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回去之前,他们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都督府。
李二端坐在主位,他的面前摊开了一份厚厚的卷宗,正是高士廉对李恪五年计划的修正版本。
李承乾坐在下首,身姿端正,目光沉静。
他的面前也有一份卷宗,是副本,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他脸上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不过,一想到李恪治理万年县的手段,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高士廉随意地坐着,这份计划,他梳理得再清晰不过,将李恪那些看似天马行空,实则环环相扣的蓝图勾勒得清清楚楚。
李二看得极慢,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承乾。”
李二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关于盒伙人商行依托驿站构建物流体系,以及其与未来税制革新的关联,你如何看?”
李承乾几乎没有思索,平静道:“父皇,儿臣以为,此策一举三得。”
“其一,驿站本为朝廷所设,商行介入,分担维护成本,盘活闲置资源。”
“其二,商行物流畅通,买卖行为快速形成闭环,按照三弟的说法,货币流通加速,税源自然丰沛。”
“其三,以驿站为节点,依托商行遍及乡野的触角,未来税银押运、地方税赋稽核、乃至朝廷政令传达与地方舆情收集,效率与安全性都将倍增。”
他顿了顿,赞叹道:“以商养政,以政促商,这是一步妙棋,而且对利润分成、监管权责划分、驿站人员双丑管理架构等都有了初步的设想,虽显稚嫩,但方向明确。”
高士廉在一旁听得暗自点头,李承乾一番分析,切中肯綮,并非无的放矢。
李二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带着几分探究,又好像是在重新认识。
他又连续问了几个问题,涉及水利工程与粮食增产模型的关联、新式农具推广与土地制度潜在冲突的化解预案、甚至是对奇珍异宝街吸引世家豪强资本进入益州后可能带来的利弊博弈......
李承乾的回答依旧从容不迫,条理分明。
他不仅熟知计划内容,更能指出其中隐含的风险与机遇,甚至能结合朝堂的现状,推测某些政策若推广全国可能遇到的阻力。
他的见解未必尽善尽美,却展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大局观和对实务的深刻理解。
李二沉默了,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似欣慰,像惊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对儿子已然成长的迟来认知。
他习惯了李承乾的稳重、谦和,却忽略了他这份稳重之下,悄然滋长的方方面面。
同样,他最熟悉的李恪,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是家常便饭,但这份计划书中又展现了另外一面。
固然,其中很多地方都显得稚嫩,然而,从战略的发展来看,却将不少看似不可能的目标拆解成了可行路径的执行力,甚至,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人心和利益的洞察与利用。
李二第一次对李承乾和李恪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有些心头微堵,又隐隐透着一丝骄傲。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合上卷宗后,目光扫过高士廉和李承乾,最终做出决断。
“此计甚好,”
李二沉稳道:“然牵一发而动全身,长安、洛阳,根基深厚,盘根错节。此等革新,不可操之过急,更不能一蹴而就。”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益州的版图上,“便以益州为试点,给朕做出一个样子来!让天下人看看,这条路,究竟走不走得通!待益州初见成效,再择其良法,因地制宜,逐步推及长安、洛阳等大城!”
“喏!”
高士廉与李承乾同时躬身。
第二件,李承乾请求见一见高履行。
自从来到益州后,那么大的动静,却不见高履行的身影,李承乾就已经心有疑惑。
这位小舅舅,要么犯了大错,要么有大事,不敢在父皇或者他的身前露面。
面对李承乾那温和的笑意,高士廉怎么也拒绝不了,只好带着他来到都督府一处位置偏僻的独立小院。
院门推开,里面全是忙碌的身影,弥漫着纸张与墨汁的气味,是如同巨大蜂巢般的情报中心。
高履行就坐在这个蜂巢的最深处,一张堆满卷宗、信笺的巨大书案后。
他不似平日的纨绔模样,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目光不断扫过桌上的卷宗、信笺,待他勾勒、批注后,立刻就有穿着灰衣的文书接手。
当他看到李承乾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面对庞大工作量都面不改色的脸上露出讪讪笑意。
他不像是舅舅,倒像是犯错被舅舅抓住现形的侄子。
李承乾看了一眼高士廉,他立刻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下年纪差距不是太大的舅甥二人。
“小舅舅。”
李承乾走到书案前,随意拿起一份译解了一半,标注着“崔氏粮船动向”的密报扫了一眼,声音依旧温和,却让高履行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不留在长安,就是为了在益州帮着三弟打理这些东西?”
