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被坑了。
“哦?”
王绩勉强从对新酒的无限遐想中拉回一丝神智,擦了擦嘴角,努力做出正经倾听的样子,“蜀王请讲,是何等大事?”
看在酒的份上,听听也无妨。
李恪深吸一口气,迎着王绩略带醉意却依旧清明的目光,轻轻吐出两个字,“教育!”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本王欲在益州推行全新的教育体系,名曰,九年义务教育。”
王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面露思索之色。
李恪没有停顿,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众人心头。
“凡我益州治下百姓,不论出身,不论男女,年满六岁者,皆可免费入蒙学,习文字,通算数,明礼仪,知廉耻!暂且称之为小学,六年为期,旨在开蒙启智,奠定根基,若有出类拔萃者,可通过考核而越级。”
“小学之后,入中学,三年为期,所学更深,涉猎更广,经史子集,农桑水利,天文地理,格物致知,皆可涉猎,旨在明理增慧,开拓眼界!”
“九年义务教育后,设高中,此为求学阶段,非考核合格者不可入。同样是三年为期,因材施教,分流而授,有志于仕途者,深研经义策论;精于工巧者,钻研墨家机关之术;擅于农商者,学习经营之道;乃至医道、律法、军略......皆可设科专攻!旨在明志定向,精研所长!”
“高中之后,佼佼者,可入大学!大学者,非止于学,更在于研,聚天下英才,集百家之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众人无声,连呼吸声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让李恪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越而有力,描绘着一幅前所未有的教育蓝图。
他引经据典道:“子曰,有教无类。此乃万世不移之理!无论贩夫走卒之子,还是王侯公卿之后,只要其心向学,皆应有受教之权,此非施舍,而是开启民智,发掘璞玉!”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我大唐子民,并非天生愚钝,究其原因,乃是教化未及,开通民智,非为颠覆纲常,实为强我社稷根基!使耕者知节气,工者明巧技,商者通有无,士者怀天下!民智开,则百业兴!百业兴,则国家强!”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波澜。
哪怕是房遗爱都傻愣愣的看着李恪,如李崇义、程处默几个,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事关重大!
非同小可!
其中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诸如以五姓七望为首的世家,他们之所以能傲立世间,除了强大的实力之外,还掌握了教育权!
王绩脸上那点醉意和馋相彻底消失了。
他站直身子,那张常年被酒气熏染得有些浑浊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如同山岳的神情。
那双似醉非醉的眼睛,此刻精光湛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紧紧盯着李恪,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沉默片刻后,王绩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抛出第一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
“蜀王,此事气魄恢宏,前所未有!不过,耗资巨大,宛若无底洞,牵扯之广,阻力之大,绝非你一时兴起就可染指!你如何能确保持续推行下去,而非昙花一现?”
这个问题,问到了所有人心坎上。
如此庞大的教育体系,从蒙学到大学,免费推行,那将是何等恐怖的花销?
光凭益州,能支撑多久?
李恪迎着王绩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的犹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道:“只要蜀王府一日尚存,教育经费便由蜀王府承担,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李崇义上前一步,想要拦下李恪,却见李恪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背着他摆摆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施政方略,而是近乎殉道般的决心。
他们知晓这句话会带来的后果,李恪也知道,然而,他并不在意,既然想做了,那就全力以赴!
杨开心下意识地攥紧拳头,胸中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
这是他们追随的殿下,虽九死其犹未悔!
王绩眼中精光一闪,李恪那如同誓言的话语,让他动容,不过,世间之事,绝非一腔热血便可行事。
他抛出第二个更加尖锐的问题,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敢问蜀王,如此不计代价,广开民智,是否为了收揽民心?聚拢寒门俊才,以图他日与世家门阀相争?欲以寒门学子,充塞朝廷,挤压世家立足之地?”
王绩顿了顿,直直地望着李恪,仿佛能看穿人心,“不知是陛下之意,还是蜀王的谋划,想为自己增添夺储的底牌?”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程处默神色大变,此等诛心之言一旦传出去,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小三都不是好事!
