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的热闹劲儿,足足持续了半月有余。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人嘴里嚼着的都是那两桩惊天血案,传颂着那惊心动魄的公堂对峙。
益州孤儿院正在紧锣密鼓地建造,不少百姓自发地去帮忙,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时,总是会叹息一声,没有赶上好时候,如果蜀王殿下早点出现......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张王氏只能用最后的时光,为儿子行善积德,只愿张辉来世不再痴傻。
陈大胜最终被无罪释放,走出公堂那一刻,百姓主动让出了一条道,尽头是柳氏搀扶着陈母,她们都在等着他。
有意思的是,青衣老人在陈大胜血案卷宗上勾勒出无罪二字后,仅仅是一夜功夫,任弘文以力不从心为由,卸任任氏家主一职,新任家主是其庶出次子,二十四岁的任玉虎。
李恪得知这个消息时,笑容灿烂,只觉得有意思,最大的受益人不是策划一切的任玉龙,倒是任玉虎坐收渔利。
经历两桩血案后,李恪的民望已经不是如日中天可以形容,简直像烧炭了的蜂窝煤,红得发亮,热得烫手!
蜀王府外,常常有百姓自发地提着几颗鸡蛋,一把青菜,也不求见人,就恭恭敬敬地放在门房处,鞠个躬就走。
守门的老仆,一开始还很惊愕,要还回去,蜀王府哪里能占百姓的便宜。
然而,后面逐渐习以为常,架不住人多,送回去一个,府外能屯一大堆,还不如接受百姓的心意。
都督府招募民夫参与修建道路、疏通灌溉渠时,工钱还没公布,报名处就被挤满了人。
管事的扯着嗓子喊“工钱按天算,管饭!”
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头齐刷刷吼回来:“要啥工钱!给殿下干活,管饭就成!俺们有力气!”
王玄策看到报上来的用工名册,头疼不已,倒不是怕人多,五年计划,再多的人,益州都能用上,只是这工钱,发吧,怕百姓觉得瞧不起他们,不发吧,又怕坏了规矩。
他想找高士廉,结果,这老头正躲着不见人,无奈之下,只能去找李恪。
谁知,王玄策连李恪的面都没见到,只有小高一脸疲惫地传达李恪的话。
工钱照发,伙食提高,顿顿见荤腥。
这可把百姓激动坏了,干活那叫一个卖力,工程进度蹭蹭往上涨。
就在这烈火烹油般的民意浪潮里,蜀王府深处,却弥漫着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水深火热。
李恪瘫在书房的躺椅上,像一条被太阳晒蔫了的咸鱼,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上精美的雕花,生无可恋。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由内而外、触及灵魂的磨砺。
“无功先生...”
他有气无力地朝着刚进门的王绩哼哼,“我觉得...我可能活不过今年夏天了...”
王绩手里捧着一摞关于益州教育场地的筹建草案,闻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苦笑。
“蜀王...慎言,慎言啊!那二位...可都是神仙人物。”
他心有余悸地朝书房外瞥了一眼,仿佛那空荡荡的回廊里随时会冒出两个老神仙来。
能让王绩这个名满天下的无功先生如此忌惮,能让李恪这个放飞自我的咸鱼哀嚎连连的,正是那两位在公堂上惊鸿一现后,就毫不客气地在蜀王府安营扎寨的活祖宗!
青衣老人,身份揭开时差点没把李恪惊得原地升天——竟是传说中早已作古的旧朝开国元勋,制定《开皇律》的高颎!
这位辅佐开皇开创盛世、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老人,居然还活着!
而且看上去精神矍铄,比年轻人都硬朗,反正李恪是根本没法比。
另一位仙风道骨的道袍老人,来头也十分吓人——益州三姓之一的袁氏族老,钦天监扛把子袁天罡的亲叔叔,被益州百姓视为活神仙,占卜推演之道无人能出其右的袁守诚!
这两位往蜀王府一坐,整个益州的气压都低了三分。
高士廉这位白发苍苍的益州都督,在这二位面前,也只能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口称“高公”、“袁公”。
那场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对着另外两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头弯腰行礼,看得李恪和王绩眼角直抽抽。
自打那以后,高士廉但凡听说这二位在王府,绝不踏入!
这两位可不是墨家钜子那种混不吝,无需在意礼节,要是传出去,说他高士廉不尊重这两位活化石,道家、法家的门生能把高士廉喷到晚节不保!
这就苦了李恪,想躲?门儿都没有!
蜀王府就是他的老巢!
