前面。同一条道上遇到的人,要走的方向不一样,会短暂相见,终归去向各自的路。 对上付挽月的方向,鱼徽玉微微行礼,“九公主安好。” 付挽月未应她,态度如昔,她皱眉扫了鱼徽玉一眼,随即快步跟上沈朝珏的方向。 鱼徽玉直起身,没有多言,转过身目送九公主离开的身影。 一旁的周游打量着她,被鱼徽玉发觉看回去后,周游面上笑着道,“侯府小姐回来了,这次回来还要回江东去吗?” 周游神态轻松,关切得像是老友间的问候,恰到好处的热切。 以前鱼徽玉和沈朝珏还没和离时,周游面上唤她“弟妹”,背后却与沈朝珏说过她的种种不是,这些鱼徽玉都知道。鱼徽玉没有那么脆弱,她还私下随口问过沈朝珏“周游说我什么”,沈朝珏不会安慰她,没有否认,没有转述,只是轻描淡写,“你管别人说什么”。 沈朝珏不会在意周游说什么,鱼徽玉也不会在意。沈朝珏听过关于鱼徽玉的坏话,鱼徽玉听过关于沈朝珏的恶语。两个人都听过对方最不堪的言论,不会当真,很少受伤。二人心照不宣,从不再对方面前复述,像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配不上嫌弃对方。 鱼徽玉看向周游,忽而莞尔,笑意未达眼底,似有深意。 周游挑了一下眉,不解鱼徽玉的意思。不过今日周游发觉鱼徽玉的容貌确实是上乘,以往只注重其性子,周游不曾过多在意过她的外在。细细一看,鱼徽玉清丽明媚,沈朝珏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着好福气。 林敬云要回去写修书的自荐信。 与林敬云一番道别后,鱼徽玉去寻姚诗兰。 鱼徽玉找到姚诗兰的时候,她正与一男子说着什么。 男子殷勤备至,姚诗兰看起来并不开心,面露不虞。 姚诗兰与鱼徽玉同岁,已至十九的年华。大康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婚配,多在十七八的年岁出阁。 今年年节后,姚诗兰过了十九生辰,家中催婚事催得愈发急迫。姚诗兰虽性子直来直往,但在家中无甚话语权,拿捏不了什么。尤其她上头有个性子更为凶悍的长姐,长姐大她十二岁,母亲去得早,长姐如母,事事管束着她。 自去年起,家里长辈都开始商讨她的婚事,姚家门第尚可,姚诗兰容貌姣好,在上京不乏求娶者。 看到鱼徽玉来了,姚诗兰如见救命稻草,借由与男子说了两句,匆匆离开,转而向鱼徽玉快步走来。 “他就是你阿姐说的那位?” 鱼徽玉看向男子方向,对方亦注意到她了,对她含笑致意,鱼徽玉回了一笑。 “徽玉!你莫要再看他了!” 姚诗兰恼羞不满,拽着鱼徽玉的手臂往男子看不见的地方去。 鱼徽玉从未见过姚诗兰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面上笑意止不住。 “你还笑!” “他是谁?” 来时鱼徽玉只听姚诗兰提了一嘴家中催婚的事。姚诗兰说及此事诸多抱怨,说两句便不愿再言了。 “说是太尉家的公子,太傻了,是个肚子里没点墨的。我长姐全是看上他们家的权势了!”姚诗兰气结不已,看起来对这桩婚事很是抗拒。 “你长姐不会害你。我方才见他对你颇为依顺,你性子刚烈,你长姐应是觉得这样的人不会让你吃亏。”鱼徽玉依理而言。 鱼徽玉不擅长干涉别人的感情之事,只能在道理上思考。 她连自己的婚事都顾不好,很难给出这方面的建议。 姚诗兰的长姐对姚诗兰颇为上心,这么多年鱼徽玉都有目共睹。再如何,她的长姐必是深思熟虑替她打探好了对方家底,不会让她嫁去受苦。 “你怎么和我长姐说的一样?她说我去了,日后便是当家主母。我在想当家有什么好的,你和沈朝珏成婚的时候,不也是你操持家务,累死累活的,我看着就替你累。你再瞧瞧我那姐夫,只顾自己在外头如何风光亮丽的,家里不全凭我阿姐打理?到头来功劳尽归他得了,还到处说我阿姐是跟着他享福,若没有我阿姐顾内,哪里有他的今日。要我当家我也不当。”姚诗兰说到此处,愈发郁闷,想起长姐在夫家操劳,又想起鱼徽玉在沈家忙碌。 鱼徽玉默然,想到了家里,不是之前她和沈朝珏的家,是她自己的家,平远侯府。 鱼徽玉的母亲去得早,府上没有母亲管家,这些年父亲也没有再娶。父兄都是男子,各有正事要做,管不了她太多,一些女儿家的事都是家里的嬷嬷在教导。有时候她羡慕姚诗兰有长姐关怀,而她连出嫁的事宜都没有家中女子可商议,还是问了一些妇人才知道的一些仪式。 姚诗兰还在埋怨长姐给她选的夫婿,鱼徽玉听着觉得有道理,有人管未必都是好事。鱼徽玉到目前为止都是自由的,父兄从没管束过她,之前沈朝珏也不会。被管是很矛盾的事,有好也有坏。有时候被管能感觉到被人在意,她管过父兄,管过沈朝珏。 婚前父兄没有功夫管她。婚后沈朝珏不管她,每次她问他意见,他说的最多的是“随你”,好像她与他说了也是白说,大多时候她都是自己在做决定。 “唉。” 说起家里的管教,身边的人唉声叹气。 这种管束里,大多时候两个人都受不到好。爱管的人操心担忧,被管的人觉得厌烦多余。 “你说她管这么多做什么?真以为我会感激她?” 姚诗兰在气头上,鱼徽玉在等她气消。又忍不住去想姚诗兰的长姐真的是想要感激吗?仅是希望她过得好吧。 鱼徽玉才发觉自己是站在了姚诗兰姐姐的身处思虑。 姚诗兰闷闷不乐,她长叹一声,片刻后,忽问鱼徽玉,“对了徽玉,你兄长来了吗?” “哪个兄长?” 鱼徽玉上面有两个兄长。 “......”姚诗兰幽怨地看着她,像是在看明知故问的人。 “......”鱼徽玉后知后觉点点头。“今日我看到长兄出府了。” 先帝和平远侯关系甚好,九公主生辰,侯府得有人来负责礼数。当然,来照顾人情的人不是鱼徽玉,而是侯府更有身份更体面的人。 平远侯的嫡长子鱼倾衍,在年轻一辈的世家公子里备受老臣们看好,更是自幼被当作下一任鱼氏家主培养。 姚诗兰垂首,没有再说什么。 鱼徽玉和长兄关系不睦,姚诗兰鲜少会在她面前提起鱼倾衍,他们兄妹相看生厌,鱼徽玉帮不到她什么。 宴会过半。 鱼徽玉想离开了,姚诗兰也要走,去到供贵人停靠马车的地方,通过车前悬挂的玉环,鱼徽玉一眼认出了侯府的车驾。 车前的侍从眼尖地看到鱼徽玉,上前询问,“小姐,与公子一起回去吧?” 车帘被风掀起一隙,霎起霎落,现出车内青年清俊的脸。 仅仅一刹,鱼徽玉与他对视上,青年凤目冷峻,看不清神态。 侍从劝说着一路回府时,车轿里仍是静默,没有拒绝的声音传出。 “不必了,我与诗兰一同回去就好。”鱼徽玉对车轿内的人道,下意识觉得得不到他的回应。 他们本就不是同路而来,若共乘一车,鱼徽玉很难想象和鱼倾衍单独相处该会有多尴尬,这是在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想想都是让人坐立难安的场景。 只会徒增两人的麻烦。 鱼徽玉又奇怪,鱼倾衍既已经在轿中,迟迟不走,难不成真是在等她? 下一刻,听到鱼倾衍的声音从轿中传出。 “随你。” 鱼徽玉打消了方才的想法。 驱车的小厮见小姐不愿同行,长公子也无挽留之意,不觉意外,府上都知道小姐与长公子不太亲近。长公子与所有人都不亲近。 而在鱼徽玉的印象里,长兄一直不喜欢她,他和族里的长辈一样古板严苛,幼时就对她多有规矩上的约束。 自从鱼徽玉一意孤行嫁给沈朝珏后,鱼倾衍更是几近在婚后三年与她没有过来往。 鱼徽玉和离归家后,不同于二哥的嘘寒问暖,鱼倾衍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冷嘲热讽她行事幼稚,嫌弃她给侯府丢了颜面。鱼徽玉未辩一词,悉数承受。 下嫁之举,实在糊涂。她与沈朝珏的婚事,不被任何人看好,似乎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支持与祝福。 马车驶远,鱼徽玉早早不再关注,反观身侧的姚诗兰还在望着车影,眸中有遮挡不住的落寞。 鱼徽玉看着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未发一言,只是轻拍她的肩膀。 她彼时看着马车离开的神情很像曾经的她。 父亲,兄长,丈夫,离去的背影,她都见过,很多时候,都是他们选择先走,半年前,她亲身体会了选择离开。 原来是可以这般什么都不顾的轻松。 7、侯府贵女 鱼氏在江东是声名有几百年之久的将族,是当地首屈一指的豪族。 北伐一役中,鱼氏立下赫赫战功,其家主年少与先帝同征,有从龙之功,后被封侯,赐第京华,举家迁移。 这事发生在鱼徽玉刚出生的时候。 鱼徽玉六岁前一直与母亲在江东生活,后面被接到京州。记忆中,父亲常年带兵边塞,母亲则常带她去寺庙祈福。每逢父亲回来,母亲总要她上前开口叫爹。 六岁前,鱼徽玉仅在年节或族中要事时见到过京州回江东的父兄,也不曾去过一次上京。 小时便听闻族中的妇人们都说上京如何繁盛,说她父亲如何显贵,而鱼徽玉对上京不向往。江东的老宅丝毫不逊色于京华侯府。可惜等到举家安居上京后,鱼徽玉再没有回过江东,老宅的样子也在记忆中逐渐模糊。 鱼徽玉上面有两位兄长,皆是同父同母所出。 鱼氏世代将门,祖上战功彪炳。到了他们这一辈,两个兄长都没有真正意义持剑上过战场,皆是从文。与鱼徽玉不同,两个哥哥文采斐然,温文端方,是世家公子之楷。 长兄大她四岁,至今未娶。早年父亲在外征战,家中诸事皆由长兄执掌,实实在在的长兄为父。 不知是年少掌权养成的果决沉稳,还是鱼倾衍天性使然的冰冷,鱼徽玉与不近人情的长兄互看不喜。二位兄长里,鱼徽玉在家唯有与温和的二哥还能说上几句。 二哥鱼霁安性子温润,就是太过循规陈礼,是家中最听父兄话的人,常常是站在长兄父亲那边劝鱼徽玉...... 不久前,平远侯旧疾复犯,家中飞书江东,急急传回了幺女。 鱼徽玉收到书信,即刻启程回京,回府后在父亲面前照料了数日,日夜侍奉汤药,几乎寸步不离。 四年前,她执意下嫁沈朝珏,数次苦苦恳求,与父亲说了她的心意,可不等说完便被父亲否决。 家中没一个人同意,甚至到了和家里父兄闹得几乎断绝的地步。 直到一年前和离回家,鱼徽玉才与家里关系稍有缓和。 彼时鱼徽玉和离,侯府闻讯后当即派了华车迎人回家。鱼徽玉当初成婚之际,本硬气地说不受侯府任何恩施,为了颜面,鱼徽玉当着沈朝珏的面上了侯府的华贵马车。 细细想来,与沈朝珏在一起后,她再未受过这种风光排场。 终究血浓于水,再如何鱼徽玉都是平远侯的亲生女儿。 到底是一家人,断不了的血缘,侯府如初锦衣玉食地供着她,外人逐渐在平远侯府的面上不敢再轻议鱼徽玉。 现在的日子,吃穿用度上都和没成婚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平远侯口中还是时不时提起鱼徽玉那桩令人不满的婚事。旧事重提,彷佛是时刻敲打着她,该听家里的话,家里才会对她好。 可鱼徽玉到底不是个乖顺的性子,不然不至于当年走得那般决绝。 “若是你当年听爹的,嫁入定西王府,也不会落得个如今要二嫁的地步。”平远侯倚在榻上,原本高大的身子虽因病而肉眼可见的清减了一圈,不过征战数载,即使是病了,眉目间看起来仍有威肃之气。 定西王是京中唯一的异姓王,与平远侯情同手足,他膝下有一子,中意鱼徽玉许久,早年频频来侯府做客,很得平远侯心意。 鱼徽玉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盏递给父亲,面不改色,平静道,“当初我和沈朝珏成亲没有受你半点恩惠,那三年都是我们自己过来的,你所有的冷言冷语,我们也一应受下。结局再怎么样就当是我自作自受,如今都已成为过去,父亲还有什么好拿起来再提的?” 说来好笑,鱼徽玉已经放下的事,身边人比她放不下。 他们时时提醒她想起那些旧事,明明她是当事之人,这些人却彷佛看得比她还清。他们不曾经历过,又怎么会知道? 平远侯将药汤一饮而尽,药碗递给了女儿,冷哼一声,“你没受你父亲半点恩惠,侯府供你好吃好喝,你是好日子过够了,要嫁去过贫苦日子。” 父女俩如出一辙的倔强。 那年平远侯放话,若是鱼徽玉执意要嫁,便不再是他的女儿。但只要鱼徽玉肯认错回来,侯府都愿养她护她,为此三番两次设难让女儿回家。他管了大半辈子的将士,不信还管不住自己的女儿。 只是平远侯没想到从小没吃过苦的女儿,竟能在沈家待上那么多年。两个人都是硬骨头,他不会可怜她,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没那般下.贱,我当时是喜欢他。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想要嫁给他,就此而已。”鱼徽玉接过空碗,碗被放在端盘上的声音有些闷重。 少时得偿所愿,又怎么算苦日子? 何况大多没经历的年轻人无所顾虑,对生活上的苦难没有完全的理解,以为相爱就是幸福。 知道想要什么,已经比大多数人勇敢。 “哪家姑娘像你这样忤逆父兄之言?”平远侯见女儿生愠,更加不满。“你有骨气,最后还不是让人休了,叫人笑话。” 他们和离的消息一传出,外面皆是说沈朝珏受不了鱼徽玉骄纵的性子休了鱼徽玉。何况女儿当初要嫁给沈朝珏十分坚决,又好面子,怎么会轻易和离。 平远侯第一次听到消息,一时惊喜后很快转作愤懑,他的女儿竟然被人休了,简直是奇耻大辱。此后平远侯在朝上变本加厉地针对沈朝珏,就算如今他是左相,仍是难入平远侯之眼。抛弃糟糠之妻,品性有失。 “是我休的他。” 平远侯气笑了。“你且听听外头是怎么说的。” “你了解你女儿,就凭外头的声音?” 鱼徽玉平日并非如此,往日父亲说那些不入耳的话,她全当作耳旁风,今日实在被烦不胜烦,忍不住出言反驳了几句。 父亲有疾,见父亲又要动怒,鱼徽玉觉得再在此处待下去要与父亲大吵一架,索性起身离去。 刚出门没几步,鱼徽玉就对上了迎面走来的鱼倾衍。 “又惹父亲生气。”鱼倾衍远远就听到了争执声。 “你是孝子,最讨他欢心。”鱼徽玉赌气道,“早说了你们看不惯我,你还写信让我回来做什么?” 半月前,在江东老宅,鱼徽玉在打理花栽,侍女来报说京州侯府来了急信,落款是长公子。 在江东的半载,京州家中也有来过信,一月按时一封,皆是鱼倾衍所书。鱼徽玉看过前两个月的,无非是问安之语,或是叮嘱她多习六艺,修养心境。 前二封信相差无几,想来后面也是。内容千篇一律,繁琐之语,用词刻板,没有温度,没有用处,没有意义。后面的来信鱼徽玉便没有再看了。 直至上月收到了两封信,第二封是急信。鱼徽玉看了信,得知是父亲旧伤复发,鱼徽玉当日收拾了行装匆匆启程。 日夜兼程的赶路。 如今她回来了,父兄却每日都要挑剔她行止有瑕。 父亲是武将,感情上粗粝。长兄少时独立,人情冷漠。他们两个人口中凑不出一句好话。 “父亲病了,生为子女,难不成叫你回来还错了?”鱼倾衍声线冷了下来,“父亲真是将你宠的无法无天了。家中给你寄的信,你也不曾来过一回。” 见鱼倾衍不悦,鱼徽玉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都不喜欢看到我,见我只会生气......” 况且父亲一直在塞外,她写信回京给谁? 鱼徽玉被他的断章取义堵得说不上话,心里气不过,闷闷叹了口气。她一向是说不过他的。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回来,他们也不会为她生气。 “今日在九公主寿宴上与你说话的男子是谁?”鱼倾衍冷不丁问了句。 “哪个?” “哪个?还是说有几个?”鱼倾衍眸色骤冷。 什么跟什么。鱼徽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思忖后反应过来鱼倾衍说的是谁。 “林敬云,他是江东人。” 鱼徽玉短暂停顿,故意补充道,“是今年的京考状元。” 鱼徽玉深知长兄有一憾事,就是苦学多年没有考上状元。他是四年前参与的京考,与沈朝珏同一年。当年京考,沈朝珏的文章被誉为神作,引人震撼,各臣与皇帝都看过,风头远盖榜眼探花。 而鱼倾衍正是当年的榜眼。 鱼徽玉一直觉得,鱼倾衍看不上沈朝珏的其一原因,就是他自己才不如人,又不能够正视自己的不及。 侯府长子,即便不是榜眼,也能足够富贵荣华,可以过得比大多状元要好。 在世人眼中,鱼倾衍是称得上天之骄子的那拨人,出身好,肯上进还有才华,足以够后半辈子和子孙三代衣食无忧了。沈朝珏也是,他是到哪都能活得好的人,有本事,心里强大,骨子又硬,不受任何变故环境影响。 鱼徽玉有意在鱼倾衍面前加重“京考状元”四个字。 果然见鱼倾衍面上一沉,“不用你说,京中的事我知道的比你多。” 鱼倾衍不与她再说,不耐地让人走,“回去给抄两遍家规,晚时我要亲自查阅。” 鱼徽玉自是不愿多待,走得甚快。她都多大人了,都是成亲又和离过一次的人了,鱼倾衍还要和小时候一样拿这个罚她。 整个平远侯府,除了平远侯,没有一个人敢违逆长公子。 鱼倾衍走入内室,平远侯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女儿折返回来,还没见到人就喊,“徽玉,你过来看这是什么。” 看清走来的人后,平远侯收起了手里的金步摇。 “她不会喜欢这种样式的。”鱼倾衍倒了一杯温水递与父亲。 “为什么?” “不曾看见她戴过。” “你整日忙于家事,何时关心过你妹妹的事?”平远侯放下步摇,“为父老了,不知道现在小女娘喜欢什么。你娘以前就喜欢这样的。” 蓦然提起不在的人,父子都沉默了一会。 “这几日,为父常想,若你娘还在,你们三个大抵不会像今日这样。” 鱼倾衍闻言抬首,狐疑地看着父亲,迟疑着,“三个?” 一个,或是两个都在情理之中,唯独三个令人不解。 “女儿下嫁又和离,长子至今不娶。还有一个,唉,不提也罢,为父还以为霁安最懂事。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为何你们的婚事如此不顺?”平远侯难以理解。 “......” 这般说的话,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女子到底吃亏些,若是徽玉真能许个好人家,你娘也放心了。” “她不嫁,侯府也能养她一辈子。” 8、她的想法 风卷起丛间杂乱无章的落叶,一如鱼徽玉此刻纷乱的心绪。 接连和父兄起争辩,鱼徽玉心中郁结难舒,从父亲的院子出来后,气鼓鼓径直往自己院中走。 路还未走出几步,就听到院中侍女小灵的声音。 “姑爷。” 那一声姑爷让鱼徽玉双脚被锢住,至今被小灵唤作过“姑爷”的只有一位,鱼徽玉一年前分明纠正了她,没想到迄今未改。 小灵刚脱口而出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正欲改口,对方已经轻轻应了她一声“嗯”。 ? 耳熟的声音。 鱼徽玉惑然。他怎么会来平远侯府?如今这平远侯府中还有什么他能来往的人? 记忆中,沈朝珏只来过平远侯府一次,和她一起与家里人吃饭。 那是沈朝珏第一次见她父亲,并不愉快,父亲没有给他们好脸色,明里暗里地反对。 不堪的话入耳,连鱼徽玉都听得如芒在背,她几度以为沈朝珏会当即放下筷子走人,好在沈朝珏没有那么做。 沈朝珏不是个好耐性的人,又好像没有鱼徽玉想的那么不好。 席间,在父亲言辞刻薄的打压下,他陪她在家吃完了饭。 沈氏本是有头有脸的世家,族上就有冷霜傲骨,即便式微,沈氏的人好像也学不会低头。 鱼徽玉想过,若没有他祖父的事,以沈家门第,他会在出生起就是上京权贵,与她门当户对,家中便不会那么反对了。不过以沈朝珏的心性,届时他不一定看得上她。 鱼徽玉循声走去,见来的人果然是沈朝珏。 她先开的口,“沈朝珏,你来做什么?” 数步之遥,时隔半载,两个人外形上多多少少有了变化。 首先是男人,与初次相遇相比,身量高了,神态间霜雪更甚。在上京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还是没有半点温度的样子。 女子是从小女娘过来的,沉着了些,但心还是简单的心。简单到藏不住喜欢和不喜欢。 二人重逢,鱼徽玉先开的口,她的语气极不友善,有和离那日的先发制人之势,带有敌意。 她问这话的意思是,侯府有他可以来往的人吗?为什么要到访侯府? 回水长廊,男女相对而立。 这么多年,纵使外面对二人的行止才学多有非议,但在容颜上无可挑剔。 有时两人被说一句“空有皮囊”,不知是贬义褒义。 如今最不该有瓜葛的人出现在了家里,鱼徽玉想不明白。 在一起的那么多年,她都不曾见过父兄和沈朝珏有任何交集,双方见面,各有各的疏离。 那时鱼徽玉其实是怕碰上父兄和沈朝珏同时在的场面,虽与家里说明白了,但她还是有种里外不是人的纠结。一面是丈夫,一面是亲人,好在到底都是体面的人,他们明面上没有让她多难堪。 “你关切我做什么?”沈朝珏语气淡淡,凤目微抬,正看着鱼徽玉。 沈朝珏五官是凛冽的好看,生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无意间带有攻击性,让不了解的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很少有别扭的时候,既然这么说了,应不是为她而来。 鱼徽玉皱眉。“你不要自作多情,家里来了外人,我还问不得了?” 说到“外人”,鱼徽玉想起和沈朝珏第一次一起回侯府,她父亲就是这么说沈朝珏的。父亲问她带外人回来做什么,她辩白他不是外人。 对曾经是亲密的人用“外人”这个称呼有点奇怪,奇怪又合理。 鱼徽玉在国子监日日陪着沈朝珏,她明确与他说过喜欢,他知晓她的胸臆,始终漠然处之。 沈朝珏从未给过任何反应,仿佛当她没有说过一般。 并非是他腼腆,因为鱼徽玉没有看他露出过任何不自然的神情,反倒坦然的让鱼徽玉不自然了。鱼徽玉还在想,他这般坦然是不是有太多人和他袒露爱慕。 除去眼神上的热切,举止上,鱼徽玉从未有过逾越。 到底是出身侯府的人,上面又有着严管着她的长兄,鱼徽玉自幼受着礼仪教诲,做事要有尺度,不会太过。鱼徽玉真正意义上只寥寥几次与沈朝珏说过喜欢。 鱼徽玉不是喜欢推而广之的人,她没有告诉其他人,总觉得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私.事是会麻烦别人的事情。 以至于后来父兄得知后,都觉得她对沈朝珏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的突然,说她是被男色迷了魂。 大多时候,鱼徽玉去沈朝珏处理公务的书间里。 他在书案边修葺旧书,鱼徽玉坐在案前,趁看书的时候看他。 鱼徽玉的心思也不能全在沈朝珏身上,她要应付国子监的考试,不然又要被家中说教。长兄鱼倾衍嫌她天赋平平,鱼徽玉要面子,不会自取其辱地向长兄询问课题。沈朝珏是京考状元,她找他帮忙讲解不算是耽误课业。甚至在书间时,鱼徽玉常常看书到忘我的地步。 沈朝珏不会像长兄一样嫌她笨,又或是他不会明说,但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有时被鱼徽玉问相同的课题问烦了就一时不说了,过了一会还是和她解答。 与沈朝珏相处的那段时日,鱼徽玉在文章上进步极大,后来她文章字里行间中渐染沈朝珏的风韵。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鱼徽玉不想借沈朝珏的光,有意写文章避开与他相似之处。 作为回报,鱼徽玉每次都会帮沈朝珏做些事,有时是整理书架,有时是寻找祭酒嘱托要用的书籍。 她做的细致认真,沈朝珏让她不必忙这些,鱼徽玉笑着说她不喜欢欠人情。 国子监不乏真正热爱诗文之人,在国子监时,同窗中有人读过沈朝珏的文章,对其崇敬不已。也有人流派不同,有了分歧。他们这些读书人骂人不比市井之人要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有时候没点文墨,听不出端倪。 那些非议他们没少说过,鱼徽玉没少听到,无非是说沈朝珏文章隐晦似有暗指,又拿他家世说事,风风雨雨,对错不过是在人心喜好。 不堪入耳的话听起来会让人难受,鱼徽玉刚开始会安慰沈朝珏,“无事的,每个人看法不同,总不能做到人人喜欢,不必在意。” “?”没头没尾的话来得有些突然,沈朝珏抬眼望来,眼中似有疑惑。 “你受影响了吗?” “不会。” 他的直白倒显得她这般安慰过于多余。 没想到他的回答,鱼徽玉停了一下,一时语塞不知该接什么话,她从来都是和女子相处得更多些,互相温暖惯了,女子要多愁善感些,懂得鼓励,男人就相对没心没肺,好像有什么事睡一觉就都好了。 过了一会,鱼徽玉还是温声安慰,“沈朝珏,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沈朝珏没有接话,鱼徽玉恍惚间看到他好像笑了一下。 寒潭微澜,转瞬即逝。 文人墨客向来清高自许,功名铜臭难以入眼。 沈朝珏不在意旁人的评价,在国子监又甘居末流小职,一心埋首在写文上,彷佛是如尘世很远的清冷神仙,不关心朝堂权势,两耳不闻窗外事。 鱼徽玉莫名觉得他不会甘心于此,以他的聪慧,会站得更高。 沈朝珏看着她许久,两个人不约而同在想一件事。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以后一定可以出人头地。”鱼徽玉说。 谁不想把日子过得好? “嗯。”沈朝珏这才应了一声。 果不其然,在日子久了。 鱼徽玉渐渐发觉,沈朝珏面上看着不沾人间烟火,实则亦有野心,只是他的心更像蛰伏的蛇。 无声、内敛的。 这些写文的人都有一种自信,多少有些自负。 或者说男人都这样,鱼徽玉总习惯地夸上几句,实话实说不违心,对方隐隐约约会受用。 有人天生就是明珠,难掩其辉,再不济都会被人看见光芒。 在国子监半年后,祭酒举荐沈朝珏去了大理寺做主簿。期间有不少达官贵人想要拉拢沈朝珏于麾下,说是可以帮他引荐,许以锦绣前程。以他的才能,若是早点答应,定不会在国子监待太久。 在国子监时,还有人来为沈朝珏说过亲事,多为小世族,虽不是高门大户,但若肯屈就,也能保沈朝珏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毕竟在京中有声望的名门世家,还没到冒险去将家中嫡女嫁给一个罪臣之后的地步。 有一次是大家闺秀,有位张姓大人遣人为女说亲,对方家世还不错,说亲的人保证得很好,讲得天花乱坠。 沈朝珏一句话都没有耐性听下去。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不悦,还是笑着说,“郎君还年轻,我知晓郎君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只是张小姐可是上京出了名的闺秀,张大人的意思是招婿。” 鱼徽玉走到门口,她省亲方回,前段时间去了云州看望姨母,月余未见沈朝珏,一回来就想见到他。 还未靠近,鱼徽玉听到里面有客人,正当她准备离开时,门开了。 鱼徽玉先是对上沈朝珏开门,再是一个男人走出来,满脸堆笑的让沈朝珏不妨考虑一下。“郎君可要想清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待男人走了,剩下两个人站在那。 时隔一个月没见,鱼徽玉细细看着他的眉眼。 这次是沈朝珏先开的口,“要进来么?” “要。”鱼徽玉跟在他身后进门,刚才里面的话她听到几句,忍不住问,“方才走出去那个人是谁?” “不认识。”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沈朝珏转过身看她。 “介绍的女娘。”鱼徽玉很平静,她看得开,人可以争取,但没必要强求。 强求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又怎么会幸福。她想要的是幸福,可以互相体贴的幸福。 鱼徽玉才及笄,没怎么想过成亲这么久远的事情,她现在的日子里只希望天天见到沈朝珏,与他待在一块。 只是她不知沈朝珏是如何想的。 对于婚姻,在鱼徽玉的想法里,成亲是要和一个称得上心意的男人,品性不要有污点,苦一点没关系,两个人彼此依赖地过一辈子。她想要的婚姻是两个人互相喜欢,要有家的感觉,不要太冰冷,能感受到温暖。 在鱼徽玉看来,沈朝珏至少没那么复杂,有前途。还有,他看起来不会纳妾。 三心二意的男人绝不会在鱼徽玉的考量内。 她还在考量以后要不要和沈朝珏成亲,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说亲了,如果沈朝珏真觉得那位娘子不错了,她大抵会忍不住当下哭出来。 沈朝珏默了一会,“我不喜欢。” 鱼徽玉微喜,迫切询问,“不喜欢什么?” “不真实的东西。” 没相处见面的人,真假难辨的承诺,靠别人才能实现的目的。这些都是不真实的东西。 鱼徽玉点点头赞同,她如今也在经历过一样的事。“可大部分人早晚是要成婚的。我爹说的。” 父亲一心让她嫁给定西王的独子,两位兄长也没有意见。 “你自己怎么想?”沈朝珏问。 很少有人问过鱼徽玉这样的问题,他们只会告诉她该怎么做,鲜少问她想怎么做。 鱼徽玉思考了,“如果是和喜欢的人,成婚当然是可以的。” 她看着沈朝珏,眼眸亮的像被月光浸染过。 爱人和会爱人不是丢人的事情。不完全知道什么是倾慕的年纪,鱼徽玉每日想见到他。 日光透进檀木窗棂,一束光下,映得书间里的微尘翩跹。 鱼徽玉大着胆子,纤细的手指轻拽他的衣袖,沈朝珏没有动作,见他未躲,她继而探入,触碰他的手指。 凉玉般的长指微蜷,这一次没有躲避。 “沈朝珏,你有没有想我?”鱼徽玉小声问。 一个月未见,她很想他,想到在云州心不在焉。 可惜沈朝珏不会说想她。 9、当下关系 到了沈朝珏要离开国子监去大理寺任职的日子。 走之前,他去见了鱼徽玉。 这件事来得突然,鱼徽玉知道了最先没有要分别的忧伤,为他开心。 升职是好事,鱼徽玉想的很简单,沈朝珏好她就好。 得知沈朝珏要去大理寺任职时,正逢鱼徽玉下学,与女伴同行离堂。 鱼徽玉远远看见沈朝珏,与身侧的女伴作别,直向沈朝珏小跑去。 “大理寺的任职文书下来了,今日收拾完国子监余下的事宜,明日就不会来了。”沈朝珏道。 “真的吗?太好了!”得知消息的鱼徽玉比自己考了月试榜首还要欢喜。 “嗯。” 欣喜之后,浅淡的愁思悄然而来。鱼徽玉在想,日后想见到沈朝珏是不是要难了。 大理寺不比国子监,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何况她未出阁,与男子这般往来被人看见终究不妥。 “你对花粉可有不适?”沈朝珏无端问了一句。 鱼徽玉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如实摇摇头。 次日鱼徽玉便知道了,有小厮送了花过来,是品类少见的向阳花。 小厮说还有信,随花而至的短笺上,字迹是她见过很多次的,信很短,没有华丽的辞藻,上面是沈朝珏答应她以后会让她过的更好。 互相选择的两个人就像一根绳上的蚂蚱,结契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朝珏只写了寥寥几字,没来由让鱼徽玉觉得可信。如果是别的男人说这话,鱼徽玉定是不信。她忍不住笑了,觉得有几分幸福,一切终于要好起来了。 十多年前所未有的感觉,说不上来,有些感动。 两个人没有甜言蜜的私定了终身,没有考虑其他,没有家世,没有利益。她觉得他需要一个替他挡桃花的人,她正好觉得他长得不错,人也还行。 反正都是要成婚的,在父亲看好的几个郎君中,鱼徽玉觉得沈朝珏比他们靠谱。 沈朝珏去了大理寺任职,他比在国子监的时候更忙了,早出晚归,比所有人尽力。 鱼徽玉一个月至多见过他五六次。 有一次是她深夜溜出侯府,去寻才忙完的沈朝珏。 天寒地冻,街上孤灯寥寥,长夜寂静。 沈朝珏才出大理寺,他看到她一瞬诧异,继而快步向她走来。 二人相见,各问各的。鱼徽玉问他辛不辛苦?沈朝珏问她冷不冷? 出自真心的话不是客套寒暄。 两个人一起去还支着摊子的面店吃了热汤面,是一对老夫妻开的。冬天生意不好,太久没有客人,他们正准备打烊,见有人来,连忙展颜招呼。 悬在树梢的油灯在轻晃,一面光映在一对年迈的男女面上,一面光映在一对年少男女的面上。 面很烫,还在氤氲着白雾,鱼徽玉小口小口地吃。沈朝珏一口没动,先起身去买了鱼徽玉前几日说过想吃的糖炒栗子。 鱼徽玉笑吟吟地看着他,“为什么想起来要去买炒栗子?” 她想听他是为了她特地去的。 “想起来昨日看到那边有就买的,你不想吃就扔了。” 没有听到想听的话,鱼徽玉没有多出不好的情绪,她还是笑着让他剥开,沈朝珏照做,他剥了一个又一个,鱼徽玉吃的跟不上,就喂到沈朝珏唇边。沈朝珏吃了几个就开始躲,鱼徽玉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逃。 吃太多栗子,鱼徽玉余下大半碗面吃不下,沈朝珏端过剩下的面继续吃。 离开面摊,沈朝珏送鱼徽玉回侯府。 鱼徽玉说了很多遍太晚了,她自己回去就好,沈朝珏明日还要忙公务,鱼徽玉让要他早些回去歇息,可沈朝珏不管她说什么都执意要送她回去。 可能是不喜欢这般拉扯,他懒得和她争辩,走的比她还快,甚至走的比她还前,等鱼徽玉不再推拒,沈朝珏才慢下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到了侯府后门,就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鱼徽玉想了一路,忍不住向他确认,“沈朝珏,你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吗?” “你觉得我是为了平远侯府?”沈朝珏看着鱼徽玉的脸。 一路无声,隔着半臂距离,月华下,两道影子紧密相合。 得了肯定的话,鱼徽玉一笑,眉眼弯弯的,两个人又一起有了不约而同的想法。成婚是沈朝珏先开的口,那晚他问鱼徽玉肯不肯,鱼徽玉应了。 冬天的栗子冷的很快,失去了刚开始还温热时的软糯。 不过在鱼徽玉看来,只要味道还是甜的,就可以将就吃下去。 现在的地点还是在侯府。 鱼徽玉的身份还是平远侯的女儿,沈朝珏已经从大理寺主簿擢升为当朝左相,四年光阴,两个人从决定成婚变作了和离之后。 除了二人关系,什么都如愿变好。 就在方才,鱼徽玉还说他是外人。 “我是外人,林敬云就不是了。”沈朝珏淡淡,话里听不出波澜。 鱼徽玉一头雾水,“你提林敬云做什么?现下说的是你,与旁人有什么关系?以你我如今的境况,你不应与侯府避嫌么?” “你我之前是什么关系?” 今日光照熙和,侯府的庭院不久前新植了一棵桃树,没几日就开出花骨朵来,空气里都是桃花淡淡的味道,暗香浮动。 沈朝珏身着玄色锦衣,金线暗纹若隐若现,玉冠束发,衬得身段清癯挺拔。 以前的时候,他的衣裳大多是鱼徽玉去衣料铺子置办采买的,那时鱼徽玉能清楚记得他腰身的尺寸,如今已经模糊。又或许早就不一样了。 第一次为沈朝珏量肩腰的尺寸,是要做喜服的时候。 鱼徽玉先和他说好,沈朝珏起身,她执软尺环过他的腰际,动作有点像要拥抱,又虚又轻,是有些不真实的拥抱。 沈朝珏看着清瘦,隔着衣物,鱼徽玉可以感受到他腰身紧实的触感。 两个人都很认真,不约而同地低头专注着软尺上的刻度。等确定好,鱼徽玉抬起头,她不知道沈朝珏是什么时候开始低着头看她,以致于她的头顶不慎磕碰到他的下颌。动作不大,鱼徽玉隐隐感觉有点疼,她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去抚沈朝珏的面颊。“没事吧?疼不疼?” 沈朝珏皱眉,挡开她的手。 鱼徽玉内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沈朝珏越过这个话题,问她软尺上的寸数记下来没有。 很小一件事,鱼徽玉一直记得,觉得当时两个人都有些笨拙,很傻很好笑。后来量衣越来越熟练,也谙熟了彼此身形尺寸。 喜服量拿去做,很快裁制好,因为尺寸量的细致,所以很合身。 沈朝珏五官精致,穿红衣看起来要比平时温和,鱼徽玉见到的第一眼不免一愣。 没有得到太多人的支持,婚仪没有大办,只有少数人见过两人穿喜服的样子。 虽然从简,但该有的仪式,鱼徽玉都问来了,对拜交杯,一切含寓美满的步骤,他们都做了。 那日沈朝珏少有的顺从,很配合地将所有一一践行。 可惜父兄都没有来,就算明确知晓他们不赞同这桩婚事,鱼徽玉还是很遗憾,直至和离后,这种遗憾才消散。 所有由二人成婚而生的困扰都随和离烟消云散。 提起二人从前的关系,一些小事不由而来地忆起。 鱼徽玉对他的明知故问避而不谈,再度追问,有了逐客的意思,“你来侯府究竟有何事?” 她不欢迎他的到来,和离时就说好了不相往来。是她反复思虑下定了决心,不是一时意气。 “左相是来寻我的。” 一道清冷男声响起,声音是忽从鱼徽玉身后传来的。 同样是鱼徽玉熟悉不过的声音。 鱼徽玉转身,眸光微凝,惑然地望着鱼倾衍。 昔日兄长同样不认可她的婚事,与父亲的直接反对不同,鱼倾衍言辞刻薄,对她与沈朝珏的态度一向明嘲暗讽。而今她不过离京才短短半载,这二人怎的就能谈到一起了? “我们有公事相商,有何奇怪?”鱼倾衍扫了她一眼。 二人同在朝中,总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纵使性情不合,也难免公务上往来。如此看,倒挺合情合理。 可鱼徽玉还是觉着蹊跷,不禁怀疑起这二人是怎么缓和关系的。鱼倾衍和沈朝珏都是性情极其淡漠的人,更是做不出不屑曲意逢迎之举。 二人之间有隔阂,又不得已一起处事,还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说法合理,可鱼徽玉还是心生不悦,“既然如此,不扰你们正事了。” 鱼徽玉暗自蹙眉,有种身边人胳膊肘往外拐的愤懑。 明明当年鱼倾衍那么讨厌沈朝珏,现在竟然直接叫人来家里,他难道忘了沈朝珏是她前夫吗?为何不顾及她的感受。 这不是一次两次了,鱼倾衍好像一直在和她对着干,不论是当初她执意要与沈朝珏成婚,还是现在她要与沈朝珏决绝。 鱼徽玉对沈朝珏的倾慕之情,是二人还在国子监时就传出的风声,起初家里人问起,只当鱼徽玉是临时起意,没有多放在心上。 他们本就不太关心她的想法,以为她再如何都不会与父兄作对。 那时家人中对沈朝珏了解最多的人就是鱼倾衍,他与沈朝珏是一同京考的,又是伯仲之分,自然对沈朝珏多多少少有所知晓。 彼时他还是多为嘲讽鱼徽玉,说像她这样不学无术的人,竟然会对京考状元起心思。 只因鱼倾衍接触过沈朝珏,听说过些沈朝珏的性子,断定沈朝珏不会理会鱼徽玉,便没有放在心上。 就连明目张胆到了他眼前,鱼倾衍也根本不会料想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会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夜沈朝珏送鱼徽玉回府,鱼徽玉从后门溜入,正鬼鬼祟祟地合上门扉,一转身撞上鱼倾衍幽深的目光,吓得她险些魂飞魄散。 “兄......兄长。”鱼徽玉声音微颤,不确定他刚刚有没有看到沈朝珏的身影。 她太做贼心虚了,竟稀罕地叫他兄长。 “你和他去做什么了?”鱼倾衍一双漆眸如同深潭,像要将人吞没。 “没什么,我饿了出去买吃的,恰好遇上沈郎君,他担心我一个人回来,便顺道送我。”鱼徽玉拿出袖中的糖炒栗子,蹩脚的理由,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 “想吃什么吩咐侍女便是。别忘了你的身份,这般随意与陌生男子走近,让旁人看到怎么看侯府?你自己不要颜面,别丢侯府的脸,连累鱼氏其他女子清誉。”鱼倾衍冷声道。 鱼徽玉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去抄家规。” “是。”鱼徽玉这次没有怨言,应下的很快。 与更严重的相比,抄家规不算什么。 那夜的家规,是鱼徽玉抄写得最心甘情愿的一次。 10、又哭什么 京中大大小小的士族权贵众多,向来讲究门当户对,相互之间多有联姻,以求世代昌盛,家族长青。 和大部分世族长辈一样,平远侯心中早有良婿人选,对沈朝珏的家世难以入眼,加之听多了旁人之言,认定沈朝珏是看中了平远侯的势力,是攀附权贵之徒,为此更是对沈朝珏嗤之以鼻。女儿虽有几分任性,但鲜少忤逆过家里,何况是婚姻这种大事。 平远侯不相信鱼徽玉会做出私定终身这般胆大妄为的事。 他们以为鱼徽玉不过是一时兴起惯了,过些时日就会打消念头的时候,没有人想到,鱼徽玉竟然已经到了铁了心非嫁给沈朝珏不可的地步。 平远侯勃然大怒,绝不答应这门婚事,直言只要鱼徽玉敢嫁,日后侯府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了。对于这桩情事,长兄告诫,二哥劝诫。 然而鱼徽玉不在意,很快就与在大理寺任职主簿的沈朝珏成婚了。 离家前夕,二兄长鱼霁安来劝过她多次,不必多说也知道多是受命长兄和父亲的意思。那时鱼霁安自顾不暇,对她的事情有心无力。 “长兄和父亲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小玉你可想清楚了?真若离了侯府,日后就再没有了庇护,不能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二哥,不论我们是谁,都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外人以为贵人们随心所欲,鱼徽玉看的清楚,即便出生在侯府,他们都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鱼霁安皱眉,他深知父兄是不容商量的人,也知道妹妹是执拗的人,即便两头都劝不动,还是要做无用功。不过在这个关系僵硬的家中,总需要有一个这样的人来缓和。 “二哥,我心意已决,我是真心喜欢沈朝珏。如果换做是你,大抵也会这样吧?”鱼徽玉说完,鱼霁安哑然,他反驳不了,竟有些羡慕妹妹。 再软弱的人,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也会愿为其舍弃一切的。 “可为何偏是嫁给沈朝珏?”鱼霁安不明白。 “他和别人不一样。”鱼徽玉的回答很俗套,面对任何关于喜欢的问题都能回答,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回答不俗套。 鱼徽玉选择沈朝珏,与他成婚是为了少时的喜爱,喜欢一个人总是以奋不顾身开始,任他人如何劝说也愿承担今日所选带来的收尾。 鱼徽玉也不傻,深思熟虑过,沈朝珏是一个很好的成婚人选。他少言,但能记得她说过的话。勤勉务实,不近女色,没有大多权贵男子的劣性。这样的男人,在鱼徽玉眼中是适合成婚的。 沈家没落,他是家中独子,肩负重任,怎么会不想往上爬。鱼徽玉想,以沈朝珏的能力,只要想,没什么不可能。他绝不会比权贵后辈逊后。 如果说别人是顺着走,那沈朝珏就是逆着走的人,他身后没有家族倚仗,全凭自己,与她和自幼所见的权贵子弟不同。鱼徽玉想成为这样的人,只是一直不太成功。 家人很决绝,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肯答应她的婚事。鱼徽玉也很坚决,商榷失败,不妥协自己的选择。 离家前,侯府不许鱼徽玉带走任何东西,她没有想带走的东西,临走前,在紧闭的侯府门前叩首三声。 他们成婚当日,鱼徽玉给侯府送去了请帖,不出所料,侯府无人赴宴。不仅如此,就连沈朝珏的家人都没有来。 当初沈家被贬下燕州,燕州属国界一带,地处边陲,与京州相隔甚远。 恰逢燕州一带还发了大水,京州送出的信没有及时抵到。延误了整整一月才送到了燕州沈家。 又等了一月有余,沈家回信才送抵京州。 当时两人都快忘了信的事。 沈朝珏父亲早逝,母亲是燕州当地的望族嫡女,母族是将门之后,在得知沈朝珏在京城娶了侯府之女后,他母亲并不高兴。很快奋笔疾书回了书信,不分青红皂白怒斥沈朝珏屈膝权贵,忘了沈家祖训。 沈朝珏看了几遍书信,一句话没说,鱼徽玉从他手中接过信笺,一字一句地看完。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娟秀,看得出执笔之人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内容不太好看。 “......” 是两家人都不看好的姻缘。因这场婚事,二人就像被秋风扫落的孤叶,轻飘飘的,交叠在一起,无声无息地躺在泥泞的土里。 沈朝珏从鱼徽玉手中取回书信,不让她再看第二遍。他将信笺折叠两次,轻描淡写道,“不必理会。” “嗯。”鱼徽玉浅笑颔首,没有放在心上。 比这更刻薄的话她都听过了,如果什么话都放心上,心会很满。可要说一点都不在意那是假的,毕竟对方是她的婆母。 鱼徽玉和沈朝珏的婚事传出去后,满京州都在等着看笑话。不论是认识鱼徽玉的,还是不认识鱼徽玉的,只听身世,就摇头叹息,说她是糊涂了才自甘下嫁。 沈朝珏看起来斯文,骨子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那一年他十七,她十五。在大婚当日,沈朝珏说过,不会让鱼徽玉后悔,以后的日子不会比她在侯府差。 闻言后的鱼徽玉轻轻弯眉,眸中有溶溶月色流淌,水亮亮的。 沈朝珏问她是不是不相信,鱼徽玉声音柔和,“怎么会?” 烛影摇曳,红纱漫卷。 两个人穿着喜服,并肩而坐,灯火映照在年轻的脸上。年少的人,在全然不知将来定数的时候毅然决定相信对方。 “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沈朝珏问。 “你生得好看。” “......因为这个?” “嗯。因为这个。” 母亲不在后,侯府日渐冷清。父兄是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不会听她说话。鱼徽玉一直希望有一个家,家里有一个相互依靠的人,再小再苦都愿意。 似乎是不习惯,鱼徽玉鲜少郑重其事地承诺或表达,说不来缠绵悱恻的话。她的心思没有那么复杂,她只希望沈朝珏可以快点登上高位。祈望他如愿。 沈朝珏,快点爬上去。鱼徽玉在心里这样想。至少他不要像现在这么累,不要被人看不起,不要再听那些刺耳的闲言碎语。他也许不在意处境,但见他过得艰难,她的心里丝丝作痛。 喝下合卺酒,沈朝珏倾身靠近,鱼徽玉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带着清冽的酒香,微微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太近了,看着他清泠的侧颜,鱼徽玉有点晕眩。她不知道沈朝珏有没有醉,只见他侧首,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她的唇。 窗外没有星月,天幕是黑的,室内的烛火明亮温暖。鱼徽玉第一次离开家是六岁搬出江东,第二次是出嫁侯府,现下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么样,至少现在身旁是温暖的。离开家的感觉不好受,她不想再历经。 不知不觉,鱼徽玉感觉眼尾湿凉,蓦然一只有温度的骨指轻轻抚过眼角。 “不要再流泪了。”沈朝珏说。 从始至终,沈朝珏都不喜欢她哭。 鱼徽玉很难做到这一点,她也不想哭,可常常忍不住。相反,他们过的再不顺,沈朝珏都不会起波澜,他是被打倒了能很快站起来的人,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去舔舐伤口。她在想,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沈朝珏那么绝情。 他们的婚事决定得匆忙,举办得匆忙,就连和离也是匆忙的。回首去看,好像二人之间就连相处都没有太多。一切都是猝不及防。 鱼徽玉日日忙于打理他们家中的事,沈朝珏忙于仕途。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唯有在深夜依偎取暖。 成婚后的三年里,沈朝珏每一次升官,鱼徽玉都会帮他清点来往的同僚,再在同僚升官后细细打点回礼。朝堂之上,多栽花少种刺,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外人不知道是鱼徽玉做的,有人不解,暗讽沈朝珏假作清高,终究还不是会送礼往来。连周游都忍不住诘问他,为什么要和那些喜在官场名利的人浪费时间周旋。沈朝珏狐疑,“这算往来?” 他没想过和这些人交好,不过是见鱼徽玉乐在其中而已。 那些精心备下的礼单,俱是鱼徽玉斟酌挑选的。见她忙活,沈朝珏会帮着包好。等鱼徽玉说让他亲自送过去时,沈朝珏回绝得很果断。 沈朝珏不愿去,也不肯让鱼徽玉去送,宁可多费些银子遣人去办。 一直以来,沈朝珏都是这样,不顾念这些世故人情。鱼徽玉愿意替他处置,他有时会不满她做的事,烦她做得太多、想得太多。 夜里,鱼徽玉看着淡漠的丈夫,顿然心累,泪水不知不觉掉下来。 冬夜的风寒彻入骨,檀窗未掩,面上被冻的没有感觉,还是沈朝珏出声,她才发觉面颊湿凉。 “又哭什么。”记忆里,他一直不喜欢她哭。 “沈朝珏,为什么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为什么总要走最难的路,说最难听的话。 换来的只有他冷冰冰的一句。“没有人要你这么做。” 没人要她这么做,没人要她嫁给沈朝珏。鱼徽玉听后,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做得多余。 鱼徽玉想要的婚事不该如此,与其彼此累烦,不如在生厌前就此结束。 这些年,两个人在京中的家越来越大,离开前,鱼徽玉看着面前地段尚可的宅邸,生出过一丝不舍。不是对沈朝珏,是对他们的家,一点一滴好不容易有的家,属于她的家。 有过温暖痕迹的家。 这些年来,他们的日子比当初好过了很多,他们的宅子虽与这软红香土的其他府邸相比不值一提,可却是他们的所有,是他们这几年存在的印记。不过鱼徽玉已经决定要断舍,那她什么都不要了。 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冲动年纪,就妄想共度余生,过于鲁莽。所有辛苦都是她咎由自取,鱼徽玉怪不得任何人。 上京很大,大到两个人很渺小,两个人想要凭自己在这里生活下去。上京又很小,小到如今京州少有人没听说过沈朝珏的名字。 鱼徽玉要回自己的院中,路要经过沈朝珏身侧,她走过去,沈朝珏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 女子的身形纤薄,身骨很直。 她一向每一步路走的坚决,没有回过头。 鱼徽玉总在他面前哭,又仿佛比他想象中的坚强。 11、不速之客 女子走远,直至身影消匿在白墙折角。 “去书房说。” 鱼倾衍的声音将沈朝珏的思绪拉回。 许是两个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一段稍长的路,纵使一路上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人觉得尴尬。 鱼倾衍的书房隐于后院竹林间,清幽僻静,未经允许的下人不可近前。 平远侯常年驻守边关,一年到头在府上居住的日子屈指可数,府上族中大小事宜悉由长公子批决。就连族上的老人,都对其礼让三分。 长公子看似清冷,脾性却不是很好,虽从不大发雷霆,但严惩起犯错之人绝不心慈手软。就连府中小姐幼时都常被他罚禁足长跪。 “可查出那些刺客的来历了?”待沈朝珏入内,鱼倾衍合上了书房的门,光透进檀窗,将室内照得通明,显得寂静。 沉香袅袅,烟气缓缓升起,在空中勾勒出蜿蜒的雾纹,沿上梁柱徐徐消散。 “没这么快。”沈朝珏倒了一杯凉茶,浇在香炉上,炉内一瞬明灭,香雾立断。 左相府没有点香的习惯,从以前就没有,鱼徽玉不喜欢,沈朝珏也不喜欢。他们的喜好大部分都很相似,也不是说相似,两个人大多时候都是随意对方,对日子习惯没有太多严格讲究。 听到沈朝珏的回答,鱼倾衍皱眉,“左相很忙?” 遇刺的是平远侯亲信,两个月前密返京城,一行人却“意外”坠崖。侯府派出的侍卫在亲信回京的路线上发现刺客踪迹,对方似乎来头不小,不知是奉谁的令行事。 近来朝中事务繁杂,新帝登基不久,无心此事,以“意外”带过此事。 无凭无据的事情,避免打草惊蛇,明面上侯府只好先按下不表,当没有发生。 何况新帝无意追查,侯府更不宜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鱼倾衍只能托个信得过的人暗中寻迹。 没想到沈朝珏会二话不说地应下。 “你当左相是闲职?现下京考刚过,圣上要选拔新人替换朝中旧臣,自然忙得不可开交。”沈朝珏反问,“你很闲?” 新帝登基不久就要大改朝纲,麾下本就缺人手,臣子们忙上忙下,疲于奔命,这个节骨眼,很少有官员能抽出空闲。没成想却有人赶在此事动手。 今年的京考考生可谓时运亨通,新帝想在朝中安插新人培育自己的势力,将挑选新官的事宜交由左相和太师处办,毕竟二人行事公正严明,旁人有目共睹,朝野也无话可说。 “若不是侯府不能出面,我也不放心将此事交给他人去办。”平远侯病发,京中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侯府,若是还能找到其他可信之人,鱼倾衍断不会找沈朝珏。 “我说过,只要能查出背后的人,左相大可开出条件,只要我侯府给得起,皆会应下。” 以如今沈朝珏的地位权力,鱼倾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合适的人,只是不知对方是否肯真心相助。 “我没有条件。”这是沈朝珏第二遍说这句话。 第一遍是在鱼倾衍刚找到他的时候。 “既然不求什么,又肯相助,为何迟迟查不出线索?大理寺的周游不是你的友人么?” 沈朝珏事不关己,相比之下,鱼倾衍急于查明真相。 “大理寺也忙,人手不够。”沈朝珏回绝的很快。 “很快就够了。侯府安排了人去大理寺。”鱼倾衍转身,重新点起香炉,“我已上书举荐,新科状元林敬云不日就会入职大理寺。” “届时还要劳烦左相与大理寺的周大人说一声,请他多担待侯府的人。”鱼倾衍侧首瞥了沈朝珏一眼。少时担起家族,学的第一课便是凡事留有后手。 林敬云。 侯府的人。 京考前后是世家大族广结考生笼络才俊之时,会有考生选择以高门为靠山,彼此互利,各取所需。 这些才子来上京寻前路,一如当年的沈朝珏。沈朝珏的路不比他们顺。即便才华过人,学东西很快,也学不会曲意逢迎,注定走不了捷径。 沈朝珏眸色微沉,屋内木香渐浓,他推门而出,在竹林掩映处瞥见了一个侍女的身影。 那侍女见了沈朝珏,匆匆离去,她反应极快,但沈朝珏还是认出,这是今日见到的小灵。 小灵自幼侍奉鱼徽玉的贴身丫鬟,二人主仆情深。鱼徽玉离开侯府时,侯府什么都不许她带走。虽说如此,小灵还是时常偷偷前去他们住的地方探望,告诉鱼徽玉关于平远府上发生的近况,时而会悄悄捎些体己之物给鱼徽玉。 那时的小灵,每逢见了沈朝珏都会唤一声“姑爷”,她是侯府唯一把沈朝珏视作鱼徽玉夫婿的人,是唯一认定鱼徽玉的人。 沈朝珏没有跟上小灵,转而去了反方向的院子。 平远侯旧病复发已非一日两日,与鱼倾衍不同,平远侯在京中人脉广布,又是当朝重臣,前来看望的王公贵胄早已来了个遍,一些个交好的更是嘘寒问暖屡次登门。就连新帝都派宫人来了数趟。 满朝文武中,只余沈朝珏迟迟不曾拜访过。介于侯爷与左相的旧事,朝中也无人敢议。 怎么说也是前老丈人,于情于理,是该来问候一下。 沈朝珏对侯府的路并不熟悉。四年前来侯府,鱼徽玉大致与他说过她父兄所住的院子方位,沈朝珏依稀还记得,路上又问了府中仆役,很快到了平远侯所在的东院。 如今东院弥漫着苦涩的药气,自平远侯卧病以来,不知端了多少碗药汤进去。 近两月来,寻常侍从遇多了来东院寒暄的贵人,见到身着华服的贵人只当是来看望侯爷的寻常贵客,毕恭毕敬地向沈朝珏行了礼。 只有常年侍奉在平远侯身边的老管家一眼认出,面前这位正是当年自家小姐非嫁不可的左相。 “左相大人今日怎得闲暇来此?”老管家面上难掩诧异,还是先上前见礼,这还是时隔四年,第一次在侯府再见到沈朝珏,不免意外。 “侯爷的病况如何了?” 沈朝珏开口,老管家更觉意外,疑惑左相何时和侯府交好了? “多亏了小姐的日夜照料,侯爷的旧疾近来已见起色。”老管家道。 “嗯,烦请先生通传一声。” 沈朝珏静立院外,不多时,老管家去而复返,请沈朝珏进去。是平远侯的意思。 沈朝珏进了主屋,只见平远侯身着玄青华服正伏案看着公务文书。 “你来做什么?”平远侯听到脚步声,不曾抬眼一下,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中翻阅的书卷上。 “侯爷,文书拿反了。”沈朝珏出声提醒,声音不轻不重,落在听者的耳中格外刺耳。 平远侯愁眉,细看自己果然拿反了文书,当即翻转过来,“不必你多说。你来究竟为何?” “侯爷为大康尽心尽力,如今染恙在身,朝中上下无不牵挂。之前听说侯爷的药里缺一味止血草,今日我带了些来。”沈朝珏已经将带来的药草交由老管家。 “本侯的病轮不到你来操心,侯府不欢迎左相府的人。”平远侯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与几年前初来侯府有所不同,身姿端立,阅兵无数的平远侯下意识觉得这身骨若放在军中必是良将之材。 这张脸生得确实俊俏,怪不得迷得自己女儿丢了魂。想到此处,平远侯不由心生不满,冷哼一声,“你与徽玉既已和离,往事本侯便当没有发生过,日后不许再出现徽玉面前。” 沈朝珏神色如常,淡淡道,“圣上一直惦及侯爷身子,多番嘱咐需来探望,今日我来是为侯爷送药为主,还望侯爷保重身体。” “那便有劳左相回禀圣上,谢圣上挂念,本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平远侯挥袖,示意侍从送客。 侍从见状了然,上前躬身引路,沈朝珏不多留,道了句“告辞”步出房门。 走出东院,沈朝珏又看见那一道身影。 这次离得不远,迎面对上沈朝珏,小灵慌慌张张转身就走。 这次,沈朝珏快步跟上她。 小灵步履加快,悔恨自己方才笨手笨脚不慎又被撞见了,口中默念,只能暗自求沈朝珏不要起疑这“巧合”相遇。 “站住。”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灵闻声犹如晴天霹雳,步子一下子僵住,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沈朝珏行至跟前,见她一脸紧张的模样,不多废话,“是你家小姐让你来盯着我的?” 已经遇到两次了,一次是在鱼倾衍书房外,一次是在平远侯的东院前,每一次小灵都是躲起来等他出来,这样的巧合谁会相信。 “不是不是!不是小姐的意思,是奴婢自作主张想看看左相大人来做什么的。大人莫要乱说。”小灵连连摇首,满面慌乱。 “好,我自己去寻她。”沈朝珏显然不相信,径直向鱼徽玉的院子去。 鱼徽玉的院子离父兄的院子较远,与男子住的院子相比,愈靠近,周遭的花卉渐渐多起来。 日光正好,侍从们把花盆移至向阳处晒。 院中摆放着各色盆栽,正值花期,开得繁盛。 大朵牡丹争放,一盆向阳花处在不那么醒目的地方,孤僻独立。 鱼徽玉坐在石桌旁,手腕撑着脸,广袖滑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腕间一只成色上好的粉玉镯,衬得肌肤如脂。 石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本敞至一半的书,摊开的书页上赫然几字是“鱼氏家规”。 面前是抄写到一半的宣纸,女子神思飘渺,不知在想什么。 石桌另一侧是笑语欢声,一旁的几名侍女正陪着一个孩童嬉闹。 小孩子穿着上好的绸缎,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说话讨喜,正嘴甜地挨个说着每位侍女姐姐的好看。 “这个姐姐眼睛大。”“这个姐姐皮肤白。” 鱼徽玉闻声一笑,直起身子,唤他过来,“阿瑾过来这里。” 被唤作阿瑾的孩子听到呼唤小跑过来,手里的牡丹比他先到了鱼徽玉的面前,“小姑给你。” 鱼徽玉接过牡丹,面上的笑意更甚,“多谢阿瑾。” 侯府的三个男人里,一个说话粗糙,一个不会说话,一个说话刻薄。鱼徽玉不知道阿瑾这般明朗巧言的性子像谁。 阿瑾注意到了桌边的书,惑然,“姑姑也是做错了事被大伯罚了吗?”鱼徽玉不知阿瑾的性子像谁,如此活泼开朗。 鱼徽玉嘴角的笑一滞,飞快合上那本家规,有想要掩饰的心。她想到什么,问阿瑾,“平日里大伯也罚你吗?” 阿瑾点点头,眨着澄澈的眼睛坦诚道,“阿瑾课业不用功的时候,大伯就会让阿瑾抄家规。” “真是毫无人道。”鱼徽玉说的是鱼倾衍。 二哥出于公职缘故,经常离京,阿瑾都是留在家中交给长兄照顾,一个不到五岁的稚子,就用这条条框框的家规来束缚。 鱼徽玉实在不知道鱼倾衍是怎么带孩子的。 不过说来也不能全怪他,毕竟鱼倾衍自己都不曾成婚生子过,或许他在朝堂家族上是有治理之道,但照顾孩子这件事上,理应交由有经历的人去才是。 “姑姑在说谁?”阿瑾仰着小脸,不解地看向鱼徽玉。 “没什么。”鱼徽玉俯身轻抚阿瑾的发顶,柔声道,“阿瑾别怕你大伯,如今姑姑和祖父都在家中,若是他以后再罚你,你就告诉姑姑,实在不行就去与祖父说。” “真的?”阿瑾眼中亮起光彩,可见平日没少受鱼倾衍的责罚。 鱼徽玉笑着点点头。 姑侄二人正说着,院外不知怎了传来渐响的喧哗。 “沈大人,这是小姐的院子,您不可擅入!”小灵惊慌的声音远远传来。 12、兴师问罪 院子外的动静愈发清晰。 鱼徽玉一听,心头一跳,即刻反应过来院外来的是谁。 她刚遣小灵去探沈朝珏来侯府的原由,这会小灵就回来了,这般急切的阻拦声,想必是被沈朝珏发现了。 没想到,他还会追过来,莫不是要兴师问罪。 鱼徽玉嘱咐侍女们照看好阿瑾后,速速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院门外。 小灵正拦在沈朝珏身前,沈朝珏不强闯,他一言不发,小灵不敢与其相视,无故觉着空气都冷了下来。 以往小灵私下溜出侯府去见鱼徽玉,不免会与沈朝珏相遇。若旁人见了现在的沈朝珏许会觉得他身居高位看不起人,小灵却知道那时沈朝珏向来是这般冷淡态度。 “怎么了?” 鱼徽玉的出现让小灵犹如见到救星一般,她急忙去到鱼徽玉身侧,小声唤了一声“小姐”。 “你的人跟了我一路。”沈朝珏目光掠过小灵,最终落在鱼徽玉面上。 一双凤眸暗不见底,似将人卷入无尽漩涡。 沈朝珏素来直接,不知婉转,他对来往想要交好的大臣是这般,如今对她也是这般语态。 直白到好像两个人不曾有过交集,颇有来兴师问罪的意味。 “这是侯府,我的侍女想要去哪就去哪,你有什么证据说她是跟了你一路。”鱼徽玉蹙眉,神色不悦。 这是她家,鱼徽玉自有底气。 “最好是如你所说。按大康律法,闲人涉与朝廷要事是重罪。”沈朝珏唇角微起,声线却是冷若冰霜,没有半点温度,“今日我是持圣上的玉令来侯府,办的是朝廷密事。” 对方一副秉公办事的派头,仿佛能让人看到他平日在朝堂上一人之下的声势。 小灵闻言已是面色发白,吓得不轻,生怕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着急地望向鱼徽玉。 鱼徽玉上前一步,将小灵护在身后,不满地看着沈朝珏。他明明见过小灵几面,多少知道小灵性子胆小怕事,断不敢做出过界之事,还偏要说这番话恐吓她。 “你大可放心,若真在侯府出了纰漏,侯府自会给左相一个交代。” 鱼徽玉站在门阶前,沈朝珏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青石地。 男子看起来极其冷漠镇定,女子将怨烦写在了眉眼。 半年前,他们要和离时就是这般情景。 尽是鱼徽玉在说,沈朝珏多数时候是在平静的看她,衬得她失态。 最后他不语,看似是退让妥协,实则鱼徽玉没觉得自己赢了。 二人争执,向来是以沈朝珏的离去结束。放在从前,这不是鱼徽玉想要的结果。 待沈朝珏走后,小灵心有余悸,怯生生问,“小姐,小灵是不是闯祸了?” “无需惊慌,他那是吓唬我们罢了。”鱼徽玉拉小灵进院,给她递了清茶安定,“沈朝珏那样心思缜密的人,若真有机密要事,岂会容人窥听?不过是虚张声势。” “可我真切看到沈大人先是去了长公子的书房,后又去侯爷的院子......” 鱼徽玉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沈朝珏与鱼倾衍相见是她早已知晓的,只是没想到沈朝珏还去寻了父亲。会是所为何事? 不同于鱼倾衍的表面礼数,父亲可是实实在在的不喜沈朝珏,演都不演。 鱼徽玉想不通,她不在的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父兄接连与沈朝珏有了牵连? 他是她的前夫,他们应与她一致对外才是。 思来想去,鱼徽玉只得出一个解释,父兄糊涂了。 “如今沈朝珏身处相位,朝中诸多事宜难免要经他之手,想来今日到访确为公事。”鱼徽玉轻拍小灵的手背宽慰,秀眸却不经意沉下来。 小灵听鱼徽玉所言,悬着的心安稳了些。只是沈朝珏所去之处不是长公子的竹间书房,就是侯爷的内院,小灵没办法跟的太近,能得知的信息不多。 重回石桌前,鱼徽玉端坐,身背秀挺如竹,纤白玉指执笔,在纸上落下工整的字迹,看似是在专心致志地抄录家规,实则心不在焉。 只片刻晃神,白纸上笔尖所触的墨迹洇开一片。 鱼徽玉只好慌乱换了一张新纸,从新开始。 直至暮色四合,抄写完家规最后一笔,鱼徽玉搁下长笔,动了动酸麻的腕骨。 天色已晚,砚台纸墨早已被移到了屋内,侯府用的灯烛明亮如昼,照得满室生辉。 这般上等的烛火,是京城显贵才用得起。 不像她以前在小宅里的灯烛那样昏暗,夜里看书久了总会目眩。 那时她都不解沈朝珏怎能常常顶着暗灯看案卷到深夜。夜里她总是醒好几次,看到身侧空荡,望向昏灯下看书的清瘦身影,忍不住唤他过来先睡觉,回应她的多是那句“你先睡”。鱼徽玉怀疑他的身体是铁打的,总是日日早起晚睡,翌日还有精气神做别的事。 许是年轻气盛,岁数稍长便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了,鱼徽玉眼皮渐沉,坐在榻边,身子直直躺了下去。 不知过了几时,小灵轻叩门扉,见没有动静,蹑手蹑脚端着热好的膳食推门而入。 小灵见鱼徽玉已然睡去,不忍惊扰,只得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 等鱼徽玉有了翻身动静,小灵才轻声道,“小姐,先起来用些晚膳吧。” 鱼徽玉睡的浅,缓缓抬起眼,床榻上方的雕花繁密,在烛火中投散细碎的光影。 她不认床,但这些年辗转多处,睡过的地方太多了,以至于有时候醒来略有恍惚,脑子一片空白的恍惚,有一瞬分不清现在是何时何地的恍惚。 看到身边人是小灵,周遭荣华,原是在侯府。 腹中空空,肚子有点饿了,鱼徽玉起身,坐在桌案前用粥。 小灵将菜肴往她面前移了移,提醒道,“小姐,小灵替您将抄好的家规给长公子送去吧。” 鱼徽玉摇摇头,“我自己去吧,不然他又要嫌我不够诚心,说我没有完全自省。” 在这等事上,鱼徽玉对鱼倾衍了如指掌。 只要鱼倾衍想,总能挑出鱼徽玉的百般错处。比起与其多言,鱼徽玉偏向不如多做。 暮色浓浓。 窗棂里透出的光映在老树上,勾出婆娑斑驳的叶影。 鱼徽玉轻车熟路去了长兄的院子。 长兄的院子落坐侯府最东侧,是距鱼徽玉最远的一处,平日鱼徽玉不会经过,更不会没事去找鱼倾衍。 侯府上下都知道长公子不喜打扰,就连亲妹妹来了,都需等侍从去通报应允了才可入内。 进去传话的侍从很快折返禀报,“公子让小姐进去。” 今夜的风稍大,吹得树影摇晃,错乱的枝干恍若鬼魅张牙舞爪。 鱼徽玉联想到了前些日子里看话本描绘的恶鬼模样,不由得加快脚步,轻提裙裾,速速往灯火通明的屋内去。 推门声响起,室内原本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这么晚怎么还有客人在? 鱼徽玉看到与鱼倾衍对坐弈棋的青年,不由一愣。 有客人的情况下,鱼倾衍竟然会允她进去,这才是令鱼徽玉诧异的。 青年是鱼徽玉不认识的,但他好像知道她,主动打招呼。“鱼妹妹安好。” 鱼徽玉从未见过此人,想来是鱼倾衍的好友,或是朝中的人。 相比于鱼倾衍的友人,鱼徽玉更倾向这位是朝里来谈公事的人,颔首道,“大人好。” 鱼倾衍这样的人会去与人交好才怪。 “妹妹不必见外,唤我长庚就好。我与长公子年纪相仿,同在朝为官,家住青州,是前几月来的京城。”见鱼徽玉回礼,陆长庚滔滔不绝起来。 那日在楼台上,陆长庚已经见过鱼徽玉了,这会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更觉惊艳。 眼前的女娘身子身姿纤薄,容颜昳丽,此时颇为乖巧,不似传闻中蛮横骄纵,看得人心生怜意,想来月宫仙子都不过如此。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鱼倾衍黑着脸对盯着鱼徽玉目不转睛的陆长庚道。 陆长庚这才惊觉自己失礼,忙收回视线,不忘正事,起身无奈道,“倾衍,此事我已尽力周旋,只是大理寺那位周大人实在难办,无论如何都不肯相助。”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鱼倾衍将手中的白子尽数归入棋奁。 陆长庚点点头,拱手告辞,离开时还不忘与鱼徽玉说一声,“鱼妹妹,我先走了。” 念及对方是鱼倾衍的同僚,鱼徽玉对他回以一笑。 鱼倾衍的脸愈发阴沉。 “家规抄完了?” “嗯嗯。”鱼徽玉上前,将抄好的一叠纸张呈上。 鱼倾衍接过,潦潦看过,放置案头。“你也回去吧。” 若是放在以往,鱼倾衍看过这些抄书,少不得还要对鱼徽玉训诫几句。 鱼徽玉都做好了聆听他数落的准备,没成想鱼倾衍这次竟然直接让她回去了,鱼徽玉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鱼徽玉驻足在那,迟迟不曾动身,鱼倾衍抬眼,“还有事?” “我方才听那位大人提到大理寺的周大人,这周大人说的可是周游?”鱼徽玉试探一问。 同样,若是放在以往,即使是听到了,鱼徽玉也绝不会过问鱼倾衍的事。 偏生今日鱼倾衍没有多责备她,她才忍不住壮着胆子多嘴了一句。 “是。你问这做什么?”显然,鱼徽玉的多嘴也在鱼倾衍的意料之外。 “之前与周大人有过来往,听到大理寺周大人,不免想到一块去了。”鱼徽玉轻声解释。 有过来往。是因为沈朝珏故而与周游有过来往吧?不然她哪能接触到周游? 鱼倾衍眸色一冷,不悦道,“你可知周游在外声名风流,你与他来往?莫不是想臭味相投到一起去。” 鱼徽玉气不打一处来,她本好心好意一问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他,谁知鱼倾衍这般语出伤人。 总是言语刻薄,有时候鱼徽玉真的会怀疑,她还是他亲妹妹吗。 鱼徽玉咬着后槽牙,埋怨地瞪他。 鱼倾衍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我说错了?哪个正经男子如他这样明目张胆地不在乎自己和家里的清誉,不论男女,都应洁身自好。” 他话还没说完,鱼徽玉小声嘀咕一句,“怪不得某人洁身自好到现在。” 这句话明面上说的是周游,暗里不知在点谁。 早在之前他就对鱼徽玉说过要注重侯府名声。 “鱼徽玉。”鱼倾衍忍无可忍,“你目中无人了?还当我是你兄长?” 没大没小,不知尊长。 简直不成体统。 “我不敢......”见鱼倾衍动怒,鱼徽玉不敢再辩,只觉冤枉。 “我只是想帮你。与你说认识周大人,不过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只要你不给侯府添乱,就是帮我最大的忙。”鱼倾衍起身,将她抄好的家规放至叠满旧纸的角落。 那叠的整整齐齐,约莫到他腰际的纸堆,全是鱼徽玉自小到大抄家规的手笔,记录着她无数次的“过错”。 “长兄是不是觉得我是麻烦没用的人。”鱼徽玉望着面前的背影,声线隐隐落寞,父亲能征战沙场,长兄能执掌家族,二哥能在外替君王父兄奔波棘手的事。 唯有她,受着鱼氏的恩惠庇护,却毫无建树,什么都没有付出。 鱼徽玉是不在乎外面人怎么什么,但她也怕会给身边人带来困扰。 鱼倾衍最厌恶麻烦,他是不是也最讨厌她。 要是寻常,鱼徽玉不会自取其辱问这种话。 现下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酸涩涌上心头。平常人家的兄妹相亲相爱,而他从来没与她好好说过一句话,永远只有冰冷的训斥。 鱼倾衍从不会说安抚她的话,“是。” 鱼徽玉转身离开,紧接着是响亮的摔门声。 屋外的侍从吓了一跳,这么大的阖门声从来不会出现在长公子院中。 鱼倾衍站在门前,不曾想鱼徽玉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突然怎么了?好像要哭了。 太不正常了,以前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发脾气。 夜风渐起。 路上的花草树木在晚时变得阴森,影子摇曳在白墙上。 鱼徽玉抬手抹了眼尾,注意到错杂多形的影子,很快恐惧感代替了委屈,脚下步子愈发急切。 “小姐!小姐!” 身后传来呼唤,鱼徽玉顿足转身。 是方才鱼倾衍院中的侍从,提着一盏灯匆匆追来。 “夜深露重,公子命属下送小姐回去。” 鱼徽玉默默点头,身边有人相伴,恐惧顿时消散不少。 一路上,鱼徽玉暗自心想,鱼倾衍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鱼倾衍这个兄长,日后她不与他多说就是。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想为鱼氏出力,又不是为了讨好他。 这样一想,鱼徽玉心里好受多了。 除了安慰别人,她还擅长劝慰自己。 13、羡煞旁人 翌日拂晓,晨露未晞,清早的空气湿润,云霞初染,天边泛起青白之色。 鱼徽玉踏着尚带夜寒的石径,照例为父亲送去晨药。 回京的这段日子,父亲每日的汤药都是她送去的,鱼徽玉闻惯了苦涩的药气,药香早已浸透衣袖。 今日才端起药盏,鱼徽玉就嗅到一丝陌生的腥气,与往日的清苦截然不同。 问了熬药的侍女,侍女告诉她,是昨日左相送了一味止血的药材来。 想起昨日与父亲的不欢而散,鱼徽玉心下暗忖今日说话要软言妥协。 然根本没有必要,平远侯如同昨日之争没有发生过一般,一见到女儿来了,立即令侍从取来一只紫檀锦盒,盒上缠枝纹路蜿蜒,雕工精巧。 “父亲......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平远侯眉间含笑,眼中隐有期待,比女儿还迫不及待。 鱼徽玉照做,锦盒轻启,一支新式的嵌珠花钗静静躺在里面,钗头南珠圆润,流淌着温润的光华,金丝绕成缠枝模样。繁美程度,怕是宫中能匠也要费上不少功夫。 “喜欢吗?”平远侯细细观察女儿的神色。 “喜欢。”鱼徽玉眸中泛起涟漪,轻轻点头,转而懊悔昨日与父亲争吵实在不该,眼眶顿时温热起来,晨光下的南珠在眼中化作朦胧的光晕。 见女儿突然红了眼眶,平远侯连忙追问,“这是怎么了?” 鱼徽玉摇摇头,“父亲,昨日是我说话冒失了。” 记忆中,父亲极少赠她礼物,就连她生辰礼都时常忘记,她的每一个生辰,父亲都不曾出现在她身边过。 父亲常年戍边,鱼徽玉并非是怨怼父亲,她深知父亲在边塞军务紧要。 何况边塞与京中相隔甚远,父亲断不会因为她生辰这等小事赶回。比起珠宝物,礼物,她和阿娘一样,更希望听到他平安的消息。 “我们父女之间莫说这些了,往后爹爹再多寻几支好看的给你,快戴上让爹爹看看。”平远侯取出花钗,小心翼翼为女儿簪上,那双惯握刀剑的手此刻格外轻柔,生怕歪斜了,左右调试了多次。 “我女儿真好看。” 父女二人相视而笑,昨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听阿瑾说,倾衍又让你抄书了?”平远侯心知长子一贯严苛,以前他不在家,长子就常罚幼女。 说来他这女儿也是,总在他面前强词夺理争个是非曲直,与她兄长面前却不敢多言一个不字。 “是有此事。”想起昨夜之事,鱼徽玉不愿多言,小声道,“我都已抄好了。” “你兄长近来为你张伯伯之事烦忧,你莫要怪他了。不过若他再要罚你,你尽管与爹爹说,你已经长大了,不必再抄写家规了。”说到这位可怜的张亲信,平远侯轻叹一声。 “张伯伯的事?”鱼徽玉心头一紧,她对这位张巍伯伯记忆犹新,是她父亲出生入死的亲信,幼时抱过她,曾经还带来江东的桃子给她。 前段时间,鱼徽玉听闻他意外从山崖坠落身亡的噩耗,还暗自为此神伤许久。 平远侯抬手,屏退一众侍从。 待众人退去,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平远侯这才开口,“张巍绝非意外坠崖,你兄长派去的人在张巍回京的途中发现了几处未清理干净的剑痕。” 鱼倾衍派人去多次搜查,终找出了蛛丝马迹。 “竟有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鱼徽玉纤指倏地收紧,她与那位张巍伯伯虽不过数面之缘,但他是对她好过的人,记忆中那位总带着蜜饯来看她的慈蔼长者,如今化作崖下一缕冤魂,鱼徽玉不忍心生悲切。 究竟是何血海深仇,要下此死手。 平远侯摇首,“当初大理寺的人去勘察过,写了卷宗上呈,证据不足,圣上亲谕不得再查,大理寺就此封案。” 鱼徽玉恍然。 难怪昨晚他们谈及大理寺周大人,原来鱼倾衍是在查此事。 “此事我来想想办法。”鱼徽玉脱口而出,珠钗上的南珠撞出清脆声响。 都知张巍是平远侯的人,这次竟敢对平远侯的心腹下手,那下次呢。 平远侯失笑,咳嗽两声,“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安分在侯府待着,等我病好了,亲自去查个水落石出。”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咳。 “父亲。”鱼徽玉连忙起身,轻抚父亲的后背。 “你先回去,旁的事情莫要操心。”平远侯抬手,抑制住喉间热意。 鱼徽玉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果不其然,在父兄眼中,她都是帮不上忙的人。 可显然父兄对张伯伯的惨案难以下手。 鱼徽玉出了父亲的院子,指尖触及鬓间珠钗,心中思索着如何帮上忙。 穿过回廊时,鱼徽玉驻足,望着池中游鱼。 旁的难说,但比起他们,她相较之下对周游了解更多。 当初鱼徽玉是因沈朝珏才认识的周游。 他们二人曾是同僚,同在大理寺处事。 鱼徽玉嫁给沈朝珏时,沈朝珏在大理寺任职主簿,主负责摘录大理寺各案件卷宗文书,终日与案牍为伴。 彼时周游在大理寺任职直司,主负责协同大理寺卿处置司法事务,参与案件审理裁决。 周游位高沈朝珏一等,却没有架子,总带着三分笑意,常与沈朝珏推断案件,询问他的看法。 在处理案卷上,二人如出一辙的细致谨慎,如抽丝剥茧。离了案卷,性情上就是天壤之别。 沈朝珏沉默寡言,冷若冰霜。周游自来熟,如三月春风,最爱“关照”同僚。 沈朝珏刚来大理寺时,周游受大理寺卿的令带他熟悉各司。 周游没有半点轻视下级,边走边介绍,从刑房到卷宗库,讲解得滴水不漏。沈朝珏跟在他身后,偶尔应一声“嗯”。 沈朝珏话太少了,周游见气氛冷,莫名其妙会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沈朝珏没有理会,也不会生厌。 周游并不在意,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更有意思,彷佛视性情冷淡之人为玩物。 早在沈朝珏来大理寺前,周游就已听说过沈朝珏的声名,他也是京考出身的寒门子弟,对沈朝珏有着心心相惜。 “我能理解你。他们权贵素来如此,得不到就毁掉。”周游说的是沈朝珏拒绝贵人被打压一事。 在大理寺是实职,不比在国子监清闲,日日有堆成山的卷书,正在撰写案录的沈朝珏闻声抬头。 见沈朝珏难得有回应,周游紧接着道,“真的。你有所不知,我初到上京时,也是这般,来往贵人的信使快要把我家门槛踏平了。还有高门的家主要把女儿许配给我,允诺给我荣华富贵,还好我把持住了,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男人。” 路过的同僚促狭一笑,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周大人,沈主簿可与你不同,人家早就攀上高枝娶了贵女。你不会不知道是谁吧?那可是平远侯的掌上明珠,这等福运,真是羡煞旁人啊。”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同僚相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关于沈朝珏,大理寺中早有流言,道其能来调任大理寺全凭相貌能被平远侯的女儿看上。 “不然他本来在国子监当打杂好好的,怎能一下子来大理寺?”另一同僚继而道。 那些背地里的闲言碎语倏忽搬到了明面上,当事人却恍若未闻,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没有与之争辩的意思。 沈朝珏起身离开,路过那人时,连个眼风都未给他。 周游见状赶忙跟上,路过那几人时,责备道,“胡说什么,再敢妄议同僚,本官定要按律处置。” 沈朝珏向来不为外物所扰,不过在清净处办公总好过有吵闹。 换了个地方誊录案卷,没想到周游又跟过来了。 “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沈朝珏头也不抬问道。 周游话多,但分寸刚好,不会惹人生厌的地步。 “你我身世相仿,又在一起共事,我自是想和你交朋友。”周游没有被方才同僚的一席话所影响。 “那些人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啊。凡夫俗子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谁说一定是为了权势,说不定那侯府小姐与你是两情相悦呢。我与我妻子就是这种情况,说来你我真是相似,我未考功名前还是个穷小子,而我妻子呢,她是村长的女儿,不嫌我家徒四壁。” 提到妻子,周游语调不自觉轻柔许多,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 沈朝珏停下笔听周游说完,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自他来大理寺的第一日起就嘘寒问暖,时而询问他的家里,时而长篇说起自己的家里。 起初沈朝珏还有些防备,后来他发现周游这人天性如此,做这一切不为图他什么,单纯是想找个人唠家常。 这对沈朝珏来说有点折磨。 碍于周游职位比他高,又是他的直属上司,公事上避免不了会多来往。 终于等到下值,沈朝珏一刻不多留。 周游意犹未尽,还一路絮叨至踏出大理寺。 大理寺外的古槐树下,一道素色身影静静伫立,看起来等候多时。 担心影响大理寺办事,鱼徽玉特意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然姣好的姿容过于显目,路过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自从两月前嫁与沈朝珏,侯府便与鱼徽玉一刀两断了。 沈朝珏仕途刚起步,月俸不多,他如数交予鱼徽玉打理。 大康官员不受亏待,沈朝珏的俸禄虽不能过的奢靡,但足够生活,且能让二人过的比普通人好。 沈朝珏让她不要太省,不要担心银钱的事,以后会有更多。 鱼徽玉还是接了个绣活的差事,帮着分担,她没有了人际往来,闲着也是闲着。 他们僦居偏,今日鱼徽玉去布庄交活计,刚好途径大理寺,便想着等沈朝珏一同回去。 秋分时节,气候善变,反复无常。 今日格外闷热。 鱼徽玉额前沁出细密汗珠,滑到眼里,眼睛涩涩的,她抬手擦拭的瞬间,恰好沈朝珏走出大理寺。 沈朝珏先看到的鱼徽玉。 女子立于树下,身姿如柳,腰间丝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腰,鬓边青丝被浸湿,黏在如玉的肌肤上。斑驳树影在她身上跳动,恍若是从水墨丹青走出的仙子。 周游顺着沈朝珏的目光而去,看到年岁不大的小女娘。 那小女娘也看到沈朝珏了,眉眼间顿时漾开笑意,面露喜色,朝他们款款而来。 “你怎么来了?”沈朝珏话里听不出愉色。 “我去布庄送绣品,正好途径,就想着等你一起回去。”鱼徽玉柔声照答。 二人各一言一语,周游仅听上两句,就猜出女子的身份。 “这位想必就是弟妹吧。” 面前的青年看起来年岁稍长,鱼徽玉方才见他与沈朝珏并肩同行,想来是大理寺的某位大人,思及此处,鱼徽玉含笑行礼,“大人安好。” “走吧。”沈朝珏不等二人多言,转身便走。 鱼徽玉只好对周游歉然一笑,“大人,我们先走了。” “没事没事,你们回去吧。”周游习以为常,没有放在心上。 沈朝珏已经走出一段路,鱼徽玉快步跟上沈朝珏。 “沈朝珏你慢些,我裙摆有些长。” 沈朝珏停下,注意到鱼徽玉险些垂地的裙边,素白的裙角还是沾了尘渍。 “不合身?是钱不够?” “不是不是,我第一次在外面的铺子裁衣,衣长有参差,不过下次再做就知道了。”鱼徽玉扭头看了一眼微脏的裙边,秀眉微蹙。 以前都是侯府的绣娘定衣,这次是在衣铺做的,鱼徽玉没有经历,所以有差池情有可原。 “不要省钱,明日重新去做一身。”沈朝珏蹲下,长指拂去鱼徽玉裙角处不知何时缠上的枯枝。 “好。”鱼徽玉看着他起身,“刚刚的那位大人是?” “直司。” “他就是周大人。” 沈朝珏来上京这么久,鱼徽玉不曾见他身边有过友人,以往在国子监他就不与文士结识,到了大理寺亦是没听他提起过谁。 除了周游。 沈朝珏不主动与鱼徽玉说起他公务上的事,鱼徽玉也鲜少打听,她不是很好奇那些案务,只简单了解过他的上司。 鱼徽玉根据沈朝珏对周游寥寥无几的言论,拼凑出他对周游这个人的印象大概是做事勤勉尽责,话多,烦。 “周大人好像人没那么差。” 这是第一次见面,鱼徽玉对周游的初次印象。 回到赁屋,鱼徽玉继续针绣。 沈朝珏让她别做了,鱼徽玉说自己在家闲来无事。 女子倚在雕花窗边,纤指翩飞,妙手间针线穿梭自如,很快在布料上勾绘出一朵惟妙惟肖的芍药。 男子站在一旁看她,目光落在她指尖的针痕上。 “没必要为钱操心,又不是穷的不行了,还不如去做你想做的事。” 即便现在没有,沈朝珏还是觉得钱和权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啊。”鱼徽玉手上的动作停下,抬头不解。 她觉得做这样的手工不为难,又不是不情愿的事。 “那我没话说,随便你,你做到死也跟我没关系。” 沈朝珏出了门,鱼徽玉微怔,不知道他好端端怎么了。 她不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论是在侯府,还是现在,鱼徽玉想的总是能为别人做什么。 14、恩将仇报 清晨,天色微明。 空中毫无预兆地飘雨,细绵若线,如烟似雾,青石板路逐渐浸染湿意,整个上京笼在一层朦胧的水雾中。 雨势不大,鱼徽玉不等雨停便出府了。 乌木车厢垂落着碧青帷幔,简素的马车一路驶至大理寺,不急不徐。 这辆马车用料是精木,外观不奢华,不太引人注目,可见里头的人行事低调。 平远侯府与大理寺相隔较远,期间小雨淅淅,雨天缘故,长街上的行人没有平日那么多。 车轮碾过积水的长街,发出沉闷的声响,雨幕中大理寺显露出轮廓。大理寺飞檐如翼,门口獬豸昂首伫立,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雨中泛着寒光,雕梁画柱尽显威严肃穆。 马车停下,驾车的侍从上前掀开幕帘,鱼徽玉下了马车,青色油纸伞展开,宛如水中盛开的莲花。 虽说早年沈朝珏在大理寺任职过,但鱼徽玉来大理寺的次数屈指可数。 看着雨中的官署,鱼徽玉第二次来大理寺也是这样的雨天。 鱼徽玉第一次来大理寺时恰好被沈朝珏的同僚看在眼中。 大理寺里一直都有人揣测沈朝珏是怎么入职的,何况他只是一个主簿,不光是周直司对其多有关照,就连大理寺卿都常常寻他谈话。 其中原因引人多想。 又一日大理寺卿召沈朝珏去案室聊话,听说此事的同僚们私下猜疑。 “大人怎么又叫沈主簿过去?” “前几日许家三娘被绑走的案子破了,我听上头的人说沈朝珏马上就要晋职了,没几日可就要压我们一头了。” 京郊劫匪猖狂,多次拦劫路过的车架,半月前劫走一辆华贵的马车,许氏闻言派出千人去寻,赏金万两。 不慎走露风声,众人才得知那辆被劫走的车轿中还有许家三娘子。 许氏多人在朝中为官,许三娘的亲爹正是当今太太傅。 这桩劫案一时轰动京中,多晚一分,对许三娘的声名性命都是危险,大理寺当即加派人手。 劫匪狡诈,见事情闹大,已然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燃眉之急,刻不容缓。 千钧一发之际是沈朝珏和周游设下巧计与劫匪周旋,得以救出毫发无伤的许三娘子。 消息传入皇宫,圣上亲口嘉许二人,许太傅也携许三娘亲自上大理寺道谢。 当日有同僚在场。“你们是没看到,许太傅和大理寺卿叫了他们二人过去,恨不得将女儿许配给他。” “许配给谁?周直司和沈主簿不是都已经成婚了吗?”有人问道。 “成婚了也是可以和离的嘛。” “周直司可以和离,沈主簿娶的那位身份可不一样,那可是平远侯的千金,父兄都是朝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许家娘子是太傅之女又如何?怎能与平远侯比较。” “你们别说,我还真见过那鱼氏小姐,生得美若天仙。”说罢,那人面露遐想之色,“是个男人见了都要垂涎三尺,真想叫你们都看上一眼。”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好奇起女子的容貌,“这般说来,沈主簿真是好福气,有一个美娇娘死心塌地跟着他,仕途上还能相助,叫人眼红。