哪怕李恪初心是好的,但是这通言论也会将他的初心扭曲、抹黑,甚至会招来陛下的猜忌,太子与诸位皇子的记恨!
李崇义与李景恒对视一眼,满是杀意!
王绩必须留下!
李恪笑了,笑容很淡,却带着几分嘲弄,甚至是怜悯。
他轻轻摇头,目光扫过王绩,语气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无功先生,本王无争权夺利之心,至于我老爹,只要他腾出手来,他想做,就不怕有人跳出来阻拦!”
顿了顿,李恪的笑意变得更浓,直接笑出声,“哈哈哈...无功先生,您竟然担忧那些传承千年的世家子弟?”
“他们的家族底蕴深厚,他们从小有名师宿儒教导,甚至还有那些所谓的精英子弟,您竟然担心他们在公平的学识较量中,比不过那些无名师指点,甚至还要为生计奔波的寒门子弟?”
李恪摊开双手,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一字一句道:“这样的世家,何须本王刻意打压?优胜劣汰,天道至理,连比都不敢比,还不如趁早自己找根绳子上吊,省得活在世上丢他们祖宗的脸!”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王绩的身躯猛地一震!
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动和赞同!
世家凭什么傲立千年?
凭的是垄断的知识,是优渥的资源,是代代相传的底蕴!
若在公平的擂台上,世家精心培养的子弟,竟被寒门草根超越,那世家引以为傲的根基,岂不是成了最大的笑话?
还有什么脸面自称精英?还有什么资格占据高位?
李恪的话,没有否认他的目的,却以一种近乎残忍的逻辑,将世家的傲慢和可能面临的危机,赤裸裸地剖开,摆在阳光下!
这比任何辩解和承诺都更有力量!
王绩沉默了。
他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世家的优势固然巨大,但寒门那庞大的基数下,会涌现出多少个像东宫马周那样凭借真才实学硬生生在东宫站稳脚跟的惊才绝艳之辈?
寒门子弟那种破釜沉舟、渴望改变命运的锐气,又岂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能轻易比拟的?
这其中的变数,太大了!
过了许久,王绩才缓缓抬起头,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锐利,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探寻,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恪脸上。
“蜀王,在你的这套教育体系下,能否做到真正的一视同仁?”
这是对公平的终极叩问,也是对李恪教育理念核心灵魂的考验!
李恪迎上王绩那穿透人心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他的神情变得无比肃穆,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山涧清泉,映照着朗朗乾坤。
他缓缓道:“学堂之内,无寒门,无世家,无皇子,无黔首!只有学子,只有同窗!”
“入我学堂,首要之务,非是学富五车,而是学做人!”
“要让他们明白,人生天地间,血脉或有贵贱,然人格绝无高低!对师长,当敬;对同窗,当诚;对学问,当畏;对天地万物,当存仁心!”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经天纬地的大才,但一定要学会何为顶天立地,何为问心无愧,何为尊重他人亦是尊重自己!”
“学会做人,方谈做事!此乃教育之根,立身之本!”
字字千钧!
振聋发聩!
李恪没有直接回答王绩,但是字字句句都在告诉王绩,在他的设想中,无论学子来自寒门茅屋,还是世家高门,又或者是天潢贵胄,都能得到一般无二的待遇!
他们可以得到一样的教诲,面临同样的考核,拥有相等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抓住,会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全凭造化!
王绩脸上的凝重之色,在李恪这番关于学做人的阐述中,如同冰雪遇到了烈阳,渐渐消融、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深埋心底的欣赏!
他眼中的精光不再咄咄逼人,反而变得深邃而明亮,仿佛穿透了李恪年轻的脸庞,看到了某种超越时代,直指人心的宏大愿景。
他紧紧盯着李恪,仿佛第一次真正的认识了这位年纪轻轻的蜀王。
“学会做人......”
王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四个字,重逾万钧!
它道尽了教育的终极目的,也戳破了千百年来笼罩在阶层之上的那层虚伪面纱!
良久,王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他那张被酒色熏染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澄澈的郑重。
“蜀王。”
王绩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此事关系重大,我需要时间斟酌,三日,最多三日,我必然给你一个答复。
他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这本身,已经是一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