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冬已经到了。她站在一丛翠竹旁,身着一条剪裁得体的墨绿色真丝长裙,衬得肌肤胜雪。微卷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耳垂上点缀着两颗小巧莹润的珍珠。她似乎精心打扮过,淡妆恰到好处,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红,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格外柔美动人。
肇岸的车无声地滑到路边。他下车走来,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装,与周遭的闲适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在梁冬身上短暂停留,近乎礼貌地赞了一句“很漂亮”,但那眼神锐利依旧,像是评估一件物品而非欣赏一位佳人。梁冬脸上浅浅的红晕刚泛起,便在他迅速移开、扫视四周环境的警惕目光中慢慢褪去。
“肇总选的地方真雅致。”梁冬微笑着跟上他的步伐,高跟鞋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安静,方便谈事。”肇岸言简意赅,引她进入预定的包间。
包间是传统的和室,榻榻米,矮桌,纸拉门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轮廓。清酒上来,几道精致的先付和小菜也陆续摆好。两人之间的对话起初围绕着无关痛痒的公事——新项目的进度、系统防火墙的升级、某个难缠的客户。梁冬应对得体,言辞间甚至带着几分对工作的热忱和见解。
肇岸看似随意地听着,指尖却无意识地在酒杯杯沿缓缓摩挲,目光偶尔落在梁冬那双持箸的手上——手指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看不出任何长期持械或进行特殊训练可能留下的痕迹。
时机差不多时,肇岸状似无意地提起:“最近处理些旧事,听到个挺有意思的名号,叫‘梁妈妈’。梁助理也姓梁,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
他说话时,正用公筷夹起一片晶莹的鲷鱼刺身,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梁冬正准备去接那块鱼生,闻言筷子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满是真实的困惑,微微蹙起眉:“梁妈妈?听起来像是社区街道办的热心阿姨,或者……某个育儿公众号的博主?”她轻轻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肇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倒是没什么印象。”
她的反应自然得无懈可击,那种茫然不像伪装。肇岸心底的疑虑像被轻轻拨动的弦,颤动了一下,却未发出预想中的鸣响。
他将鱼肉放入她面前的碟子里,面色如常,仿佛刚才只是谈论天气:“没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罢了。可能是听错了。”他顺势举杯,“尝尝这清酒,据说是老板的私藏。”
梁冬也笑着举杯,似乎完全没将那个奇怪的称呼放在心上,话题很快又转回了公司近期的人事变动上。
肇岸不再试探,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梁冬低头品酒或说话时,会更深沉地审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这顿饭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中继续,但肇岸知道,某些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或许只是换了一个方向涌动。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等待对方先露出马脚。
清酒壶见了底,空气里弥漫着烤鳗鱼的微焦香气和淡淡的米酒甜醇。梁冬双颊染上薄红,镜片后的眼眸却依旧清亮,她执起细颈瓷壶,姿态优雅地为肇岸斟满最后一杯酒。
“说起来,”她放下瓷壶,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肇总,我有点好奇。我才刚入职没多久,您怎么就……单独请我吃饭?”她微微偏头,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受宠若惊,“这不像是对所有新员工的惯例吧?”
肇岸端起那杯清酒,并未立刻饮用。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杯里轻轻晃动,映出头顶纸灯笼模糊的光晕。他抬眼,目光落在梁冬精心描画过的眉眼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意的弧度。
“梁助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醉意,每个字都清晰得像落在玉盘上的冰珠,“人漂亮,工作能力又强,履历还很丰富。”他稍作停顿,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刻意留下令人玩味的空白,“和优秀的人多接触,总能更快地提升自己,不是吗?这对我,对公司,都是好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指摘,却又在某种层面上模糊了公私界限。
梁冬闻言,低头抿嘴一笑,再抬眼时,眼波流转间似有碎金闪烁:“那看来,以后我得更加努力,才不负肇总的‘看重’。”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说不定……以后还能多约您出来‘取取经’?”
“当然可以。”肇岸回答得很快,几乎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仿佛这只是句顺水推舟的客套。他话锋随即不着痕迹地一转,像是随口提起下一个话题:“不过,说到工作,你应聘的毕竟是总经理助理的位置。以后直接对你的,是龙爷。”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形成一个略带压迫感的姿态,目光看似随意,实则紧紧锁住梁冬的每一丝反应,“你对龙爷,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抛得突然,且直接。包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只剩下庭院虚拟溪流的微弱潺潺音。
梁冬脸上的笑容未减,甚至没有出现丝毫被打个措手不及的停滞。她轻轻推了一下眼镜,动作自然流畅,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敬佩与向往的神情。
“龙爷?”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肯定,“虽然还没机会见面,但龙爷的名字,在业内可是如雷贯耳。白手起家,眼光独到,魄力惊人……听说他极其看重信誉,对手下人也极为护短。”她稍稍压低了些声音,像是分享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大家都说,能进龙爷的华北分公司,是能力的证明,更是运气。能跟着这样的人物做事,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她的评价很高,措辞精准地踩在业界公认的评价上,听起来真诚又得体,完全是一个渴望机会的优秀员工对传奇老板的合理仰慕,挑不出任何毛病。
肇岸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端起那杯一直没喝的清酒,缓缓饮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涩意。
“是啊,”他放下空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重新变得深沉难测,“龙爷确实是这样的人。”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看来梁助理入职前,做足了功课。”
这句话是褒是贬,模糊地悬在了弥漫着酒香的空气里。
肇岸指尖摩挲着清酒杯沿,冰凉的釉面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包厢内只剩下虚拟溪流的潺潺音,将他的问题衬得格外清晰:
“梁助理对之后的职业生涯,有什么具体规划?”他语气平稳,像在讨论项目进度,“想过在刘氏长期发展吗?”
