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紧挨着他,平日里的精明算计此刻全化作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安稳的极度渴望。
她低声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到了地方,咱就关起门来过日子,啥闲事也别管…”
宋金秋翻了个身,蒲扇般的大手枕在脑后,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脑子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铁矿?
那玩意儿离他太远。
他琢磨的是等报告了周大人,官府若真在那山里找到矿,总得给咱家点好处吧?
不要金子银子,就要几块好铁!
打两把锋利的犁头,一把趁手的猎叉,再给小子们打几把结实的小锄头…
他咂摸咂摸嘴,仿佛已经看到新农具在阳光下闪着光,鼾声更沉了些。
旁边的吴氏听着丈夫的鼾声,眼皮也渐渐沉重,脑子里模糊地勾勒着临安的田垄,鸡舍,菜园,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沉入梦乡。
孙氏搂着早已熟睡的女儿,望着丈夫安静的侧脸,心中一片宁静,只盼着脚下的路快点走完,好在那陌生的南地,扎下属于他们小家的根。
陈三罐离篝火稍远些,双手枕着头,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铁矿石,金石之性重镇安神?或是煅烧成灰收敛止血?好像听人提过铁矿砂…”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忍不住侧过身问身旁的苏老头:“苏大夫,您说这铁矿石,入药的话该走哪一经?是磨粉内服,还是煅淬外敷?或许…”
话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苏老头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入你个头!”他没好气地低声斥道,“你当那是朱砂雄黄呢?那是顽石!硬邦邦的死物!吃了不怕肠穿肚烂?我看你那乱吃东西的毛病又犯了!再瞎琢磨,看老夫不给你扎两针醒醒脑!”
陈三罐捂着后脑勺,委屈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躺在最左侧的柳文渊显得格外安静,他盘膝坐着,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掐算着,目光投向墨玉白日里所指的那片黑沉沉的山峦轮廓。
夜风掠过林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他耳中却仿佛化作了某种玄奥的地脉低吟。
“山势起伏如龙盘卧,墨玉大人所指,恰在龙脊背阴之处,地气沉凝,金气暗藏,莫非…莫非真是潜龙在渊之局?”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寻龙点穴之术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以往少了那一点灵犀指引。
若能勘破此局…
他枯瘦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近乎狂热的光彩,好像是看到了一条通往神算境界的崭新大道。
星河无声流转,璀璨依旧。
南方地平线上,临安的轮廓在夜色中似乎又清晰了一分,诱惑着疲惫的旅人。
然而,黑石滩下挖出的秘密,连同那深埋群山可能存在的巨大矿脉,已如一颗沉入地底的种子。
更如一份需要以性命相护,谨慎递出的情报,在宋家众人各自不同的心田深处悄然埋下。
夜露微凉,只有守夜人的身影在篝火下拉得很长。
远处,未知的临安城在黑暗中沉默,梆子声遥遥递进将军府高耸的墙垣,敲着三更天的寂寥。
城里早已陷入宵禁的死寂,唯余镇南将军府门前两尊石狮,在门檐下两盏幽暗风灯的映照里,吞吐着无声的威严。
狮目圆睁,仿佛能洞穿这沉沉的夜幕,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死寂,又迅速被浓夜吞没。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裹着寒气与尘土,在府门前稳稳停下。
车帘掀开,王校尉当先跃下,他落地后立刻转身,小心地伸手探入车厢内,紧接着萧钰逸在他的搀扶下,略显艰难地探身下车。
少年人依旧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商旅棉袍,脸色在微弱灯光下显得尤为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行动间远不如平日利落,明显在强忍着痛苦。
在他后头下来的是周正,他虽面有长途跋涉的倦色,但腰板挺直,眼神清正,只是身上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浑身带着仆仆风尘。
最后钻出来的是胖虎,他此刻缩着脖子,怀里抱着空空瘪瘪的包袱,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威严的府门。
张龙赵虎两员悍卒从车辕跳下,随即从车厢后头拖出几个被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脏布的汉子。
正是那破庙中的歹徒。
沉重的府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仿佛巨兽张开的口。
数名身着玄色劲装的亲卫如同暗影般悄然现身,沉默地牵过马匹,引着众人入内。
门内灯火骤然明亮许多,却依旧驱不散那份凝重的肃杀。
庭院深深,廊下偶有巡弋的甲士走过,步履轻捷如狸猫,目不斜视,刀鞘在行走间与甲叶发出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空气里除了秋夜的清寒,还混杂着兵器库传来的淡淡铁腥,皮革鞣制的微膻,以及远处演武场上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若有似无的汗血气息。
萧钰逸的面色因失血和伤痛显得异常憔悴,他嘴唇紧抿,但那双眸子依旧沉静锐利,努力维持着仪态。
扶着他的王校尉则像一头绷紧弦的猎豹,眼风如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暗影与光亮交界之处。
周正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努力维持着官员的体面,胖虎紧紧跟在主子身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一名亲卫上前,对周正主仆抱拳道:“周大人和这位兄弟,府中已备好客院,请二位随我来先行安顿歇息。”
周正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连忙拱手,声音带着疲惫却真诚:“有劳将军府挂怀,周某感激不尽,待安顿下来收拾一番后,定当亲自向将军叩谢!”
他深深一揖,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萧钰逸,眼中满是担忧:“萧郎君伤势沉重,还请千万保重。”
萧钰逸忍着伤痛,对周正微微颔首,声音虽弱却清晰:“只是些许小伤周大人不必挂怀,将军府周全,二位安心歇息便是。”
周正主仆走之前,胖虎还不忘躬身道谢:“多谢萧郎君!多谢王大哥!多谢这位大哥!”
谢着谢着,一声咕噜叫适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有点饿了,就想喝口热汤…”
王校尉咧嘴一笑:“热汤可够,将军府里的饭食管够!快去吃吧!”
亲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侧身引路:“二位请随我来。”
周正再次向两人投去感激的一瞥,又担忧地看了看萧钰逸的伤处。
这才带着胖虎,跟着亲卫走向另一侧的廊道,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院落之中。
萧钰逸几人穿过数重院落,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书房外。
檀木门扉紧闭,窗纸上透出稳定的昏黄光晕,在这深夜里如同一座孤岛,王校尉上前一步,屈指在门上叩了三下,轻重有序。
“进来。”门内传出一个沉厚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穿透门板。
王校尉推开门,扶着萧钰逸步入书房,一股混合着墨锭清冽,陈旧皮革微膻以及一丝极淡药草苦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内,镇南将军段震霆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他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云纹锦缎常服,却掩不住那如山岳般魁伟的身形。
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南方诸道舆图,山川河流,城郭关隘皆以精细墨线勾勒。
段震霆正凝神望着舆图的某处,一双浓眉紧锁,如同在破解一个巨大的谜局。
宽大的紫檀书案上,军报文书堆叠如山,唯有一角空着,放置着一盏油灯,跳跃的灯焰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更添几分凝重。
听到门开的声音,段震霆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如同刀劈斧凿,线条刚硬,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仿佛能穿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