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里的气氛就没这么舒坦了,铜兽香炉在静静的吐着青烟,却压不住室内弥漫的压抑与恐慌。
王管家像一头被困在笼中,饿了几天的饿狼,他背着手在花厅里疾步暴走,脚下踩着的名贵毡毯几乎要被鞋底给磨穿,他额角青筋突突跳着,太阳穴针扎似的疼。
“废物!一群没脑子的猪猡!”他停住脚步,充血的眼睛恶狠狠扫过面前几个垂头缩肩,大气不敢出的人。
王管家尖利刻薄的嗓音刮得人耳膜生疼:“城里的路堵死了,难道外面的天地也塌了?!眼睛都瞎了吗?留下镇是雷池,谁让你们碰了?!往东八十里的清泉镇,往西过黑风口的石岗镇,再不行,就顺着南边官道,到马头县或长沟集去!哪怕是千里之外的耗子洞,也得给老子钻进去翻!”
他越说越激愤,唾沫星子喷在离得近最近的人脸上:“那些穷得只剩条裤衩的破落户!天桥底下冻得半死的乞儿崽!总有爹娘死绝,没爷没奶的贱种!这还用老子手把手教你们?!”
一个手下大着胆子抬起头,嘴唇哆嗦着:“王…王总管,外面…外府衙役盘查也严,生脸孔一次带多个人,怕…怕惹眼…”
“怕?!你还有脸说怕?!”王管家像被点着的炮仗,抄起案几上一个白瓷盖碗就砸了过去!
哐当一声脆响。
热茶和瓷片飞溅,那人的额头被划破一道口子,血混着茶水狼狈的淌下来,却愣是僵着身子不敢擦。
“怕惹眼就给我手脚麻利点!落单的!走丢的!瞧着病歪歪快咽气的!弄不来鲜货,给我捡几个现成的也凑合!用点蒙汗药!拍花子会吧?真是一群榆木脑袋!”
王管家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几乎戳到那人的鼻尖上,声音因为极致的焦躁和愤怒而扭曲变调。
“上面的丹炉就等着添柴加火!老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你们顶着!你们呢?老子当祖宗供着你们!你们他娘的在干吗?在睡女人?在赌钱?在琢磨怎么吃里扒外?!”
他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铜炭盆,烧红的银霜炭滚落一地,火星四溅,映得他那张因急怒和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更加狰狞可怖,如同索命的厉鬼。
“都给我滚!立刻!滚出去!老子再给你们十二个时辰!从此刻算起!”
他指着地上仍在冒烟的炭火和那个被砸破头的手下,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字字句句都带着血腥味。
“滚出去办事!找不到药引,待到时辰一到…”王管家眼中凶光毕露,死死瞪着几人,“你们就都去跳了府外的护城河!省得老子脏了手!滚!!”
那最后一声咆哮吓得几人魂飞魄散,屁滚尿流的夺门而出,连那被砸破了头的,也捂着脑门,连滚带爬的消失在门口的长廊暗影里。
门被带上,偏厅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跳跃的火星,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恐惧焦糊味。
王管家踉跄着跌坐在太师椅里,他双手死死抱着头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冷汗浸透了他的绸缎里衣,冰凉的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他坏事做尽,压根不怕护城河会变成这些人的终点,他怕的是…
那护城河会变成他自己的归宿。
窗外,一弯冷月爬上钱府乌沉沉的重重飞檐,冰冷的清辉洒在院内精心修剪的花木上,却只衬得这片深宅大院如同巨大兽口的阴影。
而在城的另一头,远处贫民窟低矮破败的屋檐下,疲惫的人们带着孩子在饥饿与寒冷中沉沉睡去,全然不知一张无形的恶网,正被焦躁与绝望驱使着,向他们悄然笼罩。
杏林堂里,祛秽一号悄没声的蹲在柜台最犄角旮旯的地方。
油纸包小小巧巧摞成一叠,实在不起眼,旁边就贴着张巴掌大的红纸头,上面写了句大白话:“苏氏祖传秘方,可驱虫辟秽防时疫,家常必备。”
可那价钱条儿一打眼,买药的人都得在心里咂摸咂摸——好家伙,够买斤上好的五花肉了!
