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太子张君尘驻跸汉中,稳定军心后,征西大都督穆明锐依此前的安排下令,三路大军一并开拔。而主军路以苑航为先锋,十三万大军离开汉中,沿金牛道行进。
“都督,此处沿沮水、濂水而下,行百余六十里乃为五丁关,据探马来报,此关守将乃是李凉门生,名唤梁叙,据此关守兵不足五千人。”尹天良乘马同穆明锐并肩而言。
穆明锐思虑少许,随即答到:“李凉之兵仅十万余众,捉襟见肘,此番见五丁关如此布置,想必是欲我等消耗,据剑阁以抗王师。”
“纵然如此……”尹天良有些犹豫,但依旧说出:“蜀道艰险,易守难攻,我十三万之众就是到达剑阁,想也未必能与李凉长久对峙下去。”
穆明锐沉默了,他掂了掂手上的那柄盘龙金枪,深邃的目光看向眼前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以及那更远的——蜀道。
他命赵福里抽调军中工匠、役夫,配有大量步兵掩护,以作先遣部队,唯一的任务便是于大军前修复、拓宽道路。自开战以来,李凉破坏了相当数量的军路、栈桥,令郑军行动极其艰辛。
行军至五丁关前,郑军早已被一路上防不胜防的伏兵、关寨打的不胜其扰,锐气消耗。见此情况,穆明锐令苑航于关口处驻扎以备五丁关,自己率主军后撤至五丁关北十里处一相对开阔平坦处安营扎寨。
半月后,穆明锐亲自书信一封,希望梁叙能献关投降,却遭其严词拒绝——这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随即他毫不犹豫向全军下令:强攻五丁关!
秋雨淅沥,将秦巴山脉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灰蒙之中。五丁关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盘踞在陡峭的山脊上,关墙由巨大的山石垒成,被岁月和战火熏得黝黑。关下,唯一蜿蜒而上的山道,险峻又令人恐惧。
郑军十三万之众,并未全部展开,那是不可能的。山势决定了他们空有雷霆万钧之力,却只能化作一记记沉重的铁锤,反复砸向同一个狭窄的关口。
中军大纛之下,穆明锐面无表情,只是偶尔抬手,便有新的营队取代久战疲乏的前队,如潮水般涌上,永无止息。
关上,守将梁叙按剑而立,甲胄上溅满了泥点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渍。他身后,五千余蜀军将士人人面带倦容,眼神却如饿狼般狠厉。他们知道身后——已无路可退。
“放!”
随着梁叙一声嘶哑的怒吼,关墙上仅存的几架床弩和无数弓弩手再次探身,箭矢如同飞蝗般泼洒而下。正在攀爬陡坡的郑军盾牌手立
刻组成龟甲阵,箭簇密集地钉在包铁的蒙皮大盾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哆哆”声。
不时有箭矢从缝隙中钻入,或是沉重的弩箭轰开盾阵,带起一蓬血雨和惨叫。中箭的军士滚落下去,立刻被后面涌上的同袍淹没,尸体很快被无数双脚踩进泥泞之中。
郑军的反击同样凶猛。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弓弩手在山下组成数个抛射阵列,号令声中,一片片黑云般的箭雨越过前沿,覆盖了整个关墙。蜀军士兵不得不举起藤牌躲避,但总有人慢了一步,被从天而降的死亡钉倒在地。关墙之上,插满了摇曳的箭羽。
“轰!”一声巨响压过了战场的所有喧嚣。郑军花费巨大代价运送上来的攻城锤,在数十面巨盾的掩护下,终于冲到了包铁的木制关门下,开始了沉闷而有力的撞击。每一声巨响,都让整个关墙微微颤动,也让关上守军的心随之抽搐。
“滚油!擂石!”
