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来，从接旨的那一刻起，佟梓芙就断了回乡的念想了。此生别说是玉溪村、滋润村两片故地，就连并州，恐怕都再难回去。
多思无益，佟梓芙拾掇拾掇愁绪，只看眼下。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太子写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倒还在佟梓芙意料之内，可在鱼腹之中藏一封这样的游记，又是什么意思？
诚然，佟梓芙喜欢读游记，但遥寄此书，更像是知交好友，不像是未婚夫妻，莫非太子是想让自己夸赞他文采斐然？
思及此，佟梓芙又认真看了两遍，只觉得太子在游记的造诣上还不如自己，不值得盛赞。
一向不喜欢揣测别人的心意，佟梓芙打定主意，下次见到太子时要问个清楚，便把此事又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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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是浴佛节，京中大小寺庙香火鼎盛。
霍府一早便备妥了香烛供品，女眷都往城郊的静安寺上香。
佛堂内香烟缭绕，诵经声不绝，大舅母赵氏笃信神佛，心里可怜外甥女与自己的阿元一样苦命，拉着佟梓芙跪在前头，紧挨着霍老夫人。
佟梓芙规规矩矩地跟着行完礼，有些无奈。
她原是不信这些的，可是长者一片好意，不忍心推辞，只好跟着把大大小小的佛龛都拜了个遍，午间用了斋饭，家人都去歇晌了，佟梓芙终于精神起来——径直往阿庭那儿去。
巧得很，路上就遇见了，甚至还有意外之喜，阿庭是带了霍四郎来寻佟梓芙的。
早上出门时，霍四郎就挨了老娘不轻不重一顿排头，一家子男人都是正经的读书人，只有霍书贞，镇日吊儿郎当，中了进士竟然辞官不受，眼下才有闲工夫陪着拜佛。
霍书贞只是嬉笑，气得霍老夫人一路小跑着钻进马车——再多看这小儿子一眼，恐怕都要减些寿数。
远远看见佟梓芙，霍书贞跑得比阿庭还快，按理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二十来岁的长辈更加没有不顾男女大防的道理，霍书贞在家里、在母亲眼皮子底下还规规矩矩守着，出来可算是自由了，提着阿庭的领子飞奔过来，到佟梓芙身边，张口就是：
“拜拜拜，跟着阿娘和大嫂拜了一上午，脑门都要磕青了，快快找个地方与我养养吧。”
佟梓芙略通些拳脚，霍书贞却是个玉面书生，正因如此，霍书贞不敢随便碰这外甥女，生怕重蹈了自己几年前的覆辙——只是拍了拍外甥女的肩膀，就让抡了出去，因此这会儿只是面对面同佟梓芙说话，并不曾像对待阿庭一样拎她的领子。
跟霍书贞没大没小惯了，佟梓芙口没遮拦，笑道：“养养？那敢情好，厢房里烧着热炕，最好养呢，小舅舅现在便回去吧。”
这是个别扭货，不许家里的孩子们叫他四舅舅，非说“四”不好听，早年还为此挨过亲爹一顿训斥。
亏得霍书贞不知从何处学来了满口歪理，竟振振有辞：“四舅舅哪有小舅舅听着贴心！您想啊，四是按排行论的，干巴巴的就像记个数，可小舅舅不一样——一叫小，就显着我在姊妹兄弟里最年轻，跟孩子们也更近乎，不像大哥他们那样端着长辈的架子。”
气得霍老大人无话可说，怒斥四子“为老不尊”，不过，像阿芙、阿庭她们这些小辈也就这样混叫起来了，只有霍元漪不肯，那时霍元漪也没多大岁数，七八岁的人，只肯一板一眼叫“四叔”。
这些日子佟梓芙总是很容易想起阿元阿姊，一点一滴，一饮一啄，这会儿阿庭也在，她不愿再度勾起阿庭的愁肠，晃晃脑袋，把这挂念从脑袋里晃散了。
霍书贞佯叹：“难为我与阿庭等到阿娘歇下了就来找你，唉，阿庭，原来阿芙不领情，你我还是快快走吧！”
“谁与你走？”阿庭一矮身，从霍书贞手臂下钻出来，扑到佟梓芙怀里：“我要和芙姐姐一道儿，四叔还是一个人回去吧。”
阿庭一向如此，自己顺心如意时，小嘴像吃了蜜似的甜，否则也要让别人不痛快，方才霍书贞扯痛她了，她就气鼓鼓地叫“四叔”，还把那“四”的音咬得特别重。
“你呀你呀。”霍书贞指指点点，知道自己跟着，两个女孩子难免拘束，便道：“那我往这清溪上游去，你们去下游？”
左不过离远些罢了，若是孩子们呼救，终归还是能听见的，可是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认真起来，恐怕连佟梓芙都撂不倒，霍书贞又道：“罢了，不管你们上哪去，都得带足了侍卫，至少四个。”
“这时候你不嫌‘四’不吉利了？”霍庭漪在后头追着问。
霍书贞龙行虎步，游着山间小径上去了，只留下一句理所当然的：“然也！所谓吉凶，不过系于吾之一念间。”
佟梓芙就与阿庭掩唇笑起来，阿庭笑话道：“四叔好厚的脸皮。”
梓芙一张嘴，也没放过他：“别叫他听见了，四啊四啊的。”
二女出来时原本就带着各自的丫鬟，这会儿在树荫底下站着，佟梓芙又让瑞雪去唤四个侍卫随行，待人来了，一行人抟溪而下，阳春粉绿，好不畅快。
