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刚过,梆子清脆的敲过三响,宣告着夜的深沉。
留下镇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留香居的后院也安静下来,白日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吆喝声都已歇息,只有晚风拂过院角的几片叶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道黑影掠过屋檐,墨玉不知从哪里巡视完毕归来。
它身形矫健的跃上老旧房梁,熟练的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好,尾巴悠然甩动了几下,拂去夜露的微凉。
檐下阴影中,那双猫眼犹如两颗熔炼的金珠,静静俯视着下方庭院里围坐的宋家一干人。
众人的中心,是那张石桌,此刻桌面上没有杯盏碗盘,只有一个巴掌大小,圆肚鼓腹的褐色小陶罐,被郑重其事的摆在中央。
微弱的月光穿过院中层层叠叠的枝叶,吝啬的洒落下来,在石桌上形成一片模糊不清,随风轻摆的光斑。
其中几片恰好落在陶罐光滑的圆肩上,跳跃在那深褐色的釉面上,竟意外的衬得这个简陋土罐,在夜色中流露出几分肃穆和深沉。
陶罐的盖子被掀开放在一旁,借着月色和檐下灯笼透出的微光,能看到罐内深褐色,质地细腻的药粉。
那是祛秽散。
因宋家人用得分外珍惜,每次只取极微小的分量,罐中药粉瞧着还有满满一层,分量可观。
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比清楚,这份看得见的可观,是他们倾尽心力,近乎苛刻省下来的结果。
再回想获得这些药粉所付出的代价,一股无形的沉重感便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一粒粒珍若星辰的种子,是在空间里耗费了他们大量心神玩游戏,才能侥幸拼出的稀世之物。
得到种子也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育苗的过程,需要像伺候最娇贵的公主,小心的控制水土,温度高了低了,湿度大了小了,都可能让脆弱的嫩芽夭折,苏老头和陈三罐都想日夜守在苗旁,可惜还要看店铺。
每当需要使用祛秽散时,即便是沉稳如宋瑞峰,也会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仿佛捧着的不是药粉,而是某种一触即碎的琉璃命脉。
金贵!
太金贵了!
就因为金贵难得,况且前路还不知如何,他们怎敢挥霍?
宋安宇手里捏着一根捡来的细树枝,轻戳着陶罐的边缘,发出微弱的笃笃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唉!这祛秽散看着是还不少,可要用到的地方…简直就是无底洞啊!”
他环视众人:“稀有的种子不知哪天才能再有,就算有了,种下去也是漫漫长路,浇水施肥防虫…一环扣一环,费时费力还没个准信儿,照这架势,等罐子见底了,咱们真要抓瞎干瞪眼?那可怎么办?”
坐在宋安宇身旁的赵氏,正在纳一个绣了一半的鞋垫,闻言下意识的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她抬头看向大儿子,脸上也满是忧虑:“安宇说的在理儿,这东西用一撮就少一撮,像个填不满的窟窿,咱心里都琢磨着用它来净地,那是天大的事,可你们想想,那得多少药粉才够?就凭罐子里这点,全倒进去也是杯水车薪,连个水花儿都溅不起来!”
她放下鞋垫,叹了口气:“光指望它救命,不成啊。”
苏明华倚着石桌边缘站着,她拧着眉头,手指无意识捻着衣袖上的一个线头,声音带着一种无奈:“可不是嘛,娘和安宇都说得对,宝贝是好宝贝,可就像那捧在手里的雪花,攥紧了怕化掉,摊开了怕吹散,咱眼下是捧着它,却跟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怕用错了白瞎,又怕不用耽搁了事。”
她看向丈夫:“老宋,你平日里主意最多,咱们得另想法子,不能光守着这罐子指望着它能下崽儿啊。”
宋瑞峰一直沉默着。
他的目光胶着在那深褐色的药粉上,宽厚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陶罐微凉的边沿,指腹感受着那陶土粗粝而踏实的质感。
宋瑞峰慢慢将小陶罐拿起来,凑近耳边,非常轻微的晃了晃,罐内药粉发出细微如絮沙流淌的声音。
他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摇晃一个罐子,而是在掂量着全家人的份量,试探着一个家庭的脉搏和底气是否还足够支撑未来的风雨。
这轻微的沙沙声持续了片刻,他才将罐子放回原处。
石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过了好一会儿,宋瑞峰才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或焦急或忧虑的脸庞:“东西少,摆在这里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再金贵的东西,捂在罐子里不见天日,让它发了霉沤了气,它也一样变不成金山银山,变不成保命的仙丹。”
他眼神里透出坚定的光芒:“咱们不能光坐在院子里叹气,光等着天上掉馅饼,得想法子!得让这点金贵的东西,再生出更多的好处来,变成更有用的东西!”