梁叙咆哮着,亲自冲到垛口。
烧得滚烫的金汁和油料倾泻而下,山下立刻传来非人的凄厉惨叫。沉重的擂石顺着云梯和山道砸落,将正在攀爬的郑军连人带梯砸得粉碎。
然而,更多的云梯又架了上来,钩锁抛上墙头,杀红了眼的郑军甲士口衔利刃,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绞肉阶段。不断有郑军士兵冒死翻上关墙,立刻陷入蜀军的长枪和刀斧包围中,往往用性命换来对方一两人的伤亡,便被乱刀分尸。
但缺口一旦打开,便极难弥补。蜀军的人数在飞速消耗,每一个士兵的倒下,都意味着防线出现一个微小的漏洞。
梁叙早已弃了指挥,化身为一员悍卒,长剑翻飞,哪里危急便冲向哪里,浑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雨越下越大,混合着血水,在关墙上流淌,脚下的砖石滑腻不堪。郑军的攻势仿佛没有尽头,一浪高过一浪。
终于,在一阵尤其猛烈的撞击声中,那扇饱经摧残的关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碎裂!
“门破了!!”
关外震天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传来,无数郑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门洞涌来。
梁叙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环顾四周,身边只剩寥寥数百人,人人带伤,精疲力尽。他仰面阖眼,心中一沉。
一切都结束了吗……
他举起卷刃的长剑,血红双眼怒视前方,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那汹涌而来的敌潮。
残存的蜀军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他逆着洪流,决绝地冲入了那道破碎的城门洞中,用血肉之躯做着最后的、无望的阻滞。
战斗又持续了半个时辰。当最后一名坚决抵抗的蜀军士兵倒在尸山血海之中,剩余守军投降之后,五丁关彻底沉寂下来。只有雨声和郑军士兵打扫战场时偶尔发出的吆喝声。
梁叙的尸体被发现在关门甬道的最深处,他身中数十箭矢,倚墙而立,怒目圆睁,手中死死攥着那柄断剑,竟无一名郑军士兵敢上前触碰。
郑军的旗帜缓缓升上残破的关楼,标志着这条通往蜀地心脏的道路,被艰难地撬开了第一道缝隙。然而,每一个站在关上的郑军将领,望着前方更加幽深险峻的群山和泥泞中望不到尽头的己方士兵尸体,心中都毫无喜悦,唯有沉重的寒意。
这才只是开始。剑阁,还在远方。
五丁关的陷落,并未带来畅快的通途,反而像是揭开了蜀地真正面目的第一层残酷面纱。关后的世界,不再是相对和缓的丘陵,而是秦岭与大巴山脉交织出的、怒涛般咆哮的群山。
郑军十三万大军,在这天地造就的巨大迷宫前,显得如此渺小和笨拙。他们无法展开,无法疾行,只能化作一条细长的、痛苦蠕动的铁链,在这名为“金牛道”的险绝缝隙里艰难前行。
雨,成了他们永恒的敌人。秋雨连绵,将本就狭窄的山道泡成了深可及膝的泥潭。士兵们的靴子陷进去,再拔出来时往往只剩赤脚。驮运粮草和攻城器械的骡马不断失足,凄厉的嘶鸣声和坠落崖底的巨响日日不绝。一旦失足,便是尸骨无存。后勤车队彻底瘫痪,所有物资只能靠人力背负,行军速度慢如蚁爬。
蜀军的伏击,如同山中毒蛇,无声而致命。他们从不与郑军主力正面交锋,而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神出鬼没。
有时,是在队伍拉得最长、最为疲惫时,头顶数百米的悬崖上突然滚下无数擂木滚石,轰隆隆如雷鸣般砸入行军队列,瞬间便能将一段队伍砸得血肉模糊,断路塞道。
有时,是在夜晚宿营于相对平坦的河谷时,密林中突然射出阵阵冷箭,或是小股敢死队摸掉外围哨兵,冲入营帐纵火,引起一片惊惶后便遁入黑暗。
有时,他们甚至不用现身。郑军的斥候经常发现前方必经的木桥已被烧毁,或栈道的关键段落被拆得只剩光秃秃的椽孔。
每一天,郑军都在非战斗减员。疾病、失足、还有那无休无止、防不胜防的冷箭和偷袭,像钝刀子割肉般消耗着他们的
士气和兵力。曾经高昂的斗志,渐渐被这无尽的山峦和雨水磨成了麻木与恐惧。
而真正的噩梦,在一处名为“虎口岩”的地方降临了。
那是一段完全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开凿出的路径。不知何年何月,古人依着山势,在石壁上凿出一排碗口大的石孔,插入木桩,再在木桩上铺上木板,这便是“栈道”。而眼前这段,或因年久失修,或因蜀军破坏,木桩早已腐烂坠落,木板更是不见踪影。