说来也怪,平远侯的女儿怎么会心甘情愿下嫁给他呢?莫不是看上他那皮相了,真是糊涂。” 没权没势的情况下,容貌上的长处反倒成了可以攻陷的破绽。 “可不是糊涂了,堂堂贵女抛头露面,若不是沈朝珏,我等哪能在大街上见到那样的贵女一面。” “沈主簿艳福不浅啊。” 话音刚落,一道竹简破空飞来,携着凌厉风声,重重砸在那人后脑。 竹简落地,展开一地,声响清脆,惊得檐下栖雀四散。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怔住,愕然回首,循声望去,只见沈朝珏立在廊柱旁,素日沉静的眼眸此刻如覆霜雪。 方才的窃窃私语全然消散,顿然噤声。 “你刚说什么?” 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在场众人无端脊背生寒。 被砸到的人捂着头,痛的呲牙咧嘴,怒目圆睁,“沈朝珏!这是大理寺,你竟敢打我。” “算了算了。”身边几人慌忙拉住他衣袖,小声劝道,“切莫冲动,如今他被大理寺卿擢用,你我不可意气用事,不然日后如何在大理寺立足啊。” 一句话像水,浇灭怒火。 那人脸色青白交替,面上是闭了嘴,眼神仍有不服,直瞪面前的人,眼中怨毒快要满出来。 “怎么回事?你们这是闹哪出?”后来的周游上前,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 “都是误会,误会。”嚼舌根的几人自知理亏,纷纷心虚地侧过脸,不敢与周游相视,既怕直司责罚,更怕方才那些腌臜话传到平远侯府里。 “没事就别围着了,去收拾收拾。今日大理寺卿允许大家早点下值,明日许氏在醉香栈设宴,请各位弟兄去吃饭。”周游道。 “许氏请我们吃饭,太好了,还得多亏我们周大人救回许小姐。”几人得了便宜不忘奉承周游两句。 “行了,快回去吧。”周游摆摆手,受了阿谀,脸上笑意明显更深了。 待几人离去,不明所以的周游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指尖抚过简上裂痕,竹简上面记录的正是许氏劫案。 周游笑眯眯递与沈朝珏道,“尤其是你,明日可必须来,这次推脱不得。” 以往大理寺的雅集筵席里沈朝珏都不曾出面,这次是他们一起破了案,许氏感激特地宴请,不能拂面。 “知道了。”沈朝珏不知道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那日许太傅带女儿来,大理寺卿叫他们去内室,室内门窗紧闭,铜鹤香炉吐出的青烟凝滞不散。 沈朝珏与周游端坐案下,案上的许太傅目光意味深长,如秤杆般在二人之间来回衡量,大理寺卿指间的玉扳指转动不休。 这番场景,沈朝珏想到了前几日审问劫犯。 同样是这样一上一下,暗流涌动。 许三娘子被劫匪掳走,虽救回了性命,但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名声上迟早传的难听,日后婚配成了问题。 眼下只有救出许三娘的二人之一娶了许三娘才是良计,或许还能传颂一段佳话。 这次合谋救出许三娘的是沈朝珏和周游,许太傅此番来的目的正是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二人之一。 许太傅是聪明人,如此可借着报恩之名,一来保全了女儿名声婚嫁问题,二来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传出去也好听,对许三娘和许氏都是上策。 毕竟出了这种事,京中哪户高门会娶许三娘,只可下嫁,下嫁他人传出去又引纷纭。 许太傅已经上书皇帝表赞二人,届时皇帝给二人晋升官职,也不至于委屈了自家女儿。 来时许太傅已经打探了两人的底细。沈朝珏是京考状元,生得还俊美,前途无量,按理说是个好人选,可惜是前朝罪臣之后。 何况半载前他娶了平远侯的女儿。虽许太傅知晓平远侯因此事与女儿闹了不快,但到底是亲女儿,若是他真逼迫沈朝珏休了平远侯之女,日后如何在朝堂上与平远侯共处。 周游也尚可,年纪轻轻,京考又是探花。 许太傅派人去查过了,周游双亲早亡,家里那位妻子是寻常人家,想来最好解决。 许三娘为二人倒茶,衣袖间暗香浮动,低垂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俨然一朵经雨的海棠。“三娘多谢二位大人相救。” 女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许傅是读书人,他说话委婉,以为和读书人最好交流。 “小女已过及笄之年,还未婚配。” 然这二人,一个探花,一个状元,都好似听不懂他说里的意思,不知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沈朝珏看着茶汤中沉浮的茶叶,迟迟未动,周游在一个劲地喝茶,没人接话。 见二人默然,许太傅又接着道,“小女回去后一直念及二位,说定要当面言谢。” “分内之事。”二人不约而同,连语调都分毫不差。 没料到此等默契,沈朝珏与周游对视一眼,就连一旁的大理寺卿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一时说不通,许太傅暂时作罢,皱眉离开。 二人送走许家父女后,周游推断,“我猜许大人多半是想让我娶三娘子,比起你,看来他更中意我啊。” 沈朝珏淡淡看了周游一眼。 “飞来横祸啊。”周游闭目摇首。 旁人看来能娶太傅之女的好事,在他们二人看来很是棘手,甚至称得上恩将仇报。 沈朝珏不会安慰人,也没有安慰过人,见周游鲜少的悲观,还是说了句,“此事还没定下。” 时隔几日才知道说这话多余了。 周游跟个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叮嘱沈朝珏明日的宴席莫要迟到了。 外面下起绵绵细雨。 周游常常与沈朝珏一同下值出大理寺,今日也是。 “我娘子与我说好今日一起去西街买牛肉酥饼,想来她已经到了。”周游道。 沈朝珏时而会听周游提到他那位妻子,在周游口中,那是一个做饭好吃、喜读诗书的贤良女子。 不像沈朝珏,从不说起鱼徽玉。周游不会多问,他了解鱼徽玉是从外面的评价,想来沈朝珏是不喜欢那个女子。 大理寺外。 沈朝珏看到的不是周游的妻子,而是一抹熟悉的身影。 鱼徽玉执伞的手微微发颤,裙裾已被雨水浸透,在脚边洇开一片深色。她看见沈朝珏,撑着伞过来,微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裙沾上水渍。 “你怎么又来了?”沈朝珏没停下步子,从她身侧掠过。 声音入耳,比秋雨还冷三分。 鱼徽玉这次都没来得及和周游打招呼,连忙跟着沈朝珏走,手里的伞抬高,给他挡雨。 沈朝珏比她高出许多,鱼徽玉手里的伞要举得高,一只手撑不了太久,她要用两只手托着。 沈朝珏扫了一眼,接过她手里的伞,有力的大手刚好覆在她冰凉的纤指上,下一瞬就往上移开,抽走她手里的伞柄。 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伞面蓦然倾斜,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响,像谁的心跳。 “上次你回家半道下雨,你都淋湿了,所以我才带伞来的。”鱼徽玉边走边解释他方才的问题。 沈朝珏停下,看着她,他没有问她等了多久,而是说,“下次别来了。” “啊?” 少女额前的碎发沾着细碎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要多余一趟。” 雨还在下,沿着伞边流下来,形成断断续续的水线,他的声音像此刻的雨水一样凉。 鱼徽玉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轻轻应道。 “好。” 明明在伞下,飘来的雨水还是落在肌肤上,身子微微发冷,自湿润的衣裳一路沁到心底,闷闷的。 身后传来周游的呼唤,他正撑伞奔向一个藕色身影。那女子莞尔一笑,周游忙不迭用袖子去擦她发梢的水珠。 之后,鱼徽玉鲜少再来大理寺寻沈朝珏,会在天气阴沉时提醒他别忘了带伞。 15、牛肉酥饼 雨势一直不大,下得很漫长,落在低洼圈起涟漪,积水最后溢出来。 与几年前略有不同,大理寺门匾有添墨的痕迹,如今的大理寺卿也换了人做,周游早已不是当初的直司,沈朝珏也不是当初的主簿。 周游表面看似散漫,办起案来却雷厉风行。 这几年他在大理寺尽心竭力,上一任大理寺卿对他本就赏识看重,不光倾囊相授,还多方提携。 周游能做上如今这个位置,少不了上一任大理寺卿。 鱼徽玉行至大理寺檐下,收了伞。 门口的侍卫见鱼徽玉仪态端方,衣饰华贵,想来是哪户贵女,随即恭敬上前,问道,“娘子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谒见周大人。”鱼徽玉道。 来大理寺寻周游的人不少,多是朝中大人有所求,其中女子寥寥,侍卫暗里揣度起鱼徽玉的身份。 眼前的女子虽看似不凡,虽不敢怠慢,但还是要按规矩办事,侍卫道,“这是大理寺,周大人不是谁都可以见的。” “劳烦进去通报一声。”鱼徽玉解下腰间的羊脂玉佩环递去。 玉佩质地上佳,暗处刻着平远侯府四字。 侍卫接过,触及刹那便知此物贵重非凡,将信将疑交由同伴,让其进去禀报。 片刻后,进去的侍卫火急火燎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请,娘子快请进吧。” “多谢。” 鱼徽玉步入大理寺,侍卫领她去找周游。 鱼徽玉来大理寺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大理寺本就陌生,更别说大理寺内部了,对里面的路一点都不熟悉。 “娘子这边请。”侍卫伸出手掌引指方向。 鱼徽玉颔首,路过一处巍峨的案阁,沈朝珏曾经在此处理公务的地方。 雨日道上人少,隐隐看见屋内攒动的人影。 不知方才侍卫进去如何跟周游说的,也不知周游如何和侍卫说的,侍卫出来后对鱼徽玉格外礼待,注意其目光所及,还主动解释道,“左相大人让大理寺重理案卷,所以近日各位大人都在忙碌此事。” “说来左相大人曾在大理寺就任过一段时日,与我们周大人合手破了一桩大案呢。” “......” 看来他不知道她是谁。 “都说左相不喜与朝臣私交,与周大人关系却尚可。应就是因为之前二人一同破案的缘故吧。”侍卫看着年岁不大,对大理寺的曾经却多有了解。 “我们快到了吗?”鱼徽玉轻声打断。 “噢!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大理寺卿处理公务的地方设在东处,门外有侍卫值守,一番交接后,鱼徽玉被请入室内。 屋内静穆,布局明敞,一尘不染。整排的书架上井然齐列书籍竹简,上面的标注清晰。 鱼徽玉环顾打量,不见人影。 “啪”一声书落打破安宁,周游自书架堆中走出来,怀里抱着刚找出的一叠卷宗,卷宗堆得很高,快要遮住周游的半张脸,他侧头看见鱼徽玉,笑道,“来了?” “嗯。”鱼徽玉走上前,俯身帮他拾起散落的书卷。 “多谢。”周游朝她一笑,转身将怀中的卷宗尽数堆在处置公务的桌案上,拭了拭额角细汗,长舒一口气。 “大理寺近来好像很忙?”鱼徽玉询道。 “是啊,近来确实繁忙。圣上登基不久,要求重定律法,左相府前几日又要调人手整理文案,光是调阅卷宗就忙得人仰马翻。”周游一边分理文书一边碎碎念,转而想到什么似的抬眼看向鱼徽玉,“你不会也想让大理寺办什么事吧?” “这种事你找沈朝珏更快。”周游唇角噙着笑,“侯府都解决不了的事,大理寺也很难帮上忙啊。你不要为难我,我说到底也只是个替圣上办事的苦命人,有时候夹在你们权贵之间进退不是。” 鱼徽玉忽而到访大理寺,周游不用细想也能猜到几分。 他与她又没什么情谊利益瓜葛,无事不登三宝殿。 “周大人多虑了。”鱼徽玉道。 女子玉面平静如水,神态自若。 她多少了解过周游,早知这是个油嘴滑舌的,还不介意放低姿态。 “我是个不知文理的女子,哪里会有事劳动大理寺帮忙?”鱼徽玉浅笑道。 并非是鱼徽玉自谦,是外面的人都这么传言。 “别别别,使不得使不得!鱼娘子聪慧可人,切莫妄自菲薄,若真有周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周某也会尽力而为的。”周游不想得罪鱼徽玉,她和她兄长不同,这般迂回曲折的旁敲侧击,周游承受不住,只求她给自己的个痛快。 真正对上,周游不觉得她如外人说的那样糊涂。 “周大人别多心,我来没有其他意思。” 鱼徽玉不相信周游的场面话。周游连侯府和她兄长的面子都不给,岂会给她面子?他们之间又没有多少情分可言。 “晚亭姐姐还好吗?她现在住在哪里?”鱼徽玉问。 周游面上散漫的笑意微敛,“我许久没去看她了,你要去看她吗?” “是有这个打算,之前我去江东和她说过一声,她说没见过江东的玉簪花,我这次带了些回来。只是这次回来事出有因,返京后诸事缠身,现下腾出空来,我便想着去看看她。”鱼徽玉道。 周游点点头,若有所思,执笔点墨,在信纸上写下一处居址,“还请你帮我带些东西给她,对了,千万千万不要说是我给她的。” “好。”鱼徽玉等他写完,接过纸张细看,记下上面的字。 如果说鱼徽玉认识周游是因为沈朝珏,那鱼徽玉结识陆晚亭则是因为周游。 周游在来赴京赶考已经成婚,京考有了成绩后,他的妻子收到家书,独自一人来上京寻他,二人在京中安了家。 这样的日子和高门比不算什么,但和以前的日子比好太多了,幸福是比出来的。 那时他们寓所在大理寺不远处,周游总下值晚,他妻子常常提着灯来候他。然后两个人有说有笑,欢喜回家。 不像沈朝珏,鱼徽玉只来那么两回,他都没给好脸色。 鱼徽玉第二次大理寺来寻沈朝珏时,他直截了当让她往后别再来了。 雨丝沿着伞骨滑下,断断续续的雨线接连上,在黑石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两个人站在街口,沈朝珏执伞,鱼徽玉垂着脑袋看路边被雨点打得弯腰的雏菊,柔弱之态有些可怜。 “等多久了?”沈朝珏问她。 鱼徽玉回过神,“没多久。” 今日沈朝珏下值早,在鱼徽玉的意料之外。 鱼徽玉想问他今日为什么这么早,启唇,话还没说出口,身后有人叫住他们。 叫的是沈朝珏的名字,鱼徽玉比他先回头。 周游与一个女子同伞而来,女子素衣淡妆,气质清婉,宛若冬日枝梢上的雪。 “这位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沈主簿了。”周游对女子介绍完,又与他们引见,“这是我的妻子。” 女子对他们莞尔一笑,鱼徽玉回以一礼。 “我们要去西街买牛肉酥饼,你们要一起去尝尝吗?”女子声音温熹。 “好啊。”鱼徽玉欣然应下,她对人多是抱有善意,何况面前的女子看起来也好相处,鱼徽玉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四人分成两对,一下子变作了周游与沈朝珏同伞,鱼徽玉与周游的妻子共撑一伞。 两个女子走在前面,一个话多,一个在笑。 两个男子走在后面,一个话多,一个不笑。 鱼徽玉对身边的女娘十分亲切,笑语嫣然,一口一个姐姐的,说了许多,从年龄籍贯到牛肉酥饼好不好吃。 陆晚亭含笑倾听,一一应答,她比鱼徽玉大上六岁,自南地小村而来。 答到最后一个问题,陆晚亭回首看了周游一眼,正滔滔不绝的周游与她四目相接上,眼里笑意更浓,陆晚亭也笑道,“好吃,他喜欢吃。” 鱼徽玉将一切收入眼底,她冒出来一个想法,他们好幸福啊。鱼徽玉从小到大身边看到的夫妻不多,第一对是她的父母,总是聚少离多。她看到母亲总是付出,不过父亲还算靠谱负责。 她不知道平常夫妻应该是怎么样的,今日第一次见到周游和陆晚亭这样的夫妻。 到了卖牛肉酥饼的摊子。 鱼徽玉跟老板要了一个辣的一个不辣的,沈朝珏跟在后面付了银钱。 周游和陆晚亭要多买几个做后面几日的口粮,牛肉酥饼是现做的,二人就在烤炉边等候。 雨还未歇,鱼徽玉和沈朝珏坐在干净的阶边先吃,刚出炉的酥饼热气腾腾,肉香扑鼻。 鱼徽玉吃了一口辣的,觉得太辣太烫,下意识皱眉,很快又恢复。 “吃这个。”沈朝珏将手里的酥饼换给了鱼徽玉。 鱼徽玉换过,吸取了教训,这次改成小口咬,她一边吃一边盯着沈朝珏吃,迫不及待地问他,“辣不辣?”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沈朝珏问,“为什么要买辣的?你又不吃。” 沈朝珏有时看不透鱼徽玉,她看起来像温和的兔子,行止上又时而古灵精怪。 最后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为什么,她想试试而已,而且鱼徽玉不讨厌吃辣,能吃一点,忍受不了太辣。 人跟猫一样好奇,对于能接受的事物,又想要进一步加深靠近,看看自己能接受的底线在哪里。 周游他们买好酥饼了,朝沈朝珏他们走来。 周游提着刚出炉的酥饼,油纸包还冒着热气。陆晚亭问鱼徽玉味道好不好,鱼徽玉连声赞好吃,眉眼弯成新月。 食物的味道不一定全是食物本身带来的。 沈朝珏静静注视鱼徽玉,她总能给人热切回应,对每一个人都很友善。哪怕是刚认识的人,也能迅速熟络,交友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事。 她太公平了,显得不那么公平。 就此一面,鱼徽玉与陆晚亭相见恨晚,两人一拍即合约好了明日去逛衣料铺子,连分别都开始依依不舍。 回家路上,鱼徽玉还与沈朝珏说“晚亭姐姐真好”。 沈朝珏说了句,“你不要对谁都那么好。” 鱼徽玉回他,“你不要对谁都那么不好。” 沈朝珏性子疏冷,大理寺的同僚背地议论,说他沈家早已消减,还摆一副贵公子的姿态。 明日许氏宴请筵席,沈朝珏又有了不去的意思。鱼徽玉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就是吃一顿饭,又不会怎么样。 毕竟还要一起共事,何必格格不入,多结识些能人,日后说不定可以互相照应。 “你明日不是要去逛逛?”沈朝珏问。 鱼徽玉联想到什么,笑道,“你不会为了要陪我去吧?”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没有一同去逛过市集,沈朝珏太忙了,但鱼徽玉好像也不清闲。 “你不想?前段时日大理寺事多......”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一起逛,明日还是去和同僚们吃酒吧。” 如果有人为了她专门推辞,鱼徽玉反而会有所负担。 比起得到,有些人更容易接受付出。 16、视钱如土 大理寺,檐角垂挂的水珠凝聚再滴落。 雨声渐熄,好像快要停了。 周游让鱼徽玉喝杯热茶再走,鱼徽玉摇摇头,收起那张记着陆晚亭住址的信纸。 还没出门,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开门的动作比推门快,门一开,霎时光亮涌进来,鱼徽玉透过逆光看清来人。 是林敬云。 “你怎么会在这?”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诧异得都没想到对方是会出现在此地的人。 “噢,今日是我第一日来大理寺任职,同僚告诉我这些文牒要送来给周大人。”林敬云扬了扬手中的卷宗。 “原是如此,我来拿东西。”鱼徽玉示意手中的信纸。 周游还在场,两个人不便多聊,鱼徽玉浅笑道,“你们先忙吧,我要回去了。” “好。”林敬云目送她离去。 身后的周游打趣道,“说来你与左相倒有几分相似,同是京考及第,又都在大理寺起步。” 林敬云恭谨道,“左相大人学贯古今,属下不敢与左相相提并论。” “别那么较真,你们现在人说话怎么都这么谦逊。” “不是谦逊,天下读书人如今谁人不知左相大人。不攀权贵,凭自身真才实学立足朝堂,实乃吾辈之楷。”眼睛骗不了人,林敬云眼中迸出崇敬的光熠。 “如今读书人是好立足了。仁君在位,朝中又是我和沈朝珏这样的清白臣子,不比我们当年,多的是仗势欺人的王孙贵族。”周游笑着摇摇头,一副感慨万分模样。 林敬云不曾亲历当年,不知当年是怎样境况,似懂非懂的颔首,郑重道,“属下定会以周大人和沈大人为榜,为圣上为天下竭尽所能。” 周游看着面前的青年,恍若看到了当年初入上京的自己,只是他没有那么善于表达。他进大理寺,多亏遇到大理寺卿照拂。 雨象减退,日头出来,天霁云清,上京焕然一新。 雨一歇,街道上行人渐多,时间是上午,人们该劳作的劳作,市井喧嚣重现,有了繁忙的势头。 鱼徽玉打道回府,坐在轿内,听了一路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 路上遇到了叫卖糖葫芦的小贩,鱼徽玉让车夫买了两串,想着阿瑾是小孩子应该爱吃。 阿瑾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鱼徽玉就嫁出侯府了,直至一年前回来,阿瑾已经三岁有余。意外的是阿瑾见了她非但不拘谨认生,反而与她格外亲近,这个月鱼徽玉回府,阿瑾更是成日都黏着她。 鱼徽玉拿着糖葫芦,回院路上听到了孩童稚嫩的笑声,无忧无虑的笑声,很纯粹。 鱼徽玉不禁一笑,寻声过去,看到面前的情景,立刻收起了笑意。 “你怎么又来了?” 换了处境,一样的话换了人说。 道上草木湿润,雨后的清芳蔓延。 彼时和阿瑾待在一起的人除了小灵,还有沈朝珏,鱼徽玉不知道他们刚才经历了什么,沈朝珏微微俯身,将一枚玉雕递给阿瑾。 阿瑾欢喜接过,笑得眉眼弯弯。 在以前,鱼徽玉会觉得沈朝珏是一个不招孩子待见的人。 看到鱼徽玉来了,沈朝珏直起身,目光掠过她沾了泥渍的裙裾,“你出去了?” 阿瑾打断二人,欢叫向鱼徽玉跑去,鱼徽玉怕他摔了,大步上前扶住他。 “姑姑,你看,这是这个叔叔变出来的。刚才他给我看了是手里是空的,一转眼就变出一只小狗狗了,好厉害!”阿瑾给鱼徽玉展示手中的玉雕,刻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刻工精细,栩栩如生。 鱼徽玉不扫兴,摸摸阿瑾的后脑,把糖葫芦递给他。 “哇。”阿瑾眼前一亮,接过糖葫芦,想吃又没吃,思索后跑到沈朝珏跟前,“叔叔,你给我变了小狗狗,这个给你。” 沈朝珏接过,没有看到黑着脸的鱼徽玉。 “这还有一个。”鱼徽玉把另一串糖葫芦给了阿瑾,“阿瑾,你先去姑姑院里吃好不好?姑姑一会就过来。” “好!”阿瑾拿了糖葫芦,乖巧应下,一蹦一跳地牵着侍女的手去了。 鱼徽玉收回视线,这才转向沈朝珏,语气疏淡,“你又来干嘛?” 沈朝珏在拆糖葫芦外面的裹纸,糖浆黏连在纸上,以前鱼徽玉常吃这个,她一点一点的剥纸,看起来颇费工夫,沈朝珏看不下去总是拆好给她。 “沧州那位名医来了,我带他过来而已。”沈朝珏把糖葫芦给鱼徽玉,“还你。” 鱼徽玉在意他说的前半段话,问一旁的小灵,“那位医师来了?” 小灵小声回话,“小姐,老先生刚到,还在侯爷院里诊脉。” “我去看看。”鱼徽玉当即转身往主院去,不顾身后的沈朝珏。 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 沈朝珏今日是带医师来的,鱼徽玉即便不说感谢的话,也不好在这会指责他。 既然和她无关,就让他自便吧。 她是这样想的,但沈朝珏跟着她一起过去了,鱼徽玉不理会,一心只在父亲的旧疾上。 这几日父亲的病况有所好转,到底还是没有根治,鱼徽玉的心不能说完全放下。 进了父亲院子,里屋里传来细碎的交谈声,等鱼徽玉进去,话音戛然而止,二道目光朝她望去。 榻边一位清瘦佝偻的老医师正在收拾银针,见到鱼徽玉,对她一礼,“这位想必就是鱼小姐吧?” “先生。”鱼徽玉还礼,“我父亲如何了?” “侯爷的病症是经脉淤塞而致,需每日行针活散疏通,今日我已为侯爷行过针了,行针后切记要静卧休养,切忌动气。”老医师收拾好医具,作揖告辞。 鱼徽玉上前执意要替柳医师提医箱,送医师出去。 “多谢先生来京,我父亲的病劳先生费心了。”鱼徽玉转头吩咐侍女,“小灵,取些金锭给先生。” “鱼小姐,不必了。”老医师抬手婉拒,手上尽是皱纹粗茧。 “不是所有人行事都为财物,柳医师是受张太师恳托而来。”沈朝珏开口。 鱼徽玉不接他的话,继续对柳医师温言道,“改日我定登门拜谢张太师,此次先生千里迢迢来京,还请让我尽一回地主之谊,先生暂居侯府吧。” “不用麻烦了,左相大人已为我安排好住处。”柳医师再三推脱,连侯府车驾都不愿乘坐,鱼徽玉只好作罢。 到此为止,鱼徽玉做出的感谢只有言语上,她有些惭愧。想到柳医师已经这般年迈,还愿舟车劳顿来京城诊治她父亲的病,实在不易,若是真要金银珠宝作酬,也是应该的,她心里还会好受些。 鱼徽玉是很容易多想的人。 以前鱼徽玉就常习惯用银钱去做各种打点,她不觉得用钱是羞辱人,她的钱也是付出才来的。 鱼徽玉花的钱多是有起效的,鲜少会遇到沈朝珏这样视钱如土的人。 当初沈朝珏与周游救出许三娘子,许氏如约送来允诺好的黄金,是装在大箱子里送到他们家的。 那时二人刚好在用晚膳,忽闻门外人声嘈杂,脚步声匆匆,伴着沉重的落地声。 鱼徽玉正与沈朝珏说着明日和陆晚亭去逛西街,顺道可以买些明烛,她说灯太暗会伤眼睛。 她絮絮说着,沈朝珏好像总不在听她说的话,无端接了一句,问鱼徽玉是不是没有买过新发簪。 “什么?”鱼徽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扫了一眼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她一直用的这一支。 “没什么。” 沈朝珏的声音被外面蓦然传来声响覆盖,紧接着屋外叩门声骤响。 鱼徽玉放下碗筷起身,朝门而去。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沈朝珏的手指在门上稍顿一下,而后推开了门。 门扉轻启。 门外是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他拱手,“沈主簿,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那日接小姐回府,我们见过的。” “记得。” “我奉老爷之命来给您送赏金了。”男人让到一旁,露出身后半人高的檀木箱。 箱子四角各站一侍从,其一侍从掀开箱盖,露出明晃晃的满箱黄金,金光灿灿,比屋内的烛火还要明亮。 鱼徽玉心下了然,许氏悬赏寻人引得满城风雨,全京城都知道找到三娘子重重有赏,面前这人想必就是许氏派来的人。 多少人一辈子都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的黄金,可男人未在面前二人脸上找出一丝神绪波动。 “不必了,拿回去。”沈朝珏没有半点犹豫。 “什......什么?”男人愕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最后还是鱼徽玉在沈朝珏关门前拦住了他,沈朝珏瞥了她一眼,转身进屋。 门外的男人还想叫住他,沈朝珏关上了门,将鱼徽玉一并留在门外。 沈朝珏背倚门扉,听门外鱼徽玉在温声与男人解释。“他说过这是他职责所在,这些赏金还请拿回去吧。” 一句话的事,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口舌和别人说这么多。 对方是个难缠的人,鱼徽玉左右找补,几经周旋,才圆回来,终于劝说男人带赏金回去了。 一行人离开后,鱼徽玉推了推门,发现推不动,像是有一个人的重量压着。 沈朝珏移步,鱼徽玉才开了门。 “不明白你和他有什么好说的。”沈朝珏径自往榻边走去。 鱼徽玉看着桌上吃到一半的饭菜,“你不吃了吗?” “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要回去交差的,有时候好好和他们说就是了,没必要为难别人。”鱼徽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轻声道。 沈朝珏不知什么时候折回来,冷笑一声,“你看不出来谁为难谁。” 鱼徽玉默然,端着碗筷准备往厨下去。 “放着。”沈朝珏让她站一旁,舀了缸里的水洗碗。 鱼徽玉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不由蹙眉,“你都是用冷水洗的吗?现在天凉,烧点热水洗。还是我来吧。” “等你洗完要到什么时候了?” 有人愿意做苦力,鱼徽玉不再多言,转身回榻上躺着,睡意很快跟上来。 朦胧间,她好像听到沈朝珏说了句什么。 两个人隔得太远,她潜意识里想要听清,可太困了,还是先睡一觉吧,睡醒再问他。 睡梦里,她似乎听见了那句“只有自己会为难到自己”。 17、拥有的钗 平远侯府。 鱼徽玉执意亲送柳医师出府,顺带沈朝珏。 雨停多时,地面被出来的日头晒得半干,近来上京的天就是这样,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鱼徽玉担心会再落雨,让小灵去取把伞来。 “先生,今日不知还要不要下雨,先备着伞吧。”鱼徽玉递上伞。 柳医师迟疑,方才他与这位侯府小姐相处下来,觉着她是一位贴心知恩的女子,可现下他们有两个人,她却只给了一把伞。 怎么没有考虑周到。 “这把伞还是给左相吧,我住的地方不远,驱车片刻便到了。”柳医师道。 “他不喜欢用伞。”鱼徽玉考虑的很周到。 “喜欢的很。”沈朝珏接过伞柄。 鱼徽玉睨他一眼,不屑计较,只是让小灵再去取一把伞来给柳医师。 车轿上。 柳医师与沈朝珏相对而坐。 沈朝珏在看今日的公务文书,他没有同行时与人搭闲话的客套习惯。 柳医师开口,“左相大人日理万机,何必亲自陪我来侯府一趟?” “圣上挂念侯爷病情,再三嘱咐了要多加照望。”沈朝珏说。 “左相真是为圣上不遗余力。”柳医师感慨。 “嗯。”沈朝珏应了一声,又补了句,“多谢医师远道而来。” “左相见外了,我与张太师深交已久,何况你们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只是我年事已高,恐心有余而力不足。” 侯府。 鱼徽玉送走二人后回到自己院中,阿瑾还在院里等她回来。 阿瑾把玩着玉雕小狗,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看到鱼徽玉来了,才收起玉雕。 “姑姑认识今日那个叔叔吗?”阿瑾问道。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神出鬼没,他们不在意答案,有时候还不在意自己问了什么,全凭心情直觉。 “不熟。”鱼徽玉道。 她不想再去解释与沈朝珏的关系,不是光彩的关系,这对经历不多的小孩子来说理解起来太难。 “那他还会来我们家吗?”阿瑾又问,眼含期待。 “大概是不会了。” 事实非鱼徽玉所料。 翌日清早,沈朝珏又来了。 昨日柳医师来为父亲改了药方。只需晚时一帖煎药,其余皆成吞服的药丸,鱼徽玉不必再早起盯汤药了。 今日鱼徽玉起的虽比昨日晚了些,但这么多年来,鱼徽玉习惯早起,即便是在国子监时不喜上课,她也作息稳定。 醒来后一番洗漱,鱼徽玉对镜点了淡妆,镜台上妆奁摆放整齐,华饰琳琅满目,鱼徽玉择了一支南珠花钗斜簪鬓间。 “小姐戴这支钗子真好看。”小灵赞不绝口。 镜中女子微微一笑,她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花钗相映出镜光,让无可挑剔的容颜变得不真实。 妆案上趴着一张小纸,墨迹隐约渗出来,有黑墨的那面写着陆晚亭的现居。 鱼徽玉决定今日去看望她。 昨夜又下微雨,庭院中的玉簪花经一番雨洗,愈发光彩夺目,花瓣洁白无暇,清雅脱俗。 鱼徽玉执银剪仔细裁剪枝叶,准备一并带去的还有一提包好的药物,周游连说辞都替她想周全了,让鱼徽玉就说是补气血的良药。 鱼徽玉离开上京去江东前,陆晚亭的身子就不好,鱼徽玉一直记挂在心。 顺水人情正合她意,鱼徽玉乐意成全。 将一切准备妥当,鱼徽玉出了院子。 次次都在相同的地方遇上不想见的人,鱼徽玉怀疑起是不是最近时运不佳。 “沈朝珏。”鱼徽玉唤住面前的男人,“柳医师呢?” 来的只有沈朝珏一人,紧跟其后的侍从捧着药箱,不见昨日的老医师。 “沧州来信,村中鼠疫急袭,柳医师昨夜启程赶回去了。”沈朝珏道。 “什么?”鱼徽玉秀眉蹙起,“那你来做什么?” “柳医师临走前将针灸图谱交与我,我自然是来为侯爷施针。”沈朝珏说的淡然,一副并无什么不妥的样子。 “我父亲应该不想见到你。”鱼徽玉实在不解,他是怎么做到如此泰然自若,以他们往日的恩怨,他和她相比,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他应当是不想见到我们,你不要与我一同出现就是了。” “这是我家,难道还要我避着你?”鱼徽玉气得想笑。 “那你不必避讳,随我同去最好,和我一道去见你父亲,我们俩一起出现在他眼前。” “有病......” 现在是晨时,说不上很早,该劳作的人已经劳作起来了。 鱼倾衍下朝后与同僚回侯府商议公务,谈完公务送送客时,路上碰见了妹妹与前妹夫。 离着远远的距离,没有人注意到树荫处的二人。 看鱼倾衍骤然止步,同僚迟钝地不知发生了何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恍然大悟,“这不是鱼妹妹和左相吗?” 陆长庚与鱼徽玉有过两面之缘,经上一次见面,他对这个小娘子印象甚好,觉得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 有如此好说话又温软的妹妹,陆长庚不解鱼倾衍怎么忍心对她冷眼相对,碍于这是人家的家事,陆长庚不好多过问。 “那南珠钗是我部前几日打算给公主的生辰礼吗?”陆长庚忽觉眼熟,惑然问。 九公主生辰,六部皆备下贺礼,吏部也不例外。礼物交由上位几人定夺,鱼倾衍最终择定青瓷牡丹瓶。取万花之王,寓有华贵尊荣之意,中规中矩,不出挑却也稳妥的贺品,在宫宴的奇珍异宝中不出彩。 南珠流光,难掩其辉,衬得女子容颜愈发明艳照人。 前半月,民间传闻发丘派在古墓得一遗世孤品的古朝南珠,当夜不翼而飞。鲜少有人见过它的真容,又不知传闻真假,如此珍贵的东西,也很快被人淡忘。 “这钗子谁送的?”沈朝珏问。 男人的想法多半相同,在意一个女人时,总想着送她好东西,越珍贵越好,送的东西多是珠宝首饰,以为女人会喜欢。再不济,珠宝首饰的礼物也不会出错。 男人最了解男人的心思,直觉告诉沈朝珏,这是男人送的。鱼徽玉若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定不会随意簪戴。 “与你何干。” 放在以前,沈朝珏不会过问她发钗发簪的来历。他连她喜欢的样式都不曾留心,却送过她一支价值不菲的玉钗。 那时许三娘子一案解开,沈朝珏和周游很快连晋两职。 自入职大理寺起,沈朝珏每日起早贪黑,伏案疾书,如今晋职,大理寺给他了两日清闲时间。 鱼徽玉终于可以和他一起同游市集,她精心妆点了很久,又选了很久的衣裳。 沈朝珏坐在窗边等她,看鱼徽玉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裙,一次又一次地问他“好不好看”。 “嗯。”沈朝珏的回答很一致。 “你骗我的吧,方才那身你也是这么说的。”鱼徽玉已经开始不相信了,可自己又挑花了眼,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仍举棋不定该穿哪身是好。 “你慢慢选,我们还有一日半的时间。”沈朝珏在笑。 已经到了晌午,鱼徽玉不纠结了,终选定和沈朝珏身上青衫相仿的青裙。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光明正大地逛市集,鱼徽玉想妆扮的好看些。 京中西街最是热闹繁华,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应有尽有,鱼徽玉来过多次,都不及这一次。 这里人太多了,两个人的手要紧牵才不至于被人流冲散。 身体不时被人群推搡,朝沈朝珏贴近,鱼徽玉不讨厌这种拥挤。她借人多握紧了他的手,很快得到更紧的回握,但沈朝珏大抵是怕和她走散了。 这条街上有许多达官贵人光顾的铺子,京中时兴物件目不暇接,稀罕珍品不少,有些甚至能与宫中媲美,价钱自然不菲。 “想要就买。”沈朝珏说。 他升了官职,月俸跟着上涨,比以前在国子监高出很多。 鱼徽玉口上说不与他客气,心里暗暗比对着掂量值不值得。 买了胭脂,买了衣料,又去了首饰铺。 进去前,鱼徽玉挑了价格看起来在他们承受内的铺子,试戴了几支钗子,铺子老板娘见鱼徽玉生得姿容出众,取出几支珍藏的珠钗,说是平日里绝不示人的宝贝。 鱼徽玉连声推拒,架不住老板娘热切,她想是不是她和沈朝珏看起来像是富家子弟,才让老板娘误会了。 该说不说,其中一支玉钗确实精巧,雕工细腻,质地莹润。 问及价钱,太高了,是沈朝珏三年的月俸。 鱼徽玉摇摇头,说了一句“不是很适合我”。 “你不喜欢?”一旁的沈朝珏终于开口。 鱼徽玉再摇头。 老板娘惋惜地收起钗子。 日影西斜,鱼徽玉急着要走,拉沈朝珏出铺子。 “唉,本来还打算去买点好菜晚上好好做一顿饭,现下恐怕来不及了,我们快些去菜市,应该来得及赶在天黑前做好。”鱼徽玉拉着沈朝珏的手,她走在前面,沈朝珏难得走得比她慢。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要鱼徽玉停下,“我们在外面吃吧。” 鱼徽玉听到沈朝珏的声音,止住脚步,转身看他,她安静下来,点点头,“好啊,那在外面吃吧,你也不用洗碗了。” 鱼徽玉选了一家小菜馆,她说想吃淮南菜,问沈朝珏吃什么,沈朝珏让她点。 点好了菜,鱼徽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像是一路上被人跟着,回首又不见人影。 许是陪她逛街太无趣了,说好一起玩两日的,第二日沈朝珏就回大理寺上值了。 鱼徽玉没有抱怨,正好她昨日走得也累。 沈朝珏擢升后,鱼徽玉没有再去做针绣的活计,她找到了更有意义的事情。 就是同陆晚亭一起与旁的文官夫人们品茶会,或是研讨可以帮衬夫君的打理家院人际之道。 沈朝珏每日在家待的时间很短,正好她在家里无事做,可以与夫人们多相处。 鱼徽玉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想来是公务上的事,鱼徽玉没兴趣知道。 她进入了新的人际,见识了从未接触过的身份。鱼徽玉与沈朝珏提过这件事,沈朝珏持无所谓的态度。鱼徽玉还与他说过相识的那几位夫人,沈朝珏总是忘了谁是谁,他明明看书籍时过目不忘,却记不住她说的简单人物关系。 “你怎么又忘记李夫人了?” “你和我说过?” 鱼徽玉轻叹,“算了算了,和你说不明白。” “不明白。” 沈朝珏不明白鱼徽玉为什么要与她们走那么近,她们总是对她指手画脚,说身为人.妻不该这样,不该那样。 出身侯府,鱼徽玉见过太多珍品宝物,有宫中赏赐的,有军中的战利品,包括各式好看钗饰。 时隔半月,鱼徽玉快要忘记那日他们逛集市的下午,在铺子里见到的玉钗。 直至看见素净妆台上多出来的锦盒,她记得分明没有放过东西在上面,疑惑间,鱼徽玉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玉钗。 同日,首饰铺子。 一位侍从进内,询问老板娘可有一支玉钗,老板娘说,“真不赶巧,您来晚了。” 侍从出了铺子,向靠停僻处的华车走去,在幕帘旁躬身,“长公子,那支玉钗被人捷足先登了。” 18、一无是处 花钗摇曳,偌大的南珠在日晖下熠然。 女子细眉轻蹙,不悦地睨着面前的男人。 “你有喜欢的人了?”沈朝珏想到的是林敬云。 新官发授的告身时,他看过林敬云的身份文牒,来自江东渔村,家境清寒,品性尚可,不像是能得到这支钗子的人。 “是与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鱼徽玉只觉莫名,他先是询问钗子来历,又是问她的私事,若是换作他人,他会这般盘问?难不成还对她有所念想。 想来鱼徽玉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以前难以感受过他喜欢她,几句无关痛痒的询问,却让她往这方面去想,真是疯了。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诫她别再痴心妄想了,另一个声音却争辩说她从未有此求。 若是在从前,沈朝珏问什么,她都会如实相告,更多时候即便他不问,她也会絮絮说个不停。 而今他问,她冷言,是过往从未有过的情形。 身处这样的境地,鱼徽玉觉得不耐,从前的沈朝珏是不是也是对她不耐,才会冷语相向。 “和我是没多大关系,只是看在往日的情分,怕你受人蒙骗。”沈朝珏淡淡。 “放心,一样的人,我遇一次就够了,绝不重蹈覆辙第二次。”鱼徽玉冷笑一声。 沈朝珏不再接话,静静望着她,平静的眼底是看不清明晦的情绪。 “小灵,我们走。”鱼徽玉不与其多纠缠,擦身而过。 小灵匆匆跟上自家小姐,继上次的事,她对左相心有余悸,经过时大气都不敢喘。 远处二人将这一幕尽收眼中。 “你先自己回去。”鱼倾衍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长庚茫然地看着他离去,“啊?” 鱼倾衍向沈朝珏步去。 “沈朝珏。” “林敬云查到了?”沈朝珏第一句话是这个。 “没有。你若是为了徽玉,这个忙便不必你帮。”鱼倾衍冷声道。 “这就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没有我,你拿什么查。”沈朝珏似笑非笑,“若是圣上知道你还在调查此事,会怎么样?” 当今朝野人尽皆知,左相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在宫外为圣上分忧解难。圣上特赐圣令,昭告朝中,见令如面圣人,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实权。 “你威胁我?”鱼倾衍眸中掠过寒芒。 “是提醒你,你自己想死,别连累侯府的人。” 两个男人身形相仿,相对而立,暗流涌动。 日头越来越烈,昨日雨后,今日又变得炎热。 街市上人来人往,鱼徽玉坐在车轿中,思忖着稍后要如何与陆晚亭说药材的事情,她不善于作伪,总是败露,何况陆晚亭又是心思细腻的女子。 她一定要好生斟酌言辞,以免露出破绽 直至马车停稳,鱼徽玉敛起思绪,带着玉簪花下车。 上次一别,已有半载。 回京后,鱼徽玉托人带玉簪花去过陆晚亭半年前的住处,侍从却回来告诉她那里早已没有了人住,鱼徽玉这才知道,陆晚亭换了居所。 这是鱼徽玉第一次来到陆晚亭的新居,此处离平远侯甚远,邻近郊外,驱车半个时辰才到。 周遭绿荫环绕,屋舍稀疏,互不相邻,是个静心休养的好去处。 鱼徽玉上前,轻叩木门。 见无人回应,鱼徽玉又敲了两下,唤道,“晚亭姐姐。” 门被打开,开门的女子身着湖蓝素衣,木簪入发,云鬓轻绾,身姿清减,面容白得生出憔悴。 “晚亭姐姐。”鱼徽玉看到消瘦了一圈的女子,一时心疼,抿唇不知说什么好,方才想好的话术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徽玉,你先进来吧,别在外面站着了。”陆晚亭如初见时一样,对她温柔浅笑,看她又是手里抱着花栽,又是手上提着重物,顺手接过最重的花盆。 进了屋,陆晚亭将玉簪花摆在最醒目的窗边,日光落在花瓣上,花瓣周身镀光,显得更白了。 “你坐,我去给你沏茶,你过来花了很长时间吧。”陆晚亭边问边去备茶。 鱼徽玉没有坐下,跟上前帮忙,她倒着茶水,“我来便好,姐姐你先坐。” 两个都是闲不下来的女子,一见面变得很忙,有抢着干活的仗势。 以前的时候,鱼徽玉就常羡慕姚诗兰有姐姐,她总听姚诗兰抱怨长姐,在她听起来是很幸福的抱怨。 比起兄长,鱼徽玉更希望能有个姐姐,还是姐姐贴心。 认识陆晚亭后,鱼徽玉早已将她当作亲姐姐看待,那两年,陆晚亭对她多有照顾。 “姐姐,你瘦了好多,可是身体还未见好?”待到二人坐下,鱼徽玉担忧地望着她全无血色的面容。 “还是老样子,用了不少药,再难有起色了。”陆晚亭笑笑,彷佛这对她来说是小事。 “莫要这么说,昨日府上来了位神医,本想请他今日与我一同来的,可惜他昨夜回去沧州了。”鱼徽玉惋叹,“姐姐,你随我回侯府吧,我再去寻些名医来为你看看。” 早在一年前,鱼徽玉和离之时,她就邀陆晚亭与她一起去江东,可陆晚亭不愿,又念及她那时身子虚弱,不适奔波劳累,鱼徽玉作罢打消了这个念头。 陆晚亭仍是轻轻摇头,“该看的名医都看了,多是说我现下好好静养最要紧,于是我来到此处。” 一为清静修养,二为不被打扰。 “对了,你父亲可好些了?”陆晚亭听闻了平远侯病重的消息,她料想鱼徽玉回来就是为了她父亲的事。 “父亲好些了,昨日那位名医为他诊治,说要行针治疗。”鱼徽玉咬唇,思索再三,终是取出了那包药材。 “晚亭姐姐,这药给你,可以补治气血。” 厚厚一摞包的严严实实的药材放在桌上,包不住药材淡淡的苦涩气息。 “有心了,都是些什么药?”陆晚亭温声问道。 鱼徽玉心下完蛋,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压根不知里头有哪几味药物,刚才想好的药物来历用处全然派不上用场。 “呃,里面有......有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这是周游给你的吧。”陆晚亭微扬唇角,面上并无怨怒之色,她解开药包,用了这么长时间的药,一下子认出其中难求的几味名贵药材。 鱼徽玉垂首不语,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良久才道,“姐姐莫要生我的气。” 她体会过这种滋味,在父兄与沈朝珏走近的时候,鱼徽玉心中憋闷有气,想来此时陆晚亭也是。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今日见到你开心都来不及。”陆晚亭笑了笑,“方才你叩门,我还以为是周游又来了,开门见是你,我便知是周游告诉你我的住处,说来是我疏忽,换了居所没有告诉你。现如今我与他倒没有那么怨恨了,不过也说好了此生不复相见。” 看着面前温婉纤弱的女子,鱼徽玉心生不忍,眼尾泛红,“我错了,明知姐姐与他到了这等境地,还去寻他,如此看来,我真不是人,竟利用姐姐。” “利用?”陆晚亭狐疑,“你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与我说说吧。” “是侯府遇到了麻烦,我有个伯伯枉死,圣上却已草草结案,我才想到了大理寺,去找了周游。”鱼徽玉懊悔不已,如鱼倾衍所说,她确实是个麻烦。 “原是如此。”陆晚亭颔首,“若他还有半点良心,是该给枉死的人一个交代。” 鱼徽玉诧然抬首,眸中水光闪动,陆晚亭从不会责怪她,她对她太好,反倒让鱼徽玉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是利用了这份情谊。 “无妨的,你是为了家人。何况你也对我很好,不是吗?知恩走的时候,是你一直在陪我。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亲妹妹了。”陆晚亭柔声安慰,若非遇到难处,她知道鱼徽玉不会走到这一步。 鱼徽玉的泪水再忍不住,如断线珍珠般往下掉。 他们说,常哭的人是因为知道自己哭了有人安慰,鱼徽玉是被人安慰了才哭,不然她绝对可以忍住。 “不要哭了,妆要花了。”陆晚亭用帕子给鱼徽玉拭泪,“只要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你以我的名义做任何事都可以,我没有可以报答你的,这一生,让我尽可能帮你吧。” 陆晚亭少时没了爹娘,与周游相依为命,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上京,鱼徽玉是她唯一的友人。 认识鱼徽玉之前,陆晚亭没结识过这样明朗和善的女娘。 在他们婚姻的尾声,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得知鱼徽玉为了沈朝珏放弃侯府千金的身份,陆晚亭也觉得她糊涂,与旁人说的糊涂不一样,她是恨铁不成钢。 有时候两个人互相都在想,为什么有些男人会有这么好的妻子。 实在想不明白时,彼此问过对方。 鱼徽玉问陆晚亭为何会嫁给周游,陆晚亭说,“我们青梅竹马,那时他是我们那最有出息的人,在一起太久,忘了缘由,莫名其妙就只能嫁给他了。” 陆晚亭问鱼徽玉为何会嫁给沈朝珏,鱼徽玉的回答很简短,“他长得好看。” 陆晚亭轻叹一声,“长得好看的男人性子都不好,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鱼徽玉在细想这句话,不远处的沈朝珏和周游闻言奇怪地看向她们,那时谁也没想过和离。 19、如何侍奉 柳医师走后,沈朝珏果真做到了日日来平远侯府负责行针。 鱼徽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在自己家中还要避着人走。 起初鱼徽玉还有所担心,请教过府中医师,医师肯定了沈朝珏的针灸医术,称侯爷病情确有好转。 为了父亲,忍一忍就忍一忍。 这日,有侍从来传话,鱼徽玉认出这是鱼倾衍身边的侍卫。 “长公子让小姐过去一趟。” 鱼徽玉不由心下一沉,以为自己又是做错事了,问侍从也不透露,她苦思一路,实在找不出最近行事有何不妥。 长公子院中。 鱼徽玉轻步踏入屋内,鱼倾衍正在案前整理卷章,安静到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兄长寻我有什么事吗?”鱼徽玉轻轻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 “这半月,沈朝珏日日到访,你可曾去找过他?”鱼倾衍停下手中动作,抬首看向面前的女娘。 “没有,我找他做什么?” 鱼徽玉惑然,她连出院子都特意避开可能与沈朝珏相遇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去找他。 “那你这些时日都出府去哪了?”鱼倾衍追问。 自与陆晚亭重逢后,鱼徽玉日日去了她那。 “我是去寻友人了。” 鱼倾衍知道她是有个手帕交,之前来过府上,这些鱼倾衍不想知道。 “知道了,你回去吧。” 鱼徽玉一头雾水,鱼倾衍特地唤她来,就是问这些? 一番无关紧要的盘问下来,耽误了她与陆晚亭的相约。 昨日陆晚亭说想出去走走,鱼徽玉欣然应下,二人约好在西街碰面。 鱼徽玉紧赶慢赶,好在赶到时陆晚亭还未到。 街上人声鼎沸,鱼徽玉坐在轿中等。 片刻后,陆晚亭赴约而来。 二人信步而行,鱼徽玉一路上滔滔不绝,还与她说了今日被兄长无缘无故传唤的事。 途经牛肉酥饼摊,鱼徽玉顿时噤声,倒是陆晚亭问她要不要吃。 面对旧忆,他们很坦然,不论是陆晚亭还是沈朝珏,好像只有她在别扭。面对不好的,她总是在回避,不论是半年前和离去江东,还是近日因为沈朝珏闭门不出。 鱼徽玉暗忖,到底该是怎么样的表现才是全然放下。 “我不用了,姐姐要尝尝吗?”鱼徽玉问。 “我不喜欢吃牛肉。” 这么久以来,鱼徽玉还是第一次知道。 面上惊诧一闪而过,鱼徽玉随即道,“那我们去吃你爱吃的。” “好啊。”陆晚亭莞尔一笑。 二人并肩而行,这几日相处,让鱼徽玉恍若回到从前。 那时沈朝珏不喜她做布庄针绣,鱼徽玉没了事干,幸在结识了陆晚亭,鱼徽玉与其相谈甚欢,时常约好闲逛。 周游来京早,这两年,陆晚亭在京中结识了其他文士夫人,偶尔赴她们的茶会。 鱼徽玉得知后,央求陆晚亭带她一同前往。 陆晚亭自然答应了她。 第一次去茶会,是在小有名气的茶楼。 二楼雅间中,传来女子们的笑语声如春风拂过,又轻又柔。 鱼徽玉跟在陆晚亭身后进去,笑声止住,数道目光齐齐向她投来。有好奇的,有思虑的。 “这位就是鱼妹妹吧?”一位约莫二十五六、穿戴雅致的女子起身相迎,想来是陆晚亭来时与她们介绍过,女子说,“说来我们还有些渊源呢。” “什么渊源?”鱼徽玉对她没有印象,还以为是在侯府的时候见过,绞尽脑汁想不起来这位夫人的面貌。 鱼徽玉在侯府见惯了各式玉器,认出她手上戴的玉镯虽非极品,却也是中上品相,至少是她现在买不起的。 “当初我父亲不知沈大人之名,见其相貌堂堂,有意将舍妹说给他,一番打听,才知沈大人年纪轻轻成了亲。”女子笑着,“可惜了,差些就是我妹夫了。” 其他几位娘子跟着笑,鱼徽玉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场面,不知如何应对,陪着干笑两声。 这些沈朝珏不曾与她提过。 “不过日后也是我妹夫了。”女子又道。 鱼徽玉杏目微张。 “因为现在你是我妹妹了,沈大人不就是我妹夫吗?” “......” 陆晚亭上前,“李夫人,莫要打趣她了,我这位妹妹面薄。” 初入夫人们的茶会,鱼徽玉像是闯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这里一切太古怪了,对她来说很新奇。 夫人们谈笑风生,鱼徽玉坐在最边上,她小口啜茶,无声打量着她们。 夜深归家,屋内漆黑,没有点灯烛,沈朝珏没有回来。 鱼徽玉沐浴后躺在榻上,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 等到沈朝珏回来,鱼徽玉与他说了此事。 “她们好特别,李夫人还说差点要将妹妹许给你。” 沈朝珏侧躺凝视她的脸,看了一会,伸手去触碰,“想不起来。” 他的手贴在她柔软的脸颊上,掌心薄茧蹭得鱼徽玉微痒,鱼徽玉握住他冰凉的长指,“你沐浴没烧热水吗?” “没有。” “你不怕着凉了?” “不怕,我身子好。” 鱼徽玉怕冷,她要是洗了凉水澡准是要染风寒,她有点羡慕这些不畏寒凉的人。 “明日我还要去茶会。” “随你。” 最近秋凉,夜里鱼徽玉睡着发冷,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沈朝珏就在身后,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身。 鱼徽玉低头看腰上骨节分明的手,身子往他温暖的怀中靠了靠。 一回生,二回熟,多去了几回茶会,鱼徽玉已将诸位夫人的身份知道了个大概。 其中有文士之妻,还有朝中官员家眷,多是九品到五品,位份越高的夫人,越少出面。 她们多是谈论自家夫君,以及如今朝中文官的处境与局势,甚至夫妻话题。 鱼徽玉是其中年岁最轻的,成亲时日又短,有些道理不甚明白。 “鱼妹妹有所不知,我们在外要做夫君的面子,行止得体。回家后要侍奉好夫君,这才是为妻之道。”李夫人谆谆教导。 “如何侍奉?”鱼徽玉追问。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鱼徽玉觉得夫人们有时说的话格外有道理,不愧是年长她的人,经历就是多,鱼徽玉恨不得取纸笔记下要点。 一旁的陆晚亭轻咳一声,示意其他夫人适可而止。 李夫人含蓄了些,“自是夫君回到家后,多关心贴照顾些。” 鱼徽玉深思熟虑。 那晚沈朝珏回到家中,见鱼徽玉已经备好了浴桶,热气氤氲,她站在桶边,满目期许地望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沈朝珏迟疑。 “你老是用冷水,我今日特地烧了热水。”鱼徽玉解释。 见沈朝珏原地不动,鱼徽玉上前,拉他到浴桶边,“快洗吧,趁热洗。” 心中虽有几分怪异,沈朝珏还是褪去了外衫,长指落在腰带上,瞥见一旁不为所动的鱼徽玉,“你出去。” “为什么?”鱼徽玉新学的按跷还未施展,这是她与王夫人学的,王夫人告诉她,当初她就是以这一招将她夫君训得服服帖帖。 “行,你待着。” 腰带里衣应声落地,露出线条分明的脊背,入水声接踵而至。 鱼徽玉霎时红了脸,面颊如被火烤般滚烫。 “你到底要干嘛?”沈朝珏扫了眼侧身僵立的鱼徽玉。 鱼徽玉这才不自然地走近,指尖轻点沈朝珏触感紧实的肩膀,“你今日辛苦,我帮你按按。” 一声极轻的笑声。 “就为这个?” “是的。”鱼徽玉回答。 “可以。” 经过应许,鱼徽玉的手指才完全置于他肩头上,目光不经意掠过他小臂到肩膀的线条,轮廓完美分明。鱼徽玉暗自对比着自己手臂与他的差距,显得她的小臂好细弱。 沈朝珏平日看着清瘦,没想到身段如此硬朗,鱼徽玉这才发觉高估了自己的力道,她要用力才能按捏。 她正在卖力,却被让停。 “别动了。” 一只大手蓦然握住她的手腕,修长手指圈住手臂绰绰有余。 “不舒服吗?”鱼徽玉以为是手法不当。 “我还学了另一种。”鱼徽玉说罢,想要挣脱开沈朝珏的手,到底是女子,力劲上比不过男人。 奈何沈朝珏抓的紧,鱼徽玉蹙眉,用力挣扎了一番,竟被沈朝珏的暗力拽得跌进浴桶里。 溅起的水花泼了沈朝珏一脸,俊美的面容湿透,他没想到鱼徽玉这么不禁力,眼疾手快拉她出水面。 鱼徽玉呛了几口水,咳得双眸泛红,青丝湿漉漉贴在纤白的颈子上,楚楚可怜。 “怎么样了?”沈朝珏手背去拭她唇边的水渍。 鱼徽玉淹水后惊魂未定,委屈地扑进沈朝珏怀里,轻轻啜泣。 沈朝珏刚要去拍她的背安抚,她又很快弹开,退到纤薄后背贴紧桶壁为止,面红耳赤地看着他。 浴桶狭小,纵使如此,鱼徽玉仍隔着衣料坐在他腿上。 女子衣发尽湿,眼睫漉漉,衣衫紧贴腰身,勾勒出玲珑曲线,耳尖红的像要滴血。 沈朝珏的眼神如常,不见半分异样。 “你去换身衣裳。”沈朝珏让她出去。 鱼徽玉慌忙起身翻出浴桶,逃也似的往外跑,宛如受惊的小鹿,留下一地水痕。 沈朝珏阖上眼,觉着还是要用冷水沐浴,热水越洗越热。 趁沈朝珏还在沐浴,鱼徽玉急急换上身干净衣裳,她坐在榻边,一遍遍想着方才的画面,越想越懊悔,面上越来越烧。 过了许久,沈朝珏才穿了里衣出来。 鱼徽玉背对着他,始终不敢回头。 沈朝珏又走了,不知做什么去,片刻回来,手里拿了丝帕。 “不知道擦?”他用帕子为鱼徽玉绞发。 鱼徽玉乖乖端坐,背脊僵挺,难得安静。 待头发干得差不多了,鱼徽玉已困乏不堪,背对着沈朝珏侧卧在榻上。 沈朝珏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20、公报私仇 第20章 公报私仇 西街熙来攘往,市声如沸。 街道上不乏有贵人乘华盖车轿出行,鱼徽玉与陆晚亭步行其中,她喜欢融入喧阗人海,有尘世喧嚷的烟火气息,显得不那么孤单。 二人所经之处,都是女儿家会去的铺肆,钗环锦绣,玲珑生辉。 太久没有过这样闲适日子,鱼徽玉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以前的时候,总是四个人一起出行,她们在前面挑选物件,后面的两个人负责提物陪逛,兼付银钱。两个人精挑细选,有说有笑,这样的日子不多见。 当时鱼徽玉常出入于各位夫人们的茶会花宴,她本就善于察言观色。在夫人们中的茶香语笑间,学会了人情世故,窥透了许多官场与人际里的“明暗规则”。 诸如哪些礼不可不送,哪些话不可明说,何谓“以退为进”,何谓“言外之意”,鱼徽玉渐谙其道。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游戏,与夫人们及她们久经宦海沉浮的夫君相比,鱼徽玉和沈朝珏就是里面的新入局者,他们太新了,什么都不懂,要靠自己摸索。 尤其是沈朝珏,他从不屑打点上下关系。鱼徽玉屡将夫人们的婉言转述给他,提醒他要与同僚们和睦相处,沈朝珏不以为意。 他说,“靠别人能靠一辈子?” 他总有自己的说法,鱼徽玉觉得她在对牛弹琴。 和沈朝珏不同,鱼徽玉率先学会了“游戏规则”。 在头两次的茶会中,鱼徽玉便初见端倪。官位低的夫人总是在逢迎哄捧着高官夫人,有钱的以礼开道,有人脉的施以人情,再不济的就赔尽笑脸、巧言讨好。 鱼徽玉涉世不深,照猫画虎地学样。她年纪尚轻,言语乖巧,容貌讨喜,身为侯府千金却没有架子,反倒主动接过她们不愿沾手的苦累活,至少不会让夫人们讨厌。 白日闲家无事时,鱼徽玉就试着做各式小巧可爱的糕点,思量着带去茶会请夫人品尝。 她做了很多口味,不知哪个好吃,拿沈朝珏做试验。 夜里鱼徽玉总推着沈朝珏到厨下试吃糕点,数碟点心罗列案上,烛火明亮,甜香弥漫。 “这些都要吃?”沈朝珏皱眉。 “你尝尝啦。”鱼徽玉笑吟吟拈起一块递到他唇边,还要他用毕生所学词汇来形容其味如何。 沈朝珏一般吃了三四块就要走,鱼徽玉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人,把站起来的人按回凳子上,手臂勾着他的脖颈,强喂他吃,“再吃一个,就一个。” 鱼徽玉把沈朝珏说还可以的糕点都记下,决定下次茶会就带这些去。 算下来要做好几盒糕点,须得提前一夜赶制。 茶会前一晚,鱼徽玉卷起袖子开始制作,沈朝珏在书房听着她捣鼓的声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立于门畔。 “怎么了?是不是我动静太大打扰你了?我动作轻些。”鱼徽玉抬眸问道,没注意自己颊侧沾了面粉,衣裳上尽白,像是刚从雪里回来。 “你何必要去讨好她们?”沈朝珏冷着脸过来,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另一手用帕子擦她的脸。 他的动作不温柔,擦完后把帕子扔到一边。 “我没有啊,怎么能叫讨好呢?她们对我挺好的。”鱼徽玉想起夫人们好心告诉她了一些道理。 “去街上买一些给她们吃就行了。” “那不一样,就是要亲手做的。” 窗外夜色沉沉,万籁俱寂,灯下两道人影绰绰,面香与墨香交织。 沈朝珏没有说话,净手替她揉面,指节分明的手在面团间揉捏推压,动作竟出奇地娴熟。有了人帮忙,鱼徽玉进度快了许多。 一人揉面,一人捏糕点,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壁上,场面很是安宁。 “你有喜欢什么动物吗?”鱼徽玉突然问道。 “狗。” “为什么?”鱼徽玉又问。 “听话。” 片刻后,鱼徽玉出现在他身后,笑语盈盈,“当当当。” 沈朝珏回头去看,只见她掌心托着一只面团捏成的小狗拿到他眼前展示。 面粉捏的小狗模样稚拙简陋,迷迷糊糊有狗的样子。 沈朝珏看清后轻笑一声。 前几次的茶会,夫人们待她态度尚可,鱼徽玉以为经营付出终得回报,迈进了这个圈子的第一步,谁知打脸来的太快。 这场游戏里,所有友善都不是平白无故来的。 那日茶会,鱼徽玉将做了一晚的点心带去给各位夫人品尝。 李夫人两指拾起一块杏仁酥,蓦然问起,“徽玉妹妹,听闻你兄长在吏部为官执事正直。前几日我夫君无意犯下小纰漏,可否劳你向你兄长说说情?” 鱼徽玉正在吃莲蓉糕,闻言一怔。 太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家人了。 离家后,鱼徽玉了解家里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得知父亲又赴沙场,得知鱼倾衍在朝中平步青云,在吏部混得风生水起,得知二哥哥远去外省办差,得知阿瑾办了周岁宴。 “实在惭愧,”鱼徽玉艰难开口,“我与家中许久没有联系了,此事我怕是力所难及。” 别说现在,即便是还在侯府,她也没有和鱼倾衍讨价还价的余地,若真 在鱼倾衍面前说及这些,怕是早被他那冷厉眼刃剜得体无完肤。 “是不能帮,还是不愿帮?”李夫人笑意浅了几分,“不是说好大家都是亲姐妹吗?不过是让你兄长在吏部清点时略抬贵手,有这般困难?你去与他求求情好不好,日后你若也有所需,我必当倾力相助。” 鱼徽玉窘迫难言,还好有陆晚亭在一旁周旋劝解,李夫人才勉强作罢,收回要她帮忙的念头。 见此景,其余夫人寻由推拒,无人肯收下糕点。 当日回去,鱼徽玉带回了满满当当的食盒,沈朝珏回来时,她还在吃糕点,面上没有半点沮丧之色。 一桌点心堆叠如小山,入口甜香,带着些许涩意。 沈朝珏一句话没说,坐在鱼徽玉身边。 鱼徽玉扭头看沈朝珏,三言两语与他一笔带过今日所发生的事。 烛芯跳跃,在她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沈朝珏取过一块糕点送入口中,“日后别自讨苦吃了。” 鱼徽玉没有生气,她鲜少生气,总是能找到安抚自己的出口,随口一出,“只有你不是看在平远侯府上与我在一起。” 彼时平远侯府风头正盛,老皇帝病重,唯一心愿是平定边塞叛乱,平远侯在边地打了场漂亮仗,皇帝龙颜大悦,特赐兵符,侯府权势由此更上一层。京中众人无不欲借机攀附,寻求庇护。 而鱼倾衍在吏部雷厉风行,年轻有为。 近日吏部清查官员,首当其冲的就是大理寺。 第一个被开刀,不料竟查出周游一行人经手的案卷出了岔子。平远侯府与太傅府似有默契般,同时双双施压,沈朝珏受牵,二人被列入重点审查。 天际墨云翻涌,有山雨欲来之势。 那是鱼徽玉离家这么久,第一次再见到家里的人。 大理寺门口,众多侍卫按剑而立。 吏部清查,锋芒直指大理寺,里面气氛凝重肃穆。 鱼徽玉与陆晚亭匆匆赶来,此时朱门外侍卫看守,两个弱女子被冷刃拦在阶前,“现在清查大理寺,你们两个女子岂能入内?如若再靠近,小心对你们不客气!” “我看谁敢拦她。” 一道声音从内传出,鱼徽玉认得这位走出来的侍卫,是鱼倾衍身边的亲随。 “睁大你们的眼,这是我们侯府的小姐,吏部侍郎大人的亲妹妹。”他声音不高,却有一股威压。 其他侍卫闻言,铁剑应声而移,纷纷退让出一条通路。 “长公子在里头办事,小姐要是想进去求情,现在可不是时候。”侍卫劝道,连语气都如其主的三分薄凉。 鱼徽玉咬唇不语,终是转身离去。 以她的了解,自己进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回家等审查结果。 大理寺内。 潮湿阴暗的地牢深处,霉湿之气扑面而来。几个身着官服的男子被囚于同一间牢房内,气质身份与周遭犯人格格不入,面上是同样的惶惶不安。 牢房内的几人共同参与了一桩命案的审查。几人急得团团转,唯独角落的二人静默不语。 周游犯愁,“我这才升迁不久,不会很快被贬回去吧。” 沈朝珏瞥了他一眼,“还有命就不错了。” 地牢入口处,两道身影伫立,分别是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青年。 “太傅大人何必亲自来一趟?”青年问。 “我可是听说,里面关着的,有侍郎大人的亲妹夫。”许太傅道。 “许大人说笑了,什么亲妹夫,家父从未认可这桩婚事,全是小妹不懂事罢了。”鱼倾衍声音冷峻,凤眸微眯。 “既然如此,侍郎不会徇私舞弊吧?”许太傅随之低笑。 “绝无可能。” 鱼倾衍步入地牢,亲自审问每个涉案官员。还未审完就水落石出,是其中一人疏漏所致。 那人不是沈朝珏,也不是周游,鱼倾衍仍是往下审了沈朝珏。 他问了沈朝珏籍贯年岁,现居何处,家中有谁,这种寻常问题。 “是否婚配?” 沈朝珏抬眼看他,照答,“已有婚配。” 鱼倾衍持笔记下,面不改色,接着道,“你可认罪?” “我认什么罪。”沈朝珏方才就已知晓同僚认罪之事。 鱼倾衍还要审,无非是公报私仇。 “还嘴硬。”鱼倾衍轻笑,“让我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骨头硬。” 屈打成招。 鞭声破空,沈朝珏和周游二人终究不认,罪不至死,又不能真打出人命,只能放人回去。 此案犯错之人已经抓获,其余人顶多受轻罚,奈何周游开罪许太傅,一纸奏疏,所有涉及此案的官员纷纷受此牵连。 贬谪已是轻罚,更有下放偏远州府,每人还受了十鞭责罚。 夜暮沉沉,鱼徽玉在家中等到沈朝珏时已是天黑,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与沈朝珏一同来的还有鱼倾衍,他手持诏书。 夜风萧瑟,卷起诏书一角,明黄的绢帛在烛灯下刺目。 鱼倾衍站在屋外,目光越过门槛,在里面扫视一圈,眼底掠过嫌意,“沈朝珏办案不力,削官下发燕州。” 他的声音冷冽如冰,在寂静夜里尤为清晰。 沈朝珏伸手接过诏书,指尖还带着血迹,悄然渗入锦帛纸内。 鱼徽玉闻言愕然,看着负伤却身姿挺立的男人,血迹浸染官服已然干涸发暗,隐隐可见伤口。鱼徽玉倏地红了眼尾,问鱼倾衍,“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要这般对他?” “此案他真有如此大过?”鱼徽玉与陆晚亭自大理寺回来,早就商讨过此次事件,料想过会受牵连,但没想到会这般重罚。一切太突然,像毫无预兆的暴风,摧毁一砖一瓦砌就的房屋。 “你知不知道他在大理寺如何尽心尽力,知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今日,如今全都付之一炬。”鱼徽玉上前,任眼泪无声流下。旁人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当初离开侯府,鱼倾衍看她极为不快,她怎能不去想这件事与鱼倾衍的关联。只是鱼徽玉想不明白,他们不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吗?为何鱼倾衍要这么对她,她不奢求在他那得到好处,可为什么要伤她。 若是其他人这么对她,她甘认倒霉,可面前的人是她亲哥哥,要她怎么轻易咽下这苦楚。 “付出努力?”相比鱼徽玉的哭诉,鱼倾衍极为平静,“为了住在这种地方?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住过这种地方?我看你真是被鬼上身了。” 若要鱼倾衍设身处地为鱼徽玉着想,他难以代入其中。 自她六岁进侯府,什么时候离开过家这么久,如今为了住在这种简陋的地方,竟来责备他的不是。 为了一个男人,与她兄长不分长幼的失礼,真是疯了。 现在鱼倾衍只后悔没有趁早派人除掉沈朝珏,如今见鱼徽玉这番护着他的模样,若是真杀了沈朝珏还得了,她怕不是犯蠢要跟着殉情了。 “你滚。” “你说什么?”鱼倾衍冷眸掠过一丝难以置信。 “我说,你滚出我家。” 夜雾渐浓,遮蔽了月色,整个天幕黑沉如泼墨。 鱼倾衍走后,鱼徽玉担忧地想要查看沈朝珏的伤口。 “没什么大碍,我自己处理。”沈朝珏挡开她的手。 “你是不是怪我?”鱼徽玉轻轻问道。 “我怪你什么了?”沈朝珏随手将诏书掷于书案,他怎会不知道为何会受此无妄之灾。 “因为我,鱼倾衍才会那样为难你。”鱼徽玉虽从来没有受过鱼倾衍好脸色,但夜没料到他会出手这般狠绝,要将他们逼到绝境。 “不要多想。” 沈朝珏没那么悲观,他经历过太多重新开始,习惯了人生起落,有重头再来的勇气。男人终究是没心没肺,不似女子细腻多思,鱼徽玉从前还惋惜自己因此慰藉不了沈朝珏,如今看来是好事。 鱼徽玉有些佩服他,如果换作是她遭遇此等变故,她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样坦然接受。 挨了鞭伤,沈朝珏不让鱼徽玉帮忙处置伤口,独自进了浴室,褪去衣衫,露出崭新的伤痕,清水洗去血污后,将药物直接倒在伤口上。痛感生生传来,沈朝珏眉头都没 动一下,思忖着要如何报此仇。 夜更深了,寒意浸入风,掀动车轿帘幕,直透骨髓。 马车在寂静街道上疾驰而过,轿中的青年阖目,面容清冷俊逸。 少时,爹娘与他嘱咐最多的就是要他好生照看弟弟妹妹,鱼倾衍照做,自幼弟弟妹妹惹下错事,都是他在为他们料理后事。他以为家人就是该休戚与共,同荣同损,甚至生死相连。 十年前,六岁的小女童入侯府,此前鱼倾衍只在江东见过她几面,每逢见面,她都会温声喊他“哥哥”,模样乖巧伶俐。 她初来侯府时还缠着他,喜欢跟在他身后。自母亲去世后,她不再与他亲近,有什么事只会与她二哥说。府上相遇,她总是站得远远,恭敬地唤他“兄长”,好在对他还算听教顺从。 在侯府,父亲因公戍守边塞,常年不在家。每当边关来信,都会先送到长公子院中,她总是第一时间跑来询问父亲信中说了什么、可有单独给她的信笺?半年前父亲出征,如今捷报回京,不日就要凯旋而归,他今日去,本是想将此事告诉她。 若在以往,父亲回府后,他们四人会在一起吃团圆饭。 明明他们才是一家人,她却可以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与家人狠心决裂,离开家中这么久。 回想今夜,鱼倾衍生生捏碎了手中的白玉杯,鲜血混着茶水从指缝渗出,落在木板上洇开红梅。 她从没与他那样说过话,他真是,恨死了沈朝珏。 ^ “徽玉,你与周游说过了吗?” 陆晚亭问鱼徽玉,她说的是鱼徽玉大伯枉死一事。 鱼徽玉摇摇头,自从与陆晚亭重逢后,鱼徽玉再没去找过周游。 “为什么?” “算了,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鱼徽玉不指望周游能施以援手,她知道陆晚亭的过往,连连结发之妻都能辜负之人,还能指望什么呢? 鱼徽玉说这句话是有依据的,至今为止,她遇到的所有男人,或多或少都是坏的。 前段时日,她父亲竟还说要将她许给定西王世子。经历了这么多事,鱼徽玉对婚事早已没了向往,一个人反倒自在轻松,何必自找不快。 “说真的,你若真需要帮忙,我不介意你去找周游。”陆晚亭柔声道。 她和鱼徽玉是一路人,总想着为别人做事,先为他人着想。鱼徽玉想,是不是所以二人都落得了这般境地。 “我们回去吧。”陆晚亭身子已不如从前,出来不久便显露出疲乏。 鱼徽玉颔首,吩咐车轿先送陆晚亭回去。 侯府。 平远侯院中,庭院深深。 沈朝珏每日准来此为平远侯行针,院中侍从逐日习惯。今日见左相来了,侍从们如往常般行礼道安,只是心生疑惑,不知为何今日左相来晚了一个时辰。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平远侯道。 “与圣上弈子一局,耽误了时辰。”沈朝珏打开医箱,取出银针。 “如今朝中可还稳当?”平远侯问道,自他身子抱恙,已很久未去早朝,有时问及长子朝中事宜,长子怕他担忧多有隐瞒,总是报喜不报忧,这些平远侯都是知道的。 “圣上重立律法,查办不忠之臣,又开科抬新,朝中局势已变。等侯爷痊愈,重归朝堂,自当明了。”沈朝珏抬起平远侯的衣袖,为其施针。 “看来左相近日颇为忙碌。” 这半月相处,平远侯从起初的提防,到如今对他略微改善,关于朝中事务,沈朝珏对他从不隐瞒。问及帮他行针原由,也道是圣上和太师的意思。 “重归朝堂,不知要等到何时了。太师近来可好?”平远侯问。 “张太师身体大不如前。”沈朝珏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可以理解旁人以善意的谎言骗人,但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改日我让徽玉替我去探望张太师。”平远侯思考道。 平远侯与张太师少时还有一段时日的相处,那时他带兵出征,皇帝派下一军师,说计谋过人,神机妙算。平远侯年轻气盛,觉得一个文弱书生没有打仗经历,几次三番与其发生冲突,后面逐渐磨合,一同立下不少战功。后来朝中缺人,张试被召回京,二人一个在朝堂,一个在塞外,鲜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不过期间,张太师多次寄往锦囊妙计助平远侯破敌,张太师性子正直,在朝中得罪不少人,每每在朝中遭人攻讦、故意针对,平远侯都会先开口替其辩驳。 沈朝珏闻言,持针的手不经意间一滞,垂下的眼眸淡漠,神色自若。 日头正盛。 鱼徽玉回到府中,以为沈朝珏这会早已走了,当看到平远侯府门口的车驾时,措手不及,正欲调头,已然来不及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日日为她父亲行针,或多或少于她都算有恩情,鱼徽玉这时不好再那般恶劣对他。 “你去找过周游了?”他好像正要找她,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直入正题。 “周游告诉你的?” 鱼徽玉心想真是个叛徒,转念细想他们两个恶人走得那么近,周游会告诉沈朝珏不足为奇。 “有些事不是你该管的。”沈朝珏道。 “我的事也不是你该管的。”鱼徽玉道。 沈朝珏眉骨微突,一步步走近她。鱼徽玉不知他要干嘛,见他靠近,心下一乱。 他在她面前驻足,声线低沉,“你以为圣上为何不查此事?背后牵扯之人,不是眼下可以动摇的。” 沈朝珏不愿费口舌与鱼倾衍说这些,当初听到鱼倾衍安插了人在大理寺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此事任谁去查都是徒劳,就算是找了周游又有什么用。 而且她是怎么想到找周游,她哥都知道找他更有用。 “你怎么和以前一样天真。” 他说的是天真,鱼徽玉听进去的却是蠢笨。沈朝珏极少骂人,他说的天真就是蠢。 “我就是笨,才会和你成婚,去做那么多没必要的傻事。”鱼徽玉狠狠瞪了他一眼,眸中似有薄刃。 “我懒得与你说。”沈朝珏素来不喜和她吵。 话是这么说的,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朝珏看着她的脸,轮廓清晰,她好像瘦了,头发长了许多。以前她总是洗完发不及时绞干,现在不知改了习惯没。 鱼徽玉气得想笑,她才懒得与他多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侯府。 刚回到院中,老管家就来传话,让鱼徽玉去父亲院中一趟。 鱼徽玉这两日没有给父亲请安,应声前往,想着正好要去关切一下父亲的病况。 平远侯院中,药涩袅袅。 平远侯卧榻闭目养神,听侍从小声说女儿来了,方才睁眼。 他常年戍边在外,尤其是妻子走后,更是一心一意扑在战事上,光想着扫平战乱,极少回来见儿女们。还是这次病重,才有了与儿女这么长相处的机会。 看着面前的女儿,越来越像亡故的妻子,平远侯都快忘记记忆里她的面容了。 “父亲。” 轻柔的嗓音唤回平远侯的神思,他双目微涩,“徽玉,过几日你代我去一趟太师府拜访张太师,太师病了,好歹他在你幼时教导过你。” 说来惭愧,鱼家三个孩子幼时都受过张太师教诲。鱼徽玉不及两个兄长善学,学习成效总是不如意。 “是,女儿正有此意。”鱼徽玉应下。 其实她与张太师,不止是幼时见过面,按其中情谊,她是要去关切张太师的。 “定西王的世子要回来了。”平远侯又道。“你们自幼一起长大,许久未见了。” 鱼徽玉了然父亲的意思,“女儿现下没有成婚的念想。” “天底下父母谁不盼女儿寻个如意郎君嫁了?那定西王世子有何不好?人家正是对你有意,才至今未娶。” 平远侯看中兄弟之子已久,定西王与平远侯同为将才,霍世子更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上月打了胜仗,刚下战功,如今正率军返京,听闻已到京州相邻的晋州,没几日就要抵达京城了。 “父亲,您先好生休养,女儿不扰 您清静,先行告退。”有了上次教训,鱼徽玉学会了以退为进,二话不说溜之大吉。 回院后,鱼徽玉备下探望太师的礼数。 除却一些药物,还特意备了好几样点心,她知道张太师少为人知的喜好,就是爱吃甜食,鱼徽玉还记得他爱吃哪几样糕点,一次多做了些。 过了数日,到访太师府。 鱼徽玉提着装满糕点的锦盒,在路上恰遇往日见过的书童,书童也看到了鱼徽玉,提醒道,“左相正在与太师对弈。” “沈朝珏来了?”鱼徽玉啧了一声。 阴魂不散。 “左相常来与太师手谈,不是一日两日了。”书童恭声答道。 “真是够忙的。” 每日上朝下朝,去了侯府来太师府。 鱼徽玉见怪不怪,从前他便终日不得闲,何况太师对他有过恩。 张太师一生不曾娶妻,更别说膝下有子嗣了,他为政忙碌一辈子,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不少人受其恩惠,看似没有孩子,实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当初沈朝珏被下贬燕州,鱼徽玉陪他一同前往。在所有边地里,属燕州最为苦寒难耐。 后来是国子监祭酒写信修书向张太师举荐,说有个可塑之才可以为其所用,张太师细察沈朝珏之能后,又上书先帝,将人要回了京城。 鱼徽玉静立张太师书房外,等候里面的人下完棋。 门忽然开了,开门的人见她立于廊下,先是一愣,而后诧异。 “鱼小姐怎么在外面站着?来多久了?”侍从问道。 书房内的二人闻声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向外望去。 “我刚到,来的不久。”鱼徽玉双腿微微发麻,她没想到棋还没下完,侍从先开了门。 “茶水没了,奴才正要去重新煮。鱼小姐既然来了,还请先进屋稍坐。”侍从躬身相请。 “好。”鱼徽玉一笑,入内。 书房静谧,唯闻棋子落枰之声。堂上二人相对而坐,案上是未完的黑白残局。 黑白交错,快见分晓。 轮到沈朝珏落子,沈朝珏长指持白子,收回短暂的目光,最终落子。 “你又在让着老夫?”张太师叹了口气,语中有不悦之意。“这子重新下。” 沈朝珏捡回方才落下的棋子,另择一处落定。 张太师凝视棋局良久,缓缓道,“老夫输了。” 鱼徽玉有些习惯了,张太师除了甜食,最爱下棋,以前就常要他们夫妻二人来陪他对上一局。 “徽玉,你过来陪我下一局。”张太师忽而看向鱼徽玉。 鱼徽玉杏目微睁,指了指自己,“我?” “嗯,若你赢了,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张太师语态少见的温和,他为人公正严厉,少时鱼徽玉在他门下听课很怕他。 现在时间还长,鱼徽玉上前,沈朝珏起身让出位置,经过时,衣袂交错间,身上的沉香气息拂过。 “我下的不好”当真等鱼徽玉与张太师面对面时,鱼徽玉有几分露怯。 她棋艺不精,少时便不擅此道,后来空闲时与沈朝珏下过,更是屡战屡败。输的多了,鱼徽玉要他让她,他就开始随处下,让人都让不明白。 “沈大人不是在这,你怕什么?”张太师在收拾棋局,枯瘦的手分拣出黑白子。 鱼徽玉看都不看沈朝珏一眼,“我不需要他帮。” “你若是输了,得来陪我下三个月的棋。”张太师设下输赢奖罚。 “啊?”鱼徽玉悔之已晚,要走都来不及了。 身旁人似乎笑了一声。 若是陪张太师下三个月的棋,岂不是会时常遇见沈朝珏,鱼徽玉不想。 “你用黑子。”张太师推过棋罐,让鱼徽玉先行。 初始几步,鱼徽玉还能走得稳扎稳打,后面渐露败象,往崩盘的趋势去。鱼徽玉越发踌躇,面对多处劣势,举棋不定,不知该下哪里是好,玉指拿着黑棋在多处欲落未落,犹豫不决。 “就下方才那处。”身侧的人出声。 鱼徽玉略作迟疑,终还是听从他的,依言落下黑子。 后半局棋已然变作了他来下,鱼徽玉只负责放棋,原本濒死的棋局起死回生,有了破竹之势,发起猛攻,步步紧逼。 沈朝珏俯身看棋局,他的脸不经意间挡住了鱼徽玉的视线,鱼徽玉不语,盯着他颊边前几日还没有的一道小伤。浅浅一道的小口子,血都是淡淡的,快要好了。 他怎么了?是不是行事恶劣又得罪人遭报复了?鱼徽玉这样想。 最后一步棋,鱼徽玉没有下,而是叫停,“点到为止。” 张太师领意,笑道,“徽玉,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太师身体康健,万事顺遂。”鱼徽玉双眸含笑。 “你这孩子。”张太师露出几分羡意,“平远侯好福气。” “全是太师让我的。”鱼徽玉取出锦盒里的糕点,一一陈列案上,“应是我谢太师。” 没半个字提及沈朝珏。 张太师见到这么多糕点,眸光一亮,正要让沈朝珏一起尝尝,鱼徽玉却笑眯眯道,“这些全是我特意为太师准备的。” 张试深知二人关系,他不知二人为何和离,一开始只是听说了二人和离的事,到底是人家两口子的私事。年轻人的事,年轻人自己解决。 “可惜林祭酒走了,不然老夫也不找你们对弈了。”张试长叹。 张试喜弈棋,年轻时难逢敌手,直到因公结识了林祭酒,从中年起便隔一段时日就相约手谈。不谈公务,不论私事,只为棋艺,直至有人离开。 室内静下来。 当时二人从燕州回京,曾特地去拜谢了林祭酒,林祭酒一生清贫自守,与妻子相濡以沫,膝下无子。病发突然,不过两日就走了,前一日鱼徽玉和沈朝珏才去看过他,带去的补药也没来得及开封。 按照林祭酒家中的习俗,走后需子孙抬棺,林祭酒族中子嗣稀少,最后是沈朝珏和其学生为他扶灵送行。 林老夫人伤心欲绝,不顾众人劝说,孤身一人,执意还乡。 春去秋来,空出来的位置会被替补,空荡的坟头开出新芽。这是前年清明,鱼徽玉和沈朝珏顺道去为其扫墓时看到的——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是第一次写这种类型的破镜重圆文,写大纲时可能没把控好回忆插叙,避免不了还有回忆部分,尽可能减少,出现的回忆会有关联现在orz 20-30 第21章 好像误会 棋局终了,太师歇下,二人自书房出来。 沈朝珏还在合门,鱼徽玉已先行数步在前头,他快步跟上。 “你父亲旧伤将愈,但此次伤及根本,日后恐难以再上战场了。”沈朝珏道。 鱼徽玉闻言,步履微滞。 记忆中父亲身强体健,几近没有生病伤痛过,父亲平生最心系战事,不能再策马上战场,于他而言,无异于没了生命意义般。 “能平安就好。” 生死之外,世间再无大事。 “你父亲岁数大了,在京中安享晚年,其实也不错。” “你想说什么?”鱼徽玉止步,鲜少见他说话没有重点,如果说他在绕弯的话又显生硬生疏。 沈朝珏行事直接,不在乎言行会不会伤人,今日这般,实在反常。 “没什么。”沈朝珏略作停顿,“北地打了胜仗,军队过几日还朝” 他又开始了。 “你舅舅是不是在其中?”鱼徽玉打断。 这事鱼徽玉前几日听父亲提及,定西王世子在北地率军出征,大破夷族,鱼徽玉想起沈朝珏舅舅就在北地驻守。 “嗯。”沈朝珏应了声。 “他为何会去北地?”鱼徽玉不解。 北地烽火战乱,连年不休,他舅舅原在燕州当刺史好好的,为何要去北地。 “我上书举荐的。当时北地不是缺人?”沈朝珏淡淡道。 国界战事之中,属北地死的人最多。主要原由是北地地形险峻难守,进攻北地的夷族自幼生长在那艰苦之地,个个骁勇善战,天生为战场而生。 几年 前,先帝派平远侯镇守北地,才让战况有所好转,近两年来,为快速平息战火,平远侯广征勇将,不怕死的将军都去了北地。 “好外甥。”鱼徽玉没有夸他的意思,语带一丝讥讽,说完继续前行。 “” 两个人的目的地都在太师府门口,沈朝珏与她并肩了一路,鱼徽玉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走在外侧,鱼徽玉用他挡日头。 到了太师府外,终于可以分道扬镳。 鱼徽玉走时道,“太师年纪大了,你对弈让的不要这么明显,有些话嘴上不说,心里也会难受。” “嗯。” 张试年轻时棋艺在京中少有敌手,在弈道上自是有三分傲气,输棋难免会有落差。对手棋技冠绝京师,纵使心服口服,心里也会怅然。被让子,更是觉得是受辱轻视。 鱼徽玉今日看到张太师,他苍老了许多,白发又添。她心下不忍,虽知道沈朝珏不计较这些,还是出言提醒。 车轿启程,马蹄声起。 马车上,鱼徽玉在想沈朝珏的话,他欲言又止究竟想说什么,总不会是为了与她闲谈家常?他们现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回了侯府。 鱼徽玉一下轿,正逢鱼倾衍。 “你去哪了?”鱼倾衍问。 “太师好友之前来京为父亲行针,我去了太师府登门道谢。”鱼徽玉答,又问,“兄长这是要去哪里?” “精锐军班师回朝,届时圣上要亲迎,吏部要安排相关事宜。”鱼倾衍目光渐深,“定西王世子要回来了。” 定西王是大康唯一异姓王,当年曾与平远侯一同护驾先帝亲征。二人一个凭军功封侯,一个替先帝挡箭九死一生封了王爵。 定西王有一独子,单字一个琦,年长鱼徽玉两岁,二人少时一起长大,算下来快有四年未见了。 “嗯。”鱼徽玉对他仅是好友之谊,从前长辈打趣要撮合二人,鱼徽玉只当是玩笑话,不料有一日,霍琦竟真对她袒露倾慕之情。 此后鱼徽玉开始对其避之不及,直至她成婚,再听到霍琦的消息,就是他随父远征沙场,再没回京过。 再见面不知是喜是忧,她倒希望霍琦这四年间有了心仪的女娘。 “你心中还想着沈朝珏?”鱼倾衍将她平淡的神绪看得一清二楚。 那日他看到鱼徽玉和沈朝珏相遇,府上竟还有传出二人要再续前缘的,鱼倾衍让亲随调查谣言源头,严惩了传谣之人。 “怎么可能?”鱼徽玉蹙眉,不知他是何以见得。 在鱼倾衍看来,鱼徽玉与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实在不合适,下嫁又自轻自贱。 父亲早早有意将她许给世子,如今霍世子战功赫赫,若还能看上她也是荣幸了,只是鱼倾衍心底隐隐不想他们成婚。 “你还是不要去祸害世子为好。” “好,我听你的。”鱼徽玉面上含笑,暗里紧咬后槽牙。 鱼倾衍见她如此快笑着答应,唇角微扬。 鱼徽玉还是很少看到他笑,不由微愣,好看但没怎么见过,不明白是何意。有点害怕,鱼徽玉匆忙寻了个说辞走了。 五日后。 精锐军凯旋的消息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当日街道被围的水泄不通,万人空巷,人们夹道欢颂,大军得胜归来。 天子率百官亲迎,各官家眷纷纷到场,人人各怀心思。 鱼徽玉乘坐车轿到城楼台,早早有女眷到来,已经站不到好位置了。 姚诗兰远远招呼鱼徽玉,为她拼命挤出一处视野还行的落脚地。 “还好有你,诗兰。”鱼徽玉好不容易挤到她身旁。 她们在这边推挤,公主妃嫔们在另一处高台凭栏而立,付挽月鄙夷地扫了她们一眼,“全无风度。” 一旁的戚贵妃慢悠悠笑道,“谁知她们今日来是何心思,许是为了哪家郎君。” “还用说吗?今日风头最盛的当属霍世子,怕是都想着做世子妃呢。”八公主冷哼道。 “那可说不准,今日到场的青年才俊,里头可不少的士族权贵。左相和平远侯的长公子不都是未娶,还有楚将军,你说是不是?徐妹妹。”戚贵妇瞥了徐妃一眼,一双媚眼摄人心魄,似狐狸般伶俐。 那清婉的女子默不作声,目光始终在城下的前排。 今日万里无云,天气闷闷的,让人透不过气。 