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堂药铺险遭纵火以及后来在衙门口发生的风波,在留下镇激起了一圈圈持续数日的涟漪。
街谈巷议间,人们或惊或叹,或忧或疑,苏家的祛秽一号连带着杏林堂的招牌,在风波中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传奇色彩。
就在这喧嚣渐息的当口,一品香茶楼那雕梁画栋的二楼雅间里,迎来了一位跺跺脚能让城东商行地皮都颤三颤的主儿。
粮行巨贾吴员外,腆着他那养尊处优得来的富态大肚子,在一众殷勤伙计的簇拥下,在听涛阁里那张上好的酸枝木太师椅上落了座。
他今日穿着暗红团花福字纹的锦缎长袍,腰悬一块色泽深邃,水头极足,体积远超常人手握拳头的满绿翡翠雕花大佩。
此刻,这价值不菲的佩饰正随着他落座的动作,在雅间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润泽通透,有些炫目的绿光。
引得旁边伺候的店铺小伙计忍不住偷偷瞄了好几眼。
吴员外显然对这种瞩目习以为常了,甚至是颇为受用。
他端起细瓷白地青花缠枝的官窑茶盏,那杯盖在他胖乎乎的手指间叮叮当当地刮着碗沿儿,发出不甚悦耳却也昭示着来者身份的脆响。
他慢条斯理呷了一口微烫的明前龙井,任由那清雅的茶香在口中弥散了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天生带着上位者疏离感的傲慢口吻,对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茶楼管事吩咐道。
“去个人到杏林堂,请苏掌柜移驾来此一趟,这镇子上如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那祛秽一号乃是驱虫辟鼠的神品?老夫的粮仓近日被耗子闹腾得厉害,正缺个好药,倒要亲眼看一看他那宝贝药粉,能不能把我库里那些个闹翻天的耗子精给熏出来!”
“是,是,小的这就亲自去请苏老大夫!”管事哪敢怠慢,点头哈腰的应着,退出雅间脚步匆匆的下楼去了。
消息一路小跑着被送到了略显安静的杏林堂,前堂里,陈三罐正擦拭着药橱,后头,孙大膀在愁眉苦脸的对着账本算盘珠子较劲。
听闻茶楼有请,还是那位有名的吴粮商,今天宋安沐正好在杏林堂里帮忙理药,她不禁抬眼看向外公,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苏老头接到消息,脸上倒无多少波澜,只是对柜台前的人说:“三罐,去库房取两包祛秽一号来。”
陈三罐应声而去。
苏老头走到柜台后,取出那方平日用来包贵重药材的干净桑皮纸,动作沉稳熟练,将陈三罐取来的两包祛秽一号细细包好,再用细细的麻线扎紧,打了一个利落的十字花结。
这一包一扎,都是几十年行医卖药养成的体面与尊重。
“外公,我陪您一起过去?”宋安沐有些不放心。
苏老头摆摆手:“不必,不过是奉药而已,你在铺子里好好呆着就行。”
他整了整身上的灰布长衫,拿起桌上的布包,抬脚便稳健的往外走,步履间不见丝毫的慌乱,仿佛只是去出诊一位寻常的病人。
宋安沐和陈三罐送到门口,看着老人清瘦的身影融入街上的人流,心中虽然免不了揣测那吴员外突然召见是福是祸,但因着祛秽一号的实在效果,倒也不至于太过忧惧。
只有孙大膀还在拨着他的算盘,小声嘀咕:“那吴员外可是个难缠的主儿…他那粮仓得有多大啊?耗子得有多肥啊?这药真能行么…”
苏老头不疾不徐,很快便踏进一品香茶楼那间雅致的听涛阁。
雅间内茶香袅袅,吴员外端坐在主位,面前已换上了另一盏新沏的香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那几分富态的脸庞。
他闻声,眼皮只是懒懒的掀开一条缝,目光从苏老头朴素的身影上掠过,并未起身,更无寒暄客套之意。
吴员外抬了抬下巴,示意身边侍立的跟班:“去拿过来。”
跟班利落上前,从苏老头手中接过那两包精心捆扎好的药包,恭敬的送到吴员外的手边。
只见他伸手接过药粉,又抬手随意的指了指旁边一张小几上刚刚沏好的,碧绿茶汤上还浮着白毫的盖碗新茶上,那意思不言而喻。
跟班立即会意,把那新茶端了上来,吴员外当着苏老头和雅间里几个伙计的面,粗短的手指捏着药包的一角,手腕随意的那么一抖!
那力道和动作,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试探。
两包捆得好好的药粉,便如同两个毫无价值的土块,瞬间落入那汪清澈见底,香气扑鼻的新茶之中!
雪白与碧绿激烈的碰撞交融,那原本清透的茶汤在刹那间变得浑浊不堪,颜色变得灰败,表面漂浮起一层厚厚的药沫子。
杯底的茶叶被药粉覆盖搅动,再也看不出半分原本的优雅姿态。
这近乎侮辱的试药手法,让房间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吴员外却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他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嘴角牵起一抹冷然又带着审视的笑意。
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透过眼前这杯浑浊的药茶,看向苏老头:“苏掌柜你瞧,东西是真是假,有没有用处,我这法子一试便知!”
吴员外身体微微前倾,那硕大的翡翠佩也跟着晃动,绿油油的光映着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有几分诡谲:“若是试了,连个老鼠的影子都吓不走…”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后面那句“你杏林堂这块招牌,在这留下镇怕是要臭大街咯!”虽未宣之于口,却已清清楚楚写在那含而不露的威胁眼神里。
房间里的空气再次凝固,然而苏老头脸上的神情,却未曾因这一番刻意的折辱而有丝毫的波动。
那双眼眸中没有惊惧,也没有愤怒,甚至连半点委屈都没有,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见证过无数世情的沉静与笃定。
他像是看着一个耍脾气的孩童,又像是面对一种无谓的试探。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对着吴员外不卑不亢的拱了拱,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行医者的本分自信:“吴员外,老朽之药的效力如何,坊间自有评说,既已试之,一试便知分晓,是良药自是良药,非珍宝亦强求不得。”
这话,既接了对方的招,又巧妙的避开了他那气势汹汹的锋芒,同时也点明,药效终究要靠事实说话。
吴员外脸上的冷笑微微一滞,他眯了眯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清瘦却脊背挺直的老大夫,对方这份出乎意料的平静与从容,倒让他预想中对方或惶恐或恼怒的神情落了空,心中那份居高临下的掌控感,莫名的松动了一下。
“哼,好!那老夫就拭目以待!”吴员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挥手像驱赶苍蝇般,“行了,没事了,回去等消息吧!”
那杯如同泥浆般的药茶被他嫌弃地推到桌子最远处。
苏老头再次拱了拱手,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茶楼。
次日清晨,天空刚泛出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尚未完全驱散夜晚的凉意,杏林堂的大门才刚刚卸下一块门板,一道人影就跌撞着冲了进来,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来人正是吴员外粮行的一个小伙计,只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头发散乱,前襟和袖口上沾满了黑灰和可疑的白色粉尘。
整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嗓子也像是被火燎过般嘶哑。
他对着刚起身,还没来得及喝口早茶的苏老头惊恐喊道:“苏…苏…苏大夫!快!快救急!我家东家那粮仓闹翻天了啊!成群的耗子都疯了!大白天的就在梁上地上到处乱窜!吱哇乱叫的,跟开了锅的沸水一样!那动静闹得能把房顶都掀了!管事吓得腿软,让…让我赶紧请您老过去看看!”
伙计语无伦次,显然也是被仓库里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