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留香居的食客稀稀拉拉少了,宋安沐把手里的抹布洗干净后晾好,找到正在算账的苏明华。
“娘,铺子里剩下的那几个干净馒头能不能给我?我想给泥鳅巷那对母子俩送去,看着怪可怜的。”
苏明华抬起头,看看闺女眼里的认真,又想想钱家母子那单薄的身影和病孩子,点点头:“行,拿吧,再给你装点小米一起带过去。”
她说着,起身去柜台后面拿出个干净布袋子,舀了一小碗金灿灿的小米装进去。
宋安沐又拿了食盒,把那几个暄腾腾的白馒头仔细放进去。
她想了想又跑到后院,从水缸里舀了一桶水,这里面兑了半缸的灵泉水,希望狗剩喝了身体能好点。
墨玉从她进来后院,就一直跟在她脚边打转,好奇她要干什么。
宋安沐拿好东西,对黑猫道:“墨玉,走,咱去泥鳅巷看看狗剩。”
墨玉甩甩尾巴,跟在她身后。
泥鳅巷如其名,又窄又深,两边的墙脚处常年湿漉漉的,一股子霉味和什么东西放馊了的味道混在一起,地上淌着不知名的污水。
宋安沐一手提着水,一手挎着食盒,小心踮着脚绕过那些水洼,墨玉跟在她后面,走的都是些石头缝或高点的墙沿,一点不愿意沾那脏水。
走到巷子深处,光线更暗,只有零星的破窗户会透出点昏黄的光。
墨玉突然停了一下,它支棱着耳朵,朝着巷子某个黑暗的分岔深处望了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几乎是气音的呜噜,眼神变得警惕。
巷子越往深处走越暗,人也越来越少,宋安沐找了好久才找到巷子最里头那扇歪歪斜斜的柴门。
柴门关着,破了好几个洞,她放下桶,轻轻敲了敲门板。
“谁……谁啊?”里头传来妇人紧张又疲惫的声音。
“钱婶子是我,留香居的安沐。”宋安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缓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钱娘子那张苍白的脸。
看清是宋安沐,她先是一愣,接着脸上闪过惊讶和感激,还有浓浓的局促不安。
“姑…姑娘?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她慌忙把门开大些,手足无措的在围裙上擦着手。
开门的一刹那,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霉味,陈腐草药味和劣质灯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宋安沐提着东西进了屋。
这屋子又矮又小,光线很暗,只有角落一个瓦罐里点着半截微弱的灯芯草,勉强照亮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屋里几乎没什么东西,一张用几块木板搭成的破床,铺着些稻草和一床薄得透光,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被。
一张缺腿的矮凳子,墙角堆着点柴禾,还有一个小小的土灶。
灶台冰冷,铁锅里空空如也。
靠墙放着一个破了口的瓦缸,里面浅浅存了些浑浊的水。
整个屋子又湿又冷,地面坑洼不平,感觉踩上去都是黏腻腻的。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宋安沐看清了狗剩,孩子蜷缩在破床上,盖着那床薄被,显得更加瘦小。
小脸蜡黄得没有血色,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病态的青灰。
他眼睛半睁着,没什么神采,嘴巴有些干裂。
看到有人进来,他怯生生的抬起眼皮,当目光落到宋安沐手里的食盒时,那双眼睛才似乎有了点活气,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吞咽声。
钱娘子局促的搓着手,看着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脸上一阵阵发热:“姑…姑娘,家里…太不像样了…你…你坐…”
她慌忙去搬那张矮凳,结果那凳子少了一条腿,本就摇摇晃晃,被她一碰,哐当一声差点倒了。
钱娘子手忙脚乱的扶住,脸上更窘迫了,眼眶都急红了。
宋安沐心头堵得难受,赶紧把食盒放到地上:“钱婶子,别忙了。”
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到相对干净一点的地方:“婶子,这是我们铺子卖剩下的干净的馒头,还有点小米,这水也是干净的,你们用来煮粥或者熬药都方便些。”
她指了指那桶水。
钱娘子看着那包雪白的馒头,那小袋金灿灿的小米,还有那桶清澈的水,转头又看看自己家那个破水缸里浑浊的积水,她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
“谢谢…谢谢姑娘…这…这让我们娘俩咋报答你…”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双手紧紧抓着油腻的围裙下摆,指节都捏白了。
“狗剩今天感觉好些没?”宋安沐走到床边,蹲下身,目光温和的看着床上瘦小的孩子。
那孩子不安的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钱娘子跟着过来,看着儿子,脸上的泪还没干,又浮上更深的愁苦,一个劲地摇头:“好…好点了…多谢苏大夫的药…就是…唉,夜里还是不行,睡不踏实,老喊疼…梦里也哭…”
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却又停住,似乎怕惊扰了他,声音里是无尽的疲惫和绝望。
“这才多大的人,就这么遭罪…”她目光落在儿子手腕上那淡淡的勒痕上,像被针扎了似的猛的移开。
“婶子…狗剩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宋安沐像是闲聊,轻轻抚平孩子被角的一处褶皱,声音放得很柔。
“狗剩,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跟姐姐说说?”