鱼徽玉额上沁出薄汗,一旁的姚诗兰东张西望,鱼徽玉忍不住问她再找谁。 “你兄长。”姚诗兰不遮掩。 “你看不到吗?”鱼徽玉指了指前排的位置,她一来就看到了鱼倾衍,与沈朝珏相邻,两人站这么近,让人还以为看错了。 “看到了看到了!”姚诗兰欢喜地差点跳起来,还是鱼徽玉及时拉住了她。 “侍郎大人真是玉树临风,风姿卓绝。”她赞叹道。 鱼徽玉干笑两声,若是鱼倾衍能答应的话,她不介意闺友变作嫂嫂。只是在鱼徽玉看来,嫁给鱼倾衍未必是好事。 “这是谁?挡着我看侍郎大人了。”姚诗兰怨道。 鱼徽玉顺势看去,是周游,三人正在交谈,隔得太远了,看不清神态。 会不会是张巍伯伯遇害一事?鱼徽玉思忖。 城楼下。 皇帝站在中央,两侧分列朝中文武百官,御林军甲胄寒冽,全副武装肃立成排。 沈朝珏站的远,有意避开与老臣打交道,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对方不言,沈朝珏也不说话。 今日到场官员皆着朝服,腰佩玉带,二人身段相仿,宽肩窄腰,在一众老臣中颇为年轻的面容。 “答应我的事,怎么样了?”鱼倾衍唇齿微动,目光仍在前方。 “在查。”沈朝珏没看他,两人站得近,话音刚好只有彼此听得到。 “是还在查,还是查到了不能说?”鱼倾衍察觉端倪。 以沈朝珏特权,怎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你若不放心,自己去查便是。”沈朝珏欲走,想了想,补了句,“你查不到的,你是觉得徽玉可以查到?” 调查一事知情的人少之又少,鱼倾衍为何要将此事透露给鱼徽玉?究竟是何居心。 “什么?”鱼倾衍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与徽玉有何干系? “奇观,二位竟站到一处了,真是难得。”周游终于寻到熟人,凑上前来。 “侍郎大人,前几日公务缠身,总是拒你在大理寺外,实在过意不去。”周游先赔笑道歉。 何止是将人拒在大理寺外,每每下朝,周游走的比谁都快,像是避人如蛇蝎。 “周大人公务要紧。”鱼倾衍几分不耐,他最厌烦油嘴滑舌之辈,若不是非不得已,绝不会与这种人打交道,然礼节上又不能失仪。 “侍郎改日来大理寺,下官定当好好招待。说来侍郎上一次来大理寺,好像还是吏部清查的时候?”周游思索着。 鱼倾衍冷冷瞥了他一眼。 当初吏部清查,沈朝珏和周游被贬离大理寺,没想到多年后,周游重回大理寺,还官拜大理寺卿。 城楼上,鱼徽玉不明所以,看到周游一来,鱼倾衍甩袖走了。 他面色似乎还不大好看。 沈朝珏回首,目光与鱼徽玉相接,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样隆重的场合,他站在了重臣之列,不再是不起眼的小角色。 等候良久,浩浩荡荡的军队由远到近而来,乌泱泱一片,声势浩大。 为首是两位身着戎装的青年将领,昂首挺胸,颇为气派。 二人分别身骑黑白骏马,鱼徽玉都认得,隐约可以看出,骑黑马的是定西王世子霍琦,骑白马的是楚灵越。 鱼徽玉初次见楚灵越,还是在燕州时,他是沈朝珏的亲舅舅,年长他六岁,是燕州望族名门之后。 只是这对舅甥,与寻常人家的不太一样。 精锐军一到,百姓欢呼如潮。 旌旗猎猎,铁蹄铿然。 皇帝上前,为首两位将领下马行礼,有了君臣情深一幕。 而后霍琦抬头四顾,似是找寻,鱼徽玉立刻后退隐入人群,暗自庆幸自己站的地方不起眼,哪怕霍琦可能找的不是她。 以防万一,此地不宜久留,鱼徽玉告知姚诗兰一 声,悄然退去。 城楼下,鱼徽玉在角落处险些撞上一人,定睛一看,不由惊喜,“清漓姐姐。” 徐清漓同是讶然,“徽玉。” 还没等鱼徽玉开口,窜出一个男子,连声催促道,“好妹妹,快将银钱给我。” 徐清漓面露窘色,经不住男子再三催逼,褪下两只腕上的玉镯给男子,男子嫌少,又将她手上的宝石戒指抢去。 “徽玉,你不是要走吗?改日再叙。”徐清漓面色通红,难堪地看鱼徽玉,鱼徽玉会意,急忙道别离去。 回侯府已是午时,上午精锐军回京,下午就颁下封赏诏书。 北地一战是由楚灵越与霍琦合力取胜拿下,功绩相当,不分上下。皇帝封二人为大将军,赏赐京城宅邸,其余珠宝黄金数不胜数。 皇帝大喜,在宫中定下庆功宴,特邀众臣携家眷前往。 鱼徽玉今日起得早,午后卧榻小憩,侍女来传,说姚诗兰到访。 姚诗兰一来,幽静的屋内瞬间沸腾起来,“徽玉!” “诗兰,你怎么来了?”鱼徽玉睡眼惺忪,梦到以前在燕州的事,眼睛有点酸痛,伸手揉了揉眼皮。 “今夜皇宫庆功宴,我们一道去。”姚诗兰换了一身新衣裳,佩了珠钗玉环,她一动,叮当作响。 这样的庆功宴在鱼徽玉父亲以往回京时都会有一场,鱼徽玉去过多次。 姚诗兰兴致勃勃为鱼徽玉挑衣,一边选一边说她上次宫宴穿得太过素净,最后选了一袭浅杏锦裙。 鱼徽玉依言换上,姚诗兰又去妆台为她选簪,左翻右找,在僻格取出一只玉钗。 “不能戴这个!”鱼徽玉急忙阻止。 “为什么?”姚诗兰不解。 鱼徽玉从她手中夺下玉钗,放回匣中,飞快合上,“总之不要这个。” “好好好。”姚诗兰作罢,继续翻找,见一只南珠钗精美,双眸发光,“这是何处买的?” “我爹爹送的,你喜欢便拿去吧。”鱼徽玉看出她喜欢。 “当真可以?”姚诗兰又惊又喜。 鱼徽玉点点头。 ^ 傍晚,落日余晖,与金碧辉煌的皇宫相映。 侯府车轿驶向皇宫。 此次宫宴较上一次更为盛大,宫中灯火通明,宫人们有序繁忙,朝臣衣冠端正,女眷妆钗点缀,还有佩剑将士昂然走过。 二人虽来多了宫宴,但鲜少见到威风凛凛的将士,还是在宫中,好生新奇。 才行数步,就遇上姚诗兰的姐姐,她姐姐一看到她,就唤她过去训话,是为上次说亲一事。 姚诗兰只得离去,她一走,留下鱼徽玉一人。 宫宴将至,兄长出门前还让亲随带话给她,让她到了宫宴去他边上就座,切莫乱走。 鱼徽玉正要去找鱼倾衍,选了条人少的宫道,还在想怎么一路上都没人,转角就走出了沈朝珏。 今夜沈朝珏换了身暗紫官服,墨发高束,清冷如玉。 他走得很快,面染烦躁,身后跟着的男子口中说个不停。 “霍琦那小子仗着有个王爷爹,在军中处处排挤我,你什么时候替我摆平?” “我是你爹吗?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沈朝珏不耐道。 “老子亲姐是左相的娘,有没有用?” 沈朝珏突然停下来,楚灵越以为是话管用了,看到前面的人,原来是遇上前妻了。 “你怎么走这条路?待会御林军要过此道巡查。”沈朝珏说。 “我不知道。”鱼徽玉没听人说过。 “无事,和我们一起过去吧。”楚灵越笑了笑,方才沈朝珏和他说话不是这个语气。 “楚将军好。”鱼徽玉对他微微施礼。 “小鱼多礼了。”楚灵越长得与沈朝珏有两分相像,不同的是他并无沈朝珏那般清冷疏离,五官端正俊朗,在武将中相貌上佳。 “不像侯府小赘婿,不知尊长。”楚灵越叹道。 沈朝珏置若罔闻,鱼徽玉却纠正。 “我们和离了。” 以前沈朝珏在大理寺被连坐下贬燕州,当初他祖父亦是被贬燕州,他自幼生长在燕州。 去燕州路途遥远,路上有官兵护送,说是护送,实际上是看押。 一路上长途跋涉,山路陡峭蜿蜒,崎岖难行。 官兵接多了这等差事,每次送去的人都愁眉苦脸,唯有这二人没多大忧悲。 鱼徽玉走着他来京的路,方知原来燕州到京城有这么远。 日夜兼程,两月余才到燕州,到他自幼生活的地方。 燕州贫苦寒冷绝非虚言,比京州和江东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街道朴素,漫天飘雪。 沈朝珏去官衙忙完上任事宜,“回家吧。” 鱼徽玉来时已经想象了沈朝珏家中是何景象,应是茅草屋,门口有个大井。 她路上看到不少房屋是这样的,甚至还会有破漏痕迹。 直至沈朝珏带她到了一处府宅前,红底牌匾写着“楚府”二字,赫然醒目。 鱼徽玉虽知他母族是当地望族,但没想到在燕州的宅邸不输京中贵族,砖瓦崭新,朱门铜环。有好心的路人告诉鱼徽玉,沈朝珏母族已经富了十几代,是燕州屈指可数的富贵人家。 来燕州前,沈朝珏曾写信寄给他母亲,告知他们要回燕州。 成婚这么久,鱼徽玉还没见过这位婆母,记得当初二人婚柬寄到燕州,她这位婆母怒不可遏,写长篇大论骂沈朝珏忘本。 不知这次她来,婆母会不会喜欢她,是否会接纳她。 鱼徽玉问过沈朝珏,若是婆母不喜欢她怎么办。 沈朝珏说,“你和她住不习惯,我们就搬出去。” 进了楚家大门。 除了一个姿容出众的女人,还有一个青年、以及一个与鱼徽玉年纪相仿的女娘。 他母亲上前就是一记耳光,声响清脆,力道不轻,沈朝珏没躲。 鱼徽玉从未见过这般场面,吓得一怔。 “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你娘费了这么多心血养你,就是为了让你去京城给侯府当赘婿的?”青年怒斥。 鱼徽玉听得发懵,怎么回事,怎的传到燕州成了沈朝珏在侯府当赘婿? 当晚,鱼徽玉坐在床榻上,细细检查沈朝珏的脸,心疼道,“还好脸没事。” “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我的脸?”沈朝珏凤眸眯起,他五官精致凌厉,带有攻击性的冷冽。 “不一样吗?”鱼徽玉疑惑。 “不一样。” “肯定是都心疼,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吓了大跳。”鱼徽玉道。她平日再任性,哪怕是执意要嫁沈朝珏,她父亲都没有打过她。 沈朝珏看着她担忧紧张的神色,蓦然靠近,鱼徽玉说到一半的话卡住,看着他吻了上来,后腰被一只大掌按住,身子贴在他的胸膛,隔着衣物,可以感受到他身体温度。 鼻息间尽是他身上携有侵略意味的气息,鱼徽玉纤手扶着他的宽肩,小舌被吸吮到发麻,她像濒死的鱼想要透口气,可沈朝珏抱的太紧了,鱼徽玉指尖陷入他的肩头示意,沈朝珏这才略略松手。 鱼徽玉小口喘息,小脸发烫,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亲过她,心一时跳的厉害,整个身子软了一度。 沈朝珏见她满面绯红,再度俯身,薄唇轻轻碰她的脸颊。 触感润凉酥痒,鱼徽玉身子一颤,像被落叶掉下来惊扰的池鱼。 屋外响起叩门声。 “谁?”鱼徽玉惊声问道,恍若方才他们做了偷偷摸摸的亏心事。 “夫人让奴婢来送一床被褥。”屋外女声应道。 鱼徽玉下榻去开门,冷冽的寒风趁机灌进来,吹得面上温度降下来。 “夫人说娘子睡不惯硬床,要奴婢再来铺一床被褥在下面。”侍女恭声道。 “帮我与阿娘道声谢谢。” 次日,鱼徽玉才知昨日斥责沈朝珏的青年是他亲舅舅。 楚家大房 一脉有一儿一女,皆是晚年所得,年纪比其他房的孩子小。 尤其是小儿子楚灵越,备受族中兄姐宠爱,性子张扬不羁。 沈朝珏自幼在楚府长大,与楚灵越朝夕相见,楚灵越对这个外甥颇有微词,严谨确切来说,是对沈家的人颇有微词。 “你小子不是侯府赘婿吗?怎么和你祖父一样被贬到燕州了?侯爷不保你?”楚灵越见面先问候上三句。 “小舅舅好。”边上的鱼徽玉像府上其他晚辈一样唤他。 “昨日没仔细看,真是好漂亮的丫头。”楚灵越注意到沈朝珏身后的女娘。“侯府小千金,你叫什么?” “鱼徽玉。”鱼徽玉回答。 “小鱼。怪不得看不上小八那丫头,原来你眼光这么高。” “小八是谁?”鱼徽玉小声问沈朝珏。 “是我们府上的小表妹。”楚灵越抢答。 楚灵越说话锐利,鱼徽玉不觉得冒犯,反倒觉得有意思,除了那句,“别学你爹,还没回京就生儿子了。” 话是对沈朝珏说的,鱼徽玉却怪怪的。 等楚灵越走后,沈朝珏对鱼徽玉道。“不必理会此人。” “他不是你舅舅吗?” “又不是你舅舅。” 鱼徽玉哑口无言。 现在确实没有瓜葛了。 再见面,鱼徽玉叫他楚将军。 今夜庆功宴,安排了御林军按时巡逻,到时辰了,楚灵越要去带兵,留下沈朝珏与鱼徽玉。 楚灵越一去,周遭霎时冷清了。 “徽玉。” 沈朝珏叫住她。“有一事我想与你商议。” “与我?”鱼徽玉迟疑,“你有何事能和我商议?” 若是朝中事务,她又不懂。 “你父亲现下不便出征,之前圣上赐下一块兵符” “你是想要我父亲的兵符?”鱼徽玉难以置信。 这话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朝珏蹙眉。 她好像误会了。 “那你是何意?我们现在又不是从前的关系,你开口就是兵符,这般狮子大开口,纵是你真入赘侯府也绝无可能。”鱼徽玉气的想笑,竟然提她爹的兵符。 对方却曲解了她的意思,“你想和我旧情复燃?”—— 作者有话说:感谢支持么么~~~ 第22章 孤男寡女 月亮挂在树梢,华光轻柔,稀星点点,眼睛般盯着红墙边两道依稀人影。 女子身着杏色衣裙,丝绦系着盈盈一握的腰肢,清辉下面容姣好,在高挑的男子面前衬得更娇柔。 “什么?”鱼徽玉还以为听错了。 她疯了还是他疯了? “谁要跟你旧情复燃?”鱼徽玉面上因怒染上绯色,还没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她以前怎么没发觉沈朝珏这般自负。 见她一本正经的气急模样,沈朝珏不恼,凤眸淡淡,“不是吗?又与我巧遇,我还以为是你有意为之。” “这是你家道?而且什么是‘又’,先前在我家相遇也算?”鱼徽玉不想与他多言,快步向前。 “你会错意了。”沈朝珏跟上鱼徽玉,长指攥握她的细腕,欲将话解释清楚。 “你放开我,别让人看到了。”鱼徽玉用劲抽出手。 “你很怕被人看到?” “是,太晦气。”鱼徽玉侧过脸去,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那我长话短说,让你爹不要轻易将那块兵符交到别人手中。”沈朝珏正色道。 “你我现在是什么处境?我为何要听你的?”他以什么资格过问侯府之事,再言,她父亲怎么会好端端把兵符交给他人。 “事关重大,不是儿戏。平远侯病下,朝中多少人盯着,你只需稍加提醒你爹一句就是,旁的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此事沈朝珏不便亲自与平远侯道明,他若是开口,平远侯定会和鱼徽玉此刻所想一般,以为他是觊觎侯府的兵符。还是由鱼徽玉传述最妥当。 “沈朝珏,你求人都没个求人的样子。”鱼徽玉不喜他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在从前就是,他与她说话不是冷冰冰、就是没有情绪的嘱咐。他习惯我行我素,鱼徽玉不喜欢,她在侯府就被那样对待,好不容易出来,又陷入另一个相似的轮回。 像循环的圆,她不停地走,找不到出口,直到有一天走精疲力竭。 “求人该怎么样?” 他挡在鱼徽玉身前,男人身姿颀长,鱼徽玉顿时看不到前方的路。 鱼徽玉与他说不清楚,沈朝珏没有求过人,连讨好也不会,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说来他与周游相处这么久,周游便是很好的例子,不论对妻子还是同僚,总能将献好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怪不得周游讨女人欢心,别的不提,若是沈朝珏没有这副皮相与身份,怕是一辈子娶不到妻。 沈朝珏微微低首,鱼徽玉看到他颊上那道伤,与在太师府相比,快要消去了,浅浅的细痕,不仔细看不真切。 “你让开。”鱼徽玉秀眉紧蹙。 话音未落,铁甲相交声响起,整齐的步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熟悉的男声在吩咐。 鱼徽玉飞快往狭隘墙缝处避,见沈朝珏还站外面,拉他一同躲入。 好在鱼徽玉纤瘦,墙缝堪堪容下两人,需得紧紧相贴才能完全隐匿。鱼徽玉身前靠着冷墙,身后贴着沈朝珏温热的胸膛,薄背被他腰间玉环抵得硌疼。 “你躲什么?”身后人低声问。 他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廓,鱼徽玉玉颈一颤。 沈朝珏没看出端倪,而鱼徽玉听出御林军中有霍琦的声音。 “是霍琦的声音。”鱼徽玉小声道。 一队御林军在不远处驻足,霍琦正在训话,似乎是为今夜宫宴做准备。 “你躲他做什么?”沈朝珏生疑。 平远侯与定西王曾并肩作战,二人交情匪浅,他们的子女想来也是相识的。 沈朝珏得出结论,鱼徽玉认识霍琦。她躲着霍琦是何原因,不想被霍琦看到他们两个孤男寡女独处?还是另有他由。 “我这会与你说不清楚,总之等他先离开。”鱼徽玉道。 霍琦在他们成婚后不久去了北地军营,此后四年来没有回过京,沈朝珏应是除了今日外没见过霍琦的,鱼徽玉难以和他解释这其中的复杂纠葛。也没有必要和沈朝珏解释。 墙缝逼仄窄小,女子身上幽兰清香清晰,她冰冷的发钗不时蹭过沈朝珏脖颈,硬物打磨得尖利,戳到皮肤生疼,沈朝珏没有半点躲避的意思。 若她和霍琦只是寻常认识,大可不必躲闪,以沈朝珏对鱼徽玉的了解,她行事大方简单,这般举止实在罕见。 沈朝珏只在多年前他们还没成婚时见过,是鱼徽玉避着家中父兄偷偷摸摸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她和霍琦关系不寻常。 沈朝珏眸色暗了下来。 鱼徽玉正暗想如何避开与霍琦见面,她领教过霍琦缠人的手段,实在难对付。碍于两家长辈的情谊,鱼徽玉又不能做得太绝,不然日后她父亲与定西王不好相处。 她还在思量,身后人忽而俯身逼近,一手撑在她面前的宫墙上,他的脸和她的脸近在咫尺,险些碰到,身子也贴得更紧,鱼徽玉像是偎在他怀里。 “你做什么?”鱼徽玉轻声惊道。 “我站不住。”沈朝珏徐徐道。 这里容下两个人是有点小,靠这么近,不合男女之仪,哪怕以前是夫妻。 “你你先撑一撑,你刚才说的事,我答应你了。”鱼徽玉伸手推开男人的脸,掌心贴在他面颊的伤痕上,那里结痂了。 沈朝珏这人行事自我,若他不 愿意,现下直接走出去都极有可能,届时麻烦大了。 鱼徽玉本就不想和霍琦碰面,若霍琦看到她和沈朝珏这番情景,再传到她兄长那,怕是鱼倾衍又要怀疑她对沈朝珏余情未了。 沈朝珏突然道,“你是不是就想和我多待一会?” “你怎的这么不要脸?若不是你方才非要拦着路,我早就走了。”鱼徽玉收回手,懑懑道。 沈朝珏被骂了,眼底隐隐闪过笑意。 好不容易等到御林军要离开,不料他们没有预兆地改道,朝他们所在的墙缝走来。 等鱼徽玉反应过来要脱身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鱼徽玉只能把脸转向内侧,最后寄希望于霍琦不要认出她。 在霍琦经过时,沈朝珏手臂环过她的腰身,侧身挡住了女子。 动作太快,霍琦只来得及看到他怀中方才那一道纤细的身影,他停下来,“宫宴就要开始了,左相还有这等好兴致。” 怀里原本挣扎的女娘顷刻安静下来,把脸埋进他的朝服。 “世子见笑了。” 霍琦冷哼一声,带兵离去。 御林军走出不远,隐约还能听见其中有人小声议论。 “左相和离一年,这么快就美人在怀,看来并非传闻中的不近女色。” “都是男人,大家懂的。”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鱼徽玉猛然推开他。 庆功宴将至,鱼徽玉须得尽快赶过去,否则鱼倾衍定然又要训斥。 皇宫各条宫道上,赴宴之人络绎不绝。 朝臣会面,互相寒暄。 男子孤身站在偏处,身姿挺拔,与成群谈笑的臣子格不相入。 “长公子。”侍从快步趋近,快速平复喘息。 “小姐去哪了?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的话带给她?”鱼倾衍不悦。 “还请长公子降罪,属下确实亲口与小姐说过。”侍从低下头,他今日在侯府一字不差地把长公子的话带给小姐,要小姐到皇宫后去相应的地方等候长公子。 方才侍从在皇宫各道找寻,怎么都找不到人影,问了宫人,分明有宫人亲眼看到小姐入宫了。 鱼倾衍沉着脸,亲自去寻人,走出不远路,就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独自走在道上,发上簪着那支南珠花钗,分外醒目。 “鱼徽玉。”鱼倾衍在她身后出声。 女子惊喜回头,不是鱼徽玉。 “侍郎大人。” “是你。”鱼倾衍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是鱼徽玉的闺中密友。“徽玉在哪?” 侍从与他说过,鱼徽玉是和她一同入宫的。 “我也正在找她。”姚诗兰焦急道,她受完长姐训斥后便去找鱼徽玉,已经找了许久。 “这珠钗是何处来的?”鱼倾衍目光落在她发间。 “这是徽玉今日赠与我的。”姚诗兰如实相告。 “这是我们家公子给小姐的。”侍从道。 “竟是这样!我不知道此事。”姚诗兰愕然。 “无妨。”鱼倾衍面色淡漠。 远处树下,一袭青衣华服的娴静女子静静注视这一切。 一妖媚女子自她身边而过,停在了她身边,掩面轻笑,“鱼氏长公子到了婚配的年岁,久久未娶,这尚书家的小女儿看着与他甚是相配。” 青衣女子未看她一眼,默声抬步离去。 “娘娘为何与她说这些?”身边婢女不解。 狐狸眼的女人勾唇,“你不知道么?她与鱼氏长公子有过婚约。” 女人目光落在远处青年身上,见他很快与尚书幺女分开,似乎是在寻人。 宫宴快要开始了。 鱼倾衍找不到人,宫宴那边不能晚到,只能先行赴宴,没想到在座位处见到了鱼徽玉。 “你去哪了?”鱼倾衍极为不满。 “我来了有一会了。”鱼徽玉还想问他去哪了,她进殿后找不到鱼倾衍,还是问了宫女才得知吏部侍郎的席位在哪里。 鱼倾衍没有直言他去找她了。 “今夜回去抄家规。” “为什么?”鱼徽玉不明所以,她又做错什么了。 “我是否让人告诉过你,今夜切勿随意走动?”鱼倾衍冷脸,宫宴之上,他不便在这与她多作争论。 鱼徽玉默然不语,心虚以为鱼倾衍是不是知道她去了御林军经过的那条宫道,遂不再多论,安静坐在鱼倾衍身边。 她才不管他,此前父亲与她说过,若是兄长再让她抄写家规,不必抄写。 殿中陆陆续续到满了臣子,宫宴开始。 奏乐声起,舞女盈步入内,婆娑起舞。 丝竹盈耳,歌舞升平。 皇帝举杯与众人共庆此次大捷,嘉奖了霍琦与楚灵越等有功之将。将领上前拜谢,鱼徽玉首次在霍琦回京后与他对视,鱼徽玉很快移开目光。 继而皇帝宣布另一事,下诏要在上京开设女学,众臣议论纷纷,有臣子直言相问,日后是不是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 “女子为官,这是什么道理?”一旁老臣扭头问鱼倾衍。 鱼徽玉听的一清二楚,小声反驳,“女子怎么不能为官了,我们鱼氏还出过女将。” 在江东是有这样的真事,大概是几百年前,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至今流传,尤其在江东,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鱼倾衍听到这话,瞥她,“你莫要想了,本分些,不要生事。” 鱼徽玉轻哼一声。 皇帝威坐高堂主位,四妃在其左右,各是绝色,往下依爵位官阶列座。 沈朝珏坐在离皇帝极近的地方,先帝没有重用他,新帝倒是对他青睐有加,深爱得很,朝中多方事宜都得过问左相。 庆功宴过半,管弦不断,君臣酒过三巡,渐渐不再拘谨。 台上的舞女身姿曼妙,半透的青纱裹身,旋步而过,熏香衣袖拂过鱼倾衍的脸。鱼徽玉睁大了眼睛,偷偷看他的神情,兄长细微皱眉了。 几杯烈酒下肚,有性情豪放的将臣放声大笑,美人在怀,倒是文官显得端方自持。尤其是高座上几人,俨然一副对歌舞美妾不感兴趣的态度,甚至在此刻谈起公务。 彼时有人来与兄长敬酒,宫宴上遇到这种事再正常不过,难免会有喝酒应付。 沈朝珏不常与臣子打交道,朝中皆知,没人上前打扰,他正襟端坐,鱼徽玉看到他指间把玩一只蓝玉耳坠。 她心一滞,下意识抚向耳垂,那里空空如也。 第23章 你喝醉了 殿中龙纹梁柱金光熠熠。 舞女翩跹,觥筹交错,欢声不绝。 丝竹悠扬,歌舞助兴下,众人纵情饮酒。多是男子欢饮畅谈,鱼徽玉望着台上弹奏的乐师,她不喝酒,静静吃着果干,久坐之下略感乏味,何况她坐了这么久,身边无人与她交谈。 鱼倾衍不与和鱼徽玉聊这些无用的东西,何况鱼徽玉在他面前总是拘谨,像是被严厉的师长监视一举一动,倒觉得还不如离他远点自在。 见鱼徽玉面前果盘见底,鱼倾衍将他那边的果干移到了鱼徽玉面前。 期间不断有臣子来向鱼倾衍递酒。“侍郎大人,再饮一杯,礼部之事还望多担待。” 鱼倾衍一一接过,他喝的太多了,鱼徽玉担忧,轻声劝道,“兄长,不要喝了。” 那位大人听见了,笑着打趣,“侍郎家的妹妹,为何不让侍郎大人喝?方才我看卢大人和尹大人来递酒,侍郎可都喝下了。” “历大人的酒,自然要喝。”鱼倾衍笑了笑,他早已习惯这一切,在官场上礼数做周全,不会推脱,一饮而尽。 那人还要继续斟酒,鱼徽玉眼见鱼倾衍喝了一杯又一杯,酒香愈发浓烈。 “本相想与侍郎大人喝一杯。”一 道清冷男声响起。 鱼徽玉抬眸望向来人,不知他意欲何为。 修长的手指执樽,递到鱼倾衍面前,鱼徽玉在旁盯着手指的主人。 “左相大人,下官敬您。”历大人堆笑举杯,将酒一干而净。 几人见沈朝珏过来,如遇上新鲜事,跃跃欲试想要围上来。 “本相是与侍郎对饮,劳诸位大人莫要强求了。”沈朝珏面不改色。 旁人闻言,立马识趣,不再逼酒鱼倾衍,纷纷散去。 “左相,请。”鱼倾衍不会谢他,倾满酒樽,先饮尽。 沈朝珏近时,鱼徽玉已然感受到他身上的酒气,他以往鲜少用酒,一沾酒身上一抓就容易泛红。 沈朝珏相对兄妹二人就座,将樽中酒饮尽。 二人作势还要再饮,鱼倾衍今晚喝了太多酒了。鱼徽玉轻扯鱼倾衍衣袖,再次道,“兄长,别喝了。” 鱼倾衍将手稍稍背到身后,任鱼徽玉拉着,他们一来一往,又喝下一杯,继而再斟酒。 劝不动鱼倾衍,鱼徽玉望向沈朝珏,唇语道“别喝了”。 沈朝珏看她,而鱼倾衍已经饮尽一杯,催沈朝珏喝下。“左相怎么还不喝。” 酒壶已空,宫女过来为鱼倾衍倒酒,鱼徽玉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为沈朝珏倒,趁人不备,握住他的手腕,低声与他道,“喝完这杯就走。” “你在担心谁?”沈朝珏低头饮酒时,轻声道。 “你们两个我都不担心。”鱼徽玉气恼松手,余光瞥见他腕处已泛起红痕。 二人在暗中较劲般,面上温文有礼,给对方倒酒却满得浸湿指尖。 “我陪你们一起喝。”鱼徽玉忍无可忍,取过面前酒樽倒满,正要饮下,一只手覆在她手中的酒樽上,她低头间,双唇碰上骨节分明的手背。 她因嗔怒动作急促,唇瓣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手骨轮廓,随后猛地退开,酒水顿时洒出。 鱼倾衍皱眉看着他们。 “不喝了。” 沈朝珏不动声色收回手,起身离去。 鱼徽玉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片刻后,与鱼倾衍寻了个借口,起身悄然离殿。 宫殿外,几个臣子喝多了在外面透风醒酒,鱼徽玉无声绕过他们,在静谧处找到那道身影。 他在石栏处伫立,鱼徽玉慢下步子走近。 沈朝珏侧首看她,眸色深沉如夜,不起波澜,静静注视她的面容。 “我的东西呢?”鱼徽玉问。 清风拂过,裹挟着沈朝珏身上的酒气,撩动她鬓边发丝,女子衣裙微动,动作间单侧耳坠摇曳生姿,小颗青玉悬于银链末端像一滴泪。 “什么东西?”沈朝珏反问,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声线分外低磁。 “你说呢?” “不知道。” 鱼徽玉不与沈朝珏多说无用话,拉住他的手臂,掰开手指,果不其然,取回了那枚耳坠。 她不悦地瞪沈朝珏一眼,片刻后叹了口气,掀起他的衣袖,查看他手臂上方才留下的红痕,“你不能再喝酒了。” 出来时间太久了,鱼倾衍要起疑心,鱼徽玉不等沈朝珏开口,放手快步离去。 半个时辰后,宫宴终了。 鱼倾衍面上醉意不明显,但周身酒气甚浓。 鱼徽玉让侍从扶兄长上马车,临走前,恰好碰到楚灵越,鱼徽玉与他道,“楚将军,你看到沈朝珏让他回去喝些解酒汤。” 若不做这些,他次日起来定会和以前一样头疼。 楚灵越回了两句,“他喝酒了?”和“知道了”。 回府马车上,车轿内一片沉寂。 鱼徽玉与鱼倾衍之间隔了宽敞空位,还足以容下两个人。 鱼徽玉坐在角落,身子紧靠轿壁,她探头出窗,街道上灯火零星,还有小贩在收拾摊铺。 待她坐回去,发觉身边投来一道寒冷目光,鱼徽玉怯怯地望向鱼倾衍。鱼徽玉与他几乎从未单独同车过,今日一试,实在诡异。 “你最近在干什么?”鱼倾衍打破寂静。 “我没干什么。”鱼徽玉被问话,莫名不安,迅速思考近日行踪。她去过何处,与何人见过面,有何不当之处。 绞尽脑汁想下来,并无不对劲,鱼倾衍无端问这些干嘛,是不是真喝醉了。 “那日你听到我与陆长庚聊及大理寺,你是不是去做了什么?”鱼倾衍把话挑得更明。 鱼徽玉恍然,原是此事,她确曾寻过周游一次,却没说及此事,也什么都还没做。 “没有。”鱼徽玉道。 “与你无关的事莫要插手,现下已经够多事了,别再给侯府添乱。” 鱼徽玉听得如有一口气堵在喉间,她又做错什么了?总说她给侯府添乱,真是不可理喻。 “好,我知道了。”鱼徽玉再不想理会他,不想和他说话,索性靠在轿壁假寐。 她闭目许久,恍惚间感受到有人为她盖上薄衾,他动作很轻,宛如羽落,和薄衾一样,盖在身上没多少重量,但足以挡风。 到侯府时,夜已深,鱼徽玉竟真睡着了。 还是小灵唤醒了她,鱼徽玉醒来的时候,鱼倾衍已经不在身边。 困意再度袭来,鱼徽玉回到院子一番清洗后,倒头躺在榻上沉入梦海。 翌日清早。 刚用过早膳,小灵来传姚诗兰来了。 “诗兰。” 鱼徽玉见姚诗兰不如昨日活脱,还以为是她长姐昨晚训她过狠了,温声安慰,“你还好吗?” 姚诗兰叹了口气,手上锦盒归还鱼徽玉,“徽玉,你怎么不与我说清楚呢?” “怎么了?”鱼徽玉茫然接过,锦盒里面是昨日那支南珠钗。 “原来这是你兄长赠你的,你怎么不早和我说,昨晚宫宴上被他看到了。侍郎大人不会不高兴吧?”姚诗兰愁容满面,“他定以为我是一个贪要的人。” 鱼徽玉一怔,这是鱼倾衍给她的?不是父亲给的? “怎么会?是我自愿给你的,又不是你问我讨的。”鱼徽玉这样说,姚诗兰说什么也不要了。 搞不清事情原由,鱼徽玉决意去问父亲。 平远侯院子。 鱼徽玉还未踏入内室,就听到里头父亲的谈笑声,她下意识以为是沈朝珏来了,听到来客开口,才了然是霍琦。 完了。 鱼徽玉刚想走,便被老管事叫住,管事笑着对里头道,“小姐来了。” 真完了。 鱼徽玉干笑两声,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小玉,你看看是谁来了!”平远侯气色显然比一月前大了,看来这一个月的行针治疗颇有成效。 “世子安好。”鱼徽玉敛衽一礼。 “徽玉。”霍琦没有鱼徽玉那般疏离,直接唤她的名。 “先前听闻鱼伯伯病重,我和父亲远在塞外无法赶回,心里一直记挂,昨日回朝又有庆功宴,拖到今日才能来探望。”霍琦道。 他生得与定西王不像,定西王魁梧健壮非同常人,霍琦高大却有劲瘦之感,五官也不同于定西王的潦草威严,俊朗张扬。 许是因为他母亲定西王妃是京城第一美人。 “世子有心了。”平远侯欣悦道。“你们二人自幼相熟,真是许久未见了。想当年你们还是小孩子,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平远侯忆及往昔,感慨万千,甚是怀念,鱼徽玉陪坐片刻,愈发窘迫,恨不得逃离此处。 好在霍琦回京不久,军务繁忙,有众多军中事宜要处置,不多时便起身告辞。“鱼伯伯,兵符的事还请您斟酌。” “好,”平远侯看向鱼徽玉,“徽玉,你送送世子。” 父命难违,鱼徽玉点头应下。 一路上,鱼徽玉不言,霍琦见她沉默,与从前吵闹的性子判若两人。 “徽玉,你为什么和离?”霍琦忽然问道。 “啊?”鱼徽玉收回神思,被他突如其来一问难住,她几近从未与任何人解释过关于与沈朝珏的事,总觉得这是她自己的事,说了没有好处,只会惹来非议。 很多人的询问不是关心,而是闲来无聊的好奇。 “不为什么。”鱼徽玉轻描淡写地带过。 “是不是他对不起你了?”霍琦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是沈朝珏对不起她吗?或许算是,但要说最对不起她的人,应该是她自己,鱼徽玉不怨任何人,也放过自己。 “我昨晚看到他与别的女人 亲近。”霍琦思虑后还是告诉了鱼徽玉。 原来是这个对不起啊 “没有。”鱼徽玉打断道。 若论他们成婚后沈朝珏是否移情别恋,那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事,沈朝珏在感情上称得上“薄情寡义”,只在仕途上用心,一心只想往上爬。如果非得说他多情,是传出过一件情闻,对方是他远房表妹,在燕州,两人自幼是被传金童玉女的存在。 “如果不是他待你不好,你怎会和离?你当初究竟为何要下嫁给他?” “世子,到了。”鱼徽玉终于将人送到了侯府门前。 “我改日再来看你。”霍琦只好打住。 送走霍琦,鱼徽玉回到父亲院中。 今日沈朝珏好像没有来过,是满一个月了?还是他昨夜饮酒的缘故。 “世子走了?”平远侯问道。 “嗯。方才他所言兵符之事是怎么回事?”鱼徽玉回想霍琦临走之语。 昨夜在皇宫,沈朝珏还与她提过兵符。 平远侯长叹,“为父再难重回沙场,兵符在手已无大用。大康烽火未平,为定江山,兵符终须交到年轻人手里。” “父亲,此事需慎重!”鱼徽玉急道。 “为父知道,可惜你大哥与二哥都不喜战场。此前倾衍曾愿去北地,奈何当时出了你二哥的事,就此搁置。鱼氏无可用之将,兵符不能白白留在侯府落灰蒙尘。”平远侯道。 鱼倾衍有过去北地的打算?鱼徽玉不知道此事,她二哥的事已是四年前了,这些年来二哥始终在外,屡以忙碌推脱回来,更像是无颜回京。 “兵符是侯府要物,更是大康之基,需得细细思虑。”鱼徽玉劝道。 父兄不会与她商议府上大事,若非今日到父亲院中遇上霍琦,他们怕是不会告知她此事,一如张巍伯伯枉死那般。 他们三个人总是互相商量,唯独她一无所知。 “放眼朝中,唯有世子最为骁勇善战,他今日来还问起你,如果你愿意嫁入定西王府,为父便以兵符做陪嫁,让你日后在王府不受他人轻慢。” 平远侯不是没有想过,两个儿子不成将才,但女儿若能嫁给霍世子这样的少将,兵符与女儿都有了归宿。 “婚事暂且不议了。”鱼徽玉扯开话题。“对了父亲,上次你给我那支珠钗是从何处而来?” “是你兄长带回来的。” 果真是他,为何鱼倾衍不与她说。 他送她钗子作甚,又没到她的生辰。 听父亲说这支钗子来历不凡,价值连城,鱼徽玉想去问他。 鱼倾衍院中,听侍从说他今早天未亮便出门了。 鱼徽玉折返途中,碰上鱼倾衍回来,他步履匆匆,似有要紧事要处理。 “长兄。”她叫住他。 鱼倾衍转身,“何事?” “诗兰与我说那支珠钗是你送我的。” “重要么?” 见鱼倾衍没有闲谈耐性,鱼徽玉摇摇头,又看他脸色不好,踌躇再三,还是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的好前夫与周游在大理寺审人,清查到吏部头上了。”鱼倾衍冷笑一声。 第24章 远房表妹 先帝在时重用吏部,屡屡放权,使得吏部权倾朝野,为六部之首。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削权旧臣,信任亲手提拔的新臣。 大理寺前段时日重理陈年案卷,翻出数道旧帐,如今雷霆彻查,六部皆在审查之列,一个都逃不了。 最先被审的是吏部,左相奉圣令,召吏部诸官到大理寺问话,位高权重者越要着重调查,其中少不了鱼倾衍。 不同当年,此番清查与当年吏部来大理寺的阵仗相比甚是礼待,言辞温和,还备了清茶奉客。仿佛不是审问,只是闲谈。 “侍郎大人上一回来大理寺已经是几年前了,有些怀念了。”周游含笑开口,端起茶盏抿了口。 此番是单独审问,堂内唯有三人。 沈朝珏在翻阅吏部文书,他眼都没抬,神态清冷,声线平稳无波,“皇室暗卫今岁察得京畿与边地异动频频,恐有窥伺皇权之嫌,圣上疑心朝中藏有眼线。” “如今朝中,执掌皇权的不是你么?”鱼倾衍淡然回道。 皇帝赐左相圣令,允许先斩后奏,朝中人尽皆知。 “你可知给我按罪是什么下场?”沈朝珏抬首,目光如淬寒冰,居高临下地睨人。 “侍郎大人,大理寺依律办事,绝非有意相对。”见势头不对,周游出声转圜。 “好啊,尽管问是了。”鱼倾衍语气依旧。 一个时辰的审讯下来,大理寺才放人走。 不止第一日如此,接连数日都是,回回皆是左相亲审。 这件事是鱼徽玉从鱼倾衍亲随口中所知,这几日在府上远远遇见鱼倾衍,总见他面色沉郁,鱼徽玉绕道避着他走,生怕无端惹祸,被他迁怒。 近日父亲可以下榻了,鱼徽玉前去父亲院中问安,听到里头又有来客,这次是关着门,听不到里面的风声。 问了老管事,说是张太师来访。 两位长辈在内,鱼徽玉不便打扰,先行离开了。 室内沉香袅袅,侍从屏退,张太师与平远侯对坐弈棋,聊及要事。 “近来朝中似有异动,大理寺查得紧。”太师落下一子,白玉棋敲在青石棋盘上,清脆一响。 平远侯被他拉着下棋,一边捻着黑子思考棋局,还要一边听他说的话。“我侯府自是最清白的。” “负责此事的是左相,沈朝珏近年在朝中风头正盛,圣上很是倚重。”此前张试受前祭酒之托引用沈朝珏,见识过其才谋,同是认可,“说来此子确有其才,可惜了与徽玉的姻缘。沈氏在前朝累世清贵,燕州楚氏又是望族。” 平远侯执棋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张试,这一月来,沈朝珏日日到府行针,是个寡言沉稳的性子,他还想女儿怎么会心仪这样的男子。 不过是皮相生得俊俏罢了,这样白净的文官在军中定待不了半月。 平远侯冷哼一声,沈朝珏那样的性子定会亏待他女儿。 “徽玉那么傻,定是被他欺负了也当吃亏是福,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她会和离?”平远侯在女儿成婚后远征北地,临走前还嘱咐过长子,让他见机接徽玉回来,谁知不到半年,沈朝珏被贬,女儿也跟着人家去了燕州苦寒之地。 不知长子有没有依言照看他妹妹。 张试笑了笑,“三个孩子,是不是徽玉最不省心?” “不是的,三个孩子都很省心。” 他常年在外,不能照顾他们,亦不知如何管教,纵使犯下大过,也只能说是他这个父亲的失职。 今日晴空万里,天光正好。 院中绿荫匝地,向阳花逐日而转。 皇帝要开设女学的消息传遍大康,京州议论不休。再如何是皇帝定下的事,学堂开始着手招收女学生和女师,现在京中盛传,有一位燕州来的女师才高八斗,比朝中文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鱼徽玉曾在燕州待过,她当时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位满腹经纶的女先生,想来是后起之秀。 在家无趣,鱼徽玉唤来小灵,准备出门。 她有段时日未见陆晚亭了,上一回相见,还是逛西市的时候,那时陆晚亭身子稍愈,提出要出门走走。数日未见,鱼徽玉不知她现况如何。 陆晚亭的居所外,房门紧闭。鱼徽玉还未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陆晚亭的哭骂声,夹杂着男子的嗓音。 鱼徽玉心下骤紧,陆晚亭孤身一人独居在此,不会是叫人盯上了?她当初与周游和离,周游几近是净身出户,身家都留给了陆晚亭,她一个女子有这么多钱财傍身,最是容易招人觊觎。 怕陆晚亭遭遇不测,鱼徽玉急急踹门而入,木门“哐当”一声弹开,屋内人闻声瞬时冷静下来,双双转来目光。 鱼徽玉一诧,见 到与陆晚亭发生争执的男子竟是周游。 周游立于陆晚亭身旁,陆晚亭泪流满面,屋内花瓶杯瓷被砸碎一地,狼藉不堪,无处落脚。 “徽玉,帮我赶走他!”陆晚亭泣不成声,她手紧捂心口,呼吸有些困难。 “好好,我这就走,你莫要动气。”周游满眼担忧,脚下想走却又担心陆晚亭的身子。 鱼徽玉见状,上前推着周游离开,周游一步三回头,愣是被鱼徽玉推出了房门外数步。 “你怎么来了?”鱼徽玉轻声责问。 “我实在放心不下她,你帮我进去好好安抚晚亭,今日是我唐突了,日后我不来就是了,方才我看她气色不好,是不是没有好好服药?”周游懊恼不已。 “我自会照料她,只是你莫要再出现了。”鱼徽玉道。 “多谢你,她在京中无亲无故,现下只有你能与她说几句知心话,你同她一起怎么骂我都好,只要她安康无事。” 鱼徽玉点点头。 周游走后,鱼徽玉重返屋内。陆晚亭已经擦干泪痕,蹲在地上收拾残局。 “我来吧。”鱼徽玉连忙上前扶起陆晚亭,安顿她在榻边坐下,再去那笤帚清扫碎渣。 待一切收拾好,鱼徽玉缓步到陆晚亭身侧坐下,轻轻拥住了她。 “徽玉,可是吓着你了?” “没有,姐姐与我同去侯府住下吧,你独居于此实在危险。”鱼徽玉后怕,她一个弱女子,若是碰上歹人该怎么办。 这次陆晚亭沉思良久,颔首应下,只是她不愿打扰侯府,仅愿意在京中另寻住处。 鱼徽玉见她答应便好,回府后立刻让人在侯府附近为陆晚亭寻了一处清净宅院。 新居还在清理,鱼徽玉请陆晚亭先去侯府小坐,等侍从打扫完后,再陪同陆晚亭过去。 做完这些,鱼徽玉回来已是傍晚,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映在眼眸里似火烧。 这些天在侯府,鱼徽玉没怎么遇上鱼倾衍,他忙于应对大理寺清查,看起来很是烦心。遇到他,鱼徽玉也会变得烦心,可到底是家人,鱼徽玉又不免担心吏部会发生变故。 “那女子是何人?”才回侯府,就撞上鱼倾衍。 “我认的姐姐。”鱼徽玉答。 鱼倾衍早知道那是周游的前妻了,“你倒是喜欢和外人走得近。” 大理寺与吏部相对的这个节骨眼上,他的亲妹妹还与大理寺卿的前妻往来密切。 鱼徽玉静静地看他,没有要辩解的意思,鱼倾衍等不到她回话,不再在这耗费时间。 等鱼倾衍走了,鱼徽玉舒了口气,她算是寻到应对鱼倾衍的办法了,就是受下他的一切冷嘲热讽,不理他便是。 “长公子真是的,怎么与小姐这般说话。”回到院子,小灵才敢小声抱怨。 这些年府上侍从都看得分明,长公子远不如二公子对小姐关照。 “许是他最近在朝堂上被沈朝珏针对,回来想拿我出气。”鱼徽玉揣测。 不论是从前京考还是现下朝野,沈朝珏总压鱼倾衍一头,而鱼徽玉又曾偏向过沈朝珏,她猜鱼倾衍奈何不了沈朝珏,便来寻她的错处。 足足十日,吏部审查风波才平息过去。 新帝擅人心,前脚查完吏部,后脚召吏部几位要臣去宫中挨个交心。 新帝登基以来,不断政改,力行新政,民间都赞其为明君,只是收权之事非一日之功。京中权贵众多,手握重兵的有平远侯和定西王,大康世家大族又分布各州,若操之过急,很容易引起各家族不满。 “朕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朝中风吹草动都极有可能引发大变。”皇帝叹声道。 “臣能明白。”鱼倾衍恭声应道。 “平远侯身体可好些了?此乃朕最忧心之事,军中不可没有侯爷,之前朕让左相替朕去探望多次,朕居宫中,不便出入。”皇帝道。 “回陛下,家父好许多了。” 几句寒暄后,皇帝才命人退下。 鱼倾衍步出紫宸殿,彼时已过早朝多刻,宫道上只有寥寥宫人垂首而行。 直至对面走来一位美人,宫女紧随其后,迎上鱼倾衍连忙躬身行礼。 “侍郎大人。”徐清漓微微欠身。 “徐妃娘娘。”鱼倾衍还以一礼。 短暂相逢,二人擦身而过,行出数十步,女子蓦然回首,望向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吏部审查终于尘埃落定。 不光是吏部,就连鱼徽玉都松了口气,这十日鱼倾衍阴气沉沉,惹得整个侯府都怪怪的,气氛诡异,侍从们都小心翼翼,侯府上下笼罩在阴郁里。 当下皇帝格外关注女学之事,不到半月就开课了,入学的皆为高门大户的女子,还有可通过考试入选的平民之女。听闻就连公主都要在女学听课修习。 女学之中不仅可以听经讲理,还可以学习礼乐棋艺。上京贵女跃跃欲试,就连姚诗兰都不例外。 刚得知消息,姚诗兰就迫不及待地来平远侯府将此事告知给鱼徽玉。 “女学初开课,宫中举办诗宴,那位燕州来的女师也要来。”姚诗兰兴致勃勃道。 “我不想去。”鱼徽玉应的很快。 其实她一直不太喜欢读书,不喜欢写文章,昔日不过是因沈朝珏短暂感兴趣过。 以前她为沈朝珏与家中作对,现在鱼徽玉只想为家中做些什么,对玩乐已经没了当初的心思。 “听我爹说侍郎会去。” “那我更不去。” “可我听闻那位女师才学过人,年纪轻轻又生得美。徽玉,你当年在国子监一夜开窍般学问大进,你真不想去看看吗?”姚诗兰仍不死心,劝说鱼徽玉与她一同去,“那个燕州女师,好像叫孟什么。” “孟兰芷?”鱼徽玉脱口而出。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姚诗兰想起来了,又疑惑,“你怎么知道?” 若真是她,鱼徽玉就熟悉了。 当年在燕州,鱼徽玉第一次到楚府,见到的人除却沈朝珏的母亲和楚灵越,在场还有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娘。 初次见面,那女娘静立楚夫人身侧一言不发,但鱼徽玉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置信。 还是后来楚灵越与她说,那是楚府上的远房姑娘。 据说关系甚远,楚氏是燕州将族,孟兰芷父母都是在燕州军中为将,与楚家主一同御敌时不幸阵亡,楚家主于心有愧,将襁褓中的女婴带回府中悉心抚养。 楚家主对女婴很是喜欢,他四十年岁才有了第一个女儿。楚家主对女儿极为宠溺,以致于在她后来铁了心要嫁给贬来燕州的前朝罪臣之后时,会无奈答应。 那沈郎生得丰神俊朗,可惜那小子福薄命短。女儿与他成婚不过数月,他就在赴京途中出了意外,噩耗传回,女儿哭了很久。 老夫人心疼独女,劝她回府,待女儿回到楚府,才发觉已有身孕,还不顾众人劝说,执意要生下孩子。 当初二老口上说不要这个孩子,等外孙降生后,又是疼惜得不行,甚至比对亲儿子还要好。 身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楚灵越对此很是不满,加之亲姐姐还总是对已故姐夫的遗物垂泪,更令楚灵越对这沈家父子意见颇深。 听闻这一切,鱼徽玉才了然为什么沈朝珏是这样清高的性子,京中说他是寒门子弟,以为燕州贫苦,殊不知楚氏富可敌国,他算得上是锦衣玉食养大的贵公子。 楚夫人丧夫时年纪尚轻,生有倾城之容,还饱读诗书,通晓医理之术。然生下儿子后,她没有再婚,留在楚府协助母亲打理事务,将府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鱼徽玉对她印象是位严厉的美妇人,想起她打沈朝珏的那记耳光,怕是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降得住沈朝珏 到楚府的第二日,鱼徽玉清早就起来了。清晨的空气寒凉,天还没亮,沈朝珏 指尖在身侧触了个空。 “你在干什么?”沈朝珏撑起身,看到鱼徽玉已经穿戴齐整,在镜前理妆。 “你醒了?你屋里有清楚点的镜子吗?”鱼徽玉看向声源。 沈朝珏寝屋是很寻常的未婚男子房间,没有女子用物,连面像样的铜镜都没有,全是安放整齐的书卷笔砚。 沈朝珏掀衾下榻,赤足走到鱼徽玉身畔,她正拿着石黛描眉,对着一面从京中带来的小镜。 窗外整夜飞雪未歇,屋内虽生了暖炉,仍沁着几分寒意。 鱼徽玉看他只着单薄里衣,不由催促,“你去把外衫穿上。” 沈朝珏未理会,从鱼徽玉手中接过石黛,屈膝蹲在她面前,手轻托她的颈子,细细为她画眉,口中还说,“要什么镜子。” “你画的好不好?不要画歪了。”鱼徽玉忧心忡忡。 “别吵。” 沈朝珏动作轻缓,目光专注,鱼徽玉与之相隔甚近,能从他眸中看见自己的脸,石黛扫过双眉的感觉细痒,鱼徽玉不觉攥紧了衣袖。 因为是单膝跪在她面前,沈朝珏要微仰看她,过了片刻,他拉开距离,端详鱼徽玉的脸,“好了。” 鱼徽玉执镜左右照看,“你画的挺好的。” “待会我让人送面铜镜来。”沈朝珏起身,将石黛搁在桌案上。 二人在京过得简朴,昨夜侍女从来了崭新衣裙给鱼徽玉,作料极好,绣工精细,鱼徽玉着身,不比她在侯府穿的差。 “我原以为你家境贫寒。”鱼徽玉收整好妆匣,轻声道。 “那你还愿嫁给我?”沈朝珏没想过鱼徽玉会这么以为,他对钱财没多大兴趣,还是权势更引人倾心。 “愿意。”鱼徽玉轻喃。 “如果我过得很差,我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沈朝珏背对着她换衣,他褪下里衣,露出紧实的腰背,又很快披上白衣。 “为什么?”鱼徽玉心跳一顿。 “不想跟着我的女人过得差。” 第25章 也讨厌他 侯府深院。 鱼徽玉闺阁中。 “燕州来的女师,莫不是沈朝珏认识?”姚诗兰转念一想,沈朝珏是燕州人,听说他母族在燕州是大家族,都是燕州名人,互相大概熟知,没准沈朝珏识得这位燕州名师。 “是他远房的妹妹。”鱼徽玉道。 何止是沈朝珏认识,鱼徽玉对孟兰芷也颇为熟悉。 当初鱼徽玉与沈朝珏成婚未满一载,他便因大理寺同僚失职受牵连,被贬燕州。 燕州苦寒,若换作旁人得知被贬此处,定会哭天喊地。沈朝珏和鱼徽玉不同,燕州是沈朝珏母族所在,是他自幼生长的地方。 初次踏入燕州境地,天上落雪不大,寒意却刺骨。 一夜飞雪,燕州银装素裹,放眼望去,白雪皑皑。 第二日鱼徽玉起了个大早,梳洗妥当,她想着到了楚府,理当去向沈朝珏的母亲敬茶。只是鱼徽玉经世不深,不懂这些婆媳规矩。她出生时祖母祖父就不在了,未曾见过母亲与祖母是如何相处,只依稀听好友姚诗兰曾提过她姐姐嫁过去给婆母敬茶的事。 以前在侯府时,兄长就教诲过她,要尊长,要知礼数。 沈朝珏听说鱼徽玉起早是为了敬茶,道她是自讨苦吃。 “她是你母亲,你许久没回家了,她不会想你吗?”鱼徽玉柔声道。 若是她母亲还在,离家这么久,母亲定会想念她的,幼时母亲就常常在江东因想念长兄和二哥哥流泪。 “她更想我待在京城。”沈朝珏随口回她,手上的动作是在系腰带,玉带环过,勾出劲瘦的腰身。 “你不能这么说,哪个母亲不想自己的孩子,你陪我一起去吧。”鱼徽玉想起昨日,他母亲见到他确实不那么高兴,她想让沈朝珏趁此去与楚夫人好生谈谈。分开这么久,总有话要说。 窗外天还是黑的,格外沉寂。 “不然?你应付得了她?”沈朝珏很快穿戴好衣物,白衣银冠衬得他冷冽如玉。 屋内点了盏昏黄灯烛,光晕朦胧描绘出周遭模糊轮廓。 鱼徽玉推开门,冷风灌进来,很快有侍从过来,问她是不是传早膳。 鱼徽玉没想到屋外有人守夜,点点头说了句“劳烦”。 早点很快被送过来,是两碗牛肉热粥,两个人坐在桌边,粥里有芹菜段,鱼徽玉拿着玉勺仔细翻搅,将芹菜段剔到一旁,可稍一动勺,芹菜又混入粥中。 “不要挑食。”沈朝珏说她,把她挑出来的芹菜舀到自己碗里。 “味道很怪。”鱼徽玉说的是芹菜。 “你吃这个。”沈朝珏把牛肉放在她碗里。 鱼徽玉早膳吃得少,略吃了几口就道,“我吃饱了。” 出门前,鱼徽玉披上绒白大氅。燕州太冷了,沈朝珏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冷,许是在这里习惯了。 鱼徽玉没来过这等天寒地冻的地方,她微微缩颈子,躲在大氅里,见沈朝珏还能在前面身姿端方地走路,忽生顽念,把冰冷的手悄悄探入他的衣襟,里面一片温热。 “你做什么?”沈朝珏皱眉回头看她。 鱼徽玉飞快收回手,故作无事发生,“不是我。” “我看见了。” 再说这里又没别人。 鱼徽玉得逞一笑,眉眼弯如新月。 沈朝珏向她伸出手,鱼徽玉略作迟疑,将手轻轻放入他掌心,他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裹住她冰凉的指尖。 楚夫人每日清早必亲自查点府上库房,鱼徽玉踏入院门时,她正在凝神翻阅库房账本。 “阿娘。” 这一声呼唤对楚夫人而言太陌生了,是女子的声音,嗓音清柔婉转。 她抬头,望见门口的小女娘和儿子,他们站在廊下,廊外细雪飘进来,落在他们发上,“进来。” 鱼徽玉缓步迈过门槛,堂上除楚夫人外,还有昨日那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娘,那女娘端坐在楚夫人身边,似乎在协助楚夫人整理账目。 “有什么事?”楚夫人声音不冷不热,现在尚早,楚府一大半人都沉浸睡梦之中,而这小女娘那么早来寻她。 半年前楚夫人见到儿子寄来的书信才得知他在京城娶了妻,还是侯爷千金,而上一封书信带来儿子在国子监任职的消息。 侯爷千金能嫁给国子监小官,想想就不简单。 “昨日来府,未来得及向阿娘奉茶,今日徽玉特来补上,望阿娘莫要怪罪。”鱼徽玉端过热茶,恭敬呈送到楚夫人面前。 沈朝珏站在原地,鱼徽玉回首递他一个催促的眼神,沈朝珏这才上前,将茶盏端到了楚夫人面前,淡声道,“母亲,请用茶。” 楚夫人扫了二人一眼,片刻后接过茶盏浅抿一口。 她是望族之女,礼节周全,再如何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小姑娘。 鱼徽玉见她饮过茶,面上露出喜色,取出离京时准备送给婆母的礼物,是一只玉镯,成色中等,花了很多银钱购置的。 鱼徽玉本就担心婆母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见识楚府富贵后更是摇摆不定,犹豫这样成色的玉镯对楚夫人来说是不是难以入眼。 楚夫人收下了,她面上平淡看不出喜厌,像是礼节性的接纳,倒是一旁的小女娘眼里有几分嫌色。 “你来燕州,你家里人可知道?可要写一封家书回去?”楚夫人问她。 “知道的。不必写家书了”鱼徽玉回答,此行鱼倾衍再清楚不过,他定会修书告诉父亲的。至于家书,楚夫人应是还不知道自己为了她儿子已经和家中闹翻了,此事一时难以解释,鱼徽玉想后面再慢慢告诉楚夫人。 “缺什么就与府上侍从说。”楚夫人转向身旁的小女娘,“兰芷,你带鱼姑娘在府上走走,我有几句话要与朝珏说。” 小女娘起身,走到二人身边,她扫了鱼徽玉一眼,又不像在看鱼徽玉。 鱼徽玉闻言看向沈朝珏,沈朝珏与她说,“你先去。” 母子二人应是有话要单独谈,鱼徽玉点点头,随那小女娘出去了。 雪还在 下,侍从为二人呈上伞。 鱼徽玉接过,撑伞的动作间,那女娘走在了前头,鱼徽玉快步跟上。 那女娘生得眉目清秀,五官标致,看起来秀美,却与京城娇柔贵女有些不同,步伐自带一股雷厉风行之气。 路上,那女娘开口问鱼徽玉。 “你叫什么?” “鱼徽玉。”鱼徽玉回道。初见她,鱼徽玉还以为是楚夫人身边的侍女,但她衣着较侍女华贵许多,又常伴楚夫人左右,倒像是楚夫人的女儿。 “你呢?”鱼徽玉见她没有要告诉自己名字的意思,便主动问了那么一次。 “孟兰芷。” 姓孟,楚府姓孟的女子。鱼徽玉心生疑惑,但觉得第一次谈话冒然问别人这些不好。 孟兰芷随意带她去了府内几处地方,未作讲解是何处,一路上打听般地问她,“你是侯府嫡女?”“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平远侯?”“你怎么会嫁给沈朝珏?” 她不像鱼徽玉考虑那么多,问的都是私事,甚至还问,“你不觉得沈朝珏这样的人很让人讨厌?” “不觉得。”鱼徽玉一一应答。 孟兰芷听到回答停下步履,转过身凝视鱼徽玉,鱼徽玉与对方目光相接,明眸清亮,没有意识到不妥。 “你很讨厌他吗?”鱼徽玉反问。 孟兰芷别过脸去,“很讨厌,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原来是讨厌沈朝珏的人。 鱼徽玉习以为常了,沈朝珏的性子确实不讨喜,任何人讨厌他都不奇怪。 鱼徽玉想,是不是沈朝珏得罪过她,或是做了惹她不快的事。念及对方看起来真切对沈朝珏厌恶至极,且沈朝珏是她夫君,鱼徽玉思忖好安慰的话。“他有时候是会有言行失当的地方,说话也难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这些你都知道,你还要嫁给他?”孟兰芷突然急声追问。 鱼徽玉微诧,她不解孟兰芷怎么了,为何如此激动。孟兰芷似乎不想她嫁给沈朝珏,是为了她好? 可能是意识到失态,孟兰芷平复语气,“算了,你要逛便自己逛吧,我累了。” “那我们回去吧。”鱼徽玉见她心情不佳,便听她的,不再逛了。 孟兰芷大抵是真的很讨厌沈朝珏,她将鱼徽玉送到了离沈朝珏寝居很远的地方,便不肯再靠近半步了。“你自己回去吧。” “好。”鱼徽玉知道怎么走,不做强求。 等鱼徽玉回到沈朝珏房间,发觉他已经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廊下,见鱼徽玉来了,往屋内走。 “你这么快回来了?是不是和阿娘闹了不快?”鱼徽玉讶然,以沈朝珏的性子,该不会是没听完他母亲的话就走了吧。 沈朝珏坐在案前,闻言奇怪地看她,“没有。” 鱼徽玉解下大氅,将冻得发麻的纤指凑近暖炉,炭火哔剥作响,僵硬的指节渐渐回暖,她看向在正坐书写的沈朝珏。 “还有,你是不是得罪孟姑娘了?” “?”沈朝珏停下笔,抬眸看鱼徽玉,视线从她的脸移到她放在暖炉上的手,纤细的玉指被冻得微微泛红。 鱼徽玉轻叹一声,沈朝珏这样的人,得罪了别人也不在意,又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得罪了人。 “她说她很讨厌你。” “和我有什么关系。”沈朝珏持笔继续书写,应话漫不经心。 鱼徽玉不喜欢他这态度,小声道,“我也讨厌你。” “你昨晚可不是这样说的。” 鱼徽玉霎时红了脸颊,明白沈朝珏指的是昨晚他们做那种事的时候。 第26章 第一才女 “那女师是沈朝珏的表妹?” 一声讶异的轻呼自鱼徽玉院中响起,路过的侍从闻声望去。 “怎么了?”鱼徽玉迟疑,不解姚诗兰为何会有这么大反应。 “没想到燕州那种边陲之地,能生出这么多才能人士。”姚诗兰道,话虽如此,语气却没半点崇赏之意。 姚诗兰和京中大多权贵一样,出自数百年的士族,对寒门子弟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 如她所言,今朝燕州才俊辈出。 前有朝中位极人臣的沈朝珏,后有军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楚灵越,现有女学名师孟兰芷。或许旁人不了解,但鱼徽玉清楚,这三人不同姓,却皆是出自楚氏世家,在燕州早已声名远扬。 “我同你去诗宴。”鱼徽玉终是应下了。 此番诗宴是皇帝所设,旨在为女学地位立威,来者除却各地遴选的女师,还有文士做陪衬,为首的是鱼倾衍。 在京中世族的年轻才俊中,鱼倾衍才学品貌绝对能称得上翘楚。 诗宴设于皇宫,宫中妃嫔亦有参与,新帝登基一载,后宫不足十人,皆是世家贵女,至今未有所出。而今中宫虚位,众人皆对后位虎视眈眈,其中最具可能为后的,当属楼贵妃。 “徐妃娘娘不是素不参与这些宴会,今日怎的来了?”几位聚在一处的妃嫔注意到远处的美人,正是不喜与人为伍的徐清漓。 “今日是诗宴,徐妃入宫前在宫外可是人称‘京州第一才女’。”有妃子轻笑,语带深意。 现下皇帝未立皇后,后宫份位最高的是楼贵妃,徐妃虽列四妃之末,却深得帝心,新帝常常留宿其殿,是最有望诞下皇长子的人选。等后宫有子嗣,届时后位花落谁家,便难说了。 不同于楼贵妃的妩媚张扬,徐妃清婉娴静,从不与后宫嫔妃深交。 这两日京州连下滂沱大雨,今日放晴,空气中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鱼徽玉昨日去探望陆晚亭淋了雨,夜里受凉,虽经妆点,面色仍透出几分憔悴。 进了宫门,行过宫道,鱼徽玉遇到了楚灵越,前几次他都是戎装出现,今日一身霁蓝常服,英俊明朗,少了肃杀之气,鱼徽玉险些没有认出来。 “小千金,你也来了,你可知小八来京了。”楚灵越含笑道。 楚灵越口中的小八是孟兰芷,她在楚氏同辈中排行第八,外姓旁支本排不上名号,但楚家主怜惜故人遗孤,楚府上下见了孟兰芷都得尊她一声“八姑娘”。 “听说了。”鱼徽玉回道。 在燕州,楚灵越算是对她还不错的人,即使与沈朝珏和离,鱼徽玉对他印象都还不错。 “小八来京,阿七答应过要来捧场,我在宫门候了多时,至今未见他人影。”楚灵越闲谈道,语中有些不爽。 孟兰芷那辈排行第七的,正是沈朝珏,楚府的人不会这么叫沈朝珏,多是称呼公子,只有楚灵越会这么唤他。 鱼徽玉面色如常,听闻沈朝珏会来,不想与其会面,便想尽快脱身离开。“楚将军,嘱咐我到后即刻去寻他,我先行一步了。” “好,你先去。”楚灵越不疑。 恰逢停在附近的车轿,里头坐着的正是鱼倾衍,他从二人见面起听完了所有对话。修长的手指缓慢有序地轻叩窗棂,直至听到那句“兄长嘱咐我到后即刻去寻他”时,鱼倾衍徐徐抬眼,现出冷淡的眸子。 “长公子,可要告知小姐您在此处?”身侧的侍从低声请示。 鱼倾衍从未说过这句话,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鱼徽玉拿他来当挡箭牌。 她此举已非第一次了。 鱼徽玉离家后,鱼倾衍曾在京城见过她一次,那时她正与周游的发妻同行于僻静街巷,遇到了许府的人。 十余名许府侍卫将二人团团围住,冷刃出鞘,寒光乍现,为首的蒙面人厉声警告,“不想死就滚开,我们只奉命解决姓陆的女人。”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你们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你可知大理寺的周游,我们与其相识。”鱼徽玉斥道,她们两个女子在京州城内竟遭遇凶徒,不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公然行凶。 情急之下,鱼徽玉搬出周游,周游前段时日升迁,在京中小 有名气,只盼可以吓走这些歹人。 “再清楚不过。”那人丝毫不惧,反倒笑出声。 临街茶楼雅间内,正靠窗闭目养神的青年听到那道女声,缓缓抬起眼皮,望向茶楼下被逼至墙角处的两个弱女子。 鱼徽玉顿然语塞,见那些人步步紧逼,只能与陆晚亭连连后退。她不知道这些人是受谁指使,为何会对她们下狠手,竟连大理寺官员都不放在眼里。 “是小姐。”茶楼上的侍从认出其一女娘,手瞬时按在了刀鞘上。 还未出手,又听那女娘喊道,“慢着!你可知我是谁?我爹是平远侯,今日你们若敢对我们动手,我爹定会将你们千刀万剐。” 此言一出,起了奏效,几人停下脚步,不过片刻,有人狠声提议道,“平远侯现在远在边疆,不妨将她一块杀掉灭口。” 鱼徽玉听得脊背发凉,这些人当真要将她们赶尽杀绝,眼见退无可退,刀剑寒光刺目,千钧一发之际,鱼徽玉强装镇定,“你觉得杀了我,你们能活得下去?我长兄可是吏部侍郎,若我遇害,他定会彻查到底,第一时间为我讨回公道,届时你们及你们背后的人,都别想好过!” 抱着尝试的心态,鱼徽玉没想到她的兄长比父亲还要有用,那些人面面相觑,很快退去,消失在屋檐之上。 茶楼上,青年执起玉杯轻抿一口,淡淡道,“杀了他们。” 宫中。 华车内,侍从以为鱼徽玉所言确有其事,正要告诉她公子就在此处。 鱼倾衍却道,“不必。”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鱼倾衍命侍从驱车前往诗宴。 如今朝中主分两派,一是权贵出身的官员,在京中根深蒂固,有着家族撑腰。另一是寒门文士,或是京外小士族,是皇帝一手提拔,渐分权位。皇帝有意借这些新进之臣,削权贵之势。 前有京考擢拔新人,后有大理寺清查旧臣,如今还要开设女学培植新势力。朝中暗流涌动,已渐成权贵派,寒门派,还有中立派。 鱼倾衍身处中立,他与那些倚仗家族的权贵不同,有惊世之才,纵无平远侯府加持,也凭一己之力在朝野立足。 经上次大理寺清查一事,圣上对鱼倾衍的底细已了然于心,有重用之意,此番将女学这等要务交与他,存有试探其才之心。 此次诗宴为作诗品茗,分三轮比试,拔得头筹者可获圣上亲赐。 鱼徽玉不指望能入围,这次宴会上才女云集,徐清漓,孟兰芷,楼贵妃等人,在才学上皆是数一数二。 文官以花为票,投与心仪诗作。 姚诗兰之所以对诗宴兴致盎然,是因为她想得到鱼倾衍的票,鱼徽玉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只道一句“你努力”。 诗宴开始,鱼徽玉落座,宫女分发诗题,要求诗中须带“雨”字,应了连日阴雨的天气。 有人沉思再三,有人已然落笔,鱼徽玉就是那个开始落笔的人。 她对诗宴不感兴趣,对拔得头筹也不感兴趣。 只片刻后,鱼徽玉第一个交了诗作。 诗作需呈到礼部侍郎面前,鱼徽玉将宣纸放置在他案前,鱼倾衍扫她一眼,鱼徽玉未多留,快步离去,引得场上议论纷纷。 随后,众人陆续交诗。 “你觉得谁会入围?”窃窃私语声渐起。 “本宫不在乎,本宫只在乎,这些大人的票会投给谁?”楼贵妇笑道,目光瞥向徐妃身影。 “娘娘想要哪位大人的票?” “此番诗宴由礼部侍郎监办,自是侍郎大人的票最重要。”楼贵妃轻描淡写道,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落在前面的女子耳中。 徐清漓回首看她一眼,面上看不清神绪,又不经意看到鱼倾衍与姚诗兰在说什么,手指攥紧衣袖。 姚诗兰交了诗作后四处去寻鱼徽玉,却始终不见她的踪迹,便去询问鱼倾衍。 天色忽而阴沉下来,似有要下雨的兆头。 鱼徽玉匆匆走在宫道上,雨点倏然往下砸,鱼徽玉见势向廊下疾趋避去,霎时,天空倾泻而下豆大的雨滴。 今日宫人都在诗宴当值,宫廊空寂无人。冷痛袭来,鱼徽玉扶住廊柱,捂着小腹徐徐坐下,面容苍白如雪,唇色浅淡,额角覆上薄汗,眉间蹙起痛楚。 雨丝飘进来,染湿了发梢衣角,带着寒意,手脚愈发凉了。 “怎么办”鱼徽玉伸出微颤的手,指尖有血色沾染。 鱼徽玉心下一惊,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早知道今日便不出府了。 剧痛难忍,鱼徽玉只得伏下身去,双手紧按腹部,双目紧闭,等待再睁眼,入目的是一双漆靴,鱼徽玉勉力抬首。 只见青年执伞站在她面前,身影清峻。 “你怎么在这?”鱼徽玉强忍着痛意问道,她明明特意寻了无人之地。 沈朝珏方才见鱼徽玉神色不对地离席,便跟上了她,只是他们隔的太远,走到转角处,沈朝珏不知她去了哪个方向,还找寻了一番。 终在此处见到了鱼徽玉。 “哪里不舒服?”沈朝珏蹲下身子问她。 鱼徽玉只觉一阵绞痛,头昏目眩,身子一软向前倒去,雪额抵在沈朝珏的肩头。青丝散落,沾了雨水的纤指落在他手背,冰凉彻骨。 第27章 什么心愿 疼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鱼徽玉仿佛坠入深潭,身体在不断地往下沉,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直至彻底安静,沉寂得像死水。 她试图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如铁,纹丝不动,身子也如同不是自己的般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她还在往下沉,周遭冰冷侵入,唯有冰冷的感觉愈发清晰,冷得没有知觉,刺骨的寒意渗入四肢百骸。 痛感消退,不痛了,就剩下无边寒冷。 这样的寒冷,鱼徽玉只在燕州经历过。很相似,相似到让她出现错觉。 她刚到燕州,没过多久,许是身体不适应这样的苦寒,很快就病倒了。 侍从们往屋子里搬来暖炉,屋子被烘得温暖如春。鱼徽玉蜷在软榻上,锦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全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在外面。 像粽子一样,行动非常不便。这不是她的本意,是沈朝珏把她包成这样的。 鱼徽玉想探出手来,很快被人塞回锦被里去,还将锦被拢得更紧了。 “我想吃果脯。”鱼徽玉无奈道,只能眼神示意不远处的果盘。 “待会喝完药再吃。”沈朝珏道,他坐在榻边翻阅文书,鱼徽玉让他去案边,他非说这边的灯烛更明亮些。 受风寒的感觉不好过,鱼徽玉望着不远处铜镜里的自己,女子面容病态憔悴,清瘦得惹人怜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像是随时会晕倒的弱态。 鱼徽玉来了燕州几日,沈朝珏屋里添置了不少女子用物,原本的书墨气里挟了浅薄的胭脂香。 嗓子涩痛不舒服,府上的医师嘱咐鱼徽玉要少食甜物。见不能支走沈朝珏吃果脯,只能等喝完药再吃。 苦涩的药汤端上来,沈朝珏自侍从手中接过,鱼徽玉以为他要喂她,微张小口,沈朝珏却将药碗递到了她面前。 鱼徽玉故作无事,正要伸手去接,沈朝珏却看在眼里,又将药碗收回,用玉勺舀了喂到鱼徽玉唇边。 汤药还冒着热气,鱼徽玉唇瓣触碰到勺壁被烫得又退回,身子本能地抗拒后倾,“烫” 沈朝珏这才意识到不妥,拿回来轻轻吹了吹药,鱼徽玉看着他微微低头吹药,又抿了一口试温,觉得合适了,再送到鱼徽玉面前。 鱼徽玉这才放心喝下,苦涩的药汤入喉,鱼徽玉更想吃果脯了。 终于喝完了药,鱼徽玉被苦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手指了指果脯。 沈朝珏左手取了一颗梅干,手指微蜷,递到鱼徽玉面前,鱼徽玉迫不及待去触他的掌心,里面却是空的。 “嗯?” 沈朝珏缓缓摊开右手,梅干不知何时跑到了他右手掌心。 “怎么回事?”鱼徽玉眸中 一亮,又惊又喜,不由莞尔。 “天机。”沈朝珏浅笑,将梅果干喂到鱼徽玉嘴边。 燕州的天气着实恶劣,像一个脾性暴戾的人,稍有不对劲便是狂风大雪。自幼生长于此的人从容以对,身子骨磨练得硬朗。甚至鱼徽玉偶尔还能听到府中练兵的声音,外来人根本承受不住这等苦寒,别说还是个女子,鱼徽玉的病总是好了又犯,始终不能彻底痊愈。 每次好得差不多了,鱼徽玉一出房门,第二日又反复,沈朝珏让她不要出门了,鱼徽玉说这样不行。 她隔三差五地去拜见楚夫人,有时奉茶,有时带些亲手做糕点。楚夫人待她尚可,每次去都会让人温好热茶,关切她病况如何,饮食起居是否习惯。楚夫人性情与沈朝珏一样淡漠,但对她并无厌弃之色。鱼徽玉去的次数不多。 府上侍从私下议论,公子娶回了个京城娇养的女娘,身子骨极弱得很,平日鲜少出门,得好生伺候。不比八姑娘,利落能干,全无娇女架子。 这是鱼徽玉在睡时隐约听到的,打理寝居的侍女在细声交谈,鱼徽玉闭着眼,侧身把脸埋进锦被里。 她也不想生病的。 只是奇怪,侍女们为什么总要拿她与孟兰芷作对比。 夜里,沈朝珏很晚下值回来,一回来便在书案批阅公文。鱼徽玉坐在榻上看书,满屋皆是史策经论,读来实在乏味,鱼徽玉根本看不进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将书卷放置床头,躺下了,轻轻道,“都怪你。” 很轻的一句话,沈朝珏抬头看向她。 “怪我什么?” “这里比侯府还无聊。” 鱼徽玉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只与沈朝珏亲近,而且侍女们总是刻意小心着她一般。加之她现在身子未愈,不能随意出门,只能整日在此等沈朝珏回来。 有时躺久了,鱼徽玉会起来整理书架文案,本就很整洁有序了,可鱼徽玉闲不下来。 “你想回京?”良久,沈朝珏问。 鱼徽玉当作没有听见,故意不理他,若不是因为沈朝珏,她不会听到那些闲言碎语,许是因为生病了心绪不佳,鱼徽玉莫名想找个人出气。她几乎很少埋怨别人,此刻却偏偏想拿沈朝珏撒气,然而想到的办法只有不理睬他。 她想回京吗,或者想去哪里。鱼徽玉不知道,在这里其实没有那么不好,但能回京也还好。怎么样都可以,因为她现在和沈朝珏在一起。 不过他们应该不会长久滞留于此。 鱼徽玉听楚夫人说过,楚夫人要沈朝珏重返京城,鱼徽玉问及为什么,楚夫人说因为这是他父亲和祖父的心愿。 那会是沈朝珏的心愿吗?鱼徽玉问过沈朝珏,“你的心愿是什么?” 沈朝珏看着她不说话。 鱼徽玉以为他是记仇,她方才没有理会他,所以他也不回答她。 也许他和她一样并无心愿,也许他和他爹一样想回到京城立足。 这段时日,沈朝珏在燕州官衙深受同僚崇敬,他们都知他曾在上京大理寺出任过,处理燕州事务自是游刃有余。 烛火勾出他线条分明的侧颜,鱼徽玉盯着他深邃的眉眼,忽然觉得,或许在哪里都不重要,只要他在身旁便好。 他们说沈朝珏什么都好,样样出色,就是不与人亲近,看起来不好相处。唯独一位同僚觉得沈朝珏人还行,那人的官职是家中强求而来,而他自己痴迷变戏法,偶尔会在同僚间大展身手,自从沈朝珏来后,沈朝珏一个人干十个人的事务,本就清闲的官职变得更加清闲。 他心里很感谢沈朝珏,视沈朝珏为天神降世,来拯救燕州官衙的存在,还在沈朝珏主动向他请教变戏法时欣然相授。沈朝珏学得很快,不出一日就掌握了他半年才练成的技法。 可惜这么好的同僚,才华有目共睹,想必很快就会被升迁调离。 鱼徽玉也这样以为,直至有一日,她还在睡梦中,听到屋子里有陌生男人的声音。 他们在书阁处低语,鱼徽玉不知自己是睡醒的,还是被声音惊醒的。 “你说你还要回京作甚?去了京城当不上大官不说,做个小破官还被贬回来,不过说来也是,皇帝到底几个意思,一有罪臣就往我们燕州贬,这些年我们燕州的治安都被这些年来的罪臣给影响了。” 鱼徽玉听出来,这是楚灵越的声音。 “要不我说别回京了,反正皇帝也把我们燕州抛诸脑后了,这几年不见扶持,全是我们燕州自给自足。我们燕州人团结一心,这些年招募的兵马也够用,打仗不比皇室军队差,不如我们在燕州自立为王,杀到上京。” 鱼徽玉瞬时清醒,她只听了两句,不知前因后果,亦不知真假,却听得心惊肉跳。 楚氏要反? 若真如此,那她大抵很快就能再次见到她父亲了。 因为只要州府有叛乱,平远侯便会第一时间杀过去平定,旁人或许不知平远侯兵力,鱼徽玉可再清楚不过,届时说不准还会大义灭亲。 “你现在便可以去准备兵马,到时我上书检举你,相信不日就会因立下大功而返京,说不定还能捞个好官当当。”沈朝珏语气淡然。 “人话?你小子,为权连亲舅舅都要谋划进去了?”楚灵越语气携有不悦。 “你为了我的仕途牺牲,我登上高位不会忘记,届时我会请书皇帝追封你。”沈朝珏手持公文默阅,眼也不抬。 “你当我傻?我都谋反了,皇帝能追封我什么!”楚灵越声量抬高了几分。 沈朝珏瞥了他一眼,“你先出去,徽玉还在睡。” 紧接着,是开门闭门的声响,人走了,冷风溜进来一丝,床幔轻轻拂动。屋内静下来,鱼徽玉睡回去。 像做了很长的梦,等再次睡醒,鱼徽玉身子好了许多,手脚恢复了力气,也有了温度,不再那么冰冷。 只是身处的地方没有燕州那么寒冷,温暖的周遭不像是暖炉堆出来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的暖和,空气中四漫着陌生的沉香气息,萦绕鼻尖。 她侧卧着身子,靠近小腹的地方贴着温热的汤婆子,腹下有热流淌过。 鱼徽玉意识到什么,顿时大惊清醒,起身坐起,察觉身下垫着棉布,才将悬着的心落下。 床幔依旧是低垂的,浅蓝的锦幔是鱼徽玉从未见过的样式。周围一切都很陌生,包括锦被、玉枕,乃至身上的里衣,华贵崭新,透着不属于她的气息。 “醒了?”纱幔外映出一道身影,清冷的男声随之响起。 闻声,鱼徽玉猛然掀开纱幔,玄衣金冠的青年端坐榻前,凤眸浅淡如水。 “这是何处?”鱼徽玉质问。 所处屋室雅致清贵,器具字画俱全,没有铜镜,没有过女子居住的痕迹。 “你在宫中晕厥,我暂且带你回相府安置。”沈朝珏取过案几上的汤盏,递到鱼徽玉面前。 “喝一些暖暖身子。” 鱼徽玉凝视面前那碗暗褐色汤水,微热的气息氤氲着甜香与姜辣。 她迟迟没有接过,淡淡启唇,“我宁可晕死在那无人看见,也不要你带我回来。” 早在以前,他们就见过彼此最狼狈不堪的模样,她再难堪再难看的姿态沈朝珏都见过。鱼徽玉不怕这个,她是不想再与沈朝珏纠缠。 即便都过去了,说没有一点恨是假的,但再怎么恨又有什么用。何况恨什么?恨自己爱过,还是恨他没有爱过。鱼徽玉不去细想。总是计较,会很累。她想的最多的是放下,爱恨都放下。做最在乎自己的那个人,不要总是想着别人。 见她许久没有接,沈朝珏放下玉碗,恍若没有听见她方才的话一般,“你这两日是不是受凉了?之前医师说过,你到日子了别碰冷水” “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那时就说了,我们这辈子最好不要再相见了 ,你为什么总缠着我?我是生是死,和你有什么关系?”鱼徽玉厉声打断,一次将话说完,这几日心绪烦闷,连日积压的郁愤终于决堤,如洪水倾泻。 她深吸一口气,眉头微蹙,小腹又开始痛起来,急忙以手按压,面色再度惨白。 除了要和离那些日子,鱼徽玉从未这般与沈朝珏说过话,这般情绪激荡的争吵,彷佛又回到了鱼徽玉最厌烦的那段日子,烦闷跟着涌上心头。 那些日子里,她在失态,沈朝珏一言不发,他没有求和,时常默然,最后也是沉默着写下和离书。 现在亦然,鱼徽玉不指望他说什么安抚的好话。 窗外雨声渐起,屋内寂静无声。 良久,才有人开口。 “我想与你和好。” 话音未落,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然响起。 第28章 一并狠怼 腕间玉镯碰撞出清泠声响,窗外雨势愈急,倾盆而下,敲打房檐。 在屋内听到的雨声没有那么大,反而衬得静寂。 榻上女子身形单薄,眼睫微湿,气息微乱,看起来很是虚弱。 那一下,鱼徽玉用了力,沈朝珏微微侧首,俊脸上显现出浅淡指痕。 他回过脸,眸中掠过难以置信,但没说什么。 “你觉得可能么?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就不喜欢你了。”鱼徽玉直视着他,声音轻却坚定,她在沈朝珏眼里看不清明晦。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沈朝珏在暗里掌握这段情意,而她像是以他为中心,凡事判断着应不应该。 她的心思很简单,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时,她决定跟他走。 可都过去多久了,早就变了。 鱼徽玉强忍腹痛,掀开被褥,欲要下榻,细腕被大手攥住,绰绰有余。 “我不信。”沈朝珏沉下凤眸,倾身靠近瘦弱的女子,黑影笼罩下,男女体型差距霎时分明。 “放开!我要回家。”鱼徽玉挣脱不得,另一只手扬手,欲想再挥他一记耳光,却被他一并擒住双手。 双手被桎梏得死死的,怎么都挣脱不开,鱼徽玉又急又气,泪水夺眶而出,骂道,“你个混蛋,给我放开!” 她的挣扎力劲对沈朝珏来说无关痛痒,看她哭了,沈朝珏这才松开手,迟疑,“弄疼了?” 鱼徽玉解开束缚后,眼疾手快地从他身侧溜下榻。 沈朝珏转过身,皱眉,“你跑什么?” “你想做什么?”鱼徽玉反唇相讥。 “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 鱼徽玉不与他多言,抬步欲向门外去。 窗外雨声未歇,沈朝珏快步上前,拦在她身前,“你现在这般出去,不到明日,全上京都知道你只着里衣,自我房中走出去了。” “混蛋。”鱼徽玉咬牙止步,愤然转身。 沈朝珏不以为意,鱼徽玉是士族出身的女子,骂人也骂不出多难听的话。即便难听,沈朝珏也无所谓。那些更难听的恶言恶语,他听得多了。 “我的衣裳呢?”鱼徽玉没好气道。 “让侍女洗了,干净了我给你送回去。”沈朝珏不紧不慢道。 “谁允许你动我东西?” “你将热汤喝了,稍后我让侍从驱车送你回去。”沈朝珏去端来玉碗,递给鱼徽玉。 “你下药了。” 沈朝珏想笑,饮了一口,才重新递给她。 鱼徽玉接过碗,与他道一句“说到做到”,再将姜汤一饮而尽。 屋外雨声渐疏,淅淅沥沥敲打窗棂。 沈朝珏让侍女送来一身新衣裙为鱼徽玉换上。 鱼徽玉在想,他府上怎么会有女人衣裙,但想来他们和离有一载了,一些望族子弟为保声名会在府上偷偷养妾室,这是常事。 衣裙意外合身,换好衣物,鱼徽玉便催促着要回侯府。 沈朝珏让侍从驱车自小道送她回去。 马车上,鱼徽玉倚窗而坐,却没有掀开车帘,恐被人认出她坐在左相府的车驾里。 身旁青年垂眸阅览文书,鱼徽玉一眼都不曾看他,两人默契的安静。 快到侯府了,沈朝珏蓦然出声,“回去不要碰凉的,多喝些姜汤。” 车帘微动,漏进一道天光,落在他英气的侧脸,青年始终未再看她一眼。 鱼徽玉不予理会,马车刚在侯府停稳,便迫不及待下车。 侍从递来油纸伞,鱼徽玉方接过,便撞上侯府门檐下鱼倾衍冷冽的目光,她心下一颤,却见鱼倾衍移开视线。 鱼徽玉顺着鱼倾衍的目光望去,只见车帘被修长手指挑起,露出一张俊美冰冷的面容,男人漠然瞥了鱼倾衍一眼,车窗帷帘落下,车轱缓缓驶动。 他这是何意。 鱼徽玉来不及多想,小腹隐隐传来坠痛,她想快些回自己院中,加快步子向前,鱼倾衍紧盯着她,直至鱼徽玉过了侯府门槛,他不让道,“你去何处了?” 鱼徽玉不知如何开口与他说清,何况这里还有旁人在场,实在难以解释。 “我在宫中不适,恰遇左相,他顺道带我出宫了。” “你可知现在几时了?你与他出宫需要这般久?”鱼倾衍见鱼徽玉确实面色苍白,已是强压怒火。 鱼徽玉在诗宴第一轮便离席了,直至诗宴结束都不见她人影,鱼倾衍派侍从去找了许久,回府仍不见踪迹。 外面还在下雨,侍从说没有人见过鱼徽玉,鱼倾衍命人接着去寻,自己在府中等候多时。 竟又见到她与沈朝珏一同出现。 当年妹妹执意要嫁给沈朝珏,鱼倾衍还让二弟去劝诫与她,她向来在家与她二哥关系最好,本以为能有所成效。没成想,鱼倾衍听到她与鱼霁安说,“哥,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闻言,屏风后的鱼倾衍眼眸微翻,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不信父兄之言,落得个声名尽毁,如今还要与沈朝珏纠缠不清。 鱼倾衍看沈朝珏,无非是皮相出众,为人处世与性情才该是女子托付终身的根本。她当真是被色相冲昏了头,一回京见到沈朝珏,便又开始重蹈覆辙了。 “你倒不如与我明说,你对沈朝珏还余情未了,免得与他见不得光般躲躲藏藏相见。”鱼倾衍冷冷道。 他话语和语态都很冰冷,鱼徽玉入耳,心已不起波澜。 比起言语上的刺痛,彼时身体上的痛楚更难熬。 鱼徽玉不想再作辩解,也顾不上,只想尽快回去,“你觉得是便是了,你不是一向如此看待我?你心里是不是恨不得我一年前没回侯府?也是,你早就说过了,我出了侯府便不再是侯府的人,若我今日真出了事痛死在皇宫,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从未当我是你妹妹。” 腹部传来钻心抽痛,鱼徽玉几乎站立不住,真的要痛死了。 她一时不知何来的勇气与鱼倾衍说这些,她只对沈朝珏发过脾性,许是破罐子破摔了,将鱼倾衍一并狠怼了。 鱼徽玉来不及去看鱼倾衍此时神情,撞开他的肩膀,踉跄跑向自己的院子。 “长公子”侍从垂首,不敢抬头去看鱼倾衍的脸色。 连他都吓到了,小姐怎么能这么和长公子说话。 鱼倾衍不可置信方才听到的那席话。 她怎么能和兄长说这样的话,竟然将他想得这么冷血无情。 鱼徽玉回到院子里。 小灵正倚门张望,见她回来顿时松了口气,急急迎上来,“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鱼徽玉一进屋便蜷在软榻上,锦被裹住瑟瑟发抖的身子,回想与鱼倾衍说的话,心头仍阵阵发凉,有些后怕。 她今日真是大胆得很,一次将在意过的两个男人都开罪了个彻底,但鱼徽玉不后悔。 在榻上躺了一会,神思恍惚间,听到小灵说府上的女医来了。 鱼徽玉未没让小灵去找女医,她以往这样疼过,已有大半年不曾发作得这样厉害,不知今日是何缘故。 “长公子让我来为小姐看看。”女医放下药箱,为鱼徽玉诊脉。 鱼徽玉从锦被中探出一截白腕,只露一张泛白的小脸在锦被外,显得格外脆弱。她意识昏沉,有些模糊,听不清女医说了什么,只记得被扶起灌下一碗苦涩汤药,便又沉沉睡去。 等睡醒时,疼痛已散去大半,身子舒适了很多,腰肢只余酸胀感。 鱼徽玉撑起身,身边坐着的人听到动静,帷幔被一只素手掀起,露出张明媚容颜。 女子急切道,“徽玉,你怎么样了?” “诗兰,你来了。”鱼徽玉看清女子容颜,勉强 一笑。 “你一声不吭地走了,担心死我了。” “劳你挂心了。” “你还痛不痛?饿不饿?”姚诗兰见她发丝湿黏在额角,用帕子为她擦了擦。 “是有些饿了。”鱼徽玉腹部不痛了,却空荡荡的。 小灵闻言端来一盘热腾腾的肉饼,“小姐先吃这个垫垫,想吃什么,小灵吩咐厨下去做。” “吃这个便够了。”鱼徽玉咬了一口还热乎的饼子,方才觉得空落的腹中好受些许。 “我今日在宫里寻不到你,你去了何处?”姚诗兰问道。 “我身子不适,先回来了。”吃饼有些干噎,鱼徽玉抿了口茶,她不愿多提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也许别人也会像鱼倾衍那般想她。 何况姚诗兰向来不看好她与沈朝珏那段往事,说了还可能徒增姚诗兰的不快。 “你诗宴没看完就走了,可惜错过了后头的精彩。”姚诗兰摇头叹息。 “我第一轮入围了?”鱼徽玉猜测。 “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鱼徽玉又想,“我兄长把票投与你了。” “快莫提了,我同你一样,第一轮便落选了。”姚诗兰撇嘴,甚是惋惜。 鱼徽玉想来也是。 在国子监的时候,姚诗兰比她还不好学,再如何鱼徽玉还会回去写课业,姚诗兰从来都是交由侍从写的。 故而姚诗兰长姐以为她不学无术,给她寻了个同样对诗文不感兴趣的郎君说亲。然姚诗兰虽不喜诗文,却喜欢多才之人,以她的话来说,便是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那是谁夺魁?”鱼徽玉问。 大康文武皆看重,不论男女,稷下百花齐放,各有光彩,高下实在难猜。 “是那姓孟的女师,她当真才情了得,就连徐妃娘娘那样的才女都险败于她手下。”姚诗兰道。 鱼徽玉猜中了一半,她原就在徐清漓与孟兰芷之间抉择。 “诗宴选票全凭文士喜好,不能完全以此定下输赢。”鱼徽玉轻声道,在她看来,孟兰芷与徐清漓难分伯仲。 “理是这么个理,可侍郎大人三票都给了那孟女师。”姚诗兰冷哼道,虽对孟兰芷的文才心服口服,但见一个外来寒士得此青睐,心中实在不快。 “他行事向来谨慎,选票定是有过斟酌,怎么可能全凭喜好。”鱼徽玉对鱼倾衍还有些了解,比起个人情感,他更会权衡利弊。 “这倒也是,总好过投与徐妃娘娘。”姚诗兰颔首。 鱼倾衍会把票给徐清漓,那便更不可能了,远不如会把票给她们二人的可能大。 与沈朝珏相比,鱼倾衍更懂得避嫌,他与徐清漓幼时定下婚约,后徐氏公然悔婚,徐清漓入宫为妃。 在婚约解除前,二人是京城众人眼中公认天生一对的才子才女,是天赐良缘,声名相当于远在燕州沈朝珏和孟兰芷。 那时鱼徽玉已经离了侯府,听说了徐氏与侯府退除婚约的消息,心中诧异不已,不知其中是何原由。京中士族联姻,非到万不得,绝不会轻易解除。而徐氏此举,无异于打了侯府一记耳光,是不给侯府留颜面。鱼徽玉难以想象,素来将家族颜面看得极重的鱼倾衍,该是何等神情。 鱼倾衍只是扫了眼徐公亲笔所书的退婚书,面色淡漠如常,礼回长信,祝女方另觅良缘。 被女方退婚,京中暗议不断,有人当笑话看,而鱼倾衍此举端方从容,气度恢弘,彰显江东望族雍容大度。朝中言论矛头更是直指徐公不守承诺。 婚约解除前,徐清漓时而会来侯府作客,鱼徽玉对她印象极好,温婉得体,不像是会主动提出退婚之人。 记得有一回,徐清漓来访时,恰逢鱼徽玉被鱼倾衍训斥,鱼倾衍罚她去抄写家书,鱼徽玉向徐清漓递去求救的眼神。 徐清漓见状会意,上前柔声求情,“想来徽玉是无心之过,长公子还是且谅她这一次罢。” 鱼倾衍不会拂了客人的面子,瞥了鱼徽玉一眼,“今日徐小姐为你说话,下次不可再犯。” 自此以后,鱼徽玉对这位准嫂嫂愈发好感,心中暗想,来日她嫁来侯府,想必自己日后定会少受些责罚。 徐清漓待她极好,每回来都会带些珠钗环佩作为礼物,还会为她父亲捎来伤药,这般贤良温婉的女子,谁若娶了,真是莫大的福气。鱼徽玉有时甚至觉得,嫁与鱼倾衍,反倒委屈了她。若她真进了门,自己定要待她更好些。 只是再相见,她已成宫妃。 到底是徐清漓自己的选择,鱼徽玉无从得知他们二人会不会遗憾神伤,毕竟十数年情谊,一朝断尽,连她都为之可惜。但确实二人在退婚后不再互相联系打扰,纵有迫不得相逢,也会恪守礼数,避嫌当作不相识,从未落过旁人半点口实。 鱼徽玉和离后想像他们一样,与沈朝珏决绝,她以为沈朝珏也是如此作想,过了一年,没想到沈朝珏还与她说要和好。真是可笑,既然说了和离,她便不会回头了。 “对了徽玉,你还有一票呢。”姚诗兰说罢,将装着票纸的小竹筒给鱼徽玉。 鱼徽玉旋开竹筒,倒出一卷纸笺,徐徐展开,上面写着一个珏字。 笔迹再熟悉不过,鱼徽玉有些恍惚,在从前,沈朝珏书信文书习惯只落款一个“沈”字,朝中沈姓官员不少,鱼徽玉问他为何要落款“沈”,“珏”字不是更好辨认。他却说,“沈”是沈氏的沈,不是他一人之名。 沈朝珏却说“沈”是沈氏的沈,不是他一个人。旁人也许不解,鱼徽玉了然,却也惑然,他从出生就为沈氏的荣光而来,做的所有都为沈氏。鱼徽玉想问他,沈朝珏你真的在为你自己而活?她终究没有问出口,这个问题太突兀了,太奇怪了。他大抵不会在意答案,她却隐隐心痛。 “是谁?”姚诗兰见鱼徽玉容色静默,不免好奇。 “不认识的人。”鱼徽玉将纸笺重新塞回竹筒,指尖轻按,合上了竹盖。 “你写得那般好,若换作是我,也会投给你的。”姚诗兰挽住她的手臂,语气真诚。 “我的票也会给你。”鱼徽玉莞尔,与好友相视一笑,今日的疼痛与不快都烟消云散。 此次诗宴,孟兰芷一举夺魁,陛下亲赐金令,许她自由出入宫禁。 消息传遍上京,孟兰芷被冠以“大康第一才女”的名头,风光无两,昔日徐清漓这个“上京第一才女”,很快光芒被掩去几分。 皇帝宠爱徐妃,为抚徐妃,特赐珠玉宝冠,以示恩宠。 只是那次诗宴上,众人不知左相为何只坐镇一轮就离开了。 深夜相府内。 楚灵越打抱不平,“说好为小八助威,你怎的半途就走了?” “我在与不在,她都会是魁首。”沈朝珏面色沉静。 此次诗宴本就是皇帝设立,由鱼倾衍监行,不论过程如何,最终花落谁家,不过是陛下的意思。即使他不在场,鱼倾衍亦会把控局势。 “你真以为我夺得第一,全靠圣意?纵使没有陛下授意,我照样能拔得头筹。”孟兰芷冷笑一声,看向正在翻阅书卷的青年,“上京文士不过如此,即便是与你对诗,你也未必能胜我。” “不过赢了一场诗会,便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我倒看今日写得比你好的比比皆是。”沈朝珏合书起身,不欲多留。 “在你眼里,谁能比过我?徐妃娘娘?”孟兰芷语含讥讽。“还是鱼徽玉?” 