留给大军的,只有那一排深入石壁、间隔尺余的空洞,以及下方万丈深渊。
这段路,仅有半个脚掌那么宽。
寒风从峡谷深处倒灌上来,发出鬼哭般的呼啸,吹得人站立不稳。雨水将石壁和残留的孔洞打磨得滑不留手。
赵福里站在路端,脸色惨白。他命令工兵尝试修复,但根本无法立足。最终,命令下达:全军卸甲,弃了盾牌长兵器,只带短刃和干粮,手脚并用,贴壁攀爬。
第一个士兵颤抖着,将脚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冰冷的石孔,手指死死抠住石壁上任何一丝微小的凸起,整个身体像壁虎一样完全贴服在崖壁上,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下面是翻滚的云海,看一眼便头晕目眩。
一个人失足,他甚至来不及发出长长的惨叫,身影便瞬间被云雾吞噬,许久之后,才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这条“路”,成了所有郑军将士的梦魇。他们必须抛下所有军人的尊严和勇气,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整整一天一夜,大军才全部通过这短短百余丈的“虎口岩”。掉下去的人,数以千计。通过的每一个人,精神都几近崩溃。
正如李太白诗云: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经过如此磨难,当大军最终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穿过最后一道幽深的峡谷,眼前豁然开朗时,他们看到的,却不是希望的平原。
而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巨门。
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千仞绝壁,左右对峙,形成一道巨大无比、仿佛直达天庭的天然门阙。在这“门”的唯一缝隙处,一座雄关拔地而起,城墙与山岩融为一体,色如铸铁,高不可攀。关楼之上,旌旗密布,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刀枪的寒光刺破雨幕,森然欲搏人。
关前,是仅容一辆战车通过的狭窄道路。
它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仿佛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那里,亘古不变,阻挡着一切来自北方的窥探与野心。
所有的艰难,所有的牺牲,五丁关的血战,泥泞中的挣扎,虎口岩的恐惧……仿佛都是为了将他们引到这尊巨神面前,做一个了断。
军中一片死寂。只有风声、雨声,和无数人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
无需任何地图,无需任何指引。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灵魂深处都会立刻浮现出它的名字——
剑阁。
它不是一座关,它是这片山川意志的化身,是蜀地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魂魄。
穆明锐策马立于阵前,望着这座仿佛不可能被凡人攻克的雄关,良久,缓缓摘下了已被雨水浸透的头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深藏的、几乎令人绝望的凝重。
“军需官……我军还剩多少……”
“仅剩九万三千余……”军需官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小。
“听不见!”
“九万三千人……”声音略微提高,却依旧没有底气。
十三万大军,一路损兵折将,从八月开始至。如今的十月下旬,仅剩下九万三千人的劳累之师,大军已疲惫不堪,面对这剑阁天险,竟显得如此无力。
路,已到尽头。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剑阁
“哦?来了?比我预想的要快嘛。”
李凉接过驱寒姜汤,吹吹热气,试探着咽了下去,顿感身心俱暖:“我还以为,郑贼打算在山里过年呢!”
