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并非江南,也非临清方向,而是一个位于帝京东南、相对安稳的州府。
“声东击西。”程颐淡淡道,“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把他送去江南或者就近安置。先去青州,那里有我的旧部,可靠。让他以游方郎中的身份,在青州府衙挂个名,‘熟悉环境’。待风头稍过,再秘密转道南下。路线和沿途接应,按甲三方案执行。”
“是!”张威立刻领命。
“告诉他,”程颐顿了顿,补充道,“青州府库里,有近十年所有未结悬案、奇案、尸格记录的副本。让他……提前‘热热身’。”
这是要将萧凌野的能力,直接投入到真实的案件迷雾中去锤炼和验证。
当夜,一张标注着复杂路线和接应点的密图,以及程颐“热热身”的口信,被送到了萧凌野手中。
萧凌野看着那张密图。
目光最后落在“青州府”三个字上。
久久不语。
手指在沙盘上缓缓划出四个字:
“调虎离山?还是……请君入瓮?”
程颐的这一步棋,看似安全,实则同样暗藏风险。
青州,也并非净土。
但他没有选择。
帝京已非久留之地。
“萧聿树”必须彻底消失。
他缓缓闭上眼。
开始凝神感知江南水牢的方向。
用尽全部心力。
传递出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意念:
“坚持住……我即南下……仵作之技,乃汝护身符……务必掌握……待重逢……”
意念传出。
他再次力竭,陷入昏睡。
而这一次,昏睡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极轻极缓地,模拟着某种查验伤口的动作。
帝京的蝉,即将悄无声息地蜕壳,飞向未知的江湖。
而江南的困蝶,也在黑暗的茧中,拼命汲取着化翼的力量。
风暴前的短暂宁静下,是更加急促的暗流涌动。
帝京,晨雾未散。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帷马车。
在数骑精干家丁的护卫下。
悄无声息地驶出太医署角门。
融入帝都清晨稀薄的车流。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内,萧凌野裹着厚厚的裘毯。
靠在软枕上。
脸色依旧苍白。
呼吸微促。
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眉头微蹙。
显是勉力支撑。
但他那双深眸。
却透过微微掀开的窗帘缝隙。
冷静地观察着外间流逝的街景。
如同即将投入猎场的伤鹰。
在虚弱中磨砺着最后的锐利。
张威亲自驾车。
神经紧绷如弦。
目光如电扫视着前方每一个路口。
每一扇可能突然打开的窗户。
今日之行。
名为“遵医嘱,往京郊别院静养”。
实则是金蝉脱壳的第一步。
程颐安排了数支疑兵车队。
在不同时间、从不同城门离开。
以迷惑可能存在的眼线。
马车顺利驶出熙和门。
并未遇到任何盘查或阻滞。
然而。
就在即将拐上去往京郊官道的岔路时。
萧凌野的目光猛地一凝。
手指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车壁。
张威瞬间会意。
不动声色地控制着马车速度。
眼角余光瞥向侧后方。
一辆看似普通的运柴驴车。
不远不近地跟了有一段路了。
赶车的老农帽檐压得极低。
但那握鞭的手势。
过于稳定。
绝非寻常农夫。
有尾巴!
而且极其专业。
若非萧凌野那异乎常人的警觉。
几乎难以发现。
张威心中警铃大作。
面上却依旧如常。
驱动马车拐上了官道。
速度稍稍加快。
那驴车也自然地跟了上来。
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怎么办?
按原计划去别院?
必然暴露。
直接改道?
更会打草惊蛇。
车内,萧凌野的手指在裘毯下极快地做了几个手势。
这是天机阁旧时用于紧急联络的暗号。
张威从车前镜中看到。
心头一震。
暗号的意思是:“前方三里,茶寮,制造混乱,脱身。”
三里外。
确有一个供行脚商歇脚的简陋茶寮。
人流相对复杂。
张威深吸一口气。
稳住心神。
驱动马车继续前行。
同时。
他用极低的声音对车内道:“先生,坐稳。”
三里路很快过去。
茶寮的幌子已然在望。
张威猛地一抖缰绳。
马车骤然加速。
仿佛急着赶路般冲向茶寮!
后方驴车见状。
也立刻提速跟上!
