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美又糊涂的前妻》 1、名声在外 宫中热闹欢腾,贝阙珠宫间张灯结彩。 先帝最小的女儿九公主生辰,九公主又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太后和皇帝宠爱九公主,任其大邀大办。 此次宫宴派头极尽奢华。上京城中士族权贵的年轻后辈皆在受邀之列。 各路世家数十辆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地驶向宫门,远远望去如游鱼萃聚。 宫宴花函是由尚宫局一并往宫外发放,能得此邀约实乃殊荣。平远侯府在受邀之列,鱼徽玉阅过后应宴。她与九公主曾经有些龃龉,不妨碍她赴宴观礼的兴致。 此前鱼徽玉离京已有半载,回京不久,赶上这等盛事,自是不会错过。 一番细细妆点,与手帕交好友一同前往宫中。 鱼徽玉素日极少交友,尚书家的幺女姚诗兰是她为数不多可推心置腹的挚友。 今日皇宫不似往日肃穆陈古,连宫道上拂过的和风都裹挟着花卉盛放的馥郁芬芳,隐隐还有几声少年男女的谈笑风生,像莺鹂的声鸣清脆,生机鲜明。 两个年轻女娘慢步于静僻宫道,较之那些三五成群议论的贵女们,她们来多了这种场合,没那般活脱,显得多些从容沉稳。 “徽玉,你可知这半载你不在京中,都无人可与我说体己话。”姚诗兰轻摇团扇,语带嗔怪,抱怨鱼徽玉离开得太久。她性子爽直,言辞不遮掩,性子称得上尖酸刻薄,在贵女中早已传开,少有女娘能与她说得来。 旁人觉得姚诗兰说话不留余地,姚诗兰则觉得她们太过矫揉造作。 鱼徽玉闻言莞尔,明媚清丽的面容,在光照下肌肤光洁如雪,是人群中第一眼便能让人注意到的夺目。 “那时想着许久没有回江东了,便回祖宅住了一段时日。”鱼徽玉没把原由说得太过明白,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一年前鱼徽玉和离了,和离没过多久她就离京南下,在祖宅一待就是半载光阴。 “我早与你说过,那沈朝珏有何可取之处?以你的家世,多少上京贵公子任由挑选,你怎的就瞎了眼看上他?”提及沈朝珏,姚诗兰也顾不上他如今的身份,不由口快地替好友抱不平。 姚诗兰不喜欢沈朝珏并非一日两日之事,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由来已久,自始便不看好。哪怕他如今是权倾朝野的左相,在姚诗兰心中仍配不上鱼徽玉。初次得知鱼徽玉和离的消息,在姚诗兰看来,只觉好友终得解脱。 鱼徽玉是平远侯府的独女,其父平远侯少时跟随先帝一同征战四方,立下无数大功,与先帝是有生死之交的情谊,是开国的功臣。普天之下,同辈的贵女中,没几个比得上鱼徽玉的身世。 这样显赫的出身,却在姻缘一事上落得众人非议。 鱼徽玉及笄前夕。就有诸多望族高门有意无意与平远侯提起他那个女儿,他们有意与侯府联姻,屡屡示好,平远侯从此相中了几家身世不错的郎君,哪知后来锦衣玉食好供着养大的女儿死活跟了个初到京城空有皮相的小子,甚至为他不惜与家中断绝往来。 “那时闹得要死要活,非他不可。后来怎么想明白了?” 姚诗兰揶揄道,那个时候她就觉得鱼徽玉迟早是要和沈朝珏和离的,在她看来,鱼徽玉看上沈朝珏,不过是吃腻了珍馐美味,想尝些清粥小菜罢了。平远侯家的女儿怎么受得了那种苦日子。或者说像她们这样的出身,怎堪忍受清贫之苦。 等到嫁到沈家,真正过了一段吃苦的日子,就会想明白的。 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怎么能在一起长久? “是想明白了。”鱼徽玉不介意被打趣,她听惯了这些话,不觉得受伤。 成婚时方及笄,现在十九,回顾起来,一幕幕浮现,像看年幼自己的妹妹做事,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莽撞。 鱼徽玉并非愿意提起往事,不欲多提,接着扯了几句有的没的,糊弄过关乎那些旧事。她不喜欢回忆太多,她是往前看的人。 姚诗兰是直率,并非是愚笨之人,很快看出鱼徽玉不愿沉湎往昔,便不再追问了,总归她想明白就好。“只盼你别再糊涂就好。” 宴会在即。鱼徽玉与姚诗兰相携前往。 白日的筵席,设在御花园中。 来的赴宴者皆是有头有脸家的郎君和女娘,不乏才子才女,当下吟诗赏花,很是盛行。 园中吟诗作对、赏花品茗,风雅无尽。放眼望去,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年男女,姝丽明朗,比园中的名贵繁花还要光彩灿烂。 这是鱼徽玉回京后第一次露面,前段时日旁人也只是听说平远侯的嫡女回来了。 一路上,鱼徽玉见了几张熟悉面孔,其中有她早已忘得说不出名字的贵女过来寒暄几句,鱼徽玉一一得体应对。 鱼徽玉少时就与贵女们格格不入,在嫁给沈朝珏后没了平远侯嫡女的身份更是与她们没机会来往,故而与贵女们并不相熟。 不过贵女间本就多多少少互相有所耳闻,闲谈时口耳相传,大抵都听过鱼徽玉的名字。即便不识其貌,宴会上见到,经身边人提点几句,就能知道谁是谁。 其余贵女的名讳或许听着陌生,鱼徽玉的绝对少有人不知。 其父平远侯威名远扬,骁勇善战,半个月前突然染病倒下。上京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人们在提及平远侯时,偶尔说起他的独女鱼徽玉。道其性情活脱,容色如玉。 三个月前,沈朝珏擢升左相,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打探了解他曾经的事。沈朝珏本就行事低调,上京了解他过往的人不多,知其底细者寥寥。外人对他的情.事颇感兴趣,都知他成亲又和离过,现下更多人得知对方就是平远侯嫡女。 鱼徽玉的名字能被人知道,全凭她功绩显赫的父亲,和那位位高权重的前夫。 这对鱼徽玉来说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旁人说起她,多是前缀“糊涂”二字,只因她当初弃下侯府嫡女身份低嫁沈朝珏,后来又主动提出与沈朝珏和离,而如今沈朝珏的处境与他们和离时截然不同。 好在鱼徽玉一向不太在意外人的看法,所有的风言风语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只是幼时常常被人夸赞聪慧机敏,却不知从何时起,她在旁人眼中成了一个糊涂愚笨的人。 回上京的第一天,鱼徽玉就听闻上京有人说她过不惯苦日子,一直看不上身世不及自己的沈朝珏,一年前仗势欺人地提出和离。他们猜测她肠子都悔青了,直言“若是早知道沈大人能做左相,她哪里舍得和离,如今怕是后悔死了”。 若是真在意,她今日就不会来参加九公主的诞辰。更不会不顾一切嫁给沈朝珏。 当年她和九公主不和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今日出现在此,引得不少人暗里困惑揣测。 鱼徽玉带了礼物来,听闻九公主近来喜欢墨玉,鱼徽玉就花重金让人寻了块墨玉簪子,是从回京的商队那得来的珍品。 呈礼时,记礼单的宫女誊写完名讳后,忍不住偷偷多看了这位侯府小姐几眼。 鱼徽玉生得唇红齿白,靡颜腻理,一双明眸总似含水一般流情。即便没有传言风波,凭这张脸足以让人为此驻足。 “我还以为那宫女会说九公主不收你的礼。”姚诗兰道。 鱼徽玉不以为意,浅笑道:“我的礼数尽到了便是。” 这些年在人情世故和厚颜面方面,鱼徽玉已经做到极致了。 鱼徽玉自认为对九公主没有重大过错,令人费解的是,九公主不去恨沈朝珏,反倒很讨厌她。 而今他们和离了,九公主应该不会再有由头讨厌她。 姚诗兰看着鱼徽玉的侧颜,半年未见,她好像变了很多。不止是容貌上褪去了少时的青稚。 二人正欲往花亭去,却见花亭上的妙龄女娘们往她们的方向来。那些女娘们看上去比她们要小上三四岁,面庞稚嫩,穿的是明艳的衣裙,像新开的月季。 “听说了吗?沈大人已经入宫了。”她们越走越近,谈论的声音逐渐清晰,清晰到仍有几步之遥的距离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即便如今和离了,鱼徽玉还是很容易听到沈朝珏的名字。他太瞩目了,时不时地从别人口中出现,提醒旁人他的存在。 不像她,只有在提起颇有名气的父兄和前夫时,才会顺带被人想起。还不会是什么好话。 “沈大人真的来了?快去快去!”她们擦肩而过,声音里满是雀跃,步履急切。 在鱼徽玉的印象中,沈朝珏不喜欢参加这种宴请,以往受邀,总以公务繁忙推脱。鱼徽玉甚至觉得他不去也好,免得冷着脸一副不愿与人相处的模样被人诟病高高在上。 肩膀被碰到,鱼徽玉回首看她们,正巧碰上一个小女娘回头,来不及多看,她很快又被同伴拽回去。 小女娘小声与同伴道,“刚才那个娘子真好看,在京中未曾见过,你可知道是哪家的娘子?” “你管别人作甚?”同伴不理会,一心只在路上。 姚诗兰拉了拉鱼徽玉的手臂,拽回她的思绪,“你莫不是也想和她们一起去看沈朝珏吧?” “怎么会?”鱼徽玉被姚诗兰的话说笑了,她笑起来眉眼弯起来,眸光亮亮的,像是透过薄云的日光,不含虚幻。 “你以前就是这样的。”姚诗兰不留情面地揭短。 姚诗兰说的没错,以前的鱼徽玉也是这般期待去看沈朝珏。她是这些去看沈朝珏的小女娘中的一个,现在掉出人群,渐行渐远。 年华流逝,梨云梦远。 “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 以前没有和沈朝珏生活过,也是这般想了解他这样的人,现在是和他曾经生活过了三年。磕磕绊绊的三年。湿了太多次脸,鱼徽玉醒悟过来,不论性情还是想法,他们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少时遇到夺目的人很容易心动,沈朝珏是这样夺目的人,人都喜欢好的事物,鱼徽玉遇到了,不免想要靠近。 三年的时间证明,沈朝珏确实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 这一点,她见沈朝珏的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除了才华出众,沈朝珏生得同样出众,五官是有些凌厉的精致,凤眸凌锐,与谁都是冷若冰霜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打交道。 姚诗兰不许鱼徽玉多想,拉着她到花亭喝今年的新茶。 鱼徽玉落座,先给姚诗兰倒了一杯花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刚饮了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抬眸间忽见不远处的黑衣青年,指尖一颤。 茶汤洒出来,温湿的感觉从衣袖传来,美丽的云绫沾了水黏在肌肤上,像束缚一样,没有疼痛但会难受。 鱼徽玉下意识想要把贴在肌肤上的云绫分开,可喉间被茶水呛到,一时咳得厉害,肺腑有着撕裂的疼痛漫开,隐隐伴随模糊的腥甜。 鱼徽玉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抬手掩面咳嗽,不让自己这副难堪的模样被人看到,待气息平复后再望向黑衣青年的方向。那道黑色身影已然杳无踪迹。 沈朝珏已经不见了。 2、位极人臣 今日宴会上,朱门绣户齐聚,来的皆是上京有身份的人。 其中不乏才华出众的郎君,除却望族公子,更有今岁春闱新晋的状元郎与探花使,俱是年轻俊彦。 太平之下,上京繁盛,是大康最繁华尊贵的地方,很多人挤破了头想来此处求一方容身之地。上京很大,容得下很多怀才之士在此寻道,其中门道很多,有很多机会。可上京也很小,只要留下,时日久了,人与人之间总有一天会相聚。 比起能留下的人,大多人更羡慕上京那些世代簪缨的贵胄子弟。 较之那些寒窗苦读方能立足的才子,这些人一出生,就能拥有旁人穷极一生都难企及的荣华富贵。 沈朝珏是前者,鱼徽玉是后者。 对于寒门子弟而言,唯一的晋身之阶就是京考。每逢京考前夕,一些贵族押宝似的看人,毕竟一纸皇榜,极有可能让布衣书生身价百倍。赴考举子如过江之鲫,历经层层考选,能在万千人中独占鳌头者,确是人中龙凤。 不过来挑人的不一定是选千里马的伯乐,更可能是为了来挑选赛马的赌乐。 四年前的京考状元是沈朝珏,那年沈朝珏十七,在众多才子中脱颖而出,是大康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而今更是以弱冠之龄官拜左相,堪是大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左相。 这般历经,如同话本里的神迹。封相诏书一出,举国寒门为之振奋。沈朝珏的路程,让天下读书人相信无需攀附权势也能依靠才学重蹈此等功成。他像遥远又可及的传说,以至于考生之间流传着一句“我要成为下一个沈朝珏”的豪言。 沈朝珏被推上左相之位那天,消息如野火燎原,举国轰动。他从罪臣之后到位极人臣的经历,引得朝野议论纷纷。 消息传得很快,鱼徽玉远在江东,亦有所耳闻。 那是鱼徽玉离京后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她以为离了上京,就能远离关于他的事远远的。 他们当时和离,闹了一阵子。她对沈朝珏冰冷的言行失望,临别时与他说了难听的重话。和离后的关系很僵,许是想要逃避,鱼徽玉索性一走了之。 鱼徽玉回到老家乡下,老家在江东,那边临水而居,烟雨朦胧,日子悠慢。 鱼徽玉很快适应平静散漫的生活,当听到沈朝珏封了左相,仅一瞬讶然过后,鱼徽玉情绪没再大起伏。她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再次从他人口中听闻沈朝珏,他像离她很远的人,些许陌生。 沈朝珏能坐上左相的位置不足为奇,关于沈朝珏,她至少在这件事上没看走眼。 初次见面,她就觉得,沈朝珏一定会出人头地。 沈朝珏初任左相那段时日,常有朝臣登门道贺。即便是他不愿与人来往的性子早已被朝中人传知。 以前他仕途得意时有过这种事发生,那时官阶还不高,来的人不多,他习惯闭门不见,连借口都不愿找。后来有人愿意帮他应付,沈朝珏说过让她不要忙碌,她说他不懂人情世故,怕他吃亏。 说了几次,对方不听,看起来乐在其中,沈朝珏便不去管她了。 现在一个人,突如其来又要面对更多这种情况,难免头疼。 想到她说的话,沈朝珏试过改变,刚开始也接受了几个老臣的道贺,让侍从备了好茶招待。 他亲手泡茶,再倒茶,老臣们受宠若惊,犹豫着接过还是感激地接过。 一起用茶时,老臣们侃侃而谈,仿佛对他知根知底他们说得好像很了解他,感慨地说着他这一路走来的不易,声情并茂。唯有沈朝珏沉默得像个局外人,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像在思考。 他不笑时会显得一副神情冷淡的样子,像是透着不耐烦。 对方停顿了一下,起了疑心,“沈大人,你在听吗?” “嗯。” 在上京的这些年不容易吗?很苦吗?沈朝珏没有太大感触,他下意识想到鱼徽玉,她是不是觉得日子很难?所以吵着要和他和离的那段日子总是哭? 沈朝珏在想现下做的事有没有必要。他没有求人的时候,觉得这种人情往来是多此一举。他们一路走来,没有求过任何人。旁人怎么会了解? 后来沈朝珏发现自己还是难以适应这种交谈,索性回到闭门不见。 他做不到鱼徽玉那样回应每个人。 沈朝珏才学过人,政见更是鞭辟入里,就是性子太冷太自负。再出众的人,配上这样冷冰冰的性子,很少有人能忍受太久。 这样的臣子,要能遇到好的君主包容才行。新帝恰好就是这样的仁主。 新帝求贤若渴,登基不久就开始广纳贤才,朝中正需栋梁之材。某种意义上,他与沈朝珏颇为相似,都是孑然一身,没有靠山。沈朝珏不屑装模作样,又不会结党营私,不必担心会与朝臣勾结揽权。这样的人正是新帝想要的左膀右臂。 今日生辰的九公主是新帝唯一的胞妹,自幼备受宠爱,说是大康最高贵的女子不为过。若非沈朝珏曾娶过妻,新帝大抵会毫不犹豫地将妹妹许配给他。 受不住妹妹央求,九公主生辰是新帝再三叮嘱沈朝珏务必赴宴。新帝担心他又会找借口推脱了,一连数日耳提面命,直到沈朝珏被说烦了,应了个“嗯”,新帝确信他会来,方才作罢。 今日沈朝珏是与大理寺卿周游一起来的,二人曾有同窗之谊,也同僚一起共事过。周游年长沈朝珏六岁但性情行为上不如沈朝珏沉稳,甚至可以说是轻/浮。 周游生性热络,与谁都能谈笑风生,对路边的狗都可以聊上两句。 即使周游这些年有缠着沈朝珏的耐性,沈朝珏也不会主动与他说起什么。就算周游有一日不再来找沈朝珏搭话了,沈朝珏也不会有所作为,所有人对他来说好像都可有可无。 纵使如此,见到熟悉的身影,周游依旧热情相迎,还愿意凑上前说话。 “沈大人。” 御花园中,周游一见沈朝珏,二话不说撇下还在寒暄的同僚,快步追到沈朝珏面前。沈朝珏没有等人的习惯,很少为谁停下来,就是听到周游的呼唤也置若罔闻,径自前行,有想错过的打算。除却公务,他与周游没什么话说。 周游以为他真的没听见,加紧脚步追上,与沈朝珏并肩而行。 “还以为今日见不着沈大人了,没想到大人真来了。” 周游说着,便将手搭上沈朝珏肩头。“早说你要来,方才我们可以同乘入宫呀。” 沈朝珏冷冷瞥了眼肩上的手,侧身避开。 周游不以为意,继续絮叨着今日赴宴的女眷们出身哪家名门,全然不管沈朝珏会不会听。 忽然,沈朝珏脚步一顿,目光凝在不远处的一名女子身上。 她好像没有注意到他,口中正与好友说着什么,眉眼弯弯,和以前一样的笑,好像什么都没变过。 现在站着的地方和之前一样,皇宫红墙碧瓦依旧,未曾变过,花亭边的垂柳仍如往昔,风过时柳条轻拂水面,惹起惊鱼。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四年前初遇的那日。仿佛一切回溯,石间的溪水开始倒流。 四年前。沈朝珏刚中状元,彼时太年轻,年少得志,一时风头无两,引得很多人注意。一时间都道新科状元容貌才学俱佳。 皮相、才学的出挑,都不及他的年纪令人惊叹。大康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此前最年轻者也要二十有余的年纪。 有老臣读过沈朝珏的文章,击节称赏,誉其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在瞩目的地方,他面上没有情绪,与历来状元大不一样,没有大喜大悲,云淡风轻,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太冷静了,又看不上任何人的姿态,像锋芒毕露的刺猬。这样的性子,注定是要吃一些苦头的。 每年都会有未考先出名的考生,头几个有才识和有名声的早已被权贵盯上,争相送礼笼络,想要收作门客。其中是互利关系,各取所需。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传出去对读书人来说不好听。 权贵当中有人早早盯上了沈朝珏,明里暗里想要拉拢。美人珠宝,应有尽有。谁知对方年纪虽轻,却能经得住诱惑,丝毫不为所动。 大多文人自诩清高,标榜风骨铮铮。对方不确定沈朝珏是不是这样的人,见沈朝珏如此不识抬举,恼羞成怒。 敬酒不吃吃罚酒,自然要给些颜色看看。 再出众的年轻人,一己之力也难敌朝堂上历经风雨的圆滑老臣,多方交代,几番运作下来,沈朝珏很快被打压得悄无声息。何况他身上还有一个来历,前朝罪臣之后,这身世像压在身上的巨石,所有人都觉得他走不远。 千里马和伯乐,贵在相知。良才如骏马,但并非人人都是伯乐,能识得良驹。这个世上,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关注素不相识的人太多太久。 少年得志未必是好事,遭人妒忌,受人质疑,要经历的磨难不比大器晚成者少。亦或许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磨难要经历。 先帝本欲让沈朝珏去国子监任职,朝中有人作梗,指出他的年轻和身世。先帝见过沈朝珏,认同这一点,正想要磨一磨他的棱角,点头应许,安排沈朝珏在国子监祭酒手下做了个小差事。 国子监的祭酒每日安排沈朝珏去做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说白了不像正事,谁都能做,实在屈才。而同年,与其同科的考生早已吞花卧酒,宴饮游乐,好不快活。 在国子监的日子很枯燥,日日修书抄写,装订典籍。沈朝珏先是任劳任怨做了三个月,彼时民间提起他的声音不再是看好,后来他自己都开始犹疑,想一走了之。 国子监的祭酒是个瘦削的老者,背脊从未弯曲过,总是一袭青衫,看起来就是仁善博学的读书人。 沈朝珏要走那日,祭酒一改往日慈眉善目,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愤懑,说他过于功利,难成大事。沈朝珏没有回头,走出了门,不一会又折回来,继续做着琐碎活计。祭酒既未鼓励也未嘲讽,当作没发生过一般,照常吩咐他当日要做的事。 他在国子监过得索然无味,鱼徽玉也是。 鱼徽玉不是看得进书的人,其实她父亲也是。她想自己大抵是随了父亲,不然不至于从小到大请了那么多的老师,还是平庸。 鱼徽玉对诗词歌赋兴致缺缺,有时连一些文豪大家所处的朝代都记不清,读来读去,也只识得几位名家。更别说每年的状元郎是谁,她从不曾关心过,他们对她来说太遥远,是不可能会有交集的人。 往来无白丁。 鱼徽玉对他们来说就是白丁。文人多清高,不屑与铜臭为伍,更耻与白丁往来。将族侯府出身的鱼徽玉两条皆占,别说是状元了,就是稍有名气的文人,都瞧不上这等虚度光阴的纨绔子弟。 鱼徽玉在国子监听学,提不起心神,心思出走,日日为艰涩的课业发愁。沈朝珏在国子监有做不完的琐事,就是这样的小事让他忙得抽不开身,拘泥于此。 同在国子监的三个月,两个人不曾见过一面。 又或许是擦肩而过之际,都不曾留意过对方。 成亲后,说起此事。 相比于沈朝珏的平淡,鱼徽玉很是惊喜。 她后悔。为什么不能在早点那个时候认识沈朝珏? 两个人一起,就不会无趣了。 3、她的后悔 沈朝珏性如寒月,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总是超乎年岁的深沉冷漠。鱼徽玉喜厌显浅,爱憎分明得教人一眼望穿,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对一个人的喜欢与不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那年在宫宴第一面,初见沈朝珏,鱼徽玉心跳不自觉变快,快得可以听得清晰,像要跳出胸脯。 御花园中春色正浓。 日色溶溶,柔柔的光很温和,像纱幔要把人裹进暖和的泡影。花香浮动间,一切都慢下来,花的芳馨变得明晰。 鱼徽玉的爹有意将她指给一同出生入死的义兄之子,鱼徽玉逃避爱慕者的殷勤,躲进了花亭里,转瞬对上因不喜热闹而同样避在此处的沈朝珏。 两个本不该遇到的人,各怀心思,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 那日她穿了浅杏色的织金华裙,衣上绣纹精巧,环佩清响。他一袭白衣,身段高挑,清冷俊美,宛如冷玉。 沈朝珏坐在桌边,案上是布满黑白子的残局。 四目相对间,两张年轻的面容俱是绝色。鱼徽玉只觉心尖一颤,呼吸一滞。 四下无旁人,一时窘迫,鱼徽玉主动搭话,“呃,来得有些冒昧,我是不是扰了郎君雅兴?” 应该是他先来的,看起来像在赏花,她的出现很突然。鱼徽玉有种闯进了别人家的愧意。 “不会。” 少年的声音清润,听不出温度,音色冷彻,似玉珠击冰,一路渗入人的心里。 “我叫鱼徽玉。” “......”他看着鱼徽玉。 “......”鱼徽玉等待地看着他。 静默片刻,“沈朝珏。” 御花园巧遇的一面,鱼徽玉对其念念不忘。 回去后,鱼徽玉想方设法地去打探关乎沈朝珏的前事。 起初只是好奇。从这个时候起,鱼徽玉的日子里离不开沈朝珏的名字,了解他成了她的习惯。 她知道了他的籍贯,住处,年岁。每对他多一分了解,心里的雀跃就多添一分。这个京外人看起来好像与她身边的权贵子弟都不相同。 沈家祖上名臣辈出,门楣清白,后辈皆是谢庭兰玉。 然沈朝珏的祖父过于正直因直谏触怒了当时的皇帝,君王勃然大怒,纵百官求情,仍被贬谪北地燕州。一夜之间,沈氏全族就此赴往燕州。 在得知沈朝珏就是那新科的京考状元,鱼徽玉多了分惊讶。原来先前在国子监大家口中的年少英才就是他。 因为沈朝珏在国子监,鱼徽玉不再每日抗拒去国子监,反倒有了期待,想与他见面,常以询问课题为由寻他。 以她的身份,想见到沈朝珏不难。 再度见面,鱼徽玉开门见山,自己是平远侯之女。 沈朝珏面不改色,直至听到鱼徽玉说喜欢他。他正在倒水,手上的茶水洒了出来。是热茶,手背很快被烫红。 白皙的骨指泛起浅淡的赤色,沈朝珏一言不发,鱼徽玉被吓到,连忙取出手帕给他擦拭,手指相触的一刻,沈朝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这般心思,我不知道和谁说,就是想见到你,算喜欢吗?”小女娘低着脑袋,声若蚊呐,耳尖染霞,青稚的面上眼睫低垂。 白水鉴心,这是真的。鱼徽玉和大多数人一样,被出众的昆山片玉所吸引,哪怕只见一面光芒,足以记得它的光华很久。 鱼徽玉又去找了国子监祭酒,明说想要询问沈朝珏课业。 