将领孟策拍拍大腿:“如今蜀中秋雨未停,潮湿的很!老子难受的都整天骂娘!那些中原来的小崽子,不哭着找娘就是万幸了!”。
众将闻罢一阵哄笑。
笑罢,李凉又是一阵叹息:“可怜同怀……吾意是令其后撤剑阁,岂料同怀拒不奉令,执意死战……哀哉!”众将士随即噤声默哀。
(同怀:梁叙表字)
见此情形,恐影响军心的严从谦上前安慰:“大将军,古人云:‘壮士死国,乃国之幸也’,在下已安顿好其妻儿,莫使将军空将寸心劳啊……”
李凉点点头,将姜汤一饮而尽,随即吩咐严从谦:“传下去,令全军皆熬制驱寒姜汤,分发下去,至少保证人手一碗,以祛体湿。”
“遵令。”
李凉随后去信江油关,令守关之将高柏务必日巡三次,决不可令郑军偷渡阴平,此后又吩咐胡太浩“万不可主动出击,郑军虽为佯攻,只需固守阆中、巴一带防线,可保无忧。
最后,他在夜晚斟酌词句地
写就一封送往成都李环的密信,而这是他最终放入信封的:
『臣李凉顿首再拜,敬呈主公陛下:
托我王洪福,仰仗宗庙神威,前线将士用命,北虏猖獗之势已遭挫败。臣于剑门关楼,谨以笔墨,向主公奏报捷音,以安圣心。
北虏势颓,天险固若金汤伪郑张清梦,挟三十万之众,汹汹而来。然其劳师远征,已犯兵家大忌。自其出汉中以来,我军依托天险,屡挫其锋。五丁关下,梁叙将军以五千忠勇,毙伤虏寇近万,其尸骸塞道,血染山涧,可谓虽败犹荣,尽显我蜀中男儿之肝胆!而今,虏师主力已被臣牢牢阻滞于剑门天险之外。此地峰高万仞,壁立千寻,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化境。北虏空有数十万大军,于此地却如困兽,寸步难进,师老兵疲,士气日渐衰颓。其粮草转运,跨越秦岭,千里迢迢,已是强弩之末。臣可向陛下立军令状,但有臣在一日,剑阁绝无一失!张清梦纵有百万兵,亦难越雷池半步,陛下可高枕无忧。
日前,臣已修书江东楚王韩进,陈说唇亡齿寒之利害。那韩进虽与伪郑有封爵之谊,然其深恨张清梦背信弃义,尤不忘天阙山见死不救之切齿仇怨。臣之书信已动其心魄!今已得楚王密使回报,虽未即刻发兵,然其已厉兵秣马,此一路奇兵若动,则张清梦首尾不能相顾,败亡可期矣!此诚乃陛下天威所致,使四方豪杰望风归心!
臣之忠心,天日可表。臣本边鄙武夫,蒙先主、我王不弃,委以都督中外之重任,恩同再造。每思及此,感激涕零,唯恐才疏学浅,有负圣恩。今国难当头,臣与前线十万将士,早已誓与剑阁共存亡,此身此命,皆属我王,祁连、祁复二位大人,或居于庙堂,远隔烽火,不知前线之艰辛,偶有疑虑,亦是常情,皆为江山社稷计,臣绝无半分怨望之心。然军中机务,瞬息万变,臣之一切决策,皆是为最快、最有效地击退敌军,保全社稷。臣之所思所为,无一不是为了我王江山永固,日月可鉴!
我王明断,如今之势,敌已疲,我正盈,外援将至,天险仍固。陛下乃英明圣主,只需坐镇成都,稳定民心,臣必为陛下荡平丑虏,克复山河!些许北虏,跳梁小丑,实已不足挂齿。待臣破敌之后,自当交还兵符,匍匐阶下,听由我王圣裁。
军中事务繁忙,臣就此搁笔。惟愿我王保重尊体,勿以前线为念。
臣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李凉诚惶诚恐,顿首再拜。
』
帘外秋雨潺潺,一阵阵凉风吹入,他不得已合上窗。这一夜,
他苦心不已地改了数十次内容,他怕祁氏兄弟还予污蔑,怕主公猜忌,更怕先主——义父李江毕生之心血毁于一旦。
“哗啦……”
毛手毛脚的书童,一个不慎,竟将墨瓶打翻。
那凝重而乌黑的墨色,顷刻间染透了信封,吞没了字迹……
他苦心不已地改了数十次内容,他怕祁氏兄弟还予污蔑,怕主公猜忌,更怕先主——义父李江毕生之心血毁于一旦。
“哗啦……”
毛手毛脚的书童,一个不慎,竟将墨瓶打翻。
那凝重而乌黑的墨色,顷刻间染透了信封,吞没了字迹……
他苦心不已地改了数十次内容,他怕祁氏兄弟还予污蔑,怕主公猜忌,更怕先主——义父李江毕生之心血毁于一旦。
“哗啦……”
毛手毛脚的书童,一个不慎,竟将墨瓶打翻。
那凝重而乌黑的墨色,顷刻间染透了信封,吞没了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