这两位老人家,仿佛在公堂上没看够,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突然出现,吓得李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好几次李恪躺在书房里的躺椅上,装模作样地看公文时,一抬头就能看到高颎那双庄严的眼睛。
袁守诚则更玄乎。
他喜欢在午后阳光斜照的时候,静静地站在李恪院子的回廊下。
看李恪的目光,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在研究一幅卦象万千的星图。
偶尔袁守诚还会掐指细算,眉头微蹙后,又会舒展,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
李恪每次碰到这位老祖宗都是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更让李恪头皮发麻的是,这二位老神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打听到了李恪要大兴教化,建立小学、中学、高中的宏伟计划,眼睛瞬间就亮了。
高颎捋着长须,开门见山道:“法乃国之重器,教化之本,亦在明法知礼。老夫于此道,略知一二。”
袁守诚则笑得像只老狐狸,“道法自然,亦通人心。这教化之事,当有道家一份真意。”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我们要掺和!而且是大掺特掺!
王绩得知后脸都绿了。
墨家钜子臭不要脸,您们两位也不要颜面了?
那么喜欢办学,你们自己办啊!
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多的是徒子徒孙把一切弄好,等着老祖宗临门!
王绩也算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可是,也要看和什么人相比。
在这两位活化石面前,他那点才名显得格外的单薄,满腔怒气而来,见到二老后执礼甚恭,姿态放得极地,言语间满是“小子才疏学浅”、“请前辈指教”的谦卑。
哪怕当面和他说到“兴办教育,共襄盛举”时,他也只是嘴唇哆嗦几下,就在两位老人平淡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代表儒家和道家、法家的老祖宗谈?
换他那学究天人的兄长来,自然是有资格,他王绩 ...还是老实憋着吧!
无功先生都败下阵来,李恪哪里还敢废话?
在两位老人和蔼可亲的目光中,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小子...小子荣幸之至!”
拒绝?
开玩笑!
且不说这两尊大神加入带来的名望加持和实际好处有多恐怖,光是想想高士廉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李恪就半点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
整个益州,目前唯一有资格跟这二位平等对话的,大概只有那个整天研究雷池,废寝忘食的墨家钜子。
可惜,这老头也是个不靠谱的,李恪根本就指望不上他。
于是乎,李恪“愉快”地接受了两位活祖宗的垂青。
起初,这两位老人家只是兴致勃勃地找他谈心、论道。
高颎喜欢拉着他分析古今律法案例,从商鞅徙木立信讲到汉文帝废除肉刑,再讲到他自己主持修订《开皇律》时如何平衡严刑峻法与宽仁恤民,讲得那叫一个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李恪刚开始还能凭借前世见识和一点小聪明应付几句,赢得高老头赞许的颔首。
但很快他就发现,高老头的问题越来越刁钻,越来越考验瞬间的思辨和庞大的知识储备,往往一个问题抛出来,李恪脑子还没转明白,锐利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那无形的压力,比被十个夫子盯着背书还难受。
袁守诚则喜欢在夜观星象时提点李恪。
“小家伙看看,紫微垣帝星旁,那颗忽明忽暗者,主何兆?”
“荧惑守心,古书皆言大凶,然老道观之,其芒色赤中带金,凶中藏变,变在何方?”
李恪听得云山雾罩,只能干瞪眼。
袁守诚也不恼,笑眯眯地引动一丝玄奥气息,李恪顿时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强行抽离,投入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无数星辰在眼前旋转、明灭,庞大的信息流如同洪流般冲击着他的脑海!
那种精神被强行拉伸、塞入的感觉,比连续通宵三天还痛苦十倍!
这两位大佬观察了李恪几天后,发现了一个让他们痛心疾首的事实!
这小子,根骨绝佳,心性通透,更难得的是思维跳脱,常有惊人之语,简直是百年难遇的璞玉!
但!
是!
他骨子里那股子懒散劲儿,简直令人发指!
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批阅公文?能拖就拖。
习武练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让他静坐冥想?不到一炷香就开始小鸡啄米。
书房里那张宽大舒适的躺椅,仿佛就是他的命根子!
高颎这位以治律严谨,作风硬朗著称的传奇人物,看着李恪又一次在听他讲解律法精义时,眼皮开始打架,头一点一点,最后干脆小脑袋一歪,靠在椅背上发出了细微的鼾声...老先生的额角青筋,肉眼可见地跳了跳。
袁守诚则笑眯眯地,手指掐算着,眼神在李恪脸上扫来扫去,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又令人头疼的玩意儿。
两位活化石,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
瞬间,某种暴风雨前宁静的默契达成了。
李恪的噩梦,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