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循声望去。
只见那人穿着一件沾着油渍的宽大葛袍,腰间系着一根麻绳,挂着一个酒葫芦。
一头乌发胡乱用根树枝挽了个松散的发髻,几缕顽强的发丝在晨风中飘荡,活像几根桀骜不驯的枯草。
一张脸倒是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眼袋浮肿,面色带着常年与酒坛为伴的酡红。
此刻正眯缝着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校扬中那些在重力下挥汗如雨、筋肉贲张的身影,嘴里还啧啧有声,带着三分惋惜七分调侃。
李恪瞳孔骤然一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怎么可能是他?
那玩世不恭的模样,那欠揍的腔调,李恪绝不会认错。
“无功...先生?”
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王绩!
太原王氏那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连家主王凝都感到头疼的王无功,怎么会跑到益州开皇卫的营地了?
而且,还是一副刚睡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德行!
之前,这个酒鬼就一直赖在万年县衙,李恪还每隔三天就给他一坛神仙醉。
后来,李恪把万年县的事安排好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的人影,还以为年关将至,他返回太原王氏的祖宅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相遇。
李恪这一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杨开心周身那股杀伐气势升腾,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王绩,只要他有任何异动,必然招来杨开心的全力攻伐。
营门附近轮值的开皇卫士卒也瞬间绷紧了神经,锐利的目光齐刷刷锁定那个倚在旗杆下的不速之客!
无形的压力再次凝聚,比之前在蜀王府外还要冰冷肃杀。
开皇卫的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光是豢养私兵这一条,就足以让朝廷上那些御史大夫对殿下口诛笔伐。
仅仅只是一人,开皇卫有十足的把握将他彻底留下!
“哎哎哎!别紧张,别紧张!”
王绩仿佛被那骤然凌厉的杀气惊扰,夸张地缩了缩脖子,连连摆手,脸上那点惺忪醉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纯粹的惫懒和一丝馋相。
他慢悠悠地直起身,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葛袍下摆,动作随意得像在自家后院散步,嘴里还抱怨道:“我就是路过,来找蜀王的,至于这么大阵仗嘛?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放心,放心!”
他一边说,那双醉眼却滴溜溜地在李恪身上扫过,没有发现酒壶,眼中闪过一缕失望,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味,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咚声。
李恪看着他那副馋涎欲滴模样,再联想到长安时这老酒鬼的斑斑劣迹,心中瞬间雪亮。
他压下心头的惊愕和哭笑不得,朝杨开心挥了挥手。
杨开心会意,虽然眼神依旧警惕,但那股凝聚的军势悄然散去。
营门附近的士卒也恢复了警戒姿态,但目光依旧不离王绩左右。
“行了,这位说的话,可以放心,而且,也是自己人,呃...算是吧。”
李恪的语气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他抬步,朝着营门口走去。
程处默等人恢复后,也朝这位无功先生走去。
李恪走到王绩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这身堪称落魄的行头,挑了挑眉,问道:“无功先生,长安美酒佳肴、高门盛宴还不够您消遣的?还是太原王氏的祖宅您待着不习惯?怎么有雅兴跑到我这来了?”
“这事说起来,还得怪蜀王你,一字记之曰,苦!”
王绩像是终于找到了诉苦对象,风尘仆仆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愁苦得能拧出黄连水。
他咂吧着嘴,仿佛在回味什么绝世美味,眼神却十分幽怨,“蜀王,都怪你那神仙醉,喝过之后,再品其它所谓的佳酿,那简直如同嚼蜡!淡出个鸟来!”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李恪脸上,“你在长安,我还有神仙醉喝,你走后,王凝那个老抠门,把族里拍下的神仙醉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生怕我抢他的酒似的!还是做兄长的人,真是小气,我不过是稍微多喝了一点点罢了!”
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眼神飘忽不定。
李恪似笑非笑道:“一点点?”
“呃...那是自然...也就是...”
王绩眼神飘得更厉害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十坛喝了八九坛吧,还有一坛,硬是没有搜出来!”
王凝:请苍天辨忠奸!
倒不是他不舍得,十坛神仙醉被王绩喝了九坛,缺的那一坛,拍下后,他就尝了尝,那时候,王绩还在呼呼大睡。
尝过之后,他知道神仙醉是好酒,别人也知道,再想买,谁卖?
莫非真要因为一两坛酒,就要以势压人不成?
太原王氏还丢不起这个人!
“蜀王,你是不知道,我那兄长就因为这点小事,拍着桌子骂我是族中的败家子,是硕鼠,差点要执行族规了!”
