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前的大树底下,油锅在滋滋作响,宋瑞峰握着长柄笊篱翻动油锅里的小鱼,金黄的油沫子溅在粗布围裙上。
旁边宋青阳正往竹筐里码放洗好的薄荷叶,宋金秋扯着嗓子朝人群吆喝:“现炸的河鲜嘞!三文钱一包!”
吴氏坐在榆木条凳上数铜板,脚边竹筐里已经堆了小半筐钱串子,她伸手拦住个想多拿糖葫芦的半大孩子:“小郎君仔细竹签子扎嘴,两文钱一根,童叟无欺。”
驿丞周显忠揣着袖子站在驿站门槛上看热闹,花白胡子跟着笑纹一抖一抖。
捧着陶碗喝薄荷水的张大山喉结上下滚动:“这宋家小姑娘调的薄荷水是真够劲儿,一天喝几碗都不觉腻。”
王大柱蹲在旁边啃炸鱼尾,含混应着:“比前日那拨南迁的强,那家孩子还差点烧了马棚。”
宋瑞峰笑着往竹筒塞木塞,发梢滴下的汗珠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圆点。
系素色布头巾的妇人牵着孩子过来,铜板落进陶罐发出清脆响声:“给我来两筒薄荷水。”
“娘!我还要那个红果果!”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指着苏明华面前的草靶子。
马厩的老马又打了个响鼻,赵氏踮脚把最后一匾山楂干摞上板车,板车发出吱呀的声响。
孙氏抱着白露在门槛边来回踱步,小姑娘的眼泪把前襟洇湿了一片。
“糖葫芦都给吃了,怎的还哭?”孙氏用袖子给女儿擦脸,糖渣黏在袖口上。
白露抽抽搭搭地指向河滩方向,手里的竹签差点戳到孙氏的下巴。
赵氏拍着衣襟上的山楂屑走过来:“小祖宗哎,河滩乱石多,你摔了碰了可怎生是好?”
她顺手把板车上散落的麻绳绕成圈:“哥哥姐姐很快就会回来了,咱们猜猜他们会带什么回来好不好?”
白露的哭声小了些,脚上的虎头鞋却还在踢蹬,孙氏把她往上颠了颠:“你大伯娘昨儿还说要教你编蚂蚱,现下她正在灶房…”
还没说完,小姑娘就挣着要下地,沾着糖渣的手往赵氏衣角上抓。
“瞧瞧这爪子!”赵氏捏住她手腕,从怀里摸出块粗布帕子,“你二伯砍了点芦苇回来,咱们去扎小风车可好?”
白露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却亮了起来,孙氏趁势把她重新抱了起来。
此刻河边柳荫下,宋老头蹲在河滩边翻着湿泥,指节粗大的手掌里躺着几枚青壳田螺。
元冬和元序提着竹篮追着跑,沾着泥巴的裤脚早被狗尾巴草刮花了边。
“当心脚下!”苏老头突然拽住要往荆棘丛里钻的元序。
宋安宇正踮脚够树上的野枇杷,他扭头问道:“外公,那丛开紫花的能摘吗?”
他鼻尖沾着几点黄花粉,手里竹竿上还挂着半片蜘蛛网,苏老头眯眼瞧了瞧:“那是夏枯草,采些花穗回去晒干了,喉咙疼泡水喝最好。”
河岸边忽然传来哗啦水响,宋安沐提着裙摆站在浅滩里,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星子的小腿。
她手里握着根细竹枝,正轻轻拨开浮萍:“爷爷快看!这里有好多水芹!”
竹枝挑起一簇嫩生生的绿叶,根须上还挂着晶亮的水珠。
“慢着点摘,留些根明年还能长。”宋老头用草绳把田螺串成串,转头看见苏老头举着木铲往土丘上爬:“老苏头你当心闪了腰!”
“这可是好东西!”苏老头抖着手里的野茼蒿,叶片背面泛着银光:“配上薄荷叶熬水,专治暑气上头。”
宋安沐蹲下身扒拉腐叶土,腐殖质的潮气混着薄荷的清凉直往鼻子里钻。
指尖忽然触到块硬物,她拨开层层叠叠的野苋菜,半片灰布衣角从草叶间露出来。
顺着布料往下摸,温热触感吓得她缩回手,是人的体温!
