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正殿外,阿难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走了进来。
他躬身低语:“陛下,娘娘,楚王求见。”
“宽儿来了?”
长孙皇后眼中露出喜色,“快让他进来。”
李二将目光移到殿门口,一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光,缓缓步入。
李宽。
他穿着楚王规制的亲王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四爪蟠龙,本该是尊贵逼人,可穿在他身上,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清冷。
他比几个月前似乎又清瘦了些,脸色依旧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沉静,深不见底。
他走到殿中,一丝不苟地行礼,“臣李宽,拜见陛下,拜见母后。”
这截然不同的两种称呼,让李二沉默不语。
“快过来,宽儿。”
长孙皇后连忙抬手,声音里满是关切,“你身子弱,不必拘礼。快来看看你的小弟弟,稚奴。”
闻言,李宽扯出一丝笑意,走到软榻边,看着长孙皇后怀中的小雉奴。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婴儿的小手,指尖有些冰凉。
小雉奴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嘴角咧开,无声地笑了起来。
长孙皇后一脸柔和,“小雉奴,知道二皇兄来看你了吗?快快长大,以后让你跟在二皇兄身后好不好?”
李宽收回手,后退一步,好似没有听到长孙皇后的话语,再次躬身,“母后,儿臣此次前来,除了看一看您与雉奴,还有一事禀奏。”
“何事?”
不等长孙皇后开口,李二已经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宽。
他知道李宽的性子,若非大事,绝不会入宫。
李宽抬起头,目光越过李二,落在长孙皇后温和的脸上,语气不起一丝波澜,“儿臣将去宗人府禁地,特来辞行。”
“嗯?”
李二神色一变,死死盯着李宽,眼神锐利,似乎要将他看个究竟。
宗人府禁地!
旁人或许只闻其名,不知其详。
但他李二岂会不知?
那是皇室的阴暗面,是豢养死士、磨砺最凶残爪牙的血腥牢笼,是上古战场的一角碎片!
其中蕴含的大恐怖,连他也不由的心悸,更有他都未曾踏足的地方!
进去的人,十不存一!
即便侥幸出来,也大多心智扭曲,沦为只知杀戮的工具,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之地!
“胡闹!”
李二低沉的嗓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楚王,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进去后意味着什么?”
李宽先天不足,身子虚弱,哪怕前不久李福为他调理好了身子,也容不得他如此胡闹!
他不是李恪,身负两朝血脉,身份敏感,堂堂楚王,一生无忧,何必去冒此等奇险?
长孙皇后撑起身子,柔和道:“宽儿,你告诉母后,是谁告诉你宗人府有禁地的?”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李宽,她太了解这个孩子的处境,生怕他被有心人利用。
李宽可以无视李二的怒火,却无法忽略长孙皇后的问话。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前夜,这位世间最尊贵的妇人,还只是秦王妃,她没有为任何子嗣安排后路,独独来了一趟楚王府,让福伯将他带走,越远越好!
“李福,带着宽儿走,离开长安,不要回头,不要告诉任何人!”
“若秦王败了,带着宽儿隐姓埋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宽儿平安长大,娶妻生子,过普通百姓的日子。”
“切记,莫要让他存了报仇的念头,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份沉甸甸的托付,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他敬她,护她,甚至愿意为她压下自己所有的计划,只为等她平安诞下子嗣。
“母后安心。”
李宽平淡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无人故意告知儿臣,是儿臣...自己查到的。”
长孙皇后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只要不是被人算计就好。
她看着李宽那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柔声问道:“那...宽儿,你可不可以告诉母后,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地方?那里...太危险了。”
李宽的目光迎向长孙皇后担忧的眸子,坦然道:“儿臣希望,以后丽质让儿臣去揍三弟的时候,儿臣不用担心打不过三弟。”
李二:“......”
长孙皇后:“......”
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李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想发怒,又像是想笑,表情极其古怪。
长孙皇后也愣住了,随即眼中涌起哭笑不得的神色。
就...就这个理由?
为了帮妹妹揍弟弟,为了不被三儿反揍?
这理由...简直儿戏到荒谬,那可是危机四伏的宗人府禁地!
“咳!”
李二重重咳了一声,压下心中翻涌的荒谬感,振声道:“楚王,你想变强,朕理解!你想保护丽质,朕也欣慰!但何须去那等凶险之地?朕亲自教你如何?保管李恪回来,在你手下走不过三招!”