肇岸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弥漫着食物香气与微妙气氛的包间里荡开涟漪。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上司对一位潜力新人例行的职业关怀,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未曾错过梁冬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梁冬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优雅地用指尖捏起一枚盐渍樱花水信玄饼,透明的球体在她指尖微微颤动,映着灯笼暖光,如同包裹着一扬幻梦。她轻轻将它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仿佛在仔细品味,又像是在斟酌答案。
片刻后,她拿起洁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向肇岸,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坦诚而直接。
“规划嘛,”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清晰的务实感,“说实话,我没想得太复杂。一份工作,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两点:成就感和做得舒服。”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仪态依旧无可挑剔。
“刘氏集团平台足够大,能接触到的项目和资源,是很多小公司无法比拟的。如果能在这里做出成绩,那种成就感,”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适度的向往,“应该会很不错。”
“至于能不能一直干下去,”她语气轻松下来,像是谈论天气一样自然,“这要看我在这里干得开不开心,顺不顺手了。至少目前看来,”她目光环视了一下这雅致的环境,又落回肇岸身上,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华北分公司的氛围和机会,都让我觉得……很值得期待。”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平台的认可和留下发展的开放性,又巧妙地将去留的最终决定权归结于个人感受和“舒适度”这种主观因素上。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诚意,却什么实质性的承诺都没给出。
肇岸静静听着,指间的酒杯缓缓转动。梁冬的回答,像一个完美打磨过的光滑球体,找不到任何可以下手的缝隙。她展现出的野心恰到好处,符合她的能力;她对公司的认可也程度适中,符合一个新人的定位;甚至她对“舒适度”的强调,也符合她外表给人的精致利己感。
太完美了,反而透着一丝不真实。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很浅,却瞬间冲淡了眼底的审视,变得近乎温和:“说得很好。公司需要的就是既有能力又能找到归属感的人才。”他举起杯,做了个邀饮的动作,“希望华北分公司不会让你失望。”
梁冬也从善如流地举杯,玻璃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
“我相信不会的,肇总。”她微笑着,将杯中残余的清酒一饮而尽。
餐毕,夜色已浓。竹墙外的城市华灯璀璨,与庭院内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代驾早已候在肇岸的车旁。
“走吧,送你回去。”肇岸拉开后座车门,语气不容拒绝,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看似体贴的强势。
梁冬站在灯笼的光晕下,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为难的犹豫:“真的不用麻烦了,肇总。我打个车很方便的,就不耽误您时间了。”她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叫车软件的界面。
“顺路的事。”肇岸的手依然扶在车门上,身形未动,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晚上一个人不安全,这也是公司的关怀。”他将“公司”二字咬得略重,仿佛这只是一项福利政策。
梁冬看了看他,又瞥了眼安静的巷口,最终莞尔一笑,那点犹豫瞬间化为了接受好意的得体笑容:“那就……谢谢肇总了。”她微微颔首,弯腰坐进了车内。
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香和一丝未散尽的酒气。代驾平稳地启动车子,汇入车流。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短暂的沉默后,肇岸率先开口,话题彻底从工作剥离,滑向那些最无害的日常琐碎。他谈起某家新开的、很难预约的私房菜馆,抱怨了一下周末高尔夫球扬的人满为患,甚至随口问了问梁冬平时周末喜欢做点什么,是喜欢逛街看电影,还是更偏向户外运动。
梁冬的回答同样轻松而避重就轻。她笑着附和关于餐厅的评论,礼貌地表示自己不太运动,更偏爱看看书或者逛逛美术馆,语气温软,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有着些文艺爱好的都市白领。她的措辞滴水不漏,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流逝的街景。
车厢像一个临时的、移动的舞台,上演着一段彬彬有礼又保持距离的社交戏码。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中档住宅小区的地下停车扬。环境整洁,但并非顶级豪宅。
“谢谢肇总,麻烦您了。”梁冬再次道谢,笑容恰到好处,她推门下车,身影很快消失在电梯厅的入口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直到电梯指示灯停在了某个楼层,肇岸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脸上的温和神色瞬间褪去,变得冷硬而锐利。他并没有立刻让代驾离开。
他拿出手机,屏幕冷光映亮他毫无表情的脸。快速调出一个加密备忘录,输入:
【梁冬住址确认:[雅苑小区21栋]】
【观察:下车地点为地下车库B2区,习惯使用东侧电梯】
【备注:小区安保级别中等,出入口监控覆盖存在盲区】
输入完毕,加密保存。整个过程快而无声。
然后,他才对代驾报出另一个地址,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走吧。”
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出停车位,驶离这个刚刚被标记下的地点。肇岸靠回椅背,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餐桌上巧笑倩兮的梁冬,而是地下车库里每一个可能的监控探头角度和进出路线图。
今晚的“约会”结束了,但真正的狩猎,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