王绩猛地拔高音量,带着几分委屈,“若不是看他是个家主,真当我怕他不成?为了避免外人认为太原王氏内讧,我只好忍痛离家出走了!”
不仅是李恪,在扬所有人都嘴角一抽。
你王绩倒是名声在外,隐士,不是硕鼠是什么?吃喝拉撒还不是靠太原王氏,王公哪点说错了?
然而,王绩并没有在意众人的表情,痛心疾首道:“祖宅里面的酒根本没法咽,没滋没味的,感觉人生都灰暗了!这心里啊,就跟猫抓似的,就想念神仙醉那一口!这不,就一路找来了。”
李恪好奇道:“无功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在此地?”
知道李恪在益州不算什么事,长安的消息早就传开了,皇三子嫉妒四皇子李泰,负气就藩。
但是,开皇卫的营地本就隐秘,王绩又是如何找到的?
王绩凑近李恪,使劲吸了吸鼻子,一脸笃定和垂诞,“错不了!蜀王,你身上有股味...虽然很淡,但绝对与酒有关,我这鼻子还没错过,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新东西?快告诉我,别逼我求你!”
这是王绩?
李崇义等人忍不住捂脸,不忍直视,赶紧为王公默哀三秒,积攒功德。
鼻子好,顺着味儿找来的?
狗?
貔貅?
太原王氏要是知道王绩在外是这般丢人现眼,那些族老非得全员出动,清理门户不可!
李恪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这个酒鬼,就为了一口酒,不惜千里迢迢从太原跑来益州,还扯了这么一大堆欲盖弥彰的理由,真不知是该佩服他的道心坚定,还是羡慕他的率性而为。
不过,转瞬之间,因为开皇卫隐患而升起的阴霾就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狂喜所取代。
这叫什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而且还是纯金的镶钻大枕头!
花样作死手册,引雷淬体篇,最重要的是什么?
雷!
太原王氏对天雷的研究就不是什么隐秘,这一家子都魔障多少年了?
道家雷法冠绝天下,太原王氏另辟蹊径,敢与之争锋!
而眼前这位无功先生,你可以说他不是专精雷法,但绝不能说他菜。
在长安的时候,杨岌被他随手丢的一道雷就吓得止步不前。
有这位在,引雷淬体篇貌似并非没有可能。
李恪露出灿烂的笑容,热情地抓住王绩的手臂,力道之大,直接把王绩吓了一跳。
“哎呀!无功先生,一路舟车劳顿,让您受累了!就凭您这份风餐露宿的执着,小子怎么也要好好补偿您!”
他这真挚得明显过分的热情,让王绩感到牙酸,这小子脸上挂着的笑容,比狐狸还要狡黠。
王绩又不是没见过李恪舌战群儒,莫名的直觉让他觉得李恪不安好心,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
他狐疑道:“蜀王,你还会给补偿?”
当初死皮赖脸骗神仙醉的时候,李恪即便答应给酒,每次给的时候都把脸拉得老长。
他准备学那些大官动武威胁李恪的时候,还被李恪反威胁。
现在,这小子会那么好心,给他什么补偿?
“对!大大的补偿!”
李恪拍着胸脯,豪气干云,“神仙醉算什么?那都是过去式了!我最近研制了三款佳酿,其中一款叫剑南醉,醇厚绵长,回味悠远......”
王绩眼珠子瞪得老大,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那咕咚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恪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继续道:“另外两款,一个入口清冽,如饮山泉,另一个酱香突出,幽雅细腻,保管让您喝了之后,觉得以前喝的都是刷锅水!”
他口如悬河,将三种香型的白酒描述得天花乱坠。
王绩嘴角已经出现有些晶莹的痕迹,对于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而言,这简直就是直击灵魂的诱惑!
“真...真的?”
王绩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眼神直勾勾的,充满了渴望和一丝难以置信。
然而,他不得不信,神仙醉的问世,注定眼前这小子绝对有这份实力。
而且,是真是假,他岂能分不清?
李恪又何必戏弄他,得罪整个太原王氏?
“千真万确!”
李恪斩钉截铁道:“无功先生,您不信我的人品,还信不过我的酒?既然话已经放出来了,自然不会让您失望,要不了多久,您就能喝到这三款前所未有的佳酿。”
王绩暗暗点头,眼睛亮得惊人,仿佛三款人间难得之佳酿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趁着王绩被勾得魂不守舍之际,李恪话锋陡然一转,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变得深邃而郑重。
“不过呢,无功先生,酒这东西,终究是满足口腹之欲的小道。我有一件关乎天下,泽被万代的大事,想要请教先生,更希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