祭酒微微意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远侯的小女儿知道念书了。 祭酒念及平远侯的面上,与沈朝珏说过此事。并不强求,但与沈朝珏说了平远侯有何等的万夫不当之勇,大抵是有能一拳打死人的身手。 沈朝珏是身负重任来的京城,最怕出师未捷身先死。 沈朝珏不在国子监任教,只负责末节之事,他对鱼徽玉的求学请教没有拒绝。每次真正说及文章上的事,他的话就多了,讲得十分细致,剖析毫厘,可见他在才学上的造诣颇深。 鱼徽玉半懂不懂的听着,总归是比她在老师那学到的多。 每每沈朝珏说话时,鱼徽玉看着他,面对这样一张脸,她很难听得进去他说的什么诗文释义,满脑子都是他的面容。 俊美无俦的脸,清冷的声音,过人的才学,一个人怎能完美如此。 对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停下来不再讲解。 鱼徽玉掩饰地收回视线,装作若有所思,再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好像懂了。”见沈朝珏不语,鱼徽玉心虚道。 “那你说说看这是何意?” 沈朝珏目光垂落在一句诗词上。 鱼徽玉凭着方才零碎地记忆断断续续地回答,沈朝珏也不回应她答得对错,冷笑了一声,后双手抱胸靠在藤椅上。 身边人都是看在她父兄的面上对她阿谀奉承,各个都好的不真实,还没人像沈朝珏这般对她。不过鱼徽玉觉得他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鱼徽玉不在意,她第一面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想接近这高风峻节的雪山之玉。 沈朝珏少言,只在文章上会与鱼徽玉说上两句。 余暇鱼徽玉与他说及旁的,例如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什么好玩的事,他总是“嗯”或是“别吵”。 他明明在国子监是得了个清闲的差事,没有什么要事要做,却时常在写文章。鱼徽玉问他是写给谁的,他难得告诉她是给大理寺的一位老先生。 那时朝中众臣皆畏牵连,没人敢用沈朝珏,他的文章被送回了一次又一次。 鱼徽玉见过几次被退回的文章,是沈朝珏拿来烧碳炉的时候。 火舌碰到薄纸瞬时吞没,焰光映在他淡然的面上,映得他玉面明灭。 鱼徽玉忽伸手拦下,问他要剩下还没烧的文章。 沈朝珏手上烧纸的动作一顿,狐疑地看着她。 鱼徽玉绞尽脑汁才道,“我也想拿回去烧炉子。” 沈朝珏收回落在她面上的目光,还是将剩下的文稿递给了鱼徽玉。“侯府穷的买不起炭了?” 鱼徽玉接过文稿,小心翼翼地收起。 “你想要得人举荐吗?我可以让我爹爹给你谋个好差事。”鱼徽玉是真心的。 “为什么?为了我这张脸?”沈朝珏很直白,他不是蠢,能看出鱼徽玉的心思。 “我说是的话你会生气吗?”鱼徽玉不好否认,偷偷去看沈朝珏的脸色。 “不会。我不需要。”沈朝珏神情没有变化,“你爹不懂我写的东西。” “也是。”鱼徽玉承认,父亲读过书但不多。 沈朝珏写文章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书,偶尔会偷偷看他,那个时候她希望有人能懂他的文章。或者希望那个能懂的人是她自己。 可惜沈朝珏碰壁的次数太多了,鱼徽玉没有见他抱怨过一句,沈朝珏不会因此失落或放弃,害她想安慰他都没有机会。 文章书信被退回,鱼徽玉会故作生气地说那些人不识明珠,好像被拒绝的是她。 “真是太没眼光了,你明明这么好。” 鱼徽玉忿忿不平,衬得一旁的沈朝珏过于淡定,他看着她,只说,“你觉得我很好?” “对啊,非常好!” 鱼徽玉想与他多些话聊,竟也开始多看书写文。 有了沈朝珏的点拨,渐通文墨,当月的试题还得了女师嘉许。 平平无奇的人突然有了小小的成绩,就连父亲都在同僚间都渐渐有了脸面,在文才方面,平远侯也能带着女儿挤进去聊两句。 鱼徽玉不解,明明家里还有两个文才出众的兄长,父亲偏偏喜欢带她出面,总一副“这就是我那聪明的女儿”的得意脸面。 大抵是她终于拿得出手,可以证明他的女儿不愚昧。 鱼徽玉将此事告诉沈朝珏,说她父亲如何面上有光。同时,沈朝珏在看鱼徽玉写的文章,圈点了几处,他本是不在写文期间看这些的没有深度的白文,觉得会影响写文章。 再往后,鱼徽玉看的文章更多了。人一旦变好,就会越来越好。 有了积累,鱼徽玉再去看沈朝珏的文章,她也能读懂他一些了,惊其才华,承认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后来鱼徽玉对诗文有了些兴趣,受影响看了不少的文章。心境受此改变,她还自主去看过当下其他文人的诗文。 尤其在二人成婚后,由于沈朝珏的职务,鱼徽玉受影响看的文章更多些,有时看到不错的,她在沈朝珏面前无意提及了一两句那位文士。 沈朝珏向来少有对旁人给予称赞,听到鱼徽玉的话后沉默不语,像是没有听到。 鱼徽玉是真心觉得他人写得好,她以为沈朝珏是自负,看不上那位文士写出好的文章。 后来鱼徽玉才知道,她在他面前提到的那位文士,曾经在文人之间传过沈朝珏的恶语。 沈朝珏待人疏离,早年一些文人与他交好不成,便拿他性子说事。添油加醋,人口相传,以至不知情的人对沈朝珏的印象是极度自以为是,难以相处。 沈朝珏不做辩解,反倒觉得没人靠近省了麻烦。 站得越高,不好的声音越大。 一直以来,外面多有诋毁虚假的话。流言如刃,这些声音太多,即使沈朝珏不与鱼徽玉提过一二,鱼徽玉也能有所耳闻。 沈朝珏从不在意,鱼徽玉则见不得身边的人受到伤害。她为他打点过人际往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不悦让她去做这些。 她为他做的一切,彷佛都是多余的。 每次回想,春花盛开的香气好像又回来了,虚幻得不真实,和梦一样。等梦醒后,心里空荡荡的,似有什么东西抽离开了,可她又没真正失去什么。许是沈朝珏从未在她这索取过什么,旁人口中他受她父亲的托举、家世的权力,都是不曾有过的。 所谓借侯府势云云,俱是旁人妄测。他自己都不辩驳,她也不多言。 她后悔。为什么要认识沈朝珏。 如果没有认识他,她现在会在哪里?过着怎么样的日子?会不会已经和别人成婚了?会不会有孩子? 4、新的相识 御花园深处,花亭静立。 宫中御花园的花亭是一众光景里不起眼的存在,虽是花团锦簇,但空有皮表,与园中那些意境深远的景致相较,相差甚远,鲜少有人来此。 亭中端坐的女子,肌肤如雪,举止婉柔,于亭中如点睛之笔。 等鱼徽玉回过神时,沈朝珏已经没了身影。他彷佛只是从她的世界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日子还要继续。 呛水带来的剧烈咳嗽后,残存的灼痛在喉间,内脏还有隐隐余痛,这种痛来得虽猛,但不会停留太久,片刻后就会忘记。可若下次再经历,还是会痛。 “怎么这么不小心?”姚诗兰无奈地笑,取出帕子帮她擦湿润的袖子。“还是这么冒失。” 鱼徽玉也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方才黑衣青年在的方向,“我好像看到沈朝珏了。” “沈朝珏?”姚诗兰张望四周,没有看到沈朝珏的身影,“刚才那些小女娘不是追另一头去了?他怎么会在这?你看错了吧。说好不提他的,你怎的自己又说了。” 鱼徽玉摇摇头,她对他太熟悉,断不可能会看错。鱼徽玉没有解释,不再继续关于他的一切。 他是大部分人口中的传闻,但在鱼徽玉的人生中,只要她不在意他,他就不会是她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鱼徽玉已然接受两个人在上京总会碰面的事实。沈朝珏是体面的人,素来不愿与人多纠缠。鱼徽玉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会记恨幽怨。她想他们不会再闹得太难堪。 以前都是她缠着沈朝珏,鱼徽玉心想只要她不想接近他,他们今后大抵是不会太多往来。 世人皆道和离之后,沈朝珏仕途坦荡,而她黯然失色。 在旁人眼中,和离之后,沈朝珏是明显过得比她好的人。鱼徽玉则不会这样觉得,她能淡然,对自己来说已经是很好了。 别人再怎么说,日子和前路都是自己的,过得好不好,也只有自己知道。 当初因为沈朝珏,鱼徽玉打听了以往历年的京考状元,也开始关切了在他之后的京考状元,知晓原来要成为状元并非易事。这样的难事,仅仅只是开始。 大多往年的京考状元或在朝中,或被外放到其他州府任职,其中离开上京的不在少数。 人生不是事事如意,起起落落才是常态。宦海沉浮,新浪覆前浪,太多昙花一现的才华终被湮没在史书长河中。 上京最不缺才子,这里会有更有才华的人前仆后继。 在沈朝珏之前,太师张试是京考状元中最为出名的,然张试是暮年做的太师。与其他京考状元相比,沈朝珏已经是平步青云,能这么快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他是前无古人的第一个。 世人都说沈朝珏好命,一切太顺,必定青史留名。 不过鱼徽玉相信,很快又会再出现一个名字。 林敬云。 今年的京考状元,是鱼徽玉的新相识。 听闻今年殿试的文章是由太师张试和左相沈朝珏共同评阅的,二人都看过林敬云的文章。 今日寿宴的主角是九公主,作为新帝唯一一母同胞的妹妹,自幼被先帝太后捧在手心娇养的掌上明珠。 此次宫宴是太后应允的,破例大邀各家千金公子入宫同庆,热闹一番。 富丽堂皇的宫殿,宫道上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往来如织,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有郎君趁此吟诗,念的是前段时日京考状元林敬云的文章,刚好关于贺词,适用此情此景,正合时宜。 九公主付挽月被同龄的年少男女环绕,他们哄得她掩面轻笑,稚气未褪的丽面上浮现绯红。 让身边人散去后,付挽月小声问身侧的宫女。 “沈大人今日可是来了?” 宫女早已打听清楚,附耳答道,“东道有侍卫看见左相大人来了。” “沈大人在何处?”不等宫女说罢,付挽月追问。 “说是在御花园偏处的花亭中。” 御花园中今日热闹,花亭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波人,男男女女,形式各色。 鱼徽玉从花亭原路返去,路上恰与林敬云相遇。 “玉娘。” 林敬云在鱼徽玉身后几步,仅是身影就认出面前的女子。 果不其然,鱼徽玉转过身,与姚诗兰说了两句,姚诗兰无奈地摇摇头,先行离去,临走前叮嘱她快些跟上自己。 见她身侧的贵女离去,林敬云这才上前,“玉娘,我知道你要来,找了许久,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做什么?今日九公主生辰,来的都是世家豪族,你可以趁此结交志同道合之友,说不定来日对你仕途有益。”鱼徽玉建议道。 鱼徽玉之前最善人际往来,知道时宜。 一样的话,她也劝过沈朝珏,不过沈朝珏从不把她说的这些放在心上,更不会听她的去这样做,好像这对他来说比死要难。 “可我在此处只认得你。”林敬云道。“我不善这些。” 上京的人并非每一个都好相与,在京的这段时日,林敬云深有体会,虽中得状元,可他与他们之间始终有着差距。 “怎么了,可是有困难了?若是遇到什么难处,莫要顾虑,尽管来侯府找我就是了。”鱼徽玉道。 “没有没有。”林敬云连忙摆手。“我找你不是有难处。” 鱼徽玉是在江东与林敬云相识的。半年前,她初回江东,十多载未归,故乡变化太大,何况她离家时年幼,鱼徽玉已记不清家在哪条街,与侍女持地图凭记忆去找,绕了半天,像被困在回忆里。 即使是很重要的回忆,时间久了都会忘记,好在路途中鱼徽玉询问了一个青年才知道去路。 青年面相隽秀端正,一副文人风骨。 彷佛文人身上都有一种相似的风度,有些孤清,鱼徽玉与沈朝珏相处久了,很容易辨认这样的人。她很快与对方搭上话,得知对方正是要去老师家中,更是得知对方要参加半年后的京考。 在江东,鱼徽玉修葺了老宅。宅子很大,不比他们在京城的家小,只是这里已经没有可以惦念的,所以这些年大家都没想过回去。一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枯草横生,浅淡的霉味与屋外街道的热闹相隔,恍如隔世。 鱼徽玉花银两找人来打理,人们都在里里外外的动手,她忍不住拿着笤帚一起帮忙,熟练的模样看起来让人怀疑不像锦衣玉食的侯府小姐。 鱼徽玉来了半个月,宅子恢复了生机,像濒死的人活过来。 这里重新种了新的花草,阴湿的霉味消失了。等安顿好一切,鱼徽玉才想到出门。 江东民风豪迈,与被礼仪粉饰的风雅京城不一样。 当月刚好碰上在这里有一年一度的灯节诗会,鱼徽玉又遇到了林敬云,她在诗会上对答如流,林敬云对她刮目相看,忍不住上前夸赞。鱼徽玉笑着,说她也注意到了他在诗会上的表现,林敬云的见解确实别具一格。 这次交谈很愉快,一来二去,二人成了友人。鱼徽玉在江东没有熟人,除聊些诗词,她更想林敬云告诉她江东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之前国子监师生同游作诗,去的不远,在郊外的桃林。鱼徽玉之前因对作诗不感兴趣不曾参与过,那次参与,只记得阳光直透树叶斑驳地洒下来,热热的,还刺目。 春色明媚,青山翠微。 一下马车,年岁不大的公子小姐们迫不及待地走在前面。这次出游是应景作诗,老师们和侍从们在后面忙完手上的活才过来,鱼徽玉停在那,等着后面的沈朝珏走来。 “我带了梨,很好吃的,是江东一个伯伯来京城带给我们的。”鱼徽玉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沈朝珏面前。 沈朝珏两手都拎着文书,“现在不便。” 鱼徽玉后知后觉,“噢,是。” “我帮你。”鱼徽玉二话不说地把沈朝珏手中的东西换成了梨。 到了选定的荫凉地,大家都在吟诗作对。鱼徽玉和沈朝珏坐在树后,她看着他拿小刀削皮,切下一块梨肉送到她面前。 “你不去和他们一起?”沈朝珏指的是一旁嬉笑玩闹的学生。 鱼徽玉,“算了吧,我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鱼徽玉看着沈朝珏的脸,他也在看她。 对视片刻,鱼徽玉脸蛋微热,她轻侧过脸。 梨肉甘甜的汁水在口中漫开,鱼徽玉摇摇头,“其实我都知道他们觉得我才疏学浅,暗中说我愚笨,只是碍于我爹不敢明说啦。” 类似这样的话鱼徽玉听得太多了,从外人嘴里,从父兄口中。 “你不笨。”沈朝珏的话让鱼徽玉意料之外。 鱼徽玉眨眨眼,讶然,接着笑道,“真的吗?你认真的?”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 “骗你是狗。”沈朝珏看起来是认真的。 “好吧好吧,连状元都不觉得我笨,那我大抵真不笨。” 鱼徽玉没有放在心上。她从来不在意那些冷言冷语,也许刚听到心里会有波动,但听多了就变得不痛不痒。比起那些恶意,反倒是那些善意有温度的话来的更让人愿意动容。 过于清泠的嗓音显得没有温度,听到的人却觉得温暖。 鱼徽玉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别人口中的聪明人,更没想到这会成真。 真心说话的人眼睛不会骗人,林敬云对她的欣赏是由内而外的,鱼徽玉可以果断地说,林敬云是她这辈子目前遇到的夸赞过她最多的人。 “我叫林敬云。”“我要考的是状元。”这是鱼徽玉从青年口中听到印象最深刻的两句话。 再次相逢,对方如愿以偿。 “恭喜你呀,我就知道你可以考上状元!” 这是二人江东一别后,在京城的第一次重逢。 几日前,京考放榜,鱼徽玉知晓了京考状元是熟悉的名字,真心为他开心。她文采平庸,却能接触到两个京考状元,真是难以置信。 “玉娘,说来多亏了你,旁人都不信我,只有你说我可以考上。若不是你告诉我一些道理,我也不会有今天。” 受了鱼徽玉诚心的赞誉,林敬云有些不好意思。他一直觉得,自己能考上状元,有鱼徽玉的功劳。 林敬云出生贫苦人家,自幼起刻苦学习,大多诗文之作都是自学成才。 鱼徽玉是林敬云见过最有人情味的富家小姐,在江东的那半年,她对他多有鼓舞,还告诉他一些京考应要注意的重要事宜。 甚至对考卷文章上,她都了解甚多,不论哪位名人大家的诗文她都能与他聊上两句。林敬云受益匪浅,总觉得鱼徽玉不像寻常读过书的千金小姐。 她对他来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次京考,林敬云误打误撞中了考官的偏好,那篇试题,林敬云恰好有受鱼徽玉启发。 太师张试甚至说,他的文章,隐约有当年左相的影子。 5、貌美前妻 林敬云平日为人谦逊,实地在才学上颇有自信,遇到鱼徽玉是他前路锦上添花的一笔。 “玉娘,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你能考上凭的是你多年苦读努力,如今终有回报,我相信你日后定会越来越好的。”鱼徽玉笑道。 她本就生得极好,眸若春水,笑起来更好看。 不管是不是真心,没有人不喜欢被认可的感觉,这种感觉与被人否认拒绝带来的挫败不同。 在林敬云记忆中,鱼徽玉总是眉眼含笑,从未见她显露愁容,像是不曾有过任何烦恼。 林敬云又想,像鱼徽玉这样性子随和貌美的女子,又有这样的出身,怎么会有烦恼呢? 说来惭愧,二人相识半年,林敬云还是近日才得知她是平远侯的独女。在江东时,鱼徽玉只告诉了她的名,从未提及姓氏。林敬云有分寸,不多询问。没曾想,她就是平远侯的女儿。 这样遥不可及的贵女,竟然愿与他这样的小人物谈论琐事,想来何德何能,莫不是前世修来的恩惠。 “嗯!”见她笑,林敬云不禁随之展颜,真心道,“玉娘,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 他想说的不止是这个,可如今能道出口的唯有一句谢意。 平远侯闻名遐迩,英勇神武,他出自江东将族,是江东之傲,江东少有人不知平远侯的名号,林敬云自幼耳闻其名。 鱼徽玉纵然性情随然,可举手投足之间不失分寸仪态,在江东又住的是地段繁荣的古宅,林敬云懊恼自己太过迟钝愚笨,他理应将鱼徽玉与平远侯联想到的。只是上京好过江东,不知鱼徽玉为何会回到江东古宅。 林敬云看着眉目温和的女子,他与她的距离,远不及面前的几步之遥。她在朝中有掌有重权的父亲,上面还有两位才行出众的同胞兄长,想来她大概是自幼被家中溺爱长大的,不然应不会是这样明朗的性子。 林敬云有很多话想在等到考上状元后再与鱼徽玉说,可在得知她是平远侯之女后,与她之间再一次变得望尘莫及。 二人相谈之景。 尽数落入不远处楼台上两位男子的眼中。 其一男子相貌俊逸,目色沉冷,视线始终凝在楼台下女子身侧的青年身上。 目光所及,他身侧的男子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由诧异,“倾衍,还真是少见,你竟会对哪家的女娘有兴致。” 男子是他的同僚,初入上京任职,多在他身边办事,还未见过他对哪家女郎稍加注目,感叹他家世显赫,到了适婚之龄,迟迟没有婚配。 楼台下的女娘生得的确娇媚,男子到上京不过半载,不知这是哪家的贵女,光顾着一心劝道同僚,“你若是有意,以你的世家,尽管将人要来,上京哪家女子拒绝的了你?” 难得碰上铁树开花,男子霎时对这位女娘起了兴趣,不由多打量几眼楼下女子,啧啧称奇,“不知这是谁家的女郎如此出众,还从未见过。” 一言不发的人终于开口。“这是我的妹妹。” 男子顿时语塞,面露尴尬,有说错话的懊悔,是听说过他有一位妹妹。不过不是从他口中得知的,他似乎与那位妹妹感情并不好,不曾提及过,却不想今日竟在此撞见。 侯府那位嫡小姐在外面传的是不太好的,听说总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如此说来,这位女娘亦是当今左相的前妻。 鱼倾衍敛眸,余光恰恰瞥见另一楼台上的沈朝珏和周游。 沈朝珏正在看鱼徽玉。 左相才貌罕见的出众,却迟迟没有再婚配,京中更是从未曾听闻左相与哪家女子有过什么来往。上京的士族都明里暗里有意与左相联姻,碍于无人与其相熟不敢贸然前去说媒。 才子风流,像周游有才又有相貌的男子,常见其身侧美人环绕。 大多数人和周游一样想不明白,为何沈朝珏对美色吝予一眼,只要沈朝珏愿意,上京多少世家可供挑选,他找一能有助前程的亲家不是难事。 周游眼中,鱼徽玉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少时屡屡缠着沈朝珏,多次以权势威压沈朝珏,婚事更是鱼徽玉强要来的。 早在四年前,周游就对沈朝珏和鱼徽玉的婚事不看好,他和大多文人有相同的一点,一样多多少少看不上京中权贵之后。彼时沈朝珏虽出身寒微在身世上远不如鱼徽玉,但在一众同僚中都能看出他前程上好,再怎么样也该配个书香门第的贤才女子。平远侯乃粗莽的武将,怎能惜他之才。 事实证明,亦如他所料,鱼徽玉是侯府受宠的幺女,她的父兄一直看不上沈朝珏。 侯府独女看上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外来人,她的父兄自是不满。别说是在朝堂上相助了,添堵都是常事,沈朝珏算是被这一家人磋磨了多年。 何况鱼徽玉又不喜诗文,从小娇生惯养的,眼里只有脂粉珠玉,心境上又哪能与沈朝珏说得来。不然有这么多名师教她六艺,还不是无所突出?且多少人想进国子监都进不了,她少时又经历过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老师,叫人羡慕不已。周游看着楼台下笑吟吟的女子感慨,文人最希望遇到好老师,他也羡慕她的身世。 周游想到什么,侧目看向身旁的沈朝珏,沈朝珏正看着鱼徽玉,眼眸深沉,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她身边的那位好像是今年的京考状元吧。”周游开口,揶揄说笑,“这侯府小姐说来倒是专一,真是多年来不改的偏好,对京考状元情有独钟。” 说罢,周游面露一笑,在转头看到沈朝珏阴沉的面色,自讨没趣闭了嘴。 今年京考那段日子,周游临时去做过一次考官,见过几名考生,人对出色的人有印象很正常。 鱼徽玉怎么说也是友人前妻,这般在他面前调侃微有不妥。 周游少有的窘迫,咳了一声,张口正欲缓解。 沈朝珏不等他开口,转身离去。 今年的京考文章沈朝珏看过,他对林敬云的文章记忆犹存,与他早年的文风相似,太师张试也说林敬云的文章有他的风韵。 新帝将今年京考交由沈朝珏批阅,沈朝珏看过考生的来历,记得林敬云是江东人。平远侯的祖上老宅就在江东,和鱼徽玉一起后,他见过的人里,只要说过是来自江东的,沈朝珏都有一分印象。 皆在同一处地方待过,这般看来,鱼徽玉与林敬云相识并不奇怪。 沈朝珏刚下楼台,就遇上九公主匆匆赶来。 付挽月已经看到沈朝珏了,眸中一亮,唯恐人又逃了,加快步伐上前。 “沈大人!” 付挽月方才去花亭没有寻到沈朝珏,正失望而返,没想到现下在这碰巧遇到了。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装作没看见是不会有人信的,沈朝珏不得不应付上,止步一揖,“九公主安。” “我还以为沈大人今日不会来了,想着皇兄又骗了我。”付挽月面上藏不住的喜色,笑容像是松了口气。“没想到大人真的来了。” 见付挽月要上前,沈朝珏敏捷后移一步。“贺礼已叫人送到,臣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付挽月习惯他的疏离,不甘心,软声央求,“沈大人,近来女师给了很多课业,我有许多不解之处。大人文采斐然,又是京考状元,能否有空指点一二。” “不能。” “为何不能?” “宫中名师如云,积累皆在臣之上,臣才疏学浅,不敢妄教。” 付挽月自幼被人众星捧月长大,何曾被人这般冷待,这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栽了这么多次,被拒后有些委屈,小声道,“他们教,不一样。” 周游下来正看到这一幕,适时上前,含笑作揖,“若是公主不嫌臣诠才末学,不如臣来教公主?” 周游的学识在年轻一辈中不算差,亦是由京考涉朝,虽比不上沈朝珏,但与旁人相比绰绰有余。 “不需要。”付挽月语气并不客气,周游风流之名在外,她在宫内就听说过周游的作风,十分不喜他与沈朝珏走得近。 有权有势的男子多多少少对美色执着,沈朝珏是朝中的新贵,却在权贵中显得格格不入,一心只在朝堂之上,可谓清流。 “殿下又不需要了吗?”周游问。 “本公主说的是不需要你教。”付挽月没好气地瞪了周游一眼。 见周游和九公主搭上话,沈朝珏有了要离开的动作,没几步,对上了迎面而来的二人,顿然停住。 来的二人正是鱼徽玉和林敬云。 鱼徽玉身着月华裙,发间珠钗轻晃,正与林敬云言笑晏晏。 沈朝珏脚步一顿。 女子是沈朝珏熟悉的面容,和当初在宫中见时一样,换了新的发饰衣衫。好像除了人,什么都变了。 看起来男子温润,女子温和。 林敬云说了什么,鱼徽玉笑着在听。 像换了位置。以前的时候,总是鱼徽玉在说话,沈朝珏在听。不同的是,沈朝珏很少笑,他总是看起来心事很重,给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老成。 那个时候鱼徽玉最希望就是,沈朝珏多笑一笑。