第一轮票选,她借由看遍所有人的票,唯独没有沈朝珏的,会是给谁了? “总之不会是你。”沈朝珏头也不回,步出正堂。 楚灵越见两人一言不合又争执起来,顿感头疼,与孟兰芷道,“你说又惹他做什么。” 孟兰芷来相府,就从侍从口中打探到,左相今日抱着一个女子进了寝屋。 那个女人会是谁? 沈朝珏步入寝屋,浴后格外早地 上榻,锦衾之间隐隐萦绕女子身上的幽兰淡香,若有若无,扰人神思难寐。 历经数月,平远侯的病况逐渐平稳。 从可以下榻,到如今可以上早朝了。 鱼徽玉在府上有时会遇到父亲上下朝的身影。 平远侯在朝堂上露面的机会不多,上朝次数更是寥寥无几,此次在京,上的早朝,比他往年加起来都多。 现下朝野年轻才俊辈出,多是新面孔,各持政见,博弈如棋,攻势激猛凌厉。最令平远侯刮目相看的是左相执掌朝纲之能,确如太师所言,决断有谋,果断深远。 不过平远侯于他,也仅是在政策上有所改观。 见父亲病情好转,鱼徽玉心里自是欢喜,等身体缓过来后,有了精神,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肴。 侯府厨房里,阿瑾跟在鱼徽玉身侧帮着打下手,姑侄二人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阿瑾,帮我拿碗水来。”鱼徽玉正守着炖汤,灶火太旺,锅底快要烧干。 一碗清水递到面前,鱼徽玉伸手去接,指尖触到修长微茧的手指,不像是孩子柔软的手。 鱼徽玉疑惑望去,看到鱼倾衍沉静的连,手上忙碌的动作不由慢下来。 火势太猛,锅中骤然窜起火焰,鱼倾衍眼疾手快地将人往后拉,迅速盖紧木盖,压灭了火苗。 “我的鸽子汤。”鱼徽玉已经嗅到一丝焦糊气味。 方才慢了一步倒水,如今这汤算是白费了功夫。 “此处交给厨子去处置。”鱼倾衍不容置疑,将人带出厨房。 鱼徽玉随他离开厨房,不明所以。 走至厨房外。 一高一低身影相对而立,两张面容俱是清绝,眉目间极为相像。 “不必做了,今日沈朝珏和霍琦会来府上与父亲商议要事,你现在回院里待着,莫要出来了。”鱼倾衍语声平淡。 “他们要来侯府便来,为何要我躲在院里不出?”鱼徽玉秀眉轻蹙,不能理解。 “看来,你倒是盼着能见到沈朝珏。” 第29章 不像演的 日光有些刺目。 鱼徽玉听鱼倾衍说起霍世子与沈朝珏将至侯府,午间便要在府中一同用膳,竟让她不要出院子。 她是要见不得光,需躲藏藏的老鼠?为何要避着这二人,鱼徽玉心中无愧,越是从容自若。 “随你怎么想。”鱼徽玉转身欲走,临走前,她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 相府回来那日起,鱼徽玉想明白了,与其出演兄妹情深的虚假戏码,不如直言挑明。免得他累,她也累。 鱼倾衍静立原地,目送她身影离去。 她竟然说讨厌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厨房通往前院的路颇长,一连数日没有下过雨,天色澄明,风过廊下,拂动女子衣角。 鱼徽玉想着方才鱼倾衍所言,霍琦与沈朝珏要来侯府。她虽口上与鱼倾衍说得坦然,不在意他们要来,心下却亦是不愿与那二人相见。 身后有人朗声唤她,“小千金。” 鱼徽玉转身,来人正是楚灵越,他大步流星近前,笑容明朗,“心情不好?” “没有。”鱼徽玉浅笑否认。 “莫要装了,我方才都听到你与侍郎吵架了。”楚灵越毫不容情揭穿道。 “不是吵架。”鱼徽玉再度否认,她没有与鱼倾衍争,也没有与他言语失仪,怎能叫吵架了。 楚灵越不管那么多,笑道,“我都听到你说讨厌他,正好我也不喜欢你兄长。不如我与你说个你兄长的秘密吧。” 不待鱼徽玉回应,楚灵越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在燕州的时候,鱼徽玉总觉得楚灵越与周游性情有几分相似,但也没有那么像,周游行事与楚灵越相比显得更像是斟酌过一般,懂得进退,更知分寸。而楚灵越则洒脱不羁,更为张扬。 楚灵越压低声音,神采飞扬,“当初我去北地的时候,你兄长也在,夜晚闲来无事,你父亲让将士比试武能,你兄长身为侯府公子,自然首当其冲。说来他真是看不起人,比剑竟然用的不是惯手,偏以左手执剑。虽说打打那些将士们绰绰有余,但我上去了,你知道怎么样吗?仅不过十多招,你兄长便被我打出擂台了。” “怎么样?听完后是不是心情好多了?”楚灵越眉峰一挑,笑意更深。 鱼徽玉笑了笑。 听完心情真的好多了吗?军中擂台比试都是粗豪武人,不像文官谦谦有礼,鱼徽玉心里想的是,鱼倾衍这般好强争胜之人,于众目睽睽下被打落擂台,他会是什么心情。 怕是从未有过的。 鱼氏是江东武族,即使两位兄长择文路入仕,自幼也都习过武术,且跟的都是父亲或是军中大将练习,再如何也不会逊色到哪里去。 楚灵越还在拿此事逗鱼徽玉欢心,鱼徽玉转开话头,“楚将军,你今日怎么会来侯府?” “自是为了陪阿七来的。”楚灵越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道,“你有所不知,那霍琦也要来,这世子爷今日在朝堂上向你父亲请要兵符,真是狡黠得很。” “那你们是来?”鱼徽玉又问。 “当然是为了保护平远侯的兵符啊!小千金,你放心吧,有我在,定不能让霍琦得逞。”楚灵越答得干脆。 鱼徽玉将信将疑,她觉得楚灵越的话,只能信一半。 午时。 正堂里圆桌上菜肴罗列,五个男人坐成一桌,席间暗流隐动,各怀鬼胎。 “伯父,徽玉呢?何不请她一同来用膳?”锦衣青年落座片刻,目光在堂内巡梭,始终不见女子身影。 平远侯点点头,他对这位世子向来赏识,与侍从道,“去叫小姐来。” 鱼倾衍欲言又止,终是未发一语,只空出边上席位留给鱼徽玉。 等鱼徽玉步入正堂,看到只有鱼倾衍与霍琦身侧的位置尚有空着。如果坐鱼倾衍身侧,另一边则是沈朝珏。如果坐霍琦邻座,另一边则是楚灵越。 鱼徽玉不多思虑,径自走向霍琦身侧落座,行礼,“世子殿下。” “徽玉,你来了。”霍琦的视线从鱼徽玉现身起,便在她身上。 鱼徽玉浅笑回应,莫名觉得背脊发凉,好像有两道阴冷的目光钉在身上。 刚才侍从来院中传话,鱼徽玉就知是避不开相见了,他们谈公务不会在饭桌上谈,此刻说的无非都是些寒暄之词。 而沈朝珏在这种场面如同虚设,根本不会说一句话。 席间多是鱼徽玉与霍琦闲谈叙旧,如同回到了小时候。 时隔四年再见面,鱼徽玉看霍琦比以往挺拔英武了许多,他容貌生得不差,与沈朝珏同时出现并不逊色多少。 鱼徽玉有意避开沈朝珏方向,余光稍扫一眼,见他放下玉筷,执起一方绣帕轻拭唇角。 鱼徽玉瞳孔骤缩,那张绣帕是她前几日带去诗宴的,后连同衣裙一同留在了左相府。 平日在侯府,鱼徽玉在父兄面前用过这张帕子,若是父兄留意过,他们看到定会认出的。 沈朝珏眸光慵懒,漫不经心迎上鱼徽玉,修长手指攥着帕子,缓缓蹭过鼻尖。 鱼徽玉闲谈间的笑意凝在唇角。 这个无耻之徒。 “咳咳咳。”鱼徽玉掩唇干咳数声。 “徽玉,你怎么了?”霍琦立时担忧询问。 连鱼倾衍都狐疑地望着她,转而看向沈朝珏,沈朝珏从容收起帕子。 “没事,只是呛着了”鱼徽玉轻拍胸口,急忙起身道,“对了,我做了一道菜在后厨,我去取来。” 鱼徽玉一路疾行,一路暗骂,到后厨各盛了几盅汤。 其实这并非是鱼徽玉亲手所制,鱼徽玉想到什么,走到熟悉的灶台前,揭开盖子,焦糊味道扑鼻而来,她忽生一念,思虑片刻,大着胆子,报复地盛了一碗焦黑的鸽子汤。 “汤来了。”鱼徽玉重返正堂,笑吟吟为众人奉上汤盅。 最后是给沈朝珏的,她将汤盅放在他面前。鱼徽玉俯身之际,悄然攥住他手中的帕尾,暗施力道。桌底之下, 沈朝珏却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冰凉指尖犹如火炭般灼人,惊得鱼徽玉霎时松手。 计划落空,她只得倾身在他耳畔咬牙狠狠道,“你个混蛋!” 沈朝珏微微侧首,她的唇险些擦过他的面颊。吓得鱼徽玉犹如受惊的兔子般弹身后退,动作之大,引得满座纷纷侧目。 “鱼小姐,小心。”沈朝珏出声提醒,声线清冷如水,端方持礼,极具疏离,彷佛刚才在桌下摸她手的下流之人不是他。 鱼徽玉又气又羞,只能灰溜溜回到座位上。 “发生什么了?”霍琦低声问她,他分明看到鱼徽玉在沈朝珏身边时面色不对,心中已经起了端倪。 鱼徽玉轻轻摇头,并未多言。 “你们喝汤啊,这汤太好喝了!”楚灵越已然掀开瓷盖喝起来了,口中称赞不绝,“侯府小千金,你这汤煮的太好喝了!” 众人闻言,这才品汤。 鱼倾衍浅尝一口,认出这是府上厨子的手笔。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鱼徽玉一眼,只见鱼徽玉在埋头喝汤,她的余光偷偷看沈朝珏的神情。 沈朝珏用瓷勺舀了一些,送入口中,神色不变。 他吃东西的模样斯文,不会评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鲜少挑食,鱼徽玉觉得这样的人很好养活。 “还有吗?真的好喝!”楚灵越已将汤喝完了。 一旁的沈朝珏不经意瞥他一眼。 真有这么好喝? 不像演的。 来时他们二人便有约在先,谁去了侯府都得收起各自架子,要给侯府颜面。 未免太给面子了。 “有的有的,小灵,你再去盛一些来。”鱼徽玉吩咐侍女道。 沈朝珏想到什么,望向鱼徽玉,鱼徽玉没有注意到,反倒是她身侧的霍琦与沈朝珏相撞,眼底闪过一抹阴戾。 “徽玉,你不是最爱吃鱼了吗?”霍琦用公筷夹起一块鲜嫩鱼肉,放入鱼徽玉盘中。 “多谢世子。”鱼徽玉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吃下了那块鱼肉。 沈朝珏不看二人,持玉筷的指节泛白。 霍琦一个劲地给鱼徽玉夹菜,自己却没动几筷子,鱼徽玉婉拒再三,让他不必麻烦,霍琦说不麻烦。 鱼徽玉在众目睽睽下,被照顾得像个日子难以自理的人,盘中尽是霍琦所夹之菜。鱼徽玉颇不自在,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好不容易把盘里的菜吃完,寻了个有事要忙的说辞,趁机离席了。 这顿饭吃得如坐针毡,鱼徽玉感觉莫名被好几双眼睛盯着,像将她架在刑场上审,透不过气般。 走出一段路,鱼徽玉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她与他们说有事要忙,实则现下每日都过得颇为闲散。 在江东,鱼徽玉还算自在,在侯府,有了父兄看管,需处处谨慎。何况她回京城就是为父亲染病一事,如今父亲的病已经好了,还能去上早朝,鱼徽玉想着是不是该回江东去了。 回到小院。 这几日她在抄写字帖,写字时需静下心来,一笔一划写得专注仔细,鱼徽玉借此宁神静心,颇有成效,可以磨练心性。 一旦开始写字,彷佛浸入了自我世界,界外的声音动静都置若罔闻,时间不知不觉消磨得很快。 女子轻垂白皙的脖颈,玉指执笔,眼睫长翘,精致的犹如瓷娃娃。 她正潜心书写时,忽闻头顶传来一声。 “你漏抄了一句。” 鱼徽玉手腕一颤,笔尖所触之处,晕开墨痕,毁了一副字帖。她蓦地抬首,对上一双深邃凤眸。 “沈朝珏!”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竟全无察觉。 “你如何进来的?”鱼徽玉愕然,院外有侍女值守,他是怎么进来的? 况且这是女子闺房,光天化日,他怎么能就这么进来了。 鱼徽玉听见他说,“侯府院墙不如相府的高。” “无耻之徒。”鱼徽玉一字一句怒道。“你可知礼仪廉耻?可知男女有别?就这般闯进女子屋内,亏你是读书人,还是沈氏后人。” 真是疯了,沈氏门风清正,世代子弟皆如谢庭兰玉,怎么会出沈朝珏这种行径的人。 “你与霍世子在饭桌上最是有分寸得很。”他话语冷冽,似藏有暗刃。“你也知男女有别?” 鱼徽玉起身,绕过书案,“我与世子如何,与你有何干系?” 女子站在男子面前,沈朝珏高出她许多,鱼徽玉要微微抬首才能与其相视,虽是如此,她气势未被消减,不耐道,“莫要告诉我,和离这么久,左相还忘不了我。” 第30章 1 窗外日光涌入,照得纤尘翩飞。 玉冠华服的男子立于光辉之中,玉面清俊,五官细看比女子还精致。 “不如你放下得快,这么快就有新人了。”鱼徽玉要走,沈朝珏握住她的手臂。 那日在皇宫庆功宴,她见到霍琦要躲,莫不是怕霍琦看到她和他在一起,会让霍琦误会。 种种加起来,很难让人相信鱼徽玉与霍琦二人仅是寻常相识。 “新人?我与他青梅竹马”鱼徽玉话没说完,手臂快要被掐断的痛感传来,她吃痛捶打沈朝珏,“放开我!” 到底谁是新人,她与霍琦相识十几年,再怎么样都比认识沈朝珏久。 二人相谈,屋外的侍女察觉到不对劲,踏入屋内,听闻香炉倒地的动静,慌张道,“小姐,怎么了?” 屋内却很安宁,屏风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无、无事。” “奴婢好像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怎么会有男人?你定是听岔了,先出去吧。” 侍女惑然,但听自家小姐这么说了,也只好退出去。 雕花屏风后。 女子跨坐在男人腰间,男人倒地,她的细指死死撑在他胸膛,后腰被大手按住。 直至侍女出门,鱼徽玉从紧咬的牙关中吐出几个字,“放开我。” 方才侍女进屋,形势紧急,鱼徽玉不想叫人看见沈朝珏在此,便将人推到屏风后,谁知脚下被香炉绊倒,两个人双双倒地,连同香炉一并打翻。 铜制的炉盖分离,里面香灰洒落一地,女子腰上的环佩与男子腰带上的玉珏泠泠作响。 沈朝珏松了手,鱼徽玉连忙起身,转头见他慢条斯理站起,“你怎么来的怎么出去,不然我绝对不对你客气。” “你手弄疼了?”沈朝珏见她在揉手腕,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拉过鱼徽玉的手查看。 是刚才摔倒时不慎磕到了,雪白的腕子微微泛红,鱼徽玉迅速抽回手,“不要你多事。” “以前的时候是我不对,你再怎么气我都是应该的,只是你想再找其他男人,也不应如此随便。我听你兄长说了,你们四年没见了?那你还了解他么?人都是会变的,他才回京几日,你不该如此草率。”沈朝珏说这些话时,考虑了许久,他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地和人解释过,说完感觉有点别扭。 “说完了?”鱼徽玉没从沈朝珏口中听过这些,他在国子监教导她课业时都没这般仔细,这就是她那时所求的,希望他能与自己多说说话。 “随便?我若不是随便,当时怎么会草率地与你成婚?你大可放心,我找谁,都不会再找你这样的男人。”鱼徽玉蹙眉,语气略有不快,但性子已比从前沉稳,不会因此动怒。 话语未完,唇被重重堵住,他很擅长怎么撬开她的唇齿,任鱼徽玉怎么推搡都如同一堵硬墙般无动于衷。 鱼徽玉羞愤至极,咬了一口他的唇,腥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漫开。 在沈朝珏放开她时,鱼徽玉飞快与其保持距离,唇瓣微微红肿,怒道,“你还是不是男人,我那时待你不差,你竟然这么羞辱我。” 鱼徽玉难以相信。 “我不是羞辱你。”沈朝珏耐着性子,启唇解释,刚上前,一记耳光飞快袭来,比上一次更响更利落。 他被打得别过脸,蹙眉,眉眼间显露出有几分不悦。 鱼徽玉只觉心跳快得要 到嗓子眼了,面上发热,转过身去,“出去!我不要再看见你了。” 女子的力气虽说不如男子,但被毫无预兆地打脸,让人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好,日后我不会来找你了。”沈朝珏冷冷道。 侯府之中,隐约可以听到练兵的声音。 以前平远侯回府的时候常有,自平远侯重病后,便极少耳闻。 如今再听到,是世子与楚将军同在场,平远侯回京后,是二人带兵打仗打赢了蛮族。聊及军事,三人像开了闸,滔滔不绝,甚至兴致上头,提出比试。 沈朝珏借由离开片刻,楚灵越帮他打掩护,许久才见到人回来,责备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都和小千金聊什么了?” “她舍不得我走,非抱着我不让走。”沈朝珏云淡风轻道,目光落在擂台上比试的二人。 楚灵越眯眼看他,见他面上隐隐有指印,唇上还有一丝血色,半信半疑,“果真是如此?” 沈朝珏不接话,看台上打得火热的二人。 正是霍琦与一名将士,再几招下来,那将士连连败退,最终拱手认输。 平远侯见状大喜,赞其剑术过人。 “你怎么不上?”沈朝珏皱眉。 “你不是说等你回来再行事?我都等好几轮了,要不要我现在上去教训这小子?”楚灵越擦拳磨掌,准备动手。 “我自己来。” 不等楚灵越开口,沈朝珏已轻身跃上台。 “左相也要试试?”霍琦看向来人,手中剑刃寒光一闪。 楚灵越将腰际配件丢给沈朝珏,沈朝珏只手接住,剑刃出鞘,迎上来人的剑锋。 霍琦接连数十招,沈朝珏一一接下,却是守多攻少,刀剑擦出火星,看得台下将士很是过瘾。 “他剑法如何?”鱼倾衍不知何时站到了楚灵越身侧。 “比你强。”楚灵越刚说完,又觉得自己不给侍郎面子,补充道,“在我们燕州排得上名号,好歹我们楚氏和你们一样是百年将族。” 楚灵越话里略有自豪之意,只是话音刚落,周围响起惊呼。 只见台上,左相空手挡刃,世子未收剑,锋利的剑划过掌心,血滴随之洒在台下。 “百年将族,不过如此。”鱼倾衍浅声道,似还有一声极轻的低笑。 平远侯身经百战,将二人招式看在眼中,线下情形一片混乱,而平远侯正在思忖沈朝珏的用意,他像是有意为之,以方才的剑招来看,沈朝珏绝对还能与霍琦再过一轮。 “说好点到为止,你故意伤人?”楚灵越对霍琦不满道。 “本世子无意为之,实在是左相技不如人。”霍琦轻笑道,全无歉意。 沈朝珏已下台,面色淡然,他抬手,示意楚灵越莫要再说了。 楚灵越注意到他抬起的手已被血水浸染,一路自腕骨蔓延到袖口里面。 胜了沈朝珏,霍琦无心再比试,下台后径直去了一处院落。 院子里,鱼徽玉心绪尚未平定,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用帕子擦拭唇角的血,心里乱作一团。 要不她还是回江东好了。 “徽玉!” 屋外传来男声,鱼徽玉急急抹了唇角,将帕子丢在一旁。 侍女入内,问可要让世子进来,鱼徽玉让侍女把人请进来。 “世子殿下怎么来了?”鱼徽玉让侍女给他倒了一杯水。 霍琦一路小跑而来,迫不及待要与鱼徽玉分享喜事,“徽玉,方才我与伯父在府中设擂,那沈朝珏不怕死要与我比试,你猜如何?我胜了!” 鱼徽玉根本来不及猜,霍琦已将答案说出,她有些疑惑,沈朝珏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参与擂台比试,他不喜欢出头,应是最不屑比试的。 “恭喜世子。”鱼徽玉轻轻道,面上并无霍琦所料的欢喜。 霍琦笑意微敛,追问鱼徽玉,“他以前是不是欺负你了?我替你杀了他。” “不是的。”鱼徽玉连连否认,她不知霍琦说的要杀了沈朝珏是真是假,以霍琦张扬恣意的性格极有可能做出冲动之事。 霍琦少时就在京中肆意策马,在国子监打伤朝中要臣之子,滥杀之人不在少数,是京州出了名的活阎王。 他若这么说了,即便不是真的要杀沈朝珏,想来也会折腾出别的花样。 鱼徽玉不想再惹是生非,她都要回江东了。 “你如今做了将军,不要再去生事了,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应再冲动行事。”鱼徽玉劝道。 霍琦冷静下来,盯着鱼徽玉的眸子道,“徽玉,如果是我,定不会让你伤心。” 鱼徽玉见他比从前稳定许多,有些感概,时间果然可以改变人。 霍琦又道,“任何伤害你的人,都该去死,只可惜,我方才擂台上没能将沈朝珏的手砍下来。” “什么?”鱼徽玉微诧。 霍琦与鱼徽玉说了擂台之事,将他伤了沈朝珏的事情一并告知给她。 鱼徽玉一愣,待送走霍琦后,再三想不明白,沈朝珏怎么会与霍琦比试,莫不是为了她? 鱼徽玉极少见他拿过剑,他看着就那般文弱,不会真叫霍琦重伤了?再如何霍琦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沈朝珏真是不要命了。 她坐在案边练不好字,心神也无法静下来,思来想去,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向外走去。 路上问及侍从,鱼徽玉得知沈朝珏目前所在之地。她不知沈朝珏伤势如何,但了解霍琦的狠厉,若沈朝珏在侯府出了事,再有意陷害侯府怎么办,总归是对侯府不利。 侯府僻处竹林的书房内。 银盆里的清水已被血污染红,沈朝珏掌心握有一道伤痕,对方似乎下了死手,伤痕有些深,隐约见骨。 “还好你伤的不是右手。”鱼倾衍用纱布给他擦了数遍,桌案上堆的纱布尽数染湿。 “我自有分寸。”沈朝珏面不改色,没有一声叫痛,彷佛伤的不是他的手。 “忍着点。”鱼倾衍将药粉倒在伤口上,手上没有留情。 屋门此时被推开。 鱼徽玉看到面前的一幕,误以为是看错了。 她兄长竟然在给沈朝珏包扎。 30-40 第31章 1 使剑之人动了杀心,招招直逼要害,若是对上习武不精之人,怕是早就血溅当场了。 “什么剑,这么锋利。”沈朝珏注视着掌心的伤痕,血迹稍稍干涸,血色发暗。 “听闻是定西王多年前得一玉石所造,在独子十五岁生辰赠予。”鱼倾衍为其擦净手上血污,露出清晰的伤口,再深半寸,伤及筋骨。 “若是右手,你这辈子别想执笔了。”鱼倾衍道。 沈朝珏不在意,抬起手掌,“你看这伤口割开的边痕,眼不眼熟。” 鱼倾衍配药粉的手指一顿,眸中暗流涌动。 还未开口,屋门顿开,动静不小,一女子慌忙闯入,屋外的侍从来不及阻拦,垂首请罪。 鱼徽玉方进屋,便瞧见了不可置信一幕。 鱼倾衍竟然在给沈朝珏包扎。 不论是放在从前还是现在,是在梦里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谁准许你进来的?”鱼倾衍不愉,这间书房在侯府属机要之地,若非得到他的应允,旁人都不得入内。 鱼徽玉虽下定决心不在意鱼倾衍言语,但听他微愠,心中还是有些畏惧,支吾解释道,“我听闻府上出了事,想来看看是不是有人死在我们府上了。” 幕帘后传来一道清润男声。 “没死。” “你不知此间是我用来商议要事的么?一个两个都如你这般擅闯,我这机密重事还要不要议了?”鱼倾衍话里夹带了几分不耐。“都当旁人像你一样 无事可做?还不出去。” 鱼徽玉自知理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自讨苦闷,愤愤甩袖向外离去。 屋门合上,鱼倾衍这才继续话题,要去看沈朝珏的伤,却见他起身,手上随意用纱布缠绕着。 “你干嘛去?” “你平日就这么和你妹妹说话的?” 出了竹林,鱼徽玉越想越气,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鱼倾衍会给沈朝珏包扎,为何会在那间书房里包扎,为何沈朝珏会去擂台与霍琦比试还受伤了。 她在书房内见到了一盆血水,究竟沈朝珏伤的如何了? 鱼徽玉摇摇头,想将数股思绪摇出去,她为何要去想沈朝珏怎么样了?转念一想,她是怕沈朝珏在侯府出了事,届时给侯府惹来麻烦,沈朝珏行事缜密,万一是有意陷害侯府就麻烦了。 她正揣测着那人,谁知那人就来了。 “你方才来,是为了看我?”沈朝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鱼徽玉身侧。 “你不要多想,我是怕你死在侯府,引侯府一身腥。”鱼徽玉打量他一眼,看他神态甚好,并无不妥,她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一瞬,快速移开。 沈朝珏左手缠着纱布,血色洇开,没有好好包扎的样子。 “你倒为侯府考虑周全。”沈朝珏道。 “我看看。”鱼徽玉忍不住道。 他这样缠纱布,血会一直流,纵使换成旁人,鱼徽玉也会出声提醒的。 沈朝珏停下脚步,听她的话,伸出手。 鱼徽玉层层解开纱布,动作轻缓,深刻崭新的伤痕赫然露出,触目惊心,她下意识蹙眉,用跟楚夫人所学的包扎手法重新缠绕。 沈朝珏见她眉头紧锁,淡淡道,“死不了。” “那我失望了。”鱼徽玉低着头,手上在系结,头也未抬。 这和他以往受的伤来说不算什么,在燕州当值不比京州安全,燕州治安不如上京,官衙里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上要调查重案,下要追查歹人。 这些事务里,沈朝珏总是走在最前面,有时带了一身伤回来。 他总是不与鱼徽玉说经历的那些事,还是鱼徽玉发觉了,他才三言两语带过。 有一次是他腰腹被刺了一刀,流了很多血,鱼徽玉见了那道往外冒血的伤口,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沈朝珏强忍着痛起身给她擦泪,鱼徽玉哭得更凶了,求他不要死。 在沈朝珏的人生里,似乎没有伤得轻重,只有死和没死,只要不死,就往死里冲。以至于鱼徽玉那段时日总是提心吊胆,他夜里太晚没回来,她便等到他回来才睡得着。 沈朝珏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有人在意。 她问他是不是又要去做危险的事,去哪、做什么,能不能与她说一声。沈朝珏被问的多了,有些不耐,让她别再过问。 鱼徽玉和她阿娘一样,大雪里去寺庙祈福,她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康乐。 “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她问他,声音平静的像秋日湖水,有些凉意。 “我与舅舅说好了,我死了,他送会你回京。” 她又哭了。 沈朝珏想,她这么爱他,现如今怎么可能真对他一点情谊都没有。 手掌的伤被重新包扎妥当,伤口没有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感受是女子的指尖很柔软,还没认真感受,那须臾的触感消失不见。 沈朝珏看鱼徽玉眼睛,那双眸子安静无波,他在想,她的眼睛好美。 这样好看的眼睛,不应该总是流泪。 “回去不要沾水。”鱼徽玉语气没有起伏。 若是换成别人,她也会这般提醒帮助,鱼徽玉做不到那么狠绝,不论是对谁。 “好。”沈朝珏轻声应道。 他停在原地,看着鱼徽玉离去,手指摩挲着纱布,上面似乎还余有轻柔的温度。 鱼徽玉回到院中,却见小灵迎出来,对着她使眼色。 鱼徽玉眯眼不解,茫然问,“小灵,怎么了?” 她一开口,屋内就传来冰冷的声音。 “进来。” 是鱼倾衍。 小灵叹了口气,小声对鱼徽玉道,“长公子来了,脸色不太好” 鱼徽玉心头一滞,莫不是因为她擅闯书房的事来问罪了。 她慢下步伐,深吸口气,踏进屋内。 屋内侍从全数低着头,面如冠玉的青年抿了口茶,目光淡淡落在门口的女娘身上。 “今日午膳,为兄为你备了座位,你为何不坐?当真想做世子妃?你可知王公皇室的夫人不是那么好做的。”鱼倾衍道。 竟是为了她今日坐在霍琦身侧的事,那时鱼徽玉并未多想,只是不愿选择沈朝珏和鱼倾衍,何况她和霍琦是友人。 “我没想过做什么世子妃。”鱼徽玉道,她怎么不知王公皇室的夫人不是那么好做,霍琦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她是知道的。 “望你当真没有这个念头,你且看他父亲是如何对待他母亲的?今日你是没有看到,他在擂台上是如何对待那些上台之人。”鱼倾衍道。 “你当初为何赞同父亲要我嫁给霍琦?现在又假惺惺说这些作甚?”当初父亲要她嫁给霍琦,两位兄长都没有意见,他们对她嫁给哪家大族公子都没意见,唯独对沈朝珏颇为不满。 他们是真的不满沈朝珏吗?还是不满她有自己的选择,做出忤逆父兄的事? “我当时又不知王府那些事,现在知晓,怎能看你误入歧途。” “若我真嫁到定西王府,有王府扶持,岂不是能保你仕途平坦。”鱼徽玉冷冷道,他总是摆出一副为她好的模样来说教,还要她领情。 忽而清响,玉瓷杯摔地,瓷片四飞,清茶在地面晕开。侍从们吓得把头更低,何时见过长公子动这么大怒气,就连当初被徐氏送来退婚书羞辱都漠然自若。 案边青年冷笑一声,“笑话,我侯府几时需要靠嫁女求荣?” 鱼徽玉亦是被吓到了,她不过是说了两句话,未料鱼倾衍会这般愠怒。 鱼倾衍不欲多留,临走前过鱼徽玉身侧,留下一句,“做世子妃,你想都别想。” 鱼徽玉并未放在心上,她本来就没想过做世子妃,不止是世子妃,她还未想过与沈朝珏和好。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鱼倾衍的猜测。 看来他真是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或者是他不了解女子,说的全非鱼徽玉心中所想。 陆晚亭安居在了京中,鱼徽玉隔日去看她,她面色总是苍白,不禁让人担心。 有几次,鱼徽玉在陆晚亭居所附近看到过鬼鬼祟祟的黑影,每次她一靠近,那黑影便一晃眼不见了。 陆晚亭不常出门走动,但也对京中开设女学的消息有所耳闻,她问鱼徽玉,“那女学招人可有什么要求,是谁都可以去吗?” 鱼徽玉对女学不感兴趣,故而知晓不多,“听闻女学招人宽松,只要是有学识的女子都可以入内。” “我想去。” 陆晚亭说。 鱼徽玉一愣,陆晚亭这么久以来,连出院子都极少,怎么想到去女学。 陆晚亭看出鱼徽玉的疑惑,笑道,“我父亲本是村中教书先生,连周游都曾是我父亲的学生,我虽学术不精,但还是懂些文理,若是能授之以人,自是再好不过。” “我前半辈子都在为别人做事,若是可以,我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鱼徽玉似懂非懂,点点头,“我去帮姐姐打探。” “那便多谢了。” 回侯府后,鱼徽玉问过老管事,老管事告知鱼徽玉,想进女学,既要过女师考核,还要有朝中官员荐书。 朝中官员。 鱼徽玉家里有三个,但要如何与他们开口此事。二哥远在外乡,鱼倾衍又几近没可能,那便只有父亲了。但父亲不会去帮一个不相识的外人。 奇怪的是,自霍琦上一次来侯后,父亲没有再提过要她与霍琦相看之事。 “我想进女学处事。”鱼徽玉与父亲道。 “你?” “嗯。”鱼徽玉认真道。 “你幼时便不爱诗文,途中开过窍,但入女学,莫不是会误人子弟。”平远侯还以为听错了。 “女学又不是只招女师,我可以去做整理书籍的差事。”鱼徽玉想好了,若她进女学了,再举荐陆晚亭便是了。 “胡闹!我堂堂平远侯的女儿,何必去吃那些苦头。”平远侯皱起眉头。 而鱼徽玉觉得这些苦都不叫苦头,她从未与父亲说过曾经过的日子,说了无非是让父亲担心。 “我就是想去。” 平远侯说什么都不肯。 三日后,鱼徽玉收到了女学受邀书,信笺上所写的举荐人是平远侯。 这是个小面子,皇帝自然会给平远侯,还问要不要给个实用的小职,平远侯摆摆手说不用。 女学中,皇帝已经交代过首师孟兰芷,要对平远侯之女多加关照。 “你便在此处记录借还书籍之事。”孟兰芷在前面带路,领鱼徽玉去了一处书阁。 此情此景,让鱼徽玉想到了孟兰芷第一次领她在楚府了解的画面。 与三年前相比,孟兰芷背脊更为挺直,她腰间系着女学的令牌,走路时纹丝不动。 “嗯,我在此处待不了多久,不会太麻烦你的。”鱼徽玉道,她还要回江东,入女学是为了陆晚亭。 “何意?”孟兰芷转身看她,许久未见,面前的女娘愈发明媚动人。 孟兰芷最讨厌那些娇女,女学之中不乏娇养的贵女,将女师们当婢子般使唤,然鱼徽玉与她们有所不同,她看着娇弱,性子没那么脆弱。 “没什么。”鱼徽玉没有告诉她真相。 孟兰芷于她难说是敌是友,何况孟兰芷是沈朝珏的表妹。 二人交谈,被远处赶来的女娘打断,“老师!” 那女娘在前面跑,后面几个侍女唯恐她摔着,一边喊着小心一边追跟着。 “老师!” 女娘靠近,鱼徽玉才认出,是九公主付挽月。 “你怎么在这?”付挽月看到鱼徽玉,先是蹙眉先问她。 不等鱼徽玉回答,付挽月又看向孟兰芷,“女师,你可知左相大人怎么受伤了?今日在宫中我看到他手上缠了纱布。” “此事微臣不知,公主课业可完成了?”孟兰芷不留情面,直问正事。 付挽月慌乱的神情变得不自然,“课业,课业还差点” “公主先去完成课业吧,圣上与太后万分关切公主学业,公主还是不要让圣上分心才是。”孟兰芷不卑不亢,说罢,行礼退去。 “有何好神气的,还不都是我皇兄给的权力。”付挽月瞪着孟兰芷背影,口中不服地嘟囔着。 若不是为了沈朝珏,看孟兰芷与沈朝珏沾亲带故的,她才不会对着区区女师恭敬。 “公主回去写课业吧。”宫女小心翼翼劝道。 “本公主不是让你叫人去做?你没将本公主交代的事做好?”付挽月没好气道。 “圣上有令,不得有人帮公主做课业,不然可要领板子的。”宫女险些跪下了。 主仆一言一语,全当鱼徽玉不在场一般。 鱼徽玉抬步向书阁走去,进了书阁,付挽月跟了进来,还抢先一步合上门,将一众宫女关在门外。 “你可知左相大人的手怎么了?”她问。 “你想知道直接去问沈朝珏便是,方才不是拿公主身份压人?你以皇权压沈朝珏,还怕他不告诉你?”鱼徽玉淡然。 “你当本公主是你?全京城谁不知道,当初你便是仗着侯府嫁给沈大人,不然他怎么会娶你这样的女人?” 第32章 1 女学书阁外。 宫女们被隔在门外,如何敲门都未得到回应,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书阁内。 两华衣女子在内单独相处,鱼徽玉在书架边记下书籍分列,付挽月见她不理会,怒火中烧,上前两步。 “本公主与你说话,你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鱼徽玉依旧忙着手中的事。 “那你是不敢承认倚仗侯府强嫁沈大人之事?真是好不要脸!”付挽月道。 若非是因为鱼徽玉父兄在朝中地位,她堂堂一个公主才不将其放在眼中。 “依你所言,你大可向圣上请婚,普天之下,谁能大得过皇命。至于我与沈朝珏,早已过去。”鱼徽玉回过身,郑重道。 付挽月被鱼徽玉看得有些心虚,她不是没有与皇兄求过这桩婚事,只是沈朝珏现下身份不比当初,不是皇权强压便可行得通的。 付挽月三番五次让皇兄去旁敲侧击,沈朝珏似乎对她没有半点情意,却又迟迟没有再娶。总不能是为了鱼徽玉这样的女人? 可付挽月真怕他是为了鱼徽玉,又觉得不可能是为了鱼徽玉。外面所传,鱼徽玉行事实在过分。 “你最好是真的放下了。”付挽月说服自己,沈朝珏性子清高脱俗,应是看不上轻浮庸俗的女子。 “你有功夫在这与我争这无用的东西,倒不如想想你的课业。”鱼徽玉方才听孟兰芷所言,付挽月的课业还未做完。 如付挽月这个年岁的贵女,没有吃穿住行上的烦恼,世家贵族注重学识礼仪,生在其中的女子,学习繁琐,每日不过是为了课业发愁。 付挽月被说中心事,面上闪露苦闷。她想不明白,自己是大康最受宠的公主,何必去学那些东西。 平日里想做什么,要什么,都有侍从替她去办,她哪里需要自己动手。可母后和皇兄愈发紧抓她的课业,以往她还能让宫人代劳,现如今皇兄管得严,要她必须自己动笔。 眼下宫人看得紧,课业之事迫在眉睫,付挽月实在没了办法,她灵光一现,望向鱼徽玉,“你文章写得如何?” “什么?”鱼徽玉狐疑,转念一想,又道,“我可以帮你写。” “真的?”付挽月对那些文理史学一窍不通,一对上书籍就像看到天文一般,只觉头大,从前的课业都有人代劳,以至于她在外人眼里不算是个不学无术的公主。 “不过,你要帮我一件事。”鱼徽玉道。 如果能借付挽月让晚亭姐姐入女学,未尝不可。 “什么事?若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本公主可不能答应你。”付挽月警惕,她虽是公主,但行事有大宫女看管,大多事还要经过太后皇帝的意思。 “不会是过分的事。”鱼徽玉道,“你只需帮我让一位姐姐进女学便可,她学识在我之上,若是能进女学,你日后的课业也有着落了。” “当真?”付挽月求之不得,自然应下此事。 书阁门被打开。 宫女们急得险要破门而入,见到公主,连忙关切询问,“公主可还好?” “本公主能有什么事?你们将本公主的课业拿过来,本公主要在书阁边查阅典籍边做。”付挽月下巴扬起,睨了一行宫女。 “是!”宫女们见公主忽然开窍,愿意去碰最讨厌的课业,自是再高兴不过,不然公主课业未完,她们也要受累。 付挽月将课业移到了书阁,她假意嫌人多写不好,让宫女们退至一旁,她在宣纸上假模假样地描写几笔,实则由另一边的鱼徽玉在写。 鱼徽玉虽不及孟兰芷学富五车,但写这些课业还是手到擒来,不出半个时辰,便写好了一篇文章,她刻意写得繁琐絮长,甚至用了几处错词,不过整体下来还是点明核心,更贴近付挽月的水准。 一连数日,九公主的课业都不似从前那般拖拉,按时交上。 宫人说起此事时,皇帝有些意外,命宫人将九公主的课业拿来,要亲自过目。 “写是写得尚可,就是有些错字。”皇帝阅后,递与棋局对面的沈朝珏,“左相,你是京科状元,帮朕看看这篇文写得如何。” 沈朝珏接过,先是一目十行,再是逐句看,手中的白子徐徐攥在掌心,隔着纱布,贴在伤口处隐隐作痛。 “如何?”皇帝见他竟看了许久,不免生疑。 “公主天资聪敏。”沈朝珏递还宣纸,落下的白子略染红迹。 她的文章是他教的,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从沈朝珏口中听到罕见的话,皇帝随之一笑,“公主近来乖巧,朕要想想赏赐些什么给她。” 皇帝对女学异常看重,日日要过目女学记事,当初建造女学更是花下了真金白银。 房屋建造古色古香,就连小道湖景都颇有意境。 书阁之内,更是藏书万卷。 鱼徽玉每日早出晚归,既然来了女学处事,她便想将事情做好,记下书阁内的书籍所列。 九公主付挽月一连数日都来书阁借阅书籍,众人都以为是公主痛改前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不是说要帮我荐书?为何迟迟没有行动。”鱼徽玉看着付挽月送来空白的课业,眉头微蹙。 她已经帮付挽月写了不少文章了,每日忙完书阁的事宜,晚上回府还要挑灯写文,写文时还要仿着付挽月的写文习惯。 几日下来,略感劳累。 鱼徽玉算是体会到了,关切一个人的课业,比自己去当值还要累。 “哎呀,此事本公主一直记着,只是没有机会与皇兄母后说,何况本公主这不是想着课业进步了,日后好有底气与皇兄谈论此事嘛。”这几日,付挽月已将鱼徽玉当成救命稻草,有事相求,语气都比之前温和了些。 鱼徽玉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又问,“我帮你写的文章,你可回去看过了?你也不能全叫我写,自己也应读些进去,不然如何面对月试?” “对啊!月试我可怎么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付挽月被课业折磨得好几日睡不好觉。 鱼徽玉想了想,“这样吧,这些你自己动笔,我教你写。” 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她月试就是这般进步的,有一个人是这样教她的,现在她用那个人的办法教付挽月。 付挽月面露不情愿,鱼徽玉不留情面,质问她是否想月试垫底。 若不是为了晚亭姐姐可以进女学,她才不会管付挽月是否能够通过月试。 付挽月几时被人这样冷漠地质问,又碍于落人把柄,只能应下。 这还是鱼徽玉第一次为人师,一样的问题,付挽月至少要问她三次才能理解,像当初的她。 “你当时为什么会嫁给沈大人?” 除却课题外,付挽月也会问她旁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鱼徽玉听过太多次了,有时回答,有时不回答,有时这个答案,有时那个答案。连她都分不清答案该是什么。 “早忘了。”鱼徽玉道。 “嫁给沈大人这样的男子,应该很幸福吧?”付挽月又问。 鱼徽玉忍不住笑了笑,随后静然,神光黯淡下来,只道,“快写吧。” 鱼徽玉没沈朝珏那么差的耐性,付挽月悟性不高,她便专门在书上写了许多注释。 当月月试,付挽月成绩提升了十数名。 相府。 孟兰芷带着试题到访。 “九公主的课题可是你在教?”孟兰芷开门见山。 她与沈朝珏朝夕相处十多年,二人更是师出同门,所学皆是相同的燕州名师教授,她对沈朝珏再了解不过。 沈朝珏看过那张试题,说是有点像他的文骨,倒不如说是像鱼徽玉。 她竟然会去教人写文,沈朝珏唇角不自觉微扬,她教别人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他。 “我没那么闲。” “那会是谁?”孟兰芷见过九公主之前的文章,与这篇大相径庭,短时间内,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文。 她知道九公主对沈朝珏有意,难免会有所怀疑。 此番月试,付挽月虽名列排不上前茅,但有所进步,太后得知后大喜,要嘉奖付挽月。 付挽月说及此次月试进步,多亏结识一位女先生,受其指点才有了此等成绩,太后一听来了兴致,付挽月趁此为其讨了一个女学的职位。 鱼徽玉得知此事,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没想到你还想的挺周到的,如此一来,晚亭姐姐也从你那得了些名气。” “晚亭姐姐是谁?”付挽月问道,月试不能代考,她凭自己拿了好成绩,心情甚好,觉得鱼徽玉并非传闻中的不学无术,竟还有真本事在身上,现下对她有些另眼相看了。 “我的一位姐姐,为人极好,日后她来教你,定会让你月试考核更上一层。”鱼徽玉道。 当日,鱼徽玉早早从女学下值,将荐书带去给了陆晚亭。 陆晚亭接过荐书,不知该如何感谢鱼徽玉是好,“徽玉,你总是如此,为别人的事义无反顾的付出,我真不知如何回报你。” “姐姐的事,怎么能叫别人的事。”鱼徽玉没想过这些,经陆晚亭一席话,才被点醒,她似乎真是这样的人。 鱼徽玉没想过得到回报,没具体想过这么做的理由,听起来有点傻,不过事情做成后,心里会有满足之感。这于她来说,彷佛才是目的。 如果没有满足感,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就像帮付挽月应付月试,鱼徽玉也觉得有意义。 鱼倾衍知道鱼徽玉这些日子在女学。 自从上次的事后,鱼徽玉总有意避着他走,即便是在府上遇到了,也匆匆离开。 鱼倾衍不知她为何突然变得这么恨他,明明在以前,兄妹关系还不错,现下他也没时间去管她,她天天去女学也好,至少可以安分些。 鱼徽玉在女学书阁的事务轻松,有时帮着给宫里的贵人写祝词。而陆晚亭很快做到了女师,她本就才华不输男子,现下在京中小有名气。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大理寺。 周游到访女学那日,恰逢陆晚亭告假,他打道回府,路上竟遇到了鱼徽玉。 “你怎么会在此?” 鱼徽玉在女学不常露面,知晓她在此处的人不多。 “我来帮忙,你来做什么?”鱼徽玉不用问也猜到二三,定是为了陆晚亭而来。 “晚亭怎么会在女学?她身子好些了吗?” 果不其然。 “过几日是唉,你知道的,她有没有提起过?”周游又道。 鱼徽玉很快理解,有些好奇,“你们每年都会去看吗?” “是啊,不然孩子在下面也会孤单的。”周游说完,又很快止住,转移话题,“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她。” 陆晚亭能进女学,周游也猜到二三了。 “你真谢我?” “真谢啊,我看起来不真诚吗?”周游脸上写满真挚。 “那你帮我个忙吧,张巍将军的案子”鱼徽玉直接道。 “待会待会,”周游打断道,“你去问沈朝珏吧,我答应过他,不能跟你说任何关于此案的事。” “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鱼徽玉不明白,她能不能知道,和沈朝珏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兄弟,我怎么能出卖兄弟呢?你换个忙,我一定帮你办到。”周游面露难色,相当的难。 “不用了,只是晚亭姐姐那,我日后恐怕难以相助了。”鱼徽玉也略显难堪。 “好好好,我告诉你一些。”周游就范。 “不是说不能出卖兄弟么?” “我和他算什么兄弟,他拿我当过兄弟吗?”周游改口。 “就是,他以前可是常常背后说起你的坏话。”鱼徽玉附和。 “他常常说起我?” “的坏话。” 周游还是告诉了鱼徽玉些案子的细节,确定了此案并非意外,且是圣上不让再查,死者伤口处裂痕极薄极为锋利,不是一般剑刃所致。 “伤口处如纸薄,且若非习武之人,不会一击致命。” “此事你不要外传,不然我可要掉脑袋的。”周游补充道,“就连你父兄都不能告知。” “我答应你。”鱼徽玉应下,“多谢。” 知晓真相,鱼徽玉并没有想象中轻松,只觉异常沉重。 究竟是谁会对张巍伯伯下手? 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鱼徽玉答应了周游不能告知旁人。想来周游笃定了此事只有她一人知晓,定做不了什么。 确实如此。 现下太后寿辰在即,皇帝让女学负责寿词。 孟兰芷嘱咐女学上下,每人都要写一篇,届时会挑选一篇呈到圣上面前。 鱼徽玉不得不先对付此事,她将寿词交上,谁知竟会刚好选中 她那篇。 直到得知挑选寿词之人是左相。 “你选我的作甚?” 沈朝珏还在女学正堂,鱼徽玉知道此事,第一时间往正堂赶。 “这是你的?我不知道。”沈朝珏漫不经心道,手里还拿着那篇寿词,已经看了数遍。 这些寿词全是匿名上交,沈朝珏手中那篇寿词写得诚恳得体。 字迹工整娟秀。 第33章 雨天晴天 青年端坐案边,着一身浅色华服,缎料金丝隐绣,金银宝冠高束墨发,嵌着玉石的宝带紧系劲瘦腰身。 他眉眼深邃,鼻骨高挺,安静时五官看起来秀致,凤眸增添凌厉,加之高挑身段,貌美不失英气。 在鱼徽玉印象中,沈朝珏极少会穿戴得这般奢靡华贵,他平日行事内敛,不喜引人注目,但又太容易惹眼。 今日这身,显得容色更为出众,堂屋顿然生辉。 “你重择一篇,莫要上交我的。”鱼徽玉略显无奈。 官大压死人,这句话不假。 “我已经选好了。”沈朝珏将手中的祝词置于书案,抿了一口茶水,薄唇覆上水色。 鱼徽玉自是不愿,不由分说,上前要拿那篇祝词。 沈朝珏长指迅速抽过那张宣纸,鱼徽玉抢了个空,欲从他手中夺取。 “这般,怕是不合礼数。”沈朝珏抬起被鱼徽玉抓着的手腕。 说是抓,女子的指尖已经陷入皮肉。 “你还和我谈礼数?”鱼徽玉想笑,任她怎么抓着手腕,对方也不做挣扎。 纤指下滑,落在纱布缠裹的手掌,暗劲按下,愠道,“把祝词给我。” 二人相隔甚近,沈朝珏注视着她的眼眸,里面似乎只剩下愠怒,心脏一缩,似乎有什么裂开了。 鱼徽玉眸中一闪惊慌,急急松手,伤口裂开,鲜血溢出,她的指尖都被浸上血色。 沈朝珏见她这般慌张,只道。“你慌什么,又不痛。” “若你能在太后生辰上祝词,他们就不会说你不识点墨了。你不想么?”他将那篇祝词放在桌案上,任鱼徽玉处置。“你要不想,那就算了。” 其实鱼徽玉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写得又不好,何必自取其辱。”鱼徽玉轻瞥那张宣纸,喉间有些堵,深吸一口气。“我又不在意他们怎么说。” “你写得很好。” 他语态平淡,以至于鱼徽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鱼徽玉对上他的眼睛,当即避开,落在他的伤口处,“女学有药箱,我去给你拿。” 女子清影急去,沈朝珏袖中手掌悄然攥紧,纱布浸染,痛感清晰。 等鱼徽玉回来,她放下药箱,让沈朝珏自己上药更换纱布,他好像十分不利索,动作缓慢。 鱼徽玉看不下去,轻啧一声,极低的默念,“傻子。” 她上手帮忙,只见伤口极细,却深不见底,鱼徽玉动作微顿。 “怎么了?”沈朝珏很快问道。 “痛吗?”鱼徽玉问。 “没什么感觉。”沈朝珏眸光一熠,微垂眼睫。 二人静默无声,各有所思。 鱼徽玉仔细一想,沈朝珏说得不无道理,若她的祝词出现在太后寿宴上,那顶能将从前说她糊涂的言论洗清。 她想证明什么吗?或是想证明给谁看?鱼徽玉找不到答案。 她终是留下了那篇祝词。 这不是鱼徽玉第一次写了,以前她还替沈朝珏写过,沈朝珏根本不屑于送祝,鱼徽玉便替他写了交与那些得意的同僚。 官场人情,她比他更善打点。 接连几日,陆晚亭都没有来女学,鱼徽玉不知她怎么了,想着去拜访。 陆晚亭的住所里,屋内桌上堆积了纸物,是烧与离世之人所用的。 “徽玉,你来了?”陆晚亭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 “我昨日梦到知恩,他说想要吃糖葫芦,我正打算去买。”陆晚亭说的轻淡,像是说及寻常小事。 “是今天要去吗?”鱼徽玉问。 “嗯,是今天。”陆晚亭把桌上的东西放进包袱,鱼徽玉帮她一起整理。 “圣上清查官员,我听说许太傅被查出数罪,已被关押,听候发落。”鱼徽玉道,此案涉及甚广,京中还没传开,鱼徽玉是从付挽月那得知的消息。 “挺好的。”陆晚亭忙着手里的活,头也未抬。 当年许氏有意要周游迎娶许三娘子,周游应下,休弃发妻,自此得许氏扶持一路青云。婚后不久,许三娘子传出与旁人有染,更甚与人私奔。 此后周游没有再娶,本有世家想与周游结姻,奈何周游愈发风流,在京中声名不算好。 “我陪姐姐一起去。”鱼徽玉见陆晚亭面色憔悴,像是好几日未能安睡,鱼徽玉不放心她一个人去。 以往她不提起,是怕揭开对方的痛处,鱼徽玉自己就很怕这样被揭开,她习惯一个人承受。 好在陆晚亭点点头。 二人先是去买了糖葫芦,再驱车至郊外,这里极为僻静,一处小小的坟头落在此处,立了小石碑。 鱼徽玉第一次来这,她见过那个孩子,是个活泼有礼的孩子,叫知恩,还是周游起的名字。本是养在陆晚亭乡下家中,托由舅母照顾。 鱼徽玉问过陆晚亭,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舍得不带在身边。 陆晚亭说孩子体弱,不便舟车折腾,何况舅母待她如亲女,她也放心把孩子给对方照料。如果是鱼徽玉,一定不会放心。 “以前知恩爱吃甜,他总是咳,我便不让他吃。他走后我就后悔,为什么不让他吃?”陆晚亭将糖葫芦放在坟前,她背对着鱼徽玉蹲在石碑前,鱼徽玉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到她平静的话语飘过来。 鱼徽玉不知如何安慰陆晚亭,她觉得陆晚亭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 今日阳光晴朗,不像两年前的今日,雨夜凄厉。 陆晚亭和离后回了南边乡下,孩子病的厉害,听村里人说,京中有神医可医治。 陆晚亭不得已带孩子回了京城,到了京州。无奈神医都被人收买,不愿见她。她第一想到的人就是周游,去周府门口,却被许三娘子的婢女赶了数回。 直至孩子病弱得不行了,那晚雨很大,陆晚亭以死相挟,才得以见到周游,听到孩子不行了,周游当即随她去见孩子。 城外破旧的小屋。 二人行色匆匆,陆晚亭在前面小跑,被雨水浇了全身,周游为她撑伞,怕她摔着,“你慢些。” “慢些?慢些孩子就没命了。”泪水早就混着雨水垂落,陆晚亭恨他。 “我不知你来京了,更不知你来寻过我,若我知道此事,定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周游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觉愧疚。 回到小屋,孩子浑身发热,已经昏睡过去。 陆晚亭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急切道,“快去找神医。” 若非能借周游的身份去见神医,陆晚亭当真不愿与他再相见。 “我来抱。”周游接过孩子,快步出屋,陆晚亭刚迈出房屋,想到什么,去柜子里拿了哄孩子的糖。 她的孩子不喜欢吃药,总要用糖哄才肯吃,若不带上,怕是又不愿吃药。 雨下得愈发凶猛,犹如猛兽呼啸,周游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跑到了神医处,神医受许氏收买,周游来了都不肯医治。 最后是周游拿剑架在他脖子上,他才肯为孩子看。 可惜拖得太久,已经无力回天。 陆晚亭看着孩子在怀里咽气,她全身被雨水浸透得冰冷麻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仅是一夜,雨迹消退,天一亮又是全新的一天,日头灿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随着雨水褪去的,还有她鲜活的孩子。 身边的男人泣不成声,他不敢去看女 人的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人还少么?”陆晚亭轻轻起身,没有哭闹。 她抱着孩子走了很久,男人跟了很久,他们一起挖土,挖到十指都破了,陆晚亭把孩子小心翼翼放进去,再立碑,碑上刻着恩字。 孩子在里面沉睡着,土里混着父母的血。 石碑上的字迹清晰,被擦试过的清晰,坟边开出小花,鱼徽玉有所发觉,敏锐环顾,视线在远处山坡的树下找到两道身影。 其中一个男人好像一直在看她。 鱼徽玉看了回去。 他会在想什么? 第34章 我与侍郎 她们看完孩子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陆晚亭在说孩子生前的事,比如孩子第一次会说话是什么时候,第一次会走路是什么时候,第一次会背的诗是哪首等等。 陆晚亭说的时候面上是有些自豪的笑意,没有悲色,她说他们本来打算让孩子去京考,她说到“我们当时是想让知恩长大后京考”时停住了,任何没有再说。 鱼徽玉听着有些羡慕,原来她与孩子之间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可这样,失去后会不会更伤心呢。 陆晚亭自顾自说了很多,鱼徽玉一句话都接不上,她在心里想象陆晚亭所言的画面,没注意脚下,踩到石块将脚扭了。 “你没事吧?”陆晚亭吓了一跳,连忙扶住鱼徽玉。 鱼徽玉很快站稳,轻轻摇摇头,“我没事。” 脚腕处传来隐隐痛感,鱼徽玉可以忍受,装作若无其事,让人看不出端倪。 这几日陆晚亭没去女学,搁置了许多事,她忙完这件事就要回女学。陆晚亭问鱼徽玉要不要回女学。 “我想回去休息。”鱼徽玉道。 于是她们开始分道扬镳。 脚腕是慢慢痛起来的,像温水煮青蛙,后知后觉时已经连走路都艰难,时间还早,鱼徽玉路过一块半人高的石块,她靠在上面坐下来休息。 石缝里长出不知名的小花,它好像想拼命探出头看外面的世界,鱼徽玉低着头,数它有几片花瓣。 黑影挡住了光,鱼徽玉这才抬起头。 “周游走了?”她问他。 方才在远处山坡,鱼徽玉就已经看到他了。 “大理寺有要事需处理,他回去了。”沈朝珏道,他们今日一同在大理寺处置公务,忙完后周游让沈朝珏陪他去看孩子,沈朝珏难得会答应。 他没想到鱼徽玉也会去,他们清理了墓边,要离开的时候看到了她们。 沈朝珏看到鱼徽玉站在离墓很远的地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 “我看看。”沈朝珏蹲下身,手要碰到鱼徽玉小腿的时候,被她避开了。 方才他远远跟了她一路,期间她没有回过头。 “不用你管。”鱼徽玉冷漠道。 “我就管这一次。”沈朝珏语调很平。 现下鱼徽玉走不了路,车轿送陆晚亭去女学了,她本以为可以走完这段路回家,没想到变得如此艰难。 沈朝珏不容拒绝,鱼徽玉没有办法,只能任他去碰,裙角被撩起,露出雪白泛红的脚腕。 “你” 微粝的手贴着光洁的皮肤,鱼徽玉正欲开口,听他说一句“忍着”,骨头迅速传来咔擦一声,脚腕被接正。 鱼徽玉痛得说不出话来,眉头紧锁,手指攥紧了衣袖,哀怨地望着他。 “很疼?” “不疼。” 鱼徽玉收回脚,要起身,脚伤还未好全,身子险些前倾撞进男人怀里。 “我背你。” “不必。”鱼徽玉推开沈朝珏,走了两步,却觉得比刚才还要疼。 身形不稳,手臂再次被人扶住,鱼徽玉深吸了口气,与他道,“不是说再也不会来寻我了么?” 沈朝珏被问得动作一顿。 鱼徽玉低嘲,“以前都做得到,现在怎么就做不到了?有一点你倒是和以前一样,便是从来不在意我说的话。” “你觉得是就是。”沈朝珏不与她多言,将人抱起。 女子身子轻盈,抱起来不费气力,就连挣扎都无关痛痒。 相府的车轿停在不远处,沈朝珏将人抱进了轿子里,她想起身,车马动了,鱼徽玉被晃得跌坐在男人怀里。 “停车!”鱼徽玉迅速与男人分离,对轿外的车夫喊道。 车夫并未理会,鱼徽玉又对沈朝珏道,“让车停下来。” “我顺道送你回去罢了,你怕什么。”沈朝珏浅声道,“我与侍郎是友人,再外遇到他受伤的妹妹,出手相助不是很正常么?” 真是张嘴就来。他什么时候与她兄长交好了。 鱼徽玉气得想笑,眼下遇到这种情况又无可奈何,很快安静下来。 车轿里有伤药,沈朝珏取出,“这是圣上所赐,对骨伤疗效极好。 “车里备了这么好的药,是经常有人要刺杀左相么?”鱼徽玉回道。 “是阿,说不定哪天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沈朝珏淡淡道,他蹲在鱼徽玉身边,将她的小腿放在自己腿上,微凉的手指沾了药膏,轻轻抹在红肿的脚腕处。 “那最好了。”鱼徽玉小声道。 他今日穿戴的与女学那日大差不差,颈子上挂了一条金链,应是悬有坠子,匿于衣襟深处。 他从来不戴项链,怎么会在身上挂这么多饰物。 鱼徽玉想不明白。 又有些好奇,她伸出玉指,勾住那条金链,拽出来,是一块双鱼玉佩。 玉佩在胸前摇晃,沈朝珏抬头看她。 他们两个人都出生于冬季,生辰相隔不到两个月,性格却是天差地别。明明新婚不久,却似老夫老妻,彼此没有送给贵重之物。 在燕州的那一年生辰,沈朝珏公务最繁忙的一年,他难得在家陪她,到深夜还送了鱼徽玉一块双鱼玉佩,还说要每年陪她过生辰。 简单的几个字,不知道算不算情话。 只有阿娘在的时候,她才过过生辰,阿娘走后,爹爹不记得她的生辰,两个兄长会送她礼物,可有时甚至当天见不到他们一面。 那块玉佩,她佩戴了很久,直到和离的时候才放下。 “你怎么还留着?” 为什么不丢了。 “我花了钱买的。” 挑不出感情的回复。 “倒是节俭。” 是嘲讽,看他如今穿的这么奢靡。 “毕竟是清官。” 他给她买东西用的都是自己的钱。 车轿停在侯府门口,沈朝珏将伤药递给了鱼徽玉,“不要就扔了。” “我会扔了的。”鱼徽玉道。 马车驶远。 鱼倾衍看着鱼徽玉进了侯府。 “长公子,二公子已经从燕州返程了,听说带回来的,还有一位燕州女子。”侍从禀告。 鱼倾衍轻应一声。不解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往那种苦寒之地去。 鱼倾衍并非没有去过燕州,早在之前就去过了。 当时沈朝珏从大理寺被贬去了燕州不久,父亲北地来信,问及徽玉现况如何。 鱼倾衍正因鱼徽玉去跟着去燕州烦闷,恰逢朝中要派大将军刘尚德去燕州平定暴乱,鱼倾衍便请书协助调查,先帝应允了此事。 燕州距上京遥远,纵使华车快马,也费了不少功夫,途中,鱼倾衍不免有些对妹妹另眼相看,这般辛苦,她竟然也忍受得了。 到了燕州,更是冰天雪地。 京州的要臣到访,燕州官衙对此格外重视,要求所有官员都去迎接。 “燕州暴乱,圣上很是忧心,此番是要本官解决此事,还望诸位配合。”鱼倾衍目光一扫一众燕州官员,终是在沈朝珏身上短暂停留一瞬。 鱼倾衍到的当日,就开始计划如何解决暴乱。 前几日调查发展的很顺利,后面官衙里出了内鬼,叛军对官衙的动向料算如神。 为将叛军一网打尽,鱼倾衍没有透露此事,只是与众人道,“明日午后,在叛军地进行围剿,届时分头行动。” 翌日午时,到了叛军地带的树林里。 鱼倾衍有意给沈朝珏分配了最为艰难的任务,要他守在叛军必经之路观察动向,还未给配剑。 这几日,鱼倾衍总在暗里打压,沈朝珏自不会听他的在此守候,面上答应,实则是径自去了内鬼最有可能与叛军交汇的隐秘之地。 沈朝珏早就看过地势图,这一带地势最深处极为偏僻,鲜少有人注意。 若此战立下功劳,回京指日可待。 果不其然,土地上似乎有新的脚印。 沈朝珏在此观察地形,树林深处传来的打斗的声音,还有刀剑相擦声。 一把剑破空飞来,沈朝珏敏锐避过,那把剑自他身侧飞出甚远。 “谁?”沈朝珏没想到有人来这么早。 那人似乎听出了他的声音,还认识他,“沈朝珏。” 沈朝珏闻声而去,只见两个人缠打在一起。 年纪轻的青年不敌膀大腰粗的壮汉,被其以手臂勒住脖子,青年的手死死抵住,才得以有了喘息的余地。 “你以为老夫为什么要来燕州,因为燕州都是老夫的人,小子,你还给我摆官架子,早看你不爽了!”壮汉恶狠狠道。 方才打斗,两人的剑刃都被击飞,徒手相斗,终是有所差距。 “沈朝珏,给我杀了他。”鱼倾衍看到来人,催促道。 青年正是鱼倾衍,而那位壮汉则是刘尚德,刘尚德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身形比得过两个鱼倾衍。 沈朝珏见此场景,还好方才拿了那把剑。 “喂!那边的小子,过来把他刺死,等老夫出去,你想要什么给你什么!”刘尚德见沈朝珏手中有剑,而手里的青年看着瘦,却抵抗了许久。 沈朝珏凤眸眯起,似在思考,而后提剑而来。 “杀了他,我许你百两黄金!”刘尚德冲他道。 鱼倾衍心中有些没底,他害沈朝珏至此,又有意针对过沈朝珏,现下此处无人,沈朝珏若是要报仇,那便是最好时机。 长剑挥来,刘尚德要将鱼倾衍撞上去,鱼倾衍奋力一避,剑锋又险些刺向刘尚德。 “小子,你会不会用剑。”刘尚德见沈朝珏生得清瘦,又长得白净,一副文官相。 几番缠斗,刘尚德眼见那把剑就要刺向鱼倾衍时,剑刃一转,招式突然变得凌厉迅猛,直至抹向他的脖子。 热烫的血液霎时飞溅在三人脸上,刘尚德瞪大眼睛,捂着脖子重重倒了下去。 鱼倾衍喘着气,看着倒地的刘尚德,转而望向沈朝珏,冷冷道,“搭把手。” “做什么?”沈朝珏狐疑。 “埋了他。” “拿什么埋?” “用手。” “” 第35章 二哥回京 活人的血洒在身上是腥热的,沈朝珏用手背擦脸,眼底有嫌意滑过。 “用这个。”鱼倾衍已将脸擦净,扔给他一块帕子。 “为什么要埋?”沈朝珏问。 既是内鬼,告诉众人便是了。 “此人是定西王的属下,如今死无对证,凭我们三言两语怕是一时说不清楚,届时还会引得朝堂大乱。眼下叛徒已死,再将叛军一网打尽解决了便是。”鱼倾衍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 出内鬼的事没有禀告朝廷,追查起来也麻烦,何况定西王府与侯府素来交好,若是由他来说刘尚德是叛贼,对侯府、定西王府、皇帝来说都是棘手之事。 此番下燕州是为了平定叛乱,只需将此事办好就是。 若是叛军得知刘尚德已死,只恐会打草惊蛇,现下之际,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刘尚德已死。 沈朝珏不情不愿地听从鱼倾衍的计划,林间一时间只有土石翻动的声音,高大的男人被拖到土坑里,掩盖的时候,才有了交谈声。 “徽玉怎么样了?”鱼倾衍先开的口。 燕州寒冷,与京州和江东大有不同,他不知道妹妹在这里会不会习惯。 “燕州太冷,这几日染了风寒。”沈朝珏如实道,鱼倾衍到底是她兄长,既然问了,就是想了解她的事。 “你没有照顾好她?”鱼倾衍停下动作,看向沈朝珏。 这几日,鱼倾衍感受过燕州苦寒,确实容易生病,若是在京州,她又怎么可能生病受苦。 她宁可在这种地方受着,都不愿离开沈朝珏回京。 “不是多亏你的照顾么?”即便真的有错,沈朝珏也不会亲口往自己身上认错,何况对面之人还是鱼倾衍。 如果不是鱼倾衍的“照顾”,他怎么可能会回燕州。 两人再度无言,顾着埋头苦干。 掩盖刘尚德的尸身后,沈朝珏拍拍身上的土渍,准备要走,鱼倾衍叫住他,让他把剑带着防身。 “你若死了,徽玉怎么办?” 鱼倾衍来燕州是秘密行动,知晓此事的只有燕州官衙里的人,鱼徽玉不知他来过燕州,沈朝珏也没有与她提起过。 那次围剿叛军耗时半个月,等沈朝珏回到楚府时,腰腹中了刀伤。 鱼徽玉见他浑身是血,吓得眼泪往外冒。 “你不能死。”她双手才握得住他一只手,女人的手很柔软,男人的手冷硬。 “我不死。”沈朝珏答应,强撑着意识去擦她眼角的泪。 一夜高烧,天亮才褪去,等他醒来时,身上换了干净的里衣,周遭不是尸山血海,是素净温暖的房间,女子在榻边坐着睡着,她的眉头紧蹙。 沈朝珏撑起身子,手指去抚她的眉,动作轻细,还是惊动了浅睡的女子。 “你怎么样了?!还痛不痛?要不要喝水?”她的问题像夏日潮水一样涌过来。 沈朝珏摇摇头,面容苍白,嗓音低哑,“你到榻上睡吧。” “我不困。”鱼徽玉满目忧虑,一双美目还有泛红的痕迹,血丝爬上眸子,眼底淡青。 “你陪我睡会。”沈朝珏道。 他竟会向她提出请求,鱼徽玉心里有奇妙的感觉,见他受伤,又不忍拒绝。 鱼徽玉这才肯上榻,她躺在沈朝珏半臂远的地方,害怕碰到他的伤口。 他却不怕,缓慢靠过来。 手臂碰到手臂,鱼徽玉睁眼,欲言又止,最终侧身,把脸靠在他的肩膀,才安心睡去。 经此一战,燕州官衙受皇帝奖赏,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升了职。沈朝珏被调离燕州,去了青州任职。 叛军平定,鱼徽玉才知晓来燕州相助的京中官员里有鱼倾衍。 那时鱼倾衍已经走了,他没有来看过她,想必定是不想见到她。 鱼徽玉虽已知道会是如此,但心里难免失落,再如何他们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难道真的要到不相往来的地步? 年纪小的人容易多想,放在现在,鱼徽玉已然不会在意鱼倾衍的话。 侯府相见,鱼徽玉对其能避就避。 鱼倾衍每每欲开口前,鱼徽玉已经快步没了踪影。 连侍从都看不下去,“小姐怎么变成这样了?见了公子掉头就走。” “公子往日对小姐这般严苛,小姐这般,也是情有可原。”也有侍从能够理解鱼徽玉。 鱼倾衍路过时听到侍从谈话,亲随不满道,“长公子,属下去惩戒这二人。” “不用了。”鱼倾衍未停下步子,神色淡然,心里却在想二人的话。 鱼徽玉院中。 她回到院子,还没进屋就听到了阿瑾的声音。 小灵让阿瑾先吃些糕点等候,鱼徽玉刚好走进来。 见鱼徽玉步伐不对,小灵忙上前搀扶,“小姐怎么了?” “没事,就是扭到脚了。”鱼徽玉方才涂了伤药,疼痛感瞬时好了许多。 “小姑姑!”阿瑾见到鱼徽玉,急切地从凳子上下来,跑去抱住鱼徽玉。 “小姑姑,阿瑾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什么?” “大伯说爹爹要回来了。”阿瑾欢喜道。 鱼徽玉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跟着高兴,“真的?哥哥要回来了。” “是的小姐。”小灵也道。 算下来,鱼徽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二哥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她和离时,是二哥接她回来的。 而后一年里,她在江东,二哥在外处置公务,兄妹二 人一直没有机会相见,甚至因二哥居所不定,兄妹都不曾通信。从小到大,她都是与二哥最亲近,二哥也最为宠她。 姑侄二人的欢喜不相上下。 鱼徽玉听小灵说,此次二哥回京是因为太后生辰,他提前赶回,是带回了燕州宝物作寿礼。 提到太后的寿礼,鱼徽玉打算精修一下祝词。 这几日她在女学忙碌此事,写初稿上交时,她写得轻轻松松,如今修改了数十遍,才写出了较为满意的。 鱼徽玉自己看了不放心,又拿去给身边的人看。她给陆晚亭看,陆晚亭觉得她写得很好,鱼徽玉反复问了多遍,生怕陆晚亭是看在二人情谊上才夸她。 甚至,鱼徽玉还将祝词给付挽月看。 付挽月看后不可思议,再三追问,“这是你写的?” “这是你写的!” “怎么了”鱼徽玉被问的有些迟疑。 “你怎么会写得这么好?!”付挽月还是不相信。“该不会是你兄长帮你写的吧?” 鱼徽玉听后无奈,“我与我长兄的关系,他不可能帮我写。” 付挽月想来也是,吏部侍郎在朝中是有名的正直,应是不屑于在这种小事上相悖声名。 别人说好,鱼徽玉可能还会怀疑是不是有情谊上的包庇,付挽月这般震惊,倒是给了她底气。 鱼徽玉决定在寿辰念这篇祝词。 又过几日。 传来了,二哥快到京城的消息。 接连几日,鱼徽玉都听府上侍从说“二公子明日便到”的话,明日又明日,在鱼徽玉已经不太相信时,侍从匆匆来报,说二公子回府。 鱼徽玉正在练字帖,听闻消息,当即放下笔跑出去。 小灵在后面跟,担心道,“小姐,你的脚伤!” 侯府内。 鱼倾衍和沈朝珏议完公务走出。 “你是不打算告诉我了?”鱼倾衍不悦。 “你不是让林敬云去查了?”沈朝珏面色平静,林敬云现下可是在大理寺混的风生水起,行事敬业,周游对其也很看重。 “若不是你从中阻挠,他早查到了。”鱼倾衍道。 “你知不知道这是欺君之罪?若不是我,你早死了。”沈朝珏道。 二人快到侯府门口时,一辆简朴马车停下。 车轿刚停稳,下来年轻的一男一女,青年扶着女子下车,嘱咐着,“小心。” “你弟弟回来了。”沈朝珏认出下来的青年。 当年他第一次来侯府,侯府上下,除了鱼徽玉,便是鱼霁安对他态度尚可。 后在官场上,鱼霁安私下还问过他学术上的问题,沈朝珏只知此人温文尔雅,对诗词颇有见解。若是有人与沈朝珏嘘寒问暖,他会觉得浪费时间,但如果是讨论文学,沈朝珏不会反感。 鱼倾衍看到弟弟正对一女子照料有佳,不禁微微蹙眉。 鱼霁安也看到二人了,正要招呼。 突然一阵风从二人身边扬起,一明艳的纤影掠过,鱼倾衍和沈朝珏还没看到女子的脸,只听清了她的声音。“哥哥!” 女娘飞扑过来,鱼霁安被撞得后退两步,俊秀的面上笑意洋溢,温和唤她,“徽玉。” 亲兄妹二人其乐融融。 显得不远处的二人像多余的局外人。 “怎么没见她对你这么好过?”沈朝珏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兄妹二人这般相处,鱼徽玉能与鱼霁安见面的机会不如鱼倾衍多,每次她见了鱼倾衍,都是一副惧怕生疏模样。 定是鱼倾衍对她不好。 “她对你这般过?”鱼倾衍被他说得莫名烦躁,兄妹都长大了,这般拥抱也不合礼数,他应该上前数落一番。 沈朝珏默然。 以前会这样,太久没有了。 现在她见了他,总是冷嘲热讽的。 沈朝珏看着女娘的背影,想着她方才那样跑,脚伤有没有好透,这才过了几日,她也不知道注意着些。 鱼徽玉与二哥相拥了一下,又飞快放开他,她注意到鱼霁安身旁的女子,“哥哥,这位姐姐是?” 女子笑盈盈地望着兄妹二人,鱼霁安连忙介绍道,“徽玉,这是阿瑾的娘亲。” 说罢,鱼霁安牵上女子的手,女子也垂下头,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鱼徽玉闻言,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第36章 已有婚约 鱼霁安带回来的女子明丽美艳,眉目间透着聪睿的笑意。 鱼徽玉印象里好像没见过阿瑾的娘亲,也许很久以前见过一两面的时候不知道她是谁,总之是没有和她说过话的。 “这便是徽玉妹妹吧。”女子不似神态上看着的腼腆,话语间没有对生人的畏惧,反倒透露出从容之感。 见鱼徽玉不语,那女子没有半点不自在,又笑道,“在燕州时常听霁安提起,今日终于亲眼所见,真是个水灵的人儿。” “裴娘子,许久未见。” 未等鱼徽玉开口,身后传来一道男声,她循声望去,正见鱼倾衍,而他身后之人是沈朝珏。 女子闻声一愣,而后恢复笑意,继而向鱼倾衍行礼,“长公子。” “长兄。”鱼霁安随之行礼。 鱼倾衍未让二人起身,气势凌人,鱼徽玉没有唤他,静静立于一旁,鱼倾衍睨了她一眼,后对鱼霁安道。 “霁安,你随我过来。” 鱼倾衍转身离去,鱼霁安与女子说了句“等我”,便跟着兄长走了。 兄弟二人离去。 鱼徽玉收回视线,看向女子,与鱼倾衍一样唤她,“裴娘子。” “徽玉,你唤我阿静就好,我与你兄长一样年岁。”裴静随和道。 “算了吧,我与裴娘子并未熟络到如此地步。”鱼徽玉提防地打量她,本不想与她多聊,但看在二哥的份上,还是让侍女先带她去客房等候。 “多谢。”裴静随侍女离开。 安排好这些,鱼徽玉注意到还有一人。 “你怎么还在这?”鱼徽玉问他。 “你的脚怎么样了?”沈朝珏问她。 鱼徽玉经他一提醒,忘记的脚伤隐隐在痛。 她口上说着无事,突发奇想,“你现在有空吗?” “有。” 没有也得有。 “帮我个忙。” 鱼徽玉让沈朝珏帮忙看太后寿宴的祝词,这一次,他没有更改一个字,只是道写这样挺好的。 “真的不需要再改了?”鱼徽玉问。 “嗯。”沈朝珏让她相信自己。 “我比较相信你。”鱼徽玉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补充道,“相信你的学识。” “你可以永远相信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沈朝珏道。 鱼徽玉不语,别过脸。 “你的脚怎么样了?”沈朝珏问道。 “无事了。” “那也应注意着些,不能像今日这样跑。” 侯府竹林的书房。 容貌相似的两个青年入内,合上房门。 “长兄。” “霁安,你这一年在外,究竟是为了给侯府办事,还是为了寻裴静?”鱼倾衍不留情面地拆穿。 他对弟弟最为了解。看似温顺守礼,实则逆反,不输妹妹。 “长兄,我对不起你,我知道父亲肯定不会答应的,可是我真的放不下静儿。”鱼霁安当即认错,神色愧疚复杂,思虑再三,直直跪了下去。 “你无需对不起任何人,你只需要对得起你自己。”鱼倾衍让他先起来。 “父亲那里,还请长兄为静儿说几句话。阿瑾尚且年幼,他常问我阿娘在何处,我实在不忍,我与静儿,全是我心甘情愿。即便受下再重的惩罚,我也愿意与她在一起。”鱼霁安道。 鱼倾衍听得头疼,与鱼徽玉当日的坚决不同,鱼霁安愿意认罚,他不会说出离开侯府的话。 此事很快传到平远侯耳中,平远侯勃然大怒。 当晚叫人来正堂跪着。 “静儿,你在屋内等我,我去就行。”鱼霁安安抚她。 “不行!当初 之事我亦有错,如今我已悔改,愿意和你好好过日子,怎么能再丢下你一个人受罚?”裴静说什么都要跟着去。 正堂内。 平远侯正坐高堂,鱼倾衍立于案边。 鱼徽玉闻讯赶来,看到二哥与裴静跪在地上,阿瑾哭着被侍从带走。 前头不知发生何事,鱼徽玉只听到父亲说,“你长兄因你受累,你还敢带她回来?你若真要留她,就给我滚出侯府。” “父亲,我绝不离开侯府!其余再怎么罚,我都认下。”鱼霁安惊惶道。 “侯爷,当时是我做的不对,可霁安是你的亲儿子,你怎能这么狠心?若不是当初是你要重手,长公子怎么会” 裴静话还没说完,看到鱼徽玉,又道,“当初他妹妹不也是因一男子离开侯府,为何她可以想回来就回来?” 鱼徽玉突然被点名,下意识蹙眉,想反驳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是来求情的,不是来争是非的。 “你怎能与徽玉相提并论,何况你与她看上的那个男人更是不能相比。”鱼倾衍淡淡道。 他是实话实说,沈朝珏好歹有些优势,而裴静,难以启齿。 “长兄。”鱼霁安唤了一声。 鱼倾衍轻叹,转而对平远侯道,“父亲,阿瑾年岁小,且让裴静留在府上先。” “是啊,父亲,还请看在阿瑾的份上。”鱼徽玉见机跟着开口。 见儿女相求,平远侯终是应下了,只是责罚难免,按家法处置了鱼霁安三十军棍,任鱼徽玉再怎么求情都没用。 鱼霁安甘愿受了重罚,直至太后寿宴前都不能下榻。 这段时日,裴静住在侯府的客房内。 孩子终究是恋母,裴静在侯府,阿瑾日日都去寻她,鱼徽玉已有好几日没有见到他了,她又不想与裴静见面,便放弃了去找阿瑾的念头。 太后寿宴在即。 女学准备在寿宴上颂词,孟兰芷有时不在,会让陆晚亭看着此事,鱼徽玉时而会去看看,偶尔指点一二。 到了太后寿宴那日,宫宴极尽奢华。 皇帝说了几句后,鱼徽玉上去念祝词,祝词真挚,文风温雅,还引用典故。台下有人意外,“这不是平远侯那不学无术的小女儿?怎么几年不见,大有长进。” 此事传出,有人对鱼徽玉有所改观,鱼徽玉没想到,想起选祝词那日,沈朝珏竟也会为她的声名做打算。 以往都是她在为他操持这些。 寿宴过半,大臣们各自喝酒,太后要几个晚辈来跟前叙话。 “平远侯家的小女儿,近日哀家可常常听挽月提起你,说你博学多识。你在女学看管书阁,是不是官职太小了?”太后有意提拔她。 “臣女不敢当。”鱼徽玉道。 太后笑笑,“日后你有空便来宫里教挽月功课吧。” 鱼徽玉看向付挽月,付挽月对她得意一笑,看来太后所言是付挽月的意思了。 几人闲聊,忽闻殿内传来声音,原是皇帝要就北地胜仗一事赏赐霍琦。 “父王回京在即,此前臣与父亲有过商议,想与圣上求一桩婚事。” “哦?是哪家的娘子?”皇帝问道。 此言一出,几人纷纷望过来。 “臣中意平远侯之女许久,还请圣上赐婚。”霍琦正声道。 皇帝思索,旁人倒还好说,只是平远侯与旁的大臣有所不同,何况他那女儿还是沈朝珏的前妻。 若是皇帝妄下旨意,怕是搞不好要得罪沈朝珏和平远侯。 “此事要与平远侯商议才是啊。”皇帝笑着想避开此事。 “世子。”平远侯起身,“若能与定西王定亲自是极好,只可惜小女已有婚约,无缘定西王府了。” 已有婚约? 鱼徽玉自己都不知道此事,他们说的是她么? 回去的路上。 鱼徽玉还就此事问父亲,“父亲为何说我已有婚约?” 他不是最中意霍世子了,今夜在大殿上,她还怕父亲会当场答应下来。 “只是应付的权宜之计,爹爹不那么说,圣上如何下台。怎么了,莫非你现在想嫁给霍世子了?” “我不想。”鱼徽玉道。 “你现在就算想嫁也不能嫁给霍世子,哪怕是嫁给沈朝珏都比嫁给霍世子好。”平远侯道。 鱼徽玉蹙眉,好端端的提起沈朝珏做什么,父亲以往不是最讨厌沈朝珏了。 “若是平远侯真有此意,相府可以即刻着手准备婚嫁之事。”沈朝珏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宫灯映照在他玉面上,有些不真实。 “你别妄想了。”鱼徽玉道。 “我看入赘侯府也行。”楚灵越从沈朝珏身后走来。“毕竟是平阳侯府,不算给楚氏丢颜面。是吧,侯爷?” “自是要徽玉同意才作数。”平远侯道。 舅甥二人从鱼徽玉身边走过,沈朝珏还道了一句,“你的意愿最重要。” “拒绝世子,看来侯爷是作出打算了?”楚灵越笑着问道。 平远侯自腰间取出一块兵符,“收了兵符,就要替本侯平定天下战事,护住圣上与大康。” “自是要的,若非侯爷在北地照料,便不会有楚某今日。侯爷的心愿,亦是楚氏的心愿。”楚灵越接过那块兵符。 鱼徽玉看着父亲将兵符交出,狐疑看向沈朝珏,“这是怎么回事?” “回头我慢慢与你细说。”沈朝珏道。“相信我们就是了。既收了兵符,侯府与你,我都会替你父亲照顾好的。” “谁要你照顾了?”鱼徽玉瞥他一眼。 “本侯老了,江山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来守。”平远侯依依望着那块交出去的兵符,他交出去的不止是一块兵符,更是重任,是相信。 那日三人到访侯府,皆是所为兵符一事,平远侯依次与他们谈话,霍琦言有勇,沈朝珏有谋,不相上下。可霍琦所想过于阴狠,问及治军,他言杀尽不服者,暴虐之道。沈朝珏与楚灵越以礼劝说,平远侯素来不喜长篇大论,而沈朝珏将各方理论都说了一遍。 恍惚间,平远侯想起了年少时与太师谈论军事。 定西王和太师二人,他心中的挚友是太师。张试寒窗苦读走到京城,平远侯本看不上他,却最后服他。 如此看来,张试与沈朝珏甚是相像。 “还请侯爷放心。”沈朝珏道。 在侯府行针时,平远侯问过沈朝珏家中情况,问及父亲时,沈朝珏说“我父亲早死了”,后平远侯又发觉他与长子性情有几分相像。 太后寿宴,鱼徽玉并非与往常宫宴一样一无所获,她在寿宴上念了祝词,京中已经有再传她才思过人。 翌日去了女学,孟兰芷还与她道,“日后你不必在书阁了。” “为什么?”鱼徽玉第一反应是自己可有过错。 “圣上有意让你去女学藏书阁看管文士修古籍。”孟兰芷道。 是给她升迁的意思。 “我不行的。”鱼徽玉当即道。 “什么不行,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孟兰芷最烦与人推脱。 “好吧,那我试试。”鱼徽玉又道。 女学府外,有一辆华车等候多时。 见鱼徽玉出来,侍从上前,“鱼小姐,世子有请。” 第37章 缓兵之计 鱼徽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定西王府。 她只记得昏迷前说了拒绝的话,紧接着是后颈传来一道力,沉睡比疼痛先一步到来。 鱼徽玉对定西王府并不陌生,年少时她常来王府做客,不为其他,只为定西王妃做的糕点好吃。 鱼徽玉也见过定西 王,定西王彪悍魁梧,而定西王妃却是个温柔得体的女子,她待鱼徽玉极好,每每鱼徽玉来王府,都会亲手做各式糕点给她。 鱼徽玉少时丧母,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父亲不在身边,两位兄长又忙着学业,她在侯府无事做。直至有一日,府上侍从说定西王妃替定西王送东西来侯府。 那是鱼徽玉第一次见到那位漂亮的女子,她让鱼徽玉有空便来定西王府寻她,届时给她吃好吃的。 定西王与定西王妃育有一子,比鱼徽玉大两岁,常与其父在军营。在鱼徽玉记忆里,定西王妃似乎不太喜欢霍琦与定西王走得太近,也不喜欢他去军营,更不喜欢他常说要上阵杀人的话。 定西王府很奇怪,给鱼徽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侍从们冷若冰霜,面上永远没有笑。 王府中只有定西王妃和霍琦会与鱼徽玉说话,甚至鱼徽玉还见到过定西王妃偷偷擦泪,她一见到鱼徽玉来了,立马别过脸去。 “王妃娘娘,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吗?”年幼的鱼徽玉问她。 定西王妃笑着摇摇头,鱼徽玉看到她眼尾还有水渍。 后来定西王府传出定西王妃因病去世的消息,葬仪从简,王妃下葬的很快,鱼徽玉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自此以后,鱼徽玉便再没有来过定西王府。 如今再来,鱼徽玉很快认出自己正躺在定西王妃的榻上。 后颈传来微微酸麻,鱼徽玉捂着颈子下榻,环顾四周。 定西王妃的寝屋收拾得很干净,像是还有人居住一般。 寝屋门关着,鱼徽玉试图开门出去,可意外地发现寝屋被一种极为奇特的锁关着,她推了推门,外面似乎没有人。 见出去无果,鱼徽玉只能折回屋内。 定西王妃喜欢诗词字画,屋内装潢多为此物,鱼徽玉看着书柜,竟还看到有沈氏的藏书这等稀罕之物。 藏书上印着沈氏的章,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鱼徽玉在燕州楚府见过。 鱼徽玉伸手去够最顶上的那本藏书,书柜太高,她踮脚都够不到,只能去搬凳子。 藏书放在高层好像许久没有动过,上面已然覆有厚厚的灰尘,鱼徽玉拂去薄尘,翻开书页,确实是沈氏所撰的书。 当年沈氏被贬,去燕州前,听闻沈氏的人没有带走奇珍异宝,而是执意带了好几车的典籍去燕州,沈氏视书如命,但那些带不走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一把火中烧成了灰烬。 鱼徽玉跳着翻阅了一些,越往后,察觉到书中间似乎有异物硌着。 鱼徽玉快速翻动,果然在其中看到了一封书信,还有一枚玉片。 还未来得及拆开信笺,屋外就传来脚步声,愈发靠近,鱼徽玉快速将书搁进书柜,把那封信收进衣袖之中。 人影映在门上,开锁的声音清脆,鱼徽玉紧盯着门扉,顺手拿起一旁的花瓶防身。 门打开了。 来人正是霍琦。 “徽玉。”霍琦看到她手中拿着花瓶,有蓄势待发之意,“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你想做什么?”鱼徽玉手里依旧捏着花瓶,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定是霍琦绑她来的,他想做什么? 那夜在太后寿宴上,鱼徽玉听到了霍琦向皇帝求娶她,这么久以来,鱼徽玉怎么会不知道霍琦的心意,只是她于霍琦并无男女之情。 若非是当初常来定西王府见王妃,鱼徽玉也不会与霍琦深交,幼时在京城,鱼徽玉就时常听闻霍琦欺压同僚的事,定西王妃知晓这些事也无能为力,还为此痛哭过,恨自己没能教好儿子。 “徽玉,你别怕我。”霍琦上前,欲夺她手中的花瓶。 鱼徽玉连连后退,“你别过来!” “好好好,我不过去。”霍琦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徽玉,你知道的,我喜欢你,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自幼时相见,霍琦便被这温和爱笑的小女娘吸引,他们青梅竹马,是长辈眼中本应长大后成亲的一对人,没想到,鱼徽玉最后会与一个突如其来的男子成婚,还为此离开侯府,沦为京城笑柄。 霍琦怎能接受,他根本想不出自己哪里比不上沈朝珏。 如今等到她和离,他千里迢迢赶回京城见她,用这么多年的功绩向皇帝请婚,没想到被她父亲当众拒绝。 霍琦难以接受,他想听鱼徽玉亲口说她的想法。 “你若是真的不会伤害我,怎么会强迫我来王府?”鱼徽玉哪里会相信他的话。 “不是这样的,我让你来,只是想好好与你谈谈,绝不会害你。”霍琦卸下腰间的剑,掷于地上,“我若是要害你,你大可用此剑杀了我。” 剑比花瓶好用。 鱼徽玉这才放下手中的花瓶,快速捡起地上的剑,半信半疑道,“你要和我谈什么?” 看鱼徽玉终于肯聊,霍琦露出一笑,瞬时将所有疑惑问出,“徽玉,我就知道你会信我。我想问你,你现下对我是何等情意?那日我与圣上请婚,你可听到了?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愿意嫁与我,我定会好好待你的。” 鱼徽玉只觉无可奈何,她与霍琦说过多少次了,他还不死心,彷佛她一直在鸡同鸭讲。 可现下形势不对,鱼徽玉也不能乱说,需得谨慎,“霍琦,此事我要回去与父兄商议。” “你以前和沈朝珏成婚可未与你父兄商议,为何如今才想起要和父兄商议了?”霍琦显得并非是好糊弄的。 “我就是那时未与父兄商议好,才落得如今要和离的地步,说了嫁给他,我都后悔死了。”鱼徽玉面露悔色。 “当真?”霍琦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你让我先回去好不好?你这样对我,你想让我恨你吗?”鱼徽玉紧握手中的剑。 听了鱼徽玉后半句话,霍琦似想到什么,眉头一皱,而后道,“你留在此处过一夜,明日我亲自送你回去。” “你这是何意?”鱼徽玉微愠。 她要是真正定西王府过夜,次日再由霍琦送回去,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此等司马昭之心,鱼徽玉怎能答应。 “你且放心,我绝不会对你做什么。”霍琦信誓旦旦道。 鱼徽玉紧抿唇,大着胆子拔剑出鞘。 “别动!”霍琦在剑刃出鞘那一刻,将剑推了回去,“这剑快。” 他动作太快了,鱼徽玉一惊,转而怒道,“你还说什么给我剑,根本是骗我。” “不是的,我是怕你被剑伤到。”霍琦急于要解释,又不知怎么开口,终是退让,“好,我现在让侍从送你回去。” “这才应该。”鱼徽玉也软下语调,想着先出去要紧。 鱼徽玉要霍琦备车自王府后门送她离开,路上又走了小道,等回到侯府时已是傍晚了。 一进侯府,小灵就急忙过来,“小姐,你去何处了?长公子与二公子正等着呢。” 鱼徽玉这才想起今日是二哥的生辰之日,前几日就说好要一同用晚膳的。 “他们等多久了?”鱼徽玉一边问,一边快步往正堂赶去。 “快有半个时辰了。”小灵跟在鱼徽玉身后。 “完了完了。”鱼徽玉越走越快,她不喜欢让旁人等,总是会做先到的那个。 正堂内。 一桌菜肴热了多次,桌边的人还是一筷子未动。 “姑姑为何还不来?”阿瑾打破僵局。 坐在最侧边的鱼倾衍沉着脸,“不等她了。” 鱼霁安却道,“徽玉应也快回家了,还是等她来吧。” 裴静附和道,“是啊,等徽玉妹妹来吧。” 平远侯因对次子之事没有消气,晚膳任侍从再三去请都没来。 “还等她?依我看她是早忘了一家人一起吃饭了。”鱼倾衍冷哼道。 这才说完,鱼徽玉就急急而来,“我晚了。” “你还知道来?”鱼倾衍冷脸道。 “我的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鱼徽玉面露难色。 “无事的,我们也才等了没久,徽玉你饿了吧?”鱼霁安轻轻一笑。 “你倒是吃亏惯了,一辈子装好人,也不见得落得过好处。”鱼倾衍道。 “你怎能这么说二哥?今日是二哥生辰,我不想与你吵。”鱼徽玉蹙眉,不悦鱼倾衍在这种时候扫兴。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吵?我们等你多久了,现在知道是你二哥生辰了?”鱼倾衍迟迟未动筷。 裴静见状拿起的筷子又放下,还将阿瑾的筷子一并放下了。 鱼徽玉不知他为何不依不饶,只淡淡道,“你若是不想吃,大可以走,这里应是没有人想与你一同用膳。” “徽玉!”鱼霁安打断道,“你怎么能这么和长兄说话呢?” “我说的都是实话。”鱼徽玉道。她说话难听,难道鱼倾衍说话就好听了? 鱼倾衍不多废话,起身离开。 鱼霁安起身想去拦,却被裴静拉住衣袖,她摇摇头,轻声道,“霁安,别去。” 鱼徽玉没想到鱼倾衍真走了,她自顾自地吃菜,却尝不出口中菜肴的味道,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她遇上霍琦这个麻烦,没有人关心她的安危,回来还要受一顿数落,怎能忍受。 “徽玉,今日你怎么会这么和长兄说话?你变了。”鱼霁安皱眉道。“长兄说我们都是为了我们好。” 若是放在以前,任长兄怎么说,妹妹都不可能这么顶嘴,鱼霁安真是被惊到了。 “他是为了他自己好,为了侯府的名声好,怎么会真的为我们着想?”鱼徽玉道。 “徽玉!”见鱼徽玉还在说,鱼霁安忍不住了,“待会你去与长兄道歉吧。” “道歉?我才不去。” “你不去,我替你去。”鱼霁安道。 “你们吃吧,我才是该走的那个人。”鱼徽玉放下筷子,临走前还道,“哥哥,生辰快乐。” 鱼徽玉步出去没多久,听到身后的侍从叫她。 “小姐。” “怎么了?”鱼徽玉认出,这是父亲院中的侍从。 “侯爷要小姐过去一趟。” 鱼徽玉跟着侍从过去,发现父亲院中还有一人。 那人身姿挺拔,背对着鱼徽玉与平远侯对弈。 “沈朝珏。”