就在马车即将冲过茶寮的瞬间。
张威看似因避让路边突然窜出的野狗。
猛地一个急转。
车轮刮到路边一块松动的石头。
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马车剧烈倾斜了一下。
车辕似乎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
“哎呀!惊马了?!”茶寮外歇脚的人们一阵惊呼骚动。
那驴车被迫急停。
赶车的老农目光锐利地盯住马车。
张威跳下车。
一脸懊恼和焦急地检查着车轴。
大声抱怨着倒霉。
挡住了后方大部分视线。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
茶寮里一个早就候着的。
穿着与萧凌野此刻裘毯颜色相似衣裳的替身。
借着人群遮挡。
极其迅速地钻入了马车车厢深处。
而真正的萧凌野。
则在张威身体和车身的掩护下。
如同鬼魅般滑出车厢。
被另一个扮作伙计的心腹迅速扶住。
眨眼间便隐入了茶寮后方堆放杂物的破棚里。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
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张威装模作样地“修”好了车(实则只是将刮到的石头踢开)。
骂骂咧咧地重新上车。
驾驶着马车。
带着车厢内的替身。
继续朝京郊别院方向而去。
那驴车老农眯着眼看了看“完好”的马车。
又扫了一眼看似恢复平静的茶寮。
迟疑片刻。
最终还是驱动驴车。
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前方的青帷马车。
破棚内。
萧凌野几乎虚脱。
全靠那心腹架着。
他急促地喘息着。
额角全是冷汗。
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先生,没事吧?”心腹低声问。
满是担忧。
萧凌野摇了摇头。
手指勉力指了指棚外另一个方向。
那里停着一辆毫不起眼。
甚至有些破旧的运泔水桶的驴车。
恶臭扑鼻。
心腹会意。
立刻扶着他。
迅速钻入驴车后方那些看似堆满污秽木桶的夹层空间中。
这里早已被巧妙改造。
留有极其狭窄的透气空间。
很快。
另一名真正收泔水的老头慢悠悠地赶着车。
吱呀吱呀地拐上了一条通往相反方向。
泥泞不堪的小道。
帝京的漩涡被暂时甩在身后。
而前路。
是更加未知的江湖风雨。
离弦之箭。
已然射出。
江南,临清,移动水牢。
黑暗、潮湿、摇晃。
沈伶风的意识在冰冷与虚弱中浮沉。
师兄跨越千里的意念传授。
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虽然微弱断续。
却给了她方向和力量。
她开始更加系统地在脑中“复习”那些冰冷的仵作知识。
并尝试运用它们。
“凡溺毙,肺内积水性状……”
她感受着自己仿佛要被冻僵的肺腑。
努力调整着微弱呼吸的节奏。
减少冰冷河水的吸入感。
“中毒之症,察指甲颜色……”
她在脑海中“观察”自己看不见的手指甲。
推断那慢性毒药可能带来的细微变化。
“旧伤与新伤……”
她集中全部精神。
去感知脖颈处那死寂的蛊引疤痕。
起初只是麻木和冰冷。
但随着她意念的持续集中。
那疤痕深处。
似乎……真的传来一丝极其极其微弱。
不同于周围皮肤的。
更硬更韧的触感?
这是……旧伤愈合后的纤维化?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
师兄传授的知识。
并非虚无缥缈。
而是真的能用于实践。
哪怕是用在自己身上!
送食的次数又过去了两次。
她依旧拒绝食用那些东西。
全靠意志和那点微薄生机硬抗。
身体的虚弱感越来越重。
意识却因为持续的“思维训练”而保持着一丝异样的清醒。
这一次。
在那只粗糙的手递下木碗的瞬间。
她捕捉到了一个与前几次略有不同的细节。
那手腕内侧。
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伤。
伤口很浅。
但似乎刚结痂不久。
颜色暗红。
“锐器创,创缘整齐……”
脑中自动浮现师兄传递的知识。
这划伤。
像是被什么薄而锋利的东西划过。
比如……碎裂的瓷片?
或者……不慎被自己的兵器擦伤?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对方也需要处理伤口!
也需要药物!
如果……如果她能找到机会……
她不动声色。
依旧扮演着奄奄一息的角色。
但在对方的手缩回后。
她极其缓慢地。
用尽全身力气。
将自己铁镣边缘一根极其细微的。
之前未曾注意到的毛刺。
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指尖!
十指连心。
剧痛让她几乎晕厥。
但她死死咬住牙关。
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一滴殷红的血珠。
从指尖渗出。
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木板上。
她需要血。
一点点的血。
作为……诱饵?
或者标记?
下一次送食。
会是什么时候?
她不知道。
但她开始更加专注地倾听水流之外的一切声音。
捕捉任何可能利用的细微变化。
茧中的微光。
虽弱。
却开始尝试照亮方寸之地。
寻找破茧的可能。
青州府,官驿。
一路的颠簸和藏匿。
几乎耗尽了萧凌野最后一点元气。
他被秘密安置在官驿最僻静的一间厢房内。
张威寸步不离。
陈老太医提前派出的弟子已在此等候。
立刻为其施针用药。
直到第二日傍晚。
萧凌野才从长时间的昏睡中缓缓苏醒。
身体依旧沉重如山。
喉咙干痛得如同火烧。
发声依旧极其困难。
但眼神却比离京时清明了一丝。
“先生,您醒了?”张威惊喜地递上温水。
萧凌野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
润了润如同砂纸般的喉咙。
目光便投向桌案。
那里。
果然已经堆起了几卷厚厚的卷宗。
是程颐承诺的青州府近年未结悬案副本。
他没有丝毫犹豫。
示意张威将卷宗拿到床边。
张威劝道:“先生,您身体……”
萧凌野摇了摇头。
目光坚定。
他需要尽快“热热身”。
需要让这颗沉寂了十年的大脑重新高速运转起来。
需要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更需要……
用这种方式。
暂时压制对江南那片水牢的无尽担忧。
他伸出依旧颤抖无力的手。
勉强翻开最上面一卷卷宗的封皮。
映入眼帘的。
是一桩发生在三个月前的富商暴毙案。
尸体无明显外伤。
仵作初验记为“突发心疾”。
但卷宗附录的尸格(验尸报告)记录略显潦草。
几处细节描述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