可沈朝珏寡言少语,极少动喜动怒。 同一条宫道上,之间距离不远,鱼徽玉也注意到了他。 如今再见到,她没有因他的出现而有任何心绪,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哀怨,好像一瞬间释然了。那一瞬,如同遮天的乌云退散,日光放晴。 鱼徽玉抬眸,二人相视,她笑容浅了。 鱼徽玉在江东很少会想起沈朝珏,很少想起过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她一直很少去回忆什么。直至回京前无意想到过他,回忆浮现,却遥远的像上辈子。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平淡,没有太多起伏,因为沈朝珏是她即便再怎么哭闹,也不会与她争执的人。 他很冷静,冷静到鱼徽玉甚至怀疑过,这么多年,她到底有没有走进过他心里。 6、首次相逢 艳阳无风,日头灼烈。 宫道上青石映着刺目的光,看似平静,又彷佛有暗风微起。 她对他没有了当初的怨怼,也不会释怀到能温言谈笑的地步。 鱼徽玉当对面来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讨厌的人。毕竟是前夫,不是平静和离的前夫,不是婚后对她关照入微的前夫。没有必要客气对待。 周游和付挽月闻声而来。 除了初到京城的林敬云,在场众人对鱼徽玉与沈朝珏的关系并不陌生。 “沈大人!” 第一个打破沉寂的,是林敬云,语调里难掩欢喜。 天下文士,谁人不知沈朝珏。 这还是林敬云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沈朝珏,如终见话本里的神仙般,敬仰不已。 林敬云既已知鱼徽玉的身份,自然听闻了她与沈朝珏的旧事。二人的婚事在京中颇多非议,不论是成婚前,还是和离后,在种种风声流言中,多是鱼徽玉占下风。林敬云见过左相,亦与鱼徽玉相交,他只觉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鱼徽玉性情随和,不像是难以相处的人,左相又是端方持重的人,二人之间,怎会如传闻所言那般不堪。 林敬云猜测或许他们二人性情迥异,和离应是此因,既往事已然过去,何必再续不快。 今日鱼徽玉与他说的多结文人能士,他何尝不知,只是碍于与那些富贵子弟无话可谈,若真要说想要结识的人,林敬云心中也是有的,当数文人心中的远山沈朝珏。 思及鱼徽玉的好言,林敬云鼓起勇气上前,“有曾听说沈大人近来有意招揽文士修葺藏书阁旧稿,不知可还缺人?” 视线在鱼徽玉身上短暂的停留一瞬后,沈朝珏旋即收回,看向留下鱼徽玉上前的林敬云,“缺,你若有意,改日写信至芸台。” “好,多谢大人!”林敬云喜形于色。 鱼徽玉静立一旁,看着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这么多年,他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 一样的冷脸。 感受到她的注视,沈朝珏再度看向鱼徽玉,不同往昔,她眼中再无从前半分柔色。 “你回来了。”沈朝珏没有指名道姓,话却是对鱼徽玉说的。 “左相。”鱼徽玉话里听不出情绪,她实在不想与沈朝珏交集太多。在她看来没有必要,在沈朝珏看来大抵亦然。 左相二字脱口,疏离冷漠。 鱼徽玉愿意与他说话,已经是在沈朝珏的意料之外。 他续道,“太师识得一位沧州名医,已写信邀其来看你父亲的旧疾,这两日就会来上京。” 沈朝珏淡然,像在说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从前也是这般语态,一时恍惚,彷佛还在和离前,二人一同在商榷平凡不过的小事。 “张太师有心,择日我会登门道谢。”鱼徽玉顿了顿,“不过这是我的家事,不劳左相挂怀。” 她的父亲从未正眼看过他,曾不止一两次出言讥讽过这个女婿。两个不会低头的男人更不会出现利益上的交集。在鱼徽玉的了解中,沈朝珏不是会主动讨好别人的人,他说这些来得有些突然。 “还有公事,我要走了。”沈朝珏声如寒玉,轻得几乎消散在风中,甚至辨不清是对谁说的。 等不到鱼徽玉的回应,沈朝珏从他们身旁走过,鱼徽玉也未驻足。沈朝珏往后走,她要走的路在前面。同一条道上遇到的人,要走的方向不一样,会短暂相见,终归去向各自的路。 对上付挽月的方向,鱼徽玉微微行礼,“九公主安好。” 付挽月未应她,态度如昔,她皱眉扫了鱼徽玉一眼,随即快步跟上沈朝珏的方向。 鱼徽玉直起身,没有多言,转过身目送九公主离开的身影。 一旁的周游打量着她,被鱼徽玉发觉看回去后,周游面上笑着道,“侯府小姐回来了,这次回来还要回江东去吗?” 周游神态轻松,关切得像是老友间的问候,恰到好处的热切。 以前鱼徽玉和沈朝珏还没和离时,周游面上唤她“弟妹”,背后却与沈朝珏说过她的种种不是,这些鱼徽玉都知道。鱼徽玉没有那么脆弱,她还私下随口问过沈朝珏“周游说我什么”,沈朝珏不会安慰她,没有否认,没有转述,只是轻描淡写,“你管别人说什么”。 沈朝珏不会在意周游说什么,鱼徽玉也不会在意。沈朝珏听过关于鱼徽玉的坏话,鱼徽玉听过关于沈朝珏的恶语。两个人都听过对方最不堪的言论,不会当真,很少受伤。二人心照不宣,从不再对方面前复述,像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配不上嫌弃对方。 鱼徽玉看向周游,忽而莞尔,笑意未达眼底,似有深意。 周游挑了一下眉,不解鱼徽玉的意思。不过今日周游发觉鱼徽玉的容貌确实是上乘,以往只注重其性子,周游不曾过多在意过她的外在。细细一看,鱼徽玉清丽明媚,沈朝珏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着好福气。 林敬云要回去写修书的自荐信。 与林敬云一番道别后,鱼徽玉去寻姚诗兰。 鱼徽玉找到姚诗兰的时候,她正与一男子说着什么。 男子殷勤备至,姚诗兰看起来并不开心,面露不虞。 姚诗兰与鱼徽玉同岁,已至十九的年华。大康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婚配,多在十七八的年岁出阁。 今年年节后,姚诗兰过了十九生辰,家中催婚事催得愈发急迫。姚诗兰虽性子直来直往,但在家中无甚话语权,拿捏不了什么。尤其她上头有个性子更为凶悍的长姐,长姐大她十二岁,母亲去得早,长姐如母,事事管束着她。 自去年起,家里长辈都开始商讨她的婚事,姚家门第尚可,姚诗兰容貌姣好,在上京不乏求娶者。 看到鱼徽玉来了,姚诗兰如见救命稻草,借由与男子说了两句,匆匆离开,转而向鱼徽玉快步走来。 “他就是你阿姐说的那位?” 鱼徽玉看向男子方向,对方亦注意到她了,对她含笑致意,鱼徽玉回了一笑。 “徽玉!你莫要再看他了!” 姚诗兰恼羞不满,拽着鱼徽玉的手臂往男子看不见的地方去。 鱼徽玉从未见过姚诗兰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面上笑意止不住。 “你还笑!” “他是谁?” 来时鱼徽玉只听姚诗兰提了一嘴家中催婚的事。姚诗兰说及此事诸多抱怨,说两句便不愿再言了。 “说是太尉家的公子,太傻了,是个肚子里没点墨的。我长姐全是看上他们家的权势了!”姚诗兰气结不已,看起来对这桩婚事很是抗拒。 “你长姐不会害你。我方才见他对你颇为依顺,你性子刚烈,你长姐应是觉得这样的人不会让你吃亏。”鱼徽玉依理而言。 鱼徽玉不擅长干涉别人的感情之事,只能在道理上思考。 她连自己的婚事都顾不好,很难给出这方面的建议。 姚诗兰的长姐对姚诗兰颇为上心,这么多年鱼徽玉都有目共睹。再如何,她的长姐必是深思熟虑替她打探好了对方家底,不会让她嫁去受苦。 “你怎么和我长姐说的一样?她说我去了,日后便是当家主母。我在想当家有什么好的,你和沈朝珏成婚的时候,不也是你操持家务,累死累活的,我看着就替你累。你再瞧瞧我那姐夫,只顾自己在外头如何风光亮丽的,家里不全凭我阿姐打理?到头来功劳尽归他得了,还到处说我阿姐是跟着他享福,若没有我阿姐顾内,哪里有他的今日。要我当家我也不当。”姚诗兰说到此处,愈发郁闷,想起长姐在夫家操劳,又想起鱼徽玉在沈家忙碌。 鱼徽玉默然,想到了家里,不是之前她和沈朝珏的家,是她自己的家,平远侯府。 鱼徽玉的母亲去得早,府上没有母亲管家,这些年父亲也没有再娶。父兄都是男子,各有正事要做,管不了她太多,一些女儿家的事都是家里的嬷嬷在教导。有时候她羡慕姚诗兰有长姐关怀,而她连出嫁的事宜都没有家中女子可商议,还是问了一些妇人才知道的一些仪式。 姚诗兰还在埋怨长姐给她选的夫婿,鱼徽玉听着觉得有道理,有人管未必都是好事。鱼徽玉到目前为止都是自由的,父兄从没管束过她,之前沈朝珏也不会。被管是很矛盾的事,有好也有坏。有时候被管能感觉到被人在意,她管过父兄,管过沈朝珏。 婚前父兄没有功夫管她。婚后沈朝珏不管她,每次她问他意见,他说的最多的是“随你”,好像她与他说了也是白说,大多时候她都是自己在做决定。 “唉。” 说起家里的管教,身边的人唉声叹气。 这种管束里,大多时候两个人都受不到好。爱管的人操心担忧,被管的人觉得厌烦多余。 “你说她管这么多做什么?真以为我会感激她?” 姚诗兰在气头上,鱼徽玉在等她气消。又忍不住去想姚诗兰的长姐真的是想要感激吗?仅是希望她过得好吧。 鱼徽玉才发觉自己是站在了姚诗兰姐姐的身处思虑。 姚诗兰闷闷不乐,她长叹一声,片刻后,忽问鱼徽玉,“对了徽玉,你兄长来了吗?” “哪个兄长?” 鱼徽玉上面有两个兄长。 “......”姚诗兰幽怨地看着她,像是在看明知故问的人。 “......”鱼徽玉后知后觉点点头。“今日我看到长兄出府了。” 先帝和平远侯关系甚好,九公主生辰,侯府得有人来负责礼数。当然,来照顾人情的人不是鱼徽玉,而是侯府更有身份更体面的人。 平远侯的嫡长子鱼倾衍,在年轻一辈的世家公子里备受老臣们看好,更是自幼被当作下一任鱼氏家主培养。 姚诗兰垂首,没有再说什么。 鱼徽玉和长兄关系不睦,姚诗兰鲜少会在她面前提起鱼倾衍,他们兄妹相看生厌,鱼徽玉帮不到她什么。 宴会过半。 鱼徽玉想离开了,姚诗兰也要走,去到供贵人停靠马车的地方,通过车前悬挂的玉环,鱼徽玉一眼认出了侯府的车驾。 车前的侍从眼尖地看到鱼徽玉,上前询问,“小姐,与公子一起回去吧?” 车帘被风掀起一隙,霎起霎落,现出车内青年清俊的脸。 仅仅一刹,鱼徽玉与他对视上,青年凤目冷峻,看不清神态。 侍从劝说着一路回府时,车轿里仍是静默,没有拒绝的声音传出。 “不必了,我与诗兰一同回去就好。”鱼徽玉对车轿内的人道,下意识觉得得不到他的回应。 他们本就不是同路而来,若共乘一车,鱼徽玉很难想象和鱼倾衍单独相处该会有多尴尬,这是在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想想都是让人坐立难安的场景。 只会徒增两人的麻烦。 鱼徽玉又奇怪,鱼倾衍既已经在轿中,迟迟不走,难不成真是在等她? 下一刻,听到鱼倾衍的声音从轿中传出。 “随你。” 鱼徽玉打消了方才的想法。 驱车的小厮见小姐不愿同行,长公子也无挽留之意,不觉意外,府上都知道小姐与长公子不太亲近。长公子与所有人都不亲近。 而在鱼徽玉的印象里,长兄一直不喜欢她,他和族里的长辈一样古板严苛,幼时就对她多有规矩上的约束。 自从鱼徽玉一意孤行嫁给沈朝珏后,鱼倾衍更是几近在婚后三年与她没有过来往。 鱼徽玉和离归家后,不同于二哥的嘘寒问暖,鱼倾衍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冷嘲热讽她行事幼稚,嫌弃她给侯府丢了颜面。鱼徽玉未辩一词,悉数承受。 下嫁之举,实在糊涂。她与沈朝珏的婚事,不被任何人看好,似乎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支持与祝福。 马车驶远,鱼徽玉早早不再关注,反观身侧的姚诗兰还在望着车影,眸中有遮挡不住的落寞。 鱼徽玉看着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未发一言,只是轻拍她的肩膀。 她彼时看着马车离开的神情很像曾经的她。 父亲,兄长,丈夫,离去的背影,她都见过,很多时候,都是他们选择先走,半年前,她亲身体会了选择离开。 原来是可以这般什么都不顾的轻松。 7、侯府贵女 鱼氏在江东是声名有几百年之久的将族,是当地首屈一指的豪族。 北伐一役中,鱼氏立下赫赫战功,其家主年少与先帝同征,有从龙之功,后被封侯,赐第京华,举家迁移。 这事发生在鱼徽玉刚出生的时候。 鱼徽玉六岁前一直与母亲在江东生活,后面被接到京州。记忆中,父亲常年带兵边塞,母亲则常带她去寺庙祈福。每逢父亲回来,母亲总要她上前开口叫爹。 六岁前,鱼徽玉仅在年节或族中要事时见到过京州回江东的父兄,也不曾去过一次上京。 小时便听闻族中的妇人们都说上京如何繁盛,说她父亲如何显贵,而鱼徽玉对上京不向往。江东的老宅丝毫不逊色于京华侯府。可惜等到举家安居上京后,鱼徽玉再没有回过江东,老宅的样子也在记忆中逐渐模糊。 鱼徽玉上面有两位兄长,皆是同父同母所出。 鱼氏世代将门,祖上战功彪炳。到了他们这一辈,两个兄长都没有真正意义持剑上过战场,皆是从文。与鱼徽玉不同,两个哥哥文采斐然,温文端方,是世家公子之楷。 长兄大她四岁,至今未娶。早年父亲在外征战,家中诸事皆由长兄执掌,实实在在的长兄为父。 不知是年少掌权养成的果决沉稳,还是鱼倾衍天性使然的冰冷,鱼徽玉与不近人情的长兄互看不喜。二位兄长里,鱼徽玉在家唯有与温和的二哥还能说上几句。 二哥鱼霁安性子温润,就是太过循规陈礼,是家中最听父兄话的人,常常是站在长兄父亲那边劝鱼徽玉...... 不久前,平远侯旧疾复犯,家中飞书江东,急急传回了幺女。 鱼徽玉收到书信,即刻启程回京,回府后在父亲面前照料了数日,日夜侍奉汤药,几乎寸步不离。 四年前,她执意下嫁沈朝珏,数次苦苦恳求,与父亲说了她的心意,可不等说完便被父亲否决。 家中没一个人同意,甚至到了和家里父兄闹得几乎断绝的地步。 直到一年前和离回家,鱼徽玉才与家里关系稍有缓和。 彼时鱼徽玉和离,侯府闻讯后当即派了华车迎人回家。鱼徽玉当初成婚之际,本硬气地说不受侯府任何恩施,为了颜面,鱼徽玉当着沈朝珏的面上了侯府的华贵马车。 细细想来,与沈朝珏在一起后,她再未受过这种风光排场。 终究血浓于水,再如何鱼徽玉都是平远侯的亲生女儿。 到底是一家人,断不了的血缘,侯府如初锦衣玉食地供着她,外人逐渐在平远侯府的面上不敢再轻议鱼徽玉。 现在的日子,吃穿用度上都和没成婚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平远侯口中还是时不时提起鱼徽玉那桩令人不满的婚事。旧事重提,彷佛是时刻敲打着她,该听家里的话,家里才会对她好。 可鱼徽玉到底不是个乖顺的性子,不然不至于当年走得那般决绝。 “若是你当年听爹的,嫁入定西王府,也不会落得个如今要二嫁的地步。”平远侯倚在榻上,原本高大的身子虽因病而肉眼可见的清减了一圈,不过征战数载,即使是病了,眉目间看起来仍有威肃之气。 定西王是京中唯一的异姓王,与平远侯情同手足,他膝下有一子,中意鱼徽玉许久,早年频频来侯府做客,很得平远侯心意。 鱼徽玉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盏递给父亲,面不改色,平静道,“当初我和沈朝珏成亲没有受你半点恩惠,那三年都是我们自己过来的,你所有的冷言冷语,我们也一应受下。结局再怎么样就当是我自作自受,如今都已成为过去,父亲还有什么好拿起来再提的?” 说来好笑,鱼徽玉已经放下的事,身边人比她放不下。 他们时时提醒她想起那些旧事,明明她是当事之人,这些人却彷佛看得比她还清。他们不曾经历过,又怎么会知道? 平远侯将药汤一饮而尽,药碗递给了女儿,冷哼一声,“你没受你父亲半点恩惠,侯府供你好吃好喝,你是好日子过够了,要嫁去过贫苦日子。” 父女俩如出一辙的倔强。 那年平远侯放话,若是鱼徽玉执意要嫁,便不再是他的女儿。但只要鱼徽玉肯认错回来,侯府都愿养她护她,为此三番两次设难让女儿回家。他管了大半辈子的将士,不信还管不住自己的女儿。 只是平远侯没想到从小没吃过苦的女儿,竟能在沈家待上那么多年。两个人都是硬骨头,他不会可怜她,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没那般下.贱,我当时是喜欢他。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想要嫁给他,就此而已。”鱼徽玉接过空碗,碗被放在端盘上的声音有些闷重。 少时得偿所愿,又怎么算苦日子? 何况大多没经历的年轻人无所顾虑,对生活上的苦难没有完全的理解,以为相爱就是幸福。 知道想要什么,已经比大多数人勇敢。 “哪家姑娘像你这样忤逆父兄之言?”平远侯见女儿生愠,更加不满。“你有骨气,最后还不是让人休了,叫人笑话。” 他们和离的消息一传出,外面皆是说沈朝珏受不了鱼徽玉骄纵的性子休了鱼徽玉。何况女儿当初要嫁给沈朝珏十分坚决,又好面子,怎么会轻易和离。 平远侯第一次听到消息,一时惊喜后很快转作愤懑,他的女儿竟然被人休了,简直是奇耻大辱。此后平远侯在朝上变本加厉地针对沈朝珏,就算如今他是左相,仍是难入平远侯之眼。抛弃糟糠之妻,品性有失。 “是我休的他。” 平远侯气笑了。“你且听听外头是怎么说的。” “你了解你女儿,就凭外头的声音?” 鱼徽玉平日并非如此,往日父亲说那些不入耳的话,她全当作耳旁风,今日实在被烦不胜烦,忍不住出言反驳了几句。 父亲有疾,见父亲又要动怒,鱼徽玉觉得再在此处待下去要与父亲大吵一架,索性起身离去。 刚出门没几步,鱼徽玉就对上了迎面走来的鱼倾衍。 “又惹父亲生气。”鱼倾衍远远就听到了争执声。 “你是孝子,最讨他欢心。”鱼徽玉赌气道,“早说了你们看不惯我,你还写信让我回来做什么?” 半月前,在江东老宅,鱼徽玉在打理花栽,侍女来报说京州侯府来了急信,落款是长公子。 在江东的半载,京州家中也有来过信,一月按时一封,皆是鱼倾衍所书。鱼徽玉看过前两个月的,无非是问安之语,或是叮嘱她多习六艺,修养心境。 前二封信相差无几,想来后面也是。内容千篇一律,繁琐之语,用词刻板,没有温度,没有用处,没有意义。后面的来信鱼徽玉便没有再看了。 直至上月收到了两封信,第二封是急信。鱼徽玉看了信,得知是父亲旧伤复发,鱼徽玉当日收拾了行装匆匆启程。 日夜兼程的赶路。 如今她回来了,父兄却每日都要挑剔她行止有瑕。 父亲是武将,感情上粗粝。长兄少时独立,人情冷漠。他们两个人口中凑不出一句好话。 “父亲病了,生为子女,难不成叫你回来还错了?”鱼倾衍声线冷了下来,“父亲真是将你宠的无法无天了。家中给你寄的信,你也不曾来过一回。” 见鱼倾衍不悦,鱼徽玉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都不喜欢看到我,见我只会生气......” 况且父亲一直在塞外,她写信回京给谁? 鱼徽玉被他的断章取义堵得说不上话,心里气不过,闷闷叹了口气。她一向是说不过他的。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回来,他们也不会为她生气。 “今日在九公主寿宴上与你说话的男子是谁?”鱼倾衍冷不丁问了句。 “哪个?” “哪个?还是说有几个?”鱼倾衍眸色骤冷。 什么跟什么。鱼徽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思忖后反应过来鱼倾衍说的是谁。 “林敬云,他是江东人。” 鱼徽玉短暂停顿,故意补充道,“是今年的京考状元。” 鱼徽玉深知长兄有一憾事,就是苦学多年没有考上状元。他是四年前参与的京考,与沈朝珏同一年。当年京考,沈朝珏的文章被誉为神作,引人震撼,各臣与皇帝都看过,风头远盖榜眼探花。 而鱼倾衍正是当年的榜眼。 鱼徽玉一直觉得,鱼倾衍看不上沈朝珏的其一原因,就是他自己才不如人,又不能够正视自己的不及。 侯府长子,即便不是榜眼,也能足够富贵荣华,可以过得比大多状元要好。 在世人眼中,鱼倾衍是称得上天之骄子的那拨人,出身好,肯上进还有才华,足以够后半辈子和子孙三代衣食无忧了。沈朝珏也是,他是到哪都能活得好的人,有本事,心里强大,骨子又硬,不受任何变故环境影响。 鱼徽玉有意在鱼倾衍面前加重“京考状元”四个字。 果然见鱼倾衍面上一沉,“不用你说,京中的事我知道的比你多。” 鱼倾衍不与她再说,不耐地让人走,“回去给抄两遍家规,晚时我要亲自查阅。” 鱼徽玉自是不愿多待,走得甚快。她都多大人了,都是成亲又和离过一次的人了,鱼倾衍还要和小时候一样拿这个罚她。 整个平远侯府,除了平远侯,没有一个人敢违逆长公子。 鱼倾衍走入内室,平远侯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女儿折返回来,还没见到人就喊,“徽玉,你过来看这是什么。” 看清走来的人后,平远侯收起了手里的金步摇。 “她不会喜欢这种样式的。”鱼倾衍倒了一杯温水递与父亲。 “为什么?” “不曾看见她戴过。” “你整日忙于家事,何时关心过你妹妹的事?”平远侯放下步摇,“为父老了,不知道现在小女娘喜欢什么。你娘以前就喜欢这样的。” 蓦然提起不在的人,父子都沉默了一会。 “这几日,为父常想,若你娘还在,你们三个大抵不会像今日这样。” 鱼倾衍闻言抬首,狐疑地看着父亲,迟疑着,“三个?” 一个,或是两个都在情理之中,唯独三个令人不解。 “女儿下嫁又和离,长子至今不娶。还有一个,唉,不提也罢,为父还以为霁安最懂事。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为何你们的婚事如此不顺?”平远侯难以理解。 “......” 这般说的话,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女子到底吃亏些,若是徽玉真能许个好人家,你娘也放心了。” “她不嫁,侯府也能养她一辈子。” 8、她的想法 风卷起丛间杂乱无章的落叶,一如鱼徽玉此刻纷乱的心绪。 接连和父兄起争辩,鱼徽玉心中郁结难舒,从父亲的院子出来后,气鼓鼓径直往自己院中走。 路还未走出几步,就听到院中侍女小灵的声音。 “姑爷。” 那一声姑爷让鱼徽玉双脚被锢住,至今被小灵唤作过“姑爷”的只有一位,鱼徽玉一年前分明纠正了她,没想到迄今未改。 小灵刚脱口而出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正欲改口,对方已经轻轻应了她一声“嗯”。 ? 耳熟的声音。 鱼徽玉惑然。他怎么会来平远侯府?如今这平远侯府中还有什么他能来往的人? 记忆中,沈朝珏只来过平远侯府一次,和她一起与家里人吃饭。 那是沈朝珏第一次见她父亲,并不愉快,父亲没有给他们好脸色,明里暗里地反对。 不堪的话入耳,连鱼徽玉都听得如芒在背,她几度以为沈朝珏会当即放下筷子走人,好在沈朝珏没有那么做。 沈朝珏不是个好耐性的人,又好像没有鱼徽玉想的那么不好。 席间,在父亲言辞刻薄的打压下,他陪她在家吃完了饭。 沈氏本是有头有脸的世家,族上就有冷霜傲骨,即便式微,沈氏的人好像也学不会低头。 鱼徽玉想过,若没有他祖父的事,以沈家门第,他会在出生起就是上京权贵,与她门当户对,家中便不会那么反对了。不过以沈朝珏的心性,届时他不一定看得上她。 鱼徽玉循声走去,见来的人果然是沈朝珏。 她先开的口,“沈朝珏,你来做什么?” 数步之遥,时隔半载,两个人外形上多多少少有了变化。 首先是男人,与初次相遇相比,身量高了,神态间霜雪更甚。在上京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还是没有半点温度的样子。 女子是从小女娘过来的,沉着了些,但心还是简单的心。简单到藏不住喜欢和不喜欢。 二人重逢,鱼徽玉先开的口,她的语气极不友善,有和离那日的先发制人之势,带有敌意。 她问这话的意思是,侯府有他可以来往的人吗?为什么要到访侯府? 回水长廊,男女相对而立。 这么多年,纵使外面对二人的行止才学多有非议,但在容颜上无可挑剔。 有时两人被说一句“空有皮囊”,不知是贬义褒义。 如今最不该有瓜葛的人出现在了家里,鱼徽玉想不明白。 在一起的那么多年,她都不曾见过父兄和沈朝珏有任何交集,双方见面,各有各的疏离。 那时鱼徽玉其实是怕碰上父兄和沈朝珏同时在的场面,虽与家里说明白了,但她还是有种里外不是人的纠结。一面是丈夫,一面是亲人,好在到底都是体面的人,他们明面上没有让她多难堪。 “你关切我做什么?”沈朝珏语气淡淡,凤目微抬,正看着鱼徽玉。 沈朝珏五官是凛冽的好看,生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无意间带有攻击性,让不了解的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很少有别扭的时候,既然这么说了,应不是为她而来。 鱼徽玉皱眉。“你不要自作多情,家里来了外人,我还问不得了?” 说到“外人”,鱼徽玉想起和沈朝珏第一次一起回侯府,她父亲就是这么说沈朝珏的。父亲问她带外人回来做什么,她辩白他不是外人。 对曾经是亲密的人用“外人”这个称呼有点奇怪,奇怪又合理。 鱼徽玉在国子监日日陪着沈朝珏,她明确与他说过喜欢,他知晓她的胸臆,始终漠然处之。 