鱼徽玉上前。 沈朝珏回首,“你去哪了?” 看来他也知道了她久久未归侯府的事。 “徽玉,父亲有一事要与你商议。”平远侯道。 “父亲,您说。”鱼徽玉走近,看到未完的棋局,残败不堪。 要输的那一方竟是沈朝珏所持的黑子。 他要输了,是他故意在让父亲? “今日定西王与皇帝请婚,圣上问过我的意思,我说你与左相仍有情谊,要你们二人重婚。” “什么?!” “此事是缓兵之计。”平远侯道。 第38章 信息太大 定西王随先帝征战多年,数十年来立下无数战功。 年少时先帝在沙场上遇箭雨,还是定西王为先帝挡下致命一箭,还为此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先帝因此感动至极,封其为异姓王。 定西王只有一个子嗣,身份尊贵,能与之匹配的女子除了公主,便是平远侯之女。 而今朝堂上,定西王亲自为子请婚,皇帝不好拒绝,只能过问平远侯的意思。 一时间,平远侯只好道女儿已有婚配,但能与平远侯门当户对的寥寥无几,其中平远侯较为熟知的只有沈朝珏。 何况沈朝珏与他女儿有过姻缘,如今又是左相,拉他出来挡定西王再合适不过。 鱼徽玉难以接受,“为什么?” “此事只做权宜之计,你们先假立婚书,等风头过去,再解除就是。”平远侯道。 鱼徽玉并非不讲理,仔细想想确实如此,今日霍琦着实是吓到她了,若不想办法,来日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好,那便如此办吧。” 沈朝珏与平远侯不约而同望向她,没想到鱼徽玉这次会同意得这么快。 “仅是立婚书而已,你我不是真的和好。”鱼徽玉与沈朝珏相视。 “嗯,我知道。”沈朝珏道。 一局棋毕。 沈朝珏与鱼徽玉一同走出平远侯的院子。 月色皎白,夜幕微微泛蓝。 “太后寿辰那晚,你不是想问你父亲为何会把兵符交给我们吗?”沈朝珏先开口。 “为什么?”鱼徽玉是想知道此事。 “那日来侯府,我们是为兵符而来。你父亲再难上战场,太多人盯着兵符,若不主动交付出去,定会引来祸端。”沈朝珏看向鱼徽玉的侧颜,女子长睫微翘,明眸皓齿。 “如此说来,这兵符还会引来杀身之祸,既然这样,你为何还要接下?”鱼徽玉问。 “我不怕死。何况鱼氏没有了领兵之人,交给楚氏不是正好?楚氏之心,旁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沈朝珏问。 他说得好像她很了解他,这么多年来,鱼徽玉都不确定自己了解他什么。 “楚氏之心?楚灵越不是还与你说过要在燕州自立为王?”鱼徽玉轻笑一声,不是嘲讽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纯觉得好笑。 沈朝珏皱眉微愣,他在想她说的是什么时候,想到后,迟疑,“那日你醒了?” 鱼徽玉没有接话。 沈朝珏又道,“他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嘴上说说罢了。沈氏世代清白,我是做不出违背祖训的事。” 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嗯。”鱼徽玉轻轻应了声。 侯府夜晚寂静,两个人这样走了一段路。 临了要分开的时候,沈朝珏道,“你信我,我不会伤害你。若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到了侯府门口,鱼徽玉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明明是她让他先回去,先转身离开的人却是鱼徽玉,沈朝珏看了她的背影良久。 林间书房。 鱼霁安本是先去了长兄院子里,但院子里的侍从说长公子不在院内,鱼霁安便来了书房。 书房门扉紧闭,窗内透出烛光来。 鱼霁安站在书房门口良久,终是轻叩,“兄长。” “进。”书房内传来声音。 鱼霁安推门而入,看到长兄正在案边翻看书籍。 “兄长,今晚徽玉并非有意如此,她已经知道错了,还望兄长莫要放在心上。”鱼霁安来时将这一句话反复斟酌了多遍。 他知晓长兄严厉淡漠,但听到妹妹说这样的话大抵也是会伤心的,若换作是他自己,听到徽玉对他说这样的话,定是会多心难过。 “她会知道错了?”鱼倾衍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书。 他既了解鱼霁安,也了解鱼徽玉,这番话,定是鱼霁安替鱼徽玉说的。 “她真悔过了。”鱼霁安道。 “行了,我知道是你的意思。”鱼倾衍轻描淡写道,“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莫非,徽玉还与兄长这样说过话?”鱼霁安只见到过今晚,这是他第一次听妹妹与兄长这般无理。 “你自己去问她罢。”鱼倾衍起身,走出书房。 他本想寻个地方清静清静,没想到还是被人找了来。 兄长离开,鱼霁安也只好跟着走出。 “兄长,对不起。”鱼霁安低声道。 “霁安,今日是你生辰,你要多笑。”鱼倾衍声调很轻。 他默默跟在长兄身后,像幼时面对长辈一样,总是兄长挡在身前应对,明明他只比他大了两岁。 这么多年,父亲在外,都是长兄在家一人撑起,相比之下,他太懦弱了。 繁花盛开的院子里。 屋内亮着一盏小灯,房门合上,床边的帷幔垂落。 鱼徽玉沐浴后坐在榻上,思绪万千。 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事。 她在女学晋升,又遇上了霍琦这等棘手事,还为此要与沈朝珏假婚。还有一堆家事,二哥竟将那个女子带回来了。 鱼徽玉 这几日在侯府鲜少会碰到裴静,她对裴静本就了解不多,只记得裴静是在她离家前一年与二哥相识的。 那时是冬日,鱼徽玉听侍女说二公子救下了一位在侯府门口快要冻死的女子,并将其带回了侯府。 说来裴静是在侯府住过一段时日的,只是鱼徽玉一直没有见过她,也没再听闻关于裴静的信息。 再度听到裴静这个名字,是近乎一年后,鱼徽玉快要离开侯府的时候。 那时鱼徽玉因与沈朝珏的情事与家中闹得不可开交,双方僵持不下时,侯府又引来一件惹人非议之事,彼时人人都在看平阳侯府的笑话。 一位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在平远侯府门口哭诉,道侯府二公子把人肚子搞大了不认账,而那位女子,正是离开侯府已半年有余的裴静。 此事一出,实在难以置信,旁人都以为这女子是污蔑鱼二公子的。毕竟鱼霁安在京中是人尽皆知的温润郎君,端方守礼,为人和善,怎么可能是那女子口中毁人清白的薄情之人。 鱼徽玉听到这个消息,来不及管与沈朝珏的事,想与裴静对峙,去年裴静离开的时候就问她二哥陆陆续续要了几笔钱财,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连句道谢都没有,还顺走了侯府不少珍宝。 如今又抱着孩子来侯府闹事,莫不是看她二哥老实好欺负? 鱼徽玉岂能容忍哥哥受欺,正欲出头,却听到侍从们说,她二哥承认了此事,也确定了那孩子是他的。 平远侯还在为女儿的事烦心,没想到还有更闹心的。世族之后,传出未婚让一个清白女子有了身孕的丑闻,平远侯怒不可遏,当日重罚了次子,告知他绝不可能让裴静入侯府。 而裴静许是害怕,在此时消失了。 鱼徽玉就此没见过裴静,鱼霁安也因此名声破裂,兄妹二人一时已成京城笑谈。 现下裴静被鱼霁安带回了侯府,鱼徽玉要与沈朝珏重婚,此事一出,怕是京中又要议论纷纷了。 鱼徽玉正想着这些,突然想到一事,今日鱼倾衍是不是没有用晚膳,她也没吃几口,此时有些饿了。 “想他做什么,若是他,才不会想我现在饿不饿。”鱼徽玉这样安抚自己。 蓦地,鱼徽玉想到了什么。 匆忙撩开帷幔下榻,去到浴室,找到被换下来的衣物,衣袖深处有一封信笺。 鱼徽玉拿着信笺回到榻上,那张信笺看着年份久远,信纸边角卷起,泛着浅淡的黄。 这是她今日在定西王妃的屋子里看到的,本想看看放回去,但当时霍琦进来了。 想来这封信笺夹在藏书里,又放置高层,不会有人注意,应也不会有人发现它不见了。 鱼徽玉一边想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纸,既然夹在藏书之中,怕是对定西王妃很重要的东西。 想到那位温和良善的王妃,鱼徽玉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信纸展开后还有折痕,上面的字迹清隽秀气,好像是定西王妃写了还未来得及寄出去的信件,是要寄给信中多次提及的张郎。 前半段诉说委婉的相思之意,情意绵绵。 鱼徽玉看得一怔,定西王是姓霍,那这个张郎是谁? 鱼徽玉下意识怀疑这封信是否是定西王妃的手笔,可看到署名的那一个字,确实是定西王妃的闺名,信中提及的处境也确实与定西王妃相符。 信中所写,她受了软.禁之苦,看不到府外的光景,是思念要她活着,还有他们的孩子。 越往下看,鱼徽玉愈发震惊,心跳声如被放大。 信中说,要张郎救她和他们的孩子出去,又说孩子跟着定西王只知杀戮,她想让他多学诗文。 内容有些隐晦,但也露骨。 鱼徽玉将书信一字不漏地看完,后收起,藏于床底的暗匣之中,杂乱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定西王妃的信是何意。那个张郎是谁?信中的孩子指的可是霍琦? 霍琦不是定西王的亲子? 信息太大,鱼徽玉不知如何是好,若信中内容是真的,那定西王和霍琦是否知晓此事? 其实早在十余年前,鱼徽玉就似乎听到过这样的消息,有人说定西王妃是早产两个月生下的世子,但很快,这些人就死了。 鱼徽玉能与霍琦结识,并非是因为定西王,而是因为定西王妃,看在王妃的面上,她才会与霍琦说几句话,没想到竟让他生出了多余的情绪。 鱼徽玉躺在榻上,久久难眠,她不知道该不该把信告诉其他人。 若要告诉,她能相信谁? 父亲?兄长? 还是沈朝珏。 第39章 假意成婚 看管修书一职比在书阁繁忙,鱼徽玉在藏书阁类分前几日送来的旧书。 偌大的藏书阁置书百万卷,黑石地板上是堆成小山的书卷,几个女书童在帮忙区分,几人蹲在地上,顾不上仪态。 门外传来敲门声。 鱼徽玉和女书童这才匆忙起身。 “进来。” 来者是一位衣冠工整的青年,他穿的是大理寺官服,手里捧着书卷,进来的时候鱼徽玉看到他的脸。 “林敬云!”鱼徽玉露出喜色,“你怎么来了?” 上次大理寺一别,二人已有数月未见。 听闻他这段时日在大理寺破案立下不少功劳,前几日还进宫面圣谈及案件细节,朝中都道其前途不可限量,有意拉拢,可对方却已有忠主。 “玉娘!”林敬云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我是来送书卷的,这些已是我修好的,听说你在女学费心修书一事,没想到是真的。” 林敬云在九公主诞辰那日见了左相一面,回去后写信自荐修书,被录用,平日里大理寺闲暇之余便会修书。 “此事说来话长。”鱼徽玉无奈笑了笑,她也不想,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得此职位,在藏书阁的几日,鱼徽玉发觉此事没有想象中的难,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二人寒暄几句,一女娘走进来。 “徽玉,这位是?”陆晚亭来取今日要教的古籍,见到鱼徽玉在与她不相识的男人谈笑,不免有些疑惑。 “这位是我在江东的朋友,是今年新科状元。”鱼徽玉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女学的女师,晚亭姐姐。” “娘子安好。”林敬云恭敬一礼。 “原是状元郎,听过名号的。”陆晚亭回以一礼。 “不敢当,娘子请便。”林敬云言行谦谦有礼,他与鱼徽玉道,“玉娘,大理寺尚有事务,我先走了。” 鱼徽玉点点头,应了声,“好。” 待林敬云走后,陆晚亭上前,“他是大理寺的人?” “是。”鱼徽玉回道。 “既是大理寺的人,徽玉,你为何不让他帮你调查案子?”陆晚亭问道,纵使不愿,可听到大理寺,她总能先想到周游。 “他那时初入大理寺,何况我与他的交情,应是不可以掺杂这些的。”鱼徽玉道。 关于张巍伯伯的案子,就连她兄长都无可奈何,又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前段日子,周游与她说过案子一些细节,可要仅凭她一人如何去查?这么多人都不肯透露此案,想必背后定是有权有势之人,上京权势过人的,能有哪些人呢 鱼徽玉垂眸,思忖此事,蓦然灵光一闪,想起什么。 “徽玉,你怎么了?”陆晚亭捕捉到她面上一瞬的神色。 “无事。”鱼徽玉摇摇头,扯出勉强一笑。 她想此事不应牵扯陆晚亭,背后定是极为阴狠之人,知道越多的人,反倒越危险。 陆晚亭了解鱼徽玉的性子,她知道鱼徽玉定是有心事,陆晚亭拉起鱼徽玉的手,轻拍她的手背,“徽玉,若是有什么能够帮到你的,你尽管与我说便是了,不要总是一个人藏着憋着。” “好,等到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一定会来麻烦姐姐的。”鱼徽玉心中一暖,莞尔道。 陆晚亭随之一笑,她前几日还见到周游了,他来与她道歉,说了许多自己很后悔的话,还说愿意做任何事赎罪。可陆晚亭怎能原谅他,怎能替死去的孩子原谅他。 成婚的理由有很多个,相爱的理由只有一个。 成婚不代表什么,甚至不需要付出责任,相爱不一样,爱会困住人。 女人不爱了,都是很好说话的。 沈朝珏抽空来寻鱼徽玉商议婚书的事宜,第一次成婚的时候都是鱼徽玉在上心操劳所有事宜,这次换了人。 沈朝珏在说,鱼徽玉在听。 他说到要办婚仪的时候,鱼徽玉打断,“等一下。” “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妥?”沈朝珏问。 “我们只是假意成婚,有婚书就够了,不要婚仪。”没了第一次成婚的憧憬,鱼徽玉只觉得繁琐麻烦。 沈朝珏停了一下,还是道,“好,听你的。” “这样,你先写一封和离书给我,等风头过去,也不用麻烦你再写一遍。”鱼徽玉道。 “不麻烦。”沈朝珏却道。 “不要,你先写。”鱼徽玉坚持。 “好。”沈朝珏应下,过了一会,又道,“其实和不和离不重要,我不会干扰你做任何事,若是你需要,还可以用左相府名义办事,会方便许多。” 鱼徽玉看着他的脸,和多年前相比,更为凌厉深邃,这么多年来颠沛流离,他好像没有变过性子。 两个人都因为对方受过苦,不能衡量谁受得多,说到底都是咎由自取。 鱼徽玉怪过他,她想说狠毒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算了,我不想与你再有太多瓜葛。” 良久,沈朝珏干涩吐出一个字,“好。” 二人的婚事再度传遍上京,京中议论不绝,有人看好,有人看戏。 皇宫里自然而然最先得到消息。 付挽月听到此事,尤为不满。 皇宫内,月吟殿。 “你为何要嫁给沈朝珏?你不是说不会再与他有关联吗?”付挽月质问。 “若非所迫,我不会嫁给他。”鱼徽玉在写课题解析,头也未抬,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无需与付挽月解释。 “谁人要迫你?你大可与我说,我可以去让皇兄帮你。”付挽月追问道。 鱼徽玉抬起脸,耐心道,“很多事不是凭意愿可以为所欲为,不管是谁,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付挽月小她几岁,又是宫中养尊处优的公主,每日忧愁不过是怎么完成课业,就算是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都不奇怪。 鱼徽玉将付挽月看作单纯的妹妹,虽她比付挽月高明不出多少,但经历的多少是比她多。 “我知道,我不可能嫁给沈大人了,若是你,我心里竟然还能好受些。”付挽月别过脸,眼睫竟有湿意。 父皇将她与皇兄养在青州行宫,两年前才接回他们,自青州返京是由沈朝珏护送,那是她与沈朝珏相处过最长的时日。 一路凶险,是沈朝珏谋划路线,途中不论杀出多少歹徒,沈朝珏总是挡在兄妹二人面前。 那时她未及笄,而沈朝珏早早娶了妻,她只能暗里看他,当了解他的妻子是一位仗势欺人的女子,付挽月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很是厌恶。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和离了,付挽月有意接近沈朝珏,总被他以各种理由避开,求皇兄相助,纵使得知他对她没有情意,付挽月也不愿放弃。 这段时日与鱼徽玉相处,付挽月发觉鱼徽玉并非传说中的恶劣,鱼徽玉总会耐心教她,还会贴心地写好释义。 这样的女子,与沈朝珏相处了三年,付挽月怎么相信沈朝珏会对她一点情意都没有。 就连她,都对鱼徽玉悄然有了改观。 付挽月常旁敲侧击打听沈朝珏以往的事,鱼徽玉总是不愿再提,她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见鱼徽玉那番闪避,好像真的对沈朝珏没了感情。 “你现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将这些课业写完,世间好的男子多得是,自己好才是真的好。”鱼徽玉将课业推到付挽月面前。 付挽月叹了口气,心里闷闷的,“皇兄最近查我查得更紧了,还要徐妃姐姐教我,我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鱼徽玉笑笑,“徐妃娘娘是京城第一才女,她能教你最好了,我就不必来皇宫了。” “那可不行!我就要你教我,旁人我又不熟悉。跟她们学,她们才不会像你一样和我说笑。”付挽月当即摇头。 鱼徽玉无奈,她习惯与年长自己的女子相处,第一次与年幼自己的女娘相处,还是有些不习惯。 出了月吟殿。 鱼徽玉正准备上车轿回府,却被一个宫女叫住,“鱼小姐。” 那宫女站在树后,声音极轻,像是被人发现一般。 鱼徽玉没见过这位宫女,但还是听到了这一声呼唤,她还是向宫女走了去。 “是在唤我吗?” “是的,鱼小姐,我家娘娘有请,还请小姐随我去一趟。”宫女道。 “你家娘娘是何人?”鱼徽玉迟疑,她鲜少入宫,与宫中妃嫔几近没有见过面,怎么会有妃子想要见她呢? “是徐妃娘娘。” 鱼徽玉这才了然,宫妃里确有一位认识的,只是鱼徽玉与徐清漓许久未见,除去上一次宫外一面,她们之间已有四年没见过了。 那宫女取出一块簪子,似乎是怕鱼徽玉不相信,鱼徽玉见此簪明了,是她少时在饰铺看到好看便买了两支,其一送给了来侯府的徐清漓。 “我随你去。” 宫女在前方带路,走的是偏僻宫道,鱼徽玉虽不解,但没有问出口。 鱼徽玉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徐清漓还留着那支簪子。 那支簪子用的西域蓝宝石所制,价格不便宜,不过徐清漓已成宫妃,想必见过更好的簪子,她送的那支理应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到了清梦殿。 鱼徽玉一进宫殿,宫女们便合上殿门。 徐清漓自屏风后走出,对宫女们道。“你们先下去吧。” 宫女们退下。 “徽玉。”徐清漓快步上前,面容急切,“你可否能帮我一忙?” “清漓姐姐,你说便是。”鱼徽玉连忙扶住她。 徐清漓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指尖颤抖,“能否请你帮我将此信交给长公子?” 第40章 至今未婚 皇宫 清梦殿。 宫中后位空缺,皇帝最宠徐妃,清梦殿比楼贵妃宫殿还要华贵几分。 身着锦缎华裙的女子身形清瘦,胭脂难掩疲倦之意,她神色急迫,玉手紧紧抓着鱼徽玉的手腕。 鱼徽玉腕上传来痛感,她不做挣脱,极少见到徐清漓这般失态的模样,想来是遇上了急事。 “娘娘莫急。”鱼徽玉接过那封书信,“我会带给兄长的。” 徐清漓这才面色松缓,意识到失礼,忙放开了鱼徽玉,“抱歉徽玉。” “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徐清漓道。 徐清漓听九公主付挽月说,鱼徽玉有时会来宫中替付挽月讲解课业,徐清漓这才想到趁此见鱼徽玉一面。 这是唯一有可能试试的机会。 “娘娘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鱼徽玉见徐清漓神色不对,随之担忧。 “我兄长在京中犯了事,前几日父亲进宫求我救兄长”徐清漓说罢,哽咽了一下,险要哭出来,她强忍回去,接着道,“可是,圣上表面宠爱我,实则从来没有碰过我,每次来我宫中,无非是与我探讨诗文。他假意宠我,想必是看我家世平平,家族不会因我在 后宫得宠而获势。” 徐清漓看得明白。后宫之中,其余三妃家世显赫,楼贵妃更是京城百年世族嫡女。 皇帝既拿她挡箭,徐清漓也本分受着,任凭外面如何传她受宠,她也能那些赏赐补贴家中。 徐清漓家里有两位兄长,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文采不及徐清漓一半,可惜她那年过半百的老实父亲,还总要为两位兄长之事操心奔波。 当年若非是为了殴打他人被关押的兄长,徐清漓也不会与鱼倾衍退婚入宫。当时徐家已经败落,兄长看不起形势,还仗势欺人,被张太师上书弹劾,先帝命大理寺严审。彼时碰上太子选侧妃,不得已之下,为救兄长,徐清漓接受了早在宫宴上对她赞赏有加的太子。 太子替徐清漓摆平了兄长一事,徐公放下颜面,去侯府退婚。 太子虽没有亏待徐清漓,但徐清漓觉得自己有愧鱼倾衍,一直无颜见他,每每在宫中相遇,只敢远远看他。 这么多年来,徐清漓与皇帝相敬如宾,她曾听闻宫中有妃子与皇帝替家中求情,被皇帝冷待至今。徐清漓不敢冒险,她若是失宠,徐氏怕是真没落了。 “原是如此。”鱼徽玉轻叹,她还不知当年徐清漓为何要与长兄退婚,如今看来,都是为了家里那两位不成器的兄长,断送了自己的自由。 “徽玉,有时我真羡慕你,有两位这么好的兄长,父亲不用为他们劳累,你也可以受他们庇护。”徐清漓红了眼眶,泪水始终没有掉下来。 鱼徽玉轻拍她的手背,不知说什么安慰她,如今看来,她不开口才最好。 最后再与徐清漓说一遍会将信带给长兄后,鱼徽玉走出了清梦殿。 还是宫女领她走小道离开,宫女说宫中很多人嫉妒徐妃得宠,万事需得小心。 外人总是这样,相信眼睛看到的表象和听到的传言。 这点鱼徽玉深有体会,她点点头是表示认同。 路上只有脚步声,鱼徽玉在回想方才徐清漓所说的话。徐清漓说的似乎没有错,鱼徽玉的两个兄长争气,鱼倾衍即使脾性不太好,可比世家公子努力,少时就担起家族重任。而她二哥温良谦逊,除却阿瑾一事,一直兢兢业业。 鱼徽玉为徐清漓惋惜,若她是徐清漓,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为了兄长放弃自由。她想,也许会。 小道很偏僻,一路上没有遇到过人,临近大道,才碰上一人。 “你怎么在这?”那人看到鱼徽玉,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我刚从月吟殿出来。”鱼徽玉道,这条路也可以通到月吟殿,这么说不会有纰漏。 “大人。”倒是鱼徽玉身后的宫女遇到穿着朝服的男人吓得脸色苍白,低着头生怕被认出一般。 鱼徽玉看她一眼,吩咐道,“你先回去吧。” “是。”宫女匆忙转身,急趋离去。 沈朝珏等让走远了才问,“这是谁?” “徐妃娘娘宫中的。”鱼徽玉抬步,从他身侧走去。 女子步子没有男人大,沈朝珏轻易跟上她。“你怎么会和她有交集?” “她与我兄长有过婚约,以前来过侯府。”鱼徽玉觉得现在的画面有些似曾相识,只是换了他问她答。 鱼徽玉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的话比以前多了。他对别人也这样? “鱼倾衍?难怪他至今未婚。”沈朝珏若有所思。 鱼徽玉闻言,轻笑出声,“他会有在意的人?” 鱼倾衍这样的人,只会将家族声名排在首位,鱼徽玉从未见他对谁上心,以往徐清漓来侯府,也不见他对徐清漓多有关照。 何况,若鱼倾衍真在意,以侯府当时的权势,他早就娶徐清漓了。 徐清漓也不会嫁给皇帝了,女人其实什么都知道,很容易感知有没有被爱、被谁爱。 “不成婚,多是心里有放不下的人。”沈朝珏淡淡道。 “你是在说鱼倾衍?” “不然呢?” 鱼徽玉在思考,她到现在都不懂男人,也不懂兄长。 徐氏退婚后,也有不少人来侯府说亲,多是名门闺秀,还有两位公主,只是都被鱼倾衍婉拒了。 鱼徽玉不会过问鱼倾衍这种事,问了怕是只会被他训斥一顿。他从来都是在外人面前温文有礼,对他妹妹始终冷着脸。 要走到人多的宫道了,即便二人要成婚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鱼徽玉也不想与沈朝珏一起出现在他人面前。 “分开走吧。”鱼徽玉道。 “嗯。”沈朝珏看出她的心思,临走前嘱咐她,“这几日大抵是会下雨,你出门要带伞。” 鱼徽玉走了,没有回话。 她又不是傻子,下雨自会带伞。 回侯府的车轿里,鱼徽玉倚靠在窗边,指腹摩挲着那封徐清漓给的信。 平整无痕的信封,落款的字迹极为完美,看起来被写信之人郑重细心对待过。 鱼徽玉不好奇里面的内容,她在想该如何与鱼倾衍开口,继上次二哥的生辰后,鱼徽玉没有与鱼倾衍再说过一句话。 那晚,她与他说了那么过分失礼的话,大概早就被鱼倾衍在心里骂了千百遍。 如今要出现在他面前,对鱼徽玉来说真是个难事,越靠近侯府,鱼徽玉心中越焦躁。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打算将徐清漓的要紧事先告诉鱼倾衍。 要不让侍女去办? 可侍女今日没有见过徐清漓,不知她是何等的急切。 将此事告诉他人也不妥,鱼徽玉思来想去,看来还是得她去一趟。 车马停下,鱼徽玉的思绪跟着搁置,她下了马车,询问府上的侍从,“长兄在府上吗?” “长公子下了朝就回来了。”侍从回道。 鱼徽玉点点头,向鱼倾衍院子走去,她步伐越走越缓,临近院子时,院中的侍从看到了鱼徽玉。 “小姐?”院里侍从一愣。 现下小姐与长公子不和的消息闹得全府都知道,鱼倾衍院里的侍从看到鱼徽玉出现在此,实在惊讶。 鱼徽玉抿唇,又开口,“长兄可在里面?” “长公子在内,小姐可要属下去通报一声?”侍从不确定。 “嗯。”鱼徽玉颔首。 侍从这才入内,片刻后出来,“小姐,请进吧。” 这片刻鱼徽玉等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却又犹豫了。 想到徐清漓的模样,鱼徽玉心下一横,还是踏入院内。 哪怕是被鱼倾衍训斥也罢,答应了徐清漓的事,她定是要做到的。 鱼徽玉站在屋门外,终还是推门而入。 屋内亮敞,布局文雅整洁。 “何事?”鱼倾衍在整理书柜,他抬眼扫了鱼徽玉一眼,声线极冷。 “兄长可用过午膳了?”许久未见,鱼徽玉下意识客套。 “说事。”鱼倾衍没有回答她。 他用没用膳,对她来说重要么? 鱼徽玉走近,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我在宫中见到了清漓姐姐,这是她托我转交给你的。” 鱼倾衍停下手上的动作,接过那封信笺,拆开,取出信纸默阅。 鱼徽玉在一旁悄悄看他的神色,看起来并无变化,她想起了沈朝珏说的话,“兄长多年未娶,可是因为” “和你有什么关系?”鱼倾衍打断她,他收回视线,收起了信笺,放回信封中。 鱼徽玉并不生气,早已习惯,“清漓姐姐说什么了?” 她还没有看过那封信,亦不知信中内容,今日看徐清漓那番着急模样,想必是遇上了大事。 不然,徐清漓应该不会找她兄长。 “你看吧。”鱼倾衍淡淡将信放在鱼徽玉手上,随后转身走至书案边坐下,左手执笔在纸上落墨。 鱼徽玉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会,信中内容是让鱼倾衍出手相救徐氏的长子。徐清漓长兄在不知对方是谁的情况下,招惹了霍世子,现下被关 押至天牢,徐公为救子求遍了人,无可奈何只能再次去寻女儿,徐清漓没有办法,只能想到鱼倾衍。 鱼徽玉有些奇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应该最先想到心底的那个人。 鱼倾衍会帮徐清漓? 徐清漓为何不去找皇帝说情,莫非皇帝真的那么“公义”,还是皇帝对徐清漓没有情分。 越高位的男人越是利弊分明的。 “还有事?”鱼倾衍开口,有了送客的意思。 “没有。” 鱼徽玉退出他的院子。 侍女小灵寻过来,“相府的婚书和聘礼送过来了,小姐,快去看看吧。” 40-50 第41章 孤苦伶仃 左相府送来婚书,装在玉盒中,用锦帛所书。 鱼徽玉看了个大致,上面的字迹是出自沈朝珏,边上还有一封她要的和离书,鱼徽玉没有拆开看,只是收起来放在妆台最里面的盒子里。 “这些是什么?”鱼徽玉注意到院中的八大宝箱。 侍从们打开宝箱,看到里面琳琅满目装着珠宝黄金,霎时瞪大了眼睛。 “” 金灿灿的物饰晃得眼睛疼,鱼徽玉招招手,示意盖上。 都说了做戏,他还准备的这么周全,想到现在退回去也不是时机,鱼徽玉让侍从先把箱子抬下去,想着等和离之日再退还相府。 京中有人看着聘礼被抬进侯府,有人觉得沈朝珏命好,又怀疑起他仕途这般顺利是倚仗之前娶了个权贵之女。 “沈朝珏真是好命,这一路走来实在太过顺坦,运气好到还能有左相做,一个罪臣之后走到今日,也是光宗耀祖了。”有人这么说。 有人听后,道,“那侯府小姐才是真的好命,家里有这样的父兄,这辈子还有什么忧愁可言。” 两个在外人眼中不完美的人,都曾在对方眼中完美过。 在他人眼中再嗤之以鼻的人,都会被人视作珍宝。 翌日一早,约莫方下朝的时间。 鱼徽玉正在梳妆,听侍女说沈朝珏来了。 “让他进来吧。”鱼徽玉对着铜镜细细描眉。 屋外有人进来,他站在她身后许久,鱼徽玉在铜镜里看到他了,她不开口,他也不开口,在静静地等她画完。 鱼徽玉放下石黛,她起身对上沈朝珏的目光,沈朝珏这才开口,“你吃早膳了吗?我路上买了酥肉。” “没吃。”鱼徽玉走过来,沈朝珏把酥肉递上去,她叹了口气,“谁大早上会吃这个?” 她还是接过去,吃了一块,“对了,你昨天怎么送这么多聘礼来?” “很多?”沈朝珏问。 鱼徽玉不做反驳,他对钱向来没有太大的概念,大概是他这样的人来钱太容易了。纵使不入朝为官,自身学识也够做个名师,再不济力气也大,可以去岸边搬沙袋。 所以他没有顾忌,不害怕失去。 “好不好吃?”他问。 “你尝尝。”鱼徽玉递给他一块酥肉。 沈朝珏没有用手接过,直接低首咬住,鱼徽玉知道,他是怕油弄脏手。 “还可以。” “你来不会专门为了送这个吧?”鱼徽玉指的是酥肉。 “我写信到楚氏,将婚事告诉了母亲。”沈朝珏道。 “你告诉阿你告诉她干嘛?”鱼徽玉不能理解,秀眉蹙起,“这本就是假的,何必让她多想?” 和离这么久,鱼徽玉对和沈朝珏有关的人都没有记恨,那些反倒是她觉得好的人。 鱼徽玉母亲去得早,她在燕州时,楚夫人待她还不错,鱼徽玉叫她“阿娘”,她总是会应,也知道鱼徽玉幼年丧母的事。 二人和离时,他母亲在燕州,鱼徽玉没机会告诉她,也没有再见过她。 “我信中有提到这是假的。”沈朝珏倒了杯清茶,先给鱼徽玉,再给自己倒一杯。 鱼徽玉接过,没有喝,继续道,“那你更不应该告诉她。” 沈朝珏对情绪察觉不够敏锐,做事容易伤害到别人,或者是给别人添麻烦。既然是假的,更没有必要告诉楚夫人。 当初他们回到上京,日子过得不错时,鱼徽玉有提议接楚夫人过来住,鱼徽玉给她写信,很快得到加急的回信,楚夫人信中说她更愿意留在燕州。 她在燕州是望族大小姐,自有很多人照顾,但鱼徽玉想的是,他们可以尽孝,但仔细一想,沈朝珏这样的性子,楚夫人来了应该也受不到什么好的孝心。 “写都写了。”沈朝珏说得无所谓。 记得他们刚和离的时候,沈朝珏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知燕州家里,还是母亲多次在信中问及鱼徽玉,沈朝珏这才回信,说他们已经和离了。 和他们成婚时收到的那封信一样,楚夫人的信里劈头盖脸一顿骂,只不过写得较为文雅,她还千里迢迢来了一趟上京。 车马一到沈朝珏上京的府上,楚夫人快步往里走,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见徽玉。” “你见她做什么?我们都和离了。”沈朝珏淡淡道。 “为什么和离?你在外面养妾室了?”楚夫人追问,当初鱼徽玉为什么会嫁给沈朝珏的疑问此刻没有再问一遍,鱼徽玉那时都愿意不顾一切嫁给沈朝珏,想来是真心倾慕,那能和离的理由大抵只有移情别恋。 “不是。” 楚夫人没有再问,当日来上京,当日回燕州。 鱼徽玉不知道这些。 回到现在,鱼徽玉饮了一口清茶,凉茶入口,一路流过肺腑,她放下茶杯,见沈朝珏喝了一杯。 他总这样吃凉的,鱼徽玉轻叹一声,她现在没有义务提醒他。 说了也不会听。 沈朝珏与她说了一些定婚事宜,鱼徽玉静静地听,视线始终落在他左腕处的浅疤上。 她有点好奇,他为什么经常弄的一身伤,以前就是如此,但她每次过问,他避而不谈。 等他说完,又在喝凉茶。 鱼徽玉冷不丁说了一句,“你别死在婚期前了。” “?”沈朝珏看她一眼,不知这句话的无端来由。 说完婚事,沈朝珏又提了一件事,“今日你兄长竟在朝堂上为徐氏长子好言,那日你在皇宫与徐妃宫女相见,可为此事?” 鱼徽玉一愣,鱼倾衍这样权衡利弊的人,竟会在朝堂上公然做没有利处的事。他这番行止,说不定还会惹来一身腥。 “那最后如何了?”鱼徽玉按住他还准备倒茶的手,仅是一瞬,又放开,“我这的茶水要被你喝完了。” “喝侯府点茶水都不行?” “不行。” 沈朝珏接回方才的话题,“侍郎在朝中还是有些面子的,圣上自然应允这等小事,只是他这么做,不怕得罪他人?” 沈朝珏对那位徐妃印象不深,只知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 “徐姐姐与我们家有些交情,既然开口,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岂有不帮的道理。”鱼徽玉道。 “你若有什么要紧事,其实也可与我开口。”沈朝珏道。 鱼徽玉看着他的脸,“张巍伯伯的案子。” “这个我过段时日告诉你。”沈朝珏道。 鱼徽玉忽而想到什么,周游与她说过的话,张巍一行人死于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剑。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仅一瞬的记忆。 沈朝珏离开后,鱼徽玉匆匆出门,急于得到认证。 在府中小道,她险些撞到了人。 “徽玉妹妹,你这么急着要去做什么?”女子道。 鱼徽玉看清那人正是裴静。 这半月,裴静居住在侯府,鱼徽玉鲜少会见到裴静,她对裴静的印象并非那么好,但看在二哥对其喜爱有加,鱼徽玉面上还是客客气气。 “我去趟女学。”鱼徽玉道。 “徽玉妹妹,你将要出嫁,我听你二哥说,侯府为你添置了些嫁妆。”裴静生得标致,一双眼睛给人机灵之感,笑起来很是亲切。 鱼徽玉现下无心知晓这些。 “你莫要挡我的路。” 裴静闻言,笑意不减,只是道,“妹妹急,那便先去吧。” “不要一口一个妹妹地叫我,我与你又无多少相处,彼此并不熟悉,怎知你这次是不是又要带些侯府的宝物一声不吭地离开?”鱼徽玉道。 “徽玉!”鱼霁安走来,皱眉道,“你怎能这么和阿静说话?” “ 我”鱼徽玉不知鱼霁安从何处走来,她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又无奈二哥太老实被人蒙骗了还死心塌地。 “你随我过来。”鱼霁安看妹妹一眼。 鱼徽玉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只能先随他过去。 二人走到偏僻廊亭。 鱼霁安停下,转过身看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妹妹,“徽玉,你是从何时变成这样的?” 记忆中,妹妹总是乖巧善良,当年就算她执意要嫁给沈朝珏,鱼霁安也从未觉得她不懂事过,只当她年岁小。 没想到这几年来,她已经变成了目无兄长,不知尊长的无理之人。 那日鱼霁安生辰,鱼霁安见妹妹那般与兄长说话已是震惊至极,今日她竟对裴静又是这般态度,莫不是这几年来在沈家被惯坏了。 “我怎么了?”鱼徽玉不解。 她才要问这句话,她二哥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愚笨,被一个贪财的女子戏耍了都不知,还甘之如饴。 “你怎么能这么与阿静说话,她将来可是你嫂嫂。”鱼霁安心意已经,他无论如何都要娶裴静为妻子。 “哥哥要娶她?”鱼徽玉微怔,但也不意外了,只是父兄那边不知能不能答应。 “是,你再如何讨厌她,都不该欺负她。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来上京,没有依靠,我便是她的依靠。我们是一家人,你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话了。”鱼霁安长叹一声,又不忍苛责妹妹。 鱼徽玉如鲠在喉,她何时听哥哥这么与她说话,这可是自小护着她的二哥,是她以为在侯府对她最温柔的人。 他说这些的时候,鱼徽玉想到的是她在燕州,那时她也是在那里没有亲人,沈朝珏不会说这样的话,但还好燕州的人都对她不错。 只是在外面,难免受些委屈,难免会想家。 可是现在是在侯府,她受了委屈,又该想什么。 鱼徽玉想到沈朝珏,他从来不会维护别人这么和她说话。 也不会说维护她的话。 第42章 小气自私 微风掠过廊亭,拂过湖边的柳发。 鱼徽玉默不作声,心中空荡荡的,若是此时站在面前的人是鱼倾衍,她还能与他回怼两句让心里好受些,可现在面前的人是她二哥。 自幼在家还能与她说上几句知心话的二哥,在她心中是家中最好的人。 鱼霁安见她那双静默的眼睛,不忍再说她的不是,转开话题,“罢了,你与阿静如今不熟悉,日后慢慢了解,你便知她是个好人了。” 鱼徽玉还是不言。 也许吧。 “不过你与大哥怎么能那般?我们可是亲兄妹。” “亲兄妹。”鱼徽玉轻声重复他的话。 是啊,他们是亲兄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地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还是从来没有变过。 “长兄再如何都是为了我们好,你我都不该与他作对,更不该对他不敬。”鱼霁安道。 鱼徽玉听着,实在想不出鱼倾衍做过什么对她好的事情。 “哥哥说完了吗?”鱼徽玉平静道,面上没有喜怒,“若是说完了,我还有事在身,要先行一步了。” 鱼霁安顿住,而后道,“你先去吧,今日哥哥不是有意对你这般的,哥哥是想让你明白,我们是一家人。” “我明白了。”鱼徽玉道。 穿过长廊,鱼徽玉看到了廊口等待的裴静。 裴静对鱼徽玉一笑,“徽玉妹妹,你们兄妹二人聊得可好?” 鱼徽玉并未理会她,快步走离。 等鱼徽玉到女学已是晌午,她问了学府的女师,得知今日陆晚亭没有来授课,想来有些奇怪,除却那一次,陆晚亭没有告假过。 鱼徽玉又离了女学,去了陆晚亭住所,她在门外轻叩。 陆晚亭很快开了门,见到鱼徽玉,苍白的面上扯出笑,“徽玉,你怎么来了?” “姐姐,你怎么了?”鱼徽玉见她面色憔悴,身形消瘦,不免担忧。 “无事,许是这两日累着了,身子有些倦。”陆晚亭摇摇头,让鱼徽玉莫要担心。 可鱼徽玉怎能不担心,陆晚亭本就身子不适,在女学又屡屡劳累,她那副身子怎么吃得消。 “若是累,姐姐这几日好好休息吧,莫要操心女学的事了。”鱼徽玉不止一次劝过陆晚亭不要那么辛苦,可都是无用功。 “徽玉,我也要与你说此事。”陆晚亭顿了顿,“我已与孟女师说过了,我要离开上京了。” “为什么?”鱼徽玉未来得及缓解这个消息,问题先说了出去。 “姐姐真要回去?”鱼徽玉也舍不得她,更担心她一人在那能不能照料好自己。 “嗯。” “当初本来早要离开上京的,奈何我在乡下的亲人都离世了,现下我想回去看看,落叶迟早都是要归根的。”陆晚亭轻轻一笑,她面容泛着病态的白,笑得温和,又无力的虚幻。 鱼徽玉听说过此事,大概是知恩离开后不久,陆晚亭得知乡下发了鼠疫,唯一的亲人一家都染病离世了。 这于陆晚亭来说莫过于最大的打击,但她收到消息看起来格外镇静,彷佛世间再没有能让她悲切的事了。 “我本就是孤苦一人,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陆晚亭看向鱼徽玉,眸子流过不舍,“倒是你,徽玉,你是这世上我唯一可以亲近的人了,日后定要照顾好自己。” 陆晚亭说罢,剧烈咳嗽起来,她急急用帕子捂住口鼻,等平复下来,胸脯还在起伏,帕子上一片殷红。 “姐姐怎么了!”鱼徽玉急忙起身,陆晚亭却以微弱的力道拉住她的衣袖。 “莫要担心,老毛病了,前几日问了大夫,说是没几月时日了。”陆晚亭抹去唇角的血水,似在说无关紧要之事。 鱼徽玉闻言,更是忧虑,不愿相信,“是因为此事姐姐才要回去吗?我去寻上京最好的名医为你看,定会有好转的。” “不用费工夫了,这几年该看的都看了,与其受病痛折磨,倒不如轻松离去。”陆晚亭拉鱼徽玉坐下。“我该了的心愿都了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鱼徽玉只顾摇首,听不进她说的话,泪水已经溢出眼眶。 可她的泪水向来阻止不了什么。 阻止不了陆晚亭的离开,阻止陆晚亭的病况,阻止不了任何。 鱼徽玉问陆晚亭可有定下离开的日子,是走水路还是平路,对日后可有打算。 她的问题太多,陆晚亭不会嫌她麻烦,如二人第一次见面一样,一一笑着回答。 好像回到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风雨来前的宁静日子。 鱼徽玉经历了太多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接受,她与陆晚亭约定好等到那日,要去送她最后一次。 陆晚亭不在女学了,这几日鱼徽玉魂不守舍。 女学中的小女娘都道鱼徽玉是个温和多学的女子,鱼徽玉听到这些话总是笑笑,她在她们这个年纪时,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的人。 裴静在侯府待了快有一个月,消息已经传到侯府外面,鱼徽玉有时会听到旁人说她二哥糊涂,鱼徽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认为。 她不知道二哥的那段过往,觉得自己不该妄下定论。 府上亦有侍从说起这位准二公子夫人,鱼徽玉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抵是裴静生得貌美,又会花言巧语,引得老实本分的二公子对她唯命是从。 鱼徽玉也叫人去打听过裴静的身世,得知她家远在燕州,是当地一个小商之女,当年他们父女二人来京做珠宝生意,途中被劫匪劫走了所有珠宝,裴家自此欠下巨额债务。 父女二人在此人生地不熟,连回燕州的盘缠都没有,为了还债,只能先在京中摆摊贩卖女子饰物,可是实在杯水车薪,每日连饱饭都吃不上一顿。 有一日,裴静饥寒交迫,晕倒在侯府门口,恰逢侯府二公子鱼霁安回府,鱼霁安将裴静带回了侯府,好生照料,相处之中,二人生出别样情愫。 鱼霁安本想告知兄长,求兄长成全,可府中却传 来裴静带着侯府珍宝离开的消息。那些珠宝存放在侯府库房,鱼徽玉今日才知道,裴静带走的珍物里,还有母亲遗留的玉镯。 一年后,裴静带着婴孩回来,想要逼婚,奈何平远侯不同意,裴静只好留下孩子,带走一笔钱再度离开。 此事鱼徽玉倒是了解,当时她还在侯府,因为与沈朝珏的事,父亲关她禁闭,院中动用了多个侍卫看守。 外头动静之大,鱼徽玉还是听到了。 问了小灵,小灵支支吾吾与她说,因为二哥犯了错,父亲要动用家法处置,更是直言要打死他。 父亲常年习武,若他真动手,二哥怕是不死也废了。 鱼徽玉恳求侍卫让她去看一眼,“若是我二哥真出事了,我父亲定会后悔的,我去求情许是管用,还请各位大人放我去看看,我就看一眼,保证不会出事。” 苦苦哀求之下,几个侍卫终是答应了。 鱼徽玉一出院子,就往父亲书房跑。 可她似乎来晚了,书房内一片狼藉,花瓶碎了一地,还有折断的军棍,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鱼徽玉担心至极,她出门撞上鱼倾衍,鱼徽玉急忙抓住他的手臂,“二哥怎么样了?” 谁知她的手刚碰上鱼倾衍,便被他甩开,动作极快,鱼徽玉险些被摔在地。 鱼倾衍面色微白,皱眉道,“你还有心管别人?谁准许你出来的?” 鱼徽玉很快被侍卫带回去了,她忧心了一下午,到了深夜,小灵来告诉她,二哥被打得卧榻不起。 好歹是没有性命危险,鱼徽玉悬着的心落下了些。 日光透过檀窗,鱼徽玉屋中的布景与多年前大差不差,屋内多站了一道清挺的身影。 这几日他日日都来,还都带来了一包酥肉。 鱼徽玉不知他是上哪买的,她在路上几近没见过早上卖酥肉的摊子。 “裴静是燕州人。”鱼徽玉想到此事。 “谁?”沈朝珏问。 “阿瑾的娘亲。”鱼徽玉习以为常,每次当她说起一个人,他总是最先问是谁,然后鱼徽玉再作详细的回答。 她看向桌上热气腾腾的酥肉,“你每天都来送这个?” “嗯。” “明天不要送了。” “那你明天想吃什么?” “”她的意思是他别来了。 “阿瑾多大了?”他问。 “四岁。”鱼徽玉道。 沈朝珏沉默了,鱼徽玉也没有再说话。他找到事情干,在擦她屋里的花瓶,鱼徽玉在吃酥肉,目光落在他手间的动作上。 沈朝珏这个人说话不讨喜,但眼里有活,以前的时候,家中的琐活都是他在做。两个人都做过洗碗做饭扫地的活,做的都还细致,细致到她不像侯府的大小姐,他不像望族的贵公子。 片刻后。 “我要出去一趟。”鱼徽玉道。 “去哪?” “晚亭姐姐过几日要离开上京,我要去帮她收拾,你也快回去吧。” 鱼徽玉与他一同走出院子,二人并肩而行,碰上迎面而来的三人。 裴静站在鱼霁安身侧,鱼霁安正在与鱼倾衍相谈,看到鱼徽玉,鱼霁安止住话题,“徽玉。” “徽玉妹妹,”裴静上前,“你要去哪吗?我与你二哥去购置了一匹布料,你来选一些去做衣裳吧。” “不必了。”鱼徽玉不愿与她多言。 “来吧,无事的,正好我们买的多,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裴静说罢,伸手去挽鱼徽玉的手臂。 鱼徽玉避开她,眉头微蹙,“我说了不用。” “徽玉妹妹可是不太喜欢我?若是我哪里得罪了妹妹,妹妹开口说出来便是。我知道你定是觉得我以前对不起你二哥,像你与沈大人,有麻烦都是可以解决的。”裴静笑着道。 “我何时说了这些?你这一套哄我二哥还行,不要拿到我面前,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原谅。就算不原谅又如何,觉得我不大度吗?那我就是这样小气自私的人,我不喜欢你,可以离我远点了吗?”鱼徽玉话音未落,忽然面上落下一记耳光,力道说不上大,但足以让她住口。 鱼徽玉微微侧首,秀目微瞠,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二哥。 就连一旁的鱼倾衍和裴静都始料未及。 鱼霁安自己都愣住了,眸中闪过懊悔。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鱼霁安就被重拳打倒在地,一道身影上去,抓住他的衣襟,拳头如雨点落下。 裴静急忙上去劝,“别打了,别打了!” 鱼徽玉立在原地,所有声音都变远,迟迟没有缓过神来,面颊上传来麻木的痛感。 第43章 愿意弥补 每个地方都有令人另眼相看的忠义之族,若说京中是沈氏,江东的仁义世家,便是鱼氏。 在江东,若是有人问起鱼氏,定是人人歌颂。 当年鱼氏家主随先帝出战,立不世战功,后封侯入京,为江东之傲。 鱼徽玉那时年幼,不知这些,她和母亲生活在一座奢华宅院,只在母亲的话里听闻过父兄,他们不常在江东,住在京城。 鱼徽玉听母亲说,她本来也是要到京城去住的,那时母亲已经去过京城了,六年前回到江东,准备再出发京城时,身子很是不适,医师诊断后,得知怀有身孕。 生下女儿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京城路远,只好先与女儿在京城。 身边的人都说京城繁华,鱼徽玉不向往京城,在江东,在母亲身边的日子不差,母亲待她极好,生怕她冻着饿着,常说要等她长大,为她好好妆扮。 可惜母亲没有等到她长大,在鱼徽玉六岁的时候,父亲在京城受了重伤,此事来得急,母亲什么都没准备,独自前往京城,临走前,她依依不舍地叮嘱女儿要听乳娘的话。 母亲在京城照顾了父亲半个月,待到父亲好转,她说要去接女儿过来一家人团聚,回江东的水路上,船遇到风浪翻了。 待侯府侍从找到夫人时,面容姣好的女子面容苍白平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远在江东的鱼徽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月后,她没有等到母亲,等到了一行人高马大的侍卫,她需得仰着脸才能看到他们,他们只是说要带她去京城见父兄。 鱼徽玉不哭也不闹,跟着他们走,以为到了京城就可以见到阿娘了。 那时年幼,鱼徽玉对死亡没有太大概念,母亲不曾与她说过这些,乳娘和她说母亲是睡着了,但鱼徽玉知道母亲好像死了,她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哭起来。 “妹妹不要哭了。”年长两岁的二哥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哥哥以后一直陪着你。” 鱼徽玉紧紧抱住他,在江东不常见到二哥,每次见面,他总会带她去买果脯,鱼徽玉盼着见到他。 二哥一直待她不错,在侯府也常常带小玩意给她,被父兄责骂时,二哥是家中唯一帮她说话的人。 二哥老实陈规,在学府时常被人欺负了也后知后觉,鱼徽玉不忍看他受欺负,她讨厌那些欺负他的人。可二哥总是笑笑,嘴上说着不打紧的。 可是越长大,二哥似乎离她越远了。 他越发深沉,她也没有从前那么爱笑。 斗转星移,一切都变得遥远,往日的记忆瞬时模糊得像梦境,唯有面上火辣辣的痛感是真的。 鱼徽玉收回思绪,垂下眼睫,面前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面脉络和血迹都很清晰。 鱼徽玉在擦拭血迹,再上药,手的主人一声不吭,他静静看着鱼徽玉的脸。 鱼徽玉一抬头,便对上他的眼眸,轻叹一声,“你真是疯了。” 方才的一切来得不真实,二哥竟然为了裴静打了她,而后沈朝珏又将她二哥痛打了一顿,硬生生打得二哥满脸是血。 裴静在旁边哭喊,一众侍从上前都拉不开沈朝珏,还是鱼徽玉让他住手,他才停下。 “谁让他打你。”沈朝珏也没料到鱼霁安的做法,像 是本能反应,他当即把人打翻在地。 鱼徽玉按在他伤口上的手指暗暗用力,“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沈朝珏补了句,“谁也不能打你,你爹也不行。” 好端端怎么说起她爹,鱼徽玉轻笑出声,“我爹不会打我。” “你怎么保证?你以前想过你哥会对你动手吗?”沈朝珏观察她的面颊,没有巴掌印记。 不知道她哥怎么忍心下手的,沈朝珏有点后悔,方才打鱼霁安打轻了。 鱼徽玉不愿再提,转而道,“都怪你,若不是你,我早到晚亭姐姐那了。” 鱼徽玉帮他包扎好,再收拾药箱。 沈朝珏帮她收拾,鱼徽玉皱眉,“你不要以为做这些小事可以弥补从前了。” “不要动了,待会伤口又裂开了。” “你想我怎么弥补,我都为你去做。”沈朝珏不听,很快将药箱收拾好。 “也许你不知道,我当初和你成婚,是因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肯定过我、选择过我。那时年少,也许你是无心之举,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误以为被在意。所以纵使你万般淡漠,我也会自己在其中找到一丝暖举当安慰,日子天天这样过,你累我也累。还好最后我看清了,你根本不爱我,我也不爱你。”鱼徽玉说完,默默长舒一口气,心里好受了些。 她与沈朝珏说、与其他人说,她选沈朝珏是看重他的皮相,实则是因为他轻描淡写的几次暖心话。鱼徽玉难为情与人明说这些,总觉得会被人可怜。旁人怎么能理解,她这样的侯府贵女,怎么可能因为“甜言蜜语”死心塌地。 和男色所惑相比,这样会不会显得更糊涂? 真话比假话难以启齿,有些人就是这样,宁可默默做很多事,可若是让他说一句真心话,比受皮肉之苦还难受,可这样难免会受心苦。 沈朝珏认真地听她说完,良久,才干涩道,“对不起。” 怪他,让她有了错误的判断,原来她一直是这么想的,想他不爱她。 鱼徽玉想笑,可莫名觉得太苦了笑不出来。 他说的话是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换一句对不起。 比起对不起,她竟然更希望是“我爱你”,证明他们曾经是相爱的,证明以前的日子都有意义,证明她不是一厢情愿。这世上,谁想被对不起。受了伤害的人,才叫被对不起的一方。 “罢了,我这辈子也没有人和我说过‘我爱你’。”鱼徽玉轻声道,轻到像是对自己说。 亲人也从未和她说过这句话。 但早就不重要了。 “我爱你。”男人声音轻轻的,他看着她的脸。 沈朝珏生了一双狭长冰冷的凤眸,看人时总似漫不经心,此刻竟让人觉得坚定。 他这么多年活惯了散漫冷淡,像燕州的雪,初见的人会惊艳,久了觉得冷,甚至会生病。 那时年轻,没和女子相处过,又不懂情爱,总以为等他位极人臣把最好的给她就可以了。他以为和她成婚,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一个生于温柔的江东,一个生于苦寒的燕州,是天差地别的地方。她听过流言非议,接受过重新开始,为那年少追求的意义,等发觉意义没有时,便是醒悟之时。 经历多了,心境会变。 被人在意有何重要的,自己在意自己才是。 如今得到答案,鱼徽玉不想去辨别真假。在意太多,心会累。 何况她在他那得不到太多答案,现在的答案只是其中一个。她以前就有预感,预感他以为这样瞒着不说是为她好,男人大多都是自以为是的,像她父亲一样。 已经到了中午,鱼徽玉过于世故,还是留沈朝珏在此吃了午膳。 侯府的饭菜很好,只是鱼徽玉吃得少,所以三个菜够了,只是多添了碗饭。 “你要多吃点。”沈朝珏说。 鱼徽玉太过清瘦,沈朝珏今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想说了。那时沈朝珏在楼台上看到鱼徽玉,想的是她在江东有没有好好吃饭,江东应该没有燕州那么冷,不会让她受冻生病吧。 他辗转过很多州府,却没有去过她出生的地方。以前鱼徽玉说过会带他去,沈朝珏也短暂期待过。 “嗯。”鱼徽玉听到这句话只觉久违,以前他就常说。说的人像是随口的客套,听的人不会记住。 这顿饭只有三道菜,沈朝珏说这个太闲了,那个太淡了,总之没有一样满意的。 “你不喜欢就别吃了。”鱼徽玉漠然看他,他不是一个会在意菜肴口味的人。 “若是我做的,你肯定不会吃这么少了,你以前都会吃两碗饭。”沈朝珏道。 “我那是给你面子。”鱼徽玉轻飘飘道。 沈朝珏做饭说不上难吃好吃,若是她那一顿多吃了几口某道菜,接下来数天那道菜都会出现在饭桌上。 沈朝珏这才安静下来吃饭。 吃完午膳,鱼徽玉让他回去,她要去寻陆晚亭了。 到了陆晚亭住所,却见里头门窗禁闭,鱼徽玉敲了敲门,屋里似乎没有人,问了侍从,才得知陆晚亭去了大理寺。 鱼徽玉惑然,陆晚亭怎么会去大理寺?是去寻周游的? 又等了一会,不见来人,鱼徽玉只好先行回府。 直至深夜,鱼徽玉的屋外传来叩门声。 夜深了,屋内仅点了一盏小灯,鱼徽玉只着了小衣,从榻上做起,撩起帷幔缝隙看门外的人影。 她不知外头是何人,那人也不出声。 鱼徽玉正要出声询问时,外面的人才开口,那人似有些局促窘迫,“徽玉,是哥哥,哥哥来给你道歉了,今日之事,是哥哥做的不对,你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还请你不要记恨哥哥。” 鱼徽玉欲言又止,又躺了回去,侧身用锦被蒙住脑袋,不想再听,可外面也没有再想起声音。 鱼徽玉以为他走了,又将脸露出来,确实没有声音了,她叹了一声,迫使自己睡去 鱼霁安站在门外,等不到妹妹的原谅,直到天微微亮才离开。 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大哥的那声斥责,“你怎能动手打她呢?” 是啊,他怎么能动手打妹妹,这辈子,父兄再如何都没有打过徽玉,她定是会难过的。 第44章 那我等你 前段时日徐氏的长子触怒世子被押在大理寺听审,还是吏部侍郎在朝堂上为其说情,皇帝就算不给徐氏面子,也不会不给侯府面子,自然答应放过。 本以为此事已经帮到底了,没想到圣上的诏书还是鱼倾衍亲自带到大理寺。 大理寺卿周游听闻礼部侍郎来了,即刻亲自去迎接。 鱼倾衍一袭官服在身,步伐雷厉风行,身后几个大理寺小职在跟着,似在说要进去通报一声才能进。 “周游在哪?”鱼倾衍皱眉,已对身边叽叽喳喳几人不耐,他最不喜多废话。 “侍郎大人!”周游快步走来,看到鱼倾衍,瞬时面上带笑,“侍郎大人怎么亲自走一趟?” “少废话。”鱼倾衍将诏书按在周游胸前,“圣上的令,速度放人。” 周游眼疾手快接住快掉的诏书,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这徐氏长子作恶多端,平日强抢民女,欺压百姓,这次还没审就要放?” 说起这徐氏长子,已经是大理寺的常客了,只是这小子次次都有人保下,当真是仗势欺人。 “听不懂我 说话?”鱼倾衍冷冷道,一样的话,他厌烦再说第二遍。 “侍郎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周游故作惶恐,眼里却全然是挑衅的意思。“放人可以,只是该走的规矩还是要走,此事记录在案,我还要上书圣上。下次再犯,就不是这么容易走了。” “你是有意与我作对?”鱼倾衍看出他的意思了。 “怎么敢?在京州谁敢与侯府作对?只是堂堂侯府,竟要为为非作歹之徒作保,岂不是要助长此等风气?保不齐下次徐氏长子可就是仗着侯府的名头作恶了。”周游收敛了笑意,言色堂正,显出几分清官之威。 他想不明白鱼倾衍这样的人,竟会为徐氏长子让侯府涉险。 “这不是你该操心,只需放人就是。”鱼倾衍语声施以压迫。 “我说了,人我会放,但还是要将徐氏长子的恶行一一上书圣上。”周游没了以往的惧色,严词厉色道。 鱼倾衍本就心烦此事,回府路上遇到逛街回来的二弟与裴静,二弟与他问了徽玉的婚嫁事宜。 她第一次出嫁的时候家里没有给准备嫁妆,这次虽是做戏,但侯府的颜面不可丢,鱼倾衍派库房准备了丰厚的陪嫁。 本是说得好好的,没成想刚好碰到妹妹,紧接着,二弟打了妹妹。 一切来得太突然,鱼倾衍都来不及阻止。 ^ 翌日,日光普照京州城,城中房屋鳞次栉比,街道上人车渐出,人们开始劳作。 鱼倾衍一早便出门早朝,他问了府上下人,听说妹妹昨日夜里很早就睡下了,弟弟又迟迟才回自己院中。 鱼倾衍揉揉眉心,幼时弟弟妹妹都很听话懂事,徽玉有时会贪玩,但也还可以听教。不知何时起,家里越发地乱了。他身为兄长,也难以管教。 若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早朝上,周游竟然公然列出徐氏长公子种种罪状,皇帝难下,虽免去了徐氏长公子的牢狱之灾,但还是令周游看管徐氏长公子受三十鞭刑。 鱼倾衍瞥了周游一眼,周游恍若无事地对他有礼一笑。 沈朝珏微微侧首,余光掠过身后的这二人,不知他们有何过节。 下了早朝,鱼倾衍头也不回地出了正殿,时辰尚早,宫道四下无人,他正走着,树后突然走出一人。 她似在此等候多时,见到他来,喜上眉梢,“长公子。” 宫中的人见他多是唤上一句“侍郎大人”,有些熟悉的声音,鱼倾衍顿住步伐,与她保持分寸距离。 “长公子。”徐清漓抛下分寸礼仪,走上前,“兄长之事,多谢长公子出手相救。” “徐妃娘娘不必言谢。徐氏与侯府存有情谊,只是此番能向圣上求情,下次便不好多说了,徐公子的言行还需多注意才是。”鱼倾衍见她上前,眉骨略微突起。 “是,我定会让父亲好好看管兄长,这次还是要多谢长公子。”徐清漓小心打量他的神色,行止犹豫不决。 “徽玉将信给我,你要谢就谢她吧。”鱼倾衍正要以要事需办抽身,却见徐清漓取出一块绣帕。 “没有可以答谢长公子之物,我绣了这块帕子,还请长公子不要嫌弃。”徐清漓终是下定决心拿出绣了百遍的帕子。 鱼倾衍的目光落在那块帕子上,思索许久,女子等得持帕的手微颤,略显难堪。 在徐清漓准备收回帕子时,男人长指接过了帕子,“此意我心领了,徐妃娘娘回去吧,宫中耳目众多,传出去对娘娘不好。” 对侯府也不好。 徐清漓有些欣喜,面红着点点头,“好。长公子,我回去了。” 徐清漓走后,鱼倾衍走了反方向的宫道。 回了侯府。 鱼倾衍问侍从鱼徽玉有没有醒。 昨夜一觉,鱼徽玉睡得格外沉,梦里回到了江东,难得梦到了阿娘,她不愿醒来。 鱼徽玉一醒,小灵刚好进来,“小姐。” 往日鱼徽玉都醒得早,小灵还以为她醒了,没想到见自家小姐还在榻上,有些愧疚,“小灵是不是扰了小姐清梦?” “我自己醒的。”鱼徽玉起身下榻。 “昨夜二公子来了,大家不好进去叫小姐。”府上已然将昨日之事传遍,都知二公子打了小姐一记耳光,小灵初听,还以为是有人乱说。 但想起之前关于这样的荒唐传闻在二公子身上发生过,小灵便没有多疑。 昨夜鱼徽玉没开门,小灵还以为她睡下了不知此事,故而提醒。 “太轻易原谅的话,会不会下次还会被随便对待。”鱼徽玉昨晚就想过这个问题,她不是很容易恨上别人的人,因为拥有的温暖不多,总是害怕失去。 “定是会的!”小灵走过来,担心道,“小姐痛不痛?” 鱼徽玉笑着摇摇头,“都是昨日的事了。这次我不原谅哥哥。” 如今的二哥,她不怕失去了。 洗漱后,鱼徽玉坐在妆台前梳妆,昨日去寻陆晚亭她不在家中,今日鱼徽玉想再去一趟,也想问问她去大理寺做什么。 小灵在为鱼徽玉梳发,这几日总有人来侯府送早膳,都不必去膳房拿膳食了。 算算时辰,送早膳的人要来了。 果然,有侍从进来传报院外左相来了。 “让他进来吧。”鱼徽玉有些无奈。 沈朝珏进了屋内,手中提着食盒,携着淡淡的香气。 鱼徽玉落在铜镜的目光始终未移,她听到脚步声,淡然开口,“我不吃酥肉了。” “不是酥肉。”沈朝珏放下食盒,打开盒盖,取出里面的菜。 “这是什么?”鱼徽玉听到动静看过来,微微诧异。 “我做的饭菜。” “你没去上朝?” 按时辰,现在是下朝不久。 “上朝前做的。”沈朝珏已将菜碟放到桌上。“我现在厨艺长进了。” “你真是将时间安排得极好。”鱼徽玉有些无语。 “随手做的罢了,没费功夫。”沈朝珏说。 她应该很久没吃他做的饭了。 梳妆完,鱼徽玉走到桌边,桌上摆的都是她说过好吃的菜。 正好肚子饿了,鱼徽玉坐下,拿起筷子吃饭。 “多吃点肉,太瘦了不好。”沈朝珏坐在一旁,持玉筷夹了一块糖醋小排放在鱼徽玉碗中。 “怎么不好?”鱼徽玉在吃小排,随口一问。 沈朝珏思考了一会,“会被风吹走。” “吹走了就吹走了。”比起他的思考,鱼徽玉回答的随便。 “那我要去哪里可以找你?” “我自己会走回来的。”她想都没想,顺口道。 “那我等你。” 鱼徽玉抬眼看他,笑了一下,“那你等我吧。” 沈朝珏没说话,他为她夹菜,堆成小山。 “你干嘛?”鱼徽玉发现端倪。 “是不是比霍琦那天给你夹的多?”他好像有点满意。 “” “他给你夹菜,但他给你做过饭吗?” “没有。”鱼徽玉不知道他要干嘛。 “他给你洗过衣服吗?给你洗过头发吗?给你洗过脚吗?” “有没有做过可以说明什么?” 他到底要干嘛? “不知道。”他不说话了。 沈朝珏看着她吃肉丸,问道,“这个好不好吃?” 味道是挺好吃的,肉末剁得细腻,加了马蹄粒,炖得酥烂入味。 鱼徽玉没有实话实说,她学着他以往的口吻,“不好吃。” 沈朝珏久久看着她,他的眼眸很平静,鱼徽玉却似乎看到了一丝失落。 屋外,隐隐传来侍从问安的声音。 似是侍从在说,“长公子安。” 来人没有应话,径直往屋内走。 “看来我到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们的雅兴。”鱼倾衍步入内屋,看到两人正在用膳,只是不知侯府膳房什么时候出了新样式的菜肴。 他话是这么说,但全然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昨日沈朝珏打了他弟弟,更是在鱼倾衍的意料之外。 并且下手得不轻。 二人起身,沈朝珏先一步注意到鱼倾衍手中的信封。 “替我去一趟大理寺,将此物交给周游。”鱼倾衍似是料到沈朝珏会在此处,见到他在此丝毫不意外,直接将手中信封交到了沈朝珏手中。 “这就是你求人办 事的态度?”沈朝珏接过信封,看了一眼上面的落章,是皇帝的印,要大理寺放人的。“你怎么不去?” 鱼倾衍不愿去那地方,主要是不想碰到厌烦的人,其次想到沈朝珏与那人同僚过,再退一步沈朝珏如今的处境不会拒绝他。 第45章 为民除害 今日在朝堂上,鱼倾衍与周游二人争锋相对,已让沈朝珏觉得不对劲。 不用他说,沈朝珏也猜出鱼倾衍不去大理寺是因为周游。 “昨日你二哥来寻你,你未见他,你们是亲兄妹,总不能记恨一辈子。”鱼倾衍蓦然看向鱼徽玉。 鱼徽玉闻言生愠,反驳道,“你说的好似是我打了他一样,凭什么要我原谅?你们真拿我当妹妹看?若你不提醒我们是亲兄妹,我还以为我们是仇人,你们个个都这般对我,还要我做到何种地步?你们根本不是我兄长,我也无福消受做你们的妹妹。” 鱼徽玉愈说愈发激动,呼吸跟着起伏,还是强忍下来才没让眼泪掉落,她别过脸,狠心道,“定是我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才做了你妹妹。” 鱼倾衍皱眉,难以置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她一直觉得做他的妹妹是一件晦气的事? 到底是怎么样的怨恨,才能让她说出这么决绝的话。 昨日弟弟打了她,确实是弟弟的不是,鱼倾衍已经斥责过他。他们是一家人,不应有隔阂,鱼倾衍能明白她的委屈,可她怎么能这么想。 鱼倾衍没有生气,想好好与她说话,“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没有变,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想的。你以为我是敬重你,顺从你,其实我讨厌你,害怕你。因为不愿与你多说话,所以我总是敷衍应下。”鱼徽玉觉得不够,又道,“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所以我当年离开侯府没有犹豫。回来了我也不愿在侯府住下,宁可去江东。就是因为我不想听你说那些道理,不想见到你对我冷着脸,我真是受够了!为什么我会生在侯府,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长兄,我每日都要过得小心翼翼,害怕受罚,一不小心就要受你折磨,我当真是受够了!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满意?” 从小到大,身边有不少人羡慕她。 羡慕她生在侯府,羡慕她有年轻有为的兄长。姚诗兰,徐清漓,都那般羡慕过她有鱼倾衍这样的兄长。 或许她们可以做他合格的妹妹,但鱼徽玉做不到。 沈朝珏至少会说些有温度的人话,可鱼倾衍不会,他从未与她说过一句好话。 她对他来说也许只是有着妹妹名头的人,他对她没有感情,不会容忍她做任何有损侯府名声的事。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想过。”鱼倾衍语态很平,深邃的眼眸看不出明晦,只余漆黑。 他从来没有想过折磨她,更没想到他在她眼中是这样的人。 一个不称职的哥哥,让妹妹厌恶的哥哥。 朝堂、京中有太多看不惯他的人,其他人即便是当面说讨厌他,鱼倾衍也不会有所起伏。可现在当面说讨厌他的人是他的亲妹妹,与他流着一样血的亲妹妹。 鱼倾衍只觉胸腔生闷,像有落石,压得快要喘不上气。 妹妹从来不与他亲近,不似跟弟弟那般打闹嬉笑。他以为她最喜欢二哥,昨日受了二哥一掌定是委屈,他想让二人解开芥蒂,完全没想到妹妹会有这么大反应。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现在要怎么做? 鱼倾衍在这方面没有经历,他好像从来没有安慰过她,现下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 “重要吗?”鱼徽玉快速转过身,平复下来,“你走吧。” 看着女子直挺的背影,鱼倾衍才发觉她原来这么瘦弱,他似乎一直觉得她很倔强坚强,忘了她只是十几年岁的小女娘,心思敏感,也会受伤。 他身为兄长,理应爱护保护她才是,却怎么成了她最怨恨的人。 鱼徽玉以为他还会再说什么,可身后人没有开口,只是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远。 “他走了。”沈朝珏缓缓开口。 鱼徽玉一动不动,沈朝珏走近,才发现她哭了。 泪是无声流下的,女子垂着眼眸,面色很平静,男人伸手,轻柔擦去她面上的水渍。 “你刚才做的很好。” “什么?”鱼徽玉抬头看他,有些不解。 “对待不愿意的事,就该这么做。”沈朝珏道。 “我不该住在侯府。”鱼徽玉道。 “那搬来相府,不会有人烦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沈朝珏立刻道。 鱼徽玉叹了口去,她是想回江东,在江东的那半载,是她近年来最悠闲的时光。 “这是什么?”鱼徽玉问的是方才鱼倾衍给沈朝珏的信封。 “徐氏长子惹了麻烦,你长兄替他求情,圣上答应放人的诏书。”沈朝珏将信封递给鱼徽玉。 鱼徽玉接过,看了上面的落章,确实是皇帝的。 看来鱼倾衍是帮徐清漓了。 鱼徽玉还是有些意外,鱼倾衍这样利弊分明的人,真的会为徐氏长子脱罪,莫非他真的喜欢徐清漓。 再冷漠的人,在意一个人都会有所表示,他身为兄长,对她却是冰冷无情,看来是真的没有在意过她这个妹妹。 既然如此,她何必为他的所作所为再伤心。 鱼徽玉手指擦去泪水,“我帮你送到大理寺吧。” “你要去大理寺?”沈朝珏想了想,“我与你一起去。” “我现在就要去。”鱼徽玉道。 她正要去大理寺寻一趟周游。 这次去大理寺与上次不同,鱼徽玉乘坐的是相府车马。 车轿上。 鱼徽玉想到什么,询问道,“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哪个伤口?” “你与霍琦比试的那次。”鱼徽玉不等沈朝珏回答,拉过他的手察看。 掌心伤口快要痊愈,留下细细的一道浅疤。 “怎么了?”沈朝珏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鱼徽玉松开了手,收回目光,“他自幼习武,你定是比不过他的,还上去白白挨一刀。傻不傻?” “我是没认真。真要打起来,他不一定是我的对手。”沈朝珏轻描淡写道。 鱼徽玉鄙夷地看他一眼,他明明是当文官的料,在青州却做了个半文半武的官,还护送过皇室回京。 那时候鱼徽玉差点以为他没命回来了。 鱼徽玉不喜欢未来夫婿会是武官的原因,就是她自幼见惯了娘亲落泪,怕会与娘亲一样每日过得提心吊胆,担心丈夫安危。 实际上嫁给沈朝珏也差不多,他性子看似冷淡,却透着目中无人的狂妄自大,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奇迹了。 鱼徽玉这样想着,直至车马停下,幕帘外的侍从说到大理寺了。 沈朝珏扶鱼徽玉下了马车,大理寺门口的侍卫见了左相恭敬行礼。 鱼徽玉已经来过大理寺一次了,她记忆力不错,径直往周游所在的书房去。 “他不会在那。”沈朝珏似看穿鱼徽玉要去哪,叫住她。 鱼徽玉转身回来,“周游在哪?” “我带你去。” 沈朝珏在前面带路,领鱼徽玉到偏僻地牢处。 鱼徽玉倒是没有来过这里,还未从入口进去,就已经嗅到血腥潮湿的气味。 “徐氏长公子被关押在此,今日周游在朝堂上列举其罪,圣上听后难免其皮肉之苦。”沈朝珏走在前面,一边下台阶,一边说到。 “小心。”他伸出手,要鱼徽玉扶住。 台阶潮湿,地牢昏暗,隐隐传来死气沉沉的哀嚎。鱼徽玉这个对不熟悉的 地方有些恐惧,还是抓住了沈朝珏的手指。 有了人陪,鱼徽玉安心些。 “周游为什么要这么做?”鱼徽玉问道,周游这人素来知进退,这点与她兄长有些像。 在朝堂公然得罪她兄长,对周游应该没有任何好处,鱼徽玉想不明白他会这么做的原因。 “许是想做一个为民除害的好官。”沈朝珏补了句,“若是没有你兄长求情,徐氏长公子怕是活不了今年了。” 鱼徽玉不可否认,那徐氏长公子与他那妹妹徐清漓全然不同,当真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 种种罪行,放在寻常人家,早就死了千百遍。 周游此举是可以说是“为民除害”。 “他会为这些得罪我兄长?”鱼徽玉有些意外。 周游看着就是惧怕权贵之人,应该不止她一个人是这么想的。 若非如此,当年他为何会为了娶许三娘子丢下陆晚亭? 鱼徽玉问过陆晚亭此事,她总是避而不谈,鱼徽玉便没有再问,沈朝珏也未与她多说过关于许三娘子之事。 若非之前太师府有人与鱼徽玉说过,鱼徽玉都不知当年许三娘子差点许配给了沈朝珏。 “说不准。”沈朝珏今日也未料到周游此举,他虽有意做个清官,但向来以自保为先。 在大理寺案卷之中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就连前大理寺卿那般清正之人都对此万般无奈,当年前大理寺卿面对许氏也束手无策。 沈朝珏早早看清这些,故而没有回到大理寺任职。 他对做忠臣佞臣没有完全的认同,只做愿意做的事。 步下台阶,地牢内的石板常年潮湿,水汽已经渗透进石板内,清洗过后仍可见丝丝血水,不知一块石砖有过多少人的血。 地牢内每间牢房都关押着犯人,有人受刑后痛苦呻.吟,有人垂死苟延残喘,有人哭泣,种种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厉瘆人。 鱼徽玉下意识攥紧了沈朝珏的手,那只大手包住她的手,“你害怕?” “不是害怕。”鱼徽玉嘴硬。 地牢深处是刑房,沿途越往里面的牢房,关押越是重犯,这些人衣衫破旧污脏,双目浑浊,神态恍惚不清,像是忘记了自己被关押了多久。 “沈大人,沈大人!” 地牢中,有犯人认出沈朝珏。 第46章 将死之人 地牢阴暗,明明点着的灯烛明晰,却照不清里头的黑。 犯人们披头散发,神智恍惚,大多数人对突然到访的贵人不起兴致,只个别几人打量着二人。 隐约可听的滴水声,被撕心裂肺的呐喊掩盖,引得其余牢房内的犯人纷纷望来。 “沈大人!”中年男人扑在牢房边,枯老的双手抓住牢房木栏,沾满血污的发间露出一张脏污的脸,囚衣已被鞭打得破烂不堪,周身围绕着腥腐气味。 “许大人。”沈朝珏顿住步伐,一眼认出褪去荣华的男人。 鱼徽玉跟着沈朝珏停下,她细细观察着牢中的中年男人,几步之遥的距离,面对那张脸,鱼徽玉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这些年陪着沈朝珏辗转,又在侯府见过不少官员,鱼徽玉多多少少会认识些朝臣,可这男人是谁? 许大人。 鱼徽玉忽而想起,莫不是当年引发京中轰动的许三娘一案中许三娘之父,前太傅许大人。 “沈大人,可否帮我见到圣上,我知错了,我当真知错了!”许大人情绪激动,双目睁大,露出浑浊的眼白,模样看起来有些挣扎可怖。 鱼徽玉下意识往沈朝珏身后避了避。 沈朝珏意识到这一点,与鱼徽玉道,“我们走。” 鱼徽玉被他牵着走,回首看还在呼喊的中年男人,他的声音回荡在地牢内,旁人听到,跟着求情。“沈大人,我要见圣上。” 不久前的清君侧,地牢内关押的多是臣子,更有先帝在时的老臣,他们涕泪直流,喊着冤枉。 “许大人怎么了?”鱼徽玉忍不住问道。 “将死之人,何须与他多言。”沈朝珏散漫道。 “将死?”鱼徽玉不解,许氏在京中是大世族,再如何也不该落到这个地步,何况许大人算起来,还是周游的老丈人。 “嗯,过几日由周游亲自监斩。”沈朝珏道。 数月前清查,许氏查出多项罪责,其中仅死罪就有十数条,满门流放,周游亲理此案,就连几年前不辞而别的许三娘子都被找了回来。 鱼徽玉有些不可思议,还在思索其中原由,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黏稠的液体,她低头看去,吓得轻呼出声。 沈朝珏循声顺着望去,看到她踩到了一滩血污,绣鞋被那乌黑的血渍溅到。 “想必是刚死了人,没来得及清洗。”沈朝珏蹲下身,用干净的帕子擦拭那块血污。 “那人还没死。”周游从暗处走出,笑意寒冷。 沈朝珏起身,周游走到二人身前,他顺手拿过沈朝珏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水,擦不干净,他也不介意,“命可真硬,这样娇生惯养的贵人,挨了三十鞭不死。说来也是,如果他命不硬,做了这么多恶事,怎么能活到今日?” 鱼徽玉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踩的是谁的血,只觉得周游这副模样与往日的随性恣意大不相同,有几分像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打死他对你有什么好处?皇帝和鱼倾衍都要留的人,你去管,只会惹一身腥。”沈朝珏声色淡漠。 鱼徽玉这般便明了了,他们口中之人大抵是徐氏长公子,只是沈朝珏提到皇帝,难不成皇帝也有要留徐氏长公子的意思。 也是,若是皇帝要杀他,任谁求情怕是都没有用。 周游为什么要杀徐氏长公子,莫不是二人之间有过节? “徐氏这些年败落,说来算不上位高权贵,这徐氏长公子却行事张扬,莫不是背后真是侯府撑腰?连鱼倾衍都站出来说话。”周游的目光似有若无掠过鱼徽玉,“他与徐妃是有过婚约吧?莫不是二人余情未了,暗中藕断丝连?” “你可有证据?”鱼徽玉开口,有些不悦。 侯府与徐妃皆是清白端正,周游此言当真是无耻,竟然毁坏侯府与徐妃名声。 “鱼小姐莫要激动,周某是口无遮拦了,莫怪莫怪。”周游笑道,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浮模样。 鱼徽玉蹙眉,仍有郁结,却又与这种巧舌如簧的文人辩不赢。 “侯府清正,岂容你胡说?”沈朝珏冷声,音中有威迫之意。 “左相说的是,下官知错。”周游见沈朝珏不满,当即与鱼徽玉赔笑,“鱼小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鱼徽玉不与其多议无用之事,取出信件,“周大人,放人吧。” 周游接过信封,未看一眼,吩咐不远处的侍卫,“把人带过来。” 侍卫领意,招呼另一侍卫一同架着奄奄一息的男子走来,那伤重的徐氏长公子脚尖拖地,蜿蜒处弯曲的血迹。 “你帮我先将人带回侯府。”鱼徽玉对沈朝珏道。 “我让侍从去做。”沈朝珏听她的话。 “你去,我与周大人单独说几句话。”鱼徽玉道。 沈朝珏看着她,欲言又止,似是不放心,鱼徽玉推了推他,“不是说听我的吗?” 沈朝珏终是应下,“好。” 走时,沈朝珏与周游道,“看好她。” “自然。” 徐氏长公子被带走,临走前路过周游,不知怎的突然睁开眼,满是血的脸对周游笑,“如何呢?你只是平民出生,怎么奈何得了我?哈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声扬长而去。 许大人的声音再次想起,“徐公子,救救我,救救我!” 男人笑得更加放肆,直至消失在地牢口。 鱼徽玉看了眼修鞋上擦不掉的血迹,周游看到这一点,说道,“沾了脏人的血,这鞋不能要了。出去吧,这里阴气重,小心 晚上做噩梦。” “你少吓唬我。”鱼徽玉嘴上这么说,紧跟着周游出去。 途径那位许大人时,又听到他的咒骂声响起,“周游你不得好死!” 鱼徽玉被突如其来的骂声吓了一跳,反观周游好像习以为常,她快步走离,比周游还先一步出地牢。 “你很怕?”周游忍俊不禁,“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吧?” 像鱼徽玉这样的富家贵女,怎么会看过世间残酷? “许大人为什么这样骂你?”鱼徽玉问他,方才的诅咒彷佛还回响在耳边,与流言蜚语不同,那话充斥着真切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我亲自抄了他全家,他自然恨我。”周游说得轻松,像碾死一只蚂蚁般。 “亲自?” “正是。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这叫礼尚往来。”周游不以为意。 当年许太傅为将三女儿嫁给周游,屡次暗中设计周游,先是将其下贬,又暗中多次刺杀其妻。 周游发现妻子受伤,不论陆晚亭如何说生死与共,他终决定与其和离。 与许三娘子成婚后,周游发现当年许三娘子被绑架一案全然是她自己设计,原来那绑匪是许氏的马夫,二人暗生情愫,后决定私奔。谁知事情闹大,满城皆知,许三娘子只好回府。 当初沈朝珏与周游查办此案就发觉疑点众多,许三娘子被绑架却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奈何大理寺卿见许三娘子回来,便不让再追查下去,此案就此作罢。 婚后,许氏多次想借周游在大理寺办事,周游不答应,许氏又暗中打压他。 许三娘子还不让周游与其前妻再有往来,所有书信一一被拦下,就连他前妻来了,都被驱离。 后许三娘子看上了府上的侍从,与其夜中离开京城,让周游落得个笑柄。 此事过后,周游一心在朝堂上,期间还有人来说亲,其中有位高权重者,后看周游行事风流,只能作罢。 “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晚亭姐姐就不会落得如此地步。”鱼徽玉冷哼一声,轻嘲道。 若不提还好,鱼徽玉一想起周游从前行径,不免咬牙切齿。 说到陆晚亭,周游收敛了脸色,不再作声。 “昨日晚亭姐姐来大理寺做什么?”鱼徽玉问道。 昨日鱼徽玉本想去寻陆晚亭,去了却不见其影,侍从道她来了大理寺。 陆晚亭这些年从没去过大理寺,她在大理寺只认识周游,鱼徽玉想不出除了周游,她还会因什么来大理寺。 “许三娘子回来了。”周游道。 昨日陆晚亭是来大理寺了,是他让侍从去找的她。 陆晚亭一听来人是周游所派,当即要赶人,却听侍从说许三娘子回来了,周游让她去看。 陆晚亭来了大理寺,周游带她见到了许三娘子。 一见面,陆晚亭便质问许三娘子为何不让神医为她的孩子医治,许三娘子死到临头慌了神,求二人原谅放过。 见求饶无效,许三娘子怒极反笑,说孩子是他们自己害死的。 眼看她满口胡言,周游一怒之下,杀了许三娘子。 他跪求陆晚亭原谅,陆晚亭泪流满面,口中不断说着是她害死了孩子。周游求她不要再说了,若是恨他,就杀了他解气。 匕首递到陆晚亭手中,陆晚亭握着匕首,当真朝他胸膛刺去,只是她力道不大,伤及不深。 “如果死在她手里,我也绝无怨言。”周游双目失神,轻轻道。 “你当真自责,你怎么不去自缢?还要逼她杀人。”鱼徽玉鄙夷至极。 “你说得对。”周游竟然赞同了鱼徽玉的说法,“但我现在不能死。” “为什么?”鱼徽玉顺势问,她不指望他这样的人真能以死赎罪。 “我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周游道。 鱼徽玉不与他闲谈,她不好奇他有什么余愿未了,今日她所来大理寺,才是真的有要紧事要问。 她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问你,杀死张巍伯伯的,是不是霍琦?” “什么?”周游似乎不敢相信,多问了一遍。 “我说是霍琦杀了张巍。”这一次,鱼徽玉不是在问他,而是陈述。 周游思索了一瞬,他看着鱼徽玉,像是要看透她一般。 鱼徽玉与他对视,丝毫没有落下风的意思。 “是沈朝珏与你说的?”周游不确定,此事他是知道些。但他知道的,沈朝珏也知道,现在有第三个人知道,难免起疑。 “所以是了。” 今日来时,鱼徽玉又看了沈朝珏的伤口,与周游所描述杀害张巍的利器极为相像。 他的伤口,她看了不下三次,愈发肯定。 沈朝珏当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以为可以糊弄过她。 殊不知,不必他开口,她早已知晓一切,只是在反复确定。 “不是他和你说的?”周游后知后觉,心中盘算着如何解决,他应该还没有承认。 “我猜测的。”鱼徽玉一笑,让他别紧张。 “我怎能不慌?”周游干笑两声。 他没想到鱼徽玉一猜即中,她现下知道了,那她想做什么? 第47章 青梅竹马 晴空明朗,日华落在女子面上,秀丽的面容堪比芙蓉,若非是周游知道她,谁人能看出这样年轻的女子,早已经历过成婚和离。 鱼徽玉仿佛看破一切,带着说笑的意味道,“倒不如让我来大理寺任职,说不准还能帮你们破案子。” “不是破不了案子,是圣上不让查。你和侯府可不要怪我。”周游摇摇头。 鱼徽玉心中有答案那一刻已然考虑到这一点,事关定西王府,皇帝怎会为了一个张巍动到定西王府头上。若是定西王府真有动作,皇帝刚登基,根基不稳,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打草惊蛇。 “此事你有没有告诉别人?”周游说的别人尤其是鱼倾衍。 “暂时没有。” “那便好。不对,你为何不去向沈朝珏确认?难不成比起他,你更信任我?”周游揶揄道。 “你想多了。”鱼徽玉轻叹。 离了大理寺,鱼徽玉去了趟女学,她数日没去女学,虽说她的职要不是非去不可,但不能全然不管修书的事。 到了女学,是女师正在授课之时。 鱼徽玉径直往藏书阁去,走到一半,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鱼徽玉。” 鱼徽玉转过身,看到孟兰芷走来。 “你这几日去哪里了?”孟兰芷略有不满,“你那友人不来女学就罢了,你不来连句话都没了?” 前几日陆晚亭与她告辞,孟兰芷没听陆晚亭说原由,虽觉得有几分可惜,但她素来不会挽留人。 “她身子不好,医师说没有多长时日了,所以她想回老家。”鱼徽玉想说的是,她也不想留在京城了。 今日来,是想安排完剩下的事宜。 孟兰芷是看出陆晚亭身子不好,但听到鱼徽玉所说之话,还是有些诧异,“她” 孟兰芷又不知该说什么,“回头我让侍从去看望一下。” “那你呢?为何这几日不来?忙于与沈朝珏的婚事?”孟兰芷打量着鱼徽玉。 她与沈朝珏的事已然传遍京城,现下出过门的人都知道了。 孟兰芷颇有质问之意,她在女学是最高位的师长,可与陆晚亭不同,鱼徽玉之职不是她掌管的,她们并非隶属关系,多是称同僚。 “你还喜欢他吗?”鱼徽玉无关紧要地问了句。 孟兰芷皱眉,“谁?” “沈朝珏。” 鱼徽玉澄明的眸子注视着孟兰芷,她很直白,孟兰芷对此一愣。 “你胡说什么?”孟兰芷当即反驳,像炸毛的猫,有些一反常态。 也许旁人看不出来,沈朝珏看不出来,但鱼徽玉早就有所察觉,是在燕州时就有所察觉。 在燕州,孟兰芷带鱼徽玉熟悉楚府时,她便一直在问鱼徽玉,可句句不离沈朝珏。 话里话外 是讨厌的意思,暗里却是在意。 鱼徽玉在燕州,不止一个人与她说“沈朝珏与孟兰芷是金童玉女”“他们青梅竹马”。 鱼徽玉也被人提及过青梅竹马,是与霍琦的名字出现在一起,她从前就听别人这样形容,不觉得有什么,只当是普通友谊。 可听到沈朝珏与孟兰芷是青梅竹马,她心中竟会生出莫名的酸意。 明明只是无意的话,可旁人都在说,好像他们才是一对,鱼徽玉被处在窘迫的位置。 鱼徽玉问沈朝珏,“你喜欢过她吗?” “我喜欢谁了?”沈朝珏在官衙时不经意听到过同僚谈话,他们常说起自家妻子疑神疑鬼,怕被丈夫抛弃。 沈朝珏融入不了这种话题,准确来说,是任何话题。 他没有八卦的天赋,也没有家事上的困扰,他的妻子善良温和,从不会与他说一句重话。 “你那位表妹。”鱼徽玉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燕州和府上那点声音,他当真是一点都没有听到过? “你有病。”沈朝珏觉得莫名其妙。 他最不喜外人说的那些风言风语,鱼徽玉还当面问他这些,若他真对孟兰芷有心思,怎么可能娶她? “是不是?”鱼徽玉继续问,她只想知道一个明确的答案,任何模棱两可的回答都像掩饰。 “不是。” 他有点不耐烦,鱼徽玉说不上满意。 “无所谓,我又不在乎。我也有青梅竹马,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待我也是极好,至少不会像你这样对我,他还给我排队买过我爱吃的酥肉”鱼徽玉垂眼,自顾自小声说道。 沈朝珏凤眸暗下来,他走过来,身影笼罩着坐在榻中间的鱼徽玉。 光亮瞬时被遮挡,鱼徽玉停下来,看向面前的男人。 沈朝珏恶狠狠看她,还没等鱼徽玉出声,他俯身靠近,重重吻上她的唇瓣。 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 沈朝珏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长指插.入她的指缝,五指相扣。 男人劲瘦的手臂圈在腰身,他从身后抱住她,滚烫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烫得鱼徽玉微微战栗,低磁清冷的声音落在她耳边。 “不许再提他。” 燕州的雪总是来得毫无征兆,出门必须备伞一般,有一次鱼徽玉出门忘了带伞。 她鲜少独自出府,忘了那日是出去买什么东西,只记得飘雪很大。 没有带伞,鱼徽玉只能坐在一处廊下避雪,看着一时半会停不了的雪,鱼徽玉叹了口气,后悔出门的决定。 