她尽量不去看钱娘子。
狗剩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好看的姐姐,又闻到了馒头的香味,或许是这气味让他感到安心,他嘴唇嗫嚅了一下,眼睛看着屋梁的黑暗处,声音微弱得像只小猫:“黑…天黑…有鬼…抓…抓得好疼…”
他说话有些费力,口齿不清,但能听清那个鬼字。
狗剩刚说完,旁边的钱娘子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她忽然扑过来,慌乱又带着点粗暴的,一把将他瘦小的身体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孩子都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声!
“胡说什么呢!”钱娘子声音凄厉得变了调,脸白得像墙壁上掉落的灰泥,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她惊恐万状的盯着宋安沐,“姑娘!姑奶奶!求您别问了!都是命…命里该死啊…让他撞见了…听见了不该听的…”
她死死搂着懵懂的孩子,像是抱住唯一能救命的浮木,嘴唇哆嗦得不成句子,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
宋安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巨大的恐惧惊得站了起来,她心头狂跳,钱娘子的恐惧是刻骨的,几乎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她看着妇人因为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看着孩子在她怀里那惊惶的眼睛,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宋安沐强压下心头的疑问,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安抚:“婶子!婶子!你别急!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没事,没事了!”
她连声说着,轻轻拍了拍钱娘子的后背,她能感觉到手下那副骨瘦嶙峋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钱娘子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一点,但她依旧死死抱着儿子,眼神涣散的看着地面,只有眼泪不停的掉。
宋安沐的心里不是滋味,像压了块铅,她弯腰从食盒里拿出一个馒头掰下一小角,递到狗剩面前,声音尽量放轻松:“狗剩饿了吧?吃一点?”
孩子迟疑的看着馒头,又偷眼看看埋在自己颈窝里的娘。
钱娘子终于松开了些,无力的瘫坐在床边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无声的抽噎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狗剩伸出小手,小心的接过了馒头,慢慢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白面馒头的香甜,似乎暂时驱散了他眼中的惊惧,他小口小口的吃着。
宋安沐看着这幅景象,心酸得厉害,她蹲下来,看着钱娘子低垂的头颅,低声道:“婶子你放心,我外公一定会尽力治好狗剩的,额…那个…若是你们遇到了什么难处,实在是过不下去,或者是孩子需要什么,你就…就趁中午客人少的时候,或者傍晚我们快收摊的时候,悄悄转到留香居的后门那儿找我,别从正门走,我多少也能帮衬着点。”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几乎是耳语,钱娘子依旧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动着,过了良久,才听到她闷闷的发出一个哽咽的“嗯”字。
宋安沐起身:“那我就先走了婶子,让孩子好好休息。”
她走向门口。
墨玉蹲在门边的阴影里,尾巴盘在身前,那双金色的猫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门缝和窗洞。
钱娘子撑着破床沿,踉跄着站起来送她,走到那扇破柴门边。
宋安沐正要去拉开门,她忽然伸出手,像是想拦她,又没碰着,只是飞快的在她身后说道:“姑娘…那…那些人穿…穿着黑色的衣服…就像…就像给死人穿的那种,包得严实…人身上…有股子…烧过头,呛人的香灰渣子味儿,糊糊焦焦的…还有…很小的铃铛声,像耗子叫唤那么轻…”
她一边说,一边像惊弓之鸟般,向身后和窗外瞄了一眼,浑身又紧张的绷了起来,语速快得像逃命:“真就这么些了!姑娘莫再问!也…也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她说完,就像被火燎了尾巴,往后缩了一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眼睛里全是惊惧,快速的把门关上,还落了门栓。
“黑衣服…烧过头的香灰渣子味…小铃铛声…”宋安沐站在门外,反复咀嚼着这两句,空气里泥鳅巷的腐臭味似乎都染上了一丝冰冷的邪异。
墨玉在她脚边弓起了背,尾巴也竖得笔直,喉咙深处滚动着压抑的警告咆哮,它侧着脑袋,耳朵转向泥鳅巷更深处更黑漆漆的地方,那里是它之前发出呜噜声的方向。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快速擦过地面,又很快消失。
宋安沐心中一凛,强作镇定,她俯身抱起黑猫:“墨玉,回家了。”
她低声说,不再看那紧闭的门,抱着猫,提起空食盒,快步离开这条逼仄,潮湿而充满未知恐惧的小巷。
墨玉趴在她肩头,猫眼紧紧盯着那片刚刚发出异响的黑暗,直到巷口处的光线重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