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猛地翻身起坐,循声望去,只见湖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来人须发枯白杂乱,脸上沟壑纵横,眼皮耷拉着,穿一身打着补丁的灰色旧袍,脚下是一双破旧的草鞋。
正是在庭院中留他入阁的姜老。
“老头?是你?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李恪立刻看清来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拍拍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随即又理直气壮地控诉起来,“你把我诓进这破剑阁,又不给安排个住处,现在又跑来吓唬人,几个意思?”
说着,李恪旁若无人地从包裹中拿出月白弟子常服套上。
姜老没理会李恪的抱怨,那浑浊的目光越过李恪,落在岸边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七彩剑鳞鲤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算是有点明白,为何老友提到这小子时,语气总是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说这小子“天赋异禀,有点气人”了。
岂止是有点?
入他的湖,吃他的鱼,还敢恶人先告状,简直是气死人不偿命!
一股势,如同蛰伏的太古凶兽缓缓苏醒,无声无息地从姜老那佝偻的身躯中弥漫开来。
冰冷!
窒息!
带着一种尸山血海般的腥甜气息!
李恪只觉得浑身汗毛瞬间倒竖,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他的心脏。
他仿佛被拖拽到了最惨烈,也是最绝望的古战扬。
有无数双冰冷、漠然、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耳边全是金戈铁马的嘶吼,甚至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味......
纯粹的杀意!
凝练到极致,足以冻结灵魂的杀势!
“卧槽!”
李恪倒吸一口凉气,怒骂一声,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浑身肌肉绷紧,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这种感觉,他在秦琼身上体验过!
逍遥势雏形应激而发,疯狂运转,尝试抵御那无孔不入,直击灵魂的冰冷杀意。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两种势的差距太大了。
李恪脸色煞白,盯着那看似风烛残年的老头,色厉内荏道:“老头!你想干什么?你要是以大欺小,别怪我不厚道了啊!真当我家的长辈是吃素的不成?信不信我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他话还没说完,姜老已经懒得听他聒噪,杀势稍微凝聚一点,就让李恪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识海内,天地宝鉴疯狂运转敛息术与龟息大法,双重保险开启后,它才发出难以置信的怪叫。
“老头脑袋被驴踢了?此地剑道气运如此昌盛,他不练那煌煌剑势。反而...修了一身杀势?而且已经纯粹到了此方天地所能容纳的极致!随心所欲,登峰造极!这得在尸山血海里打滚多少年才能磨砺出来?这路子...邪门!太邪门了!”
“说!人!话!你家...殿下...快撑不住了!”
识海内,李恪的意识体咬牙切齿,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那股冰冷的杀势冲击下摇摇欲坠,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连运转逍遥势抵抗都变得极其艰难!
那感觉,比在高老太爷的幻境内被冤枉砍头还要绝望,仿佛死亡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撑个屁!”
天地宝鉴嗤笑一声,带着点幸灾乐祸,“别白费力气抵抗了!你那点可怜的逍遥势雏形,在人家已经登堂入室的杀势面前,连一层窗户纸都不如,一捅就破!老头根本没动杀心,纯粹是...嗯,想让你小子客气点,别那么欠揍!”
“没...没恶意?”
李恪一愣,紧绷的心弦瞬间松了一半。
识时务者为俊杰!
打不过就认怂,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
而且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长安、在益州,李恪都秉承这个原则。
“噗通!”
刚刚还如同炸毛公鸡的李恪,瞬间泄了气,破罐子破摔般一屁股坐回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麻木地拿起烤鱼,继续机械地翻弄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魂未定。
二狗早就没了异兽的凶悍,在姜老那恐怖杀势笼罩过来时,它就像是被捏住了后颈的猫,瞬间蔫了,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讨好的呜呜声,温顺地趴在地上,把脑袋埋进爪子里,只敢用金色竖瞳偷偷瞄着火堆上那条最肥的鱼,尾巴尖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姜老看着李恪这副瞬间认怂摆烂的模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懒得再跟这小滑头计较,随意地走到火堆旁,在李恪身边蹲了下来,动作自然得如同乡间老农。
然后,在后者愕然的目光中,极其顺手地从李恪脚边拿起另一条串好的七彩剑鳞鲤,架在了火上,自顾自地烤了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仿佛...不对,那鱼本就是他的。
“小家伙。”
姜老苍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好奇,“你身负文气,又有传说中的逍遥势雏形,兼备法理森然,冥冥中还有墨家气运庇护,如此驳杂混乱,你是如何做到的?难道不怕合道之时,道心崩殂,走火入魔?”
李恪没吭声,依旧喘着粗气,翻弄着烤鱼,仿佛那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刚才那股杀势的冲击太大了,后遗症十足!
简直像是被丢进了千军万马冲锋的战扬中央,凝聚的煞气遮天蔽日,连天地都变得昏暗无光!
那种无法抵抗,无法逃避,只能直面死亡深渊的绝望感,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心神,直至现在,依然惴惴不安。
要不是在益州的时候被三个老祖宗磨炼出了非人的意志,就刚才那股纯粹的杀意冲击,足以让他变成傻子。
他心有余悸地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头,心里疯狂吐槽,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怪物,怎么从未听说过?
姜老也不在意李恪的沉默,依旧烤着鱼,静静等待。
“老头!”
缓过劲来的李恪,又壮起了胆子,“你管得着吗?还有...那是我的鱼,还回来!”
“你的鱼?”
姜老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翻着鱼,声音平淡无波,“小家伙,好好回答老夫的问题,老夫心情好了,也就不跟你计较这几条七彩剑鳞鲤的事,要不然...”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冷,虽然没有再释放杀势,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李恪汗毛再次竖起,“在你家长辈赶来之前,老夫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让李恪浑身一个激灵,如临大敌!
看着姜老那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老头绝对说到做到!
“老前辈,瞧您这话说的,见外了不是?”
李恪脸上的愤懑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极其谄媚、极其狗腿的笑容,变脸速度之快,让一旁的姜老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这哪里是十岁的孩子,分明是混迹多年的混不吝!
“晚辈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反正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呗,长辈怎么教,我就怎么练,练着练着,也就这样了。”
李恪搓着手,一脸无辜茫然,反正,他也确实是不清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稀里糊涂?”
姜老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浑浊的目光在李恪身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骨髓,窥探他灵魂深处的秘密。
“这些大道,每一条都足以让寻常修士穷尽一生心血去追寻,你却身兼数条,虽杂而不精,却诡异地在你体内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难道是有意为之?有人想在你身上...融百家之长,打造出一个兼容并蓄的怪物?”
他的目光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锐利,仿佛两把无形的刻刀,要将李恪从里到外剖析个透彻!
就在这种无形的审视即将达到顶点时!
嗡!
天地宝鉴猛地一震,好似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
一道镇压山河,统领人间的虚影在李恪灵魂深处一闪而逝!
那道虚影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与姜老那试图窥探的目光,隔空对视了一瞬!
姜老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搭在烤鱼上的枯瘦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原来如此......”
姜老眼中的探究之色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既然有当世皇者守护,他也不必非要一探究竟。
不过,想到老友提及的少年背后种种牵扯,他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也不知是福是祸。
“小家伙,你的路,博而杂,注定艰难险阻,荆棘遍布。”
姜老的声音多了一份语重心长,“要么,择其一而专精,穷其一生,或可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要么...便博采众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融会贯通,踏出一条只属于你自己,独一无二的道!”
他看着李恪那张带着茫然和惫懒的脸,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老夫看你...还算顺眼,便再给你添一把火,多添一道选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