最早真金白银掏钱买祛秽一号的是西街种菜的老李。
他蹲在自家菜畦子边儿上,捏着那轻飘飘的油纸包,腮帮子直嘬,牙花子都要嘬出血了。
这包粉抵他两顿解乏的酒钱,可眼瞅着绿油油的菜叶子上被腻虫啃得全是密密麻麻的窟窿眼,他心疼得都直哆嗦,一跺脚……
豁出去了!
要是没用,明儿就堵杏林堂门口骂他个祖宗十八代!
他捏着药粉,半心疼半不忿的撒在几垄遭虫最凶的菜根下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骂着街。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老李就举着油灯,火急火燎的往地里冲,昏黄的灯光往菜叶子上那么一打,他哎哟一声,差点没一个趔趄栽菜沟里。
昨儿个还嚣张得密密麻麻的腻虫子,今儿全翻了肚皮!
一个个跟喝多了似的,七扭八歪瘫在泥土里,死的死,僵的僵!
拢共就撒了药的那三垄地里,菜梗子挺得格外溜直,叶子也是绿得发亮,整体透着股精神劲儿,相对比旁边没撒上药粉的地方,腻虫还在有气无力的啃着,簌簌往下掉碎叶子。
“我的亲娘哎!真他娘的…神了!”老李提着裤子就往外跑,裤腰带都忘了系,趿拉着鞋,跟后头有狼撵着似的,闷头就往杏林堂的方向冲。
正好路过水井台子,几个婆娘撅着腚在浆洗衣服,他扯开破锣嗓子就吼开了:“杏林堂那神药粉!太顶了!我地里的腻虫全他妈死绝了!”
井台子边上,几个婆娘的棒槌都忘了落下,七嘴八舌的就炸开了锅。
“老李!真那么邪乎?你地都秃了有半年啦!”
“老李!药粉搁哪儿买的啊?多少钱一包?”
“哎呀我不是说了嘛!就是杏林堂啊!贵是贵点,可值!值大发了!”
老李的脚步不停,一边吼着一边还不忘回话,那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狂喜和炫耀。
这井台边的动静闹得不小,声音隐约飘进杏林堂里,几个正在排队等着抓药的客人伸长脖子朝外瞅,跟旁边的熟人低声嘀咕。
“听那嗓门,是老李吧?他那菜地虫灾治住啦?”
“这苏家祖传的方子?听着有点门道哈…”
苏老头也听见了外头的那片闹哄哄,他微微抬了下眼皮,正好看到自家小伙计探着脑袋往外瞧热闹,不由得轻轻咳嗽了一声。
陈三罐一个激灵,赶紧缩回了脑袋,规规矩矩站好招呼眼前的客人。
苏老头这才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桌面摊开的名册,和那几包祛秽粉一号上,脸上没半点波澜。
仿佛刚才那炸雷般的“神了”,“死绝了”喊的不是他家东西一样。
柜台前,一婆子刚递上要抓的跌打药方子,听了外面动静,又忍不住把目光黏在那几包小油纸包上,试探着问:“苏大夫,外头那人嚎的…就是这贵玩意儿?真能杀净腻虫子?”
苏老头稳稳当当坐在条凳后头,手指点了点登记册:“嗯,老李的地,祖宗传下来的方子,对付蚊子跳蚤,菜园子里那些腻虫子顶好使,这点老李喊得倒没错,湿气重的地方洒上点能除秽,真碰上晕乎发胀,吃坏东西肚子绞痛的轻症,也能缓缓劲,可你要说它能救命,解什么厉害的奇毒…”
他抬眼,定定的看着那婆子,加重了语气:“那不成,还是得找正经的郎中给好好瞧瞧才行。”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该是啥就是啥,半点水分不掺。
排队的人堆里,一个生面孔斜着眼瞄着那几包金贵的小纸包,心里直打鼓,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这是陈掌柜的眼线,他这会儿的心里头早就嘀咕开了:什么玩意儿敢卖这价?吹得倒是挺玄乎!能比德济堂的五虫散好使多少?
看着一连几天下来,祛秽粉也只寥寥卖出去那么几包,眼线心头那股子轻视更浓了,他一溜烟的跑向了德济堂,准备去通风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