沈朝珏从未给过任何反应,仿佛当她没有说过一般。 并非是他腼腆,因为鱼徽玉没有看他露出过任何不自然的神情,反倒坦然的让鱼徽玉不自然了。鱼徽玉还在想,他这般坦然是不是有太多人和他袒露爱慕。 除去眼神上的热切,举止上,鱼徽玉从未有过逾越。 到底是出身侯府的人,上面又有着严管着她的长兄,鱼徽玉自幼受着礼仪教诲,做事要有尺度,不会太过。鱼徽玉真正意义上只寥寥几次与沈朝珏说过喜欢。 鱼徽玉不是喜欢推而广之的人,她没有告诉其他人,总觉得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私.事是会麻烦别人的事情。 以至于后来父兄得知后,都觉得她对沈朝珏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的突然,说她是被男色迷了魂。 大多时候,鱼徽玉去沈朝珏处理公务的书间里。 他在书案边修葺旧书,鱼徽玉坐在案前,趁看书的时候看他。 鱼徽玉的心思也不能全在沈朝珏身上,她要应付国子监的考试,不然又要被家中说教。长兄鱼倾衍嫌她天赋平平,鱼徽玉要面子,不会自取其辱地向长兄询问课题。沈朝珏是京考状元,她找他帮忙讲解不算是耽误课业。甚至在书间时,鱼徽玉常常看书到忘我的地步。 沈朝珏不会像长兄一样嫌她笨,又或是他不会明说,但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有时被鱼徽玉问相同的课题问烦了就一时不说了,过了一会还是和她解答。 与沈朝珏相处的那段时日,鱼徽玉在文章上进步极大,后来她文章字里行间中渐染沈朝珏的风韵。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鱼徽玉不想借沈朝珏的光,有意写文章避开与他相似之处。 作为回报,鱼徽玉每次都会帮沈朝珏做些事,有时是整理书架,有时是寻找祭酒嘱托要用的书籍。 她做的细致认真,沈朝珏让她不必忙这些,鱼徽玉笑着说她不喜欢欠人情。 国子监不乏真正热爱诗文之人,在国子监时,同窗中有人读过沈朝珏的文章,对其崇敬不已。也有人流派不同,有了分歧。他们这些读书人骂人不比市井之人要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有时候没点文墨,听不出端倪。 那些非议他们没少说过,鱼徽玉没少听到,无非是说沈朝珏文章隐晦似有暗指,又拿他家世说事,风风雨雨,对错不过是在人心喜好。 不堪入耳的话听起来会让人难受,鱼徽玉刚开始会安慰沈朝珏,“无事的,每个人看法不同,总不能做到人人喜欢,不必在意。” “?”没头没尾的话来得有些突然,沈朝珏抬眼望来,眼中似有疑惑。 “你受影响了吗?” “不会。” 他的直白倒显得她这般安慰过于多余。 没想到他的回答,鱼徽玉停了一下,一时语塞不知该接什么话,她从来都是和女子相处得更多些,互相温暖惯了,女子要多愁善感些,懂得鼓励,男人就相对没心没肺,好像有什么事睡一觉就都好了。 过了一会,鱼徽玉还是温声安慰,“沈朝珏,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沈朝珏没有接话,鱼徽玉恍惚间看到他好像笑了一下。 寒潭微澜,转瞬即逝。 文人墨客向来清高自许,功名铜臭难以入眼。 沈朝珏不在意旁人的评价,在国子监又甘居末流小职,一心埋首在写文上,彷佛是如尘世很远的清冷神仙,不关心朝堂权势,两耳不闻窗外事。 鱼徽玉莫名觉得他不会甘心于此,以他的聪慧,会站得更高。 沈朝珏看着她许久,两个人不约而同在想一件事。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以后一定可以出人头地。”鱼徽玉说。 谁不想把日子过得好? “嗯。”沈朝珏这才应了一声。 果不其然,在日子久了。 鱼徽玉渐渐发觉,沈朝珏面上看着不沾人间烟火,实则亦有野心,只是他的心更像蛰伏的蛇。 无声、内敛的。 这些写文的人都有一种自信,多少有些自负。 或者说男人都这样,鱼徽玉总习惯地夸上几句,实话实说不违心,对方隐隐约约会受用。 有人天生就是明珠,难掩其辉,再不济都会被人看见光芒。 在国子监半年后,祭酒举荐沈朝珏去了大理寺做主簿。期间有不少达官贵人想要拉拢沈朝珏于麾下,说是可以帮他引荐,许以锦绣前程。以他的才能,若是早点答应,定不会在国子监待太久。 在国子监时,还有人来为沈朝珏说过亲事,多为小世族,虽不是高门大户,但若肯屈就,也能保沈朝珏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毕竟在京中有声望的名门世家,还没到冒险去将家中嫡女嫁给一个罪臣之后的地步。 有一次是大家闺秀,有位张姓大人遣人为女说亲,对方家世还不错,说亲的人保证得很好,讲得天花乱坠。 沈朝珏一句话都没有耐性听下去。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不悦,还是笑着说,“郎君还年轻,我知晓郎君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只是张小姐可是上京出了名的闺秀,张大人的意思是招婿。” 鱼徽玉走到门口,她省亲方回,前段时间去了云州看望姨母,月余未见沈朝珏,一回来就想见到他。 还未靠近,鱼徽玉听到里面有客人,正当她准备离开时,门开了。 鱼徽玉先是对上沈朝珏开门,再是一个男人走出来,满脸堆笑的让沈朝珏不妨考虑一下。“郎君可要想清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待男人走了,剩下两个人站在那。 时隔一个月没见,鱼徽玉细细看着他的眉眼。 这次是沈朝珏先开的口,“要进来么?” “要。”鱼徽玉跟在他身后进门,刚才里面的话她听到几句,忍不住问,“方才走出去那个人是谁?” “不认识。”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沈朝珏转过身看她。 “介绍的女娘。”鱼徽玉很平静,她看得开,人可以争取,但没必要强求。 强求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又怎么会幸福。她想要的是幸福,可以互相体贴的幸福。 鱼徽玉才及笄,没怎么想过成亲这么久远的事情,她现在的日子里只希望天天见到沈朝珏,与他待在一块。 只是她不知沈朝珏是如何想的。 对于婚姻,在鱼徽玉的想法里,成亲是要和一个称得上心意的男人,品性不要有污点,苦一点没关系,两个人彼此依赖地过一辈子。她想要的婚姻是两个人互相喜欢,要有家的感觉,不要太冰冷,能感受到温暖。 在鱼徽玉看来,沈朝珏至少没那么复杂,有前途。还有,他看起来不会纳妾。 三心二意的男人绝不会在鱼徽玉的考量内。 她还在考量以后要不要和沈朝珏成亲,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说亲了,如果沈朝珏真觉得那位娘子不错了,她大抵会忍不住当下哭出来。 沈朝珏默了一会,“我不喜欢。” 鱼徽玉微喜,迫切询问,“不喜欢什么?” “不真实的东西。” 没相处见面的人,真假难辨的承诺,靠别人才能实现的目的。这些都是不真实的东西。 鱼徽玉点点头赞同,她如今也在经历过一样的事。“可大部分人早晚是要成婚的。我爹说的。” 父亲一心让她嫁给定西王的独子,两位兄长也没有意见。 “你自己怎么想?”沈朝珏问。 很少有人问过鱼徽玉这样的问题,他们只会告诉她该怎么做,鲜少问她想怎么做。 鱼徽玉思考了,“如果是和喜欢的人,成婚当然是可以的。” 她看着沈朝珏,眼眸亮的像被月光浸染过。 爱人和会爱人不是丢人的事情。不完全知道什么是倾慕的年纪,鱼徽玉每日想见到他。 日光透进檀木窗棂,一束光下,映得书间里的微尘翩跹。 鱼徽玉大着胆子,纤细的手指轻拽他的衣袖,沈朝珏没有动作,见他未躲,她继而探入,触碰他的手指。 凉玉般的长指微蜷,这一次没有躲避。 “沈朝珏,你有没有想我?”鱼徽玉小声问。 一个月未见,她很想他,想到在云州心不在焉。 可惜沈朝珏不会说想她。 9、当下关系 到了沈朝珏要离开国子监去大理寺任职的日子。 走之前,他去见了鱼徽玉。 这件事来得突然,鱼徽玉知道了最先没有要分别的忧伤,为他开心。 升职是好事,鱼徽玉想的很简单,沈朝珏好她就好。 得知沈朝珏要去大理寺任职时,正逢鱼徽玉下学,与女伴同行离堂。 鱼徽玉远远看见沈朝珏,与身侧的女伴作别,直向沈朝珏小跑去。 “大理寺的任职文书下来了,今日收拾完国子监余下的事宜,明日就不会来了。”沈朝珏道。 “真的吗?太好了!”得知消息的鱼徽玉比自己考了月试榜首还要欢喜。 “嗯。” 欣喜之后,浅淡的愁思悄然而来。鱼徽玉在想,日后想见到沈朝珏是不是要难了。 大理寺不比国子监,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何况她未出阁,与男子这般往来被人看见终究不妥。 “你对花粉可有不适?”沈朝珏无端问了一句。 鱼徽玉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如实摇摇头。 次日鱼徽玉便知道了,有小厮送了花过来,是品类少见的向阳花。 小厮说还有信,随花而至的短笺上,字迹是她见过很多次的,信很短,没有华丽的辞藻,上面是沈朝珏答应她以后会让她过的更好。 互相选择的两个人就像一根绳上的蚂蚱,结契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朝珏只写了寥寥几字,没来由让鱼徽玉觉得可信。如果是别的男人说这话,鱼徽玉定是不信。她忍不住笑了,觉得有几分幸福,一切终于要好起来了。 十多年前所未有的感觉,说不上来,有些感动。 两个人没有甜言蜜的私定了终身,没有考虑其他,没有家世,没有利益。她觉得他需要一个替他挡桃花的人,她正好觉得他长得不错,人也还行。 反正都是要成婚的,在父亲看好的几个郎君中,鱼徽玉觉得沈朝珏比他们靠谱。 沈朝珏去了大理寺任职,他比在国子监的时候更忙了,早出晚归,比所有人尽力。 鱼徽玉一个月至多见过他五六次。 有一次是她深夜溜出侯府,去寻才忙完的沈朝珏。 天寒地冻,街上孤灯寥寥,长夜寂静。 沈朝珏才出大理寺,他看到她一瞬诧异,继而快步向她走来。 二人相见,各问各的。鱼徽玉问他辛不辛苦?沈朝珏问她冷不冷? 出自真心的话不是客套寒暄。 两个人一起去还支着摊子的面店吃了热汤面,是一对老夫妻开的。冬天生意不好,太久没有客人,他们正准备打烊,见有人来,连忙展颜招呼。 悬在树梢的油灯在轻晃,一面光映在一对年迈的男女面上,一面光映在一对年少男女的面上。 面很烫,还在氤氲着白雾,鱼徽玉小口小口地吃。沈朝珏一口没动,先起身去买了鱼徽玉前几日说过想吃的糖炒栗子。 鱼徽玉笑吟吟地看着他,“为什么想起来要去买炒栗子?” 她想听他是为了她特地去的。 “想起来昨日看到那边有就买的,你不想吃就扔了。” 没有听到想听的话,鱼徽玉没有多出不好的情绪,她还是笑着让他剥开,沈朝珏照做,他剥了一个又一个,鱼徽玉吃的跟不上,就喂到沈朝珏唇边。沈朝珏吃了几个就开始躲,鱼徽玉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逃。 吃太多栗子,鱼徽玉余下大半碗面吃不下,沈朝珏端过剩下的面继续吃。 离开面摊,沈朝珏送鱼徽玉回侯府。 鱼徽玉说了很多遍太晚了,她自己回去就好,沈朝珏明日还要忙公务,鱼徽玉让要他早些回去歇息,可沈朝珏不管她说什么都执意要送她回去。 可能是不喜欢这般拉扯,他懒得和她争辩,走的比她还快,甚至走的比她还前,等鱼徽玉不再推拒,沈朝珏才慢下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到了侯府后门,就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鱼徽玉想了一路,忍不住向他确认,“沈朝珏,你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吗?” “你觉得我是为了平远侯府?”沈朝珏看着鱼徽玉的脸。 一路无声,隔着半臂距离,月华下,两道影子紧密相合。 得了肯定的话,鱼徽玉一笑,眉眼弯弯的,两个人又一起有了不约而同的想法。成婚是沈朝珏先开的口,那晚他问鱼徽玉肯不肯,鱼徽玉应了。 冬天的栗子冷的很快,失去了刚开始还温热时的软糯。 不过在鱼徽玉看来,只要味道还是甜的,就可以将就吃下去。 现在的地点还是在侯府。 鱼徽玉的身份还是平远侯的女儿,沈朝珏已经从大理寺主簿擢升为当朝左相,四年光阴,两个人从决定成婚变作了和离之后。 除了二人关系,什么都如愿变好。 就在方才,鱼徽玉还说他是外人。 “我是外人,林敬云就不是了。”沈朝珏淡淡,话里听不出波澜。 鱼徽玉一头雾水,“你提林敬云做什么?现下说的是你,与旁人有什么关系?以你我如今的境况,你不应与侯府避嫌么?” “你我之前是什么关系?” 今日光照熙和,侯府的庭院不久前新植了一棵桃树,没几日就开出花骨朵来,空气里都是桃花淡淡的味道,暗香浮动。 沈朝珏身着玄色锦衣,金线暗纹若隐若现,玉冠束发,衬得身段清癯挺拔。 以前的时候,他的衣裳大多是鱼徽玉去衣料铺子置办采买的,那时鱼徽玉能清楚记得他腰身的尺寸,如今已经模糊。又或许早就不一样了。 第一次为沈朝珏量肩腰的尺寸,是要做喜服的时候。 鱼徽玉先和他说好,沈朝珏起身,她执软尺环过他的腰际,动作有点像要拥抱,又虚又轻,是有些不真实的拥抱。 沈朝珏看着清瘦,隔着衣物,鱼徽玉可以感受到他腰身紧实的触感。 两个人都很认真,不约而同地低头专注着软尺上的刻度。等确定好,鱼徽玉抬起头,她不知道沈朝珏是什么时候开始低着头看她,以致于她的头顶不慎磕碰到他的下颌。动作不大,鱼徽玉隐隐感觉有点疼,她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去抚沈朝珏的面颊。“没事吧?疼不疼?” 沈朝珏皱眉,挡开她的手。 鱼徽玉内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沈朝珏越过这个话题,问她软尺上的寸数记下来没有。 很小一件事,鱼徽玉一直记得,觉得当时两个人都有些笨拙,很傻很好笑。后来量衣越来越熟练,也谙熟了彼此身形尺寸。 喜服量拿去做,很快裁制好,因为尺寸量的细致,所以很合身。 沈朝珏五官精致,穿红衣看起来要比平时温和,鱼徽玉见到的第一眼不免一愣。 没有得到太多人的支持,婚仪没有大办,只有少数人见过两人穿喜服的样子。 虽然从简,但该有的仪式,鱼徽玉都问来了,对拜交杯,一切含寓美满的步骤,他们都做了。 那日沈朝珏少有的顺从,很配合地将所有一一践行。 可惜父兄都没有来,就算明确知晓他们不赞同这桩婚事,鱼徽玉还是很遗憾,直至和离后,这种遗憾才消散。 所有由二人成婚而生的困扰都随和离烟消云散。 提起二人从前的关系,一些小事不由而来地忆起。 鱼徽玉对他的明知故问避而不谈,再度追问,有了逐客的意思,“你来侯府究竟有何事?” 她不欢迎他的到来,和离时就说好了不相往来。是她反复思虑下定了决心,不是一时意气。 “左相是来寻我的。” 一道清冷男声响起,声音是忽从鱼徽玉身后传来的。 同样是鱼徽玉熟悉不过的声音。 鱼徽玉转身,眸光微凝,惑然地望着鱼倾衍。 昔日兄长同样不认可她的婚事,与父亲的直接反对不同,鱼倾衍言辞刻薄,对她与沈朝珏的态度一向明嘲暗讽。而今她不过离京才短短半载,这二人怎的就能谈到一起了? “我们有公事相商,有何奇怪?”鱼倾衍扫了她一眼。 二人同在朝中,总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纵使性情不合,也难免公务上往来。如此看,倒挺合情合理。 可鱼徽玉还是觉着蹊跷,不禁怀疑起这二人是怎么缓和关系的。鱼倾衍和沈朝珏都是性情极其淡漠的人,更是做不出不屑曲意逢迎之举。 二人之间有隔阂,又不得已一起处事,还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说法合理,可鱼徽玉还是心生不悦,“既然如此,不扰你们正事了。” 鱼徽玉暗自蹙眉,有种身边人胳膊肘往外拐的愤懑。 明明当年鱼倾衍那么讨厌沈朝珏,现在竟然直接叫人来家里,他难道忘了沈朝珏是她前夫吗?为何不顾及她的感受。 这不是一次两次了,鱼倾衍好像一直在和她对着干,不论是当初她执意要与沈朝珏成婚,还是现在她要与沈朝珏决绝。 鱼徽玉对沈朝珏的倾慕之情,是二人还在国子监时就传出的风声,起初家里人问起,只当鱼徽玉是临时起意,没有多放在心上。 他们本就不太关心她的想法,以为她再如何都不会与父兄作对。 那时家人中对沈朝珏了解最多的人就是鱼倾衍,他与沈朝珏是一同京考的,又是伯仲之分,自然对沈朝珏多多少少有所知晓。 彼时他还是多为嘲讽鱼徽玉,说像她这样不学无术的人,竟然会对京考状元起心思。 只因鱼倾衍接触过沈朝珏,听说过些沈朝珏的性子,断定沈朝珏不会理会鱼徽玉,便没有放在心上。 就连明目张胆到了他眼前,鱼倾衍也根本不会料想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会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夜沈朝珏送鱼徽玉回府,鱼徽玉从后门溜入,正鬼鬼祟祟地合上门扉,一转身撞上鱼倾衍幽深的目光,吓得她险些魂飞魄散。 “兄......兄长。”鱼徽玉声音微颤,不确定他刚刚有没有看到沈朝珏的身影。 她太做贼心虚了,竟稀罕地叫他兄长。 “你和他去做什么了?”鱼倾衍一双漆眸如同深潭,像要将人吞没。 “没什么,我饿了出去买吃的,恰好遇上沈郎君,他担心我一个人回来,便顺道送我。”鱼徽玉拿出袖中的糖炒栗子,蹩脚的理由,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 “想吃什么吩咐侍女便是。别忘了你的身份,这般随意与陌生男子走近,让旁人看到怎么看侯府?你自己不要颜面,别丢侯府的脸,连累鱼氏其他女子清誉。”鱼倾衍冷声道。 鱼徽玉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去抄家规。” “是。”鱼徽玉这次没有怨言,应下的很快。 与更严重的相比,抄家规不算什么。 那夜的家规,是鱼徽玉抄写得最心甘情愿的一次。 10、又哭什么 京中大大小小的士族权贵众多,向来讲究门当户对,相互之间多有联姻,以求世代昌盛,家族长青。 和大部分世族长辈一样,平远侯心中早有良婿人选,对沈朝珏的家世难以入眼,加之听多了旁人之言,认定沈朝珏是看中了平远侯的势力,是攀附权贵之徒,为此更是对沈朝珏嗤之以鼻。女儿虽有几分任性,但鲜少忤逆过家里,何况是婚姻这种大事。 平远侯不相信鱼徽玉会做出私定终身这般胆大妄为的事。 他们以为鱼徽玉不过是一时兴起惯了,过些时日就会打消念头的时候,没有人想到,鱼徽玉竟然已经到了铁了心非嫁给沈朝珏不可的地步。 平远侯勃然大怒,绝不答应这门婚事,直言只要鱼徽玉敢嫁,日后侯府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了。对于这桩情事,长兄告诫,二哥劝诫。 然而鱼徽玉不在意,很快就与在大理寺任职主簿的沈朝珏成婚了。 离家前夕,二兄长鱼霁安来劝过她多次,不必多说也知道多是受命长兄和父亲的意思。那时鱼霁安自顾不暇,对她的事情有心无力。 “长兄和父亲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小玉你可想清楚了?真若离了侯府,日后就再没有了庇护,不能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二哥,不论我们是谁,都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外人以为贵人们随心所欲,鱼徽玉看的清楚,即便出生在侯府,他们都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鱼霁安皱眉,他深知父兄是不容商量的人,也知道妹妹是执拗的人,即便两头都劝不动,还是要做无用功。不过在这个关系僵硬的家中,总需要有一个这样的人来缓和。 “二哥,我心意已决,我是真心喜欢沈朝珏。如果换做是你,大抵也会这样吧?”鱼徽玉说完,鱼霁安哑然,他反驳不了,竟有些羡慕妹妹。 再软弱的人,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也会愿为其舍弃一切的。 “可为何偏是嫁给沈朝珏?”鱼霁安不明白。 “他和别人不一样。”鱼徽玉的回答很俗套,面对任何关于喜欢的问题都能回答,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回答不俗套。 鱼徽玉选择沈朝珏,与他成婚是为了少时的喜爱,喜欢一个人总是以奋不顾身开始,任他人如何劝说也愿承担今日所选带来的收尾。 鱼徽玉也不傻,深思熟虑过,沈朝珏是一个很好的成婚人选。他少言,但能记得她说过的话。勤勉务实,不近女色,没有大多权贵男子的劣性。这样的男人,在鱼徽玉眼中是适合成婚的。 沈家没落,他是家中独子,肩负重任,怎么会不想往上爬。鱼徽玉想,以沈朝珏的能力,只要想,没什么不可能。他绝不会比权贵后辈逊后。 如果说别人是顺着走,那沈朝珏就是逆着走的人,他身后没有家族倚仗,全凭自己,与她和自幼所见的权贵子弟不同。鱼徽玉想成为这样的人,只是一直不太成功。 家人很决绝,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肯答应她的婚事。鱼徽玉也很坚决,商榷失败,不妥协自己的选择。 离家前,侯府不许鱼徽玉带走任何东西,她没有想带走的东西,临走前,在紧闭的侯府门前叩首三声。 他们成婚当日,鱼徽玉给侯府送去了请帖,不出所料,侯府无人赴宴。不仅如此,就连沈朝珏的家人都没有来。 当初沈家被贬下燕州,燕州属国界一带,地处边陲,与京州相隔甚远。 恰逢燕州一带还发了大水,京州送出的信没有及时抵到。延误了整整一月才送到了燕州沈家。 又等了一月有余,沈家回信才送抵京州。 当时两人都快忘了信的事。 沈朝珏父亲早逝,母亲是燕州当地的望族嫡女,母族是将门之后,在得知沈朝珏在京城娶了侯府之女后,他母亲并不高兴。很快奋笔疾书回了书信,不分青红皂白怒斥沈朝珏屈膝权贵,忘了沈家祖训。 沈朝珏看了几遍书信,一句话没说,鱼徽玉从他手中接过信笺,一字一句地看完。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娟秀,看得出执笔之人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内容不太好看。 “......” 是两家人都不看好的姻缘。因这场婚事,二人就像被秋风扫落的孤叶,轻飘飘的,交叠在一起,无声无息地躺在泥泞的土里。 沈朝珏从鱼徽玉手中取回书信,不让她再看第二遍。他将信笺折叠两次,轻描淡写道,“不必理会。” “嗯。”鱼徽玉浅笑颔首,没有放在心上。 比这更刻薄的话她都听过了,如果什么话都放心上,心会很满。可要说一点都不在意那是假的,毕竟对方是她的婆母。 鱼徽玉和沈朝珏的婚事传出去后,满京州都在等着看笑话。不论是认识鱼徽玉的,还是不认识鱼徽玉的,只听身世,就摇头叹息,说她是糊涂了才自甘下嫁。 沈朝珏看起来斯文,骨子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那一年他十七,她十五。在大婚当日,沈朝珏说过,不会让鱼徽玉后悔,以后的日子不会比她在侯府差。 闻言后的鱼徽玉轻轻弯眉,眸中有溶溶月色流淌,水亮亮的。 沈朝珏问她是不是不相信,鱼徽玉声音柔和,“怎么会?” 烛影摇曳,红纱漫卷。 两个人穿着喜服,并肩而坐,灯火映照在年轻的脸上。年少的人,在全然不知将来定数的时候毅然决定相信对方。 “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沈朝珏问。 “你生得好看。” “......因为这个?” “嗯。因为这个。” 母亲不在后,侯府日渐冷清。父兄是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不会听她说话。鱼徽玉一直希望有一个家,家里有一个相互依靠的人,再小再苦都愿意。 似乎是不习惯,鱼徽玉鲜少郑重其事地承诺或表达,说不来缠绵悱恻的话。她的心思没有那么复杂,她只希望沈朝珏可以快点登上高位。祈望他如愿。 沈朝珏,快点爬上去。鱼徽玉在心里这样想。至少他不要像现在这么累,不要被人看不起,不要再听那些刺耳的闲言碎语。他也许不在意处境,但见他过得艰难,她的心里丝丝作痛。 喝下合卺酒,沈朝珏倾身靠近,鱼徽玉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带着清冽的酒香,微微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太近了,看着他清泠的侧颜,鱼徽玉有点晕眩。她不知道沈朝珏有没有醉,只见他侧首,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她的唇。 窗外没有星月,天幕是黑的,室内的烛火明亮温暖。