会有侍从出来找她吗? 鱼徽玉觉得可能不大,府上的侍从对她照顾有加,是看在沈朝珏与楚夫人的份上,在他们口中,孟兰芷比她好上千百倍。 京中不会有这样的大雪,鱼徽玉不知如何应对,她在廊亭坐下,拢紧了身上的大氅,一坐便是半个时辰。 直到手脚冻僵,鱼徽玉搓搓手,掌心恢复了些微弱的温度。 她好像看到不远处一个小黑点朝她跑来,鱼徽玉以为是鸟,等靠近了,才发现是人。 越来越近,是沈朝珏。 鱼徽玉微愣,随后喊他的名字。 “你去哪了?”沈朝珏去拂她发顶的雪,语声急促,不知是着急还是生气。 鱼徽玉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解释,“我没想到下雪了,忘了带伞。” 沈朝珏没有听她的解释,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鱼徽玉身上。 他半个时辰前回府,发现鱼徽玉不在房中,问了侍从,侍从支支吾吾说不出她去了哪里。 沈朝珏当即让他们去找。 府上找遍了,没有鱼徽玉的身影,伺候鱼徽玉的侍从不敢去看公子阴沉的脸。 “给我找。” 沈朝珏派侍从全去找人,楚府很大,堪比小城,住着好几房好几辈,顿时楚府上下忙碌起来,闹得各院都知晓此事。 “听说是大房的少夫人不见了,第一次见公子这么生气。”“公子说要搜院,请各位担待。”“就是那位京城来的贵族小姐?当真是金贵得很。这么大个人了,还怕回不来了?” 碍于楚夫人,楚府上的各房不敢多言,还得假装担心帮着找人。 楚夫人听闻此事没有多言,当是默许了。 “沈朝珏人呢?”楚灵越见此混乱,当即去寻沈朝珏。 见他神色不对,楚灵越劝道,“说不准是在燕州过不下去回京城了,你看你平日里那般待她,是个女人都过不下去的。” 沈朝珏没有理他,带了把伞就快步出府了。 平日里她只会同他一起出府,沈朝珏实在想不出她会去哪里,只能四处去寻。 终于在一处廊亭见到了小小的身影。 茫茫雪天里,她一个人孤单的在那里,不知待了多久。 冷不冷?是不是想家了? 沈朝珏没有问,他怕得到肯定的答案,她若想回家,那他怎么办。 鱼徽玉看着他欲言又止,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伞的,为什么发间和衣衫上都是雪。 “你找我很久了吗?”鱼徽玉先开口。 “没有。”沈朝珏轻声道,“我们先回家。” “好。” 雪越来越大,坐在被暖炉烘热的楚府马车里,鱼徽玉庆幸沈朝珏来找她了。 “你是不是下值路过,看到了我?”鱼徽玉想到最有可能的答案,不然以她在的地方,太难找了。 “嗯。”沈朝珏看她为想出的答案得到肯定沾沾自喜的笑颜,忍不住低头笑了。 “你笑什么?”鱼徽玉以为是被嘲笑了,去抓他的手,可他的手此刻是不同往日的冰冷,像握住了一块冰。 鱼徽玉怔住,沈朝珏却拉她冰凉的手进衣衫贴在温热的肌肤上。 “以后你出府与我说一声。”沈朝珏道。 “好。”鱼徽玉很快应下,有了这次教训,不必沈朝珏说,她下次出府也会注意的。 沈朝珏深深看着鱼徽玉的脸。 他去寻她的路上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他与孟兰芷的那些传言让她生气了。沈朝珏没有与人解释过这些无稽之谈,不知从何解释。 “那些都是假的。”沈朝珏补了句,“与孟兰芷的传闻。你不要信。” “好。”鱼徽玉收回手,靠在车轿上睡着,合眼前,她看到沈朝珏的靴子似乎全被雪水浸湿了。 看鱼徽玉睡着,沈朝珏轻手将她的脸放在自己的肩上,让她靠得舒服些。 回到楚府,鱼徽玉才知府上侍从都去寻她了。 孟兰芷从府外学堂回来,也得知了此事,她来了二人房中。 鱼徽玉正在喝沈朝珏给她盛的热汤,见孟兰芷怒气冲冲进来摔门,吓了一跳。 鱼徽玉还以为孟兰芷是来责备她给府上添麻烦的,正欲开口道歉解释,谁知孟兰芷不是冲她来的。 结果孟兰芷直接略过了她,进来第一句话就是责怪沈朝珏是发疯闲着没事干,折腾府上,她看起来很生气,言辞不善。 沈朝珏也不与她客气,“说完了就滚。” 第48章 得知凶手 后来鱼徽玉从楚灵越口中得知,沈朝珏与孟兰芷自幼皆是这般相处的,唇枪舌剑。 相爱相杀里,表兄妹二人只有相杀,恨不得对方死。 只是因为二人皆是才华过人,又是青梅竹马,所以被人称作“金童玉女”。 也许楚灵越是这样以为,沈朝珏是这样以为,但鱼徽玉认为,孟兰芷不会这样以为。 出于女子的直觉,她总觉得孟兰芷于沈朝珏并非如此简单。 如今孟兰芷是圣上眼前的红人,皇帝心系女学,常召孟兰芷入宫问及女学事宜,就连朝中政事都会询问孟兰芷的意见。 往日燕州的 金童玉女,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怎么看都般配至极。 如果没有她,他们会不会在一起? 鱼徽玉不在意,没有了当时的酸意。 “谁会喜欢他?谁受得了他的脾性?只有你这样的女子会被他皮相所惑。”孟兰芷讥讽地扫鱼徽玉一眼。 在燕州时,鱼徽玉就觉得他们两个说话很相像,都很难听。 鱼徽玉不与她辩驳,“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与他成婚。” 即便是假的,鱼徽玉也不会与沈朝珏再成婚了。 至于霍琦,她更不可能嫁给一个伤害侯府的人。 “你说什么?”孟兰芷微诧,她本以为鱼徽玉是来羞辱她,没成想鱼徽玉会说不与沈朝珏成婚了。 “藏书阁的事宜我今日会安顿好,接下来几日我不会来了。” 不等孟兰芷开口,鱼徽玉已经抬步离去。 藏书阁。 侍女告知鱼徽玉,前两日有一个姓林的大人来过,替她打理了藏书阁的修书事宜。 侍女说不出那位林大人的名字,鱼徽玉了然。 待处理好藏书阁,鱼徽玉去寻陆晚亭。 到了陆晚亭住所,鱼徽玉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一声紧接一声,鱼徽玉闻声快步入里屋。 一进去,便看到榻上的女子身形瘦削,薄如纸片,她捂着胸口,痛苦的咳嗽。 “晚亭姐姐。”鱼徽玉连忙去桌上倒了清茶递给陆晚亭。 陆晚亭接过,她的手指碰到鱼徽玉的手,鱼徽玉感受到凉意。 “徽玉。听侍从说你昨日来过了,我出门忘了告诉你。”陆晚亭饮了一口清茶缓解,虚弱的面容苍白如雪。 “无事”鱼徽玉如实告知,“今日我去了大理寺,都知晓了。” “你去大理寺了?”陆晚亭讶然,迟疑地看着她。 “我那位伯伯的案子,我有了头绪,便去大理寺确认。”鱼徽玉解释道。 陆晚亭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是如此,想必你见到周游了。昨日我还去了大理寺,与周游说起了你那位伯伯的案子。” “姐姐与他说了?”鱼徽玉眸子微瞠。 “随口提及了一两句,当初他进大理寺,为的是做一个清正的好官,我也是提醒他莫要忘记。”陆晚亭轻声道,昨日她斥骂周游忘了当年初心,担任大理寺卿全办的全是冤案,周游解释着有苦衷,陆晚亭全然不想听。 “姐姐不必为我的事与这种人纠缠,我可以自己找到凶手。”鱼徽玉想起周游那张脸就生气。 陆晚亭笑笑,拍拍鱼徽玉的手背,“他说对不起我,提出补偿,不要白不要,我与他说了,若是徽玉有事,他必须出手相助。” “若是我不在了,至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陆晚亭说罢,又急促咳嗽起来,她急忙用帕子捂唇,等平复下来,帕子上多了一块血迹。 鱼徽玉担心拉过她的手,看到帕子上的血,“我去叫医师来。” “没用的,治不好了。”陆晚亭拉住她的手,拉她回来,“何况我活与不活还有什么不同,知恩走的那日起,我就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如今在世上是孤家寡人,与死了没有差别。” “我只怕我回不到家乡了。” 鱼徽玉于心不忍,又束手无策。 她还是安抚陆晚亭,说要回府让人去找寻名医为陆晚亭医治。 回到侯府,鱼徽玉就差侍从去办这件事。 侍从却回侯府这几日从各地来了些名医,让鱼徽玉可以去药房问问。 “名医?”鱼徽玉不知此事,想到莫不是父亲的旧疾又犯了。 “小姐,侯爷找您。”小灵拦住鱼徽玉的去路。 “父亲找我所为何事?”鱼徽玉闻言,去了父亲院中。 “侯爷方才旧疾发作,又呕血了,现下急着要见小姐。”小灵急切道。 鱼徽玉步伐加快,担忧父亲的病况。 平远侯院内,多名医师匆匆出入,面色凝重。 鱼徽玉见状,顾不得礼仪,跑进屋内,“父亲!” “徽玉来了。”平远侯强撑着坐起,鱼徽玉忙上前扶着。 “你们先退下吧。”平远侯摆摆手,示意侍从退下,几个医师左右为难相视一眼,刚想开口,却听平远侯道,“无事先退下吧,本侯有话单独要与小姐说。” 听平远侯开口,侍从们不便再留,纷纷退下。 屋内木门合上,留下父女二人。 鱼徽玉面露忧虑,秀眉紧锁,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袖,见父亲神态疲弱,更是红了眼尾。 “不要哭,爹这不是好好的?”平远侯笑着笑着,怅然道,“你与你娘一样爱哭。” 鱼徽玉闻言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掉。 “又哭。”平远侯给女儿擦泪,“你阿娘昨夜托梦给我,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你们兄妹三人,我许久没有梦到她了,她在梦里骂我,我也傻呵呵地笑。醒来才发觉她说得对,我没有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兄妹之间生了间隙。以前我性子刚硬,只知道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从未听你说过自己的想法,就连你的少女心事都不曾好好倾听。若我那时听了你的想法,知晓你的心思,是不是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女儿看似与他相处还算和睦,实则他对她一直不太了解,也没有用心关切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就连很多她的习惯,都是从儿子那得知,甚至是沈朝珏这个外人口中知晓。 平远侯问过沈朝珏,问他觉得自己的女儿怎么样。 在沈朝珏口中,她是一个事事为旁人着想、从不言半点委屈的傻孩子。 就连一个外人都没有说过她半句不好,倒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常常怪她。 而他病了,女儿收到消息当即从江东赶回,会在他榻前尽心尽力照顾多月。想到这些,平远侯愈发愧疚。 “日后父亲慢慢了解女儿,父亲想知道什么,女儿都告诉父亲。”鱼徽玉哽咽道。 她从来不想要道歉。 平远侯一笑,“兵符我已经交给沈朝珏,除了要他镇守河山,我还要他答应了我一个条件,就是替我保护好你。若他做不到,我这还有一封书信,军中将士都认我的字迹,届时你可以以此来要回兵符。” 当年他像厌恶张试一样厌恶过沈朝珏这样的出身,因为他觉得这样的罪臣之后配不上他的女儿,他不曾真正了解过女儿想要什么,如今与沈朝珏相处过,平远侯觉得沈朝珏是有过人之处,品性也叫人放心。 “父亲,我知道是谁杀了张巍伯伯。”鱼徽玉想到什么,猛然抬首。 平远侯一愣,还是接着问道。“谁人?” “定西王府。”鱼徽玉坚定道。 平远侯难以置信,片刻后问,“你是从何得知?” 平远侯脑中闪过一个最可能告诉女儿这些的人。 “此事说来话长”鱼徽玉不知该如何与父亲说,当务之急是让父亲小心,“总而言之,定西王府绝非那么简单,父亲定要谨慎斟酌。” 鱼徽玉知道父亲与定西王出生入死,但以她接二连三在定西王府遇到的怪事来看,王府之中定是还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是定西王府这么做为了什么?她父亲与定西王是多年挚友,如今却对她父亲的亲随下手,那下一个是要对谁下手。她父亲吗?之后呢?难得是皇帝? 想到此处,鱼徽玉已经慌了神。 可鱼徽玉没想到父亲极为淡定,他还说,“此事我已经知晓了。” “父亲从何得知?”鱼徽玉迟疑。 “沈朝珏已经与我说了。”平远侯早已知道此事,是在他们三人来侯府的时候,平远侯见识霍琦与沈朝珏比试已见端倪。 后沈朝珏找到他,不光说了兵符,还提及了此事,甚至那时沈朝珏还说让他将徽玉交由他保护。 鱼徽玉听完,思绪万千。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父亲知道真相,那最好了。”鱼徽玉小声道。 她是不能知道,还是不配知道侯府的事。 沈朝珏明明什么都知道,他告诉了这么多人,唯独像以前一样没有告诉她。是觉得她知道了是个麻烦吗? “此事你不必操心,我们自会处理,只是定西王府现下权势滔天,并非是圣上不重视,而是圣上不便追查。”平远侯见女儿不语,又提及其他,“前几日你二哥打了你,你为何不来与父亲说?” 平远侯得知此事,很是生气,次日就叫次子带着裴静去罚跪。 “都已经过去了。”鱼徽玉回过神来,不愿再回忆。 “此事你二哥当真是做的过分了。但纵使万般不对,也是你 二哥。为父已经重罚过他了,你就莫要为此伤心了。霁安平日里看起来安静听话,却是个犟种,怎么打都没有用。”平远侯说罢,叹了口气,“当年便是因为为父的冲动,以至于你大哥废了右手。” 鱼徽玉惑然,她是怀疑过此事。 鱼徽玉虽对鱼倾衍没有过多关心,但在她印象中,长兄分明是惯用右手,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是左手办事。 沈朝珏在燕州还问过她,“你兄长是左利手?” “不是。”鱼徽玉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照答后,沈朝珏若有所思。 是鱼倾衍去燕州平定叛乱的时候。他左手和沈朝珏过招,虽稳但没有传闻中厉害。 那时他们杀了刘尚德,随行的侍卫都知道吏部侍郎不喜欢这个姓沈的小子,在提出谁去最凶险的地形打探时,他们都顺势提出让沈朝珏去,以此揣测礼部侍郎的心思。 没想到吏部侍郎却一反常态,让起哄最大声的那个人去了最险恶的地方。 沈朝珏最后被安排与鱼倾衍同道办事,他不解,问鱼倾衍,“为什么刚才不让我去?” 难不成就因为他杀了刘尚德救了对方?看来还是个知恩图报的。 “你死了,徽玉怎么办。” 鱼徽玉早就不想关心任何关于鱼倾衍的事了。 她只记得六岁时从鱼倾衍口中听到的那句话。 那时母亲去世,她刚被接到京州,侯府里还在置办母亲的丧事,鱼徽玉不知发生了什么。 初到侯府,鱼徽玉迷了路,她不认识府中任何人,在府里着急地走,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她在江东见过的二哥,鱼徽玉如同见到光,刚想走去,却听到他说了一句,“若不是因为去接徽玉,母亲也不会死。” 他的话像锋刃,让鱼徽玉不敢再往前半步。 她六岁,似懂非懂,一直记着这句话。 兄长是不是怨恨她的意思?鱼徽玉生出愧疚,不知是对母亲还是对兄长。 后来结合鱼倾衍对她冷冰冰的态度,鱼徽玉愈发肯定,鱼倾衍就是讨厌她,她也不敢再叫他哥哥了 即便关着房门,日光还是从檀窗溜进来。 平远侯无声地叹息,他后悔总是伤到孩子,日后该要如何面对妻子?每个人孩子都在他这里受过伤。 当年次子带着裴静来平远侯面前求他成全,平远侯自是不肯答应,他不答应女儿的婚事,也不答应次子的婚事。 谁知向来懂事的次子为了裴静苦苦哀求,一怒之下,平远侯拿出家法,说什么都要废了这个儿子。 侍从们见侯爷勃然大怒,都为此跪下求情。 可平远侯怒气正盛,任谁都拦不住,举起手臂粗的棍子重重朝次子挺直的后背砸下。 本该砸在后背的重量砸在了一只手臂上,结实的棍子当场断作两截。 预感的痛没有到来,鱼霁安抬头看到挡在身前的身影,错愕出声,“长兄!” 鱼倾衍没有出声,按住垂下的手臂,面色微白,“霁安做的不对,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有错,还请父亲一同责罚。” 平远侯又急又气,虽放过了次子性命,但还是罚了军棍。 待众人退去,鱼倾衍才缓缓走出正堂,迎面却撞上跑来的妹妹。 “你来做什么?”鱼倾衍皱眉。 鱼徽玉担忧二哥,抓住了鱼倾衍的右臂,正要询问,却被甩了出去。 第49章 何苦为难 烈日当头,鱼徽玉自父亲院中走出,指间攥着那份父亲的亲笔,她不盼有能用到此物的时候。 侯府门口传来争论声,鱼徽玉循声望去,正见今日在陆晚亭住所见过的侍从。 “你们在做什么?”鱼徽玉走近。 那侍从见到鱼徽玉如见救命稻草,急急道,“不好了,陆娘子吐了好多血。” “怎么回事?”鱼徽玉的心跟着提起,她今日才去见过陆晚亭,看起来很是虚弱,鱼徽玉还想着回府带些医师明日给她诊看。 这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究竟出了什么事。 “请医师了吗?”鱼徽玉对小灵道,“快去请几名医师随我同去。” 小灵领意,忙去请人。 鱼徽玉正要与那侍从先去,一辆华车挡住了她的去路,窗幔被长指抬起,显出清冷的俊颜。 “你上来,我有话与你说。”鱼倾衍淡淡开口。 鱼徽玉只看他一眼,未理会,匆匆随那侍从离开。 鱼倾衍蹙眉,看着她的身影,对一旁的亲随冷冷道,“去看看她要做什么。” “是。”亲随快步跟上女子。 一路上,鱼徽玉一边急趋,一边询问陆晚亭的状况。 侍从说,陆晚亭这几日身子愈发虚弱,昨日出府,许是加重了病状,今日已经咳了许久,方才突然吐了大量的血水。 鱼徽玉闻言,心中越发担忧,索性小跑过去。 到了陆晚亭住所,鱼徽玉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男子。 他身姿挺拔,像在思索,听闻动静,朝鱼徽玉看过来。 “你怎么来了?”鱼徽玉看他一眼,很快联想到什么,“周游来了?” “嗯。”沈朝珏示意她先别进去。 “不行!他还敢来,晚亭姐姐定会为此再动怒的。”鱼徽玉蹙眉,“你怎么不拦着他来?” “我怎么拦?”是沈朝珏让侍从去找鱼徽玉的。 他本来就不擅长插手这种事,鱼徽玉无奈看他一眼,轻缓步入内屋。 半隔着屏风,鱼徽玉听到内寝的声音。 女子躺在榻上哭,男人跪在榻边,似乎也在哭。 因情绪波动,陆晚亭哭得无休无止,她深吸一口气,合上眼,不愿再去看面前的男人。 “你走吧,我下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全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恨我,不要赶我走。”周游跪在她身边,逐渐泣不成声。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陪伴彼此二十多年。陆晚亭的父亲是村中的村长兼教书先生,是村中学识最为深广之人,入京参加过一次科考,可惜落榜,碍于家中还有妻女,放弃了再考。 周游出生不久,父母便因鼠疫去世,与兄长相依为命。 陆村长看两兄弟可怜,收留了他们,还教二人读书。渐渐,陆村长看出周游是可塑之才,将毕生心血传授与他,还鼓励他去京考。 周游也不负众望,榜上有名。 他回到乡中,如约与陆晚亭完婚,告知她,他先去京中安家,等一切妥当接她过来。 周游那时年轻,丝毫不为寒门出身而妄自菲薄,很快得大理寺卿青眼。他接陆晚亭到京,以为好不容易获得的幸福可以长久下去。 “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替知恩死,替你受罪,没有哪个做父亲的舍得看孩子死在自己面前。”周游低着头,手撑在榻边,一直笔挺的背脊此刻弯曲。 听到知恩,陆晚亭再也忍不住,“你还有脸提知恩?当初你是如何答应我爹?如何答应我的!你说你要做一个好官,可你看看你做的事,包庇权贵,攀附势力,已然忘了初心。” “我从没有忘记。”周游低喃道,“当初若没有入京该多好。自和离后,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我也没有一日不在后悔。”陆晚亭道。 后悔的事情太多,就无心做其他事了。 鱼徽玉站在屏风后,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沈朝珏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静静递上一方绢帕。 鱼徽玉看到那绢帕正是她之前遗留在相府的,她接过,转身轻轻走出里屋。 她能 理解陆晚亭此刻的处境,但和解不是原谅,最怕恨的人曾经爱过。 爱过越深,在一起越久,彼此最了解,就越难断的彻底。 “我不会与你成婚的。”鱼徽玉声音很轻,但她确定身后的人可以听到。 “怎么了?”沈朝珏上前与她并行。 “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嫁给霍琦。我知道杀害张巍伯伯的人是定西王府,你们不愿我知晓此事,我也不插手了,我要回江东了。”鱼徽玉说罢,轻叹一声,折腾这么多年,她累了。 “你知道了?”沈朝珏思忖片刻,嗓音微哑,“你不想成婚便不成婚了,你想回江东也可以,想做什么都可以。你若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只是能不能别避着我,偶尔让我见见你就行。” 让他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就可以了,可仔细一想,沈朝珏又不甘心。后悔答应得太快,和他们分开那时一样。 他最后悔的就是签下和离书,可又不忍直视她含泪的眼眸。 “当年之事,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别和我分开。”他还是说出口,声音又轻又清。 他的心思从来都很直白,在一起了就没想过分开,做不出和离了再找别人的事。 沈朝珏不知道鱼徽玉会不会像他一样想,许是不会。 可一想到她会和其他人再好,和其他人做他们曾经亲密的事,用其他人来覆盖他在她心里的记忆,沈朝珏难以接受,心中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莫名烦躁。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就分开了。”鱼徽玉想笑,她本以为自己走出来太慢,没想到他还留在那,甚至没有走动过。 “沈朝珏,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鱼徽玉不去看他。 和离时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没有说挽留的话,没有求过她不要走。 如今这般算什么? “不是你说的只有自己才会为难自己吗?你何苦为难你自己,我和你早已决绝,你这样不是下贱吗?”鱼徽玉淡淡看向他。 男人一瞬愕然,他艰难地、思虑许久地与她服软,换来的却是这样的话。 她竟真的放得下,当真如此绝情狠心。 沈朝珏感觉呼吸变得沉重,“你真的爱过我吗?你父兄对你不好,我只是你拿来报复他们的工具,对吗?” 十五岁的少女,自幼被家中忽视,也许缺少关爱受到温暖被感动是真,但为了这等感动丢下家人太难让人信服。或者她自己都不知道,面上虽被父兄略过假装不在意,但实际上她则是太在意家里人,想引起父兄注意。以反抗家中作为报复,选择了最有争议的人。 也许她是在意过他,但她不完全爱过他。 鱼徽玉没想到他会这么想,轻笑出声,“是又如何?不然以我的身份,我会死心塌地跟了你?” 得到肯定的答案,沈朝珏并不满意,他冷笑一声,快步离开。“你放心,我没你想的那么难缠。” 回到相府。 沈朝珏一路沉着脸,携着冷风快步进入寝屋,他动作急躁,在书案翻找什么,将案柜翻得乱糟糟的,最后终于在暗格里寻到那枚安放的双鱼玉佩。 他长指死死捏着玉佩,走到铜炉前,想都没想扔了进去。 随后转身,走出两步,又匆匆折回来,手毫不犹豫地穿过火舌,捡回玉佩,紧紧握在掌心。 她为什么要和他说那样狠心的话? 鱼徽玉没想到沈朝珏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像他往日的淡定,她不过是像他以前的口吻和他说话。 只是冷淡些,就发这么大脾气。 看来她比他更能忍受他这种人。 鱼徽玉又在陆晚亭门口等了一会,周游还没出来,但陆晚亭似乎没有像上次那般驱赶周游,他们似乎还有话要说。 鱼徽玉只好先行离开。 一路上,似乎被人跟随,她回首又看不到人,走到转角等候,果然见到了人。 是鱼倾衍的亲随。 “你跟着我?”鱼徽玉问道。 “长公子担心小姐安危,故而让属下跟随。”侍从镇定解释道,他是随了主子的性格,在鱼徽玉面前丝毫不惧怪罪。 鱼徽玉根本不信这样的说辞,鱼倾衍的人,那来暗杀她都比保护她更有说服力。 但鱼徽玉不与其多纠缠,若她当面揭穿,或是说什么冲动的话,那这侍从定会告知鱼倾衍。 “我只是来看友人,能有什么事。”鱼徽玉转身继续走,语态略带轻讽。 如鱼徽玉所料,那名侍从一会去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鱼倾衍。 不过那侍从没想到左相和大理寺卿在内,他只能站在屋外,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仅是告诉鱼倾衍,鱼徽玉的去向。 “你可知我与周游素来不和,你还去见他的前妻?你是什么意思?” 傍晚,鱼徽玉府中遇到鱼倾衍,正要走,被他叫住。 “我是见了他的前妻,但那是我的友人,我是去见她,又不是见了周游,你对我发什么脾气?”鱼徽玉不知他为何生怒,她在他眼中又非重要之人,不过是个闲杂人出去闲逛了一圈,与他何干。 “你是我妹妹,你去找她,岂不是打我的脸?我说过,不许你与周游来往。”鱼倾衍见鱼徽玉是这等态度,面色愈发难看,疾步走来,吓得鱼徽玉还以为他要动手。 她后退两步,鱼倾衍一愣,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瞬时说不出话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怕他? 他只是想让妹妹与他一条心,有这么难?难道一个外人比他还有分量。 第50章 才疏学浅 三步之遥,鱼徽玉惶恐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虽不安,但还是不满说出口,“你与周游的事与我何干?何况,我的事也与你无关。” “你在与谁划清界线?”鱼倾衍面露不悦,“你若当真这么有骨气,就和四年前一样离开侯府。” 鱼徽玉一时哑口无言。 鱼霁安碰巧见到二人,随步而来。 上次之事像一根针扎在鱼霁安心里,他心中一直怀有愧疚,而妹妹对他避而不见,他没有机会当面道歉。 看到哥哥与妹妹又争执起来,鱼霁安左右为难,叹了一声,“徽玉,兄长怎么做都是为我们好。” “为我们好?我可没受过他的好。他为你断过一臂,你对他言听计从情有可原。”鱼徽玉故作淡淡,移开目光,“你们才是亲兄弟。” 好没有过,苦头倒是受了不少。鱼徽玉得知鱼倾衍右手受伤一事,心绪复杂。她不知道当年二哥为爱犯错,长兄为二哥挡下重棍,他在二哥面前做到了一个好兄长,在她面前却连一句好话都吝予。 鱼霁安闻言皱眉,欲言又止,提及兄长,心中愧疚更深。 “不必与她多说。”鱼倾衍对与鱼霁安道。 鱼徽玉不在乎,径直从二人身侧离开。 若不是父亲旧病复发,鱼徽玉才不屑待在侯府。 可是她在侯府,又不得不要有遇到两位兄长的时候,鱼徽玉只能要么待在自己院中,要么出府。 女学那边修书已经娴熟,不必鱼徽玉插手,上次太后生辰,太后要鱼徽玉多“指点”九公主课业,有时宫中来召,鱼徽玉只好赴往。 陆晚亭辞别女学后,鱼徽玉也不常去女学,她本就不喜欢这等文职,只是没想到做起来没有想象中难,对她来说算是游刃有余,故而没有辞离。 鱼徽玉早前虽被传不学无术,但这么多年或多或少在文章上有所积累,加之身边都是文采过人之辈,耳濡目染,总归是比一般文人多些理 解,所以女学的事务对她来说称不上难事。 然而孟兰芷行事严苛刻板,鱼徽玉常常不去女学,她又无法登门侯府说及此事,只能在宫中遇到时,不满两句。 皇宫之内。 这还是鱼徽玉第一次在宫中逢遇孟兰芷,此前付挽月与她说过,皇帝看重孟兰芷之才,屡屡召她入宫谈论政事。 “鱼徽玉。”孟兰芷走向她,“你这几日为何又没来女学?你若不想来,大可直说,我上书圣上,免了你的职务。” “好。”鱼徽玉云淡风轻地应道。 也许孟兰芷是在威胁她,但在鱼徽玉看来,离开女学也好,反倒觉得轻松了。 孟兰芷诧异地看她,未料到鱼徽玉会答应得这么快。 “我本就才疏学浅,修书一职,让其他能者来办也不错。”鱼徽玉补充道。 她不是讨厌修书,在女学的这段时日,鱼徽玉觉得颇有收获,先是才学上有所增长,再是她看清了自己的才能,并非那么一无是处。 “为什么?你真的不做了?”孟兰芷不解,当初不是她以权势主动提出要来女学?如今说不干就不干了。 “不想做了。”鱼徽玉道。 如果愿意做,鱼徽玉会继续做,在女学尽心尽力。但如果不想做,鱼徽玉会尽快脱身。 “你若愿意,烦请上书圣上替我辞别。你若不愿意,我便自己去说。”鱼徽玉声音缓和,不紧不慢,她素来对孟兰芷没有敌意。 不管孟兰芷是否真的喜欢沈朝珏,但鱼徽玉觉得,她们肯定共同讨厌过沈朝珏。 “我帮你上书。”孟兰芷道,语气跟着轻和了下来。 她自幼阅书万卷,讨厌空有权势的纨绔之辈,能被孟兰芷喜欢的人不多,她发觉自己似乎不是真的讨厌鱼徽玉,甚至好像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鱼徽玉。 鱼徽玉相反,能被她讨厌的人不多,还都是亲近的人。 人和人之间,彷佛只有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像不了解鱼倾衍的人,总觉得他是端方有礼的世家公子。不了解沈朝珏的人,会认为他是名垂青史的文人之光。 可不了解鱼徽玉的人。 鱼徽玉不去多想,劳烦了孟兰芷,她很感激,“多谢。” “我还要谢谢你离开女学。”孟兰芷道。 鱼徽玉笑笑,没有再接话,她不止离开女学,还想离开上京。 九公主还在殿重等着她,鱼徽玉先行告辞。 到了九公主的宫殿,她如见救命稻草般,飞扑过来,“你怎么才来?快来救我。” “怎么了?”鱼徽玉挣不开付挽月,没想到付挽月气力这么大。 以前的时候沈朝珏就说她力气小,鱼徽玉还以为是男女差距,没想到她在年岁比自己小的女娘面前,也这般薄弱。 “你先放开我” 付挽月这才放手,拉鱼徽玉进内殿,“皇兄给我安排了新课业,从前从来没有过的,好难好难。” 付挽月哀怨不止,宫人们生怕公主又要发脾气,大气不敢出。 到了书案边,付挽月按鱼徽玉坐下,拿新课业给她过目。 鱼徽玉大致看了,下意识蹙眉,付挽月的新课业引以典故,可略微涉及朝政,旁人也许看不太出,但课业上提及的一部分,是鱼徽玉在沈朝珏的公文里看到过的。 皇帝竟用沈朝珏的公文给付挽月当课题。 这不是朝政要事么? “怎么了?是不是很难?”付挽月见鱼徽玉蹙眉,随之紧张起来,还以为是课业没救了。 这是皇兄亲手给她出的课业,还叮嘱她要一人完成,不能交由女师宫人查看。 “皇兄说了,不让其他人帮。” 鱼徽玉闻言,如触炭火,迅速放下课题,匆匆起身。 “诶!你干嘛?”付挽月眼疾手快地将人按了回去,看鱼徽玉像是要逃走的阵仗,立刻进入警惕状态,“你走了我怎么办?” 鱼徽玉看了眼周遭的宫人,想必她们还没看过付挽月的课业,也不知其中内容。 鱼徽玉拉下付挽月,在她耳边道,“既然是圣上不让你给他人,你还给我看?你是不是要我命?” 鱼徽玉都要以为付挽月是对她还怀恨在心,想借此除掉她了。 “我想不到其他能帮我的人了。”付挽月求道,“眼下只有你能帮我。” 还能不泄密。 皇兄看起来极其看重此次课题,将课题交给她时,说话都严肃了三分。 “你知不知道这是涉政了?我若是帮你,岂不是犯罪了?”鱼徽玉小声说道,她的视线落在宫人身上,确保宫人没有听到她的话。 付挽月闻言,睁大了眼睛,她会意,借由屏退了宫人们。 “那怎么办?我从未了解过政事,怎么会写得出?皇兄岂不是有意为难我?他还说我若是不写,日后不能随意出宫了,那我岂不是不能去清音楼听歌舞了。”付挽月快要急哭了,这对她来说犹如天塌了一般。 “你还去那种地方?”鱼徽玉眯眼。 付挽月发觉说漏嘴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干笑两声,“你相信我,我只去过一次。你千万不能往外说,下次我也带你去。” 鱼徽玉自是不会多说,“你写吧,我先走了。” “别走!”付挽月拦住她,千求万求,就差给鱼徽玉跪下,说什么都不肯让鱼徽玉离开。“你帮我这一次,日后你要什么,我也帮你。” “那你不可告诉圣上,我教你写的这些。”鱼徽玉无奈,只能坐回书案前。 “好!”见鱼徽玉愿意答应下来,付挽月什么都好说。 皇帝给九公主出的这道课题是两年前,关乎科考改良的问题。 鱼徽玉凭着对沈朝珏那份文书的记忆,引用了三分,又改了些。 “你怎么知道该这么做?”按鱼徽玉给的方案,付挽月不到一个时辰写完,她看了一遍,有些不可思议,竟由头有理,颇有依据。 “这是沈朝珏的公文。”鱼徽玉如实道,她神色浅淡,听不出情绪。 “那该不会被沈大人看出来吧?”付挽月不安,一想到自己不能去清音楼,心如死灰。 “这不是圣上给你出的题吗?圣上大抵不会给沈朝珏看吧。”鱼徽玉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答应帮付挽月,何况她只借那文书的三分内容,重新排序增减,就轻避重,没有写到要紧之处。 “也有道理。”付挽月认同,毕竟沈朝珏对她没什么兴致,大抵是不会看她写的东西。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 宫人将九公主写好的课业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正留左相在殿内聊要务。 要务聊得差不多了,皇帝想起案边的课业,他拿起来看了一会,眼前一亮。“挽月这几月进步很大。” “左相,你看看这篇文章。”皇帝递去,“朕给挽月的课业是依你的公文所出,你看看是否合理。” 沈朝珏接过,本是不经意地粗看一遍,越发觉得不对劲。 这与他早年所想似曾相识。 沈朝珏递回宣纸,淡淡道,“想法很好。” “左相的手怎么了?”皇帝注意到沈朝珏泛红的手背。 “前几日翻炭,不慎烫到了。” 沈朝珏思忖着,开口,“臣想见见九公主。” 皇帝也思考片刻,笑道,“因为这篇文章?当然可以,你若想当九公主的老师都可以。” 沈朝珏扯出浅笑,“臣不才。” 九公主殿中。 文章送去正殿已经有一会了,鱼徽玉要走,付挽月拉着她,非要与她说那清音楼如何如何有趣,又如何如何好。 “改日我定要带你去见识一番。”付挽月信誓旦旦道。 “公主。”宫人急急推门而入,打断付挽月的话。 付挽月不满,“何事?” “左相来了。”宫人回禀道。 左相怎么会好端端到访九公主的宫殿。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缘由实在难猜。 鱼徽玉微愣,她看向付挽月,“沈朝珏怎么来了?” 她不知沈朝珏此前有没有来过九公主殿中,不知二人关系如何,还以为二人有过来往,以为沈朝珏之前也这般来寻过付挽月。 实际上左相与九公主交集甚少。 付挽月最先慌了神,她知晓沈朝珏对她的态度,定不会无事来访,下意识想到是课业之事。“该不会是沈大人发现了我的课业有问题?” 鱼徽玉心下一沉,莫不是沈朝珏发现是她告诉的付挽月。 “公主,沈大人看起来是有要紧之事,只说要见公主。” 付挽月看向鱼徽玉,鱼徽玉与她道,“让他进 来吧,你若躲着,他定会起疑心。” 鱼徽玉了解沈朝珏。 50-60 第51章 还养狗吧 沈朝珏蓦然来访九公主宫殿。 付挽月想到是不是为了课业一事。 鱼徽玉当即反应过来。 如果沈朝珏看了付挽月的那篇文章,大抵真的会发现,没想到他还会找上门。 “你去应付,我先躲起来。”鱼徽玉速度起身,往屏风后面避。 “啊?我怎么应付?”付挽月心慌意乱,眼下又只能硬着头皮上。 “请左相大人进来吧。” 若是以前,这是付挽月求之不得的事,可如今是她最不想发生的事。她答应过鱼徽玉,不会将其帮忙写文章的事供出来。 沈朝珏入殿,只立在离门口不远处。 “沈大人怎么今日得空来了?”即使知道与沈朝珏没有可能,也试着放下,但在见到沈朝珏的那一刻,付挽月还是止不住心跳。 “这是公主所书?”沈朝珏不多话,取出那篇文章。 “正是,可有问题?”付挽月小声问道。 屏风后,鱼徽玉紧贴绸面,细听二人谈话,唯恐付挽月露出破绽。 目前一切顺利。 “这句何意?”沈朝珏所指之处,正是他当时公文里提及过的一句话。 付挽月上前查看,是鱼徽玉教她这么写的,付挽月自是答不上来,绞尽脑汁地想着,显露难色。 鱼徽玉在屏风后不知发生何事,暗想完了。 沈朝珏竟然还会当面来问,真是不给公主面子,若是在以前,鱼徽玉定会说他,可现在只能在心里暗骂他。 “这是谁教你的?”沈朝珏换了个问题。 他想不出是谁,那篇公文未经他人之手,怎么会被付挽月写出来,事关科举,不是小事。 看沈朝珏面色沉冷如水,付挽月很是煎熬,她既不能透露鱼徽玉,又不想惹沈朝珏。 “不说?那臣去告知圣上。”沈朝珏不在这费时间。 他正要转身离开,屏风后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 一只光洁如缎的白瓷坠在锦毯,发出沉闷的声音,瓷瓶未碎,一路滚落而来。 鱼徽玉自屏风后走出,泰然自若地拾起那只白瓷瓶,放置木架上。 “公主殿下,臣女还有事,先行告退。”鱼徽玉往殿外去,途径二人时,付挽月朝她投去求救的目光,欲有挽留之意。 鱼徽玉轻瞥付挽月一眼,示意她放心。 见鱼徽玉离开,沈朝珏也跟着出去。 她走了两条宫道,他跟了两条。 鱼徽玉停下脚步,身后的人也停下。 “你跟着我做什么?”鱼徽玉转过身。 她与沈朝珏的距离不算近,说远也不远,约莫五步之远。只要没人往前,这距离就不会变。 “那是你教九公主写的?”沈朝珏话中听不出情绪,神态亦然。 鱼徽玉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她承认,沈朝珏告诉圣上,此事就成了她的罪。否认,对方再追查,也是她的罪。 所以她答不答有何区别。 鱼徽玉打量着沈朝珏的神情,凤眸凛冽,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今日穿的是玄金朝服,衬得身段颀长,宽肩窄腰,清冷瘦骨。 他们初见时,他十七,看起来比现在清瘦,四年过去,愈发有男人气宇,与四年前不同的清瘦,骨架长开了,五官也是,清而生丽。 鱼徽玉想起之前新帝刚上任,看重沈朝珏的时候,朝中还有人言,皇帝是看上沈朝珏的相貌。 说他表面是朝臣,实际上的男宠。 还好这张脸配的不是泛情的桃花眼,而是一双霜寒隐有杀意的眸子,不然可能会有些妖艳。 “你看我公文了?”沈朝珏问道。 以前他们住在一起,沈朝珏从不会对鱼徽玉设防,他的一切她都知道,他处理公务的书案在寝屋里,公文就放在上面,鱼徽玉从来不会碰。 “就看过那一次。” 鱼徽玉终于开口,声音浅如微风,没有分量。 小风是从鱼徽玉方向拂过的,带着女子身上的馨香,一路往东,忽疾忽徐。 青州的天气温暖熙和,不似燕州寒冷。 当年燕州官衙平乱一事立了功,官衙中的官员大大小小都有所擢升。 沈朝珏很快被调往青州任职。 还是鱼徽玉来时见到的三人为他们送行。 楚夫人叮嘱鱼徽玉多注意身子,楚夫人精通医理,她之前为鱼徽玉把过脉,说鱼徽玉身子薄弱偏凉,不易有孕。鱼徽玉听完红了面,还观察了楚夫人的面色,她神情不变,看起来没有受此影响。 楚灵越让沈朝珏快点升职回京,完成他爹的遗愿。 孟兰芷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 沈朝珏在“嗯”“嗯”地回应,显得极其敷衍,鱼徽玉依依不舍地与楚夫人告别,又被楚灵越逗笑,还与孟兰芷说了些话。 沈朝珏等她等得不耐,催了两声不奏效,直接上前把人拉走。 马车停在楚府门口,沈朝珏先上的马车,鱼徽玉刚想扶着车框上去,她一伸手,被一只有力的大掌带了上去。 她还没坐稳,这车夫就和沈朝珏一样行事利落,当即驾车。 鱼徽玉整个身子向前倾去,生生扑进沈朝珏怀里,额角撞在他紧实的肩膀,吃痛轻呼出声。 “嘶。” “我看看。”沈朝珏见状,低头去看她的小脸。 鱼徽玉拂开他的手,快速坐回软榻上。 “我没事。”鱼徽玉一坐下,便紧张地查看包袱里的药罐有没有摔坏。 沈朝珏默默收回手,看鱼徽玉的动作,见她确定药罐无事后松了口气。 “还好没事。”鱼徽玉取出药罐,放在更平稳的地方。 “这是什么?”沈朝珏问。 “这是阿娘给我配的药方。她说我身子不好,吃这个可以调理怕冷的毛病。”鱼徽玉此时说的阿娘是楚夫人,她想了想,补充道,“阿娘说我身子不易有孕。” 沈朝珏一直忙,鱼徽玉还没找到时机好好和他说这个事。 在京城,鱼徽玉听人说过,有些氏族娶了家世好的正妻,但是正妻身子不好,他们又会找好生养的女子做外室,等外室生了孩子后抱给正妻养。 鱼徽玉不喜欢这样,总觉得对谁都不公平,心里也膈应。 她若此生只有沈朝珏一个男人,那沈朝珏理应也只能有她一个女人。 何况鱼徽玉的父母就是这样,母亲去后,父亲没有再娶。沈朝珏的生长环境与她略同,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那就不生了。”沈朝珏淡淡道。 沈朝珏对孩子无感,不喜欢不讨厌,也没怎么接触过。楚府里有小孩,是他同辈兄姐的孩子,只是他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孩子们也不与他亲近,但这不是坏事。 沈朝珏之前看到过府上的堂姐来与他母亲求药,哭诉她为什么都把药当饭吃了两年还怀不上孩子,那位堂姐还尝试过各种偏方,又是扎针,又是吃符水,受尽折腾还怀不上孩子。沈朝珏不解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为什么要取悦别人?堂姐说怀不上孩子,会被夫家看不起。沈朝珏更不理解了。 但每个人想法和追求不一样,他不会看不起堂姐。 “你可以接受没有孩子吗?”鱼徽玉问道,她半信半疑,主要世家看重传承,不过沈朝珏看着也不像喜欢孩子的人。 “有什么不可以。”沈朝珏语气 如常。 “其实我还挺喜欢孩子的。”鱼徽玉轻声道,有些惋惜。 她想到了阿瑾,小小的,很可爱,软得像云。 如果夫君靠谱,与爱的人养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在鱼徽玉看来不是坏事。 沈朝珏看向鱼徽玉,他想起了堂姐的折腾。 “我们还是养狗吧。” “?” 鱼徽玉发觉他是真的喜欢狗。 到了青州,这次官衙给二人安排了居所,周遭环境还不错,在城镇内,虽地段不是最好的,但也尚可。 居所周边该有的都有,有衣料铺子,还离菜市近,让沈朝珏去买菜也方便。 他们打扫布置了下房间,沈朝珏去了趟官衙,鱼徽玉把饭菜先做了。 等沈朝珏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一条小狗,黑色的小狗是跟在他身后走回来的,鱼徽玉见到一诧,“哪来的?” “捡的。一直跟着我。”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点骄傲。 那小黑狗见了鱼徽玉也亲近,一个劲地摇尾巴。 鱼徽玉不讨厌狗,她将狗抱起来,很快决定收养它。 鱼徽玉给狗喂了饭,今天的饭菜是她烧的,她平日很少做饭,即便做也不会做难的,这次做了难的菜,是鸽子汤,柴火太大,有些焦了。 她撕下鸽子肉给小黑狗吃,小黑狗闻了闻,没有吃。 “很难吃吗?为什么你不吃?”鱼徽玉还没尝鸽子汤,见到小黑狗不吃,有些沮丧。 她抬头,转回饭桌,见沈朝珏正在吃鸽子汤。 鱼徽玉跟着尝了一口,发觉又咸涩又焦苦,她迟疑地问沈朝珏,“你没有味觉吗?” 沈朝珏瞥了她一眼,“熟了就行。” 很好养活的男人。 若是她父兄吃了,怕是会嘲笑她的。 鱼徽玉打算明日再做一次,她喜欢做饭,只是之前给父兄做过一次,便被他们勒令不能再进膳房。 接连几日,鱼徽玉都做了鸽子汤,沈朝珏每次都会吃,他不挑食,鱼徽玉从他那得看不出变化。她改良了多次,直到有一次小黑狗愿意吃了。 他们给小黑狗取名。 鱼徽玉觉得沈朝珏读过的书多,让他想个好听的。 “煤球。”沈朝珏很快给出答案。 “会不会太普通了。” “就叫煤球。” “随你随你。”鱼徽玉无所谓。 沈朝珏在青州的官职不轻松,虽回来的没有燕州那么晚,但听说很忙,每日都要奔波,还可能有生命危险。 有一日,沈朝珏回来的早,他一进院就看到鱼徽玉在膳房忙活,桌案上摆着肉干。 沈朝珏想都没想,拿起一片放进嘴里。 有点好吃。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等鱼徽玉走出来,他正在嚼,鱼徽玉讶然,随后道,“这是给煤球的。” 沈朝珏停下动作,奇怪地看她。 鱼徽玉忍不住笑出声。“沈大人,怎么还跟狗抢吃的。” 沈朝珏在青州的官职比在燕州的大,左邻右舍都知道这里住了沈大人。 这里的妇人有年老了,也有与鱼徽玉差不多年岁的,她们成婚再早,听到鱼徽玉一及笄就嫁给沈朝珏还是有些意外。“京城人也这么早成婚吗?” 她们说着不标准的官话,带着青州口音,鱼徽玉一开始听不太懂,后面很快听懂了,甚至两夫妻还能听明白青州话。 青州话与官话大不相同,好几个音不一样,外地人听起来尤为费劲。 “今天陈易在办事,和林州来的两个大官吵起来,急了用青州话骂人。我没说话,那两个官就问我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我说我是外地调来的。”沈朝珏在说今天发生的事,陈易是他的上司,习惯说青州本地话,常常忘了沈朝珏是外地人,每次说完都会补一句“哦,忘了你是燕州人”。 鱼徽玉在笑,“那你能听懂他说了什么?” “傻”沈朝珏很快停住,鱼徽玉没听他骂过人。 “嗯?”鱼徽玉见他不往下说了,瞬时了然,笑得更厉害了。 她从邻居妇人那里听到过,她们有时会这样骂黑心的贩子。 鱼徽玉在榻上看话本,沈朝珏靠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温热的鼻息洒在白嫩的纤颈,鱼徽玉觉得痒,缩了缩脖子,转过脸看他。 沈朝珏顺势吻她的脸颊,一路吻过颈子,手指熟稔地挑开她的腰绦。 鱼徽玉不抗拒,面色微红,玉臂搂过他的脖颈,小脸靠在沈朝珏的宽肩,鼻间是他身上的沉木香,隐隐带有侵掠占有的气息。 刚开始那几次并不舒服,鱼徽玉甚至觉得难受。第一次她还哭了,沈朝珏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地给她擦泪。 反观男人倒是没有不舒服。 几次过后,鱼徽玉逐渐适应,身体越来越烫,直到重新洗浴后才冷下来。 鱼徽玉躺在榻上,又累又困。 沈朝珏在给她揉腰,大掌贴着盈盈一握的细腰,动作轻缓,等发现她沉睡后才停下来,他将纤瘦的人揽进怀里,合上眼。 青州一带并不太平,这一点鱼徽玉来青州前就已经知晓,她的姨母在青州,之前鱼徽玉还来青州探望过姨母。 青州人生得人高马大,性子急躁,不少人误入歧途做了盗匪,在这一带强抢,听闻还有采花大盗。 这鱼徽玉倒是没见过,她只见过劫匪,之前她来青州,就遇上过,好在那劫匪并未伤她,只要了她的财物。 “怎么没听你说过?”沈朝珏现在才知道此事。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连父兄都没告诉。”鱼徽玉说得轻松,她之前和姨母说过,当时吓坏了,见了姨母一直哭,姨母担心极了,还为此好几日睡不好觉。 鱼徽玉对此很内疚,想着还是不要让别人担心了。 还有,若是别人不担心,那不是更伤心了。 父兄和沈朝珏看着都不像会为此担心的人,大抵是因为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会害怕的吧。 “你还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沈朝珏问。 鱼徽玉迟疑,但还是形容出劫匪的样貌,“浓眉大眼,手臂上有十字疤,和你一样高,脸比你大,没你好看。” “最后一句不说也知道。”沈朝珏道。 这样的话太多人说,从小就被夸长相,沈朝珏对此习以为常。 到青州这么久,鱼徽玉还没去拜见姨母,她不清楚姨母知不知道她已经成婚还有与侯府闹掰的事。 因为这个原因,鱼徽玉迟迟没有去见姨母,她不知如何跟姨母解释,但来了青州,定是要去看一下姨母的。 这位姨母是鱼徽玉母亲的亲姐姐,鱼徽玉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鱼徽玉隐约记得幼时她陪母亲去青州省亲,那时是第一次见这位姨母。 后面又见过两次,虽见面次数不多,但鱼徽玉见到姨母格外亲近,许是因为姨母与母亲长得相像,而且姨母待她也不错。 上一次来青州见姨母是表姐成婚时,姨母给京中寄去了请柬,父兄没有时间来,鱼徽玉独自前往,在青州待了半个月。 这次鱼徽玉选在沈朝珏空闲的日子去见姨母,她想让姨母见见沈朝珏。 “我还是不去了。”沈朝珏淡然。 “为什么?”鱼徽玉正在整理要带给姨母的糕点,闻声走过来。 “我见了她能说什么?或者你进去,我在附近等你。”沈朝珏道,“把那块玉带去给她。” 沈朝珏说的那块玉是他们从燕州来时,楚灵越硬塞给沈朝珏的,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那是小舅舅给你的,让你留个念想。”鱼徽玉叹了口气,她与沈朝珏说过姨母是她还算亲的家人。 “他又不是死了。”沈朝珏去找那块玉。 “你怎么这样?要是我给你的玉,你也这样随便给别人?”鱼徽玉将那块玉放回去。 随后鱼徽玉万般劝说,沈朝珏终于肯跟她去见姨母。 鱼徽玉母家在青州是小世族,外祖父外祖母去的早,两姐妹相依为命。姨母比她母亲大十岁,当初她母亲带着婚书远嫁江东,姨母还偷偷哭了很久。 姐妹二人最后一次还是省亲那次。 见面后来她母亲走了,鱼徽玉不知姨母听到消息该有多伤心。 外祖父家不大,但留给姨母一处大宅院,当年姨母和离后搬回了大宅院。 鱼 徽玉到了宅院。 门口的侍从还记得鱼徽玉,见到她喜笑颜开,忙进去禀告。“是表小姐来了。” 倒是一旁的沈朝珏有些不自在。 姨母毫无预兆地得知消息,还以为是假的,非得亲自出来看到了才相信,开心地险些落泪。 “徽玉,你怎么来了?”姨母快步过来,拉住鱼徽玉的手,对着侄女左看右看,“都瘦了。” 好一顿寒暄,姨母这才注意到沈朝珏,“这位郎君是?” 鱼徽玉不知姨母清不清楚她的事,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夫君。” “姨母好。”沈朝珏随之说到。 “好好好,真是一表人才。”姨母笑着,又拉鱼徽玉走出两步,有些责备道,“徽玉,倾衍给我写信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孩子与我说笑的。你怎么真的成婚了?此事也不与我商量一下。听说他是燕州人,你说说你,怎么不找个京州郎君,怎么这么糊涂呀!” 当初她外孙出生,还给京州寄信让鱼徽玉来青州玩,谁知得到的回信是侄子寄来的,说是徽玉为了一个男人离开侯府了。 “姨母,他很好。”鱼徽玉听多了这样的话,不觉得有什么。 “好什么呀?你还年轻不懂,嫁给这样一个穷小子有什么用,当初姨母就是被这样的男人骗得死去活来,你怎么就走了姨母的老路呢?”姨母长叹一声,“听姨母的,你先回京城,别让你兄长担心。” “”鱼徽玉不知如何面对姨母的好意,还是坚持道,“我很喜欢他。” 见劝不动,姨母也没办法,“这样,若是你过得不好了,就来找姨母,这里也是你的家。” 鱼徽玉心中一暖,笑道,“对了姨母,我还给你带了东西。” 鱼徽玉望向沈朝珏,让他将东西提来。 沈朝珏照做,他在楚府都没这么走过人情,实在不习惯。 鱼徽玉来时买了些布匹和补品,让姨母打开,姨母笑着打开,看到其中一只盒子里装着一块宝玉。 鱼徽玉看向沈朝珏,他一脸无所谓,见姨母高兴,鱼徽玉跟着笑笑。 临走时,姨母还舍不得她,“可惜你表姐今日没来,不然真想让你看看她的孩子,徽玉,你定要常来,姨母已经让人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了。” 鱼徽玉笑着应道,“好。” 回去的路上,鱼徽玉问沈朝珏那块玉的事。 沈朝珏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反正是小舅舅给你的。”鱼徽玉道。 既然他都不在意,那她也无话可说。 沈朝珏不会把别人的心意当一回事,鱼徽玉操心也是白操心,她索性不去管了。 青州的事务繁忙,沈朝珏很少再有空闲的时候。 他不是在官衙当值,就是回到家握笔疾书,甚至接连两三天不在家,等沈朝珏回来,只会简略地告诉鱼徽玉他去哪里、做了什么。 他们从燕州没有带银钱来,但沈朝珏在青州的俸禄不低,够两个人过得很好了,鱼徽玉不会紧巴地过日子。 既然他不在家,她就在家花钱,买首饰,或去布庄做几身衣裳,顺便给沈朝珏做几身。 “你肩膀好像宽了。”鱼徽玉看着刚买的衣衫,又看看面前高大的男人。 两天没见,鱼徽玉不知他又去干嘛了,她也懒得问了。看到他手臂上缠的纱布,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弄的?” “挨了一刀,死不了。” 鱼徽玉叹了口气,转身去找药,“你小心点,拼命的时候,多考虑考虑我。” “不用了,我待会要出门。” “这怎么行?”鱼徽玉不理会,蹲在柜边查看药物。 等她配好药,人已经出门了。 鱼徽玉只好将药收回去,希望下次派不上用场。 沈朝珏出门快,书案上的东西还未整理,他常常在书案前写,想来很重要,鱼徽玉不会去碰他的这些东西,怕给他弄乱了。 这次见没理好,担心待会风吹到地上,才去帮他整理。 这段时日,沈朝珏一直在写一篇文章,写了很多页,鱼徽玉见书翻着,拿起来看了看,是关乎科举的文章。 他是京考状元,写这个也不奇怪—— 作者有话说:文中提到的地名都是虚构,与历史、百科都无关,没有具体指向哈~ 第52章 离开京城 因为那篇公文,青州知府陈易看后传至京州,几经周折,秘密过了多人之手,其中有国子监祭酒、太师张试、先帝。 后用至改良京考,今年的京考,新帝翻阅了此文,选举有所引用。 日头被挡住了大半,宫墙映出两道身影,绿油油的植绦垂下,带着清新的生机。 二人间相隔五步之遥,不远的距离,却各怀心思。 上次一别是在陆晚亭的住所,鱼徽玉与他把话说明白了,他走得很果断,还说不会再纠缠她。 他现在此举又是何意? “既是圣上安排,你就不该插手九公主的课业。”沈朝珏没有说原因,他向来如此,鱼徽玉习惯,也不想去了解。 “知道了。”她敷衍道,也不想多做辩解,和他当初一样随意了事。 以前在青州的时候就是如此,他不会告诉鱼徽玉很多事,鱼徽玉总觉得夫妻之间有了隔阂。 “上次是我说话不对,那不是我的本意。”沈朝珏说罢,迈出步子,向鱼徽玉走去。 男人的黑影笼罩而来,鱼徽玉想退已经来不及了,她别过脸,“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为了气我父兄才嫁给你的,我对你根本不是真心的。” “我不信。”沈朝珏看着她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没有那么爱笑了,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冷冰冰地对他。“如果你对我不是真心的,怎么会将我的文章记到现在?” “这能说明什么?”鱼徽玉想笑,回过脸看他。 “说明你心里有我。” “不要脸。”鱼徽玉纵使真心喜欢过他,也不会像他这般把话说得直白。 许是语气缘故,听起来不让人觉得肉麻。 “谁心里有你了?”鱼徽玉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说得好似她很廉价、很在乎他一样。天底下这么多男人,难不成她就非他不可了? 见鱼徽玉恼了,沈朝珏嗓音轻了下来,颇有哄人的意味,“是我心里有你。你说我不爱你,我要是不喜欢你,那时怎么会和你好?” 鱼徽玉火气被浇灭,只留下狐疑,沈朝珏从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莫不是话本里写得让人夺舍了。 她警惕地看他,“兵符你已经拿到手了,你还想要什么?” “你怎么这么想我?”沈朝珏一丝不快涌上心头,她为什么要将他想得这般不堪。 “不然呢?是你亲口说的不会再纠缠我。”鱼徽玉一直记得这句话。 “那是气话。” 沈朝珏做不到。做不到明明可以与她相见却无动于衷,做不到与她山水不相逢。 他们和离后,沈朝珏未料鱼徽玉会离开上京,她真的很厌恶他,离开了这么久没有回来过一次。 刚开始的日子还好,但时日久了,少了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人,心里无端变得空落落的,奈何抽不开身,他只能一直等着她回来。 念想像酒,时间越久,愈发猛烈。 沈朝珏不盼鱼徽玉会像他一样想他,但至少她会对他留有半点情谊吧。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她不该对他这么狠心才是。 然而她对他越来越冰冷,对陌生人都没有这般冷淡,好似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忘记了。 “与我何干?”鱼徽玉转身要走,手臂却被人握住,下一瞬被拉入了怀抱,沉水香扑面而来,两人腰间的配饰跟着叮啷作响。 沈朝珏大掌按着她纤薄的后背,他微微俯首,脸颊贴在女子的发间, 幽兰芳香萦绕鼻尖,熟悉的让人心安。 “沈朝珏,你要做什么?”鱼徽玉挣扎,不耐地问他。 “要怎么样才能与我和好。”男人的声音沙哑。 “我不会再和你好。” “你伯伯的案子我替侯府查了,你父亲的病我也找名医来了。你若还有什么要的,我都可以去做。” 鱼徽玉的挣脱不起效,遂放弃。男人抱得太紧,她定是挣扎不开的,届时再弄乱了仪表被人瞧见也不好看。 等她不挣扎了,沈朝珏又主动放开,他正要开口,鱼徽玉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声响清脆。 鱼徽玉静静地看他,容色微嗔。 沈朝珏长指抚上面颊,不似上一次动怒,只淡淡道,“你别总打脸。” 她打得没上一次重,是不是不舍得打他?是不是能说明她对他还有感情。 “有病。”鱼徽玉白了沈朝珏一眼,自他身侧快步离去。 沈朝珏看着她的背影,长指按在面颊处。 鱼徽玉步子加快,生怕沈朝珏跟上来。 他真是疯了,好端端与她说那些话。 鱼徽玉攥紧了衣袖,心中愈发杂乱,想着要尽快回江东。 一回到侯府,鱼徽玉便打算收拾行程。 “小姐,世子来了。” 进了自己院中,小灵迎上来,在鱼徽玉耳边小声道。 “霍琦来做什么?”鱼徽玉心下不安,已知定西王府心怀不轨,定不会无端来访侯府。 “世子是来寻侯爷的,旁的小灵也不知道。”小灵摇摇头。 “我去看看。”鱼徽玉刚坐下又起身。 霍琦来找她父亲能所为何事?想想就觉得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到了父亲院子,老管事告诉鱼徽玉,霍琦已经来了半个时辰。 父亲房门紧闭,还屏去侍从,只留二人谈话。 鱼徽玉心跳越发地快,顾不得老管事劝告,推门而入。 屋内两道目光循声投来,鱼徽玉看到他们正在看一张地图。 “徽玉,你来了。”霍琦一如既往地对她笑,彷佛之前绑她去定西王府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世子殿下今日怎么得空来侯府。”鱼徽玉面上并无不妥,目光却谨慎地悄悄打量。 “父亲此番回来带了北地的地图,我带来给伯父看看。”霍琦示意她过来。 鱼徽玉上前,看到二人确实在看一张地图,但悬着的心没有完全落下。 “徽玉,你与左相的婚期定下了吗?”霍琦问道,他目光轻柔,自鱼徽玉进屋起就一直在她身上。 “尚未。”鱼徽玉道。 之前皇帝说给二人赐婚,鱼徽玉虽与沈朝珏说了不会与他成婚,但此事还未与其他人说。现下时机不对,鱼徽玉不便说,只能先拖着。 “我方才还与伯父说此事呢,你若是定好了日子可要知会我,届时我带贺礼来,好歹我们自幼是一起长大的。”霍琦笑道,没了从前在定西王府时鱼徽玉见到的偏执,好像放下此事了一样。 鱼徽玉笑了笑,“自是要的,徽玉也祝世子可以觅得良人。” 霍琦面上带笑,没有应话,鱼徽玉似乎在他眼底看到一抹凉意。 “时候不早了。伯父,徽玉,我先回去了。”霍琦收起地图。 “好。”平远侯点点头,让老管事送世子离开。 待霍琦走远,鱼徽玉忙问父亲,“世子来做什么了?” “无事,就是看看地图。”平远侯笑笑,示意女儿放心。 鱼徽玉松了口气,接着道,“父亲,我想回江东。” 平远侯闻言思忖片刻,点点头,“你若是不想在京城,回去也好。” 京城现下不安全,平远侯也有此意。 鱼徽玉见父亲这次这么快顺了她的意,有些意外。 上一次她提出去江东,父亲还有所踌躇。觉得她应该待在侯府,待在父兄身边才是。 鱼徽玉刚从父亲院中出来,碰到鱼倾衍过来。 她本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鱼倾衍先开了口,声线沉冷,“周游辞官回乡了。” 鱼徽玉有些疑惑,“与我说做什么?” “你不是与他很是要好,难道他没有告知你?”鱼倾衍冷笑道。 莫名其妙。 鱼徽玉不与他说,径直离开。 路上又不由自主想鱼倾衍的话,周游竟然会辞官,他在官场那么小心翼翼,不就是为了走到今日的位置,怎么说辞官就辞官了。 莫不是为了晚亭姐姐。 鱼徽玉去了陆晚亭的住所,她已经离开了,侍从交给了鱼徽玉一封书信,说是陆晚亭留的。 鱼徽玉拆开看,是一些感谢的话,还有让她多保重。 鱼徽玉黯然失神,又问侍从,“她是和周大人一起走的吗?” “不是,陆娘子是一个人走的。” 鱼徽玉不知这是何情况,她也无处过问了。她叹了口气,收好书信,回到侯府,也收拾起行囊。 这样不与任何人说就离开挺好的,只留一封书信,少了很多伤感。 鱼徽玉想不到该留书信给谁,只写了一封,让老管事送去尚书府。 深夜。 左相府。 楚灵越见沈朝珏失神地望着案上的玉佩,忍不住出声,“我说了,你听我的,与女人说说好话,别惜字如金。女人都喜欢听甜言蜜语,你要说你喜欢她、在意她。或者直接说爱她。” “我说了。” 楚灵越顿然卡住,他随口说的,他自己都没娶妻,没想到沈朝珏真这么听了。楚灵越有点难以想象沈朝珏会是怎么说出口的。 “你真有这么喜欢那小千金?” 正堂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室内大半都是暗的,微光落在案前青年的面容上,半明半暗,华服上的金纹透着隐隐光泽。 沈朝珏哑然,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耳根微微泛红。 真有怎么难看出来? “是我对不起她。” 沈朝珏从未想过与鱼徽玉分开,他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 在大理寺?可那时他受伤,她担心,他下贬,她相随。 还是在燕州?那时她已经有了对他抱怨的苗头,可那时他们还尝试做亲密的事,她从不抗拒他,模样娇羞可爱。 是在青州吗? 先帝一直将新帝和九公主安置在青州,因为新帝是先帝在青州驻扎时出生在此的,先帝觉得青州尚可,一直留新帝在青州,后太后带九公主去陪同新帝。 新帝长大后,与青州官衙来往密切,青州官衙暗地已是新帝势力。 沈朝珏初到青州,才谋出众,很快得以重用,常去处理种种事务。 他那时极忙,常常留鱼徽玉一人在家,煤球陪她的时间都比他多。 沈朝珏行事隐晦,鱼徽玉很是担心沈朝珏,担心也没用,没用也担心。 他在家的时间很短,鱼徽玉好几次都想和他好好说几句话,可总是来不及,总是错过。 鱼徽玉想问他累不累?危不危险? 沈朝珏不会觉得累和危险,鱼徽玉问了也是白问。 她只能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其实想问他有没有想她,她很想他。 可是他们的家对他来说好像只是暂时歇脚的地方,他来去匆匆,鱼徽玉有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又什么时候走的。 除非沈朝珏夜里回来睡在她身边,不然他动作太轻了,鱼徽玉根本感受不到。 沈朝珏还加固了门,多添了把结实的锁,还给了鱼徽玉一把锋利的匕首让她防身。 匕首和锁在身边不会让鱼徽玉安心,他才会。 沈朝珏有时会在天刚亮的清晨回来,然后又走,等鱼徽玉醒来,看到桌上做好的早饭。 他是怕她饿死了?专门回来做了个饭。 鱼徽玉吃了 早饭出门,时间久了,左邻右舍的妇人好奇起来,见鱼徽玉出来,唤她过去,小声关切,“小娘子,你夫君为什么总是不回家?你要小心啊,他会不会是在外面养女人了?李家的郎君就是,在外面的女人都有孩子了,你看他夫人现在多可怜,还要照顾那女人和孩子。” “不会的不会的。”鱼徽玉连忙解释,说沈朝珏是太忙了才没回家,“他不是这样的人。” “哎呀,你怎么知道呢?你看你一个人这么孤独,我看你们条件也挺好的,又有钱,为什么不养个孩子呢?有个孩子陪伴也热闹,夫君就不会不回家了。”妇人好心道,她们没有恶意,看鱼徽玉年纪小,纷纷出谋划策,“你看沈大人长得好,又是当官的,可要看好了。” 鱼徽玉有些哭笑不得,她的家世好太多了,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何况她对沈朝珏也放心。 青州民风开放,妇人们什么都聊,就连夫妻私事都聊。 “要不你去抓点药给沈大人补补吧?沈大人看起来文弱,不似我们青州的男人彪悍。他是不是、是不是他那方面怎么样?”妇人们声音越说越小,眼睛张望,似乎怕沈朝珏突然回来一样。 鱼徽玉没有参与过这种话题,面红耳赤,话都不敢说出口,只能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点头。 左右不是,她找了个借口,退出了这场谈话。 沈朝珏两天没有回来了,鱼徽玉在家无趣,又怕被妇人们逮着问奇怪的问题,便去了姨母那。 赶巧碰到表姐回来了,虽鱼徽玉与表姐见过的次数不多,但表姐是个话多好相处的女子,乐于与人分享自己的经历。 表姐带了孩子来,是个女儿,像粉团子一样可爱,刚会走路。 “孩子要看好。小孩子很脆弱的,磕着碰着都是大麻烦。”表姐与鱼徽玉抱怨着带孩子的辛苦,她说的时候是笑着的,目光始终在孩子身上,看起来是幸福的抱怨。 鱼徽玉不禁随之一笑,跟着小心护着小侄女。 “对了,你二哥的孩子多大了?我还没有见过呢!”表姐问道。 “快有两岁了吧。”鱼徽玉也许久未见过阿瑾了。 “你大哥没有孩子吗?”表姐又问。 “他还没成婚。”鱼徽玉道。 表姐“啧”了一声,自嘲道,“你看我,带孩子忙糊涂了。光记得他的婚约去了,那徐家好端端怎么退婚了?不然你长兄应该也有孩子了。” 鱼徽玉笑笑,她不了解的事只能笑笑。 “我跟你说,有了孩子真的不一样,夫妻两个人都会有所改变,孩子是很可爱的。”表姐几句话不离孩子,看起来是真的幸福。 从姨母家回来,家里的门紧闭着。 街坊见鱼徽玉回来,偷偷拿出一瓶药给她。 “这是什么?”鱼徽玉怀里被强塞了一瓶药,来不及拒绝。 “这东西对男人有好处。”妇人拍拍鱼徽玉的背,又偷偷走了。 鱼徽玉一头雾水,进屋后,将药放在桌上,后知后觉是干什么用的。 她正打算收起来,沈朝珏回来了,问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鱼徽玉如实告诉他,“张婶说这是对男人好的东西” 鱼徽玉说完,去看沈朝珏的脸色,他面色瞬时沉了下来,颇为不悦,“你每日与她们在说什么?” 她对他不满意? “不是的,应该是她们误会了。”鱼徽玉有些无奈,将那瓶药收了起来,想着明日还给张婶。 “今日抓到了一个悍匪,手臂上有十字疤。”沈朝珏在喝凉茶,鱼徽玉背对着他在整理衣裳,她并没有很大的情绪起伏。 “哦,你受伤了吗?”鱼徽玉没太清楚他说了什么,应该是在与她说公务的事,她又不懂,也没兴趣。 鱼徽玉有点奇怪,沈朝珏与她说干嘛。 “没有。”沈朝珏看着她的腰身,她好像又瘦了。 “你能不能别忙了?” 鱼徽玉转过身,不知道他怎么了,解释道,“你不是要去林州几日吗?我帮你整理行囊。” “我自己会弄。”沈朝珏放下茶杯,起身整理鱼徽玉未完的行囊。 鱼徽玉不解他好端端又发脾气,她坐在一边看他,“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又不是玩。”他漫不经心地接话,很快收拾好东西。 “我也没说是去玩。”鱼徽玉小声道。 这次和之前一样,两个人说不上几句话又要分别,鱼徽玉送沈朝珏出门,他这次走出一段路,回头去看鱼徽玉。 他总觉得少了什么,以前他要走了,鱼徽玉总是不舍地和他说很多话,还会抱他。她的叮嘱很多,沈朝珏不会全部照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现在她只是站在那看他。 秋天的风大,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她的发丝被吹动,若隐若现遮住了眼睛。 沈朝珏想帮她理一理,他启唇,风大让她回去。 鱼徽玉没有听清,她出门,想问沈朝珏说了什么,沈朝珏已经转身离开了。 沈朝珏没有觉得孤单的时候,他不介意独来独往的感觉。 青州的事务太多,局势紧张,沈朝珏不能停下。 他没有时间好好陪鱼徽玉,鱼徽玉总是在家里等他,沈朝珏会想,她会不会孤单。 再等等他吧,等一切安定下来,他会好好与她在一起。沈朝珏第一次真切体会了愧疚,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丈夫。 以至于鱼徽玉后来与他生气时,沈朝珏的心好像被人捅了一刀。 她说,“你知不知道我只是个女人,一个人在家也会害怕,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你根本不需要我。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每次都不会在我身边。沈朝珏,我嫁给谁,日子都不会像这样子过。” 沈朝珏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错误决定。 鱼徽玉在江东,有时觉得日子很像她在青州的时候,都是一个人自在地过。不同的是,她不用等待一个不爱回家的男人。 侯府的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天未亮,鱼徽玉就上了马车离开侯府。 去江东走水路比较快,鱼徽玉在岸边坐了船。 水面波光粼粼,船在水上飘,离岸边越来越远,下一次靠岸,要等数日。 周游辞官回乡,皇帝再三挽留,抵不过他去意已决,终还是应允了。 周游离开后,大理寺卿一职空缺,鱼倾衍举荐林敬云。 周游离职前,皇帝问过他,“你走了,还有谁能胜任大理寺卿一职?” 周游虽品性一般,但处理公务尚可,皇帝不想失去一个好臣。 “林敬云为人处事是不错。”周游推荐了一人。 皇帝对朝中臣子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知晓林敬云是不错,又是科举状元,才能亦佳。 皇帝询问左相意见,沈朝珏对林敬云上任大理寺卿没意见。 一时朝中与京城议论纷纷,说林敬云真是平步青云了。 “说到平步青云,谁人比得过沈朝珏?从燕州到京城,再到左相这个位置才花了多久时间?多轻松,谁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呢?” 以前这种传言更多,现在碍于沈朝珏的左相身份,倒没那么多人敢说了。 鱼倾衍得知妹妹去江东的消息,是她走了几日后才知晓。 难怪他在府上没有再看到过她了,还以为是故意避着他。 父亲对此很平静,“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吧,总不能再将她当小孩子看了。” 沈朝珏得知鱼徽玉去江东,一开始是孟兰芷抱怨鱼徽玉离开女学,后来是听鱼倾衍所说。 她为什么要走,当真那么不想见到他? 新大理寺卿上任,加之新律改良,眼下正是要忙之际。 沈朝珏有些头疼,新帝将大多事务交给了沈朝珏,瞬时忙得不可开交。 “还有一事,要去江东办,你眼下又忙,不知会不会太辛苦。”新帝纠结。 “不辛苦。”沈朝珏答应得很快。 第53章 回到江东 江东环水,祖上以渔为生,打鱼是体力活,故而男女体质强健。 江东的水质清澄,水气养灵,生机盎然。 鱼徽玉坐的是商船回江东,船体如高楼般,布置华丽,船上吃喝玩乐俱全,专供有钱的商贾来往。 船中每晚会有歌舞,鱼徽玉鲜少出门,她住在最高层的房间里。这艘船越往上客房越少,价格自然越高。 鱼徽玉自幼就不会晕船,路上遇到过几次风雨,夜里船体颠簸,船上有人出来惶恐地询问。 “怎么办,是不是要掀了?”客人们慌张地议论,双手紧抓壁栏。 鱼徽玉被门外的声音吵醒,她起身,听清了他们在说什么。鱼徽玉对水和船有些了解,这种情况少见,但不是没有遇到过。 外面的人太害怕了。 鱼徽玉裹了披风出门,门被吱呀推开,她站 在高层的栏边,“大家不必害怕。这浪虽密,但时间不会长,我们是大船,稳性极好,不会倾翻。” 女子的声音不疾不徐,轻而稳落入众人二中,他们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岁数不大的女娘站在最高层。 她面容姣好,昏灯下看不真切,青丝如绸,披落在肩,肤白胜雪。 后船中小厮出来解释,这位女娘说得没错,安抚众人回去睡一觉,明日出太阳就好了。 众人陆续回房,鱼徽玉转身,正要进屋,隔壁的客房打开了,出来一个年轻俊朗的青年,他与鱼徽玉相视,有礼颔首。 这艘船上的最高层客房住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这位青年气宇不凡,穿着虽不张扬,但绸料看起来极好,举止间颇有文人气度。 鱼徽玉对他回以浅笑,短暂一面,她回到自己房中,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鱼徽玉不出门就是不想多生是非。 女子的房门轻轻合上,青年自她门前路过,匆匆离开,身后的侍从小声道,“姜大人,事情都安排好了。” 翌日一早。 天边慢慢翻出鱼肚白,日光洒下,船过水面,波纹有序,没了昨夜的汹涌,显得祥和安宁。 日光透过竹帘入屋,瓷瓶折出光辉,落在女子玉面上。 鱼徽玉拉开竹帘,让日光完全进屋。 她洗簌完,着了身浅青色素衣,一支玉簪挽发,铜镜中的面容秀致素美,透着安静明锐。 船上的小厮轻叩门扉,将早膳放置在门外的置物架上。 鱼徽玉开门正要去取早膳,又见昨日那位隔壁房的青年。 这次他不是从房间里出来的,而是朝房间回来。 二人险些撞上,鱼徽玉手中的食盒不稳,那青年身手敏捷接住,他感觉到什么,愧疚道,“抱歉,姑娘。” “无事。”鱼徽玉摇摇头,她伸手想接过食盒,却被青年抢先一步打开,里面的粥已经洒出来了。 “阿琴,你去让小厮再做一份,送到姑娘房门口。”青年与小厮吩咐道,又望向鱼徽玉,“是在下失礼所致,姑娘若是有什么要求,尽快提便是。” “不必了,不是什么要紧事。”鱼徽玉道,她见这位郎君彬彬有礼,行事雷厉风行,不像寻常商贾,住的又是上层,反倒像是世族教养出来的。 她兄长就是这样的人,形色不外露,处事周到。 这样的人事少,鱼徽玉也不会对这点小事上心。 “姑娘是一个人?”青年迟疑着,还是问出口。 他出门会路过鱼徽玉的房门,几近没有遇到过里面的人开门出来,他善于观察,却不会多好奇这些事。只是每次夜中出门行任务,他都看到隔壁房里的灯早早熄下。 直至昨夜,船上颠簸,他在屋中听到了隔壁房门打开,紧接着是门口有女子的声音,温和坚定。 他没想到,隔壁住的竟是一位女子。 他照常出门,见到了她,没想到世间有这样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不施粉黛,不点饰物,一身素衣,足以衬出她的美丽。 她住在上层,举止有礼,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却从不见门外有侍从守着,不出门可见行事内敛谨慎,许是不想惹人注意。 这是这样的女子,太容易引人注意,她独自一人,稍有不慎就会被歹人盯上,青年不免为此担心。 “姑娘别误会,此处人多复杂,姑娘要多小心,断不可轻信他人。”青年怕她以为他是坏人,又补充解释道。 “那我是不是也要小心你。”鱼徽玉见他一副严肃又带有一丝慌乱的模样,不免一笑。 “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姜迈,要赴江东暂任刺史。若姑娘不信,可以看看这个。”姜迈取出一块刺史令,递给鱼徽玉。 鱼徽玉接过,确认他说的是真的后,递还与他,“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他怎么这么放心给她看这个? “我本就是要去江东赴任的,有何可怕?”姜迈道。 何况她若是坏人,怎么会整日待在房门不出,方才食盒掉落,也看不出有何身手在身,昨夜又怎会出来安抚众人? 种种迹象看来,姜迈猜测她的身份,莫不是和他姐姐一样,是个为了逃婚独自出来的女子。 这个解释不是说不通。 她看着和他差不多年岁,但这种千金小姐不知外面险恶,不似他在外摸爬滚打多年,很容易受骗。 “若你遇到什么事,就来寻我。”姜迈与她道。 “好啊。”鱼徽玉笑道,原他是要去江东赴任的,鱼徽玉对他的身份放心,觉得还算可靠。 “姑娘叫什么名字?”姜迈问道,他还是第一次询问女子闺名,不知是否妥当。 “叫我小玉就好。”鱼徽玉道,她不知自己的名字是否在京外出名,不想惹来太多麻烦。 好在这几日水面风平浪静,船比预期中早了一日到江东。 大船靠岸,人们在船案往来,搬运货物行囊,指挥声交谈声不绝,其中还夹杂着水乡歌声。 鱼徽玉自另一条道下船,刚落地,她环顾四周,花香入息,是记忆里熟悉的气息。 早在出发前,鱼徽玉写信至江东老宅,告知留在那的侍从自己会回来。 只是现下比她信中所写的预期早了一日,鱼徽玉想着请辆马车回去,姜迈叫住了她。 “小玉姑娘。” “姜大人,有什么事吗?”鱼徽玉止步。 “你要去何处,若不介意,我捎你一程吧?”姜迈上前,上次互通名字之后,他虽让她有事便来寻他,可她没有来找过他,二人住在隔壁也鲜少再有会面的机会。 姜迈没有去打扰她,他每夜出门,总会多留意她屋里的灯是否熄灭。 她好像睡的很早。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鱼徽玉问道。 此时船刚靠岸,正是人多的时候,马车不好寻找,人多眼杂,也多有不便。 “不会。”姜迈吩咐侍从去办。 不一会,侍从驱车而来。 姜迈让鱼徽玉先上马车,他伸出手臂,让她依扶,谁知她抓着车框,灵巧上了车。 姜迈收回手臂,跟着上了车。 马车内,姜迈想到她会多心,毕竟男女有别,他有意与她坐得很远。 鱼徽玉坐在车窗边,车内有糕点蜜饯,姜迈让她尝尝,她这才伸手去拿蜜饯。 “你是住在这个宅子吗?”姜迈问她。 鱼徽玉与他说了要去的地方,是鱼氏在江东的老宅。 鱼氏在江东有多处宅邸,她说的那处是少有人知的一处,但那是她自幼与母亲居住的地方。母亲是青州人,她远嫁江东,初到江东,多有不习惯,父亲带她去老宅居住,让她也不必听族中长辈的唠叨。 “是。”鱼徽玉应道。 一年前她回江东,与林敬云也说过这个住处,当时林敬云这个江东人都并未发觉她的身份。 也或许是他们太久没有回江东了。 “这是鱼氏的住宅吧?小玉姑娘可是与鱼氏相识?”姜迈问道,他面上并无变化,闲话家常的语气,似是鱼徽玉答或不答都没有关系。 “是有点沾亲带故,此番过来借住一段时日。”鱼徽玉回答道。 她很少觉得自己是鱼氏的人、是平远侯的女儿、是礼部侍郎的妹妹。这些身份离她又近又远,像是空名衔。所以她也很少与人说,“我是鱼氏的人”“我是平远侯的女儿”“我是礼部侍郎的妹妹”。 这些话说出去得不到太多真正的敬重。 “我知道了。”姜迈点点头,若有所思。 在他心中已将鱼徽玉当作和他姐姐一样逃婚的女子,他姐姐逃婚是为了不想嫁给不爱的人,但他还见过另有一种逃婚的女子,便是心有所属的。 她从京州远赴江东,许是就是找那位意中人的,而她喜欢的人,可能就是鱼氏之人。 想到此处,姜迈心中莫名失落,不再多问。 “姜大人,你是哪里人?”鱼徽玉见他一副思索状,不知他在想什么。 每次相见都是姜迈在问,她还没问过他问题。 鱼徽玉在京城和江东都没有听说过姜迈的名字,想来他不是这两处出生,可他又说得标准的官话,听不出地方口音。 “我是镜州人。”姜迈听她问话,回答道。 “那姜大人怎么会来江东呢?”鱼徽玉又问。 这般说,她就略有印象了,镜州姜氏是挺出名的。只是镜州地处优渥,条件甚好,那里人能干,自给自足。不过镜州与江东和燕州都相隔甚远,那里的年轻才俊都更愿意留在本地,鲜少会听闻有朝臣是镜州人。 “是左相上书举荐我来此。”姜迈道,“早年左相来镜州办事,我与左相大人结识,还短暂拜师左相名下,跟着左相大人学过策谋计略。” 突然听到熟悉的人,鱼徽玉不讲话了。 “对了,你可知礼部侍郎鱼倾衍?”姜迈问道,方才提到鱼氏,那他想到了一人。 又是老熟人。 “有所耳闻。”鱼徽玉道。 “那小玉姑娘可知过几日侍郎要来江东?” 第54章 回到江东(下) 自定西王回京后,朝中暗流涌动。 定西王是与先帝同生共死的异姓王,先帝病危前,曾召定西王榻前密谈,将太子托付给定西王。 新帝上任,大动改革,定西王对此颇为不满,每次回京,都会与新帝争出不快。 定西王是齐州人,暗卫近来报齐州不太平,齐州与江东相邻。 新帝派多位要臣前往江东,实际上是为齐州一事。 姜迈去江东前,曾收到左相的千里飞书,千里迢迢赴京,本要来京州上任,却被临时告知要去江东。 父亲一直不同意他离开镜州,镜州条件优渥,以姜迈之才,可以在镜州谋得不错的官职,离家也近。 姜迈却以寻找逃婚的姐姐为由,辞别父母,离开镜州。 马车内。 一刹安静,似乎过了很久一般。 “吏部侍郎为何突然到访江东?”鱼徽玉问道。 她前脚刚到江东,鱼倾衍就要来了?他来江东是所为何事,是族中出了什么事吗?还是为了她? “抱歉,此事我不能告知小玉姑娘。”姜迈道。 鱼徽玉见他正色言说,又知而隐瞒,隐隐猜测到鱼倾衍来江东是为了公务。鱼徽玉暗暗松了口气。 “无事,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无兴趣知道。只是镜州离江东极远,听闻镜州父母不喜儿女离开,姜大人为何会来江东任职?”鱼徽玉问道。 论繁华,镜州在大康州府之中名列第三,城中地段甚至不输江东京州。故而镜州长辈不喜后辈离开,更希望后辈能陪伴身边,世家大族更是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我来上京是不想拘束于镜州,想与左相一样为圣上卖命。还有一原因,是为了寻找我姐姐。”提及姐姐,姜迈眸中难藏担忧。 “姐姐?”鱼徽玉疑然,莫不是他姐姐也离开镜州了。 “正是,家中为姐姐寻了一位门当户对的郎君,姐姐自小性子要强,不愿嫁与不喜欢的人,数月前趁夜中离开了家。”姜迈道。 发现此事时,姜氏在镜州翻天覆地地寻找,丝毫不见人踪,因此断定她是离开了镜州。姜父虽气,但担心至极,派人去镜州外寻找,姜母更是日日忧心。 “姐姐从未离开过镜州,她一人去了镜州外,不知会不会坏人。”姜迈说罢,垂下眼眸。 “姜姐姐能从众人看守下逃离,想必定是个智慧的女子,望她可以一路顺遂。”鱼徽玉看出他的担忧。 “小玉姑娘也是逃婚出来的吗?”姜迈看向她,“小玉姑娘看起来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却一人出行,行囊也简单。” 若非短时间出行,从京州到江东怎么会只带这些东西? 鱼徽玉一愣,没成想会被他当作逃婚的女子,但仔细一想,她也算是逃婚来的,不止逃婚,想逃避的事情太多。 她做过改变反抗,发觉一切都是无用功后,选择逃避。 “也可以这么说。”鱼徽玉笑道。 想必姜迈在船上见到她第一面就这么想了,他大抵是想到了逃婚的姐姐,故而会对她这般贴心照料,还真是个心思细腻的温润公子。 女子笑容柔和,明眸澄澈,姜迈心中料想到了答案,求证后还是不免失落,“你独自一人在江东,若是遇到什么事,就来江东官衙寻我吧。” 姜迈想了想,取下一枚戒指递给面前的女子,“上面刻有我的名字,我会告知侍从,若见到你持这枚戒指,定要全力相助。” 鱼徽玉接过,她见姜迈如此真挚,心头温暖,笑意更深,“多谢姜大人。” 姜迈送鱼徽玉回了老宅,还说要派人送些用物给她,鱼徽玉再三推脱,抵不过姜迈执意,只好点点头应下。 鱼徽玉离京前给老宅来过书信,侍从们见到她提早一日来了并不奇怪。 “小姐怎么回来的?”在老宅贴身照顾她的侍从希儿上前,惊讶的是鱼徽玉一人回来,“这几日水快,想来小姐会早来,船快靠岸的这几日,管事的都带人去案边等,今日也去了。” 江东人对水上的消息灵通,府上人早有预料,却见到鱼徽玉独自一人回来,这才奇怪。 “一位朋友送我回来的。”鱼徽玉道。 希儿卸下鱼徽玉手上的行囊,以为她还不知道消息,告知道,“小姐刚来信不久,族中又有侯府的信,是长公子说要回来,想来就是这几日了。” “嗯,我知道了。”鱼徽玉来时从姜迈口中得知了此事,再次听到,平静道。 鱼倾衍是给鱼氏族中来信,那来江东定是为了族中之事,与她无关。 鱼徽玉虽适应船上日子,但一路漂泊,还有难测的风雨,终究不敌在家踏实,鱼徽玉回到寝屋躺下,太久没回来了,每次回来总是觉得安心。 鱼徽玉躺在榻上,双目看着床顶年份已久的精致花纹,是过时的款式。小时候她就是和母亲躺在这张床榻上睡觉,母亲总会抱着她睡,给她讲故事。 这张床榻不大,本就是给鱼徽玉的单人榻,现在她长大了,如果再和母亲两个人躺在此处许是会有些拥挤。 鱼徽玉思绪万千,却身处在此很安心,不知不觉睡去。 ^ 从京州到江东有两条路可选,水路与平地,若是走陆地,能承受快马加鞭的颠簸,自然不会比水路慢。 一行车马自偏僻快道一路急趋,所过之处,皆是林间杂草。 实木马车宽敞简素,纵使路途不平,车内的两人依旧在镇定对弈。 “你是第一次来江东?”鱼倾衍开口,黑子跟着落在棋盘。 “嗯。”沈朝珏心不在焉,下得随意,鱼倾衍一落子,他便很快跟着落下白子。 “此次来江东,你暂居鱼氏府邸吧,也方便我们行事。”鱼倾衍看着势均力敌的棋局,这段出行时日,两人对弈消遣,每次一盘棋,一下就是很久。 沈朝珏抬眼,看向鱼倾衍,“你妹妹住哪?” 鱼倾衍闻言冷了脸,“这和我们此番行动有什么关系?” “不用了。”沈朝珏收回目光,“我在江东官衙安排了人。” “新上任姓姜的镜州人?”鱼倾衍早已知晓,江东的一举一动,族内都会即刻告知他,这种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线。 “嗯。” 话语刚落,马叫声顿然刺耳,马车跟着倾斜,棋盘散落一地,在马车倾倒的前一瞬,二人敏锐踏出轿子。 “怎么了?”鱼倾衍皱眉。 驾车的侍卫 连忙解释,“方才好像是一声熊叫,马受惊了。” 此处荒郊野岭,确实会有野兽出没,他们路上也有遇到过狼群。 后面随行的一行侍卫止马下来,“大人先在此处歇一歇,属下去看看。” 几人跟着下来整理马车,鱼倾衍点点头,看向沈朝珏,“歇会吧。” 这些天赶路紧,鲜少停下来,侍从们都没好好休息。 “嗯。”沈朝珏去周边查看环境。 鱼倾衍在擦拭弓箭,忽闻由远而近传来呼喊声,听清是“救命”,还是女子的声音。 “救命啊!救命!”一女子快步跑着,跑了一路,终于似看到前方有人影,她疾步向人群跑去。 身后有一头黑熊在穷追不舍,眼看黑熊离她越来越近,女子脚下被树干绊倒,跌在枯叶堆。她绝望向后望去,眼见黑熊就要扑上来了,只能紧闭双眼等死,忽而,耳边传来咻地一声,温热的液体洒在手背上。 黑熊迟迟没有扑来,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女子这才颤巍巍地缓缓睁眼,看到黑熊倒在一旁,一只利箭狠狠从黑熊的眼睛贯穿头颅。 连挣扎都没有,黑熊瞬时毙命。 离得太近,女子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她顾不上疼痛,连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射箭之人走来。 人群之中,持弓之人意气风发,长风吹过,拂起男子墨发。 很快弓箭落地,他急急用左手按住右臂。 “你怎么了?”沈朝珏上前。 从骨头深处传来的疼痛蔓延麻木,鱼倾衍只觉得耳边嗡一声听不清声音,额上覆了一层薄汗,等回过神,发觉被沈朝珏扶住手臂时,他迅速抽离。“别碰我。” 沈朝珏方才见他退了两步才上前扶住,没想到他不领情还摆脸色,想来连叫医师都可以免了。 沈朝珏想到了鱼徽玉,她兄长这般喜怒无常,她会不会常在家中受委屈。她本就心思细腻,乐于助人,被拂了心意,定会多想。 想到此处,沈朝珏狠狠瞥了鱼倾衍一眼,转而回到后方的马车内。 剧痛缓解了些,鱼倾衍平复气息,侍从上前,说上一个女子走来了。 那女子身上洒了黑熊的血,刚刚跌倒还沾了泥渍,如今崴了脚,走起路来脚下不稳,瞧模样很是可怜。 但侍从细细看来,又发现这女子姿容上乘,若是换了旁人遇到这些情况,早就吓坏了,没想到她还能走。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女子艰难走到鱼倾衍身前,正欲行礼,却被打断,“不必。” “此处偏僻,你怎会一个人出现在此?”鱼倾衍不顾疼痛,打量着女子,盘问起女子来历。 他们此次是秘密出行,定要谨慎再谨慎。 “我与家中闹了不快,自己出来了。”女子见面前的青年锦衣华冠,面色凛然,方才又肯出手相助,不像是坏人。 