走到没人处，佟梓芙拉着霍庭漪蹲在溪边，指尖蘸了点凉水，顿时觉得清爽了不少，好像头也不疼了。
她本就不是个拘着规矩的性子，见四下无人，忽然起了玩心，对着水面模仿起方才在佛堂见的观音造像————眉眼轻轻垂着，嘴角放软，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连呼吸都放轻了些，活脱脱一副菩萨低眉垂怜的模样：“你瞧，我这模样，像不像观音殿里的杨柳观音？”
霍庭漪看呆了。
面前表姊的肤色不算白，是那种透着气血的暖黄，几日前来礼佛，发髻常梳得简单，少插金翠，只别一支打磨光滑的木簪，如此情态，地母一般。
“还是做储君好。”霍庭漪突然喃喃道。
佟梓芙不解：“嗯？”
“若是做了储君，就能娶到芙姐姐或是大姐姐这样的美人，那我也……”
忙捂住霍庭漪的嘴，佟梓芙叫她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生生吓出一头汗来，嗔道：“……倒反天罡！”
霍庭漪憨憨一笑，口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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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菩萨低眉，应当有个怒目金刚来配。”
说着，眉头拧紧，双目圆睁，嘴角往下压着，一手虚握成拳抵在身侧，摆出副怒目而视的模样，以目示意佟梓芙，问她自己什么样。
霍庭漪的贴身侍女东儿先佟梓芙一步拍手称赞：“二娘子摆得有模有样，就是少了金刚的凶气，多了几分俏劲儿。”
霍庭漪哪里肯服？她正对着水面调整着神态，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带着点少年人的清朗。
二女一惊，霍庭漪忙收了相，回头一看，只见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沙弥，穿着灰布僧袍，手里托着个食盒，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
东儿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护主的警惕：“小师父，为何无故发笑？”
小沙弥停下脚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语气诚恳却不含怯意：“弟子并非无礼，只是见二位女施主在佛前溪边，一会儿学金刚怒目，一会儿学菩萨低眉，这般洒脱大胆的模样，倒少见得很，忍不住笑了。”
霍庭漪要说话，被佟梓芙塞到自己身后——这魔星虽然难缠，与外人斗嘴却总是斗不过，还不如自己来说。
倒没生气，佟梓芙反而站直了身子，指尖理了理裙摆，慢悠悠道：“小师父觉得，我这般举动，是对菩萨不敬？”
小沙弥微微一怔，没料到她会这般直接，只道：“佛前当存敬畏之心。”
“可我倒觉得。”佟梓芙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佛殿飞檐，语气温厚：“菩萨若真有灵，见的是众生百态，若只盯着我这点玩笑便介怀，那说明菩萨既没肚量，也没器局，配不上世人香火；若菩萨本就无眼无耳，看不见也听不见，那我不过是对着溪水学了会儿石头的姿态，又有什么打紧？”
这番话听得众人都捏了把汗，生怕冲撞了僧人。可那小沙弥听完，却没动气，反而低头沉思片刻，再抬眼时，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又对着佟梓芙深深行了个佛礼：“女施主所言，倒有几分通透道理。是弟子着相了。”
说罢，便托着食盒，轻步离开了。
待小沙弥走远了，佟梓芙才松开按着阿庭的手，霍庭漪钻出来，有些不满，绣鞋踢着溪边的小石子儿，闷闷不乐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佟梓芙斜眼笑：“怎么？我们阿庭要给我做姐姐？”
“我不是那个意思！”霍庭漪跺脚。
“我知道。”见阿庭真急了，佟梓芙才牵过霍庭漪的手，耐心道：“不过，方才那事，你待如何？张牙舞爪同那人理论一番，还是让咱们的侍卫打上去？阿姊不放心你，只是因为你这性子忒躁。”
霍庭漪一时羞了——她当真是这样想的，又想到表姊平日行事，若有所思。
二女都只当这是出游时的一段小插曲，没放在心上，又戏了会儿水，顶着暖阳慢悠悠回到厢房，正赶上长辈们醒来。
待下午，全家启程回府，刚踏入大门，管家霍忠便急匆匆迎了上来，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宫笺：“主母，诸位娘子，午间宫里来人了，皇后娘娘有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