“爷爷!外公!”她嗓子发紧,野茼蒿茎杆在掌心掐出青汁。
听到孙女声音的不对,宋老头扔下田螺串大步赶来,鞋底碾碎几颗熟透的野草莓。
苏老头抖着手里的药锄,白胡子被河风吹得乱飞,拨开最后一丛鸭跖草。
蜷缩在腐叶堆里的人露出全貌,三十来岁的汉子,头巾歪在耳畔,脚边还散落着几个裂开的陶器。
“这不是...”看着那人的面容,宋安沐想起来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摆摊时,那个在混乱中还要跟她买小吃的货郎吗?
苏老头已经给那人搭上了脉,枯树皮似的手指在汉子腕间游走:“脉象浮滑,舌苔发青。”
他凑近汉子嘴边嗅了嗅,脸色突然骤变:“安沐,快摘些车前草来!要带根的那种!”
抱着刚采的野枇杷跑来的宋安宇见状,立刻扔了果子去扯车前草,还好之前外公有介绍过。
宋老头解下汗巾浸了河水,正要给汉子擦脸,被苏老头一把拦住:“别碰他嘴周!这是中了钩吻的毒!”
河滩上顿时乱作一团,元冬抱着装满桑葚的竹篮呆立不动,元序攥着宋安沐的衣角直哆嗦。
苏老头从药篓里翻出甘草塞进汉子齿间,转头看见宋安宇捧着带泥的车前草,连声催促:“捣碎了挤汁!快!”
“他筐子里有陶器。”宋安沐突然指着草丛,半截竹筐斜插在泥地里,里面还完好地躺着几个青釉小瓮。
宋老头抄起个陶器舀来河水,苏老头将挤出的草汁兑着水灌进汉子喉咙。
河风卷着柳絮扑在汉子脸上,他喉结突然滚动两下,哇地吐出一滩黄水。
宋安沐别过头,看见碎陶片间滚着几颗红艳艳的野果,表皮还带着齿痕。
“贪嘴的老饕!”苏老头用树枝拨弄那野果,冷笑一声:“这是蛇莓的近亲,我们叫它鬼灯笼。看着喜人吃两口就能要命。”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出两粒黑药丸塞进汉子嘴里。
日头西斜时,货郎终于睁开眼,最先入目的是晃动的柳枝,然后是四五张神色各异的脸。
他想撑起身子,被苏老头按住了肩膀:“躺着别动,你刚把半条命丢在阎王殿。”
“我...我的陶器...”他嗓音沙哑得像磨砂,目光扫过碎成片的青釉陶器,痛心地闭了闭眼。
宋安沐递过水囊,他咕咚喝了两口突然僵住,盯着苏老头腰间的药囊恍然大悟:“您是大夫!难怪...”
“难怪什么?”苏老头正在碾药,闻言瞪起眼睛:“难怪你吃毒草没死成?”
他甩手把药渣扔进河里:“算你命大,这鬼灯笼混着野薄荷吃,毒性减了三分。要单吃那红果子,这会儿我们都该给你挖坑了。”
货郎讪笑着挠头,头巾滑到颈后:“我姓陈,行三,大伙儿都叫我陈三罐。”
他说着摸向腰间,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前日收的崖蜜,各位救命之恩...”
话还没说完,人就又开始干呕起来。
宋安宇蹲在碎陶片堆里扒拉,举起个完好的小陶炉:“这个没碎。”
炉身上还粘着片枯叶,炉膛里结着厚厚的糖垢,陈三罐眼睛一亮:“小兄弟好眼力!这是前朝样式的风炉,最适...”
“最适合熬薄荷膏。”苏老头突然插话,他捏着片薄荷叶在指间搓了搓:“你这炉子糖垢太厚,得用皂角水煮。”
河面泛起金红波纹,一行人簇拥着陈三罐往回走,宋安沐提着装水芹的竹篮,听那货郎絮叨:“再往南走五十里有片野栗林,那栗子比拇指盖还大,吃起来可香了。”
他突然打了个喷嚏,苏老头往他后颈糊了把薄荷膏,凉得他直缩脖子。
驿站青瓦上飘着炊烟,赵氏的大嗓门顺着风飘来:“死老头子!摘个野菜要摘到日头落山...”
话音戛然而止,她瞪着多出来的灰衣汉子,手里的铜钱不小心撒了一地,收摊的几人忙扑到地上到处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