担心对方来历,鱼倾衍又多问了几句,得知她是逃婚出来的女子,一路上不知去哪,花光了盘缠,亦没有亲人,在此迷了路。 女子身弱,眼神清纯,看起来并不会武功。 鱼倾衍想到了当年傻傻离家的妹妹,也是这般不顾一切,不思虑后果地决心离家。 “你若不介意,与我们同行离开此处。”鱼倾衍罕见的心软下来。 这女子孤身一人,又受了伤,若是放任她在此处,怕是还会遭遇其他不测。 “我愿意我愿意,多谢郎君。”女子连声答应,遇到黑熊,想想都后怕,这次侥幸遇到好人相助,下次就不一定了。 “刚才多谢郎君,等我回了家中,定会让家里人好好报答郎君的。”女子道,她本想出逃威胁家里人退婚,未料一下子离开家这么远,一问附近人才知来了江东地带。 离开这么久,她想极了母亲和弟弟,现下只想快点回到家里。 “不必报答。”鱼倾衍留下一句话,左手抓住缰绳,轻松上马,让出车轿给她。 女子看着青年俊逸的面容,他救了她,又不求回报,比她路上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好,想真是遇到了个心善郎君—— 作者有话说:国庆更新时间不定,尽量日更,大家不要特地等~ 第55章 说要陪她 数月未回江东老宅,鱼徽玉很快适应一个人在这里的日子,仔细想来,她一直是一个人,没什么难以适应的。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又不太喜欢,人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讨厌孤独。 在青州的时候,沈朝珏经常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在家,需要一个人去做很多事情。鱼徽玉可以理解沈朝珏的处境,他太想向上了,鱼徽玉愿意陪着他,甚至鱼徽玉还感谢过他,一个人可以让她快速成长,学会很多事。但鱼徽玉又不禁会去恨沈朝珏,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却做不到丈夫的职责。 后来,她慢慢觉得,他在与不在都没有差别,两个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有一次鱼徽玉忘了沈朝珏回家了,她在院中的井里提水,许是分神了,盛满的水桶太沉,绳子从她手中快速下滑,鱼徽玉整个身子被重力带动,向井口倾去。 鱼徽玉惊呼一声,沈朝珏飞快从屋里出来,有力的大手拉住她的小臂。 鱼徽玉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沈朝珏,气息微乱,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吓着了?”沈朝珏见状想都没想,把人揽入怀里,“我不是在?你让我做就好了,以后不要再自己打水了。” 鱼徽玉轻轻推开他,转过身去拿取水桶上来的钩子,淡淡道,“你不在的时候怎么办。” 沈朝珏不语。 晚上用膳时,鱼徽玉给沈朝珏夹的菜,他都如数吃完了。若是在之前,他总会嫌她多事,让她自己吃就行了。 鱼徽玉发现沈朝珏瘦了些,下颌线越发清晰,他在外面应该吃不好睡不好吧,毕竟肯定没有在家里好。鱼徽玉不会像从前一样说想他,只一味地给他夹菜。 翌日天微亮,沈朝珏又要走了,这次他与睡梦中的鱼徽玉说了一声,鱼徽玉半梦半醒,她紧紧拉住他的手,脸半埋在被褥中,困得不想说话。 鱼徽玉听到沈朝珏似乎轻叹了一声,他轻轻抽出手,与她道,“我答应你,尽快回京,到时候日日在你身边。” 鱼徽玉分不清这是不是梦,等她醒来,发现院中多出了一口大水缸,掀开盖子,里面是填得满满的水,井口被罩了木盖子。 秋天的风吹得枯叶簌簌作响,失去叶子的树干显得孤零零,它立在那里,等待着来年新叶再来,只是要先忍受过冬日。 鱼徽玉回到江东老宅的第八日,族里的侍从上门传话,说是长公子回来了,要她去大宅一趟。 来江东前,鱼徽玉从多人口中得知鱼倾衍要回江东的消息,听到他的到来虽不奇怪,但被传唤还是有些意外。 离开京城时,鱼徽玉没有告知其他人,鱼倾衍传她做什么? 鱼徽玉虽不想前去,可又没有理由拒绝,二人同在江东,她若不去,鱼倾衍也会找上门来,届时又要被多按一项罪责数落一番。 大宅侍从是驱车而来请人,鱼徽玉上了马车,前往大宅。 他们一家去了京城,鱼氏族人多是留在江东,鱼氏族内团结,素来不会引发矛盾,彼此各司其职,有难时又会互帮互助,在江东常行义事,受当地百姓敬重。 大宅与老宅相距不远,很快马车就停在了大宅门口。 鱼徽玉下了马车,她是在江东住过,不过极少会回大宅。 大宅门口站立数名侍卫,腰佩长剑,身姿挺拔,装束与江东官衙不同,像是从京城而来。 鱼徽玉进了大宅,侍从在前面带路,她太少回来了,府上人对她并不熟悉,侍从见面只是颔首行礼。 “长公子回来时带了一位女娘,她与长公子一同入府,府上人还将她当作了小姐。”带路的侍从解释道,“小姐与少时相比变化极大,许久未回来,大家都不认识了。” “那位女娘是?”鱼徽玉顺势问道。 “长公子的事,下人们也不便过问,只知道是位姓姜的娘子,看起来比小姐稍长一两岁。”侍从笑道。 鱼徽玉对这番描述没有印象,她好像没见过鱼倾衍身边有这样一位女娘。 过了长廊,侍从带鱼徽玉到了鱼倾衍所在的正堂,堂上青年正在听一众府上长辈汇报族内事宜。 鱼徽玉站在门口,他朝她看来,鱼徽玉看他们在谈话,识趣先离开,在一旁的水塘前看游鱼。 红尾锦鲤在池水中窜动,像流动的火。 池边有一棵老树,年岁看起来比她父亲还大,树上有稚鸟在叫,鱼徽玉循声望去,只见小鸟在往窝外移动,到了鸟窝边缘处,它还在移动,眼见就要往下掉。 鱼徽玉快步过去,伸手要接,在稚鸟掉下来前,一只大手出现,先一步接住鸟窝。 鱼徽玉望向那只手的主人,只见鱼倾衍皱着眉,快速将鸟窝塞进侍从怀中,吩咐道,“安顿好。” 侍从领命,转身去办。 方才是右手接住的鸟窝,鱼倾衍捏了捏右臂,想用新的疼痛覆盖旧伤,他对鱼徽玉道,“你跟我来。” 鱼徽玉跟上他的步伐,她将鱼倾衍的举动收入眼底,询问道,“你的手还痛么?” 鱼倾衍看了她一眼,一丝意外掠过眼眸,“本是没什么大碍,前几日不慎用了右手,这才有些不适。” 他说得轻描淡写,鱼徽玉却看到他不经意的蹙眉和收回揉捏的手,“若是不舒服,还是要叫医师看看。” 同样是哥哥,他就没有对她那么好过。鱼徽玉虽恨他,却做不到那么狠心。是因为想到和他是同一个母亲生的,看在母亲的面上,她才将他当作兄长。 受了妹妹的关心,鱼倾衍正欲责备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你怎么一声不吭来江东了?” “什么一声不吭?我与父亲说过了。”鱼徽玉道。 鱼倾衍不语,想来也是,她与谁知会一声,都不会与他说。 “受点委屈就往外跑。”鱼倾衍道。 以前便是如此,只要他多言妹妹几句,她就会跑出去,害府上侍从好找。 “大宅里的院子已经命人收拾出来了,你住在大宅,待会不必回老宅了。”鱼倾衍又道。 “?”鱼徽玉没有收到通知便被他安排这一切,不满道,“我不要。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这里我不熟,我就要住在老宅。” 才好好说上两句话,他又是这般态度,当真是和他聊不得了。 大宅之中住着鱼氏各房,几近是鱼徽玉不熟悉的长辈,在此多有拘谨不便,鱼徽玉想都没想就拒绝。 “我不是在这里?你在此,我也好照看你。”鱼倾衍再度蹙眉,不知她好端端又耍什么脾性。 相较从前,他如今愿意好好和她谈,已经够纵容她了。 “谁要你照看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是。”鱼徽玉气得想笑,“你若是叫我来是让我留在此处,你想都不要想。” 说罢,鱼徽玉留鱼倾衍在原地,径自离开。 侍从看看兄妹二人,留人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左右为难。 鱼徽玉来时是坐大宅的车马,如今回去,自能步行离开,她往外走,一名女子朝她走来。 二人相对时,互相看了一眼,那女子往鱼徽玉身后走去,走向鱼倾衍。 鱼徽玉听到她唤了他一声“郎君”,其余的来不及听完,就已经离去。 “方才那位娘子就是鱼妹妹吗?”女子在鱼府安顿好,出来寻他,问了侍从才得知他妹妹来了,他去见妹妹了。 见二人情形,像是闹了不快,女子安慰道,“我与我弟弟也是经常拌嘴,实际上关系好得很,都是亲兄妹,就算是闹不快,过段时间就好了。” “没有。”鱼倾衍心烦意乱,还是压下情绪与她道,“你写封信给府上侍从寄回家里,让他们来接你。” “好。”女子点点头,眸子里藏不住的失落,“郎君很想让我走吗?” “不然?你出来这么久,你家里人也该担心了。”鱼倾衍道。 她到底是一个女子,长时间留在鱼府,传出去对她也不好。 “可我还没报答郎君的救命之恩。”女子小声道,刚才在府上,她知晓了他的身份名字,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平远侯之子,怪不得为人如此正义凛然。 姜氏虽是大族,但与鱼氏相比相差甚远,想来他是什么都不缺的,她想报答也没有办法。 “我射杀黑熊也是避免黑熊攻击军队耽误我们行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需要报答。”鱼倾衍道。 他话是这么说,女子丝毫不介意,“郎君,我叫姜雪,你叫我名字就好。” 刚认识那天,她与他说过自己的名字,但从来没有听他唤过,怕是忘记了她叫什么。 “我知道。” 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池塘里的鱼忽被惊得游离,泛起圈圈涟漪。 老宅。 鱼徽玉走回来时已是傍晚,等她走到老宅门口,却见门口停着一辆华车,一箱箱用物在往里面搬。 鱼徽玉疑惑之际,希儿连忙上前,轻声道,“小姐怎么才回来?长公子到府上了,说是要暂住老宅,还带了一个女子来。” 希儿还在奇怪,为什么长公子都来了小姐还没到,见小姐是走回来的,更奇怪了。 “什么?”鱼徽玉还以为听错了,她快步往府里走,掠过搬动箱子的侍从,见到了站在院中的鱼倾衍,他身侧还站着一位貌美的女子。 “你来做什么?”鱼徽玉上前质问。 “我来时答应了父亲要照顾你。”鱼倾衍道。 “谁要你照顾,我不要看到你。”鱼徽玉气道。 “别在这里闹。”鱼倾衍正声低斥。 此时一侍卫走来,“长公子,左相大人问何时行事?” “沈朝珏也来了?”鱼徽玉蹙眉。 第56章 一起用膳 侍从还在往里搬箱子,是实木的棕色箱子,放下时声音沉闷,像是装了书籍等物。 江东官衙来的侍卫替左相带话,他站在兄妹二人边,顾不上他们谈话。 “让他来此处。”鱼倾衍与侍卫道。 “是。” 侍卫走后,鱼徽玉问道。“沈朝珏来江东做什么?” “自是为了公务,你以为是什么?”鱼倾衍道。 “我不要你住在此处。”鱼徽玉没好气道,鱼倾衍身量高出她许多,她不敢与他发作,只得去拦正在搬箱子的侍从们,“都不许往里搬了!” 见小姐挡在面前,侍从们进退两难,只能看向长公子的意思。 “搬进去。”鱼倾衍声线平稳,丝毫不受影响。 听到长公子都这般说了,侍从们搬起箱子绕开鱼徽玉进去。 “鱼倾衍!”鱼徽玉愠怒,气冲冲折回来。 “谁教你这样直呼哥哥名字的?”鱼倾衍不与她生气,来时他就答应了父亲要照顾好妹妹,还向父亲保证不会对她生气。 “你不是我哥哥。”鱼徽玉咬牙道。 “那我是谁哥哥?”鱼倾衍觉得好笑,不与她生气倒也有意思,就当她是在小孩子耍性子,他不会与她计较。 “你是鱼霁安的哥哥。”鱼徽玉道。 鱼倾衍极轻笑了一声,不去跟她争执没意义的事,“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晚时我会让侍从叫你过来用膳。” “我不吃。” “由不得你。” 鱼倾衍说罢,不容鱼徽玉再拒绝,快步去了院里。他少时来过老宅,因为母亲和妹妹居住在此,老宅里也有属于他的屋子。 鱼倾衍走后,鱼徽玉只能眼睁睁看着侍从们把箱子往里面搬。 “妹妹不要动怒。”方才一直在边上听二人谈话的女子上前,柔声安慰道,“郎君还是在乎妹妹的,刚才在鱼府,前辈都在劝 郎君住下,是郎君执意要来与妹妹一起住,说是方便照料妹妹。” “什么照料,分明是看管,他的照料就是不让我做这做那,不然还能是怎么照料?”鱼徽玉气道,转而看向女子,气消了些,“娘子是?” 今日鱼徽玉去大宅时,听到侍从说过,说鱼倾衍带了个女子回来,想必就是面前的人了。 “对了,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来江东路上是郎君救了我。我叫姜雪,妹妹叫我阿雪就好。”姜雪道,她两次遇到兄妹二人都是他们在闹不快,她觉得救自己的恩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善言辞,才让自己的妹妹不解他的心意。 鱼徽玉点点头,见面前的女子笑如春风,也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善意,“你唤我徽玉就是。” “恩人让我写信给家人来接我,这段时日,可能要麻烦贵府了。”姜雪窘迫道。 下午在鱼府时,鱼倾衍要走,他无意带姜雪,但吩咐了侍从安顿好她。然姜雪一听鱼倾衍要走,说什么都要跟着他。 鱼倾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就随她便了。 “希儿,你安排姜娘子住我附近的院子吧。”鱼徽玉道。 她现下算是这住宅的主人,自是要将人安顿好。 “多谢徽玉妹妹。”姜雪行以一礼,礼节端方,不输京城贵女。 “无事,既是我兄既是鱼倾衍的朋友,自然就是府上的贵客。”鱼徽玉道。 “朋友应是称不上,恩人好像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姜雪面露沮丧,一路同行,方才还是她见鱼倾衍说话最多的一次。 鱼徽玉察觉到姜雪的情绪,解释道,“他对谁都是这样的。” “他对徽玉妹妹似有不同。”姜雪道。 “是不同。”鱼徽玉也发现了。 格外的严格,格外的没事找事。 希儿为姜雪收拾出了空房,老宅不比侯府的宅院大,装潢都是精旧的古物,拥有它的主人早已更换,它也见识了不少人的过往。 到了晚时,果然鱼倾衍的亲随来唤鱼徽玉去用膳。 “我不要和他一起吃。” 人站在门口,鱼徽玉坐在案前临摹字帖,头也未抬。 “这是长公子的意思,小姐不要让长公子心寒才是。”亲随一字一句道,他陪在长公子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小姐和公子的关系,这么多年来,只要长公子稍稍施压,小姐便不敢再反抗。 鱼徽玉没有接话,亲随一直笔挺地站在她门口。 希儿悄悄打量二人,不敢插嘴,她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长公子,觉得长公子年纪轻轻,看起来却和族中的长老们一样威严。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小风刮得窗扇轻轻开合,屋内静的只有窗扇剐蹭的声音。 鱼徽玉笔尖不稳,笔锋终是偏移,她丢下笔,气势汹汹地向屋外走去,路过亲随时,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快步走出。 另一院中,灯火通明。 侍从屏退,屋内余鱼倾衍一人端坐在摆满菜肴的桌前,他面色沉稳,目光分神,迟迟没有动筷。 屋内沉寂得可怕,忽然门被踢开般发出重响,鱼倾衍皱眉望去,见到来人,又缓和了脸色,“你来了?吃饭吧。” “你叫我来真就为了吃饭?”鱼徽玉面带不悦,来时在心里将鱼倾衍骂了千万遍,真见到人了又减了大半气焰。 可能是幼时常被兄长训斥,再如何也不敢真的在他面前放肆。 “不然能是什么?”鱼倾衍看她站在外面迟疑的模样,“你先过来坐下。” 鱼徽玉将信将疑地进屋,坐在他身侧的凳子上,她从未和鱼倾衍单独吃过饭,这种感觉很奇怪,不是不自然,就是很陌生。 “是你喜欢吃的么?听侍从说,膳房常给你做这几样。”鱼倾衍拿起玉筷,却没有动一口,只看着鱼徽玉吃。 明明是兄妹,却不知彼此喜欢吃什么,鱼徽玉不知道他的喜好,他也不知道鱼徽玉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很公平地不了解对方。 鱼徽玉在吃清炒扁豆,她说,“这是阿娘喜欢吃的。” “我不知此事。”鱼倾衍也夹了一筷子扁豆放入碗中。 她少时与阿娘相处最多,虽是在最懵懂的年纪,但突然没了最亲近的人,难免是心里的伤。她从未和他提起过阿娘,但鱼倾衍能感觉到,她会想母亲,不然怎么会将这种小事记了这么多年。 “你与娘亲相处少,自然不知道她的许多事,何况你也从不去了解她。”鱼徽玉淡淡道,她低头吃着菜,不知道鱼倾衍此刻是何神态。 他闻言没有不快,难得的好语气,“不是我不去了解,是事情太多。” 父亲常年不在,侯府和朝堂都抽不开身,自母亲去后,他还是第一次再度回到江东。 鱼倾衍少时便接管侯府,没有与同龄人游玩的时候,他为鱼氏和侯府做了很多,这点是公认的。身为侯府长子,他已是做到极致,鱼徽玉没有理由怪他。 鱼徽玉一心吃着饭,鱼倾衍也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只是为她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徐徐推到她面前。 她是一声不响离开侯府的,得知妹妹离开的消息,鱼倾衍下意识去想,她是不是在侯府觉得委屈了。自从在她二哥那受辱后,她总是闷闷不乐了。虽然她小时候在侯府经常惹祸,但也是小姑娘脾性,他对她严厉管教也是想为她好,想让她和他一样礼数周全。 直到有一天,她竟然要为了一个男人离开侯府,还为他与父兄为敌。在家人与那个男人之间,她终究是选择了那个男人,鱼倾衍气疯了,又不能发作。 既然她要背叛家人,他也不屑她留在家中。只是她走后,侯府变得越发安静,父亲在北地,妹妹走后不久,弟弟也离开了侯府,只有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们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得知他们夫妻过得不好,鱼倾衍心下暗喜,有种仇恨得报的快意,可又短暂消逝,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受苦了。鱼倾衍想过要去接她回来,得到的却是她一句滚,怒火很快代替了理智,他希望她在外面吃尽苦头。 明明她想要的,哥哥都可以给她。 鱼倾衍看着鱼徽玉喝了他给她盛的排骨汤,连自己都不可察地笑了。 鱼徽玉吃的差不多了要走,鱼倾衍问她明日想吃什么,鱼徽玉说了句“都可以,你都没怎么吃,不要那么多菜”。若是鱼倾衍能像今日这样不说责备的话,她不是不能忍受和他一起吃饭。 从鱼倾衍院里出来后,鱼徽玉往回走,听到前面有动静,她站住脚,看着对面的人走过来,没有躲避的想法。 侍从在带路,他面色如常,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冷淡,直到看到她,他眼睛像是亮了一下,脚下步子跟着变快。 月华落在他的白衣银冠,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只是第一次见面时,他不会主动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 鱼徽玉觉得好笑,“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这里是她家,她在此处再正常不过。倒是他夜晚到访,才是不正常。 “朝中有公务,要来一趟江东,应该会在江东待上一段时日。我与你兄长共事,他嫌官衙人多眼杂,不免要过来谈论正事。”沈朝珏自顾自地说,鱼徽玉静静看着他。 沈朝珏对上她平静的目光,一时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要离开的动作。 “我们能谈一下吗?” “随便,他就在里面。”鱼徽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她这个,他要谈公务又无需经过她的同意。 “不是。我说的是‘我们’是我和你。”沈朝珏道。 第57章 你我兄妹 月光像被定住,白得像纸。 “你要说什么?” 一高一低的身影被拉长,明明是沈朝珏说要与她谈谈的,可二人走了有一段路了,他还没开口,鱼徽玉忍不住先问了。 “你当时与我和离时说的因为我位卑是真的?”沈朝珏思索再三,终是道。 “不是。”鱼徽玉轻笑出声,“你真信了?” 恨来恨去,躲来躲去,她累了,比起恶语相向,鱼徽玉觉得两个人这样谈开没什么不好。恨的恨是相互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倒是希望因为这个。”沈朝珏看向别处,轻声 道,“我现在是左相了。” “真的不是这个原因。”鱼徽玉想不明白,他这么聪明怎么会把这种话当真。 “那为什么?” “沈朝珏。”鱼徽玉停下步伐,她叫住他,盯着他漆黑的瞳孔,“你没觉得累过吗?不是指我们过得那些日子,是我们的相处,你不觉得累吗?” 沈朝珏哑然,嗓音干涩,“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过得痛苦,我想让你过好的日子。” 就像成婚那晚他答应她的,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惜他们熬不到这一天到来。 “这样的日子我在侯府拥有过,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我想要一个人可以陪着我,一个可以听我说话,可以陪我吃饭,会在意我的感受,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的人。”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没成婚前,沈朝珏每样都符合,日子到最后,他很难做到这些。 “在困难无助的时候,我多希望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就够了。很难吗?难就和离。” 以前她喜欢他骨子里看不上任何人的清高,心疼他无怨无悔背负家族复兴的蛰伏。最爱沈朝珏的时候,她想过,哪怕他被砍成残废,她也愿意和他待在一起一辈子。只要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她觉得很幸福。就算她心里恨沈朝珏,再见到一心一意爱过的人,难免会想到在一起过同甘共苦的那些日子。她人生中,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像沈朝珏这样的人。 “以前是我万般不好,你要怎么都是应该的,我都愿意弥补。功名利禄我都不要了,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沈朝珏声线低哑,他想抱她,又怕她对他生厌,只能隔着短短的距离看她,长指在袖中攥拳。 十七岁就与她相识,后半辈子还那么长,他一心不想与她分离,其余的什么都答应。 鱼徽玉伸出纤手,沈朝珏以为她要打他,没有闪躲,而她只是轻轻抚去他面颊的泪。 “这不是你和沈氏二十年心血换来的位置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鱼徽玉声音轻柔。“我们都放下吧。” 鱼徽玉这样想着,胸口却闷闷的。 他是真心实意对她好过的人,她知道过他的心意,只是他不说,她就当不知道。 她试过严词拒绝,但不管用,后来发现温柔比愤怒奏效,后者是让自己心烦,前者是让对方内疚。 不论是对沈朝珏还是鱼倾衍,内疚都很有用。 鱼徽玉有所察觉,鱼倾衍救回的那位女娘似乎对他有意思,闲来无事时,她便会来寻鱼徽玉,问他的喜好。 “恩人喜欢吃什么呢?”姜雪问道。 鱼徽玉本来是对鱼倾衍的饮食喜好不太了解,这几日与他一同用膳,才发现了些端倪,“他比较喜欢吃轻淡些的。” 姜雪在心里记下。 “不妨你晚上与我们一起吃饭吧。”鱼徽玉道,她与鱼倾衍吃饭也无聊,他有时会问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鱼徽玉照答,他就没有后话了。 “不不不,我还是不打扰恩人了。”姜雪道。 鱼徽玉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鱼倾衍,若她遇到像鱼倾衍这样的男人,正眼都不会多瞧一样。 冷冰冰的,说话还难听。 过了几日,鱼倾衍很少再与鱼徽玉一同用膳,听他的亲随说,他和沈朝珏去齐州办事了。 齐州似乎出了什么乱子,每次聊及齐州,这些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得闲的几日,鱼倾衍让鱼徽玉出来走走,说是走走,其实就是在老宅逛逛。 鱼倾衍对老宅并不熟悉,拿鱼徽玉做领路人。 鱼徽玉不介意,她告诉他母亲会在塘边喂鱼,会在花圃修剪花卉,会陪她在假山边荡秋千。 说起这些时,鱼徽玉面上带笑,总觉得那些事历历在目。 鱼倾衍静静听她说,从妹妹口中了解那些他关于母亲所不知的事。他们共同的母亲。 “以前的时候,阿娘才盼望着我们一家人团聚,她最常说的就是想念你们在京城过得好不好。”鱼徽玉蹲在花盆边,整理枝叶。 鱼倾衍看她手里的剪子快,上前接过鱼徽玉手中的剪子,帮忙修剪,“我来,你别剪到手了。” “你怎么还会这个?”鱼徽玉看他剪得挺好的,有些意外。 “学过一些。”鱼倾衍在专心修剪,身为名门后辈,他各项技艺都通晓一些。 只是光会这些,却学不会如何和妹妹相处。 在老宅的这段生活,他对妹妹多了些了解,这样的日子倒也悠闲有趣,难怪她喜欢待在这里。 “你的手还疼吗?”鱼徽玉注意到他拿剪子的是左手。 鱼倾衍用的虽是左手,但很稳,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 “没什么感觉,只是不能用劲和拿重物。”鱼倾衍剪好枝叶,起身淡淡道。 他说得轻易,似乎在说一件小事,可对常年提笔执剑之人来说,废了右手定是难以接受的,何况他这般要强。 鱼徽玉从未见过鱼倾衍在她面前露出过脆弱一面,他永远一副从容得体的神态,是独当一面的侯府长子。 “应该是你受伤那天,我不知情下碰了你的右臂,被你甩了出去。”鱼徽玉当时以为他是讨厌她,只觉得地很凉,她趴在地上迟迟没有缓过来。 “有此事?”鱼倾衍看向她,他废手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都要忘记当时钻心的疼痛了。 鱼倾衍没有后悔,若是再来一遍,也会义无反顾地替弟弟挡下,身为兄长的职责。他不会记怀这些。 “你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鱼徽玉轻描淡写走开,收拾好面上的情绪。 “我真不记得了。”鱼倾衍皱眉,跟上鱼徽玉。 从小到大,他们很少有并肩同行的时候,更没有牵手拥抱这种亲密接触。 看到妹妹与弟弟那般亲近,有时也会生出些许别样的情绪。 “你是在那时记恨上我了?”鱼倾衍问道。 他不知道鱼徽玉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他,还认真思考过多次这个问题,最终得不出答案。 他只在鱼徽玉背叛过家里时短暂恨过她,他恨她怎么可以这么容易说离开就离开。 恨来恨去,不过是恨她不在意父兄,不在意侯府,不在意他们的家。 “不是。”鱼徽玉摇摇头。 “纵使你厌恶我,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什么都会变,唯独这点不会变。我们是亲兄妹,我理应是你在世上最能依靠的人。”正如鱼徽玉回侯府,他便什么都释怀了,以往她的任性过错,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是她的亲兄长,怎么会真正恨她,放任她在外面受苦委屈。 他为侯府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她日后在夫家不受轻待。 “什么亲兄妹。”鱼徽玉低声重复,她笑了一下,“说的好听,你有为我做过什么吗?沈朝珏至少还因我下贬受罚过,你问我为什么跟他走,因为他对我好过。若是你们在侯府肯对我好一点点,我当初或许就不会跟了他。” 她那时年少,做的决定轻易又果断,原因也简单得不行。 鱼徽玉见鱼倾衍似有些不悦,他又没有发作,面色阴沉,兄妹二人因此不欢而散。两个不了解彼此的人,都对对方失望恨过。 当夜江东突然下了大雨,是鱼徽玉这次来江东近一月来第一次下雨。 她站在窗边听雨声,雨丝透过微开的窗口飞进来,冰冰凉凉的。 希儿过来把窗合好,经过希儿的提醒,鱼徽玉才发觉自己袖口湿了大片。 她换了干净的衣裳,次日还是受风寒了,鱼徽玉坐在榻上喝药,侍从告诉她,“长公子今日去齐州了,说是好几日不回来了,叮嘱小姐好好吃药。” 鱼徽玉喝着药,彷佛没有听见。 姜雪来找她,见她病了,陪在她身边,给她念话本。 鱼徽玉想起小时候生病,阿娘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又过了几日,鱼倾衍回来了,她的病也好多了,可以下榻走动 了。 鱼徽玉以为上次不快后,她与鱼倾衍又会落入僵局,谁知他一回来,便让她出去逛逛。 这次是出府。 鱼倾衍说要为她添置些首饰环坠,他出资,她随便买,像是赔罪的意思。 鱼徽玉想着这几日姜雪的陪伴,打算买些礼物给她。 风寒虽好了些,但气力还是不足,鱼徽玉刚出门便觉得累。 “我们回去吧。”鱼徽玉看了看天,“待会又要下雨了。” 她有些疲乏,头发晕。 说罢,鱼徽玉眼前一黑,晕倒前抓住了身侧人的手。 还是右臂,这次她没有被甩出去,而是落入了宽大温暖的怀抱。 果然下雨了,鱼徽玉朦胧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鼻间是浓郁苦涩的药气,床榻不像家里的,还有两个人在说话。 一个她不认识的声音,“你怎么回事?你娘子身子小产过,你还不知好好照料她,秋雨寒凉就不该出门。” 一个她认识的声音,有些错愕,“你说什么?” 第58章 不能立碑 秋雨纷飞,细密如针,杂乱无章。 药馆中,女医为榻上女子掖好被子后,随即退出煎药。 方才他们好好走在街上,鱼徽玉蓦然昏过去,鱼倾衍被她冰冷的手拽住,二话不说带人来了最近的医馆。 女医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他,鱼倾衍只觉得脑中炸开一般,嗡地一声再听不清女医在说什么。 女医走后,鱼倾衍重新为鱼徽玉掖了一遍被角。 榻上的女子面容白弱憔悴,宛如一块易碎的白玉,她安宁地睡着,气息微薄。 她究竟瞒了多少事,方才女医所说,他从不知晓,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鱼徽玉醒来时不知自己昏睡多久,手脚回暖,身处陌生的环境,药气直入鼻尖,周遭还有药柜,像是医馆。 “你醒了?”鱼倾衍见她要起身,伸手扶她坐起。 他与她复述了女医的话,鱼徽玉听后,忍不住笑出声,“医师怎么会把你当作我的丈夫?” 太荒唐了。 她在笑,鱼倾衍始终面色凝重,他紧盯着鱼徽玉,“你小产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鱼徽玉敛了笑意。 心里的伤痕已经结了硬硬的痂,比原本的肉还要硬,原以为这么硬的痂可以将受伤的地方保护起来,但没了痂,那个地方还是会流血。 今年是蛇年,她本来是要有一个属兔的孩子。 在青州的时候。 邻居妇人们劝她,如果有孩子,可以栓住男人。表姐和她说,孩子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存在。这些说法都有一丝让鱼徽玉心动,她自己也并不讨厌孩子。 楚夫人提醒过鱼徽玉,说她是不易有孕的体质。 也许是上天的意思,这个孩子来得很突然。 有段时间,鱼徽玉总是吃不下东西,到后面开始反胃作呕,她自己有点预感,很快去看了医师,医师说她有孕两个月了。 得知消息,鱼徽玉脑袋一片空白,随后欣喜的情绪涌上来。 沈朝珏在官衙职务稳定,他们又有足够的积蓄,可以养得起一个孩子。 鱼徽玉没有什么能告诉的人,姨母和表姐出远门回了表姐夫家,她只能等着告诉沈朝珏。 隔了三日,沈朝珏才回来。 夜里,两个人在床榻上,鱼徽玉坐起,沈朝珏躺在她身边,她在细细看他的脸。 “沈朝珏。”鱼徽玉轻轻唤他。 沈朝珏抬起眼皮,眸子略显困乏,“怎么了?” 鱼徽玉伸出手心,“你把手给我。” 沈朝珏照做,将手放在她的掌心,柔和地看她要做什么。 鱼徽玉拉着他骨骼明晰的大手,放在还平坦的小腹,温温和和道,“我怀孕了,你要当爹了。” 沈朝珏顿然睡意全无,瞬时坐起来,面色严肃起来,“你不是不易受孕吗?” 他知道鱼徽玉喜欢孩子,也想过他们会有孩子,只是没想这么早生孩子。 “是啊,医师说这孩子来之不易,应是上天的缘分。”鱼徽玉不知他这副模样是喜是悲,她有些被沈朝珏的动作吓到,觉得他像应激的猫。“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不是。”沈朝珏意识到失态,他看鱼徽玉似乎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欢喜,想了想,“我还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做一个父亲,没准备完全有能力给她和孩子好的生活。老皇帝病危,朝中蠢蠢欲动,眼下正是重要时候,他怕没有时间照顾她。 当然,沈朝珏不会和鱼徽玉说这些,只会平添她的担忧。 鱼徽玉看他少见的无措,觉得有些好笑,她轻轻一笑,安慰道,“表姐和我说过,养孩子不难。” 何况日后多一个孩子相伴,沈朝珏不在,她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他不喜欢孩子又怎么样,那是她的孩子。 既然是缘分,沈朝珏接受得很快,他抱着鱼徽玉躺下,动作轻缓小心。 鱼徽玉背对着沈朝珏靠在他的怀里,沈朝珏环抱她纤细的腰身,手掌贴在她的小腹上,鱼徽玉似感受到他吻了她的后颈,动作很轻,像羽毛抚过,痒痒的。 得知鱼徽玉怀孕的前几日,沈朝珏日日都会回家,奈何官衙事务繁忙,上司陈易都找到了他们家里。 “你说不能去林州处理公务的事情,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行,现下官衙缺人,其他人又办不好,你不去,这事又要耽搁。”陈易一进门,看到沈朝珏就开门见山,他模样急切,全然忘了屋子里还有一个女子。 沈朝珏是官衙里的得力要员,他素来行事果断,这还是第一次推脱。陈易不解其中原因,对方却很坚决,说不去就不去,碍于他为官衙立下不少功劳,陈易又不好来硬的。 “你夫人也在,”陈易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貌美女娘,心想这小子看着不近女色,每逢歌楼酒宴都不去,没想到是家中藏了个美娇娘。陈易对女子作揖,“不知娘子在,对不住了。” 鱼徽玉莞尔,她看了沈朝珏一眼,“无碍,你们聊吧。” 还没等鱼徽玉退出屋去,她就听到沈朝珏说,“是这样,我夫人有孕在身,我不能离她太远。” 陈易诧然,他看向鱼徽玉,鱼徽玉无奈笑了笑。 陈易走了,最终还是没有强求。 夜里,鱼徽玉让沈朝珏去忙官衙的事务,她自然希望沈朝珏可以陪在身边,可官衙似乎很是紧急,若是沈朝珏可以立功,也是离他和沈氏的心愿更近了一步。 “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夜风微凉,沈朝珏拢紧了她身上的裹毯。 “没事的,我能照顾好自己。”鱼徽玉知道他也想去,她笑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家了。 沈朝珏去林州的前一日,楚夫人来了青州。 鱼徽玉才知道,是沈朝珏写信让楚夫人来的。 他提出过请人来照料鱼徽玉,鱼徽玉不习惯,家里多出一个不相熟的人也不放心。 沈朝珏要出发去林州了,鱼徽玉嘱咐他要多加小心,相比起她的不舍,一旁的楚夫人冷静许多。 楚夫人通晓医理,她每日为鱼徽玉诊脉,配制安胎药,最常叮嘱鱼徽玉要小心自己身子。 楚夫人说她身子不好,怀孕会很虚弱,开了许多滋补的药。 鱼徽玉很小心,就连饮食都分外注意。 老皇帝被传时日无几,消息都到了青州,鱼徽玉都有所耳闻,她还听到父亲匆匆赶回京城面见圣上的消息。 沈朝珏越来越忙了,最短也是隔半个月才回来,他每次 回来,鱼徽玉的肚子比上次都大了些。 “累不累?”沈朝珏每次回来都要问,鱼徽玉总是看起来面色不好,他愈发不想出远门。 到后面月份大了,鱼徽玉很想沈朝珏能陪在她身边,可沈朝珏已经到了迫不得已要离开的时候。老皇帝快不行了,在青州的九公主和太子要秘密回京,必须有人护送。 “我和陈易说我不去了。”沈朝珏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摩挲着一块可召暗卫的金令。 太子回京,将来就是新帝,若是此趟平安护送,将来就是立下大功。 太子是老皇帝唯一的儿子,各路亲王都盯着皇位,京州暗流汹涌,兹事体大,这一趟需要有勇有谋之人护送。 沈朝珏说完这话,药盏落地,二人循声望去,是楚夫人,她神色淡然,正要收拾地上的碎片,沈朝珏起身,先一步收拾起碎片。 “徽玉,我去重新熬一碗。”楚夫人对鱼徽玉道。 屋内又留下两个人。 鱼徽玉看着他收拾的背影,轻轻道,“你去吧,你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 沈朝珏动作一顿,良久,他转过身,“我很快回来。” 那个孩子是早产的。 沈朝珏去了三个月,鱼徽玉给沈朝珏写信,一共六封,一封都没有得到回应。 若不是陈易告诉她,沈朝珏已经到了京州,鱼徽玉还以为他死在路上了。 孩子早产了一个月,夜里鱼徽玉毫无预兆地腹痛,楚夫人为她接生,疼痛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无尽地恐惧包围着她,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总会想到最亲近的人,鱼徽玉希望沈朝珏可以出现在她身边,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要陪着她就好。 他明明说会尽早回来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环境,未来,都是模糊的,只有疼痛是清晰的。 她忘了昏死过去几次,再醒来时,隐约听到孩子微弱的啼哭,欣喜涌上心头,很快代替了疼痛疲累,鱼徽玉想看看孩子。 再仔细听,是楚夫人的叹息。 “孩子呢?” 楚夫人将襁褓里的孩子裹得严严实实。鱼徽玉抬起沉重的眼皮,她想说,不应该这样包孩子,孩子会呼吸不过来的。 可话还没说出口,楚夫人说,孩子没了。 半个时辰前,她还没醒的时候就没了。 像梦一样,鱼徽玉合上眼,眼泪从眼尾流出。 很久很久,她才问,“沈朝珏呢?” “说是过几日就回来。” 她生孩子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孩子下葬的时候,他也不在她身边。 楚夫人说,按照燕州的规矩,早夭的孩子不能挑墓地,要随意安葬,下辈子才能投个好人家。 “那就按燕州的规矩办吧。”鱼徽玉对这些没有经验,她太年轻了,独自一人面对这些,有些束手无策。 她跟在楚夫人身后,忘了走了多久,只记得是一处山上,有溪流有花草,那里环境还不错。 鱼徽玉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她始终没有看过它,许是勇气不够。她总觉得自己不面对,就不是真的。 楚夫人挖好墓地,鱼徽玉站在一旁,木讷地看着。小小的人,不需要费太多功夫挖墓。 楚夫人伸手想去抱孩子。 鱼徽玉下意识避开,“它还没取名字。” “不立碑,不需要取名字。”楚夫人说,早夭的孩子不能立碑。 楚夫人从她手里抱过孩子,鱼徽玉突然想到,沈朝珏还没抱过它。 她身子还没完全好,楚夫人让她站在一旁就行,鱼徽玉站在一旁,看着她那来过世上的孩子,到最后只留下小小的土包。 它还未来得及看一眼父母,就匆匆离开。 鱼徽玉想到,刚得知它的存在时,为她诊脉的医师说那是缘分,那如今这般,大抵也是缘分。是她的有缘无分,此生不能与它相见。 等沈朝珏再回青州时,已过去半个月。 他路上就得知了消息,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母亲已经回燕州去了,鱼徽玉不哭也不闹,沈朝珏站在她面前,迟迟没有开口,心脏像被划开一刀。 “你受伤了。”鱼徽玉看到他从手背蜿蜒往下淌的血。 “对不起。”沈朝珏道。 “阿娘陪我安葬了孩子,只是按规矩要随意寻一处地方安葬,时间太久了,我忘了在哪。”鱼徽玉自顾自道。 沈朝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竟不知所措。 夜晚,鱼徽玉背对着他躺下,许久没有声音,像是已经睡着了。沈朝珏久久未眠,漆黑的夜里,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终于敢伸手去抱她,手臂慢慢收紧,紧紧贴着她清瘦的后背,才觉安心。 孩子走后,鱼徽玉一直没有梦到过它,这次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 她惊醒,后知后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了?”沈朝珏跟着坐起,见鱼徽玉气息不稳,轻抚她的手背,他想去抱她,被她猛然推开。 瘦小的人,力气却比他想象中大,沈朝珏愣住,手顿在半空,他收回手,声线轻缓,“是不是做噩梦了?徽玉,不要怕,我在这里。” “不是噩梦。是孩子!”鱼徽玉抓住他的衣袖,急切道,“孩子在哭,我听到孩子在哭,我要去找孩子。” 是她生产那日恍惚听到的哭声,在梦里一模一样。鱼徽玉肯定,她没有听错。 鱼徽玉放开手,她匆忙下榻。 沈朝珏见状,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你别急,我和你一起去。” “好,我们一起去找。”鱼徽玉应道,模样还是急切。 沈朝珏给她披上大氅,他紧握着鱼徽玉的手,她在前面走得很快,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去找。夜很黑,只借月光,鱼徽玉在山上没有头绪地找,沈朝珏默默跟在她身边。 又是一年秋天,秋风刺骨。 他们找了许久,鱼徽玉慢慢清醒过来,意识到再也找不到时,她平静开口,“我们回去吧。” “夜里路不好走,我背你。”沈朝珏道。 鱼徽玉点点头,她这才发觉沈朝珏只着了里衣出门,他背着她,她靠在他的肩膀,泪水偷偷落在他的里衣上。 一颗小小的泪,在他心里泛起海,快要将他淹没,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第二日睡醒,鱼徽玉好像忘了昨夜的事,如往常一般没有异样,孩子的事好像也没有发生,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往后的生活里也不会再聊起。 心里的伤痕慢慢结痂,但谁也不愿意回忆起它的来由。 从京城回来不久,国子监祭酒向太师举荐沈朝珏,太师读过沈朝珏的文章,对他写的关于京考公文很是有兴趣。 鱼徽玉很快跟沈朝珏回了京城。 再见到祭酒,他白发苍苍,生了重病,愈发消瘦。 而后再见祭酒,是在冰冷的碑前。 那时听说高僧到访,鱼徽玉和沈朝珏去给城外寺庙请高僧给故去的孩子诵经,顺道去看了祭酒。 “愿先生在那里过得开心。” 鱼徽玉在碑前说些真心话,沈朝珏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始终在鱼徽玉身上。 祭酒的墓碑常有人来祭拜,有很多人记得他,人们想他时,就会来墓前看看,说说话。 而有些想念只能放在心里说。 江东官衙,正是官员当值之际。 江东前一月从京城来了两位重要人物,一位是当地鱼氏的长公子,也是平远侯长子,另一位是位高权重的左相。江东官员丝毫不敢怠慢,照吩咐做得一丝不苟。 那两位大人都不喜言语谈笑,其余人不敢多言,生怕有所得罪。每每见了都得恭恭敬敬,规规矩矩。 左相住在官衙,吏部侍郎住在鱼府,来官衙的次数倒是不多。 忽而见鱼倾衍来势汹汹,面色沉冷,官衙上下还以为做错了什么事,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侍郎大人,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文职早已吓得不行,还是大着胆子上去问。 “沈朝珏呢?”鱼倾衍咬牙切齿道。 “左相大人在正堂。” 鱼倾衍穿过廊亭,一入正堂,沈朝珏见到来人上前,“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与你说。” 沈朝珏没有防备,生生挨了鱼倾衍一拳,他不反应,直接还手。 听到鱼倾衍说“你不是说要照顾好徽玉?”时,沈朝珏抬起的拳头顿住,鱼倾衍很快又趁此给了他一拳。 第59章 被狗 追了她那时当真是爱沈朝珏爱到那…… 雨已经不再下了。 秋雨过后,日头出来,看起来明亮,但气候开始变凉,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自医馆回来已有三日了,鱼徽玉身子好转,可以下榻走动了。 鱼倾衍每日午时都会过来盯着她喝药,今日也来了。 鱼徽玉有些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了自己身子着想,肯定会将药喝完的。” 看着鱼徽玉饮净的药碗,鱼倾衍才神色松了下来,想起她幼时不肯喝药,又哭又闹,而如今喝这么苦的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所以不在侯府的那三年,她到底过得怎么样。 “医师说你要是没养好身子,会落下病根的。”鱼倾衍接过空药碗,放置一旁。 “已经很久没痛过了,今年就遇到过两次。”鱼徽玉道,她面色气血还在慢慢恢复,与前几日相比已经好了很多。 “若你当初肯给家中写一封信,身子又怎会变成这副模样?”鱼倾衍蹙眉,责怪的话语中隐有几分不忍。 当初老皇帝病重,父亲在北地征战,北地缺人,鱼倾衍在朝堂与军营之中两难,分身乏术。他原本是要去北地协助父亲,到了北地,无奈右手有伤不便上战场,只能回京。 那段时日,鱼倾衍无力分心去了解鱼徽玉的事。 他去过燕州一次,没有见到鱼徽玉,本以为与老皇帝建议调离沈朝珏可以让她过得好些。 没想到她在青州有了身孕,他连自己做了舅舅都不知道。此事她不与家中说一个字,甚至到她和离回家,若非三日前在医馆得知,她是打算瞒他一辈子? 她可是他的妹妹。 想到此处,鱼倾衍无端生出一股火气,脸色阴沉了下来,她那时当真是爱沈朝珏爱到那种地步,竟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是你们说的,只要与沈朝珏在一起一日,我就与侯府再无瓜葛。”鱼徽玉看着鱼倾衍,明明是她的身子落下病根,他似乎看起来很生气。 “你就听进去了这句话是吗?我说的其他话也不见你这般听。”鱼倾衍气笑了,忘了父亲与他说的不要与她动怒,这件事上,他实在做不到跟她好好说话。 族中长辈与朝中老臣评价鱼倾衍素来沉稳冷静。但面对鱼徽玉,总是情绪失控,又拿她没办法。 这辈子,让他生气最多次的人便是她。 可也如她所言,若是当初他们肯对她好些,或许她就不会被别的男人三言两语所惑。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要怎么样?”鱼徽玉随之不悦,她都不介怀,他在不快什么。 “你蠢不蠢?”鱼倾衍忍无可忍。 两兄妹在闹不愉,连有人何时走进来了都没发觉。 姜雪犹豫着,还是端着熬好的鸡汤上前,她先是对鱼倾衍一礼,“郎君。” “徽玉妹妹,我熬了汤,你喝一些吧。”姜雪将鸡汤端到了鱼徽玉面前。 “多谢姜姐姐。”鱼徽玉收敛了方才对待鱼倾衍的语气,温和看向姜雪。 姜雪性子柔静,暂住老宅这段时日,常常来寻鱼徽玉,鱼徽玉对她印象甚好。 “姜姑娘,你写的信可到镜州了?”鱼倾衍问道。 姜雪住在此处已有一月多了,当初鱼倾衍带她回府时,她就说要写信回家,让家里人来接,镜州与江东虽远,但算算时日,如果寄快信,也该有回音了。 听到鱼倾衍与她说话,姜雪面色一红,而后摇摇头,“还还没。” 鱼倾衍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没有再说话。 “郎君可要喝一碗?”姜雪先是盛了一碗鸡汤给鱼徽玉,又望向鱼倾衍,“我熬了许久。” 姜雪似乎厨艺不错,鱼徽玉此前吃过她做的东西,味道很好,鸡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鱼倾衍还未开口,一碗鸡汤已经递了过来,他顿了一下,接过,“多谢。” “郎君不必客气。”姜雪见他接过,眸中难掩喜色。 喝了鸡汤后,鱼倾衍以处理公务之名先行离开。 鱼徽玉看姜雪目送他离开,出声提醒,“姜姐姐。” “怎么了?”姜雪收回视线,她不知道刚才他们兄妹二人发生了何事,只是听到他们在争执。 “我兄长脾性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好。”鱼徽玉提醒道。 像姚诗兰喜欢她兄长时一样,鱼徽玉不作多余劝阻,她有过类似经历,人遇到自己坚持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会不会是有误会?郎君若非是个好人,怎么会救我?而且我听鱼府的老人们说,郎君年轻有为,将来是要做鱼氏之主的。”姜雪小声道。 这点鱼徽玉不可置否,鱼氏年轻才俊之中,鱼倾衍是最有可能但此重任的,不过只是在才能上。 鱼徽玉不再多劝,让姜雪多了解后自行判断。 姜雪比鱼徽玉大一岁,听说家中还有一位小两岁的弟弟。鱼徽玉想到她这几日的关照,便要做出报答。 “我有几样新饰,姐姐看看喜欢哪个?”鱼徽玉下榻,走到妆台边,里面是她从京城带回来的饰物,多是全新没有佩戴过的。 饰盒打开,琳琅满目,看起来价值不菲。 “只是迈迈的东西!”姜雪一眼看到一枚戒指,她拿起那枚戒指,看到上面的刻字,神色激动,“真的是迈迈的。” “姜姐姐认识这枚戒指的主人?”鱼徽玉迟疑。 这枚戒指是她回江东路上结识的一位大人所赠,蓦然,鱼徽玉想到什么,那位大人姓姜。 “这是我弟弟的东西,徽玉妹妹怎么会有这个?”姜雪有些语无伦次。 鱼徽玉了然,解释道,“我来江东时坐船,那位姜大人住在我隔壁,有过几面之缘,姜大人说是要来江东任职的。” “当真?他在江东?”姜雪还不知此事,万分惊喜。 “是。”鱼徽玉点点头,她瞬时明白,姜雪就是姜迈口中逃婚离家的姐姐,如此说来,还真是缘分,鱼倾衍救的是姜迈的姐姐。 “姜姐姐可要去见姜大人?想必姜大人就在江东官衙之中。这枚戒指,姜姐姐不妨带去吧,姜大人说官衙之中见到此物,定会放行。”鱼徽玉道。 她拿着姜迈的戒指也是无用,她没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姜雪却摇摇头,放下戒指,“既然是迈迈给你的,就是你的东西,我怎能拿。我本还挂念弟弟,没想到他竟离我这么近,只是当初我离家未与他说一声,如今倒有些无颜见他了。” 鱼徽玉上前一步,安慰道,“姐姐莫要多想,姜大人还与我说过担心姐姐,他离开镜州,其一原因也是为了寻找姐姐。” 姜雪闻言诧然,她柔柔一笑,“那我去重新梳洗一番,去官衙见他。” 鱼徽玉随之一笑,想到他们姐弟关系如此好,不免有几分感概。 姜雪离开后,鱼徽玉出门走走。 自从鱼倾衍搬入老宅后,宅中时而会有江东官衙和鱼氏族中的人来往,多是鱼徽玉陌生的面孔。 听闻齐州出了乱子,鱼倾衍此次来江东也是为了此事,前几日鱼徽玉还隐约听到他们上定西王私下招募兵马的消息。这些人行事匆忙,再具体的事,鱼徽玉就不得而知了。 三日前,官衙内出了一桩震撼衙中上下的事。 吏 部侍郎竟然动手打了左相,详细原因无人知晓,好像是个人恩怨。但眼下朝中事态紧急,两个人又不得不一起共事,再度谈论公务,衙内其余人只能当没发过一样。 鱼徽玉刚出院子没几步,看到熟悉的身影,他似乎也看到她了,不同以往的是,这次对方转身要走。 “沈朝珏。”鱼徽玉叫住他,看到他这般举止实属觉得奇怪。 他躲什么。 沈朝珏停下步子,微微侧过脸。 鱼徽玉上前,看到青年唇边因破裂有血迹,颧骨处有淡淡的乌青,她蹙眉,“你怎么了?” “摔了。” “怎么摔的?” “被狗追了。” 鱼徽玉显然不相信他的话,还顺着问,“你不是最喜欢狗了?” 沈朝珏哑口无言,他注意到鱼徽玉微白的唇色,“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前几日秋雨受寒,有些着凉。”鱼徽玉淡然。 沈朝珏伸手,鱼徽玉不解他要做什么,正欲躲避,他的手背先一步贴上她的额头,说了句,“这么凉。” 鱼徽玉抬手推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你的身子不能受凉,是不是肚子又疼了?医师来看过了没?”刚才鱼徽玉的手碰到他的手时,沈朝珏发觉她手冰冷,他不由分说握住鱼徽玉的手,宽大温暖的掌心轻而易举包住她的纤手。 鱼徽玉“啧”了一声,刚要挣脱,他长指向她腕处探去,按在脉搏处。 “你体内还有寒气。” “和你没关系。”鱼徽玉挣开他的手指,没好气道。 “怎么和我没关系?”沈朝珏止住。 当初鱼徽玉若不是为了生孩子,她也不会腹痛,后来沈朝珏请了许多名医来给她看过,常与人打探哪里有医治女子小产的名医,煎了不少补药,好不容易将她身子调理过来,如今才没有留下严重的病根。 那时沈朝珏就不让鱼徽玉喝凉的,在一起时,总要常常去探她手心的温度,为她暖手暖脚。穿着上更是细致,以防她穿得单薄受冷,睡前都要查看她是否掖好被子,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放心。 “再如何都是我种下的因,得到的报应,是我自己的劫难,现在和你没关系。”鱼徽玉道。 “你别胡说。”沈朝珏皱眉,想再去把她的脉搏,却碰到她手指上冷硬的戒指,很是眼熟,他当即冷了声线,“这是哪来的?” 第60章 你的东西 一枚银戒,镂空刻的是象征镜州姜氏的族纹,做工细致,有百年的历史,是姜氏家主在嫡子满月时就授予他,不出所料,内侧还刻着他的名字。 沈朝珏捏着鱼徽玉的细腕,银戒戴在女子的细指上略显松散,格外刺目。 “这是友人所赠,你放开我。”鱼徽玉挣开他的手指。 沈朝珏很快松开,长指过女子手掌至指尖,顺势褪下她手指上的银戒, 鱼徽玉看到手上空空如也,皱眉看向他,“你还给我,这是别人的东西。” 方才鱼徽玉与姜雪在房中挑选饰品,想起这枚戒指,便准备带去还给姜迈。 “我帮你还给他。你若是喜欢戴戒饰,我挑些好看的送给你。”沈朝珏淡声道,他从见到戒指的一刻,面色就是冷的。 “你知道是谁的?”鱼徽玉犹疑,来时她听姜迈说过,曾短暂拜师沈朝珏。 此事鱼徽玉此前全然不知,想必是他们和离之后发生的。 “他没跟你提起过我吗?我还以为你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沈朝珏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是咬着牙发出的。 “你是什么东西?以为人人都要称颂你两句。”虽然确实是,鱼徽玉不想承认,看不惯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你的东西。”沈朝珏不恼,“你等我一下,我与你兄长谈完事务再来找你。” 如今齐州大乱,需将消息快速递回京州,沈朝珏今日来找鱼倾衍,就是商讨回京一事。 齐州临近江东,若是齐州发生什么事故,下一个遭殃的,很有可能就是江东了。 宅邸书房内。 “京州近来也不太平,定西王回到京城,借着先帝之托,辅佐朝堂之名,上屡屡出言与圣上相对,公然藐视皇威。朝中大臣碍于定西王手持重兵,个个敢怒不敢言。”鱼倾衍想了想,“你先回京,朝堂需要你这个左相把持朝政,暂时制衡定西王。” 圣上孤立无援,又不好在此刻与定西王反目,总要有人站出来替皇帝说话。 “你二弟不是在京城?你们侯府口口声声说是忠义之臣,现在是怕引火上身了?”沈朝珏看穿鱼倾衍的心思,鱼倾衍倒聪明,侯府不肯贸然得罪定西王,要他做挡箭牌。 不必鱼倾衍说,他也会替皇帝做这些事,只是被鱼倾衍派遣,难免不爽。 “笑话。”鱼倾衍冷笑一声,“等解决齐州定西王之事,下一个就是燕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楚氏在燕州独据一方。楚氏养了多少兵马,我当年在燕州早就调查清楚了,若不是怕你死了连累徽玉,你觉得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我是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燕州地处大康边界,消息不如其他州府可以准时准确地抵达京州。 “想效仿当年污蔑沈氏一样给楚氏安罪名?若我真有异心,我拜相之后,第一个想除掉的就是侯府。”沈朝珏沉声道,他这一路走来,少不了侯府的打压。 二人气焰正足,明明是在书房内,却似在战场上杀气逼人。 门被推开,一束光透进来,女子站在门外。 她刚将二人的谈话听了个大半,本想听得更清楚些,不慎推开了屋门。 在二道诧异的目光下,鱼徽玉转身匆匆而逃。 沈朝珏追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臂,很快被她甩开,鱼徽玉有些生气,“你方才说,要除掉侯府?” “你没听到是你兄长先说的要清理楚氏?我那是吓唬他的话。”沈朝珏扶好她跑歪的发钗,耐心道,“我怎么可能对侯府下手,做出让你伤心的事。” “你发誓。”鱼徽玉道。 在她的注视下,沈朝珏真的发了誓,听到他说毒誓时,鱼徽玉眉头不可察地蹙起,袖中手指微蜷。 鱼徽玉移开话题,“你把银戒给我,我待会送回去给姜迈。” 方才她是想找沈朝珏要回银戒,这才听到了二人谈话。 见沈朝珏没有动作,鱼徽玉不悦,上手搜身,她的手在他身上一顿摸,只摸到紧实的身体,沈朝珏任她乱摸,不做抵抗。 找不到银戒,鱼徽玉问,“你放哪里了?” 沈朝珏还是从袖间取出了银戒,他深深打量着鱼徽玉的神色,“你心里真的没有我吗?为什么你走得近的男子,身上都与我有相似之处?” “你想太多。”鱼徽玉补了句,“他们都比你要好。” 沈朝珏眉骨微突,眸色更寒,将人逼到了墙角。 鱼徽玉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后退,无路可退的时候,沈朝珏俯身,只是吻了吻她的面颊。 鱼徽玉不语,看到沈朝珏这副阴郁模样,鱼徽玉竟觉得有几分解气,从前都是她受闷气,如今换了他受,不知他是何等感受。 取回银戒后,鱼徽玉与姜雪同乘去了江东官衙。 官衙当值的侍从见到银戒,果然放二人进去了。 姜雪肯定了弟弟在江东,很 是欣喜,其实没有姜迈的银戒,鱼徽玉也有办法进官衙,只要搬出鱼倾衍和侯府就是,但鱼徽玉只有万不得已之下才会那么做,她还是不觉得自己是侯府的人。 侍从见到银戒的那一刻便去禀告了姜迈,得知消息,姜迈快步向二人而来。 “姐姐!”姜迈看到姜雪,先是一诧,随后几乎是跑过来。 “迈迈。”姐弟二人相见,姜雪再也忍不住,一路上的辛苦与委屈都化作了眼泪。 “是侍郎大人救了我。”姜雪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楚。 “母亲在家中急坏了,前几日还问及可有姐姐的下落,我这就写信告知母亲。”姜迈道。 鱼徽玉这才得知,原来姜雪一直没有寄信去镜州,她看向姜雪,姜雪也看了过来,有些窘迫,鱼徽玉没有多言。 姐弟二人在叙旧,鱼徽玉悄悄退去。 姜雪将一路上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弟弟,姜迈也将来江东的原由告知了姐姐,最后二人打算写信回镜州。 “我来写吧。”姜雪道,弟弟只惯写古板的文章,不如她写的有温度。 侍从带姜雪去写信。 姐姐走后,姜迈环顾四周,不见鱼徽玉的身影,他又走了几步去找寻,终于在后院见到了她。 “姜大人,可否过来一下。”鱼徽玉远远道。 “当然可以。”姜迈点点头,跟上鱼徽玉,自上次一别,已有一月余,姜迈想打听她的情况,奈何公务繁忙,接连数日都随老师去了齐州。 鱼徽玉与姜迈走到小道,姜迈悄然去看女子的面容,白洁如玉。 他打探过鱼徽玉的身份,知道了些许,便不敢再查下去。 “姜大人。”鱼徽玉顿下步伐,取出一枚银戒给他,“此物想必对你来说是珍贵之物,还是物归原主吧。” 姜迈看着她手中的那枚戒指,迟迟没有接过。“小玉姑娘,我与你说左相是我老师的那日,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他是左相的徒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她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 鱼徽玉笑了笑,原来他知道她是谁了,“怎么了?这很重要吗?” 她总不能到处说自己是沈朝珏的前妻,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老师是不是对你不好?”姜迈问道。所以他们才会和离,他觉得鱼徽玉是个好相处的女子,不像是过错方。 鱼徽玉与沈朝珏和离时,正是沈朝珏仕途上升之期,他一面处理政务,一面要面对与鱼徽玉残破的感情。 二人和离不久后,沈朝珏去了镜州办事。 京城的官员到了镜州,身为镜州大族的姜氏,拿出了主家风范,好生招待了沈朝珏。见沈朝珏的第一面,姜氏家主就觉得沈朝珏才识不凡,再三请求,要沈朝珏收其子为学生。 那少年只比沈朝珏小三四岁,沈朝珏年纪轻轻,没想过收学生,但那少年天资聪颖,为人谦逊。沈朝珏再三考虑之下,答应了教他策论,说是收学生,实际上不过是短暂指点过他两个月,两个月后,沈朝珏回到了京城。 镜州时常会来少年的书信,多是问学识策谋上的疑难,沈朝珏会回信,一一解答。 现下新帝重理朝臣,朝中正是需要人才之际,沈朝珏想到了姜迈,他写信问姜迈是否愿意来到京城任职,姜迈收到书信,很快答应下来。 只是刚到京城,沈朝珏就告知姜迈计划有变,要他先去一趟江东。 二人再次见面,便是在江东了。 早在镜州之时,姜迈就知道沈朝珏已经成亲又和离过了。听闻那是平远侯之女,倚仗着家族权势嫁给了沈朝珏,姜迈还问过老师此事,沈朝珏闭口不谈,只是让他专心看书。 见老师不愿多说,姜迈也不再过问了,他想,那定是一个蛮横霸道的女子。 以至于如今,姜迈见到鱼徽玉,更不会将与沈朝珏的前妻联想到一起。 他没想到,传闻中左相那糊涂的前妻,实际上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子,与他姐姐一般和善。 姜迈心中莫名沉闷,若他没有与沈朝珏的师徒之名,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看鱼徽玉,可她是老师的前妻,他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老师。 还未等鱼徽玉回答,他们提到的人就来了。 沈朝珏将鱼徽玉掌心的戒指放回了姜迈手中,“姜迈,这是姜氏族中要物,你岂能随意交出。” “老师。”姜迈一愣。 沈朝珏不理会他,握住鱼徽玉的手,“我让人给你煮了姜汤,原本打算带去鱼府,既然你来了,过来喝一些。” 鱼徽玉莫名其妙,不知他好端端牵她做什么,欲要挣脱,他却暗劲握得更紧。 60-70 第61章 心有介怀 江东官衙早在收到京城有人来的消息前,就将住所布置好。 几位官员住在官衙的后院,院前有一棵高大的枫树,叶子层层交叠,如火如霞。 给左相的房间按要求安排在最僻处,听闻左相喜静,每日除去送餐,不会有人打扰。 鱼徽玉一进屋,沈朝珏便将门合上。 午时的日光正盛,朝东的屋子,光线从几面窗进来,屋内明敞整洁,带有淡淡的沉水木香气。 鱼徽玉第一次来此,她径直坐到了书案边,书案上放着未写完的公文,她淡淡扫了一眼。沈朝珏见她看到,没有多言,他倒出一碗姜糖水,移到鱼徽玉面前。 “先喝些暖暖,你这一年定是没有将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不然怎么会再犯腹痛。”沈朝珏不经意合上她面前的文书。 沈朝珏说的没错,这一年,鱼徽玉无人约束,日常生活随意许多,有不注意着凉的时候。 鱼徽玉不接话,她低头在喝姜汤,甜辣的热汤入口,腹部跟着暖和起来。和沈朝珏不同,鱼徽玉不讨厌姜的味道,她喜欢喝甜水,当年他们回到京城后,家里干姜片不断,沈朝珏经常煮给她喝。 “再痛也没有生孩子痛。”鱼徽玉眼也未抬,语气轻飘飘的,她看着浮起又下沉的干姜片,在哪都是孤零零的。 全身发凉麻木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不是生孩子的痛,是生的孩子死了的痛,好像整个人落到冰窖里,麻木到手指都不可控到动弹不了。 “对不起。” “你是不是都还没有抱过它?” “对不起。” “”鱼徽玉抬头看他,男人也在看她,他声音始终轻轻的,闷闷的。 “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沈朝珏不知该说什么,得知孩子的消息,他马不停蹄地日夜往回赶,路上他在想,徽玉怎么样了?他该怎么面对徽玉?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问题太多,但每一个问题背后的答案不敢去想。 这是沈朝珏众多人生预判中,始料未及的事件,只这一件,足以摧垮一对年轻的父母,将两个原本坚不可摧的人击倒。 按照沈朝珏原本预想,他会重振沈氏荣光,会养育长大他们的孩子,会和鱼徽玉携手白头。 在人生前二十年,纵使旁人再如何说他付出怎么辛苦不易,沈朝珏都没觉得有过任何坎坷,从出生起,他就觉得想要的总会有,太多事情上,他拥有的太轻易。第一次体会了痛彻心扉的失去。 再度回到青州,鱼徽玉没有他想象中的哭闹伤心,她看起来很平静,平静的像一滩死水,没有生机。 她叙述生孩子到埋葬孩子的经过,短短几句话,沈朝珏沉默听着,那些话像刀刻在心里,心像被一刀一刀划开,他宁可被她打骂,也比他现在能好受些。 以前沈朝珏从不会觉得亏欠谁,鲜少会有对不起谁的感觉,这种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看着清瘦纤弱的女子,突然怕她下一刻也会离他而去。 他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想着后半生,她若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你说这么多对不起做什么,生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要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当时没有在我身边,不过现在我不需要了而已。”鱼徽玉浅笑,容色浅淡,和沈朝珏那日回青州看到她时相似。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有什么悄悄失去,他们之间隔了条长河,一个困住水中上不了岸,一个在岸上原地徘徊找寻。 有些原谅,看起来是放过别人,实际上是放下自己的执念。 “我比任何人都想陪在你身边,尤其是那个时候。”沈朝珏与鱼徽玉相视,失色的眼眸下似有巨涛暗涌。 在那时,沈朝珏就想过放下沈氏,可若是不往上爬,沈氏与他都要继续被世人嘲讽,史书上永远不会再有人为沈氏正名。沈氏是几百年的大族,当年蒙冤倾塌,旁人都不忍其受辱,更别说是沈氏后人。 何况天赐这般才华,沈朝珏年轻,不甘放下。 若不站在高处,定会受人冷待欺辱。他也答应过鱼徽玉,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想到那个孩子,沈朝珏又会后悔,夜里每每回想起,密密麻麻的痛感 隐隐传来。二十来岁的年纪,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丧子之痛。 对于孩子,两个人各有悔憾,在面上轻淡掩过,彼此都以为对方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即便是已经和离,鱼徽玉心中还是介怀此事。 “太子孤立无援,我抽身不了。”沈朝珏道,“你恨我是应该的,若我能好好照顾你,结局也不会如此” 给予她的伤,他同样悲痛。 当年青州官衙奉命护送太子回京,一路遭遇各方势力暗杀,回京后,太子年少,朝中没有心腹,处境岌岌可危,身边能用之人只有沈朝珏。太子留沈朝珏在京州谋划策,路上便耽搁了多时,沈朝珏本以为能在鱼徽玉生产前回来,不料孩子早产了。 回青州路上,还因助过太子,遭了亲王暗算。 因此原由,太子登基后,当即提拔了沈朝珏,视其为股肱之臣。 孩子的死,像一根刺,这么多年扎在沈朝珏心里,仿佛走上如今的位置,是他踩着孩子骨血上来的。 “一切都过去了,既然吃了苦头,我们就该学会避免。在江东,我总在想,如果没有那次宫宴,就没有后面的事,或许这辈子我们都不会相识,这是不是对谁来说都会好一些。”鱼徽玉道。 忘记和放下都是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当初爱的有所保留,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了。 “你后悔认识我了。”沈朝珏分不清自己说的是问句还是陈述句,他好像知道了答案,又不愿相信。 鱼徽玉不语,留下最后的体面。 鱼徽玉是和姜雪一同回的鱼府,姜迈让姜雪在官衙暂住,姜雪面露难色,最后还是鱼徽玉出言让姜雪来鱼府住。 官衙之中都是来往官员,几近都是男子,姜雪在之中也不妥,姜迈点点头,谢过鱼徽玉的照顾。 姜雪也对她感激,一路上,两人都没提姜雪没有寄信回镜州之事。 “听闻侍郎大人有未婚妻,她是京州第一才女。”姜雪询问鱼徽玉。 “你切莫与旁人再提,她已是后妃,不是我兄长的未婚妻了。”鱼徽玉道。 姜雪意识到失言,立刻不再说此事,转而道,“侍郎大人应是很在意妹妹的,不然也不会在官衙之中对左相大打出手。” “他那是觉得沈朝珏不给侯府颜面。”鱼徽玉提起此事便头疼,此事过去多日,她还是今日在官衙之中听人提起才得知。 怪不得那日见沈朝珏面上有伤。 “怎么会呢?妹妹当真看不出侍郎的在乎吗?”姜雪替鱼倾衍说话。 鱼徽玉不做辩驳,若是姜雪像她一样亲身体会过,才知晓真假是否如她所言。 回到宅中。 鱼徽玉第一时间去找了鱼倾衍,他在书房里,桌案上放了一本和沈朝珏房里一样的文书。 “你打了沈朝珏?”鱼徽玉进门第一句话便是问此事,“你打他做什么?” 听闻此事,鱼徽玉除了难以置信还是难以置信,鱼倾衍竟然会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做出这等有失世家公子风范之事。 而且他打的不是别人,是当朝左相,是她的前夫。好在碍于两个人身份,江东官衙内,无人敢外传。这件事隐瞒太好,鱼徽玉现在才知晓。 “你特地来问我这个?”鱼倾衍听鱼徽玉说起此事,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这么做是因为谁,难道她不知道? “我和他是我的事,与你无关。”鱼徽玉道。 当初不见得他有多关心她,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摆出一副兄长姿态给谁看。 “是不是他教你这么和我说话的?我看你自从跟了他,真是彻底变了。”鱼倾衍说罢,起身往外走,“我这就去与他算账。” 他越想越烦躁,放在鱼徽玉未认识沈朝珏前,她哪会这般与他说话。 “鱼倾衍!”鱼徽玉叫住他。 以沈朝珏的性子,也是个不肯忍让的,他定会和她兄长动起手来,届时事情闹大了,再传出是为了她,那真是叫人看笑话了。鱼徽玉想不明白,鱼倾衍素来在意颜面,怎么会突然变得冲动。 “你当真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好?”鱼徽玉冷笑道。“你不是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远你吗,我现在告诉你,是我刚到京城的时候。” 鱼倾衍转过身,眸中闪过一丝诧然,他知道被她讨厌,没想到是这么早的时候。 她是从一开始就讨厌他了? “为什么?” “我听到你与侍从说,母亲离世是因为去江东接我,我那时就知道,你讨厌我。”鱼徽玉说出这些,竟觉得如释重负,如今她是真的不必再在鱼倾衍面前伪装一个懂事乖巧的好妹妹。他大抵也是,不必再装一个好兄长,假意照顾她。 鱼倾衍瞳孔微缩,他何时说过这种话,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说过?” 当时鱼徽玉不过六岁,他若是真说过这样的话,也是无心之言,没想到她竟然会记到现在。 细细想来,也是从那个时候,鱼徽玉不再唤他哥哥,不再与从前那般亲近他了。 “你不记得了?”鱼徽玉看着他诧然的神态,相信他是真的忘了,“你不记得了。” 他早已不记得的一句话,在她心里埋了多年,让她愧疚多年,当母亲的死全是因为她的过错。 第62章 启程回京 京州传来急报,平远侯病重昏迷。 次日定西王就在朝上责备新帝大改律法,执先帝遗诏大骂新帝不孝,带兵入宫,美其名曰替先帝照顾新帝,瞬时京州及朝野大乱。 “当真是疯了。” 回京的车轿上,鱼倾衍沉着脸看完了传书,他合上折子,掷于桌案上。 鱼徽玉静静看着,昨日听闻父亲病危,他们当即启程回京,鱼倾衍一夜未眠,他和沈朝珏在车轿上商讨整晚,鱼徽玉每每挑起轿帘,似乎还能听到挑灯的车轿里传来争执声。 早时,鱼倾衍来了她的车轿,他不与她说话,只在一旁专心处理公文。 鱼徽玉知道的事情不多,朝政之事本就鲜少在宫外传,她看沈朝珏与鱼倾衍面色不好,想来是朝堂上的情况不容乐观。 具体如何,鱼徽玉不知道,她伸手触向那本折子,鱼倾衍看到了,他未出声制止,任由她去看了。 折子上写的是定西王带兵涌入皇宫,拿出先帝允许摄政的遗诏以看管之名软禁新帝,京中大乱。 鱼徽玉皱着眉看完,明白了为何沈朝珏与鱼倾衍会这般烦躁,“定西王这是要反?”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当旁人看不出来。”鱼倾衍冷哼一声。 定西王都将事情做到这份上了,还以为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什么替先帝管守江山,不过是说的好听,就连鱼徽玉都能看出他的野心。 “父亲一病下,他就带兵入宫,真以为侯府没人了。”鱼倾衍取出佩剑,用帕子擦拭鞘身。 这本传书是从侯府递出来的,写信之人正是他二弟,定西王前脚刚带兵入宫,后脚就去了侯府,想要搜刮兵符,是鱼霁安堪堪拦下。 只是鱼霁安一人撑不了多久,鱼倾衍必须尽快回京,他让侍从快马加鞭,一路颠簸,鱼徽玉一声不吭。 她心系父亲,也想快些到京城。 京州城门加固了守卫看守,早就都换做了定西王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不许外人入内。 不少听闻消息从其他州府赶来的官员想入朝以理救君,可全数被拦在 了城外,只能就地安营扎寨,议论着该如何是好。 一行车马急趋而过,在城门前被重兵拦下。 车轿被拦骤停,轿内,鱼徽玉被晃得扑向稳如泰山的鱼倾衍,鱼倾衍眼疾手快伸手护住她的额角,让她的额头撞在他的掌心。 城门外的守卫们这半月见惯了想进城的世族官员,一并不放在眼里,张口就骂,“上面有令,为京州安危,没有召见,都不得入城!” 为首的守卫已经站在轿前,对里面迟迟不出来露面的人很是不满,这些日子来,都是求着入城的人,还没人敢摆出世家架子让他礼待。 轿帘被猛地掀开,剑锋折出寒光,“锵”一声逼近他的脖颈,刚好离了半寸距离。 发丝被削下半截,守卫惊出一身冷汗,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的青年,执剑之人动作又稳又快,身手绝对在他之上,剑锋杀意暗流,仿佛下一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只听青年厉声道来,“瞎了你的狗眼,敢拦侯府的车马。” 旁的守卫见状,连忙让出一条道,“原是侍郎大人,快放侍郎大人进城!” 周遭的文士一听是平远侯府的车轿,纷纷涌上前,“侍郎还请带我们一起入城,为圣上分忧。” “你们不准进城!”守卫赶忙拦住众人。 “谁敢阻拦!” 后车轿的人走出,有人认出,连忙道,“左相大人!我等都是为天下士人入京,一心为大康为圣上。圣上改律法,是为天下文士带来新生,我等有万人血书证明!” “原是左相大人,只是上面有令,不让旁人入内,还请左相莫要为难属下们。”守卫口上说得恭敬,手已经按在了剑鞘上。 “有令?你们是奉谁的令?圣令在此,本相所说,就是圣上的意思。”沈朝珏手执金令,“谁再敢拦,就是逆反之罪,当杀无赦。” 话语刚落,鱼倾衍手中的剑就逼近了守卫的脖子,已然在他颈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其余随行侍卫拔剑出鞘,两方对峙,守卫摆摆手,“放行!” 城门缓缓打开。 沈朝珏和鱼倾衍先入宫面圣,鱼徽玉回了侯府。 马车一停,鱼徽玉就匆匆下车,看到侯府门口不知何时多出一行侍卫。 鱼徽玉不认识这些人,她快步上前,被侍卫拔剑拦下,“什么人,不准入内!” “徽玉你回来了?”一旁正在与侍卫商议之人听到动静看过来,他面露欣喜走过来,呵斥了拦着她的侍卫,“大胆,把剑给本世子放下。” “你这是做什么?你对我家做什么了?”鱼徽玉立刻与霍琦保持距离,警惕地看着他。 “我是在保护侯府安危,徽玉,你别这样看我。”霍琦上前一步,想去碰她的脸,却被她挥手甩开。 “你别碰我!”鱼徽玉嫌厌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若非是她看了那本折子,或许真被他骗了,她难以想象,定西王妃那般好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让我进去。”鱼徽玉对拦在门口的侍卫道。 侍卫不为所动,只看向霍琦的意思,霍琦冷着脸道,“让她进去。” 鱼徽玉未多看霍琦一眼,快步入内,径直去了父亲院中。 她不在的这段时日,不知侯府发生了何时,彼时侯府内沉寂一片,静得可怕,还有不相识的侍卫在此巡逻,府内的侍从见到鱼徽玉回来了,仅是面露惊喜之色,却不敢出言说话。 平远侯的院内,一名医师正从屋内走出。 “医师,我父亲怎么样了?”鱼徽玉立马握住医师的手臂,医师看到鱼徽玉一诧,在侍卫的目光下并未多言,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鱼徽玉不为难他,连忙进屋,屋内药气苦涩,一瘦削的中年男人躺在榻上,比鱼徽玉离京前看到还要瘦上许多。 “父亲” 鱼徽玉轻声唤他,听不到回应,父亲好像睡着了一般安静。 鱼徽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若是此刻他起来骂她,她也不会反驳一句。 平远侯院里,除了按时诊脉的医师外,只有两个侍卫看着。 等鱼倾衍从皇宫回府时,已是黄昏,他到了父亲院中,发觉鱼徽玉已经在这待了一天,她似乎和父亲说了很多话,等他来的时候,她还在轻声说着。 “发生什么了?”鱼徽玉听到动静,望向身后的鱼倾衍。 鱼倾衍递了一块帕子给她,示意她先擦干眼泪。 屋内还有两个侍卫,鱼倾衍狠狠扫了他们一眼,“还不滚下去。” 侍卫不敢像对鱼徽玉一眼对鱼倾衍,相视一眼,退了下去。 “定西王答应三日后撤兵出皇宫了。”鱼倾衍道,他与沈朝珏入宫,定西王不让任何人见皇帝,最后还是张试与之谈判出了结果。 来时,鱼倾衍已经问过了父亲的病况,医师要他做好准备。 “你要做好准备,日后侯府还有我。”鱼倾衍不做隐瞒,他也不擅长欺她。 鱼徽玉听完,眼眶更红,反之,她看鱼倾衍看起来平静至极,彷佛在说别人家的事,甚至还考虑好了父亲去后,他会怎么安排侯府和鱼氏的后事,做好了执掌侯府之备。“为什么你可以做到这么淡若。你怎么这么冷血?” 她听到父亲病重,一路上都在担忧,而他只顾着朝中之事,就算是事态紧要,他也不该做到半句不提父亲。而今见到了父亲被病痛折磨至此,她忍不住会哭,可他却在说父亲死后,会接手侯府。 “你要我怎么样?和你一样掉眼泪?”鱼倾衍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甚至道,“要哭回自己屋子里哭,别扰了父亲清净。” 面对兄长的冷漠,鱼徽玉气得喘不上气,泪还不争气地往外流,她重重推了他一把,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侯府内的侍卫已经撤去。 回到院中,小灵与鱼徽玉说了这段时日的变数,定西王府的人来了侯府,每日要医师汇报平远侯的病况,侯府上下的侍从不能讨论任何事,更不能出府。 “他们像关犯人一样看管我们,我们都不敢说一句话。”小灵说着说着,哭起来。 “无事了,鱼倾衍回来了,他们应该不敢再这么对侯府了。”鱼徽玉道,虽说讨厌鱼倾衍,但在节骨眼上,鱼倾衍总能起到一些作用。 眼下定西王的兵还在皇宫之中没有撤离,左相持金令也带兵入宫,皇宫一时间聚集了两队兵马,宫内人也安心了些。 定西王带兵入宫后,早朝也罢免了,任何给皇帝的折子都会先一步过定西王的眼,朝中碍于定西王手握兵权都敢怒不敢言,只盼平远侯可以早日醒来。 翌日一早。 定西王府的侍卫又来了平阳侯府,这次不同,一行侍卫等着侯府外,只报定西王和世子来了。 鱼徽玉是从小灵口中得知消息,小灵说,“定西王和世子来了,是来与长公子求娶小姐的。” “他们休想!”鱼徽玉急急去往正堂。 正堂内,鱼倾衍坐在高堂,定西王和霍琦坐在一旁喝茶。 看到鱼徽玉,鱼倾衍皱眉,冷声道,“你来做什么?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贤侄,徽玉与琦儿青梅竹马,起初你父亲也是答应这门婚事的,我们两家本就交好,若能促成这段良缘,你父亲走后,侯府也能有王府庇佑。”定西王始终看着鱼倾衍,“你少时撑起侯府不易,不如依附王府,若考虑清楚,就交出你父亲的兵符。” 第63章 会陪着你 “断不可能。” 一语出,几个男人纷纷看向出声的女子。 鱼倾衍蹙眉,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又有几分劝哄,“你先回去。” “徽玉。”霍琦起身,朝她走来,“你我相识十多年,你若嫁给我,我定会照顾好你。” “你还是死了此心,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嫁给你的。”鱼徽玉道,她听闻了定西王府对侯府所为,怎么可能还会与霍琦好好说话。 方才定西王所言,无非是为了侯府兵符,鱼徽玉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们所行的真实目的。 她父亲病了不久,定西王便不顾情谊带人看管侯府,甚至带兵入宫,如此不忠不义,鱼徽玉怎么相信他们的话。 霍琦没想到鱼徽玉会说出这般狠心绝情的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心想要解释,“徽玉” “琦儿!”定西王看不惯儿子这般低三下四地与一个女子这样说话,不悦打断道,“你非得管她 愿不愿意做什么!生得再美,也早已做过别的男人的妻子。” 鱼徽玉闻言,更是想笑,定西王妃嫁给他真是遭罪,此等粗鄙莽夫怎么配得上那样的女子。 听父亲这般说话,霍琦跟着皱眉,不管不顾与鱼徽玉道,“徽玉,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不管发生什么,我对你的心始终如初。” “够了!”鱼倾衍早已听不下去,命侍从,“送客。” “贤侄,看来兵符一事你是不应了?”定西王阴狠道,“既然如此,休怪本王不顾往日情分了。” “送客。”鱼倾衍重复道。 定西王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霍琦看父亲走了,犹豫着,还是与鱼徽玉道,“徽玉,我父王是心急口快,你莫要往心里去,我对你的心意绝对是真的,不然我不会等你这么多年。” “若你敢对侯府做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鱼徽玉道。 定西王在唤霍琦,霍琦只能先走。 两人走远后,鱼倾衍走来,“你来做什么?还怕我真让你嫁去定西王府不成?” 鱼徽玉自是不会这么想,但还是这么说,“不是吗?你不就是为了侯府可以做出任何牺牲的人吗?我的婚事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我们的性命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鱼倾衍的脸色愈发难看,直至侍从匆忙来报,“侯爷醒了。” 平远侯病后,侯府的医师全都换作了定西王安排的人,如今换了医师。 不等鱼倾衍开口,鱼徽玉先行一步去了父亲院中。 还未进屋,鱼徽玉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咳嗽声,还有她熟悉的另一声音。 是鱼霁安。 老管事见到鱼徽玉来了,擦干面上的泪渍,上前,“小姐,侯爷等着您呢。” 鱼徽玉点点头,明明一直期望着见到父亲,如今到了门口,她又害怕了,害怕看到父亲的病态,害怕得到不好的消息。 踌躇之际,鱼倾衍自她身边走过,直接进了里屋。 鱼徽玉跟在他身后,或许只有他才敢这样面对。 “倾衍,徽玉。”平远侯倚坐在榻边,看到来人,略显乏力地扯出笑,“你们过来,爹爹有话与你们说。” 鱼倾衍看了她一眼,上前一步,鱼徽玉跟着他,没忍住眼泪,扑在榻边,“父亲。女儿来晚了。” 一旁的鱼霁安看着妹妹哭,想安慰的手又无奈放下,最后是鱼倾衍上前,轻拍她的后背,鱼徽玉以为是二哥,抬头看到手的主人有些意外。 鱼倾衍却没看她,与父亲说起要事,“定西王带兵入宫,如今还未撤出皇宫。” 平远侯颔首,“霁安都与我说过了。” 一时沉默,平远侯叹息,见女儿哭得伤心,有些不忍,但又不得不看向长子道,“爹的身体自己知道,等爹去后,侯府就交由你了,倾衍你是兄长,定要护好弟弟妹妹。” 这样的话,鱼倾衍从小到大听过千百遍,父母告诉他,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族中长辈告诉他,要担起鱼氏重任。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鱼倾衍都会没有怨言应下,“孩儿知道。” “我不要我不要父亲离开我们,不要和阿娘一样丢下女儿。”鱼徽玉泣不成声,不顾鱼倾衍会不会像之前一样责备她扰了父亲清净,只想留住在世上最亲的人。 三个男人沉默,鱼倾衍蹲下身,动作略微僵硬地轻抚她的发,“徽玉,兄长不会离开你。” “徽玉,二哥也会护着你。”鱼霁安紧接着安抚道。 “徽玉,你要听兄长的话,以后兄长就是你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平远侯继续交代事宜,鱼徽玉一句也听不进去,把脸埋在长兄的肩膀哭。 等一切交代完,平远侯才安心,“我对你们不够好,也该去跟你们娘亲认罪了。” 鱼徽玉本以为父亲醒过来是好的预兆,以为过不了多久,父亲就能和以前一样下榻和他们一起吃饭,谁料一切都是回光返照。 平远侯醒来后,与三个孩子交代完,又让侍从为其穿戴官服,亲自入宫面见圣上。 定西王见平远侯看起来身子大好,不需三日便撤军离宫,还自主上书离开京州,回了齐州。 等传来定西王到齐州的消息时,平远侯再度倒下,这次醒来比上一次更为虚弱。 朝中老友都来看望,明明病重的是平远侯,却是平远侯最为乐观地在安慰众人,这次平远侯还未说完安抚的话,便撒手人寰了。 屋子里传来细碎的哭声,站在屋外的三个儿女瞬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鱼徽玉要往里走,鱼倾衍拦住她,“在外面等着,出了什么事都不准哭喊。” 老人们说,如果当面哭了,亲人会走得不安宁。 鱼徽玉还是要往里走,沈朝珏拉住她的手臂。 得知她父亲病重的消息,沈朝珏日日都来,却与上次不同的无能为力。 “你放开我。”鱼徽玉斥道。 “里面都是朝臣,等你兄长处理好,你再进去。”沈朝珏道。 