高履行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承乾...我这就是...略尽绵力...帮小三整理些...琐碎消息。”
“琐碎?”
李承乾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高履行,“能让益州三姓家主今日午膳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记录在案的琐碎?能让千里之外陇右马扬几匹良驹何时启程,走哪条路都一清二楚的琐碎?小舅舅,你这绵力,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高履行脸色一变,直接瘫坐在椅子上,无奈道:“行了,说吧,找我这个闲人什么事?你啊,从小都是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看得人头疼!”
从得知李二与李承乾来的消息时,高履行就知道麻烦来了。
他当情报头子这回事,能瞒李二,未必能瞒李承乾。
原来还在秦王府的时候,有长孙家与高家这层关系,他就与李承乾更加的亲近,比李恪那个自来熟的假外甥还要好。
高履行已经刻意弱化自己的存在,没想到,还是被李承乾注意到了。
李承乾认真地看着高履行,“小舅舅,你若是因为我的缘故接下了手上这摊子事,我希望你尽早脱身,不必如此。”
“承乾......”
高履行一时语塞,当然有李承乾的因素,同样,他也想帮假外甥啊。
李承乾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应该也是想帮三弟,不过,我希望你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高履行看着教育自己的外甥,有些失神。
李承乾打量周围一下,转移话题道:“小舅舅,一些重要的消息也传给东宫一份吧。当然,若是涉及到机密,可以问问三弟,不行也不必勉强。”
“对了。”
李承乾笑道:“小舅舅还不知母后有了身孕吧?钦天监的袁道长说是龙凤胎,要不了多久,你又要当舅舅了。”
高履行一怔,张了张嘴,有些想念长安中的那位表姐。
李承乾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转过身,步履从容地离开这间情报中心。
当李恪从高履行口中得知李承乾的要求后,他全然没有当一回事。
情报而已,大哥想要,那就给,多大点事?
玄武门之变,秦王府内,李承乾单薄的身影,李恪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在那杀喊声响彻长安的夜晚,门外,长孙皇后持剑驻守,而门内,是他的大哥,在烛光的照射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哪怕自己已经害怕到全身颤抖,依旧坚定地站在他们这群兄弟姐妹面前。
李二与李承乾走了,他们的踪迹无人知晓,袁守诚、高颎、墨家钜子三人消失了大半天,连带着墨家三脉族老的身影都从墨家工坊消失。
高士廉望着长安的方向,神色凝重,一刻没有收到陛下与太子安全返回长安的消息,悬着的心就不敢真正放下来。
相比较下,李恪就显得没心没肺,所有人都走后,他就差跳起来欢呼雀跃,躺在书房那张躺椅上就没下来过,连吃喝都是小高亲手递过来。
不过,他的好日子没有享受多久,仅仅半天功夫,袁守诚、高颎、墨家钜子的身影就在他的书房内出现。
高老太爷面无表情,“今日幻境,酷吏罗织构陷忠良,你化身被构陷者,百口莫辩,最终含冤下狱,尝尽刑求之苦!”
袁老道长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安排了后续的课题,“观想混沌初开,地水火风肆虐,元神于无尽毁灭中寻求一线生机!”
李恪死死抱住他的躺椅,直觉告诉他,这两位世外高人很不对劲,但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墨家钜子看自家殿下这个惫懒样,一改平日狗腿子形象,默默从怀中掏出一个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小人,迎风化作足有半人高,挥舞着八条闪烁着火花的金属戒尺腿的狰狞机关兽!
“殿下,此乃自律型辅助修行机关兽,专治偷奸耍滑,懈怠修行。”
话音刚落,机关兽八只复眼红光就锁定了李恪!
“疯了疯了!”
李恪难以置信地看着墨家钜子,这老家伙怎么变了一个样?
还不等他从躺椅上下来,机关兽已经发出尖锐的嗡鸣,八条金属腿如同打桩机般敲击着地面,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闪电般冲了过来!
李恪的惨叫声与金属戒尺抽打的噼啪声混在一起,让人听得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