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望着三人消失在暮色里,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
苏老头拿着药草经过,瞧见他脸上的担忧,意味深长道:“大人若是不放心,老朽这有安神的茶。”
“本官很好,”周正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却在火堆旁坐下后,目光不自觉地往林子里飘。
宋安宇凑到姐姐耳边,热气呵得她耳根发痒:“赌五个铜板,周大人待会儿要往林子里张望七次。”
“那我赌十个铜板,他坚持不到五次。”宋安沐刚说完,就见周正霍然起身望向林子。
两人同时叹气:“第三次。”
热汤的香气在暮色中氤氲开来,吴氏在绘声绘色讲着往事:“那会儿当家的翻墙偷枣,被看园子的狗追得蹿上树,结果裤腰带勾在树杈上。”
宋金秋急得直咳嗽:“媳妇!孩子们都在呢!说这个干嘛!”
两个小子竖着耳朵,眼睛亮得像星子:“娘,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他光着腚...”
吴氏的话被林子里一声嚎叫打断,胖虎撕心裂肺的喊声惊飞一群宿鸟:“苏大夫!救命啊苏大夫!”
一直心不在焉的周正像离弦之箭冲出,衣摆带翻了汤碗。苏老头也背起药箱健步如飞跟了出去。
宋家人呼啦啦全站了起来,白露被吓得哇哇大哭。
“抄家伙!”宋老头拎起烧火棍就往冲出屋子,宋瑞峰抓起板车上的麻绳紧随其后,女人们将孩子们护在中间,形成一道人墙。
他们刚到门外,左侧的树丛就哗啦作响,胖虎率先钻了出来,他的背上还驮着一个人。
陈三罐和宋金秋一左一右架着个人,三人身上都沾着泥浆草屑。
“快!腾块地方!”陈三罐嗓子都喊劈了,“这小子腿上挨了一箭!”
宋瑞峰急忙上前,宽厚的手掌稳稳托住胖虎背上的少年,他打眼一看,吼!是萧郎君!
少年脸色不太好,看来伤的挺严重,宋瑞峰眉头一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转头朝破屋疾走。
周正一把拽住胖虎的胳膊,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三遍,手指都在轻微发颤:“有没有伤着哪里?”
“老爷我没事!”胖虎抹了把脸上的汗,指着被宋瑞峰抱进破屋的身影,“有事的是那位。”
“没事就好。”周正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周围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他定了定神问道:“说说是怎么回事?”
胖虎想了下用词:“捡柴火碰上那二位被追,那箭嗖嗖的——”
“说重点!”
“哦哦,那个小的...”胖虎突然压低嗓门,“是萧世子!”
“萧世子?”周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了一刻钟后,他如遭雷击,一把抓住胖虎,声音都变调了,“难道是京城的那个萧钰逸?你确定没看错?”
“那哪能看错啊!”胖虎激动地比划,“去年元宵节在尚书府,萧郎君还夸您写的治河策...”
周正赶紧捂了他的嘴,左右张望后松开手,从袖中掏出宋安沐给他的蜜饯塞过去。
“给你压压惊。”
胖虎捏着蜜饯愣住了,眼圈慢慢红了起来:“老爷...”
“吃你的!”周正转身就往屋里冲,在门口被宋金秋拦住:“大人别进去添乱,苏伯正在屋里处理伤口呢。”
破屋内,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新鲜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萧钰逸被安置在临时拼凑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宋家人从板车上取来的粗布被褥,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
王校尉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粗壮的胳膊青筋暴起。
他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凉气,却仍挺直腰板,任由陈三罐为他包扎胳膊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烛火摇曳间,可以看见他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络腮胡往下淌。
“轻些!你这江湖游医...”王校尉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抽气声。
陈三罐不紧不慢地将捣碎的草药敷在伤口上,草药清新的气息暂时盖过了血腥味:“省些力气吧,校尉大人,这要是再深半寸,您这胳膊怕是要改行当独臂侠客了。”
屋外,周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三番要往里闯:“你让开!本官进去看一眼就出来!”