鱼徽玉第一次离开家是六岁搬出江东,第二次是出嫁侯府,现下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么样,至少现在身旁是温暖的。离开家的感觉不好受,她不想再历经。 不知不觉,鱼徽玉感觉眼尾湿凉,蓦然一只有温度的骨指轻轻抚过眼角。 “不要再流泪了。”沈朝珏说。 从始至终,沈朝珏都不喜欢她哭。 鱼徽玉很难做到这一点,她也不想哭,可常常忍不住。相反,他们过的再不顺,沈朝珏都不会起波澜,他是被打倒了能很快站起来的人,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去舔舐伤口。她在想,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沈朝珏那么绝情。 他们的婚事决定得匆忙,举办得匆忙,就连和离也是匆忙的。回首去看,好像二人之间就连相处都没有太多。一切都是猝不及防。 鱼徽玉日日忙于打理他们家中的事,沈朝珏忙于仕途。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唯有在深夜依偎取暖。 成婚后的三年里,沈朝珏每一次升官,鱼徽玉都会帮他清点来往的同僚,再在同僚升官后细细打点回礼。朝堂之上,多栽花少种刺,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外人不知道是鱼徽玉做的,有人不解,暗讽沈朝珏假作清高,终究还不是会送礼往来。连周游都忍不住诘问他,为什么要和那些喜在官场名利的人浪费时间周旋。沈朝珏狐疑,“这算往来?” 他没想过和这些人交好,不过是见鱼徽玉乐在其中而已。 那些精心备下的礼单,俱是鱼徽玉斟酌挑选的。见她忙活,沈朝珏会帮着包好。等鱼徽玉说让他亲自送过去时,沈朝珏回绝得很果断。 沈朝珏不愿去,也不肯让鱼徽玉去送,宁可多费些银子遣人去办。 一直以来,沈朝珏都是这样,不顾念这些世故人情。鱼徽玉愿意替他处置,他有时会不满她做的事,烦她做得太多、想得太多。 夜里,鱼徽玉看着淡漠的丈夫,顿然心累,泪水不知不觉掉下来。 冬夜的风寒彻入骨,檀窗未掩,面上被冻的没有感觉,还是沈朝珏出声,她才发觉面颊湿凉。 “又哭什么。”记忆里,他一直不喜欢她哭。 “沈朝珏,为什么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为什么总要走最难的路,说最难听的话。 换来的只有他冷冰冰的一句。“没有人要你这么做。” 没人要她这么做,没人要她嫁给沈朝珏。鱼徽玉听后,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做得多余。 鱼徽玉想要的婚事不该如此,与其彼此累烦,不如在生厌前就此结束。 这些年,两个人在京中的家越来越大,离开前,鱼徽玉看着面前地段尚可的宅邸,生出过一丝不舍。不是对沈朝珏,是对他们的家,一点一滴好不容易有的家,属于她的家。 有过温暖痕迹的家。 这些年来,他们的日子比当初好过了很多,他们的宅子虽与这软红香土的其他府邸相比不值一提,可却是他们的所有,是他们这几年存在的印记。不过鱼徽玉已经决定要断舍,那她什么都不要了。 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冲动年纪,就妄想共度余生,过于鲁莽。所有辛苦都是她咎由自取,鱼徽玉怪不得任何人。 上京很大,大到两个人很渺小,两个人想要凭自己在这里生活下去。上京又很小,小到如今京州少有人没听说过沈朝珏的名字。 鱼徽玉要回自己的院中,路要经过沈朝珏身侧,她走过去,沈朝珏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 女子的身形纤薄,身骨很直。 她一向每一步路走的坚决,没有回过头。 鱼徽玉总在他面前哭,又仿佛比他想象中的坚强。 11、不速之客 女子走远,直至身影消匿在白墙折角。 “去书房说。” 鱼倾衍的声音将沈朝珏的思绪拉回。 许是两个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一段稍长的路,纵使一路上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人觉得尴尬。 鱼倾衍的书房隐于后院竹林间,清幽僻静,未经允许的下人不可近前。 平远侯常年驻守边关,一年到头在府上居住的日子屈指可数,府上族中大小事宜悉由长公子批决。就连族上的老人,都对其礼让三分。 长公子看似清冷,脾性却不是很好,虽从不大发雷霆,但严惩起犯错之人绝不心慈手软。就连府中小姐幼时都常被他罚禁足长跪。 “可查出那些刺客的来历了?”待沈朝珏入内,鱼倾衍合上了书房的门,光透进檀窗,将室内照得通明,显得寂静。 沉香袅袅,烟气缓缓升起,在空中勾勒出蜿蜒的雾纹,沿上梁柱徐徐消散。 “没这么快。”沈朝珏倒了一杯凉茶,浇在香炉上,炉内一瞬明灭,香雾立断。 左相府没有点香的习惯,从以前就没有,鱼徽玉不喜欢,沈朝珏也不喜欢。他们的喜好大部分都很相似,也不是说相似,两个人大多时候都是随意对方,对日子习惯没有太多严格讲究。 听到沈朝珏的回答,鱼倾衍皱眉,“左相很忙?” 遇刺的是平远侯亲信,两个月前密返京城,一行人却“意外”坠崖。侯府派出的侍卫在亲信回京的路线上发现刺客踪迹,对方似乎来头不小,不知是奉谁的令行事。 近来朝中事务繁杂,新帝登基不久,无心此事,以“意外”带过此事。 无凭无据的事情,避免打草惊蛇,明面上侯府只好先按下不表,当没有发生。 何况新帝无意追查,侯府更不宜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鱼倾衍只能托个信得过的人暗中寻迹。 没想到沈朝珏会二话不说地应下。 “你当左相是闲职?现下京考刚过,圣上要选拔新人替换朝中旧臣,自然忙得不可开交。”沈朝珏反问,“你很闲?” 新帝登基不久就要大改朝纲,麾下本就缺人手,臣子们忙上忙下,疲于奔命,这个节骨眼,很少有官员能抽出空闲。没成想却有人赶在此事动手。 今年的京考考生可谓时运亨通,新帝想在朝中安插新人培育自己的势力,将挑选新官的事宜交由左相和太师处办,毕竟二人行事公正严明,旁人有目共睹,朝野也无话可说。 “若不是侯府不能出面,我也不放心将此事交给他人去办。”平远侯病发,京中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侯府,若是还能找到其他可信之人,鱼倾衍断不会找沈朝珏。 “我说过,只要能查出背后的人,左相大可开出条件,只要我侯府给得起,皆会应下。” 以如今沈朝珏的地位权力,鱼倾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合适的人,只是不知对方是否肯真心相助。 “我没有条件。”这是沈朝珏第二遍说这句话。 第一遍是在鱼倾衍刚找到他的时候。 “既然不求什么,又肯相助,为何迟迟查不出线索?大理寺的周游不是你的友人么?” 沈朝珏事不关己,相比之下,鱼倾衍急于查明真相。 “大理寺也忙,人手不够。”沈朝珏回绝的很快。 “很快就够了。侯府安排了人去大理寺。”鱼倾衍转身,重新点起香炉,“我已上书举荐,新科状元林敬云不日就会入职大理寺。” “届时还要劳烦左相与大理寺的周大人说一声,请他多担待侯府的人。”鱼倾衍侧首瞥了沈朝珏一眼。少时担起家族,学的第一课便是凡事留有后手。 林敬云。 侯府的人。 京考前后是世家大族广结考生笼络才俊之时,会有考生选择以高门为靠山,彼此互利,各取所需。 这些才子来上京寻前路,一如当年的沈朝珏。沈朝珏的路不比他们顺。即便才华过人,学东西很快,也学不会曲意逢迎,注定走不了捷径。 沈朝珏眸色微沉,屋内木香渐浓,他推门而出,在竹林掩映处瞥见了一个侍女的身影。 那侍女见了沈朝珏,匆匆离去,她反应极快,但沈朝珏还是认出,这是今日见到的小灵。 小灵自幼侍奉鱼徽玉的贴身丫鬟,二人主仆情深。鱼徽玉离开侯府时,侯府什么都不许她带走。虽说如此,小灵还是时常偷偷前去他们住的地方探望,告诉鱼徽玉关于平远府上发生的近况,时而会悄悄捎些体己之物给鱼徽玉。 那时的小灵,每逢见了沈朝珏都会唤一声“姑爷”,她是侯府唯一把沈朝珏视作鱼徽玉夫婿的人,是唯一认定鱼徽玉的人。 沈朝珏没有跟上小灵,转而去了反方向的院子。 平远侯旧病复发已非一日两日,与鱼倾衍不同,平远侯在京中人脉广布,又是当朝重臣,前来看望的王公贵胄早已来了个遍,一些个交好的更是嘘寒问暖屡次登门。就连新帝都派宫人来了数趟。 满朝文武中,只余沈朝珏迟迟不曾拜访过。介于侯爷与左相的旧事,朝中也无人敢议。 怎么说也是前老丈人,于情于理,是该来问候一下。 沈朝珏对侯府的路并不熟悉。四年前来侯府,鱼徽玉大致与他说过她父兄所住的院子方位,沈朝珏依稀还记得,路上又问了府中仆役,很快到了平远侯所在的东院。 如今东院弥漫着苦涩的药气,自平远侯卧病以来,不知端了多少碗药汤进去。 近两月来,寻常侍从遇多了来东院寒暄的贵人,见到身着华服的贵人只当是来看望侯爷的寻常贵客,毕恭毕敬地向沈朝珏行了礼。 只有常年侍奉在平远侯身边的老管家一眼认出,面前这位正是当年自家小姐非嫁不可的左相。 “左相大人今日怎得闲暇来此?”老管家面上难掩诧异,还是先上前见礼,这还是时隔四年,第一次在侯府再见到沈朝珏,不免意外。 “侯爷的病况如何了?” 沈朝珏开口,老管家更觉意外,疑惑左相何时和侯府交好了? “多亏了小姐的日夜照料,侯爷的旧疾近来已见起色。”老管家道。 “嗯,烦请先生通传一声。” 沈朝珏静立院外,不多时,老管家去而复返,请沈朝珏进去。是平远侯的意思。 沈朝珏进了主屋,只见平远侯身着玄青华服正伏案看着公务文书。 “你来做什么?”平远侯听到脚步声,不曾抬眼一下,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中翻阅的书卷上。 “侯爷,文书拿反了。”沈朝珏出声提醒,声音不轻不重,落在听者的耳中格外刺耳。 平远侯愁眉,细看自己果然拿反了文书,当即翻转过来,“不必你多说。你来究竟为何?” “侯爷为大康尽心尽力,如今染恙在身,朝中上下无不牵挂。之前听说侯爷的药里缺一味止血草,今日我带了些来。”沈朝珏已经将带来的药草交由老管家。 “本侯的病轮不到你来操心,侯府不欢迎左相府的人。”平远侯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与几年前初来侯府有所不同,身姿端立,阅兵无数的平远侯下意识觉得这身骨若放在军中必是良将之材。 这张脸生得确实俊俏,怪不得迷得自己女儿丢了魂。想到此处,平远侯不由心生不满,冷哼一声,“你与徽玉既已和离,往事本侯便当没有发生过,日后不许再出现徽玉面前。” 沈朝珏神色如常,淡淡道,“圣上一直惦及侯爷身子,多番嘱咐需来探望,今日我来是为侯爷送药为主,还望侯爷保重身体。” “那便有劳左相回禀圣上,谢圣上挂念,本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平远侯挥袖,示意侍从送客。 侍从见状了然,上前躬身引路,沈朝珏不多留,道了句“告辞”步出房门。 走出东院,沈朝珏又看见那一道身影。 这次离得不远,迎面对上沈朝珏,小灵慌慌张张转身就走。 这次,沈朝珏快步跟上她。 小灵步履加快,悔恨自己方才笨手笨脚不慎又被撞见了,口中默念,只能暗自求沈朝珏不要起疑这“巧合”相遇。 “站住。”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灵闻声犹如晴天霹雳,步子一下子僵住,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沈朝珏行至跟前,见她一脸紧张的模样,不多废话,“是你家小姐让你来盯着我的?” 已经遇到两次了,一次是在鱼倾衍书房外,一次是在平远侯的东院前,每一次小灵都是躲起来等他出来,这样的巧合谁会相信。 “不是不是!不是小姐的意思,是奴婢自作主张想看看左相大人来做什么的。大人莫要乱说。”小灵连连摇首,满面慌乱。 “好,我自己去寻她。”沈朝珏显然不相信,径直向鱼徽玉的院子去。 鱼徽玉的院子离父兄的院子较远,与男子住的院子相比,愈靠近,周遭的花卉渐渐多起来。 日光正好,侍从们把花盆移至向阳处晒。 院中摆放着各色盆栽,正值花期,开得繁盛。 大朵牡丹争放,一盆向阳花处在不那么醒目的地方,孤僻独立。 鱼徽玉坐在石桌旁,手腕撑着脸,广袖滑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腕间一只成色上好的粉玉镯,衬得肌肤如脂。 石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本敞至一半的书,摊开的书页上赫然几字是“鱼氏家规”。 面前是抄写到一半的宣纸,女子神思飘渺,不知在想什么。 石桌另一侧是笑语欢声,一旁的几名侍女正陪着一个孩童嬉闹。 小孩子穿着上好的绸缎,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说话讨喜,正嘴甜地挨个说着每位侍女姐姐的好看。 “这个姐姐眼睛大。”“这个姐姐皮肤白。” 鱼徽玉闻声一笑,直起身子,唤他过来,“阿瑾过来这里。” 被唤作阿瑾的孩子听到呼唤小跑过来,手里的牡丹比他先到了鱼徽玉的面前,“小姑给你。” 鱼徽玉接过牡丹,面上的笑意更甚,“多谢阿瑾。” 侯府的三个男人里,一个说话粗糙,一个不会说话,一个说话刻薄。鱼徽玉不知道阿瑾这般明朗巧言的性子像谁。 阿瑾注意到了桌边的书,惑然,“姑姑也是做错了事被大伯罚了吗?”鱼徽玉不知阿瑾的性子像谁,如此活泼开朗。 鱼徽玉嘴角的笑一滞,飞快合上那本家规,有想要掩饰的心。她想到什么,问阿瑾,“平日里大伯也罚你吗?” 阿瑾点点头,眨着澄澈的眼睛坦诚道,“阿瑾课业不用功的时候,大伯就会让阿瑾抄家规。” “真是毫无人道。”鱼徽玉说的是鱼倾衍。 二哥出于公职缘故,经常离京,阿瑾都是留在家中交给长兄照顾,一个不到五岁的稚子,就用这条条框框的家规来束缚。 鱼徽玉实在不知道鱼倾衍是怎么带孩子的。 不过说来也不能全怪他,毕竟鱼倾衍自己都不曾成婚生子过,或许他在朝堂家族上是有治理之道,但照顾孩子这件事上,理应交由有经历的人去才是。 “姑姑在说谁?”阿瑾仰着小脸,不解地看向鱼徽玉。 “没什么。”鱼徽玉俯身轻抚阿瑾的发顶,柔声道,“阿瑾别怕你大伯,如今姑姑和祖父都在家中,若是他以后再罚你,你就告诉姑姑,实在不行就去与祖父说。” “真的?”阿瑾眼中亮起光彩,可见平日没少受鱼倾衍的责罚。 鱼徽玉笑着点点头。 姑侄二人正说着,院外不知怎了传来渐响的喧哗。 “沈大人,这是小姐的院子,您不可擅入!”小灵惊慌的声音远远传来。 12、兴师问罪 院子外的动静愈发清晰。 鱼徽玉一听,心头一跳,即刻反应过来院外来的是谁。 她刚遣小灵去探沈朝珏来侯府的原由,这会小灵就回来了,这般急切的阻拦声,想必是被沈朝珏发现了。 没想到,他还会追过来,莫不是要兴师问罪。 鱼徽玉嘱咐侍女们照看好阿瑾后,速速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院门外。 小灵正拦在沈朝珏身前,沈朝珏不强闯,他一言不发,小灵不敢与其相视,无故觉着空气都冷了下来。 以往小灵私下溜出侯府去见鱼徽玉,不免会与沈朝珏相遇。若旁人见了现在的沈朝珏许会觉得他身居高位看不起人,小灵却知道那时沈朝珏向来是这般冷淡态度。 “怎么了?” 鱼徽玉的出现让小灵犹如见到救星一般,她急忙去到鱼徽玉身侧,小声唤了一声“小姐”。 “你的人跟了我一路。”沈朝珏目光掠过小灵,最终落在鱼徽玉面上。 一双凤眸暗不见底,似将人卷入无尽漩涡。 沈朝珏素来直接,不知婉转,他对来往想要交好的大臣是这般,如今对她也是这般语态。 直白到好像两个人不曾有过交集,颇有来兴师问罪的意味。 “这是侯府,我的侍女想要去哪就去哪,你有什么证据说她是跟了你一路。”鱼徽玉蹙眉,神色不悦。 这是她家,鱼徽玉自有底气。 “最好是如你所说。按大康律法,闲人涉与朝廷要事是重罪。”沈朝珏唇角微起,声线却是冷若冰霜,没有半点温度,“今日我是持圣上的玉令来侯府,办的是朝廷密事。” 对方一副秉公办事的派头,仿佛能让人看到他平日在朝堂上一人之下的声势。 小灵闻言已是面色发白,吓得不轻,生怕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着急地望向鱼徽玉。 鱼徽玉上前一步,将小灵护在身后,不满地看着沈朝珏。他明明见过小灵几面,多少知道小灵性子胆小怕事,断不敢做出过界之事,还偏要说这番话恐吓她。 “你大可放心,若真在侯府出了纰漏,侯府自会给左相一个交代。” 鱼徽玉站在门阶前,沈朝珏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青石地。 男子看起来极其冷漠镇定,女子将怨烦写在了眉眼。 半年前,他们要和离时就是这般情景。 尽是鱼徽玉在说,沈朝珏多数时候是在平静的看她,衬得她失态。 最后他不语,看似是退让妥协,实则鱼徽玉没觉得自己赢了。 二人争执,向来是以沈朝珏的离去结束。放在从前,这不是鱼徽玉想要的结果。 待沈朝珏走后,小灵心有余悸,怯生生问,“小姐,小灵是不是闯祸了?” “无需惊慌,他那是吓唬我们罢了。”鱼徽玉拉小灵进院,给她递了清茶安定,“沈朝珏那样心思缜密的人,若真有机密要事,岂会容人窥听?不过是虚张声势。” “可我真切看到沈大人先是去了长公子的书房,后又去侯爷的院子......” 鱼徽玉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沈朝珏与鱼倾衍相见是她早已知晓的,只是没想到沈朝珏还去寻了父亲。会是所为何事? 不同于鱼倾衍的表面礼数,父亲可是实实在在的不喜沈朝珏,演都不演。 鱼徽玉想不通,她不在的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父兄接连与沈朝珏有了牵连? 他是她的前夫,他们应与她一致对外才是。 思来想去,鱼徽玉只得出一个解释,父兄糊涂了。 “如今沈朝珏身处相位,朝中诸多事宜难免要经他之手,想来今日到访确为公事。”鱼徽玉轻拍小灵的手背宽慰,秀眸却不经意沉下来。 小灵听鱼徽玉所言,悬着的心安稳了些。只是沈朝珏所去之处不是长公子的竹间书房,就是侯爷的内院,小灵没办法跟的太近,能得知的信息不多。 重回石桌前,鱼徽玉端坐,身背秀挺如竹,纤白玉指执笔,在纸上落下工整的字迹,看似是在专心致志地抄录家规,实则心不在焉。 只片刻晃神,白纸上笔尖所触的墨迹洇开一片。 鱼徽玉只好慌乱换了一张新纸,从新开始。 直至暮色四合,抄写完家规最后一笔,鱼徽玉搁下长笔,动了动酸麻的腕骨。 天色已晚,砚台纸墨早已被移到了屋内,侯府用的灯烛明亮如昼,照得满室生辉。 这般上等的烛火,是京城显贵才用得起。 不像她以前在小宅里的灯烛那样昏暗,夜里看书久了总会目眩。 那时她都不解沈朝珏怎能常常顶着暗灯看案卷到深夜。夜里她总是醒好几次,看到身侧空荡,望向昏灯下看书的清瘦身影,忍不住唤他过来先睡觉,回应她的多是那句“你先睡”。鱼徽玉怀疑他的身体是铁打的,总是日日早起晚睡,翌日还有精气神做别的事。 许是年轻气盛,岁数稍长便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了,鱼徽玉眼皮渐沉,坐在榻边,身子直直躺了下去。 不知过了几时,小灵轻叩门扉,见没有动静,蹑手蹑脚端着热好的膳食推门而入。 小灵见鱼徽玉已然睡去,不忍惊扰,只得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 等鱼徽玉有了翻身动静,小灵才轻声道,“小姐,先起来用些晚膳吧。” 鱼徽玉睡的浅,缓缓抬起眼,床榻上方的雕花繁密,在烛火中投散细碎的光影。 她不认床,但这些年辗转多处,睡过的地方太多了,以至于有时候醒来略有恍惚,脑子一片空白的恍惚,有一瞬分不清现在是何时何地的恍惚。 看到身边人是小灵,周遭荣华,原是在侯府。 腹中空空,肚子有点饿了,鱼徽玉起身,坐在桌案前用粥。 小灵将菜肴往她面前移了移,提醒道,“小姐,小灵替您将抄好的家规给长公子送去吧。” 鱼徽玉摇摇头,“我自己去吧,不然他又要嫌我不够诚心,说我没有完全自省。” 在这等事上,鱼徽玉对鱼倾衍了如指掌。 只要鱼倾衍想,总能挑出鱼徽玉的百般错处。比起与其多言,鱼徽玉偏向不如多做。 暮色浓浓。 窗棂里透出的光映在老树上,勾出婆娑斑驳的叶影。 鱼徽玉轻车熟路去了长兄的院子。 长兄的院子落坐侯府最东侧,是距鱼徽玉最远的一处,平日鱼徽玉不会经过,更不会没事去找鱼倾衍。 侯府上下都知道长公子不喜打扰,就连亲妹妹来了,都需等侍从去通报应允了才可入内。 进去传话的侍从很快折返禀报,“公子让小姐进去。” 今夜的风稍大,吹得树影摇晃,错乱的枝干恍若鬼魅张牙舞爪。 鱼徽玉联想到了前些日子里看话本描绘的恶鬼模样,不由得加快脚步,轻提裙裾,速速往灯火通明的屋内去。 推门声响起,室内原本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这么晚怎么还有客人在? 鱼徽玉看到与鱼倾衍对坐弈棋的青年,不由一愣。 有客人的情况下,鱼倾衍竟然会允她进去,这才是令鱼徽玉诧异的。 青年是鱼徽玉不认识的,但他好像知道她,主动打招呼。“鱼妹妹安好。” 鱼徽玉从未见过此人,想来是鱼倾衍的好友,或是朝中的人。 相比于鱼倾衍的友人,鱼徽玉更倾向这位是朝里来谈公事的人,颔首道,“大人好。” 鱼倾衍这样的人会去与人交好才怪。 “妹妹不必见外,唤我长庚就好。我与长公子年纪相仿,同在朝为官,家住青州,是前几月来的京城。”见鱼徽玉回礼,陆长庚滔滔不绝起来。 那日在楼台上,陆长庚已经见过鱼徽玉了,这会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更觉惊艳。 眼前的女娘身子身姿纤薄,容颜昳丽,此时颇为乖巧,不似传闻中蛮横骄纵,看得人心生怜意,想来月宫仙子都不过如此。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鱼倾衍黑着脸对盯着鱼徽玉目不转睛的陆长庚道。 陆长庚这才惊觉自己失礼,忙收回视线,不忘正事,起身无奈道,“倾衍,此事我已尽力周旋,只是大理寺那位周大人实在难办,无论如何都不肯相助。”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鱼倾衍将手中的白子尽数归入棋奁。 陆长庚点点头,拱手告辞,离开时还不忘与鱼徽玉说一声,“鱼妹妹,我先走了。” 念及对方是鱼倾衍的同僚,鱼徽玉对他回以一笑。 鱼倾衍的脸愈发阴沉。 “家规抄完了?” “嗯嗯。”鱼徽玉上前,将抄好的一叠纸张呈上。 鱼倾衍接过,潦潦看过,放置案头。“你也回去吧。” 若是放在以往,鱼倾衍看过这些抄书,少不得还要对鱼徽玉训诫几句。 鱼徽玉都做好了聆听他数落的准备,没成想鱼倾衍这次竟然直接让她回去了,鱼徽玉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鱼徽玉驻足在那,迟迟不曾动身,鱼倾衍抬眼,“还有事?” “我方才听那位大人提到大理寺的周大人,这周大人说的可是周游?”鱼徽玉试探一问。 同样,若是放在以往,即使是听到了,鱼徽玉也绝不会过问鱼倾衍的事。 偏生今日鱼倾衍没有多责备她,她才忍不住壮着胆子多嘴了一句。 “是。你问这做什么?”显然,鱼徽玉的多嘴也在鱼倾衍的意料之外。 “之前与周大人有过来往,听到大理寺周大人,不免想到一块去了。”鱼徽玉轻声解释。 有过来往。是因为沈朝珏故而与周游有过来往吧?不然她哪能接触到周游? 鱼倾衍眸色一冷,不悦道,“你可知周游在外声名风流,你与他来往?莫不是想臭味相投到一起去。” 鱼徽玉气不打一处来,她本好心好意一问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他,谁知鱼倾衍这般语出伤人。 总是言语刻薄,有时候鱼徽玉真的会怀疑,她还是他亲妹妹吗。 鱼徽玉咬着后槽牙,埋怨地瞪他。 鱼倾衍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我说错了?哪个正经男子如他这样明目张胆地不在乎自己和家里的清誉,不论男女,都应洁身自好。” 他话还没说完,鱼徽玉小声嘀咕一句,“怪不得某人洁身自好到现在。” 这句话明面上说的是周游,暗里不知在点谁。 早在之前他就对鱼徽玉说过要注重侯府名声。 “鱼徽玉。”鱼倾衍忍无可忍,“你目中无人了?还当我是你兄长?” 没大没小,不知尊长。 简直不成体统。 “我不敢......”见鱼倾衍动怒,鱼徽玉不敢再辩,只觉冤枉。 “我只是想帮你。与你说认识周大人,不过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只要你不给侯府添乱,就是帮我最大的忙。”鱼倾衍起身,将她抄好的家规放至叠满旧纸的角落。 那叠的整整齐齐,约莫到他腰际的纸堆,全是鱼徽玉自小到大抄家规的手笔,记录着她无数次的“过错”。 “长兄是不是觉得我是麻烦没用的人。”鱼徽玉望着面前的背影,声线隐隐落寞,父亲能征战沙场,长兄能执掌家族,二哥能在外替君王父兄奔波棘手的事。 唯有她,受着鱼氏的恩惠庇护,却毫无建树,什么都没有付出。 