鱼徽玉又挣扎了几下,沈朝珏松了手,听到鱼倾衍在屋内说相关事宜,她最终还是没有进去,转身去了院外。 沈朝珏跟在她身边,“这里没人,你若想哭,就在此处哭。” “你不是人吗?”鱼徽玉一时没有缓过来,没有亲眼所见,她不相信。 “就当我不是人。”沈朝珏软下声线道。“我会陪着你。” “我父亲也说会陪着我,娘亲也说会陪着我。”鱼徽玉抬头看他,默了片刻,“就连你之前也是说会陪着我,你们都骗我,明明都会离开。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随口说的一句话,我会记得很久很久,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看着她哭,沈朝珏再也没忍住,将她按在怀里,柔声安慰,“我不会离开你了,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久违地感受拥抱,鱼徽玉任他抱着,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小声流泪。 鱼倾衍出来,看到妹妹被靠在他人怀里,他与沈朝珏对视一眼,没有出声,转身回了院子里。 不知过去多久,鱼徽玉推开沈朝珏,冷静下来。 沈朝珏手指去擦她的眼尾,“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为什么都要离开我,孩子也是,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鱼徽玉找不到原因,“是不是我前世犯了错?所以这是给我的报应。”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孩子的离开,在人面前,这次再不是她一个人偷偷在背后为它哭。 心里的刺越来越明显,沈朝珏感受到它的存在,快要呼吸不过来,“不是的,要错也是我的错。我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我连父亲的职责都没有尽过,我宁可受罪的是我,我宁可死的人是我,也不愿看到你们受苦。徽玉,你怪我吧,你恨我吧,不要自责了。如果有报应,也该是我来承受。” 鱼徽玉看着他,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也会对此自责至今。她一直以为,他不在乎那个孩子的离开。 她愣愣地看着男人,他别过脸,高大的 男人,竟看起来有些脆弱。 她像第一次问他一样,又问了一遍,“沈朝珏,你当初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吗?” 沈朝珏看向她,漆黑的瞳微颤,缓缓启唇,“我一直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 如果真心可以看得见,他会毫不犹豫把心掏出来给她看,怎么证明都可以。 他握着她的手,像她第一次牵他的手,彷佛又回到那个春天,回到她还很没有经历这些困难的时候,她说她想逃,他说他愿意陪她流浪。 到头来是她陪着他颠沛流离,如果再来一次,他想她大抵不会再牵他的手了。 当晚,沈朝珏陪着守灵,没有下雪,侯府却是一片白,白得刺眼,白得寒凉,比雪还要刺骨。 皇帝得闻此讯,下令举国哀悼,三月内不会举办任何喜宴。 消息传出京州,在平远侯下葬当日,齐州传来定西王谋反的消息。 密报加急而来,报中所言,定西王在齐州拥兵自立,随时有可能带兵攻打而来。 与齐州相邻的是江东,江东鱼氏已经先一步传来密报,说城外已经有了动静。 密报接二连三涌来,刚忙完父亲的下葬,鱼倾衍来不及应付父亲后事,将事情交给鱼霁安,便匆匆召族内之人密谈。 事情说是交给了鱼霁安,实际上都是沈朝珏在处理。 常常忙到深夜,这几日他睡在鱼徽玉房中。第一日是他忙完要走,走之前去看了鱼徽玉,鱼徽玉睡梦中朦胧看到沈朝珏,她知道他是在帮侯府做事,半梦半醒道,“你累了吗?睡会吧。” 沈朝珏轻轻躺在她身侧,帮她掖好被角,碰到女子微凉的手时,干脆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见她静睡没反应,也安心下来。 翌日,鱼徽玉比沈朝珏先醒来,看到睡在身侧的男人,鱼徽玉轻叹一声,“” 鱼倾衍与人在竹间书房商榷了三天三夜,侍从也不见他出来。 沈朝珏与鱼倾衍回京,姜迈来京上任,姜雪也随着他们来了上京,暂住侯府。 侯府遭此变故,这段时间,姜雪不便来寻鱼徽玉。 “郎君这么久没有出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姜雪从侍从口中得知鱼倾衍在书房待了三日,不免有些担忧,思虑再三,还是来找了鱼徽玉。 姜雪一进屋,看到鱼徽玉刚洗漱完,“我实在担心郎君。” 还未等鱼徽玉开口,自屏风后走出一男子,他理着外衫,未看姜雪,只是与鱼徽玉道一句,“我走了。” 第64章 原谅兄长 沈朝珏神色自若,如同出入自己家般随意。 他出门有一会了,姜雪迟迟没有缓过来,“左相他” 鱼徽玉不便解释,转开话题,“呃,你吃早膳了吗?” “没”姜雪还未回过神,沈朝珏只短短出现了一会,像梦一样突然。 姜雪已经听说了沈朝珏与鱼徽玉的关系,知道他们是和离过的夫妻,既然和离,沈朝珏怎么会大早上从鱼徽玉的房中出来。 “一起吃些吧。”鱼徽玉道。 侍从送来了早膳,这几日会有朝臣或是父亲的同僚来府上悼唁,鱼徽玉安排膳房多做些膳食,留大臣们在此用膳。 膳房准备的膳食较为清淡,侍从端了燕窝枣粥和小菜来。 姜雪喝了两口,仍是忧心,“不知道郎君是否用过早膳了。” 见姜雪在一旁担心不止,鱼徽玉不想起鱼倾衍都难,父亲去后,他一直在忙府上的事,如今江东传来急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鱼倾衍出书房的消息比他先到鱼徽玉的院中。 姜雪刚走不久,小灵听到消息匆匆来报,“小姐,听老管事说,长公子要去江东。” 平远侯一去,定西王再无忌惮,他看不惯朝中年轻的新臣和少帝多时,在齐州的军队已经蓄势待发,随时有进攻的可能。 江东与齐州最近,若连武族出身的江东失守,江东身后的州府更是难敌定西王兵马之势,届时一路直达京州,大康岌岌可危。 鱼氏为首的世族已在江东备战,鱼倾衍商讨后决定先回江东,为皇帝争取援兵时间。 只要守住江东一城,大康便安稳一日。 鱼倾衍出了书房,未回自己院中,也没有去应付来侯府的臣子,而是径直去了妹妹院中。 鱼徽玉得知消息,思绪万千,与以往父亲出征不同,长兄没有上过几次战场,他还受过伤,当真可以应对得了久经沙场的定西王吗。 父亲死后,他没有掉过一滴泪,她埋怨他单薄亲情,恨他冷血无情。但鱼倾衍到底是她的亲哥哥,她再觉得他有万般不好,也没想过要他出事。 鱼倾衍到屋内时,鱼徽玉正在踌躇要不要去找他问个清楚,却看到他自己来了,她看到来人一愣,想说的话瞬时一句说不出口。 她虽性子温和好说话,骨子里却是执拗倔强的人,别扭地不知该如何下台阶,所以总是自己憋着,最期盼遇上一个会哄着她的人。如果不被察觉到女儿家情绪也没关系,她会劝自己理解对方的苦衷,会自己安慰好自己,总之不会真正去痛恨一个人。 三日未见,鱼倾衍似乎清瘦了些,与鱼徽玉相似的眉眼间携着几分疲倦。 鱼倾衍一进屋,没有提及要去江东的事情,没有说府上繁忙的事务,没有告诉鱼徽玉京外的变数,他坐到鱼徽玉身边,兄妹二人并肩坐在窗边,日光落到二人身上,是快入冬时少有的温暖。 鱼徽玉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看他抬起手指,袖间飞出一只蝴蝶,它不从窗离开,绕在鱼倾衍指尖飞舞。 鱼徽玉眸光一亮,诧然地看着这只围着鱼倾衍的蝴蝶。 “你把手伸出来。”鱼倾衍道。 鱼徽玉不明所以,还是照做。 鱼倾衍的手指触及鱼徽玉的指尖,引领蝴蝶停留在她的指上,蝴蝶落在鱼徽玉细指上休息,没有飞走。 淡蓝色的蝴蝶,翅膀上有美丽的纹路,窗户始终开着,它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可一直停在鱼倾衍身边。 “为什么它不会飞走?”鱼徽玉问道。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般爱问这些问题,不会纠结有没有被人在乎,有没有爱她,那个时候也很幸福,在意的越多,反而患得患失。 “我养的。”鱼倾衍随口道,他抬抬手指,蝴蝶又飞回到他手中。 鱼徽玉迟疑地看着他,鱼倾衍是日理万机的侯府长子,自幼苦学诗论经纬,精通六艺,怎么会有闲工夫做养蝴蝶这种“不务正业”之事。 如此看来,她确实不了解他。 鱼倾衍注意到她的神色,了然了鱼徽玉的想法,他没有情绪变化,“幼时你在侯府抓蝴蝶,蝴蝶飞走了,你哭得伤心,后来我与一位御蝶师学过,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惜你那时离开侯府了。” 再后来,与他也不说话了。 “喜欢也是幼时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鱼徽玉微讶。 她都已经忘记了鱼倾衍所说的话,只觉得印象模糊,分不清是不是梦。 像他说过的话,她记得,他忘了。两个人彼此都记得对方不经意的事。 鱼徽玉看着翩然飞舞的蝴蝶,它看起来与鱼倾衍格外亲近,像能体会到人的情绪一般,偶尔飞到鱼徽玉面前。这次没了鱼倾衍的指引,鱼徽玉伸出手指,它落在她的手上,鱼徽玉欣喜不已。 “你想放它走吗?”鱼倾衍开口。 “可以吗?” “都可以。” 鱼徽玉将手探出窗外,蝴蝶向外飞去,越去更广阔的天空。 “我要回江东了。”鱼倾衍终是道。 鱼徽玉早已听说,但亲耳听到,还是蹙眉。 眼下江东即将点燃战火,却有人前仆后继地往江东去,身为江东鱼氏的新家主,鱼倾衍不必多说,定是会去的。 鱼徽玉没有理由说出不让他走的话,很多时候,人都是迫不得已的,哪怕身居高位,也有不得不的时候。 蝴蝶飞出了侯府,去了蓝空。她的兄长出了侯府,是奔赴烽火。 “你的手好些了吗?”鱼徽玉问道。 “左手一样可以上阵杀敌。”鱼倾衍取出一块令牌,是父亲离开的前一夜交给他的,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将鱼氏和侯府交到了他的手里。 银制的令牌上承载了无数道刀剑的刮痕,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连同鱼氏的责任,平远侯一并交到了年轻的儿子手里。 “如果我出事了,侯府就靠 你和霁安了。”临走前,鱼倾衍把令牌交给了鱼徽玉。 鱼徽玉这才发觉,他不止是她的哥哥,她不该只以妹妹的视角要求他做到哥哥的义务。他是侯府的长子,身后是世族的荣辱重任,在担起鱼氏这一点上,鱼倾衍做的比任何人都负责。他和沈朝珏一样,背负家族,鱼徽玉从来没有听到他们说过一声抱怨。 他是鱼氏的骄傲,可鱼徽玉只把他当作一个哥哥看待。他们关心他会不会带领鱼氏继续站在荣光下,她关心他的手疼不疼。 “我不要你说这样的话!”鱼徽玉的手捂住他的唇。 鱼倾衍拉下她的手腕,长指攥着,没有松开,他第一次握她的腕子,原来女子的手腕这么细。“徽玉,我知道你恨我,我想了想,还是该和你说清楚,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讨厌你?以前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只想你过得好,可却做的不对伤害了你,兄长与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我都原谅你了。你也原谅我吧。”鱼徽玉说着说着,红了眼尾,她的心思很简单,只要感受到被在意,就什么都放下了。 “哪有哥哥记恨妹妹的?我从来没有真正怪过你。” 鱼倾衍轻轻放下她的手,“到了江东,我会写信给你。” 鱼倾衍从出书房到前往江东用了不到两日,他走得匆忙,让人彷佛觉得他还在。 离开前,鱼倾衍去见了沈朝珏,两个人冰释前嫌,却保持一贯的沉默。 那晚。 鱼徽玉听说两个人喝了许多酒。 她刚想出门去找二人,一开门,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沈朝珏站在门口。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鱼徽玉皱眉,话里有责备的意思。 “没喝多少。” 沈朝珏立于原地,夜里外面冷,鱼徽玉让他先进来。 “我长兄呢?” “出发江东了。” “现在?”鱼徽玉一怔,不知沈朝珏说得是不是醉话。 “嗯。”沈朝珏喝了酒,面色如常,眼眸微迷离地看着鱼徽玉,继续道,“我们喝着喝着来了书信,他担心齐州会有动静,一刻都等不了走了,不然我们还能喝。” “真是胡来。”鱼徽玉越听,眉头越紧,他们两个朝中要臣平日都是如此么,喝到大半夜还能去办公事。 “你别担心。”沈朝珏从背后抱住鱼徽玉,面颊贴着她光洁如玉的后颈,“我已寄书给舅舅,让他带兵符从北地前去江东援助,等解决朝堂事务,我也会去帮你兄长。” 酒气将鱼徽玉包围,身后男人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肢,鱼徽玉的手按在他紧实的小臂上,“这次会不会很危险?定西王会降吗?难道他真的要开战?” 鱼徽玉活这么大,第一次遇到造反这等大事,她知道这次非同一般。在来往侯府的臣子中,鱼徽玉听到他们说要劝降定西王,看到每个人面上的忧虑,鱼徽玉心里跟着隐隐不安。 鱼徽玉也知道,沈朝珏与鱼倾衍有意瞒着她。这次她认真地看着沈朝珏,“你与我实话实说。” “难说。”沈朝珏还是说得好听了些,定西王性子自大暴戾,劝降一事可能性小之又小。 “圣上说了,定西王若要开战,定与他奉陪到底,届时我们一定会胜。”沈朝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你很担心鱼倾衍吗?放心,他不弱的,江东兵力足够,何况援军马上就到。” “我怎能不担心?为什么你们不懂?我真的不想身边的人出事。”鱼徽玉拉开他的手臂,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沈朝珏。 “我知道。” 第65章 不想等了 齐州如今大乱,已被定西王占据,城内闭锁,朝中得不到齐州的半点准确动向,只有人在江东听到齐州城中操练兵马的声音。 平远侯刚下葬不久,其长子便领下族中担子,即刻赴往江东。 那日放走的蓝蝴蝶没有再飞回来过,鱼徽玉想它是去了自由的天地,鱼倾衍临走前与她说过,等到了江东,会写信给她。 现下鱼倾衍离开侯府不过几日,想来最多才到一半的路程。 来侯府的人逐渐少去,因为在外人看来,侯府没什么可以商议要事的人了。 皇帝忧心叛乱一事,朝中事务繁重,沈朝珏常常在宫中留至深夜,他出了宫不回相府,日日都来侯府。 “府中已经无事了,你不要再来了。”鱼徽玉忍不住道。 “怎么?没用处了就让我走。”沈朝珏环住女子纤细的腰肢,细嗅她发间的兰香。 之前二人定下的婚约已在京中人尽皆知,何况他们本就做过夫妻,对于沈朝珏日日到访侯府一事,没人觉得奇怪,眼下都重心于定西王一事,儿女情事的闲谈在这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剩下的事,我二哥可以应对。你不是忙吗?这样来回折腾岂不是很麻烦?”鱼徽玉轻轻推开他,转过身面对男人的脸。 “可我想见到你。”沈朝珏背光而立,眼底看不清情绪,这几日他从宫里回来的越来越晚了,天微亮又离开,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他想看到她,哪怕一日就见上一面,看到她便觉得心安。 鱼徽玉哑然,由着他留宿在此了。 她的心也不安稳,身边有人陪着,稍微好受些。 鱼倾衍离开侯府十日有余了,鱼徽玉还没有等到他的信,她问沈朝珏关于兄长的情况,沈朝珏只摇摇头。 姜雪看起来似乎比鱼徽玉还要担心鱼倾衍的情况,她问弟弟,鱼倾衍此行会不会有危险,姜迈似看出姐姐的心事,与她说了些事态情形。 眼下战火随时都有可能点燃,姜雪本打算回镜州的事也搁置了,各州府防范未然,进入警惕之中,出行变得异常艰难。 然看似最安全的京城,实则最为危险,京中街道随时可见巡逻的官兵,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引得百姓惊慌。 出府都变得不容易。 姜雪问鱼徽玉哪里有祈祷灵验的寺庙,鱼徽玉只去过一个,姜雪请她陪同。 鱼徽玉答应下来,在大事上起不到用处时,人们就会选择相信上天。 沈朝珏不放心她外出,说什么都要陪着。 去寺庙的日子选在沈朝珏闲暇的午后,听闻皇帝病了,多是因为忧心所致,众臣跪劝下,皇帝才答应休息下来。 寺庙在郊外,少有人来,上次来这个寺庙快有两年了。 寺庙之中,有僧人在诵经,问了住持,才得知是因为此处国事,僧人们在为国事祈祷。 姜雪与他们说过一声后,去了佛前。 鱼徽玉和沈朝珏走在寺庙的青石板路上,上午下了小雨,地板湿迹未干,路边的青草挂在雨珠。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一条路,和以前一样,不出声默默走了许久。 沈朝珏握住了鱼徽玉的手,鱼徽玉回首看他,沈朝珏问她,“要去祈祷吗?” 鱼徽玉想了想,点点头。 高大威严的佛像前,鱼徽玉先跪下,沈朝珏跟在她身后。 鱼徽玉双手合十,垂首闭上眼,她有太多话像对佛祖说,问父亲在那过得好不好?母亲在那怎么样了?求佛祖安顿好离开的人,求佛祖保佑身边的人。如果要付出代价,她都可以接受。 等她缓缓睁开眼,想到什么,看向身侧的男人,他正在看着她。 鱼徽玉的心愿是放在心里说的,他不会听见。 听不听见也无所谓,以前她的心愿是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的,他不会帮她实现。 鱼徽玉出了佛堂,她不知道沈朝珏会不会许愿,他以前就不迷信,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心愿落空过太多次,鱼徽玉没有他这样的自信。 这么多年,被风雨打磨过这么多次,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从前的自负,总之看起来比以前还淡漠。 姜雪是红着眼回来的,据她所言,鱼倾衍离府前,她去找过他,“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郎君走得匆忙,我就与他说了两句话。” “等他回来姜姐姐再说也不迟。”鱼徽玉给她递帕子。 “你说得对,等他回来我再与他说。”姜雪点点头。 回到侯府,鱼徽玉听说姜雪去清扫了鱼倾衍的院子,还帮忙修剪花枝。 她闻言叹了口气,总觉得看到了当年等沈朝珏回来的自己,只是男人们不会领情。 宫中时而传来信件,是九公主付挽月写给鱼徽玉的,鱼徽玉还未来得及细读。第一封在她父亲病逝时关心她是否安好,第二封是她兄长走时询问她的近况,第三封是邀她入宫叙叙。 自从发生了定西王谋反,皇帝不许付挽月出宫,让她在宫中学习就好,宫外之事只能从宫人口中打听。 付挽月日子乏闷,身为公主,再如何草包,遇上家国大事,也会跟着担忧,何况她将皇兄每日的叹息看在眼中。宫人又不与她多说,除了女师,她每日面对的只有宫人。 三日后,沈朝珏告诉鱼徽玉,她兄长已经到了江东。 彼时齐州还没有动静,一切看起来很安宁。 皇宫之中召鱼徽玉入宫,说是九公主想她了,其他的一句未提。 没有适当的理由,鱼徽玉有拒绝的余地,但她还是去了宫中,是清晨和上朝的沈朝珏一同入宫的。 沈朝珏正坐在轿中,手里还在看兵书。他最近看了很多兵家书籍,鱼徽玉从前不曾见他看过这些,多是看些经论诗文。 沈朝珏看得正深,鱼徽玉轻轻靠在了他的肩头。 “困了?”沈朝珏回过神问她,他平日醒的时候,鱼徽玉都还在睡。 “不困。”鱼徽玉道,她从沈朝珏手中抽出那本书,前后看了看,“我父亲的书?” “嗯。你兄长给的。”沈朝珏道。 平远侯身经百战,想必定是有些门道。 鱼徽玉笑出声,想起父亲挑灯皱眉硬看书的模样,“这些是张太师让我父亲看的。” 准确来说是张太师迫使她父亲看的。 沈朝珏在国子监学文,在大理寺查案,在燕州治理,在青州办暗后险事,回京在张太师手下学的便是政务。 张太师是一位才品极佳的老师,鱼倾衍和鱼霁安就是自幼跟着他学习。 “怪不得此书这般奥妙。”沈朝珏看的这本,讲究的便是兵家策谋。 “你看吧。”鱼徽玉将书还给了沈朝珏。 沈朝珏执书,目光不在书页上,“等我下朝,我来找你。” “我不想等你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定会与圣上商榷要事。”鱼徽玉摇摇头。 沈朝珏默然,片刻后道,“那你在家里等我。” “不等,等你回来我都睡下了。” “” 到了皇宫。 沈朝珏去了朝堂,鱼徽玉去了付挽月的宫殿。 付挽月是昨日给鱼徽玉递的书信,没想到她今日一早便来了,鱼徽玉来时,付挽月还在梳洗。 “你用膳了吗?陪我一起吃点吧。”付挽月见到鱼徽玉很是欣喜,她知道平远侯离世,不好问及鱼徽玉现况如何。 鱼徽玉出门前已经和沈朝珏一起吃过了。 皇宫的膳食极为精致,付挽月劝说下,鱼徽玉尝了些。 “太可恶了!定西王还说什么与我父皇君臣情深,竟以父皇的遗诏逼迫我皇兄让出政权!将我们皇室威严置于何地?”付挽月气急,说完长叹一声。 “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应对。”鱼徽玉显得平静很多,她鲜少这般怨骂。 “唉,鱼伯伯不在了,定西王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听闻你兄长去江东守城,真是难为你们鱼氏了,终是我们皇室亏欠你们的。”付挽月少见的沉稳,能说出这般情深意重的话。 “要亏欠也是亏欠我父兄,与我没多少关系,我什么都做不了。”鱼徽玉除了担忧,只能担忧。 “怎么会不亏欠你呢?你父兄出了事,就是对你最大的亏欠,我皇兄与我说过,臣子的家眷也是一样重要。”付挽月道。 “圣上当真是仁君。” 皇帝忙于公务,无心再关照付挽月的课业,这番鱼徽玉入宫不必再帮她完成课题,二人在一块寒暄了些话。 为了让鱼徽玉心情好些,付挽月还拉她一起下棋,付挽月虽说学术一般,棋艺倒是尚可,鱼徽玉问及原由,是她皇兄所教。 以前鱼徽玉只与沈朝珏下过,他总是轻而易举地赢她,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和付挽月对弈,二人水平相同,倒是下得还有几分乐趣。 等离开付挽月宫殿时,已是天黑。 鱼徽玉坐在轿子里,侍从提醒她有烛火靠近。 等来人上了马车,他一愣,“你还没有回去?” 她这是在等他? “你怎么才来?”鱼徽玉问。“我等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若是放在从前,鱼徽玉会傻傻地说没等多久,让对方心安理得。 “圣上留我与太师谈事。”沈朝珏解释道,又补了句,“对不起。” “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鱼徽玉淡淡道。 等半个时辰算早的了。 沈朝珏无言以对,他靠近鱼徽玉,轻轻抱住了她,男人的骨架比女人大,只稍稍一抱,女子身子被全然包裹住。 男人身上的气息环绕着她,吻如雨点般落在柔软的面颊上,鱼徽玉不语也无动于衷,神色淡然。 沈朝珏注视女子明丽的面容,目光渐渐落在了她的唇瓣,他俯首,靠近她的唇,对方却微微侧开了脸,让他吻了个空。 沈朝珏动作僵住,气氛一瞬凝结。 第66章 似有间隙 弦月半掩雾中,今夜没有星光。 面对她的躲避,沈朝珏显得茫然无措,他徐徐松开了手,凤眸黯淡下来,直挺的脊骨似乎微微弯曲。指尖顿时发凉,心被刺了一下,怎么比受过的任何伤都要痛。 鱼徽玉侧首看向轿窗外,外面太黑了,车轿内也不算明亮,她看不清沈朝珏面上的情绪,晦涩难懂,是她从未见过的。 回到侯府已是深夜,鱼徽玉沐浴后躺在榻上,一会便睡去,沈朝珏坐在榻边看了她许久,俯身蜻蜓点水地吻了女子的唇瓣后,才躺在她身侧。 他手臂圈过鱼徽玉的腰身,满足地把脸贴在她的后颈,闭上眼,极小声地唤她,“徽玉” 沈朝珏的声音很轻,还没他胸腔里的心跳声重。 今日在皇宫中,鱼徽玉答应了付挽月,明日还会去陪她。鱼徽玉接连去了几日,两个人只是下棋,还会以棋局类比当下情形,但她们对政事的见解不深。这种事需要人教,自学不了。 鱼徽玉听付挽月说,孟兰芷日日都会到皇宫,她会与皇帝谈论政事,比她们知道的多。 在鱼徽玉去江东的这段时日,孟兰芷甚至已经入朝在皇帝身侧辅佐,成了朝中唯一女官。 “她当真是厉害。”鱼徽玉道。 在燕州时,鱼徽玉听沈朝珏说过,孟兰芷与他师出同门,是一位在燕州隐姓埋名的老先生,学识极为渊博,只收过他们两个学生。 某些地方,沈朝珏与孟兰芷很相像,他们性子沉稳,又不怕苦肯学,心里又强大,这样的人很容易坚持走远。 鱼徽玉甚至觉得他们般配,她前几日还笑着和沈朝珏说过这个想法,沈朝珏表现得极为不悦,他非要说与她才是天生一对。鱼徽玉当作没听见,沈朝珏便捧着她的脸,迫鱼徽玉看着他,她的眼睛里看不出从前的情谊,最后是他承受不住别开视线,仓皇而逃般匆匆出了门。鱼徽玉看得太久,眼睛发酸。 付挽月问鱼徽玉以后会不会再找别的男人,鱼徽玉摇摇头。不是否认,是不知道。 她没有想过这些,想了也不知道答案。鱼徽玉最爱沈朝珏的时候,想的是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可抵不过岁月难熬,终是离心。 再找其他男人就不会有坎坷了吗? 年少时无知者无畏,她还能像从前那样无所畏惧地爱上别人 吗?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适合她? 她经历过的大多事,只有沈朝珏知道,是与她共苦的男人,大抵是最能体会她心里难言之痛的人。 再找别人,他会懂她吗?会不会再经历一次? “我想找到和我皇兄一样好的男子。” 鱼徽玉和付挽月想的不一样,付挽月找男人考虑的是对方会不会是她喜欢的,而鱼徽玉要想到很多。 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若定西王动兵,大康的命数都会因此改变,更别说他们这些人。 皇帝决定派人劝降定西王,张太师在朝堂上自荐,皇帝考虑到太师是全然不会刀剑的文官,担心其安危,犹豫不决。 距鱼倾衍到江东已有时日了,鱼徽玉没有等到他的信,听沈朝珏说,江东已经开始加固城防,兵马整装待发,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鱼倾衍定是太忙了,没空给她写信。鱼徽玉这样想。 姜雪也关切鱼倾衍的行迹,常常与姜迈打听,只是能得到的消息不多,她一得知什么,就会来告知鱼徽玉。不过大多都是沈朝珏与她说过的。 除了姜雪,还有人也关心鱼倾衍。 鱼徽玉这段时日常来宫中找付挽月,自二人和好后,付挽月对她颇为喜欢依赖。 一日,付挽月提前被皇帝唤去,鱼徽玉也退下了,路上遇到了一位宫女,她对那宫女有些印象,思索片刻道,“你是徐妃娘娘宫中的?” “正是。”那宫女点点头,这次不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从正路带鱼徽玉去了徐妃宫殿之中。 徐妃入宫起,皇帝就对她颇为宠爱,这几月恩宠不减,更是将协理后宫的权力交给了她,赏赐无数,还抬了她父亲的职位。 宫中都道徐妃是最有可能诞下皇长子之人,预断将来后位都是她的。 鱼徽玉踏入殿内,与上次来相比,更为奢华。 只是住在这里的人不太开心,即便是妆点过,看起来面容仍稍有憔悴。 “徽玉妹妹。”徐清漓看到鱼徽玉,眼中堪堪有了光熠,她拉鱼徽玉到身侧坐下。 “徐妃娘娘。”鱼徽玉未来得及行礼,人便被推坐到了软榻上。 “你们先下去。”徐清漓吩咐宫人道。 如今徐清漓盛宠,就连皇帝安排的宫人都领命退下。 “徽玉妹妹,听说你兄长从江东救回了一个女子带回了京城,是镜州姜氏的嫡女吗?”徐清漓问道。 此事少有人知,鱼徽玉没想到徐清漓在宫中都能打探到。 见鱼徽玉点点头,徐清漓紧张的神色黯然,整个人泄了气,良久,她道,“镜州姜氏与侯府倒也般配。出手相救,还带回侯府,想必你兄长对那女子也是有情意的。” 说到此处,徐清漓难掩羡色。 当初是徐氏先悔婚,她入宫多年,鱼倾衍一直没有再定亲事,她私心以为是他对她还有情分在。可他迟早也是会成亲的,徐清漓每每想到此处,便心痛不已。 若非家族落败,兄长没有担当,她怎么会与他退婚,以自己的后半生换取家族利益。看鱼倾衍在退婚后沦为笑谈,徐清漓比谁都痛苦。 皇宫相见,他都有意避她,徐清漓知道,是为两人不落口舌。此后她只能偷偷望他,在宫里有意无意打探他的消息,得知他与谁家女子走近,会悄然落泪。 本该嫁给他的人是她。 鱼徽玉不语,不知说什么安慰的话,来时她便想到了,徐清漓找她定是为了打听她兄长的事。若不是鱼倾衍,她都不会见到徐清漓。 “娘娘如今得宠,也应该放下往事了。”鱼徽玉轻声道。 听到此话,徐清漓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什么受宠,你有所不知,圣上看似日日来我宫中,无非是与我吟诗作画,谈论诗文。他从来没有没有碰过我,宫中还言我会诞下皇长子,根本是不可能的。” 鱼徽玉诧然,据徐清漓所言,皇帝与她相敬如宾,好像没有外人口中传的那么受宠。 徐清漓一开始也不愿皇帝碰她,她还寻了各种原由推脱,后来发现是她多虑了,皇帝也没有要靠近她的意思。 皇帝似乎只是欣赏她的才学。 “事已至此,我也不奢求什么,只希望长公子可以平安无忧。”徐清漓自得知鱼倾衍赴往江东起,便时常睡不安稳。 他一个善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温润文臣,蓦然替父披甲策马要上沙场,实在叫人不安。 “徽玉妹妹,你可有长公子的消息?”徐清漓难以安心,多方打听,只是能得知的事情很少。 鱼徽玉摇摇头,“兄长没有给我来信,我也忧心。” “你莫要想太多了,长公子吉人天相,定会无事的。”徐清漓安抚道,只是此话不知是安慰鱼徽玉,还是她自己。 鱼徽玉点点头,只能寄希望于此,可心中惴惴不安。 当夜,她与沈朝珏睡下不久,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沈朝珏起身开了门,鱼徽玉还在睡,她隐约听到是二哥来与沈朝珏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鱼徽玉撑起身子,撩开帷幔下榻,沈朝珏听到动静转身,褪下外衫披在了走来的鱼徽玉身上。 正是快入冬的时候,夜风吹来凉意沁骨。 “徽玉。”鱼霁安看向妹妹,思索再三,还是与她说了,“江东急报,夜里开战了。” 当夜,战火点燃城墙,火箭如雨,照亮整个江东城,让人误以为天明。 “长兄怎么样了?”鱼徽玉忙问道。 “兄长领兵抗敌,短暂击退了敌军,只是不知他们何时还会再打回来。”鱼霁安道。 虽是预料之中早晚会发生的事,亲耳听到,难免惶恐不安。 那晚,鱼徽玉再难入眠,沈朝珏陪在她身边,两个人无声等到天亮。 一早,定西王进攻江东城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州城内。 翌日,沈朝珏洗漱完,看到坐在榻上的鱼徽玉,轻叹一声,“舅舅快到江东了,若定西王不降,那便开战。” 鱼徽玉没有回应,沈朝珏靠近,他伸手想理她垂落的青丝,再一次被鱼徽玉避开。 “徽玉。”他唤她的名字,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朝珏不想她用冰冷的目光看他,这段日子,她似乎没有那么抗拒他,可又总那么冷漠,明明和过去一样同吃同住,却好似有了间隙。 一道看起来小小的间隙,实则让他觉得深不见底。 “你回相府吧。”鱼徽玉开口。 这一次,沈朝珏没有拒绝,轻轻颔首。 走之前,他将书案收拾好,整洁得好像他没有来过一样。 关门声响起,鱼徽玉躺下,用锦被蒙住脸。 后面几日,沈朝珏都没有再来过侯府,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鱼徽玉心里消失了,她每日会去皇宫,他也每日会去皇宫,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鱼徽玉不会像徐清漓一样主动打听沈朝珏的动向,只偶然听到时会不经意驻足。 付挽月当她不喜欢沈朝珏,几乎不会说起,除非是紧要的事,“你知道吗?皇兄要派沈大人去劝降定西王。” 第67章 人质 定西王突然攻打江东,朝堂紧急商榷,文武众臣吵得不可开交,激进派要迎战,保守派觉得可以先商谈。 皇帝打算派人劝降定西王,开出不错的条件,只要定西王卸甲归田,皇帝会不计前嫌,留金银宅邸给他养老。 太师张试要去,可考虑到其年岁身体,皇帝实在不忍,最后沈朝珏提出他去,左相足智多谋,皇帝点点头应允了。 鱼徽玉不知道这些事,沈朝珏没有与她说过,她以为沈朝珏会来告诉她,可等到沈朝珏要走的前一日,鱼徽玉都没有等到。 此番沈朝珏前去,同行的人不多,只有姜迈与几个官员。 还是姜雪告知鱼徽玉这些细节,他们启程的早,姜雪清晨便出门了,鱼徽玉陪着她。 车轿在城门口。 姜雪下轿,去与弟弟送别,千叮咛万嘱咐。 “姐姐,你先回去吧。我与老师忙完便回来了。”姜迈劝道。 姜雪无意提及鱼徽玉也来了,一旁的沈朝珏望向停靠在城下的车轿,车轿里的人没有下来。 沈朝珏有一瞬想上前再看她一眼,想到她素来不喜欢分别场面,他下意识想,她会不会也舍不得他。 她不愿出现,想必是不想见他。 那日答应离开侯府,与他们和离之时相同,是深思熟虑后冷静的决定,他不忍强求她的选择。 但结果是,只 要他一旦放手,他们就再不会有接触了。 车轿内。 鱼徽玉专心看着之前遗留在轿中的兵书,上面有她熟悉的字迹。 忽而听到动身的马蹄声,鱼徽玉执书的手指收紧,等她掀起轿帘,只看到已经远去的背影。 “徽玉妹妹,你还在乎他对吗?你心里有他,为什么还要他走。”姜雪看向身侧的鱼徽玉。 可人对人的依赖不一定是喜欢,也可能是习惯。 鱼徽玉习惯了看他离开,少时她将沈朝珏看作她想成为的样子,看着他一步步向上,彷佛走那么远的是她自己。 鱼徽玉甚至忘了年少的自己为什么会奋不顾身地跟着沈朝珏,辛苦和痛苦是两样不同的感受,但那段时日,她不觉得辛苦。她单纯爱着他,像水一样干净的情意,不掺杂一丝怨恨。 可惜年少的一切不会回来,多年磨练,人也变得深沉寡言。 从京城到江东的距离不近,快马加鞭也需要半月。 沈朝珏离开京州的第十日,他大抵还没到达江东,江东先传来了好消息。 鱼倾衍设谋生擒的世子霍琦。 消息传回京中,朝堂大喜,有臣子提出以霍琦逼迫定西王归降,毕竟霍琦是定西王的独子。 皇帝点头,令江东先押送霍琦回京,等定西王愿意回京归降,再放人。 江东。 自鱼倾衍来江东后,加固了城防,在城门口设下重重机关,定西王一次进攻不成,不再轻举妄动。 定西王没想到没上过几次战场的鱼倾衍真有几分能耐,定西王还曾派人送书信让鱼倾衍和他一起杀到京州。 没想到被鱼倾衍用几句文绉绉的话羞辱了。 齐州按兵不动多日,霍琦按耐不住了,提出一计,绕后进攻。 未料被鱼倾衍识破,还将计就计,不眠不休蹲守三日,终于不费一兵一卒生擒了霍琦。 江东官衙。 “大人,京州来信,说先押送霍琦回去。”侍卫来报。 鱼倾衍看了书信内容,“押送霍琦一事紧要,我亲自押送他回去。” 霍琦被擒,定西王坐不住了,还派暗卫来江东城劫人,屡屡开出条件要鱼倾衍放人,更是扬言不放人就要全力攻城。 从江东到京城足足要半个月之久,这一路上定要万分谨慎,定西王定会有所动作,鱼倾衍不放心交由他人。何况听闻沈朝珏没几日就要到江东了,沈朝珏来江东官衙,他也放心。 “此物交给沈朝珏,我不在,鱼氏听他调动就是了。”鱼倾衍解下一块令牌交给江东知府。 “是。” 鱼倾衍离开前,回了趟老宅,来了江东后,鱼倾衍一直住在此处,他和妹妹离开的不久,有时恍惚,总想叫妹妹一起用膳。 鱼倾衍去了趟鱼徽玉的院子,当时父亲病危,他们走得匆忙,妹妹房中有很多东西都没带走,看着这些,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 走之前,鱼倾衍修剪了她院中的花栽,等她回来,看到心情也会好些。 霍琦被擒后,丝毫不惧,他本就是一名猛将,普通的木制牢笼根本管不住他,曾硬生生打断过木桩,好在当时侍卫多,还是将他再度拿下了。 因此,鱼倾衍不放心他人押送,亲自带霍琦回京。 一路上,霍琦口中辱骂不断,“鱼倾衍,你用卑劣的计谋抓了我,算什么男人?有本事与我打一场。” 鱼倾衍听了一路,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听到不快时,故意颠簸,让霍琦吃些苦头。 皇帝想拿霍琦威胁定西王,定西王性子刚烈,爱子如命,故而皇帝有令,不得对霍琦用刑,还要众人礼待。 1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从北地回京,不就是因为你是个残疾的废物吗?武侯之后,我若是像你一样废了手,我都无颜活在世上给父亲丢脸。你和皇帝一样躲在京城多年,若没有我和我父王在前阵杀敌,哪有你们的逍遥日子过?”见鱼倾衍无动于衷,霍琦气急败坏,越骂越烈,“你个废物,放了我,敢堂堂正正与我打一场吗!你们鱼氏不过如此,胜之不武,真是给平远侯蒙羞。残废,就算我用左手和你打,你都接不住我一招。” 激将法没用,鱼倾衍连一眼都没看他,倒是同行的侍卫听得生怒,不由得望向鱼倾衍的脸色。 激怒不了鱼倾衍,霍琦终于安静了一会,片刻后,又自言自语起来,“我父王定会来救我的,届时将你碎尸万段解我心头之痕。等我们占领了京州,徽玉就是我的了,我与她再也没有人能阻碍。” “你说什么?”鱼倾衍长指攥紧缰绳,迫使队伍停下,声线冷得发寒,长剑直指霍琦眉心。 在沙场司空见惯,剑气逼人,霍琦没有半分畏惧,冷笑出声,“我说我与徽玉,再也没人能阻止。” “大人!不可。”亲随提醒道。 霍琦笑出声,“断了手的废物,你敢杀我吗?你若真杀了我,我还会对你有几分敬佩。” 鱼倾衍收剑回鞘,没有再理会,任霍琦骂的口干舌燥,也不给他一口水喝。 途中路过长桥,不知为何,桥体断裂,队伍一时过不去。 前去查看的侍卫回来禀告,“大人,桥体经久,前几日下了大雨,因被雨水浸得不堪重力断开,怕是要修后才能通行。” “先修桥吧。”鱼倾衍轻跨下马,有吩咐亲随,“去查看一下周围。” “是。”亲随领命。 队伍停下原地休整,几个侍卫去修桥,鱼倾衍亲随去查看周遭是否安全,剩下的留下看着霍琦。 霍琦还在痛骂,从皇帝骂到朝臣,这几日将大康里里外外骂了个遍。 有侍从听不下去了,上去踹了一脚铁笼,“安静点行不行!” 谁知霍琦一把抓住那人的腿,夺过他的佩剑,动作迅猛,有人靠近,被一剑毙命。 “小心!”鱼倾衍看到动静,想叫住靠近的侍卫,已然来不及了。 想上前帮忙的侍卫虽武力上乘,但根本不是霍琦的对手,被顺下了钥匙。 霍琦开了铁笼,手中还有长剑。 剩下的人连忙拔剑赶来,然霍琦骁勇善战,没了牢笼束缚,直接大开杀戒。 “公子!”亲随赶回来,见霍琦持剑朝鱼倾衍劈去,迅速拔剑去挡。 鱼倾衍左手出剑,已经不逊少时右手用剑。 几番交手下来,侍卫被杀尽,只余下主仆二人。 “公子,你先走。”亲随看霍琦愈战愈勇,意识到情势不对,当真是在沙场杀出来的,打了这么久,还能再战,与京中排练的侍卫完全不同。 “一个都别想走。”霍琦轻笑道,举剑砍来。 鱼倾衍接下他的数十道招式,身旁还有亲随相助,三人打得精疲力竭。 霍琦没想到鱼倾衍左手打得极稳,当即没了耐性,剑锋一转,先杀向他的亲随,几式下来,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烦人的狗。”霍琦话语刚落,剑身穿过了他的腹部,又被抽出,血液汩汩往外流。 霍琦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向大喘气的鱼倾衍,随后还是笑,“看来你也没那么弱,为什么却躲在皇城。” 皇帝要求不动霍琦,鱼倾衍本不想杀他,看到亲随倒下,眸中燃起杀意,很快又被抑住,咬牙切齿道,“等回了京城,我再与你慢慢算账。” “鱼倾衍,你这么为天子卖命有什么用?和你爹一样死了换一个好名声吗?若不是因为徽玉,我在京城早想杀你了。我们结为亲家不好吗?”血流太多,霍琦唇色发白。 “你再敢肖想我 妹妹!”鱼倾衍忍无可忍,手臂抵着霍琦的脖颈,将人抵靠在石壁上,仅存的理智让剑迟迟没有刺下去。 他知道,若霍琦死了,没了谈判的条件,还会引定西王大怒,那这场战必打无疑,到时江东的百姓都会陷入水火之中,会死更多的人。 “你们没上过战场的贵公子,是不是都以为敌人是好讲道理的?你不杀我,不是在给自己寻死吗?”霍琦眸光一冷,不知何时从侍卫手中夺下过一柄匕首,快准狠地朝前划去。 颈间的血色像蝴蝶的展翅飞出。 第68章 女帝 平远侯少时的姻缘是家中所定,那时鱼氏虽在江东声名远扬,但不及后来的鼎盛。 年少的平远侯已在军营中有些功绩,族中联姻青州兰氏幺女,兰二已及笄两年,婚事将近,族内自作主张,邀兰二来江东完婚。 得知消息的平远侯从军营马不停蹄地往回赶,途中过街市,有人大喊“马惊了”,只见一匹商马发了疯地冲向一女子。 在马撞去前,平远侯飞快揽过女子的腰身,将人护在了怀中。 女子回眸,姿容姝丽,看得人心脏一顿。 回到府中,平远侯让侍从先安顿好女子,自己匆匆去见了族中长辈。 平远侯对这桩家中安排的婚事本就不满意,直言要退婚,争执间,彼时侍从来报,说兰二小姐遇上马惊不见了踪影。 “我在这。”侍从话没说完,一女子从门外走来。 所有人一愣。 “既然郎君对我无意,就送我回青州吧。”兰二想得通透,嫁与不嫁都无所谓。 “其实我已到及冠之年,也是该娶妻了。”平远侯急忙道。 长辈大喜,当即为二人操办婚仪。 婚期在春日,桃瓣为雨,江东十里红妆,声势浩大,同年冬日,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族中对长子诞生极为看重,大办宴席,这个孩子来时锦绣环绕,风光无限。 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平远侯起的,兰夫人怀上第二个孩子时,平远侯刚出征,胜仗的捷报传回京州,孩子不久就降生了,起名霁安。 皇帝龙颜大悦,封其为平远侯,赐居京州,一家人迁京。 这些年兰夫人一直为平远侯打理江东族中事务,一趟江东传来要事需处理,兰夫人回了趟江东,途中发觉有了身孕,便在江东等孩子出生。 又等女儿长大,一等便是六年,期间平远侯会带两个儿子回来一家团聚。 不知是不是父母不在身边照料原由,由奶娘带大的两个儿子不善言辞,兰夫人最疼爱自幼带在身边的女儿,叮嘱两个儿子定要照顾好妹妹。 鱼倾衍幼时便听父母说要护好弟弟妹妹,更要护好整个鱼氏,将此当作职责所在,从未觉得半点不公。 唯恨,没有守好父亲留下的鱼氏,没有守好弟弟妹妹。 血水模糊了眼睛,隐隐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温柔含笑。 霍琦被擒,定西王全力攻进江东城,双方死伤惨重,目光所及之处,残垣断壁,血流成河,战烟遮住了天日,整座城黑压压的。 噩耗接连传回京州。 “江东城破。” “左相一行人不知所踪。” “霍琦杀了吏部侍郎等人跑了。” 战火还没蔓延到京州,已经压得人喘不上气。 漆木棺摆在正堂,侯府再挂白缟,全府上下一片死寂。 鱼徽玉一身素衣,跪在堂前已经一天一夜了,她双目发红,秋风拂过裙角,发丝微动,披散的发下是一张苍白清丽的脸。 “妹妹,你先去休息吧,换二哥来守着大哥。”鱼霁安不知何处出现在她身后,不忍地看着清瘦的身影。 鱼徽玉置若罔闻,一只白蝶飞过堂前,她猛然起身,失神喃喃道,“是兄长回来了,兄长回来了” 她起身要去追那只蝴蝶,却被鱼霁安拦在怀里,他安抚着神智恍惚的妹妹,“哪有什么蝴蝶,徽玉,你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先去休息,兄长在天有灵,看到你这副模样定会心疼的。” “他若真心疼我,就睁眼看看我”鱼徽玉扑在棺木前,泣不成声,“我们才刚了解彼此,你说过会保护我的。你醒来好不好?以后我会与你好好说话,我什么都听你的。” 鱼霁安红了眼眶,蹲下身,让妹妹靠在自己肩膀,轻声道,“若可以,我希望死的是我,不是兄长。” 鱼徽玉小声地哭。 鱼霁安轻抚她的后背,“不要难过,兄长是去与娘亲爹爹团聚了。以后二哥陪在你身边,替兄长护着你。” 江东失守,平远侯长子一死,大康方寸大乱。有州府大开城门投降定西王,有州府宁死不从,死伤无数,还有人蠢蠢欲动,想要逃离。 京州城内只有不到五万的御林军,余下能用的兵队便是燕州楚氏和平远侯的兵符。 燕州楚氏相距甚远,听闻楚灵越已经在杀回来的路上,只是敌人太多,杀不尽。 翌日,鱼徽玉一早便起来梳洗,对镜挽起长发,白衣胜雪,她让小灵将侯府令牌送去二哥那,后乘车轿入宫。 宫中已多日未上早朝,定西王要杀过来了,臣子们劝皇帝先撤离京州。 宫道上,鱼徽玉恰遇徐清漓,她眼尾泛红,正与两个男子拉扯。 “你快与我一同离开皇宫吧!我费劲千辛万苦才入的宫,你以为我又是来问你要金银的?我是舍不得你这个妹妹!快与我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男子焦急道。 徐清漓相比之下冷静异常,她冷笑一声,“逃?逃哪里去?江东誓死守城死了多少人?你却一心想着逃,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兄长!我不是与圣上为你求了你想要的军职吗?你怎么不上战场?” “上战场?你是想你亲哥哥死吗?说来说去,你在乎的是谁死了?不就是鱼倾衍死了!”男子怒斥道。 另一男子闻言劝道,“大哥莫要说了,好歹鱼倾衍还救你出过地牢,你我去与他要钱,他要尽数给了,人已死,就莫要提了。” “你们去与他要钱?!”徐清漓一听,不再那么冷静,神色有些奔溃,失声痛哭起来,“本就是我对不起他,我当初为了徐氏嫁入皇宫,舍弃了一辈子的幸福,你们还要去他面前丢尽我的颜面!将我的尊严变得一文不值!” 三人争执声愈大,有侍卫闻声而来,两个兄长只好丢下徐清漓无奈离开。 忽而,一只素手递来一块方帕。 徐清漓顺势望去,鱼徽玉轻轻道,“擦擦吧。” 鱼徽玉入宫是有要事需办,她不多留,只留下一句,“兄长不会觉得你丢了颜面,他会明白你的苦衷。” 鱼徽玉来过皇宫多次,不曾踏足过皇帝的宫殿,她站在殿外,让宫人通报一声,宫人很快请她入内。 殿内除去皇帝,还有孟兰芷在场。 沈朝珏下落不明多日,已经有传言说他死了,总之是没了消息。 鱼徽玉昏昏沉沉哭了两日,兄长已经走了,她希望沈朝珏还活着。 “吏部侍郎之事,还请节哀。”皇帝很是歉意。 “家父的兵符交给了沈朝珏,如今沈朝珏不知所踪,侯府只余下五万兵马。”鱼徽玉呈上兵符,“这是父兄留下的。” 皇帝接过兵符,难堪得说不出话来,到最后只有一句,“鱼氏满门忠义。” 鱼徽玉没说多余的寒暄,她要离开, 是孟兰芷送她出来。 “沈朝珏真的死了吗?”鱼徽玉问她。 “还未收到他到江东的消息,江东就城破了。”孟兰芷摇摇头,她看起来瘦了一圈。 二人沉默了一段路,从宫道到宫门的路是两个人一起走过的,临了要分开的时候,孟兰芷踌躇片刻后,与她道,“若有什么难处,你就来找我。” 若沈朝珏算她兄长,在名义上,鱼徽玉曾是她嫂嫂。 鱼徽玉点点头。 刚回到侯府不久,就听说了宫里徐妃娘娘失足落水溺亡的消息。 “怎么会”鱼徽玉今日还见到过她。 现下危难之际,不能厚葬,皇帝追封她为皇后,安葬皇陵之中。 接下几日,近乎每过一日,就会传来一座城池失守的消息。 定西王妄言,只要皇帝肯降,饶其一命。与当初皇帝劝降定西王一样。 援军迟迟未到,仅是一夜,定西王便到了京城,杀进了皇宫。 当夜,兵马包围了侯府。 “世子有请,邀娘子入宫叙旧。”一行侍卫站在女子紧闭的门外,世子有令,要礼待这位女娘。 纵使里面没有动静,也只能在外等着,片刻后,门被打开。 鱼徽玉已经重新穿戴好衣衫,听不出温度的一句话,“带路。” 鱼徽玉上了入宫的车轿,一路上,京州城寂静一片,掀开轿帘,可以看到宫道的血迹,和随处可见定西王的人。 车马到了一处偏殿停下。 鱼徽玉下轿,霍琦见到来的女子,笑着迎上来,“徽玉。” 鱼徽玉却是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在场的侍卫都望过来。 霍琦不恼,反倒笑了笑,“我攻打青州之时,求父王为我们的婚事做主,父王同意了。” “你杀了我兄长!” “鱼倾衍那是该死,我本不想杀他的,偏偏他不识好歹。你不是一直讨厌他吗?我杀了他,你应该高兴才是。”霍琦道。 鱼徽玉冷笑了一声,自发间取出一支发簪,狠狠朝他刺去,霍琦抬剑挥落她手中的簪子。 他力道之大,鱼徽玉一个不稳,跌倒在地,她撑起身子起来。 “受伤了?”霍琦连忙上前扶她,却被推开。 “徽玉,你嫁给我有什么不好?” “好。” “什么?你同意了?” “我可以嫁给你,我要你给我兄长磕三个头。”鱼徽玉道。 方才一击,实在近不了霍琦身,鱼徽玉当即反应过来,如今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假意同意,日后伺机杀了霍琦报仇。 霍琦一愣,还是答应下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鱼徽玉离开皇宫的路上,看到一行匆匆寻人的侍卫,听说是找遍皇宫没有找到皇帝的身影。 “鱼徽玉。”一声熟悉的女声传来。 鱼徽玉循声看去,暗处似有人影,她连忙上前,认出那人,“孟兰芷。” “你怎么会在宫内?难道你可以出宫?”孟兰芷迟疑。 “我是要出宫。”鱼徽玉道,她来时就听人说了,定西王入宫后将宫中人都看管了起来。 “你随我一起走吧。我能带你离开。”鱼徽玉道,她来时生怕有诈,特意说要坐侯府的马车,那些人似乎也不敢怠慢她,由着她去了。 孟兰芷摇摇头,“你帮我带一人离开。” “谁?” 孟兰芷带鱼徽玉去了那人的藏身之处,是一位身着宫装的宫女。 “这是何人?”鱼徽玉很是陌生。 “女帝。”孟兰芷道。 “鱼小姐。”宫女开口,鱼徽玉这才觉得有几分熟悉,瞬时诧然得说不出话来。 鱼徽玉来不及反应,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宫女身上,“快随我来。” 鱼徽玉今夜是光明正大地在宫中行走,她记住了何处没有巡逻的侍卫,很顺利带女帝到了车轿处。 只是出宫门时,被换班的侍卫拦住,“何人出行?” 轿中,鱼徽玉与女帝相视一眼,很是紧张地盯着靠近轿帘的侍卫。 眼看侍卫的手就要触及轿帘,蓦然一鞭子抽在侍卫手臂上,疼得侍卫收回手,看清来人后,急忙行礼,“世子殿下。” “霍琦”女帝以口型对鱼徽玉道。 “谁!”鱼徽玉急急出声。 “徽玉,是我。”霍琦温声道。“你不是让我去与你兄长叩头赔罪吗?我来与你一起去。” 鱼徽玉皱眉道,“你明日再来。” “怎么了?”霍琦似乎意识到不对劲,目光紧盯着车轿。 霍琦上前一步,手要碰到帘幕,一只纤手先一步撩起帘子,鱼徽玉露出一张脸,冷冷盯着他,一张绮丽至极的脸,看得霍琦微怔。 “你现下一身血气,怎好意思来我兄长面前?你是想挑衅我兄长吗?何况夜深,你今夜攻了京州,还想将侯府闹得不安宁?” 她几句话说得狠绝,霍琦想要解释,“不是的。” “你若再滥杀无辜,我定会对你讨厌至极。”鱼徽玉放下轿帘,冷冷道,“现在,放我离开。” 霍琦瞥向守着宫门的侍卫,“听不见吗?” 侍卫退下,车轿出了皇宫。 驶出好一段路,鱼徽玉才松了口气,询问身侧人,“陛下是女儿身?” 虽现下是显而易见之事,鱼徽玉还是难以置信。 当初是沈朝珏护送还是太子的女帝回京,难不成他也不知道皇帝是女子? “是,父皇膝下无子,令我假扮男儿,将我养在青州,直至父皇病危,我才回京。”女帝道。 世人以为先帝有九女一儿,先帝去后,唯一的儿子付星阑即位,可是连九公主付挽月都不知,她喊了二十几年的皇兄是女子。 “沈朝珏怎么样了?”鱼徽玉还是没忍住问道。 旁人也许不知,皇帝总该知晓些什么。 “左相很快便会回京。” 第69章 匕首 京州大乱,街道上遍地是巡防的敌军,车马上系了定西王府的令佩,鱼徽玉得以安然回府。 鱼霁安知晓妹妹被定西王的人带走,担心不已,却被府外看守的侍卫拦住,正要拔剑与其对峙。 “二哥,我无事。”鱼徽玉正好碰上这一幕,她扫了门口的侍卫一眼,斥道,“还不都退下!” 世子让他们不得伤害侯府之人,持剑也不过是想吓唬对方,并非真的要动手。 “莫要与他们起无用的争执。”鱼徽玉劝鱼霁安先回院里。 等侍卫退去,鱼徽玉才领马车里的人回自己院中。 鱼徽玉取了干净的衣衫给付星阑换上,又悄然焚烧了那件宫装。 “沈朝珏可知此事?”鱼徽玉问道。 她问的是付星阑为女儿身之事。 付星阑点点头,“左相与孟师都已知晓,除去母后,再无人知晓。” 旁人都只皇帝不喜他人贴身伺候,以为是怕身侧有细作,却未料其是女子。付星阑自幼被当作男子养着,骑射文采不输世族公子。为了当好帝王,甚至少时服用了秘药,不会像寻常女子一般来月事,更不会有女子身段上的变化,与平常男子相比,只是看起来没有那么高大。 若非是女儿身,今夜她还不能假扮宫女逃出。 “今夜委屈陛下先与我同住。”鱼徽玉将床榻收拾出来给付星阑。 眼下京中大乱,随处都是巡查的侍卫,霍琦又会到访侯府,需得想好对策。 “可能还得委屈陛下先扮作我的侍女。”鱼徽玉道。 “无事,今夜多谢娘子出手相救。”付星阑已是感激至极,怎会觉得不妥。 她对鱼徽玉接触不多,多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今日逢鱼徽玉相救,只觉得此女冷静聪慧,仁义如父,并非外人口中的糊涂,怪不得沈朝珏如此死心塌地。 次日一早,京州的残乱还未收拾净,霍琦便带人抬着聘礼来了侯府,红菱包裹的宝箱与侯府素缟相比,异常刺目。 昨夜,鱼徽玉已与鱼霁安商议过此事,鱼霁安很震惊,即便是死也不愿屈服定西王。 鱼徽玉劝其冷静,就算是死,她也要为长兄报仇雪恨。 “这些我不要,我只要你答应我的事。”鱼徽玉白衣微动,身骨如竹。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食言。”霍琦步入正堂,看到堂中摆放的棺椁,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毫不犹豫地叩首三下。 他举止果决,动作间,腹部隐隐有血迹渗出。 三叩首毕,霍琦起身, 转向鱼徽玉,“徽玉,只要你肯嫁给我,日后你说什么,我能做到的,我都依你。” 在长兄堂前,杀兄仇人与她说这般话,鱼徽玉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强忍愤懑,扯出一个笑,“好啊。” 霍琦大喜,令人呈上婚书,急不可耐地将婚期定在三日之后。 定西王昨夜杀入宫中,今早便命人带太师张试入宫,逼其宣读定西王登基文书,太师不从,便被侍卫看押在宫中。 奇怪的是,定西王翻遍整个皇宫,都不见皇帝身影,挨个逼问了宫中的妃子公主都没有获得蛛丝马迹,尤其是皇帝身边的那位女官,咬死没见过皇帝。 霍琦忙于寻找皇帝一事,来了趟侯府,很快又走了。 霍琦一走,鱼徽玉便将外头的消息告诉付星阑。 “朝中臣子被带入宫中谈话,有人言辞激烈,宁死不从,惨死刃下。”鱼徽玉道。 付星阑听闻这些,一声不吭,面色沉伤,“定西王密谋造反多时,怕是从父皇病危时便着手准备。只是定西王手握重兵,此前朝中唯有平远侯能与之抗衡。如今平远侯一去,定西王便原形毕露,再无畏惧。” “听闻楚灵越将军已在杀回来的路上,那些誓死效忠陛下的州府也在想办法援助京州,还请陛下不要气馁,相信奸臣终会被诛灭。”鱼徽玉鼓舞道。 付星阑望向鱼徽玉,眸光微动,鱼徽玉前后失去父兄,竟还能安慰起她来。 “嗯,我会等援军来。” 鱼徽玉从付星阑口中得知,沈朝珏没有死,在江东被攻下的两日后,还曾寄信回京,叮嘱京州城防一事,只是定西王势头过猛,全力进攻之下,各州府很快沦陷。 听到这些,鱼徽玉不由松了口气,他若活着,定会回来的。 皇宫之中,太师张试被众侍卫看押在书案前,张试端坐,不肯动笔起书。 定西王顾不得那么多,当日披上黄袍登位,还下令为定西王妃迁坟至皇陵之中,日后与其同穴。 登位诏书同日出来,道新帝不慎死于战乱,定西王为守先帝留下护江山的遗诏,继承山河。 消息传出,余下抗战的州府再也忍不了,主动出战,纷纷扬言要攻上京州,为皇帝报仇。没成想有几个州府竟真击退了定西王军队,打了胜仗,而后汇聚,计谋再战。 霍琦听到消息,想要推迟婚约,先带兵去镇压。 他到侯府与鱼徽玉商量。 “霍琦,你不是一直想要娶我吗?还有两日就是婚期了,你要走?”鱼徽玉叫住他。 “徽玉,父王要我先去镇压他们,你先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与你完婚。”霍琦转身,面显难色,温声哄着面前的女子。 说罢,霍琦又要离开,鱼徽玉上前几步,拦在他身前,“你若要走,等你回来,我们的婚事可就要再议了,届时,我可不一定还会嫁给你了。” 霍琦注视她坚韧的眼眸,以往万千敌军拦着他,他都可以杀出重围,如今只是一个文弱的女子拦在身前,他却迈不动步子。 她的身骨清瘦秀挺,这样的女子,别说是拦着他了,就连稍大的风雨都可以伤害她。 若是换了旁人,谁敢拦他,霍琦定会觉得对方找死,可面对鱼徽玉,他下不去手,只想保护她。 “徽玉,你是真不想我走吗?还是想拖着我,为他们争取时间,好让他们杀了我和父王?”霍琦极轻地笑了一声。 鱼徽玉不做回答,只是问,“你要娶我,还是要走?” 四目相对,霍琦道,“我要娶你。” “两日后,我等你。”鱼徽玉一笑,放下双臂。 外人不知怎了,世子这一次没有替定西王出征,定西王大怒,世子长跪殿外一夜未起。 翌日,定西王派了手下大将出征,京州霎时少了一半的定西军。 侯府之中,侯府外都是以保护名义看管里面人的侍卫。 鱼徽玉让侍从弄来一把极小的匕首,刚好可以藏于袖中,她将其打磨得锋利。 付星阑看到了,担忧问她,“你当真要动手?霍琦身手甚好,军中几近没有敌手,他若动怒,会要了你的性命。” “我已经不怕死了,父兄守了一辈子的山河,我定要替他们守下去,等陛下重回帝位,莫要忘了我父兄便心满意足。”鱼徽玉垂眸,看着手中的匕首,匕首上的寒光映在女子面容上,清美的面容覆上冷意。 “若我死了,沈朝珏回来,陛下替我告诉他,我不怪他了。”鱼徽玉轻轻道。 她走到榻边,自榻下暗处取出一个机关盒,扳动开关,盒子被打开,里面躺着两封书信。 鱼徽玉将两封信取出,其中一封交给了付星阑,“这是父亲亲笔,可调动军队,若沈朝珏迟迟未归,他手中的兵符便会作废,我父亲的亲笔,才是唯一可以调动军队之物。” 他们都说沈朝珏死了,鱼徽玉不信,可日子过了好几天,沈朝珏始终没有出现,如今大康大乱,一路上太多变故,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可书信启封,沈朝珏手中的兵符便再无用处,他在战乱之中,该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鱼徽玉不能去赌。 两日之后。 霍琦依言没有离开京州,婚仪照办。 铜镜中的女子身着大红嫁衣,衣料与发冠比她第一次成亲时好太多,只是她神色如同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兄长的棺木还在侯府,鱼徽玉不许接亲的人入内,更不许放炮火,她走出侯府,上了接亲的马车。 马车一路入宫,鱼徽玉坐在轿中,手指摩挲着袖中的匕首。 如付星阑所言,霍琦身手过人,连她兄长都不是他的对手,她当真可以杀了霍琦吗? 车马到了皇宫,鱼徽玉头蒙红盖,被领进了宫殿,霍琦迟迟未来,时间流逝得极慢,鱼徽玉手指将匕首捏得愈发紧。 她终是忍不住问了句,“霍琦人呢?” “殿下去与皇上议事,还请娘子等一等。”侍女道。 如今她口中的皇上是定西王。 今早战场传来急报,定西王派出的大将吃败仗,定西王怒不可遏,正要霍琦上战场。 霍琦虽然领命,还是先来与鱼徽玉成婚了。 “徽玉。”霍琦撩起她的盖头,看到女子的面容,眉目瞬时柔和了下来。 “父王要我去平定战乱,我先与你完婚再去。” “我不想你去。”鱼徽玉心下一惊,那些州府好不容易夺回城池,定不能让霍琦出征。 “父王大怒,已经不是我能说了算的。”霍琦为难,“你怎么想的,我都已不在乎,日后你是我的妻,我有的是时日让你接受我。” 霍琦轻叹一声,坐在鱼徽玉身边,鱼徽玉身子缓缓前倾,霍琦忍不住俯身靠近,忽而胸口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霍琦难以置信,顺势望去,见到胸口正插着一把匕首,握着匕首的正是面前人。 “快传御医!”侍卫快步上前,扣住鱼徽玉。 “别伤她!”霍琦稳下气息,按住伤口。 第70章 地牢 霍琦合眼前交代过,让侍卫不可伤及鱼徽玉。 鱼徽玉被几个侍卫押到了地牢之中,途中她一声未吭,手臂被人扣得生疼。 侍卫将女子推入牢房之内后,用手臂粗的铁链锁上。 地牢昏暗,鱼徽玉这才看清,牢房内还有几个女子。 “徽玉!”其一女子正是付挽月,她身上的华服沾了血污,发鬓微乱,看到鱼徽玉,付挽月连忙上前扶起她,“你没事吧?” 角落里的孟兰芷闻声,起身而来,帮着扶鱼徽玉。 鱼徽玉的双腿发麻,一起来又向前软去,好在被她们二人扶住,她摇摇头,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我无事。” “你怎么来了?”孟兰芷问道,面上很是急切。 鱼徽玉被抓,莫不是皇帝出了什么事?那天晚上,孟兰芷可是将皇帝托付给鱼徽玉了。 “我刺了霍琦。”鱼徽玉喃喃道,慢慢缓过神来,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握刀,当时异常坚定,对准他的心口刺下。 “我为我兄长报仇了,给兄长报仇了”鱼徽玉气息紊乱,眼尾红润。 “当真?!”付挽月闻言大喜,旁的几个女子也跟着惊喜。 “太好了!霍琦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孟兰芷神色稍缓,询问鱼徽玉,见她身着喜服,不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们自定西王入宫那一夜后,便被关押在此处,对外面发生的所有事都一无所知,每日过得提心吊胆。 鱼徽玉将假意要嫁给霍琦之事从头到尾告诉了她们。 “陛下如何了?”孟兰芷拉鱼徽玉到角落,在她耳边小声问道。 “她在侯府。”鱼徽玉小声回应。 孟兰芷紧绷的面色松懈了些,可鱼徽玉杀了霍琦,想必定西王绝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想到此处,孟兰芷的心又不由得提起来。 ^ 虽时间紧凑,但霍琦给鱼徽玉准备的婚仪称得上奢华。 彼时战乱,此等战火纷飞时刻,却传出霍琦成婚的消息。 州府殊死反抗,按照定西王父子行事,霍琦很快就会出面平复,谁知没有霍琦出战的消息,只有他成婚的消息。 各州府密谋灭敌,接连传来胜仗,还得知了要与霍琦成婚的人是平远侯之女。 初次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猜疑不绝。 平远侯生平忠烈,江东鱼氏在江东第一战死伤惨重,宁死不屈,令人泪目,平远侯的长子更是死于霍琦刃下,平远侯之女又怎会嫁霍琦? 可消息似乎是真的,人人愤懑,都道平远侯府死了最有骨气的父子,只余下一双软弱的兄妹,定是他们带着侯府认降了。 楚灵越带着楚氏一路连夺三城,在青州落脚,听到鱼徽玉要嫁霍琦的消息,他出奇的沉默,复杂地看向一旁的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置若罔闻,回到帐中,掌心紧捏一块双鱼玉佩。 “她要嫁给霍琦了。”楚灵越紧跟着他入内。 “绝不可能。”沈朝珏反驳得很快,“鱼倾衍死于霍琦刃下,她怎么可能嫁?” 纵使旁人都慢慢相信,沈朝珏也绝不相信侯府会降,不相信鱼徽玉会要嫁给霍琦。 “她在京州孤立无援,我该陪在她身边的。”沈朝珏已经多日未合眼,得知鱼倾衍遇害的消息,他后悔没有早些赶到江东。 沈朝珏想的全是,她知道这事会怎么样?他想快些回到她身边。 只是定西王攻势太猛,江东很快被破,沈朝珏只好转路线去邻州,他给京州寄信,路上遇到楚灵越的副将,副将是楚灵越特意派来寻沈朝珏的,要其做军师。 “你先别急,我们很快就能回京了。”楚灵越安抚道,若霍琦不出战,他们这一路定会顺利很多。 可回京的路再快,也快不过霍琦与鱼徽玉的婚期。 已经有人在明嘲暗讽鱼徽玉,言她给侯府丢颜面。 说这样话的人不少,很快又止于婚期当日。 “鱼氏小姐不亏是平远侯之女,竟敢在婚日行刺霍琦。” “没想到霍琦这样的猛将,最后是折在女子手中。” “你说什么?”沈朝珏路过议论的侍卫,当即大步上前,抓住其一人问话。 “大人,这是京中传出的消息,霍琦遇刺,已昏迷多日了。”那侍卫解释道。 沈朝珏松了手,急趋去见楚灵越,他站在地形图侧,“今夜就攻城。” 他们本打算明日午后进攻云州,等云州夺回,再下两州,便到上京。 “怎么了?急什么?”楚灵越不解,上前问道。 “等不了了,徽玉有危险,我要快些回去。”沈朝珏看了形势,现下出兵正好,他语气不算好,面色沉冷,“霍琦遇刺,你还等什么?等着给皇帝收尸吗?” “好好好,我现在就让他们准备。”楚灵越鲜少见他这般急切,只得应着。 霍琦遇刺,始料未及,各州府趁此动身出兵。鱼徽玉这一刺,给了他们莫大的自信。 这几日,打得定西王军队措手不及。 ^ 皇宫地牢内。 这还是鱼徽玉第一次被关进地牢,这几日吃的都是冷菜硬饭,已经入冬了,此处还没有暖被,几个女子靠在一起取暖。 像与外世隔绝一般,听不到一点外面的风吹草动。 “你,出来。”突然到访一侍卫,打开铁链,指着鱼徽玉道。 付挽月当即警惕起来,拉着鱼徽玉的手臂。 “为什么?”鱼徽玉迟迟未动。 那侍卫也并未为难她,只是道,“殿下醒了,他要见你。” “霍琦没死?”鱼徽玉迟疑。 “你很失望?”侍卫冷笑一声,“若世子真出事了,你觉得你还活得下去吗?” 鱼徽玉也想到了这一点,若霍琦死了,她定是要死的。 “带走。”侍卫语毕,几人上前带走鱼徽玉。 鱼徽玉一路上想着当日场景,莫不是她刺浅了,鱼徽玉没杀过人,不知该如何杀人。可她身上已无利器,霍琦没死,她悔恨当初没能将匕首刺穿。 思忖间,鱼徽玉已来到了霍琦房中,门外的侍卫先检查了她身上可有暗器,确认无误后,才让她入内。 鱼徽玉进了屋门,丝毫不惧,哪怕霍琦要杀她解气,她也不怕。 “徽玉?”霍琦只着里衣坐在榻上,他先看到人影靠近,再看到还着喜服的女子,“他们为难你了?” “你为什么没死?”鱼徽玉第一句话是这个。 “你失望了?”霍琦轻笑了一声,她没杀过人,刺偏了他的心脏一寸,若再过一寸,他便真的死在她手里了。 “是。我恨没能杀了你,没能用你的血祭我兄长在天之灵。”鱼徽玉说罢,肩膀因气愤起伏。 “早知你那么恨我,我就该留他一命。”霍琦捂住心口,起身下榻,朝鱼徽玉走去。他被刺,合眼前担心她会被伤害,强撑着意识叮嘱侍从不可动她,他昏迷了几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寻她,而她却在后悔没能杀死他。 “你可知,父王要杀你,要灭整个侯府,是我求他不要动手。就算你要杀我,我也不想你受半点伤害,徽玉,你从来对我没有过一丝感情吗?明明我们才是青梅竹马,你却爱上沈朝珏,我等了你这么久,我还以为是老天垂怜,让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霍琦走到鱼徽玉面前,大掌握住她的双肩。“你可知,我从未忤逆过父王,为了你,我连父王的话都不听了,仗都不打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连命都可以给你,徽玉,你不能这么对我。” 心口传来比刺伤更疼的痛。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杀害我父亲的亲信,屡屡问我父亲讨要兵符。待我父亲去后,又逼迫我长兄交出兵符,又杀了他!你若真喜欢我,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伤我之事?你说的喜欢我,不过是你自己骗自己。”鱼徽玉冷笑道,丝毫不可怜他。 相较之下,沈朝珏的喜欢更可信。沈朝珏不会这么对她,她父亲生病,是沈朝珏请学医师为父亲诊治。不论他在侯府受了多少冷待,都不会伤害她的家人。 他口口声声说可以将性命给她,却容不下她亲近之人的性命。 “还有, 我从未喜欢过你,若非是看在王妃的面上,我根本不会与你多言半句。”鱼徽玉道。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我已求父王赦免你的罪。”霍琦挥挥手,吩咐侍卫,“看管好世子妃,若是她有什么事,小心你们的脑袋。带世子妃下去换身衣裳。” 侍卫上前,做出请的手势。 鱼徽玉蹙眉,走出殿中。 侍卫带鱼徽玉到了一处收拾干净的宫殿中,让其暂且住在此处,霍琦受伤,虽没死,但现下不便上战场,定西王算是失去了一名猛将,派出去的将领并非楚灵越的对手。 霍琦要养伤,鱼徽玉也不必与他多相处,这两日侍卫会让她去送药,等霍琦休息时,又将她押送回到殿中。 鱼徽玉在宫殿里无时无刻都被人守着,说了什么也会被记录下来,鱼徽玉干脆不说话了,整日躺在榻上。 一次回宫殿路上,鱼徽玉听路边的侍卫所言,城池接连失守,楚灵越带人马上就要杀到京中了。 看来援军很快便到了,那她便再忍几日,照目前消息来看,楚灵越有很大胜算。 等时机差不多了,鱼徽玉取出一封信件给侍卫,“帮我将此物交给定西王。” “这是何物?”侍卫拿着信封细看,确定没有危险。 “看不出来吗?上面是定西王妃的落款。”鱼徽玉道。【`xs.c`o`m 网】 第71章【VIP】 第71章 皇陵 泛黄陈旧的信封上,落款着娟秀的字迹。 这几日,若是鱼徽玉需要什么,这些侍卫都会代劳。 “这是王妃之物,让你交给定西王有何奇怪?”鱼徽玉道。 侍卫确实看到了定西王妃的名讳,他略微迟疑,还是答应将这可以之物交给定西王。 前几日定西王下令要为定西王妃迁坟,将皇陵内本该是帝妃的墓穴给定西王妃安置。 昨日正是迁坟之日,鱼徽玉没有在场,听侍卫所言,定西王妃是按皇后之仪重新入藏,陪葬之宝无数。 旁人说得如何风光,鱼徽玉听得心中苦涩,他们根本不了解定西王妃,若是定西王妃还在,定不会允许办如此葬仪。大抵也会劝定西王父子莫要谋反。 听闻楚灵越已经带人快要杀到京州了,定西王大势已去,翻遍宫中都找不到皇帝身影。临死前,似是想拉人垫背,已经有消息传出,定西王要将地牢里的皇宫女眷一并杀死。 付挽月与孟兰芷还在地牢之中,前几日,鱼徽玉欲想去看她们,却被侍卫拦下。 这几日,鱼徽玉被这些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除了宫中寻常地方,哪里也去不得。 若要去其他地方,需得侍卫去通报霍琦一声,经过霍琦的允许,才能去。 鱼徽玉不想再听到霍琦,宁可在屋里待着,也不四处走动。 侍从偶尔带话,让鱼徽玉去霍琦殿中见面,霍琦伤口未愈,见了鱼徽玉,也只是与她说说话,或是留她用膳,然鱼徽玉连筷子都不会拿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目光似霜刃般凌厉。 纵使鱼徽玉始终对霍琦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霍琦都不在意,鱼徽玉更是厌恶这点,有时就连跟着她的侍卫都一并嘲讽了,然那些侍卫受了霍琦命令,不会对鱼徽玉动怒,反而毕恭毕敬。 鱼徽玉杀不了霍琦,被胁迫与其相处,每每遇到他的侍卫来带话,都恨之入骨。 一日,霍琦身边的侍卫又来传话。 “殿下要娘子去一趟王妃陵。”侍卫走到床榻五步外,床榻帷幔落下,隐约可见女子的身影。 “我不去。”鱼徽玉合眼躺在榻上,眼也不抬,一动不动。 “娘子,请。”侍卫对鱼徽玉的拒绝如同没有听到,他上前两步。 鱼徽玉以为他要过来,惊得坐起,“你要做什么?” “娘子,请虽属下来。”侍卫道。 看模样,这侍卫是铁了心要她去,鱼徽玉思索再三,只得下榻,“你先出去,我要换衣。” 听到鱼徽玉答应,那侍卫才退下,“是。” 待鱼徽玉换好衣物,那侍卫带她去霍琦殿中。 “楚灵越到哪里了?”鱼徽玉问他,这几日都是这位寡言的侍卫看守她,他与旁的侍卫有些不同,就连鱼徽玉问及大康当下情形,他都会告知那么一两句。 “娘子似乎很希望楚灵越杀回京。”侍卫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道。 “不然呢?你知不知道你们是叛.国?”鱼徽玉觉得好笑。 侍卫顿下脚步,他转过身,正色道,“娘子,慎言,如今皇宫的主人姓霍。” “很快就不是了。”鱼徽玉丝毫不怕,她自侍从身侧走过,换她走在前头。 霍琦让鱼徽玉到皇陵,他这几日起色相较刚醒时好了许多,不愧是习武之人,重伤后这么快便能下榻。 鱼徽玉看着他,愈发悔恨当初没能将其杀死。 皇陵威严尽显。 “徽玉,还记得年少时,我们常缠着我娘亲讲故事吗?”霍琦唤她,他站在定西王妃墓前,目光柔和。 鱼徽玉一言不发盯着霍琦,警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你和娘亲都骗我,你们都骗我。”霍琦低喃着,轻叹一声。 鱼徽玉思忖着霍琦的话,定西王妃骗了他什么,难道他早已知晓,“你当真是定西王之子?” 霍琦抬首,目光一冷,“徽玉,你为什么这么问?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还未等鱼徽玉开口,有侍卫来报,“殿下,皇上有召。” 鱼徽玉松了口气,看来是她送出去的书信起了作用。 霍琦要去见定西王,让侍从先送鱼徽玉回去。 鱼徽玉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定西王妃的墓,便又回到了宫殿之中。 那名侍卫自始至终跟着她,鱼徽玉坐在案前沉思许久,蓦然开口,“你可将书信送到定西王面前了?” 侍卫颔首,“你可知若是霍琦当真不是他的儿子,那你便没了庇护,你此举,如同与霍琦同归于尽。” “你看了信?”鱼徽玉蹙眉。 “你放心,你之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没有告诉定西王此信经过你手。”侍卫道。 “我何时救过你?”鱼徽玉全无印象。 “或许你早就忘了,当年在定西王府中,我被世子重罚,是你出言求情。”那侍卫道。 鱼徽玉这才隐约有些记忆,“既然如此,你帮我去地牢打探那些女眷如何了。” “她们很好。”侍卫早就打听过了。 鱼徽玉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撑到楚灵越回京,她们定有活下去的希望。 ^ 距上次鱼徽玉去皇陵已有数日,这数日来,鱼徽玉每日趁无旁人时询问那名侍卫当下形势。 日复一日地盼,终于等到了楚灵越到京的消息。 等楚灵越带兵杀入皇宫,宫中再燃战火,宫人四处逃窜,一片混乱。 鱼徽玉坐在殿中,侍卫催促,“快逃吧。” “逃?如何逃?”鱼徽玉轻笑一声,她的宫殿,是最多侍卫看守的,若是定西王失势,他们定会杀了她。 “我知晓有一处密道。”侍卫道。 鱼徽玉抬起脸,微微抿唇。 只是他们刚踏出一步,就被赶过来的一行侍卫堵了回去。 “殿下有请,要娘子去趟皇陵。”来者道。 “我不去。”鱼徽玉道,楚灵越已经入宫,若他发现了她,定会出手相救,她哪里也不去。 但是这些人不是她身侧的侍卫,他们强行拔剑迫使鱼徽玉离开。 侍卫欲要上前营救,鱼徽玉对他摇摇头,他只好作罢。 鱼徽玉被押走,侍卫连忙去寻她日日都念着的楚灵越将军。 宫中厮杀一片,侍卫不知哪个是楚灵越,只能喊着他的名字,直至被人带走,押到了一处宫殿。 “你是楚灵越?”侍卫看到那人气度不凡,从未在宫中见过,想必是今日杀进宫的人。 “你找楚灵越?”青年问道。 “你是楚灵越吗?!我要找楚灵越去救人。”侍卫急急道。 “救谁?” “一名姓鱼的娘子。” “你知道她在哪?”青年忽然起身,快步走来,“告诉我,她在哪里?” “你是谁?”侍卫有些警惕,面前之人不承认自己是楚灵越,而他只要找到一个名为叫楚灵越的人。 “沈朝珏。” “你没死?!”侍卫当即反应过来面前之人是谁。 “她在哪?” “皇陵。” 皇陵之中。 相较于当下宫中的厮杀,皇陵显得安静异常,像是沉眠在此处的魂魄不曾睁眼。 鱼徽玉被推到此处,她看到霍琦正背对着她。 前几日,鱼徽玉将定西王妃的信件交到了定西王面前,说不定霍琦正是要杀她灭口,想到此处,鱼徽玉转身往回走,侍从却在退出时,关上了门。 幽静的皇陵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鱼徽玉心跳如鼓。 “徽玉,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父王的儿子?”霍琦缓缓转过身,目光不似前几日看她那么柔和了,他的话像是阴湿的毒蛇爬过鱼徽玉的后脊。 “你知道我娘亲是怎么死的吗?是我 杀了她,当年她告诉我,我并非父王亲子,她还要我一同背叛父王,我不肯,她便要将此事告到父王面前。父王待我极好,我视父王为榜,自是不愿离开父王。于是,争执间,我失手杀了她。而今,这个秘密还是传到了父王耳中。现下父王一怒之下要杀我,你可满意了?”霍琦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鱼徽玉,“我如今当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母亲已死,养父要我死,我又不知生父是谁,就连最爱的人,都要杀我。” 鱼徽玉步步后退,手心出了冷汗。 “开门!” 门外,传来剧烈的叩门声,霍琦听出这熟悉的声音,正是他喊了二十多年“爹”的养父。 霍琦皱眉,开门前叮嘱鱼徽玉,“你去石壁后,切莫出来。” 他们父子二人,鱼徽玉都害怕,当下又不得不先听从霍琦的,快速躲在隐秘的石壁后。 门被打开。 定西王入内,“听说你传唤了鱼家那丫头?我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将她带来,拿她去与沈朝珏谈判。” “沈朝珏?他没死?”霍琦诧然。 石壁后的鱼徽玉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仅是听到熟悉的名字,心跳便慢了一拍。 “那丫头呢?”定西王问道。 “她走了。”霍琦没有供出鱼徽玉。 “方才我带人去她住所寻人,侍卫说是你唤走了她。”定西王道。 “我放她走了。”霍琦道。 “你当真放她走了?”定西王忽而拔剑出鞘,“你可知你犯下最大的错是什么?并非因为你不是我的亲儿子,而是你杀了你母亲。我且在你母亲的面前,再问你一遍,鱼徽玉在哪?” 定西王自知大局已定,仍不肯认输,只想着先离开京州,日后东山再起。 “若父王要杀我,我绝无怨言,我的武艺是父王所授,二十多年的世子之位,亦是父王所赐。不论生父是谁,君主是谁,我这一辈子,只为父王所战,即便是被万人唾骂,背上叛.国骂名,我都无怨无悔,我的命,早已是父王的。”【`xs.c`o`m 网】 第72章 新年【完结】 第72章 新年 皇陵。 鱼徽玉紧贴石壁后,细细听着父子二人谈话,如同紧绷的弦。 霍琦还能讲道理说上两句话,定西王一个久经沙场多年的莽汉,定不会与她多言。 “若真如你所言的忠心,就告诉我,鱼徽玉在何处?我们拿她与沈朝珏和谈,日后你我还是父子,我们回到北地东山再起。”定西王催促道。 霍琦不语,深知这位“父亲”的脾性,若鱼徽玉落入父亲手中,即便是能全身而退,父亲也绝不会轻易放过鱼徽玉。 “旁的我都可以答应父王,唯独徽玉不行。”霍琦道。 “死到临头了,你还要护着那个不爱你的女人?”定西王怒道,恨养子这般,亦恨自己这般。 当年他就是棒打鸳鸯,以功勋强娶了定西王妃,本以为能日久生情,可始终感动不了她。 想到多年情感付诸东流,定西王勃然大怒,剑指霍琦,“你和你母亲一样,我照顾你们多年,你们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与我作对!” 面对刺来的剑,霍琦不避,即便付出的真情幻作利刃,也再一次以心口迎上。 剑刃贯穿肉身的声音传来,石壁后的鱼徽玉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唇。 难以置信平远侯会杀霍琦,难以置信霍琦会不供出她的所在。 “王爷快走!”忽而闯进一批侍卫,说楚灵越带人攻过来了。 听到匆忙的脚步声走远,鱼徽玉才从石壁后走出,她看到霍琦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已经没了声息,目光一直停在她所在的石壁。 鱼徽玉想到什么,疾步出了皇陵。 皇宫之中已是火光冲天,逃亡的人逃亡,厮杀的人厮杀,一片混乱。 蓦然一个侍卫持刀向她砍来,鱼徽玉连连后退,被逼到没了退路,侍卫挥刀而来,鱼徽玉吓得脚下不稳,跌坐在地,恰好避开。 等刀再劈过来时,一把剑挡在她身前,身段颀长的男子站在面前。 仅是背影,鱼徽玉认出,“沈朝珏。” 沈朝珏一剑抹了敌人首级,转身拉起鱼徽玉,鱼徽玉顺势扑进他的怀中,沈朝珏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没事了,我回来了。” 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化作泪水尽数涌出,还来不及诉说,鱼徽玉抬起脸,“快去地牢,九公主与孟兰芷她们在地牢内。” “快去地牢。”沈朝珏对身后的侍卫们道,又吩咐一名将士,“先送她去侯府。” “你要去哪?”鱼徽玉拉住沈朝珏的手。 “我去追定西王,别怕,我很快来找你。”沈朝珏轻抚她的面颊。 情势紧张,不得已刚见面便分离,副将带鱼徽玉走小路离开。 京州街道上四处是逃窜的身影,就连侯府中都一片凄景,是被掠夺过的景色。 “我二哥呢?”鱼徽玉一入侯府,拉住一个抱着财务往外走的侍从。 “小姐,你回来了?”侍从一愣,又道,“家主带兵入宫了。” “阿瑾和裴静呢?”鱼徽玉又问。 “我们不知道,小姐快走吧,京州城门已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侍从道。 鱼徽玉不顾往外逃的侍从们,径自往里走,她在后院搜寻,被一道力拉入小屋。 “谁?”鱼徽玉慌忙道。 “别出声。” “陛下?”鱼徽玉听出声音,转身当真看到付星阑。 “定西王派人搜查侯府,似乎要找你,现下刚走不久。”付星阑道。 在定西王来前,付星阑已将阿瑾与裴静带到安全之处,这才躲过了追兵。 “沈朝珏回来了,楚灵越回来了,定西王这次跑不了了。”鱼徽玉道。 “嗯。”付星阑颔首,又道,“外面太危险了,侯府中定西王不知还会不会再来,我们暂且躲在此处吧。” 鱼徽玉点点头,方才来时,沈朝珏给了她一把剑,鱼徽玉将剑给了付星阑,“陛下拿着保护性命吧,如今天下都以为陛下不在了,陛下定要好好活下去。” 二人所在之处僻静,直至傍晚,才有兵甲悉悉索索的声音。 付星阑下意识以为是定西王回来了,警惕地将手按在剑上,随时有出鞘之势。 “徽玉。”熟悉的男声响起。 还未等付星阑反应过来,鱼徽玉已经出去了,她当即跟在鱼徽玉身后。 “沈朝珏。”鱼徽玉看到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些日子,被软.禁宫中,鱼徽玉想到最多的人便是沈朝珏。 他是最有可能来救她的人,是只要活着绝对会来找她的人。 鱼徽玉扑进沈朝珏怀中,犹如受惊的小兽,多日未见,她在他怀里,抱着愈发清瘦,沈朝珏轻声安抚着 她。 鱼徽玉一顿诉说,才发觉皇帝还在这里,她松开沈朝珏,“对了,陛下在此处。” 沈朝珏看到了鱼徽玉身后的付星阑,付星阑对他们一笑,“朕无事。” “陛下,回宫吧。今日定西王一路往北逃,已被楚灵越拿下,途中定西王不愿回京,反抗不成,隧自刎,尸身已被带回。”沈朝珏道,他的手自始至终握着鱼徽玉的手。 “还好有左相。”付星阑点点头道。 付星阑回到皇宫,第一时间在深夜面见众臣,吩咐好战后事宜,赏罚分明了众人,对誓死忠于大康的臣子封赏,对谋反自降者严惩。 此战中,沈朝珏与楚灵越立下大功,皇帝封楚灵越为平阳侯,又将平远侯的兵符赐予沈朝珏。 孟兰芷护君有功,正式被许入朝为官,位居三品。 姜迈与林敬云恪守其职,宁死不屈定西王,还受了皮肉之苦。皇帝念及二人有功,让林敬云正式任大理寺卿一职,让姜迈去吏部就职。 此外,皇帝还特嘉奖了平远侯府。 追封鱼倾衍为侯,赐侯府金令,还将鱼徽玉救君一事昭告天下。说及平远侯,众人默然,这一战,平远侯府之功毋庸置疑,满门忠义,令人敬佩。 侯府。 侍从们在清扫战后狼狈,寒月高挂,冬风刺骨,素缟还未撤去,她的兄长还未下葬,鱼徽玉站在棺木前,心中默道,兄长你看到了吗? 他要的太平,侯府的忠义声誉,如今都有了,可她却没有了兄长。 鱼徽玉垂眸,瞬感身后有细微动静,忽而回首,看到沈朝珏走来。 他轻轻抱她入怀,鱼徽玉靠在他胸膛,二人未语。 他想说,他好想她。 她想,她原谅他了。 两日后,是鱼倾衍的下葬之日,此前父亲去时,有人告诉鱼徽玉,不能哭,若是哭了,亲人的魂魄会舍不得离开。 习俗是这样的,送葬路上,鱼徽玉忍不住,在没人的地方掉眼泪。 他会舍不得走吗?他的魂魄会停下来看她一眼吗? 回到府上,夜里,鱼徽玉靠在沈朝珏肩膀,无声痛哭,沈朝珏一遍遍为她擦泪,知道她哭不止为了她兄长。 孩子去时,和离之时,她从未与他哭。 “以后不会再有痛苦了。”沈朝珏道。 他在心里想,他要让她幸福。 两个月后,街道被收拾得一尘不染,这两个月来,战后胜利的喜悦充斥大街小巷。亲身经历战火之后,人们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马上便要迎来战后的第一个新年。 气候越来越冷了,日日飘雪,地面上的雪积累得前所未有的厚,恍惚让鱼徽玉觉得在燕州的雪日。 阿瑾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在院子里跑得开心,鱼徽玉路过看到他,不免一笑,上前劝道,“阿瑾,小心着凉。” “妹妹,让他玩吧,小孩子不能娇惯着,多习惯身体就好了,何况阿瑾还没见过大雪。”裴静走出来笑道。 父兄去后,二哥做了鱼氏家主,与从前相比,二哥愈发沉稳有担当,前阵子南下有功,还被皇帝重视了。 鱼霁安虽未与裴静举办婚仪,但在府上看来,裴静已是侯府的夫人了。 裴静善于察言观色,行事灵巧,与那些官家夫人相处游刃有余,少时随父经商,将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 许是觉得对鱼徽玉有愧,裴静待她极好,买了绸缎首饰,总想着鱼徽玉一份。 鱼徽玉对裴静不再似从前那样偏见,觉得既然二哥喜欢,又是阿瑾的生母,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到底是一家人。 阿瑾拿着雪球跑来跑去,鱼徽玉总想着扶他。 裴静见了,笑着拉她离开,“妹妹,莫要管孩子了。不是快新年了吗?我先购置了一匹绸缎,一些个颜色肯定适合你,你做身新衣裳吧。” 鱼徽玉无奈,去裴静那挑了几样。 回去路上,遇到沈朝珏下朝回来,他是和她二哥一起回府的。 两个男人总有公务上的来往,鱼霁安不记仇,有不懂的地方会主动去问沈朝珏。 到底是妻子的哥哥,沈朝珏不好拒绝,能帮的地方都会帮。 沈朝珏看到鱼徽玉,丢下还在询问公务的鱼霁安,一边解下大氅,一边快步上前,有些责备的语气,“这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鱼徽玉想到她方才就是这么看待阿瑾在外面玩雪的,她忍不住笑了笑,“多习惯身体就好了。” “什么歪理。”沈朝珏不顾众人目光,抱鱼徽玉回屋。 他把人放在榻上,又去拿暖炉给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鱼徽玉觉得自从重新接受沈朝珏后,他越发太过呵护她了。 “我说过要照顾好你的。”沈朝珏认真道。 “快过年了,阿娘答应来京州了吗?”鱼徽玉问到正事。 如今沈朝珏,孟兰芷,楚灵越都在京州,就楚夫人一人守在燕州。 他们和好后,鱼徽玉亲自给楚夫人写了信,让她来京州住。 此前沈朝珏让楚夫人来,楚夫人都拒绝了,鱼徽玉一封信,她便答应要来了。 “应该这几日就来了。” 半月后,春节之际,街上张灯结彩,烟火映照在每个人面上,绚烂多姿。 皇帝大摆宫宴,九公主看闷了这些宴会,让宫女去唤鱼徽玉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烟火。 鱼徽玉与沈朝珏说了一声后,出去了。 三人有过地牢同苦之谊,自平定战争后,鱼徽玉常入宫与九公主、孟兰芷相聚。 烟火和欢声笑语环绕,似乎雪日没有那么冷了。 鱼徽玉与付挽月、孟兰芷三人看得正乐,不知过去多久,三人才打算回去。 鱼徽玉一转身,发现沈朝珏就站在不远处等她。 她不知他何时来的,等了多久。 鱼徽玉想,沈朝珏不会是一直跟着她出来的吧。 他傻傻淋着雪,鱼徽玉上前,握住他的手。 雪覆在二人发间,两个人携手走了一路,青丝越走越白——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了,二字标题起的章节主要交代反派结局。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摸头]【`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