“生?怎么生?老宋,你想到法子了?”苏明华眼睛一亮,立刻追问。
就连坐在稍远角落,一直默默整理草药篓的孙氏也停下了动作,抬头看过来。
刚从厨房端来一壶热水的柳文渊也正好回来,恰好听到了后半句,放下水壶,饶有兴致的在石凳上坐下,习惯性的想去摸他的袖袋。
那里通常放着他的蓍草或算筹,但现在他身上穿着的是家居便服,他只好捻着胡须,凝神细听。
“对!”宋瑞峰迎上妻子的目光,“得让这点祛秽散值上加值!你们好好想想,这祛秽散最大的本事是啥?”
众人面面相觑。
宋安沐试探着回答:“净…净化毒气?能解毒?”
“没错!”宋瑞峰用力点头,“就是能净地养气,让有毒的东西退散!这是它的根本,可咱们之前的想法,是不是都太大了?”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比划着:“几十亩,上百亩,甚至整个后山…一步就想登天,脚还没抬利索,就想着跑十万八千里,步子迈太大能不扯着么?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咱们为什么不能从最小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开始?就从咱们自己家里开始练手!”
“家里?”宋安沐好奇的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追问道:“爹,你想在家里…干啥?”
宋安宇也完全被勾起了好奇心,身体不由得前倾。
“种菜!”宋瑞峰语出惊人,清晰的吐出两个字。
“种…种菜?”不仅宋安宇愣住了,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三罐一直在他那个宝贝零食袋子里掏鼓什么,直到听到这话,吧嗒一声,一块刚捏住的蜜饯掉在了石桌上,他愕然的抬头看向宋瑞峰。
“对!就是种菜!”宋瑞峰加重语气,眼中闪烁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光亮和破釜沉舟的决心,重复道:“咱们就用祛秽散!不用多,舀出一点指甲盖大小的粉儿来,兑上灵泉水,别一大瓢一大瓢的浇,就用个小碗,调成一碗药汤,然后专门挑一小撮咱们筛了又筛,最饱满最有精神头的好种子,在这碗汤水里泡上!”
他站起身来,指了指后院靠墙根的一小片空地,又指向城外方向:“这块地方就挺好,向阳!或者…张老爹家挨着那片荒滩边上的地,咱们跟他说说,借巴掌大的一小块地方,不起眼的边边角角。”
他用手比划出很小很小的一块,强调道:“就巴掌大!千万别扎眼!等泡好了种子,咱就下到那小块地里!把这一碗珍贵的药汤浇下去!”
看着众人脸上惊疑的表情,宋瑞峰知道必须解释清楚他的用意。
“这么做,图啥呢?”他目光炯炯环视着家人,“就图亲眼看看!咱们花这么大心思弄出来的宝贝,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就图一个究竟!”
他一字一句的说:“看看这块撒了宝药的地里,长出来的小菜苗子,是不是比旁边什么料都没加的普通地里长出来的更壮实?根扎得是不是也更深?叶子是不是更绿油油?能不能抗住病?最最要紧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殷切:“最要紧的是看它扛不扛得住,从地底下渗过来的毒,咱们就是要看看,这药对被污染的地,到底有多大的用!有多大的保护力!”
“哪怕…”宋瑞峰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决绝,“哪怕这一小碗祛秽散药水最后都用光了,咱们这个试验没达到预想…也值!至少咱们真真切切的明白了这东西的金贵到底体现在哪里?它的价值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心里有了这个底儿,以后万一空间又奖励了祛秽散,咱们也知道该用在哪个刀刃上!该放多少料才合适!心里踏踏实实的,既不会畏手畏脚像捧着个金疙瘩不敢用,也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似的胡乱浪费!比咱们现在这样,守着个罐子又怕又愁,捧着宝也怕摔了要强得多!”
他的话语朴实得就像田垄边带着露珠的泥土,透着对土地的理解,还有一种务实而长远的智慧。
这听起来简单,却让大家的心湖激起了层层认同的涟漪。
“哎呀呀!”赵氏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脸上笑开了花,愁容一扫而光,“老大!我就说你这脑瓜子灵光!跟钻山豹似的!转得快!咱们先拿小东西试水,摸准了脾气再下本钱!这不比闷着头,把这点宝贝疙瘩当不值钱的粗盐一样瞎砸出去强个千倍百倍?真是好主意!我看行!”
她兴奋的说着,手上的针线活彻底丢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