鱼徽玉是不在乎外面人怎么什么,但她也怕会给身边人带来困扰。 鱼倾衍最厌恶麻烦,他是不是也最讨厌她。 要是寻常,鱼徽玉不会自取其辱问这种话。 现下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酸涩涌上心头。平常人家的兄妹相亲相爱,而他从来没与她好好说过一句话,永远只有冰冷的训斥。 鱼倾衍从不会说安抚她的话,“是。” 鱼徽玉转身离开,紧接着是响亮的摔门声。 屋外的侍从吓了一跳,这么大的阖门声从来不会出现在长公子院中。 鱼倾衍站在门前,不曾想鱼徽玉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突然怎么了?好像要哭了。 太不正常了,以前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发脾气。 夜风渐起。 路上的花草树木在晚时变得阴森,影子摇曳在白墙上。 鱼徽玉抬手抹了眼尾,注意到错杂多形的影子,很快恐惧感代替了委屈,脚下步子愈发急切。 “小姐!小姐!” 身后传来呼唤,鱼徽玉顿足转身。 是方才鱼倾衍院中的侍从,提着一盏灯匆匆追来。 “夜深露重,公子命属下送小姐回去。” 鱼徽玉默默点头,身边有人相伴,恐惧顿时消散不少。 一路上,鱼徽玉暗自心想,鱼倾衍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鱼倾衍这个兄长,日后她不与他多说就是。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想为鱼氏出力,又不是为了讨好他。 这样一想,鱼徽玉心里好受多了。 除了安慰别人,她还擅长劝慰自己。 13、羡煞旁人 翌日拂晓,晨露未晞,清早的空气湿润,云霞初染,天边泛起青白之色。 鱼徽玉踏着尚带夜寒的石径,照例为父亲送去晨药。 回京的这段日子,父亲每日的汤药都是她送去的,鱼徽玉闻惯了苦涩的药气,药香早已浸透衣袖。 今日才端起药盏,鱼徽玉就嗅到一丝陌生的腥气,与往日的清苦截然不同。 问了熬药的侍女,侍女告诉她,是昨日左相送了一味止血的药材来。 想起昨日与父亲的不欢而散,鱼徽玉心下暗忖今日说话要软言妥协。 然根本没有必要,平远侯如同昨日之争没有发生过一般,一见到女儿来了,立即令侍从取来一只紫檀锦盒,盒上缠枝纹路蜿蜒,雕工精巧。 “父亲......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平远侯眉间含笑,眼中隐有期待,比女儿还迫不及待。 鱼徽玉照做,锦盒轻启,一支新式的嵌珠花钗静静躺在里面,钗头南珠圆润,流淌着温润的光华,金丝绕成缠枝模样。繁美程度,怕是宫中能匠也要费上不少功夫。 “喜欢吗?”平远侯细细观察女儿的神色。 “喜欢。”鱼徽玉眸中泛起涟漪,轻轻点头,转而懊悔昨日与父亲争吵实在不该,眼眶顿时温热起来,晨光下的南珠在眼中化作朦胧的光晕。 见女儿突然红了眼眶,平远侯连忙追问,“这是怎么了?” 鱼徽玉摇摇头,“父亲,昨日是我说话冒失了。” 记忆中,父亲极少赠她礼物,就连她生辰礼都时常忘记,她的每一个生辰,父亲都不曾出现在她身边过。 父亲常年戍边,鱼徽玉并非是怨怼父亲,她深知父亲在边塞军务紧要。 何况边塞与京中相隔甚远,父亲断不会因为她生辰这等小事赶回。比起珠宝物,礼物,她和阿娘一样,更希望听到他平安的消息。 “我们父女之间莫说这些了,往后爹爹再多寻几支好看的给你,快戴上让爹爹看看。”平远侯取出花钗,小心翼翼为女儿簪上,那双惯握刀剑的手此刻格外轻柔,生怕歪斜了,左右调试了多次。 “我女儿真好看。” 父女二人相视而笑,昨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听阿瑾说,倾衍又让你抄书了?”平远侯心知长子一贯严苛,以前他不在家,长子就常罚幼女。 说来他这女儿也是,总在他面前强词夺理争个是非曲直,与她兄长面前却不敢多言一个不字。 “是有此事。”想起昨夜之事,鱼徽玉不愿多言,小声道,“我都已抄好了。” “你兄长近来为你张伯伯之事烦忧,你莫要怪他了。不过若他再要罚你,你尽管与爹爹说,你已经长大了,不必再抄写家规了。”说到这位可怜的张亲信,平远侯轻叹一声。 “张伯伯的事?”鱼徽玉心头一紧,她对这位张巍伯伯记忆犹新,是她父亲出生入死的亲信,幼时抱过她,曾经还带来江东的桃子给她。 前段时间,鱼徽玉听闻他意外从山崖坠落身亡的噩耗,还暗自为此神伤许久。 平远侯抬手,屏退一众侍从。 待众人退去,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平远侯这才开口,“张巍绝非意外坠崖,你兄长派去的人在张巍回京的途中发现了几处未清理干净的剑痕。” 鱼倾衍派人去多次搜查,终找出了蛛丝马迹。 “竟有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鱼徽玉纤指倏地收紧,她与那位张巍伯伯虽不过数面之缘,但他是对她好过的人,记忆中那位总带着蜜饯来看她的慈蔼长者,如今化作崖下一缕冤魂,鱼徽玉不忍心生悲切。 究竟是何血海深仇,要下此死手。 平远侯摇首,“当初大理寺的人去勘察过,写了卷宗上呈,证据不足,圣上亲谕不得再查,大理寺就此封案。” 鱼徽玉恍然。 难怪昨晚他们谈及大理寺周大人,原来鱼倾衍是在查此事。 “此事我来想想办法。”鱼徽玉脱口而出,珠钗上的南珠撞出清脆声响。 都知张巍是平远侯的人,这次竟敢对平远侯的心腹下手,那下次呢。 平远侯失笑,咳嗽两声,“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安分在侯府待着,等我病好了,亲自去查个水落石出。”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咳。 “父亲。”鱼徽玉连忙起身,轻抚父亲的后背。 “你先回去,旁的事情莫要操心。”平远侯抬手,抑制住喉间热意。 鱼徽玉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果不其然,在父兄眼中,她都是帮不上忙的人。 可显然父兄对张伯伯的惨案难以下手。 鱼徽玉出了父亲的院子,指尖触及鬓间珠钗,心中思索着如何帮上忙。 穿过回廊时,鱼徽玉驻足,望着池中游鱼。 旁的难说,但比起他们,她相较之下对周游了解更多。 当初鱼徽玉是因沈朝珏才认识的周游。 他们二人曾是同僚,同在大理寺处事。 鱼徽玉嫁给沈朝珏时,沈朝珏在大理寺任职主簿,主负责摘录大理寺各案件卷宗文书,终日与案牍为伴。 彼时周游在大理寺任职直司,主负责协同大理寺卿处置司法事务,参与案件审理裁决。 周游位高沈朝珏一等,却没有架子,总带着三分笑意,常与沈朝珏推断案件,询问他的看法。 在处理案卷上,二人如出一辙的细致谨慎,如抽丝剥茧。离了案卷,性情上就是天壤之别。 沈朝珏沉默寡言,冷若冰霜。周游自来熟,如三月春风,最爱“关照”同僚。 沈朝珏刚来大理寺时,周游受大理寺卿的令带他熟悉各司。 周游没有半点轻视下级,边走边介绍,从刑房到卷宗库,讲解得滴水不漏。沈朝珏跟在他身后,偶尔应一声“嗯”。 沈朝珏话太少了,周游见气氛冷,莫名其妙会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沈朝珏没有理会,也不会生厌。 周游并不在意,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更有意思,彷佛视性情冷淡之人为玩物。 早在沈朝珏来大理寺前,周游就已听说过沈朝珏的声名,他也是京考出身的寒门子弟,对沈朝珏有着心心相惜。 “我能理解你。他们权贵素来如此,得不到就毁掉。”周游说的是沈朝珏拒绝贵人被打压一事。 在大理寺是实职,不比在国子监清闲,日日有堆成山的卷书,正在撰写案录的沈朝珏闻声抬头。 见沈朝珏难得有回应,周游紧接着道,“真的。你有所不知,我初到上京时,也是这般,来往贵人的信使快要把我家门槛踏平了。还有高门的家主要把女儿许配给我,允诺给我荣华富贵,还好我把持住了,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男人。” 路过的同僚促狭一笑,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周大人,沈主簿可与你不同,人家早就攀上高枝娶了贵女。你不会不知道是谁吧?那可是平远侯的掌上明珠,这等福运,真是羡煞旁人啊。”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同僚相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关于沈朝珏,大理寺中早有流言,道其能来调任大理寺全凭相貌能被平远侯的女儿看上。 “不然他本来在国子监当打杂好好的,怎能一下子来大理寺?”另一同僚继而道。 那些背地里的闲言碎语倏忽搬到了明面上,当事人却恍若未闻,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没有与之争辩的意思。 沈朝珏起身离开,路过那人时,连个眼风都未给他。 周游见状赶忙跟上,路过那几人时,责备道,“胡说什么,再敢妄议同僚,本官定要按律处置。” 沈朝珏向来不为外物所扰,不过在清净处办公总好过有吵闹。 换了个地方誊录案卷,没想到周游又跟过来了。 “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沈朝珏头也不抬问道。 周游话多,但分寸刚好,不会惹人生厌的地步。 “你我身世相仿,又在一起共事,我自是想和你交朋友。”周游没有被方才同僚的一席话所影响。 “那些人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啊。凡夫俗子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谁说一定是为了权势,说不定那侯府小姐与你是两情相悦呢。我与我妻子就是这种情况,说来你我真是相似,我未考功名前还是个穷小子,而我妻子呢,她是村长的女儿,不嫌我家徒四壁。” 提到妻子,周游语调不自觉轻柔许多,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 沈朝珏停下笔听周游说完,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自他来大理寺的第一日起就嘘寒问暖,时而询问他的家里,时而长篇说起自己的家里。 起初沈朝珏还有些防备,后来他发现周游这人天性如此,做这一切不为图他什么,单纯是想找个人唠家常。 这对沈朝珏来说有点折磨。 碍于周游职位比他高,又是他的直属上司,公事上避免不了会多来往。 终于等到下值,沈朝珏一刻不多留。 周游意犹未尽,还一路絮叨至踏出大理寺。 大理寺外的古槐树下,一道素色身影静静伫立,看起来等候多时。 担心影响大理寺办事,鱼徽玉特意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然姣好的姿容过于显目,路过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自从两月前嫁与沈朝珏,侯府便与鱼徽玉一刀两断了。 沈朝珏仕途刚起步,月俸不多,他如数交予鱼徽玉打理。 大康官员不受亏待,沈朝珏的俸禄虽不能过的奢靡,但足够生活,且能让二人过的比普通人好。 沈朝珏让她不要太省,不要担心银钱的事,以后会有更多。 鱼徽玉还是接了个绣活的差事,帮着分担,她没有了人际往来,闲着也是闲着。 他们僦居偏,今日鱼徽玉去布庄交活计,刚好途径大理寺,便想着等沈朝珏一同回去。 秋分时节,气候善变,反复无常。 今日格外闷热。 鱼徽玉额前沁出细密汗珠,滑到眼里,眼睛涩涩的,她抬手擦拭的瞬间,恰好沈朝珏走出大理寺。 沈朝珏先看到的鱼徽玉。 女子立于树下,身姿如柳,腰间丝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腰,鬓边青丝被浸湿,黏在如玉的肌肤上。斑驳树影在她身上跳动,恍若是从水墨丹青走出的仙子。 周游顺着沈朝珏的目光而去,看到年岁不大的小女娘。 那小女娘也看到沈朝珏了,眉眼间顿时漾开笑意,面露喜色,朝他们款款而来。 “你怎么来了?”沈朝珏话里听不出愉色。 “我去布庄送绣品,正好途径,就想着等你一起回去。”鱼徽玉柔声照答。 二人各一言一语,周游仅听上两句,就猜出女子的身份。 “这位想必就是弟妹吧。” 面前的青年看起来年岁稍长,鱼徽玉方才见他与沈朝珏并肩同行,想来是大理寺的某位大人,思及此处,鱼徽玉含笑行礼,“大人安好。” “走吧。”沈朝珏不等二人多言,转身便走。 鱼徽玉只好对周游歉然一笑,“大人,我们先走了。” “没事没事,你们回去吧。”周游习以为常,没有放在心上。 沈朝珏已经走出一段路,鱼徽玉快步跟上沈朝珏。 “沈朝珏你慢些,我裙摆有些长。” 沈朝珏停下,注意到鱼徽玉险些垂地的裙边,素白的裙角还是沾了尘渍。 “不合身?是钱不够?” “不是不是,我第一次在外面的铺子裁衣,衣长有参差,不过下次再做就知道了。”鱼徽玉扭头看了一眼微脏的裙边,秀眉微蹙。 以前都是侯府的绣娘定衣,这次是在衣铺做的,鱼徽玉没有经历,所以有差池情有可原。 “不要省钱,明日重新去做一身。”沈朝珏蹲下,长指拂去鱼徽玉裙角处不知何时缠上的枯枝。 “好。”鱼徽玉看着他起身,“刚刚的那位大人是?” “直司。” “他就是周大人。” 沈朝珏来上京这么久,鱼徽玉不曾见他身边有过友人,以往在国子监他就不与文士结识,到了大理寺亦是没听他提起过谁。 除了周游。 沈朝珏不主动与鱼徽玉说起他公务上的事,鱼徽玉也鲜少打听,她不是很好奇那些案务,只简单了解过他的上司。 鱼徽玉根据沈朝珏对周游寥寥无几的言论,拼凑出他对周游这个人的印象大概是做事勤勉尽责,话多,烦。 “周大人好像人没那么差。” 这是第一次见面,鱼徽玉对周游的初次印象。 回到赁屋,鱼徽玉继续针绣。 沈朝珏让她别做了,鱼徽玉说自己在家闲来无事。 女子倚在雕花窗边,纤指翩飞,妙手间针线穿梭自如,很快在布料上勾绘出一朵惟妙惟肖的芍药。 男子站在一旁看她,目光落在她指尖的针痕上。 “没必要为钱操心,又不是穷的不行了,还不如去做你想做的事。” 即便现在没有,沈朝珏还是觉得钱和权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啊。”鱼徽玉手上的动作停下,抬头不解。 她觉得做这样的手工不为难,又不是不情愿的事。 “那我没话说,随便你,你做到死也跟我没关系。” 沈朝珏出了门,鱼徽玉微怔,不知道他好端端怎么了。 她不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论是在侯府,还是现在,鱼徽玉想的总是能为别人做什么。 14、恩将仇报 清晨,天色微明。 空中毫无预兆地飘雨,细绵若线,如烟似雾,青石板路逐渐浸染湿意,整个上京笼在一层朦胧的水雾中。 雨势不大,鱼徽玉不等雨停便出府了。 乌木车厢垂落着碧青帷幔,简素的马车一路驶至大理寺,不急不徐。 这辆马车用料是精木,外观不奢华,不太引人注目,可见里头的人行事低调。 平远侯府与大理寺相隔较远,期间小雨淅淅,雨天缘故,长街上的行人没有平日那么多。 车轮碾过积水的长街,发出沉闷的声响,雨幕中大理寺显露出轮廓。大理寺飞檐如翼,门口獬豸昂首伫立,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雨中泛着寒光,雕梁画柱尽显威严肃穆。 马车停下,驾车的侍从上前掀开幕帘,鱼徽玉下了马车,青色油纸伞展开,宛如水中盛开的莲花。 虽说早年沈朝珏在大理寺任职过,但鱼徽玉来大理寺的次数屈指可数。 看着雨中的官署,鱼徽玉第二次来大理寺也是这样的雨天。 鱼徽玉第一次来大理寺时恰好被沈朝珏的同僚看在眼中。 大理寺里一直都有人揣测沈朝珏是怎么入职的,何况他只是一个主簿,不光是周直司对其多有关照,就连大理寺卿都常常寻他谈话。 其中原因引人多想。 又一日大理寺卿召沈朝珏去案室聊话,听说此事的同僚们私下猜疑。 “大人怎么又叫沈主簿过去?” “前几日许家三娘被绑走的案子破了,我听上头的人说沈朝珏马上就要晋职了,没几日可就要压我们一头了。” 京郊劫匪猖狂,多次拦劫路过的车架,半月前劫走一辆华贵的马车,许氏闻言派出千人去寻,赏金万两。 不慎走露风声,众人才得知那辆被劫走的车轿中还有许家三娘子。 许氏多人在朝中为官,许三娘的亲爹正是当今太太傅。 这桩劫案一时轰动京中,多晚一分,对许三娘的声名性命都是危险,大理寺当即加派人手。 劫匪狡诈,见事情闹大,已然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燃眉之急,刻不容缓。 千钧一发之际是沈朝珏和周游设下巧计与劫匪周旋,得以救出毫发无伤的许三娘子。 消息传入皇宫,圣上亲口嘉许二人,许太傅也携许三娘亲自上大理寺道谢。 当日有同僚在场。“你们是没看到,许太傅和大理寺卿叫了他们二人过去,恨不得将女儿许配给他。” “许配给谁?周直司和沈主簿不是都已经成婚了吗?”有人问道。 “成婚了也是可以和离的嘛。” “周直司可以和离,沈主簿娶的那位身份可不一样,那可是平远侯的千金,父兄都是朝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许家娘子是太傅之女又如何?怎能与平远侯比较。” “你们别说,我还真见过那鱼氏小姐,生得美若天仙。”说罢,那人面露遐想之色,“是个男人见了都要垂涎三尺,真想叫你们都看上一眼。”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好奇起女子的容貌,“这般说来,沈主簿真是好福气,有一个美娇娘死心塌地跟着他,仕途上还能相助,叫人眼红。说来也怪,平远侯的女儿怎么会心甘情愿下嫁给他呢?莫不是看上他那皮相了,真是糊涂。” 没权没势的情况下,容貌上的长处反倒成了可以攻陷的破绽。 “可不是糊涂了,堂堂贵女抛头露面,若不是沈朝珏,我等哪能在大街上见到那样的贵女一面。” “沈主簿艳福不浅啊。” 话音刚落,一道竹简破空飞来,携着凌厉风声,重重砸在那人后脑。 竹简落地,展开一地,声响清脆,惊得檐下栖雀四散。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怔住,愕然回首,循声望去,只见沈朝珏立在廊柱旁,素日沉静的眼眸此刻如覆霜雪。 方才的窃窃私语全然消散,顿然噤声。 “你刚说什么?” 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在场众人无端脊背生寒。 被砸到的人捂着头,痛的呲牙咧嘴,怒目圆睁,“沈朝珏!这是大理寺,你竟敢打我。” “算了算了。”身边几人慌忙拉住他衣袖,小声劝道,“切莫冲动,如今他被大理寺卿擢用,你我不可意气用事,不然日后如何在大理寺立足啊。” 一句话像水,浇灭怒火。 那人脸色青白交替,面上是闭了嘴,眼神仍有不服,直瞪面前的人,眼中怨毒快要满出来。 “怎么回事?你们这是闹哪出?”后来的周游上前,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 “都是误会,误会。”嚼舌根的几人自知理亏,纷纷心虚地侧过脸,不敢与周游相视,既怕直司责罚,更怕方才那些腌臜话传到平远侯府里。 “没事就别围着了,去收拾收拾。今日大理寺卿允许大家早点下值,明日许氏在醉香栈设宴,请各位弟兄去吃饭。”周游道。 “许氏请我们吃饭,太好了,还得多亏我们周大人救回许小姐。”几人得了便宜不忘奉承周游两句。 “行了,快回去吧。”周游摆摆手,受了阿谀,脸上笑意明显更深了。 待几人离去,不明所以的周游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指尖抚过简上裂痕,竹简上面记录的正是许氏劫案。 周游笑眯眯递与沈朝珏道,“尤其是你,明日可必须来,这次推脱不得。” 以往大理寺的雅集筵席里沈朝珏都不曾出面,这次是他们一起破了案,许氏感激特地宴请,不能拂面。 “知道了。”沈朝珏不知道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那日许太傅带女儿来,大理寺卿叫他们去内室,室内门窗紧闭,铜鹤香炉吐出的青烟凝滞不散。 沈朝珏与周游端坐案下,案上的许太傅目光意味深长,如秤杆般在二人之间来回衡量,大理寺卿指间的玉扳指转动不休。 这番场景,沈朝珏想到了前几日审问劫犯。 同样是这样一上一下,暗流涌动。 许三娘子被劫匪掳走,虽救回了性命,但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名声上迟早传的难听,日后婚配成了问题。 眼下只有救出许三娘的二人之一娶了许三娘才是良计,或许还能传颂一段佳话。 这次合谋救出许三娘的是沈朝珏和周游,许太傅此番来的目的正是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二人之一。 许太傅是聪明人,如此可借着报恩之名,一来保全了女儿名声婚嫁问题,二来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传出去也好听,对许三娘和许氏都是上策。 毕竟出了这种事,京中哪户高门会娶许三娘,只可下嫁,下嫁他人传出去又引纷纭。 许太傅已经上书皇帝表赞二人,届时皇帝给二人晋升官职,也不至于委屈了自家女儿。 来时许太傅已经打探了两人的底细。沈朝珏是京考状元,生得还俊美,前途无量,按理说是个好人选,可惜是前朝罪臣之后。 何况半载前他娶了平远侯的女儿。虽许太傅知晓平远侯因此事与女儿闹了不快,但到底是亲女儿,若是他真逼迫沈朝珏休了平远侯之女,日后如何在朝堂上与平远侯共处。 周游也尚可,年纪轻轻,京考又是探花。 许太傅派人去查过了,周游双亲早亡,家里那位妻子是寻常人家,想来最好解决。 许三娘为二人倒茶,衣袖间暗香浮动,低垂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俨然一朵经雨的海棠。“三娘多谢二位大人相救。” 女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许傅是读书人,他说话委婉,以为和读书人最好交流。 “小女已过及笄之年,还未婚配。” 然这二人,一个探花,一个状元,都好似听不懂他说里的意思,不知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沈朝珏看着茶汤中沉浮的茶叶,迟迟未动,周游在一个劲地喝茶,没人接话。 见二人默然,许太傅又接着道,“小女回去后一直念及二位,说定要当面言谢。” “分内之事。”二人不约而同,连语调都分毫不差。 没料到此等默契,沈朝珏与周游对视一眼,就连一旁的大理寺卿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一时说不通,许太傅暂时作罢,皱眉离开。 二人送走许家父女后,周游推断,“我猜许大人多半是想让我娶三娘子,比起你,看来他更中意我啊。” 沈朝珏淡淡看了周游一眼。 “飞来横祸啊。”周游闭目摇首。 旁人看来能娶太傅之女的好事,在他们二人看来很是棘手,甚至称得上恩将仇报。 沈朝珏不会安慰人,也没有安慰过人,见周游鲜少的悲观,还是说了句,“此事还没定下。” 时隔几日才知道说这话多余了。 周游跟个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叮嘱沈朝珏明日的宴席莫要迟到了。 外面下起绵绵细雨。 周游常常与沈朝珏一同下值出大理寺,今日也是。 “我娘子与我说好今日一起去西街买牛肉酥饼,想来她已经到了。”周游道。 沈朝珏时而会听周游提到他那位妻子,在周游口中,那是一个做饭好吃、喜读诗书的贤良女子。 不像沈朝珏,从不说起鱼徽玉。周游不会多问,他了解鱼徽玉是从外面的评价,想来沈朝珏是不喜欢那个女子。 大理寺外。 沈朝珏看到的不是周游的妻子,而是一抹熟悉的身影。 鱼徽玉执伞的手微微发颤,裙裾已被雨水浸透,在脚边洇开一片深色。她看见沈朝珏,撑着伞过来,微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裙沾上水渍。 “你怎么又来了?”沈朝珏没停下步子,从她身侧掠过。 声音入耳,比秋雨还冷三分。 鱼徽玉这次都没来得及和周游打招呼,连忙跟着沈朝珏走,手里的伞抬高,给他挡雨。 沈朝珏比她高出许多,鱼徽玉手里的伞要举得高,一只手撑不了太久,她要用两只手托着。 沈朝珏扫了一眼,接过她手里的伞,有力的大手刚好覆在她冰凉的纤指上,下一瞬就往上移开,抽走她手里的伞柄。 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伞面蓦然倾斜,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响,像谁的心跳。 “上次你回家半道下雨,你都淋湿了,所以我才带伞来的。”鱼徽玉边走边解释他方才的问题。 