宋安沐拿着两个水囊经过,故意扬声道:“外公说伤者最忌惊扰。”
说完就进了屋里,独留被噎得直瞪眼的周正,他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揪住胖虎:“当真是萧世子?”
“老爷您都问八遍了。”胖虎被晃得头晕,“那通身气度,错不了!去年的元宵节…!”
“好了,不许再说了。”
破屋内突然爆发出王校尉的嚎叫声:“等会!你往老子伤口上撒的什么鬼东西?嘶…!”
陈三罐手里攥着青瓷小瓶,瓶中药粉泛着诡异的荧光绿:“校尉大人,这可是我特制的金疮药,疼是疼了点,但保证伤口七天内就能结痂。”
王校尉疼得直抽气,额头青筋暴起,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宋安沐捧着两个水囊走过来,少女手腕一翻,水囊里的灵泉水发出清越的叮咚声。
“王大人,来喝点水缓缓。”宋安沐将水囊递给他。
王校尉拿过水囊猛灌几口,突然瞪圆了眼睛:“这什么水?清甜得跟琼浆玉液似的!而且喝完之后感觉伤口的灼烧感都消了不少。”
说完他又举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最后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这是山泉水。”宋安宇从门缝里探进脑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们在一处山洞里发现的。”
一直沉默着的萧钰逸抬眼,目光如刀在姐弟俩身上刮过,宋安沐感觉后颈发毛,赶紧递上另一个水囊:“你也来喝点吧。”
少年指尖冰凉,接过水囊时与宋安沐的手一触即分,他浅抿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好喝吧?”宋安沐凑过来问道,“伤口是不是没那么疼了?”
萧钰逸不语,只是将水囊递还,他右腿上的箭杆已被苏老头截断,半截箭头还埋在血肉中。
苏老头将银刀在烛火上反复灼烧,刀尖泛着冷光,他一张老脸少见的严肃:“小子,这箭头卡在骨缝里,拔的时候能疼得你见祖宗,让三罐给你灌碗麻沸散,睡一觉就好。”
陈三罐立即从腰间褡裢里摸出个油纸包,纸包展开时里面飘出一缕幽香:“只要把这睡美人喝下去,保证你什么痛都察觉不到,一觉到天明。”
“不必。”萧钰逸拒绝喝药,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直接拔就行。”
满屋人齐齐倒抽凉气,王校尉手里的水囊啪嗒掉在地上,清水汩汩流出,宋安沐看见少年垂在床沿的手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萧钰逸已经咬住了准备好的木棍,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他朝老大夫微微点头,棕色眼瞳里凝着一抹决绝,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幼狼。
“胡闹!”苏老头银刀往案几上一拍,“这箭头带倒钩,你是要活活疼死不成?”
陈三罐表示有自己的想法,他猫腰凑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药粉拍进少年嘴里:“萧郎君对不住啦!”
“你!”萧钰逸猝不及防被呛进半口药粉,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见眼前骤然天旋地转,少年绷直的脊背随即像被抽了筋骨般软下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宋安沐错愕的脸。
屋外,正扒着门缝的周正听到动静,差点一头栽进来,奈何有宋金秋强力的手臂拦着,他只能扯着嗓子喊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就一点安眠散而已,死不了人的,”苏老头淡定地挽起袖子,“瑞峰,过来按住他的腿。
宋瑞峰赶紧过去帮忙,看着萧钰逸苍白的脸,心里挺不是滋味,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小子时,他多么精神,现在却蔫巴巴地躺在这里。
苏老头没有犹豫,一气呵成地剜出箭头,被堵住的黑血汩汩涌出,陈三罐递上捣好的草药。
“完事儿,”他擦了擦手,“今晚守着点,看他发不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