堂堂天子,又是当世绝顶大修士,亲自指点,这是何等的恩宠,何人会拒绝,又有何人敢拒绝?
然而,李宽面上波澜不惊,微微躬身,语气中的疏离之意连懵懂的小雉奴都投来了目光。
“臣,谢陛下厚爱,但臣,只想入宗人府禁地磨砺。”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冷静地补充道:“臣为楚王,入宗人府禁地,是臣之权限,今日入宫,非为请旨,乃是告知。”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同样,臣,只是楚王,当不起陛下如此厚爱。”
当不起?
那刻意强调的称呼,那泾渭分明的界限,那几乎刻骨的疏离,瞬间点燃了李二压抑的怒火!
“好!好一个楚王!好一个当不起!”
李二怒极反笑,声音冰冷刺骨,“朕准了,去吧,朕倒要看看,你能在里面待几日!”
“谢陛下恩准。”
李宽仿佛没听出那话语中的讥讽和怒火,平静地再次躬身。
他转向长孙皇后,脸上那平静的神情终于融化了一丝,露出一抹极其浅淡却真实的温和笑意:“母后,您安心休养。待儿臣出来,再来看您。”
说完,他不再看李世民一眼,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沉稳却决绝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甘露殿。
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刺目的暖阳里,留下满殿凝滞的空气。
“二郎!”
长孙皇后看着李世民铁青的脸色,忍不住埋怨道:“你怎能如此意气用事?宽儿他......”
李二没有立刻回应。
他依旧望着李宽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愤怒、伤感、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交织在一起。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萧索,“观音婢...你说,这些小家伙们...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变得...朕都有些陌生了。”
李恪、李承乾,再到现在的李宽,他最宠爱的李泰,身影却没有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长孙皇后听出了李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失落,心头一酸。
她没有回话,只是抱着襁褓中的李治,轻轻摇晃,这种感觉,她何尝没有?
楚王要入宗人府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整个皇室内部掀起了滔天巨浪!
李承乾,第一次展现了强硬姿态,压下所有纷扰杂音,他们兄弟,无论何人,皆要到宗人府为李宽送行。
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无人敢抗拒长兄的意志,心思渐杂如李泰,调皮捣蛋如李愔,都老实的遵从长兄之意,齐聚宗人府外。
当李宽穿着玄色劲装,站在宗人府前时,他眼中充满了惊愕与茫然!
宗人府那雕刻着狰狞狴犴的石阶下,太子李承乾,抱着正咿咿呀呀好奇张望的李贞,身旁站着李泰、李佑、李愔、李恽。
不远处,襄城公主抱着襁褓中的李治,她的身边,是早已哭红了双眼,如同雨打梨花般的李丽质。
这群兄弟姐妹,让李宽沉默了。
一种极其陌生,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冰封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三弟去益州之前在信里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二哥,你不是一个人!”
“二哥,我们是一家人!”
“二哥,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二哥......”
李丽质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带着浓浓的哭腔,一头扑进李宽的怀里,“二哥...呜呜呜...我们不去好不好......”
李恪眼中的疯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丽质的哭声,像一把最柔软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李宽心中最坚硬的那道闸门。
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生涩,却无比轻柔地抚摸着李丽质柔软的发顶。
“傻丫头。”
李宽露出清晰而温柔的笑容,宠溺道:“丽质,等着二哥出来,到时候,三弟要是欺负你,二哥一定可以帮你好好收拾他。”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一一扫过石阶下的兄弟姊妹,眼中的暖意越来越明亮。
“大哥。”
李宽开口,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若是按照三弟那套不成为的规矩,我应该是受你管制吧?今天这阵仗...只是送我?”
李承乾没有听到那带着疏离感的太子称呼,嘴角上扬,声音温润有力,“二弟,看到了吗?我们...等你走出来!”
“好!”
李宽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如同破开阴云的朝阳,灿烂而充满力量。
他最后用力揉了揉李丽质的头发,深深看了一眼在场的每一位至亲,仿佛要将他们的面容刻进心底。
然后,他猛地转身!
此刻,他的身影哪里还有半分孤寂!
李宽入宗人府禁地之事,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扔下了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长孙冲走进了长孙无忌的书房,程处亮、尉迟宝庆拉着自家阿耶去了演武场,连屈突仲翔都偷偷摸摸找上了屈突老尚书......
长安城的勋贵子弟们似乎都憋足了一口气,病秧子李宽都能入宗人府禁地,他们怎么就能一事无成?
或许,他们也希望让长安之外的几个混蛋回来后,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