沈朝珏停下,看着她,他没有问她等了多久,而是说,“下次别来了。” “啊?” 少女额前的碎发沾着细碎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要多余一趟。” 雨还在下,沿着伞边流下来,形成断断续续的水线,他的声音像此刻的雨水一样凉。 鱼徽玉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轻轻应道。 “好。” 明明在伞下,飘来的雨水还是落在肌肤上,身子微微发冷,自湿润的衣裳一路沁到心底,闷闷的。 身后传来周游的呼唤,他正撑伞奔向一个藕色身影。那女子莞尔一笑,周游忙不迭用袖子去擦她发梢的水珠。 之后,鱼徽玉鲜少再来大理寺寻沈朝珏,会在天气阴沉时提醒他别忘了带伞。 15、牛肉酥饼 雨势一直不大,下得很漫长,落在低洼圈起涟漪,积水最后溢出来。 与几年前略有不同,大理寺门匾有添墨的痕迹,如今的大理寺卿也换了人做,周游早已不是当初的直司,沈朝珏也不是当初的主簿。 周游表面看似散漫,办起案来却雷厉风行。 这几年他在大理寺尽心竭力,上一任大理寺卿对他本就赏识看重,不光倾囊相授,还多方提携。 周游能做上如今这个位置,少不了上一任大理寺卿。 鱼徽玉行至大理寺檐下,收了伞。 门口的侍卫见鱼徽玉仪态端方,衣饰华贵,想来是哪户贵女,随即恭敬上前,问道,“娘子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谒见周大人。”鱼徽玉道。 来大理寺寻周游的人不少,多是朝中大人有所求,其中女子寥寥,侍卫暗里揣度起鱼徽玉的身份。 眼前的女子虽看似不凡,虽不敢怠慢,但还是要按规矩办事,侍卫道,“这是大理寺,周大人不是谁都可以见的。” “劳烦进去通报一声。”鱼徽玉解下腰间的羊脂玉佩环递去。 玉佩质地上佳,暗处刻着平远侯府四字。 侍卫接过,触及刹那便知此物贵重非凡,将信将疑交由同伴,让其进去禀报。 片刻后,进去的侍卫火急火燎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请,娘子快请进吧。” “多谢。” 鱼徽玉步入大理寺,侍卫领她去找周游。 鱼徽玉来大理寺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大理寺本就陌生,更别说大理寺内部了,对里面的路一点都不熟悉。 “娘子这边请。”侍卫伸出手掌引指方向。 鱼徽玉颔首,路过一处巍峨的案阁,沈朝珏曾经在此处理公务的地方。 雨日道上人少,隐隐看见屋内攒动的人影。 不知方才侍卫进去如何跟周游说的,也不知周游如何和侍卫说的,侍卫出来后对鱼徽玉格外礼待,注意其目光所及,还主动解释道,“左相大人让大理寺重理案卷,所以近日各位大人都在忙碌此事。” “说来左相大人曾在大理寺就任过一段时日,与我们周大人合手破了一桩大案呢。” “......” 看来他不知道她是谁。 “都说左相不喜与朝臣私交,与周大人关系却尚可。应就是因为之前二人一同破案的缘故吧。”侍卫看着年岁不大,对大理寺的曾经却多有了解。 “我们快到了吗?”鱼徽玉轻声打断。 “噢!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大理寺卿处理公务的地方设在东处,门外有侍卫值守,一番交接后,鱼徽玉被请入室内。 屋内静穆,布局明敞,一尘不染。整排的书架上井然齐列书籍竹简,上面的标注清晰。 鱼徽玉环顾打量,不见人影。 “啪”一声书落打破安宁,周游自书架堆中走出来,怀里抱着刚找出的一叠卷宗,卷宗堆得很高,快要遮住周游的半张脸,他侧头看见鱼徽玉,笑道,“来了?” “嗯。”鱼徽玉走上前,俯身帮他拾起散落的书卷。 “多谢。”周游朝她一笑,转身将怀中的卷宗尽数堆在处置公务的桌案上,拭了拭额角细汗,长舒一口气。 “大理寺近来好像很忙?”鱼徽玉询道。 “是啊,近来确实繁忙。圣上登基不久,要求重定律法,左相府前几日又要调人手整理文案,光是调阅卷宗就忙得人仰马翻。”周游一边分理文书一边碎碎念,转而想到什么似的抬眼看向鱼徽玉,“你不会也想让大理寺办什么事吧?” “这种事你找沈朝珏更快。”周游唇角噙着笑,“侯府都解决不了的事,大理寺也很难帮上忙啊。你不要为难我,我说到底也只是个替圣上办事的苦命人,有时候夹在你们权贵之间进退不是。” 鱼徽玉忽而到访大理寺,周游不用细想也能猜到几分。 他与她又没什么情谊利益瓜葛,无事不登三宝殿。 “周大人多虑了。”鱼徽玉道。 女子玉面平静如水,神态自若。 她多少了解过周游,早知这是个油嘴滑舌的,还不介意放低姿态。 “我是个不知文理的女子,哪里会有事劳动大理寺帮忙?”鱼徽玉浅笑道。 并非是鱼徽玉自谦,是外面的人都这么传言。 “别别别,使不得使不得!鱼娘子聪慧可人,切莫妄自菲薄,若真有周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周某也会尽力而为的。”周游不想得罪鱼徽玉,她和她兄长不同,这般迂回曲折的旁敲侧击,周游承受不住,只求她给自己的个痛快。 真正对上,周游不觉得她如外人说的那样糊涂。 “周大人别多心,我来没有其他意思。” 鱼徽玉不相信周游的场面话。周游连侯府和她兄长的面子都不给,岂会给她面子?他们之间又没有多少情分可言。 “晚亭姐姐还好吗?她现在住在哪里?”鱼徽玉问。 周游面上散漫的笑意微敛,“我许久没去看她了,你要去看她吗?” “是有这个打算,之前我去江东和她说过一声,她说没见过江东的玉簪花,我这次带了些回来。只是这次回来事出有因,返京后诸事缠身,现下腾出空来,我便想着去看看她。”鱼徽玉道。 周游点点头,若有所思,执笔点墨,在信纸上写下一处居址,“还请你帮我带些东西给她,对了,千万千万不要说是我给她的。” “好。”鱼徽玉等他写完,接过纸张细看,记下上面的字。 如果说鱼徽玉认识周游是因为沈朝珏,那鱼徽玉结识陆晚亭则是因为周游。 周游在来赴京赶考已经成婚,京考有了成绩后,他的妻子收到家书,独自一人来上京寻他,二人在京中安了家。 这样的日子和高门比不算什么,但和以前的日子比好太多了,幸福是比出来的。 那时他们寓所在大理寺不远处,周游总下值晚,他妻子常常提着灯来候他。然后两个人有说有笑,欢喜回家。 不像沈朝珏,鱼徽玉只来那么两回,他都没给好脸色。 鱼徽玉第二次大理寺来寻沈朝珏时,他直截了当让她往后别再来了。 雨丝沿着伞骨滑下,断断续续的雨线接连上,在黑石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两个人站在街口,沈朝珏执伞,鱼徽玉垂着脑袋看路边被雨点打得弯腰的雏菊,柔弱之态有些可怜。 “等多久了?”沈朝珏问她。 鱼徽玉回过神,“没多久。” 今日沈朝珏下值早,在鱼徽玉的意料之外。 鱼徽玉想问他今日为什么这么早,启唇,话还没说出口,身后有人叫住他们。 叫的是沈朝珏的名字,鱼徽玉比他先回头。 周游与一个女子同伞而来,女子素衣淡妆,气质清婉,宛若冬日枝梢上的雪。 “这位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沈主簿了。”周游对女子介绍完,又与他们引见,“这是我的妻子。” 女子对他们莞尔一笑,鱼徽玉回以一礼。 “我们要去西街买牛肉酥饼,你们要一起去尝尝吗?”女子声音温熹。 “好啊。”鱼徽玉欣然应下,她对人多是抱有善意,何况面前的女子看起来也好相处,鱼徽玉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四人分成两对,一下子变作了周游与沈朝珏同伞,鱼徽玉与周游的妻子共撑一伞。 两个女子走在前面,一个话多,一个在笑。 两个男子走在后面,一个话多,一个不笑。 鱼徽玉对身边的女娘十分亲切,笑语嫣然,一口一个姐姐的,说了许多,从年龄籍贯到牛肉酥饼好不好吃。 陆晚亭含笑倾听,一一应答,她比鱼徽玉大上六岁,自南地小村而来。 答到最后一个问题,陆晚亭回首看了周游一眼,正滔滔不绝的周游与她四目相接上,眼里笑意更浓,陆晚亭也笑道,“好吃,他喜欢吃。” 鱼徽玉将一切收入眼底,她冒出来一个想法,他们好幸福啊。鱼徽玉从小到大身边看到的夫妻不多,第一对是她的父母,总是聚少离多。她看到母亲总是付出,不过父亲还算靠谱负责。 她不知道平常夫妻应该是怎么样的,今日第一次见到周游和陆晚亭这样的夫妻。 到了卖牛肉酥饼的摊子。 鱼徽玉跟老板要了一个辣的一个不辣的,沈朝珏跟在后面付了银钱。 周游和陆晚亭要多买几个做后面几日的口粮,牛肉酥饼是现做的,二人就在烤炉边等候。 雨还未歇,鱼徽玉和沈朝珏坐在干净的阶边先吃,刚出炉的酥饼热气腾腾,肉香扑鼻。 鱼徽玉吃了一口辣的,觉得太辣太烫,下意识皱眉,很快又恢复。 “吃这个。”沈朝珏将手里的酥饼换给了鱼徽玉。 鱼徽玉换过,吸取了教训,这次改成小口咬,她一边吃一边盯着沈朝珏吃,迫不及待地问他,“辣不辣?”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沈朝珏问,“为什么要买辣的?你又不吃。” 沈朝珏有时看不透鱼徽玉,她看起来像温和的兔子,行止上又时而古灵精怪。 最后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为什么,她想试试而已,而且鱼徽玉不讨厌吃辣,能吃一点,忍受不了太辣。 人跟猫一样好奇,对于能接受的事物,又想要进一步加深靠近,看看自己能接受的底线在哪里。 周游他们买好酥饼了,朝沈朝珏他们走来。 周游提着刚出炉的酥饼,油纸包还冒着热气。陆晚亭问鱼徽玉味道好不好,鱼徽玉连声赞好吃,眉眼弯成新月。 食物的味道不一定全是食物本身带来的。 沈朝珏静静注视鱼徽玉,她总能给人热切回应,对每一个人都很友善。哪怕是刚认识的人,也能迅速熟络,交友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事。 她太公平了,显得不那么公平。 就此一面,鱼徽玉与陆晚亭相见恨晚,两人一拍即合约好了明日去逛衣料铺子,连分别都开始依依不舍。 回家路上,鱼徽玉还与沈朝珏说“晚亭姐姐真好”。 沈朝珏说了句,“你不要对谁都那么好。” 鱼徽玉回他,“你不要对谁都那么不好。” 沈朝珏性子疏冷,大理寺的同僚背地议论,说他沈家早已消减,还摆一副贵公子的姿态。 明日许氏宴请筵席,沈朝珏又有了不去的意思。鱼徽玉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就是吃一顿饭,又不会怎么样。 毕竟还要一起共事,何必格格不入,多结识些能人,日后说不定可以互相照应。 “你明日不是要去逛逛?”沈朝珏问。 鱼徽玉联想到什么,笑道,“你不会为了要陪我去吧?”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没有一同去逛过市集,沈朝珏太忙了,但鱼徽玉好像也不清闲。 “你不想?前段时日大理寺事多......”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一起逛,明日还是去和同僚们吃酒吧。” 如果有人为了她专门推辞,鱼徽玉反而会有所负担。 比起得到,有些人更容易接受付出。 16、视钱如土 大理寺,檐角垂挂的水珠凝聚再滴落。 雨声渐熄,好像快要停了。 周游让鱼徽玉喝杯热茶再走,鱼徽玉摇摇头,收起那张记着陆晚亭住址的信纸。 还没出门,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开门的动作比推门快,门一开,霎时光亮涌进来,鱼徽玉透过逆光看清来人。 是林敬云。 “你怎么会在这?”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诧异得都没想到对方是会出现在此地的人。 “噢,今日是我第一日来大理寺任职,同僚告诉我这些文牒要送来给周大人。”林敬云扬了扬手中的卷宗。 “原是如此,我来拿东西。”鱼徽玉示意手中的信纸。 周游还在场,两个人不便多聊,鱼徽玉浅笑道,“你们先忙吧,我要回去了。” “好。”林敬云目送她离去。 身后的周游打趣道,“说来你与左相倒有几分相似,同是京考及第,又都在大理寺起步。” 林敬云恭谨道,“左相大人学贯古今,属下不敢与左相相提并论。” “别那么较真,你们现在人说话怎么都这么谦逊。” “不是谦逊,天下读书人如今谁人不知左相大人。不攀权贵,凭自身真才实学立足朝堂,实乃吾辈之楷。”眼睛骗不了人,林敬云眼中迸出崇敬的光熠。 “如今读书人是好立足了。仁君在位,朝中又是我和沈朝珏这样的清白臣子,不比我们当年,多的是仗势欺人的王孙贵族。”周游笑着摇摇头,一副感慨万分模样。 林敬云不曾亲历当年,不知当年是怎样境况,似懂非懂的颔首,郑重道,“属下定会以周大人和沈大人为榜,为圣上为天下竭尽所能。” 周游看着面前的青年,恍若看到了当年初入上京的自己,只是他没有那么善于表达。他进大理寺,多亏遇到大理寺卿照拂。 雨象减退,日头出来,天霁云清,上京焕然一新。 雨一歇,街道上行人渐多,时间是上午,人们该劳作的劳作,市井喧嚣重现,有了繁忙的势头。 鱼徽玉打道回府,坐在轿内,听了一路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 路上遇到了叫卖糖葫芦的小贩,鱼徽玉让车夫买了两串,想着阿瑾是小孩子应该爱吃。 阿瑾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鱼徽玉就嫁出侯府了,直至一年前回来,阿瑾已经三岁有余。意外的是阿瑾见了她非但不拘谨认生,反而与她格外亲近,这个月鱼徽玉回府,阿瑾更是成日都黏着她。 鱼徽玉拿着糖葫芦,回院路上听到了孩童稚嫩的笑声,无忧无虑的笑声,很纯粹。 鱼徽玉不禁一笑,寻声过去,看到面前的情景,立刻收起了笑意。 “你怎么又来了?” 换了处境,一样的话换了人说。 道上草木湿润,雨后的清芳蔓延。 彼时和阿瑾待在一起的人除了小灵,还有沈朝珏,鱼徽玉不知道他们刚才经历了什么,沈朝珏微微俯身,将一枚玉雕递给阿瑾。 阿瑾欢喜接过,笑得眉眼弯弯。 在以前,鱼徽玉会觉得沈朝珏是一个不招孩子待见的人。 看到鱼徽玉来了,沈朝珏直起身,目光掠过她沾了泥渍的裙裾,“你出去了?” 阿瑾打断二人,欢叫向鱼徽玉跑去,鱼徽玉怕他摔了,大步上前扶住他。 “姑姑,你看,这是这个叔叔变出来的。刚才他给我看了是手里是空的,一转眼就变出一只小狗狗了,好厉害!”阿瑾给鱼徽玉展示手中的玉雕,刻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刻工精细,栩栩如生。 鱼徽玉不扫兴,摸摸阿瑾的后脑,把糖葫芦递给他。 “哇。”阿瑾眼前一亮,接过糖葫芦,想吃又没吃,思索后跑到沈朝珏跟前,“叔叔,你给我变了小狗狗,这个给你。” 沈朝珏接过,没有看到黑着脸的鱼徽玉。 “这还有一个。”鱼徽玉把另一串糖葫芦给了阿瑾,“阿瑾,你先去姑姑院里吃好不好?姑姑一会就过来。” “好!”阿瑾拿了糖葫芦,乖巧应下,一蹦一跳地牵着侍女的手去了。 鱼徽玉收回视线,这才转向沈朝珏,语气疏淡,“你又来干嘛?” 沈朝珏在拆糖葫芦外面的裹纸,糖浆黏连在纸上,以前鱼徽玉常吃这个,她一点一点的剥纸,看起来颇费工夫,沈朝珏看不下去总是拆好给她。 “沧州那位名医来了,我带他过来而已。”沈朝珏把糖葫芦给鱼徽玉,“还你。” 鱼徽玉在意他说的前半段话,问一旁的小灵,“那位医师来了?” 小灵小声回话,“小姐,老先生刚到,还在侯爷院里诊脉。” “我去看看。”鱼徽玉当即转身往主院去,不顾身后的沈朝珏。 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 沈朝珏今日是带医师来的,鱼徽玉即便不说感谢的话,也不好在这会指责他。 既然和她无关,就让他自便吧。 她是这样想的,但沈朝珏跟着她一起过去了,鱼徽玉不理会,一心只在父亲的旧疾上。 这几日父亲的病况有所好转,到底还是没有根治,鱼徽玉的心不能说完全放下。 进了父亲院子,里屋里传来细碎的交谈声,等鱼徽玉进去,话音戛然而止,二道目光朝她望去。 榻边一位清瘦佝偻的老医师正在收拾银针,见到鱼徽玉,对她一礼,“这位想必就是鱼小姐吧?” “先生。”鱼徽玉还礼,“我父亲如何了?” “侯爷的病症是经脉淤塞而致,需每日行针活散疏通,今日我已为侯爷行过针了,行针后切记要静卧休养,切忌动气。”老医师收拾好医具,作揖告辞。 鱼徽玉上前执意要替柳医师提医箱,送医师出去。 “多谢先生来京,我父亲的病劳先生费心了。”鱼徽玉转头吩咐侍女,“小灵,取些金锭给先生。” “鱼小姐,不必了。”老医师抬手婉拒,手上尽是皱纹粗茧。 “不是所有人行事都为财物,柳医师是受张太师恳托而来。”沈朝珏开口。 鱼徽玉不接他的话,继续对柳医师温言道,“改日我定登门拜谢张太师,此次先生千里迢迢来京,还请让我尽一回地主之谊,先生暂居侯府吧。” “不用麻烦了,左相大人已为我安排好住处。”柳医师再三推脱,连侯府车驾都不愿乘坐,鱼徽玉只好作罢。 到此为止,鱼徽玉做出的感谢只有言语上,她有些惭愧。想到柳医师已经这般年迈,还愿舟车劳顿来京城诊治她父亲的病,实在不易,若是真要金银珠宝作酬,也是应该的,她心里还会好受些。 鱼徽玉是很容易多想的人。 以前鱼徽玉就常习惯用银钱去做各种打点,她不觉得用钱是羞辱人,她的钱也是付出才来的。 鱼徽玉花的钱多是有起效的,鲜少会遇到沈朝珏这样视钱如土的人。 当初沈朝珏与周游救出许三娘子,许氏如约送来允诺好的黄金,是装在大箱子里送到他们家的。 那时二人刚好在用晚膳,忽闻门外人声嘈杂,脚步声匆匆,伴着沉重的落地声。 鱼徽玉正与沈朝珏说着明日和陆晚亭去逛西街,顺道可以买些明烛,她说灯太暗会伤眼睛。 她絮絮说着,沈朝珏好像总不在听她说的话,无端接了一句,问鱼徽玉是不是没有买过新发簪。 “什么?”鱼徽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扫了一眼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她一直用的这一支。 “没什么。” 沈朝珏的声音被外面蓦然传来声响覆盖,紧接着屋外叩门声骤响。 鱼徽玉放下碗筷起身,朝门而去。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沈朝珏的手指在门上稍顿一下,而后推开了门。 门扉轻启。 门外是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他拱手,“沈主簿,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那日接小姐回府,我们见过的。” “记得。” “我奉老爷之命来给您送赏金了。”男人让到一旁,露出身后半人高的檀木箱。 箱子四角各站一侍从,其一侍从掀开箱盖,露出明晃晃的满箱黄金,金光灿灿,比屋内的烛火还要明亮。 鱼徽玉心下了然,许氏悬赏寻人引得满城风雨,全京城都知道找到三娘子重重有赏,面前这人想必就是许氏派来的人。 多少人一辈子都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的黄金,可男人未在面前二人脸上找出一丝神绪波动。 “不必了,拿回去。”沈朝珏没有半点犹豫。 “什......什么?”男人愕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最后还是鱼徽玉在沈朝珏关门前拦住了他,沈朝珏瞥了她一眼,转身进屋。 门外的男人还想叫住他,沈朝珏关上了门,将鱼徽玉一并留在门外。 沈朝珏背倚门扉,听门外鱼徽玉在温声与男人解释。“他说过这是他职责所在,这些赏金还请拿回去吧。” 一句话的事,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口舌和别人说这么多。 对方是个难缠的人,鱼徽玉左右找补,几经周旋,才圆回来,终于劝说男人带赏金回去了。 一行人离开后,鱼徽玉推了推门,发现推不动,像是有一个人的重量压着。 沈朝珏移步,鱼徽玉才开了门。 “不明白你和他有什么好说的。”沈朝珏径自往榻边走去。 鱼徽玉看着桌上吃到一半的饭菜,“你不吃了吗?” “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要回去交差的,有时候好好和他们说就是了,没必要为难别人。”鱼徽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轻声道。 沈朝珏不知什么时候折回来,冷笑一声,“你看不出来谁为难谁。” 鱼徽玉默然,端着碗筷准备往厨下去。 “放着。”沈朝珏让她站一旁,舀了缸里的水洗碗。 鱼徽玉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不由蹙眉,“你都是用冷水洗的吗?现在天凉,烧点热水洗。还是我来吧。” “等你洗完要到什么时候了?” 有人愿意做苦力,鱼徽玉不再多言,转身回榻上躺着,睡意很快跟上来。 朦胧间,她好像听到沈朝珏说了句什么。 两个人隔得太远,她潜意识里想要听清,可太困了,还是先睡一觉吧,睡醒再问他。 睡梦里,她似乎听见了那句“只有自己会为难到自己”。 17、拥有的钗 平远侯府。 鱼徽玉执意亲送柳医师出府,顺带沈朝珏。 雨停多时,地面被出来的日头晒得半干,近来上京的天就是这样,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鱼徽玉担心会再落雨,让小灵去取把伞来。 “先生,今日不知还要不要下雨,先备着伞吧。”鱼徽玉递上伞。 柳医师迟疑,方才他与这位侯府小姐相处下来,觉着她是一位贴心知恩的女子,可现下他们有两个人,她却只给了一把伞。 怎么没有考虑周到。 “这把伞还是给左相吧,我住的地方不远,驱车片刻便到了。”柳医师道。 “他不喜欢用伞。”鱼徽玉考虑的很周到。 “喜欢的很。”沈朝珏接过伞柄。 鱼徽玉睨他一眼,不屑计较,只是让小灵再去取一把伞来给柳医师。 车轿上。 柳医师与沈朝珏相对而坐。 沈朝珏在看今日的公务文书,他没有同行时与人搭闲话的客套习惯。 柳医师开口,“左相大人日理万机,何必亲自陪我来侯府一趟?” “圣上挂念侯爷病情,再三嘱咐了要多加照望。”沈朝珏说。 “左相真是为圣上不遗余力。”柳医师感慨。 “嗯。”沈朝珏应了一声,又补了句,“多谢医师远道而来。” “左相见外了,我与张太师深交已久,何况你们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只是我年事已高,恐心有余而力不足。” 侯府。 鱼徽玉送走二人后回到自己院中,阿瑾还在院里等她回来。 阿瑾把玩着玉雕小狗,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看到鱼徽玉来了,才收起玉雕。 “姑姑认识今日那个叔叔吗?”阿瑾问道。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神出鬼没,他们不在意答案,有时候还不在意自己问了什么,全凭心情直觉。 “不熟。”鱼徽玉道。 她不想再去解释与沈朝珏的关系,不是光彩的关系,这对经历不多的小孩子来说理解起来太难。 “那他还会来我们家吗?”阿瑾又问,眼含期待。 “大概是不会了。” 事实非鱼徽玉所料。 翌日清早,沈朝珏又来了。 昨日柳医师来为父亲改了药方。只需晚时一帖煎药,其余皆成吞服的药丸,鱼徽玉不必再早起盯汤药了。 今日鱼徽玉起的虽比昨日晚了些,但这么多年来,鱼徽玉习惯早起,即便是在国子监时不喜上课,她也作息稳定。 醒来后一番洗漱,鱼徽玉对镜点了淡妆,镜台上妆奁摆放整齐,华饰琳琅满目,鱼徽玉择了一支南珠花钗斜簪鬓间。 “小姐戴这支钗子真好看。”小灵赞不绝口。 镜中女子微微一笑,她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花钗相映出镜光,让无可挑剔的容颜变得不真实。 妆案上趴着一张小纸,墨迹隐约渗出来,有黑墨的那面写着陆晚亭的现居。 鱼徽玉决定今日去看望她。 昨夜又下微雨,庭院中的玉簪花经一番雨洗,愈发光彩夺目,花瓣洁白无暇,清雅脱俗。 鱼徽玉执银剪仔细裁剪枝叶,准备一并带去的还有一提包好的药物,周游连说辞都替她想周全了,让鱼徽玉就说是补气血的良药。 鱼徽玉离开上京去江东前,陆晚亭的身子就不好,鱼徽玉一直记挂在心。 顺水人情正合她意,鱼徽玉乐意成全。 将一切准备妥当,鱼徽玉出了院子。 次次都在相同的地方遇上不想见的人,鱼徽玉怀疑起是不是最近时运不佳。 “沈朝珏。”鱼徽玉唤住面前的男人,“柳医师呢?” 来的只有沈朝珏一人,紧跟其后的侍从捧着药箱,不见昨日的老医师。 “沧州来信,村中鼠疫急袭,柳医师昨夜启程赶回去了。”沈朝珏道。 “什么?”鱼徽玉秀眉蹙起,“那你来做什么?” “柳医师临走前将针灸图谱交与我,我自然是来为侯爷施针。”沈朝珏说的淡然,一副并无什么不妥的样子。 “我父亲应该不想见到你。”鱼徽玉实在不解,他是怎么做到如此泰然自若,以他们往日的恩怨,他和她相比,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他应当是不想见到我们,你不要与我一同出现就是了。” “这是我家,难道还要我避着你?”鱼徽玉气得想笑。 “那你不必避讳,随我同去最好,和我一道去见你父亲,我们俩一起出现在他眼前。” “有病......” 现在是晨时,说不上很早,该劳作的人已经劳作起来了。 鱼倾衍下朝后与同僚回侯府商议公务,谈完公务送送客时,路上碰见了妹妹与前妹夫。 离着远远的距离,没有人注意到树荫处的二人。 看鱼倾衍骤然止步,同僚迟钝地不知发生了何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恍然大悟,“这不是鱼妹妹和左相吗?” 陆长庚与鱼徽玉有过两面之缘,经上一次见面,他对这个小娘子印象甚好,觉得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 有如此好说话又温软的妹妹,陆长庚不解鱼倾衍怎么忍心对她冷眼相对,碍于这是人家的家事,陆长庚不好多过问。 “那南珠钗是我部前几日打算给公主的生辰礼吗?”陆长庚忽觉眼熟,惑然问。 九公主生辰,六部皆备下贺礼,吏部也不例外。礼物交由上位几人定夺,鱼倾衍最终择定青瓷牡丹瓶。取万花之王,寓有华贵尊荣之意,中规中矩,不出挑却也稳妥的贺品,在宫宴的奇珍异宝中不出彩。 南珠流光,难掩其辉,衬得女子容颜愈发明艳照人。 前半月,民间传闻发丘派在古墓得一遗世孤品的古朝南珠,当夜不翼而飞。鲜少有人见过它的真容,又不知传闻真假,如此珍贵的东西,也很快被人淡忘。 “这钗子谁送的?”沈朝珏问。 男人的想法多半相同,在意一个女人时,总想着送她好东西,越珍贵越好,送的东西多是珠宝首饰,以为女人会喜欢。再不济,珠宝首饰的礼物也不会出错。 男人最了解男人的心思,直觉告诉沈朝珏,这是男人送的。鱼徽玉若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定不会随意簪戴。 “与你何干。” 放在以前,沈朝珏不会过问她发钗发簪的来历。他连她喜欢的样式都不曾留心,却送过她一支价值不菲的玉钗。 那时许三娘子一案解开,沈朝珏和周游很快连晋两职。 自入职大理寺起,沈朝珏每日起早贪黑,伏案疾书,如今晋职,大理寺给他了两日清闲时间。 鱼徽玉终于可以和他一起同游市集,她精心妆点了很久,又选了很久的衣裳。 沈朝珏坐在窗边等她,看鱼徽玉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裙,一次又一次地问他“好不好看”。 “嗯。”沈朝珏的回答很一致。 “你骗我的吧,方才那身你也是这么说的。”鱼徽玉已经开始不相信了,可自己又挑花了眼,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仍举棋不定该穿哪身是好。 “你慢慢选,我们还有一日半的时间。”沈朝珏在笑。 已经到了晌午,鱼徽玉不纠结了,终选定和沈朝珏身上青衫相仿的青裙。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光明正大地逛市集,鱼徽玉想妆扮的好看些。 京中西街最是热闹繁华,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应有尽有,鱼徽玉来过多次,都不及这一次。 这里人太多了,两个人的手要紧牵才不至于被人流冲散。 身体不时被人群推搡,朝沈朝珏贴近,鱼徽玉不讨厌这种拥挤。她借人多握紧了他的手,很快得到更紧的回握,但沈朝珏大抵是怕和她走散了。 这条街上有许多达官贵人光顾的铺子,京中时兴物件目不暇接,稀罕珍品不少,有些甚至能与宫中媲美,价钱自然不菲。 “想要就买。”沈朝珏说。 他升了官职,月俸跟着上涨,比以前在国子监高出很多。 鱼徽玉口上说不与他客气,心里暗暗比对着掂量值不值得。 买了胭脂,买了衣料,又去了首饰铺。 进去前,鱼徽玉挑了价格看起来在他们承受内的铺子,试戴了几支钗子,铺子老板娘见鱼徽玉生得姿容出众,取出几支珍藏的珠钗,说是平日里绝不示人的宝贝。 鱼徽玉连声推拒,架不住老板娘热切,她想是不是她和沈朝珏看起来像是富家子弟,才让老板娘误会了。 该说不说,其中一支玉钗确实精巧,雕工细腻,质地莹润。 问及价钱,太高了,是沈朝珏三年的月俸。 鱼徽玉摇摇头,说了一句“不是很适合我”。 “你不喜欢?”一旁的沈朝珏终于开口。 鱼徽玉再摇头。 老板娘惋惜地收起钗子。 日影西斜,鱼徽玉急着要走,拉沈朝珏出铺子。 “唉,本来还打算去买点好菜晚上好好做一顿饭,现下恐怕来不及了,我们快些去菜市,应该来得及赶在天黑前做好。”鱼徽玉拉着沈朝珏的手,她走在前面,沈朝珏难得走得比她慢。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要鱼徽玉停下,“我们在外面吃吧。” 鱼徽玉听到沈朝珏的声音,止住脚步,转身看他,她安静下来,点点头,“好啊,那在外面吃吧,你也不用洗碗了。” 鱼徽玉选了一家小菜馆,她说想吃淮南菜,问沈朝珏吃什么,沈朝珏让她点。 点好了菜,鱼徽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像是一路上被人跟着,回首又不见人影。 许是陪她逛街太无趣了,说好一起玩两日的,第二日沈朝珏就回大理寺上值了。 鱼徽玉没有抱怨,正好她昨日走得也累。 沈朝珏擢升后,鱼徽玉没有再去做针绣的活计,她找到了更有意义的事情。 就是同陆晚亭一起与旁的文官夫人们品茶会,或是研讨可以帮衬夫君的打理家院人际之道。 沈朝珏每日在家待的时间很短,正好她在家里无事做,可以与夫人们多相处。 鱼徽玉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想来是公务上的事,鱼徽玉没兴趣知道。 她进入了新的人际,见识了从未接触过的身份。鱼徽玉与沈朝珏提过这件事,沈朝珏持无所谓的态度。鱼徽玉还与他说过相识的那几位夫人,沈朝珏总是忘了谁是谁,他明明看书籍时过目不忘,却记不住她说的简单人物关系。 “你怎么又忘记李夫人了?” “你和我说过?” 鱼徽玉轻叹,“算了算了,和你说不明白。” “不明白。” 沈朝珏不明白鱼徽玉为什么要与她们走那么近,她们总是对她指手画脚,说身为人.妻不该这样,不该那样。 出身侯府,鱼徽玉见过太多珍品宝物,有宫中赏赐的,有军中的战利品,包括各式好看钗饰。 时隔半月,鱼徽玉快要忘记那日他们逛集市的下午,在铺子里见到的玉钗。 直至看见素净妆台上多出来的锦盒,她记得分明没有放过东西在上面,疑惑间,鱼徽玉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玉钗。 同日,首饰铺子。 一位侍从进内,询问老板娘可有一支玉钗,老板娘说,“真不赶巧,您来晚了。” 侍从出了铺子,向靠停僻处的华车走去,在幕帘旁躬身,“长公子,那支玉钗被人捷足先登了。” 18、一无是处 花钗摇曳,偌大的南珠在日晖下熠然。 女子细眉轻蹙,不悦地睨着面前的男人。 “你有喜欢的人了?”沈朝珏想到的是林敬云。 新官发授的告身时,他看过林敬云的身份文牒,来自江东渔村,家境清寒,品性尚可,不像是能得到这支钗子的人。 “是与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鱼徽玉只觉莫名,他先是询问钗子来历,又是问她的私事,若是换作他人,他会这般盘问?难不成还对她有所念想。 想来鱼徽玉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以前难以感受过他喜欢她,几句无关痛痒的询问,却让她往这方面去想,真是疯了。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诫她别再痴心妄想了,另一个声音却争辩说她从未有此求。 若是在从前,沈朝珏问什么,她都会如实相告,更多时候即便他不问,她也会絮絮说个不停。 而今他问,她冷言,是过往从未有过的情形。 身处这样的境地,鱼徽玉觉得不耐,从前的沈朝珏是不是也是对她不耐,才会冷语相向。 “和我是没多大关系,只是看在往日的情分,怕你受人蒙骗。”沈朝珏淡淡。 “放心,一样的人,我遇一次就够了,绝不重蹈覆辙第二次。”鱼徽玉冷笑一声。 沈朝珏不再接话,静静望着她,平静的眼底是看不清明晦的情绪。 “小灵,我们走。”鱼徽玉不与其多纠缠,擦身而过。 小灵匆匆跟上自家小姐,继上次的事,她对左相心有余悸,经过时大气都不敢喘。 远处二人将这一幕尽收眼中。 “你先自己回去。”鱼倾衍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长庚茫然地看着他离去,“啊?” 鱼倾衍向沈朝珏步去。 “沈朝珏。” “林敬云查到了?”沈朝珏第一句话是这个。 “没有。你若是为了徽玉,这个忙便不必你帮。”鱼倾衍冷声道。 “这就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没有我,你拿什么查。”沈朝珏似笑非笑,“若是圣上知道你还在调查此事,会怎么样?” 当今朝野人尽皆知,左相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在宫外为圣上分忧解难。圣上特赐圣令,昭告朝中,见令如面圣人,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实权。 “你威胁我?”鱼倾衍眸中掠过寒芒。 “是提醒你,你自己想死,别连累侯府的人。” 两个男人身形相仿,相对而立,暗流涌动。 日头越来越烈,昨日雨后,今日又变得炎热。 街市上人来人往,鱼徽玉坐在车轿中,思忖着稍后要如何与陆晚亭说药材的事情,她不善于作伪,总是败露,何况陆晚亭又是心思细腻的女子。 她一定要好生斟酌言辞,以免露出破绽 直至马车停稳,鱼徽玉敛起思绪,带着玉簪花下车。 上次一别,已有半载。 回京后,鱼徽玉托人带玉簪花去过陆晚亭半年前的住处,侍从却回来告诉她那里早已没有了人住,鱼徽玉这才知道,陆晚亭换了居所。 这是鱼徽玉第一次来到陆晚亭的新居,此处离平远侯甚远,邻近郊外,驱车半个时辰才到。 周遭绿荫环绕,屋舍稀疏,互不相邻,是个静心休养的好去处。 鱼徽玉上前,轻叩木门。 见无人回应,鱼徽玉又敲了两下,唤道,“晚亭姐姐。” 门被打开,开门的女子身着湖蓝素衣,木簪入发,云鬓轻绾,身姿清减,面容白得生出憔悴。 “晚亭姐姐。”鱼徽玉看到消瘦了一圈的女子,一时心疼,抿唇不知说什么好,方才想好的话术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徽玉,你先进来吧,别在外面站着了。”陆晚亭如初见时一样,对她温柔浅笑,看她又是手里抱着花栽,又是手上提着重物,顺手接过最重的花盆。 进了屋,陆晚亭将玉簪花摆在最醒目的窗边,日光落在花瓣上,花瓣周身镀光,显得更白了。 “你坐,我去给你沏茶,你过来花了很长时间吧。”陆晚亭边问边去备茶。 鱼徽玉没有坐下,跟上前帮忙,她倒着茶水,“我来便好,姐姐你先坐。” 两个都是闲不下来的女子,一见面变得很忙,有抢着干活的仗势。 以前的时候,鱼徽玉就常羡慕姚诗兰有姐姐,她总听姚诗兰抱怨长姐,在她听起来是很幸福的抱怨。 比起兄长,鱼徽玉更希望能有个姐姐,还是姐姐贴心。 认识陆晚亭后,鱼徽玉早已将她当作亲姐姐看待,那两年,陆晚亭对她多有照顾。 “姐姐,你瘦了好多,可是身体还未见好?”待到二人坐下,鱼徽玉担忧地望着她全无血色的面容。 “还是老样子,用了不少药,再难有起色了。”陆晚亭笑笑,彷佛这对她来说是小事。 “莫要这么说,昨日府上来了位神医,本想请他今日与我一同来的,可惜他昨夜回去沧州了。”鱼徽玉惋叹,“姐姐,你随我回侯府吧,我再去寻些名医来为你看看。” 早在一年前,鱼徽玉和离之时,她就邀陆晚亭与她一起去江东,可陆晚亭不愿,又念及她那时身子虚弱,不适奔波劳累,鱼徽玉作罢打消了这个念头。 陆晚亭仍是轻轻摇头,“该看的名医都看了,多是说我现下好好静养最要紧,于是我来到此处。” 一为清静修养,二为不被打扰。 “对了,你父亲可好些了?”陆晚亭听闻了平远侯病重的消息,她料想鱼徽玉回来就是为了她父亲的事。 “父亲好些了,昨日那位名医为他诊治,说要行针治疗。”鱼徽玉咬唇,思索再三,终是取出了那包药材。 “晚亭姐姐,这药给你,可以补治气血。” 厚厚一摞包的严严实实的药材放在桌上,包不住药材淡淡的苦涩气息。 “有心了,都是些什么药?”陆晚亭温声问道。 鱼徽玉心下完蛋,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压根不知里头有哪几味药物,刚才想好的药物来历用处全然派不上用场。 “呃,里面有......有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这是周游给你的吧。”陆晚亭微扬唇角,面上并无怨怒之色,她解开药包,用了这么长时间的药,一下子认出其中难求的几味名贵药材。 鱼徽玉垂首不语,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良久才道,“姐姐莫要生我的气。” 她体会过这种滋味,在父兄与沈朝珏走近的时候,鱼徽玉心中憋闷有气,想来此时陆晚亭也是。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今日见到你开心都来不及。”陆晚亭笑了笑,“方才你叩门,我还以为是周游又来了,开门见是你,我便知是周游告诉你我的住处,说来是我疏忽,换了居所没有告诉你。现如今我与他倒没有那么怨恨了,不过也说好了此生不复相见。” 看着面前温婉纤弱的女子,鱼徽玉心生不忍,眼尾泛红,“我错了,明知姐姐与他到了这等境地,还去寻他,如此看来,我真不是人,竟利用姐姐。” “利用?”陆晚亭狐疑,“你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与我说说吧。” “是侯府遇到了麻烦,我有个伯伯枉死,圣上却已草草结案,我才想到了大理寺,去找了周游。”鱼徽玉懊悔不已,如鱼倾衍所说,她确实是个麻烦。 “原是如此。”陆晚亭颔首,“若他还有半点良心,是该给枉死的人一个交代。” 鱼徽玉诧然抬首,眸中水光闪动,陆晚亭从不会责怪她,她对她太好,反倒让鱼徽玉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是利用了这份情谊。 “无妨的,你是为了家人。何况你也对我很好,不是吗?知恩走的时候,是你一直在陪我。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亲妹妹了。”陆晚亭柔声安慰,若非遇到难处,她知道鱼徽玉不会走到这一步。 鱼徽玉的泪水再忍不住,如断线珍珠般往下掉。 他们说,常哭的人是因为知道自己哭了有人安慰,鱼徽玉是被人安慰了才哭,不然她绝对可以忍住。 “不要哭了,妆要花了。”陆晚亭用帕子给鱼徽玉拭泪,“只要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你以我的名义做任何事都可以,我没有可以报答你的,这一生,让我尽可能帮你吧。” 陆晚亭少时没了爹娘,与周游相依为命,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上京,鱼徽玉是她唯一的友人。 认识鱼徽玉之前,陆晚亭没结识过这样明朗和善的女娘。 在他们婚姻的尾声,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得知鱼徽玉为了沈朝珏放弃侯府千金的身份,陆晚亭也觉得她糊涂,与旁人说的糊涂不一样,她是恨铁不成钢。 有时候两个人互相都在想,为什么有些男人会有这么好的妻子。 实在想不明白时,彼此问过对方。 鱼徽玉问陆晚亭为何会嫁给周游,陆晚亭说,“我们青梅竹马,那时他是我们那最有出息的人,在一起太久,忘了缘由,莫名其妙就只能嫁给他了。” 陆晚亭问鱼徽玉为何会嫁给沈朝珏,鱼徽玉的回答很简短,“他长得好看。” 陆晚亭轻叹一声,“长得好看的男人性子都不好,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鱼徽玉在细想这句话,不远处的沈朝珏和周游闻言奇怪地看向她们,那时谁也没想过和离。 19、如何侍奉 柳医师走后,沈朝珏果真做到了日日来平远侯府负责行针。 鱼徽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在自己家中还要避着人走。 起初鱼徽玉还有所担心,请教过府中医师,医师肯定了沈朝珏的针灸医术,称侯爷病情确有好转。 为了父亲,忍一忍就忍一忍。 这日,有侍从来传话,鱼徽玉认出这是鱼倾衍身边的侍卫。 “长公子让小姐过去一趟。” 鱼徽玉不由心下一沉,以为自己又是做错事了,问侍从也不透露,她苦思一路,实在找不出最近行事有何不妥。 长公子院中。 鱼徽玉轻步踏入屋内,鱼倾衍正在案前整理卷章,安静到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兄长寻我有什么事吗?”鱼徽玉轻轻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 “这半月,沈朝珏日日到访,你可曾去找过他?”鱼倾衍停下手中动作,抬首看向面前的女娘。 “没有,我找他做什么?” 鱼徽玉惑然,她连出院子都特意避开可能与沈朝珏相遇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去找他。 “那你这些时日都出府去哪了?”鱼倾衍追问。 自与陆晚亭重逢后,鱼徽玉日日去了她那。 “我是去寻友人了。” 鱼倾衍知道她是有个手帕交,之前来过府上,这些鱼倾衍不想知道。 “知道了,你回去吧。” 鱼徽玉一头雾水,鱼倾衍特地唤她来,就是问这些? 一番无关紧要的盘问下来,耽误了她与陆晚亭的相约。 昨日陆晚亭说想出去走走,鱼徽玉欣然应下,二人约好在西街碰面。 鱼徽玉紧赶慢赶,好在赶到时陆晚亭还未到。 街上人声鼎沸,鱼徽玉坐在轿中等。 片刻后,陆晚亭赴约而来。 二人信步而行,鱼徽玉一路上滔滔不绝,还与她说了今日被兄长无缘无故传唤的事。 途经牛肉酥饼摊,鱼徽玉顿时噤声,倒是陆晚亭问她要不要吃。 面对旧忆,他们很坦然,不论是陆晚亭还是沈朝珏,好像只有她在别扭。面对不好的,她总是在回避,不论是半年前和离去江东,还是近日因为沈朝珏闭门不出。 鱼徽玉暗忖,到底该是怎么样的表现才是全然放下。 “我不用了,姐姐要尝尝吗?”鱼徽玉问。 “我不喜欢吃牛肉。” 这么久以来,鱼徽玉还是第一次知道。 面上惊诧一闪而过,鱼徽玉随即道,“那我们去吃你爱吃的。” “好啊。”陆晚亭莞尔一笑。 二人并肩而行,这几日相处,让鱼徽玉恍若回到从前。 那时沈朝珏不喜她做布庄针绣,鱼徽玉没了事干,幸在结识了陆晚亭,鱼徽玉与其相谈甚欢,时常约好闲逛。 周游来京早,这两年,陆晚亭在京中结识了其他文士夫人,偶尔赴她们的茶会。 鱼徽玉得知后,央求陆晚亭带她一同前往。 陆晚亭自然答应了她。 第一次去茶会,是在小有名气的茶楼。 二楼雅间中,传来女子们的笑语声如春风拂过,又轻又柔。 鱼徽玉跟在陆晚亭身后进去,笑声止住,数道目光齐齐向她投来。有好奇的,有思虑的。 “这位就是鱼妹妹吧?”一位约莫二十五六、穿戴雅致的女子起身相迎,想来是陆晚亭来时与她们介绍过,女子说,“说来我们还有些渊源呢。” “什么渊源?”鱼徽玉对她没有印象,还以为是在侯府的时候见过,绞尽脑汁想不起来这位夫人的面貌。 鱼徽玉在侯府见惯了各式玉器,认出她手上戴的玉镯虽非极品,却也是中上品相,至少是她现在买不起的。 “当初我父亲不知沈大人之名,见其相貌堂堂,有意将舍妹说给他,一番打听,才知沈大人年纪轻轻成了亲。”女子笑着,“可惜了,差些就是我妹夫了。” 其他几位娘子跟着笑,鱼徽玉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场面,不知如何应对,陪着干笑两声。 这些沈朝珏不曾与她提过。 “不过日后也是我妹夫了。”女子又道。 鱼徽玉杏目微张。 “因为现在你是我妹妹了,沈大人不就是我妹夫吗?” “......” 陆晚亭上前,“李夫人,莫要打趣她了,我这位妹妹面薄。” 初入夫人们的茶会,鱼徽玉像是闯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这里一切太古怪了,对她来说很新奇。 夫人们谈笑风生,鱼徽玉坐在最边上,她小口啜茶,无声打量着她们。 夜深归家,屋内漆黑,没有点灯烛,沈朝珏没有回来。 鱼徽玉沐浴后躺在榻上,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 等到沈朝珏回来,鱼徽玉与他说了此事。 “她们好特别,李夫人还说差点要将妹妹许给你。” 沈朝珏侧躺凝视她的脸,看了一会,伸手去触碰,“想不起来。” 他的手贴在她柔软的脸颊上,掌心薄茧蹭得鱼徽玉微痒,鱼徽玉握住他冰凉的长指,“你沐浴没烧热水吗?” “没有。” “你不怕着凉了?” “不怕,我身子好。” 鱼徽玉怕冷,她要是洗了凉水澡准是要染风寒,她有点羡慕这些不畏寒凉的人。 “明日我还要去茶会。” “随你。” 最近秋凉,夜里鱼徽玉睡着发冷,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沈朝珏就在身后,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身。 鱼徽玉低头看腰上骨节分明的手,身子往他温暖的怀中靠了靠。 一回生,二回熟,多去了几回茶会,鱼徽玉已将诸位夫人的身份知道了个大概。 其中有文士之妻,还有朝中官员家眷,多是九品到五品,位份越高的夫人,越少出面。 她们多是谈论自家夫君,以及如今朝中文官的处境与局势,甚至夫妻话题。 鱼徽玉是其中年岁最轻的,成亲时日又短,有些道理不甚明白。 “鱼妹妹有所不知,我们在外要做夫君的面子,行止得体。回家后要侍奉好夫君,这才是为妻之道。”李夫人谆谆教导。 “如何侍奉?”鱼徽玉追问。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鱼徽玉觉得夫人们有时说的话格外有道理,不愧是年长她的人,经历就是多,鱼徽玉恨不得取纸笔记下要点。 一旁的陆晚亭轻咳一声,示意其他夫人适可而止。 李夫人含蓄了些,“自是夫君回到家后,多关心贴照顾些。” 鱼徽玉深思熟虑。 那晚沈朝珏回到家中,见鱼徽玉已经备好了浴桶,热气氤氲,她站在桶边,满目期许地望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沈朝珏迟疑。 “你老是用冷水,我今日特地烧了热水。”鱼徽玉解释。 见沈朝珏原地不动,鱼徽玉上前,拉他到浴桶边,“快洗吧,趁热洗。” 心中虽有几分怪异,沈朝珏还是褪去了外衫,长指落在腰带上,瞥见一旁不为所动的鱼徽玉,“你出去。” “为什么?”鱼徽玉新学的按跷还未施展,这是她与王夫人学的,王夫人告诉她,当初她就是以这一招将她夫君训得服服帖帖。 “行,你待着。” 腰带里衣应声落地,露出线条分明的脊背,入水声接踵而至。 鱼徽玉霎时红了脸,面颊如被火烤般滚烫。 “你到底要干嘛?”沈朝珏扫了眼侧身僵立的鱼徽玉。 鱼徽玉这才不自然地走近,指尖轻点沈朝珏触感紧实的肩膀,“你今日辛苦,我帮你按按。” 一声极轻的笑声。 “就为这个?” “是的。”鱼徽玉回答。 “可以。” 经过应许,鱼徽玉的手指才完全置于他肩头上,目光不经意掠过他小臂到肩膀的线条,轮廓完美分明。鱼徽玉暗自对比着自己手臂与他的差距,显得她的小臂好细弱。 沈朝珏平日看着清瘦,没想到身段如此硬朗,鱼徽玉这才发觉高估了自己的力道,她要用力才能按捏。 她正在卖力,却被让停。 “别动了。” 一只大手蓦然握住她的手腕,修长手指圈住手臂绰绰有余。 “不舒服吗?”鱼徽玉以为是手法不当。 “我还学了另一种。”鱼徽玉说罢,想要挣脱开沈朝珏的手,到底是女子,力劲上比不过男人。 奈何沈朝珏抓的紧,鱼徽玉蹙眉,用力挣扎了一番,竟被沈朝珏的暗力拽得跌进浴桶里。 溅起的水花泼了沈朝珏一脸,俊美的面容湿透,他没想到鱼徽玉这么不禁力,眼疾手快拉她出水面。 鱼徽玉呛了几口水,咳得双眸泛红,青丝湿漉漉贴在纤白的颈子上,楚楚可怜。 “怎么样了?”沈朝珏手背去拭她唇边的水渍。 鱼徽玉淹水后惊魂未定,委屈地扑进沈朝珏怀里,轻轻啜泣。 沈朝珏刚要去拍她的背安抚,她又很快弹开,退到纤薄后背贴紧桶壁为止,面红耳赤地看着他。 浴桶狭小,纵使如此,鱼徽玉仍隔着衣料坐在他腿上。 女子衣发尽湿,眼睫漉漉,衣衫紧贴腰身,勾勒出玲珑曲线,耳尖红的像要滴血。 沈朝珏的眼神如常,不见半分异样。 “你去换身衣裳。”沈朝珏让她出去。 鱼徽玉慌忙起身翻出浴桶,逃也似的往外跑,宛如受惊的小鹿,留下一地水痕。 沈朝珏阖上眼,觉着还是要用冷水沐浴,热水越洗越热。 趁沈朝珏还在沐浴,鱼徽玉急急换上身干净衣裳,她坐在榻边,一遍遍想着方才的画面,越想越懊悔,面上越来越烧。 过了许久,沈朝珏才穿了里衣出来。 鱼徽玉背对着他,始终不敢回头。 沈朝珏又走了,不知做什么去,片刻回来,手里拿了丝帕。 “不知道擦?”他用帕子为鱼徽玉绞发。 鱼徽玉乖乖端坐,背脊僵挺,难得安静。 待头发干得差不多了,鱼徽玉已困乏不堪,背对着沈朝珏侧卧在榻上。 沈朝珏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