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像下了火,无情地炙烤着黄土官道,浮土被脚步和车轮碾起,呛人的灰尘弥漫在滚烫的空气里,在汗水和泪痕交织的脸上糊成泥道子。
宋家除了小孩幸免于难,其他人的双手被麻绳死死反绑在身后,勒进皮肉,连成一串绝望的人链。
他们每走一步,手腕处都传来钻心的刺痛,赵书吏坐着那辆简朴的马车,在队伍最前面闭着眼假寐,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李里正骑着他的瘦驴,故意落在后面,与宋家人并行。
“宋老哥,”他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这路啊,长着呢!慢慢走,好好品品!前几天不是挺能耐吗?又是修墙又是看病的,风光得很嘛!怎么着?以为巴结几个穷鬼老婆子和残废人,就能在太平村立住脚了?做梦!”
他啐了一口浓痰,差点吐到踉跄的宋金秋脚边:“你们就该认命!还想着翻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修墙?给你修座金銮殿,你也住不踏实!”
宋金秋脖子上青筋暴起,被绳子捆住的手臂肌肉虬结,他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李里正,像要喷出火来:“李老抠!你个老王八蛋!使阴招害人,不得好死!”
刚骂完这句,李里正就一棍子扫在他小腿肚子上!
“啊!”宋金秋痛呼一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绳索连着的宋青阳和柳文渊被带得也歪了一下。
“当家的!”吴氏在后面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
“再敢咆哮,打断你的狗腿!”李里正恶狠狠地威胁道。
苏明华和孙氏眼中含泪,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哭声溢出来,赵氏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孩子们紧跟在大人身旁,他们的小脸煞白,嘴唇干裂起皮,宋安宇的草鞋都磨破了,小脚趾露在外面,沾满了尘土,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用袖子狠狠擦掉眼角不听话滚出来的泪珠。
更小的元冬被吴氏半抱着,小脸上全是泪痕和尘土,哭得直抽抽。
“哭什么哭!烦死了!再哭把你扔沟里喂狼!”一个差役被哭声吵得心烦,凶狠地瞪向元冬。
苏老头看得心如刀绞,又气又急,连日义诊的疲惫加上这屈辱的折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虚浮。
柳文渊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脸色蜡黄,全靠一股气撑着。
陈三罐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嘴里念叨着:“我们的墙…我的陶坯…完了…全完了…”
“看!那群人被绑着!犯啥事了这是?”路边田埂上,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
“啧啧,拖家带口的,连小娃子都绑着,造孽哦…”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摇头叹息,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疏离。
“肯定是新来的流民不老实!偷东西了还是打架了?活该!”一个路过的行商赶着马车,语气笃定又鄙夷,“穷山恶水出刁民!就得这么治!”
这些或好奇,或怜悯,或鄙夷的风凉话,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宋家人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屈辱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他们低着头,看着脚下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土路,只盼着这漫长的折磨快点结束。
李里正听着路人的议论,更加的得意,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刺眼。
太阳从头顶渐渐偏西,毒辣的阳光威力稍减,但地面的暑气蒸腾上来,依旧闷热难当。
汗水流进被绳子磨破皮的手腕伤口里,火辣辣地疼,喉咙干得冒烟,嘴唇裂开渗出血丝,却连一滴水也讨不到,孩子们蔫蔫的,哭声都变得微弱沙哑,只剩下无声的抽噎。
不知走了多久,当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意识都有些模糊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光景。
低矮的土坯房变得密集,道路也宽阔了些,隐约能听到人声嘈杂。
留下镇到了!
镇口的木栅栏门敞开着,进出的行人,挑担的小贩,赶车的农夫明显多了起来。
宋家这一行被捆绑押解的队伍,瞬间成了最扎眼的焦点。
“哟!快看!绑了一串!这是抓了江洋大盗?”有人惊呼。
“不像啊,还有女人和孩子呢!看着像一家子?”
“啧啧,连老娘们和小崽子都锁了,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儿啊?”
“听说是新落户太平村的人,不老实,想藏什么好方子自己用,不给官家!”一个似乎认识李里正的镇民大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对“刁民”的鄙薄。
“活该!敢跟官家藏私?打断腿都算轻的!”
“就是!这些外乡人,就没几个安分的!”
比路上更甚的议论声浪扑面而来,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宋家人身上。
好奇的,冷漠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
如同一场公开的凌迟。
李里正骑在驴上,腰杆挺得更直了,享受着这种被瞩目的威风。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大声对宋家人道:“都好好的走!可别又不小心冲撞了镇上的贵人!”
赵书吏也从马车上微微坐直了身体,三角眼扫过喧闹的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长这么大,第一次当“犯人”的宋安沐感觉脸上像被火烧了一样烫,她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土里。
宋安宇也是紧紧攥着娘亲的衣角,小身体微微发抖。
大人们更是屈辱地闭了闭眼,他们每个人都咬紧牙关,承受着这比烈日还更加灼人的目光洗礼。
宋老头的眼中闪过深切的悲凉和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的麻木,他们就像砧板上的鱼肉,被剥光了尊严,在这陌生的镇口任人指点议论。
队伍在无数道目光的“护送”下,像游街示众般,艰难地穿过不算长的镇街,宋家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最终,在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惨淡的橙红前,他们终于挪到了镇子中心,留下县衙所在的那条街道。
青灰色的高大围墙,紧闭的朱漆大门,门口蹲踞的石狮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威严而冰冷。
门楣上写着“留下县衙”四个黑色的大字,队伍里压抑和绝望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衙门口站着两个拄着水火棍,面无表情的衙役。
看到赵书吏押着这么一大串人过来,其中一个衙役上前一步,公事公办地问:“赵书吏?这是?”
赵书吏下了马车,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带着一丝矜持的得意:“嗯,抓了几个藐视官法,私藏秘方的刁民,劳烦通报一声,押来听候周大人发落。”
他指了指身后狼狈不堪的宋家人,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功绩”。
那衙役瞥了一眼形容枯槁,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宋家人,在看到其中竟然还有几个哭泣的孩子。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去敲侧门。
就在此时——
“吱呀——”
县衙那扇沉重,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朱漆正门,缓缓地打开了。
一个穿着湛蓝色服饰,身材瘦高却显得很精神的年轻人,手里捏着一张公文,正一边低头看着,一边大步流星地从门内跨出来。
似乎是刚办完差事,脸上还带着一丝轻松,他习惯性地抬头,目光随意地扫向门外。
下一刻,他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脸上的轻松瞬间冻结,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中的公文“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沾上了尘土。
他死死地盯着那队被捆绑着的,无比熟悉的身影,目光从最前头形容憔悴的男丁,到后面满脸泪痕,头发散乱的女眷,再到小脸煞白,眼神惊恐,哭得几乎脱力的小娃娃…
“啊?!这是怎么回事?!!”胖虎失声惊叫,那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变了调。
尖锐的嗓音划破了衙门前沉闷的空气!他的恩人们?!怎么会被绑成这样出现在这里?!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胖虎全身,紧接着是火山爆发般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