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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灵不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清宁引


    虽不闻边野号角声, 澧都城内也是生了些许细微的变化,空妇或得优待,白丁知强魄……身处战时, 铁蹄也就可远可近。


    朝廷即是天秤的中轴,当其令下, 民间祈福, 万众聚心, 助吾军威,莫敢不从。


    于是,各杂劳作一时止歇, 移重于此, 贩边天灯骨架和纸都在顷刻间售卖一空, 被定于夜暮正时齐燃升以表诚意,来往之人也皆是神情肃穆似信徒。


    或许这些都是不及,将起的、难以窥得的宫中之景。


    昭王亲率, 百官加仪, 静焚祷告,请止暖乐, 请战烽火。


    然而, 这都与此刻暂不相关。


    司马厝在旁阶负手而立,冷眼观着侯府院内的这场逼供。


    虽在光天化日, 手段也依旧是极为残忍的, 已不知维持了多久。


    贺凛的手中还捏着一根三折的刮刃钢鞭,他手腕急动时, 那鞭子就一提一落抽在庭中央被束缚住的那人腹部与后背之上, 抽破了衣衫钻进皮肉中。带出碎肉血溅之时,其口中发出的嘶吼声哑得迟钝, 而又忽时尖锐如芒刺入耳内。


    “最后再问你一次,与你交接的线人是谁,目的何在?”司马厝的视线在地上那烂掉的铜傩面具上停顿片刻,他而后抬手,制止了贺凛的动作。


    察舫陵暗点近来诸多异动,既然其为昭王的手中刀,那就不可不重,哪怕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可成为引撼全局的偏差。


    那人饱经折磨后似乎终于有了些动摇,他艰难地动了动眼珠,嘴唇被极力牵扯着微动,却根本就发不出任何能被听清的声音来,只有“呃啊……”的寥寥模糊字语。


    司马厝眸光微动,令贺凛继续审问,并唤时泾过来对着那人的口型尽数加以记录下来,容后细观。


    他随即转身,提步入了里苑。


    值日光微醺,棠梅微掩住了一角屋檐,横枝又斜斜地倾盖在墙外,而散瓣落到回廊下,在一人发上打着旋,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副淡雅的水墨画。


    “咔嚓——”是司马厝过经时随手折断一根树枝,声响惊动了那只打着呵欠似的懒鹦鹉,它扬威似的昂了昂脑袋,终还是敢怒不敢言。


    云卿安转眼看向他时,清浅含笑,竟似画卷陡然鲜活过来了般,道:“问出什么来了?”


    司马厝行到他身侧,将梅枝递过去,道:“难说,我让时泾都先记着,等下你看看能不能找出点有用的讯息。”


    口风严紧难探,借着久虔先前所留嘱才勉强寻了些门道,解开暗语转译出来也需要一点时间。


    云卿安轻应了声,又道:“刑部那边连日加快核程,对张从顺一事的驳发重审已经出了结果,倒是没有让我意外。两造越诉,告者遭笞五十,生事者杖百,因判定罪因为受他人教唆而被减责,得以发边远。”


    无论如何都是两方交涉相妥协得来的,到了这般地步,也不见得谁就真的能得什么好。


    “他们这是打定主意要对诬告一事避而不谈,轻飘揭掉,不过也是,收赎或者发配驻军为奴的代价不好承担。”司马厝说,“张从顺果真是要废了。”


    云卿安沉吟少顷,说:“可这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他好歹也是士阀出身,无论是立功还是犯罪,都要被移送文书记档,好好的阀阅上有了这样的污点,不说用来兴耀门楣,就连往功拿不拿得出手都成了问题,今后张从顺就是对此藏着掖着,也再不能安稳。”


    阀阅即是唯有靠铁与血才能换来的荣耀,武侍出身之人,有大半辈子都是为了这个玩命。


    虽借着祖上的光,张从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其中有多么的不容易,恐怕也就只他自己清楚,重重跌下却是轻而易举。


    司马厝语气平淡地说:“今时不同于往日,无怪得有的是人说摊上了什么样的时势,也就落得了什么样的命。”


    闻言,云卿安抬手在司马厝的腰侧刮了刮,仰脸正视着他,说:“你也这么认为?”


    “我虽不这么认为,却也承认这确实是有着几分道理。”司马厝挨着他在廊边栏台坐下,接着道,“若在以往,唯军功方可授爵,。就算是号称以‘耕读传家’的平郡文杰大户,也都因为无军功而不受待见,不管家族传承了几十代,就算是高阳子裔或者上古贤王之后,也都不可能弄两木头柱子放家门口当作排面。”


    [1]儒生无阀阅,所能不能任剧,故陋于选举,佚于朝廷。可见一斑。


    “就因着这彰优显贵的,人逢也都不吝啬于给点薄面,就算犯事也哪有那么容易倒?不然当年我爹也没那气焰,也没我敢在全京都的横……”司马厝说着话语戛然一顿,他忙侧过脸去瞧身边的云卿安。


    云卿安笑凝着他,目光里似乎带了几分促狭,道:“总兵说的是。”


    司马厝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一刹,却感云卿安将脸缓缓凑近他的耳边,而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的意思,气息渐浓,声音温徐。


    “为之夫人,与有荣焉。”


    云卿安果如预地看到了司马厝泛红的耳尖,停留着盯了一会,后才正色道:“只是在各种功勋中,唯有战功是最难得的,而且王朝不会一直打打杀杀下去,那就总要在其他方面多留给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再者,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你说的没错,确是如此。无论是何种势力的一再膨胀,都必然引起权者的警惕和打压。”司马厝定了定神,道,“因此便有了以嘉先圣之道,宣招四方之士为名,论文德行褒。”


    “彼时的颜道为,说出的一席话可不比真刀真枪的份量低。只是真正的有才文士又能有几个?大多是靠广结朋党树出来的假清高,又恰恰是为了功利和官位。”


    矛盾就此而出,各看不顺。


    云卿安轻蹙了眉,道:“若是没有了尚武的优处,又该如何保证自身地位的长盛不衰?当名头成了虚衔,锦绣荣华或就一夕间成了云烟,无远忧则近患加。”


    司马厝说:“遇战则无暇分顾其他,就像我爹,都还来不及考虑到那一步就先行归了西,马革裹尸一了百了,不管怎样他也算得上是省了不少周折绸缪的麻烦。”


    云卿安抬眸,道:“可你父亲和你,都是个例外。”


    无论所选通途为何,都相差无多。起点为对自身能耐和本事的掂量,终点为对利益得失的考量,而能坦然无畏地走上去,哪怕是中道失足一无所有,也都洒脱不计。


    这从来就不是他们为了自己所走上的路,眼前是风沙弥漫,只有擦亮刀枪寒光才能堪堪映照出遥远的身后,那里是一片太平与安康。


    司马厝不知是何滋味地低笑了声,对此未置可否。


    云卿安眸光微凝,道:“折戟沉沙,故引反思。积极出仕有利有弊,可得尊表,但谁明面上跟政权捆得越紧,覆灭得或许也就越快,而想要更进一步,会是场不小的赌局。”


    司马厝说:“狡兔尚且有三窟,更何况是人。分势落注,或总有一支可保无虞,不至于全盘皆输。”


    “这样一来,暂避风头以免提前惹祸上身,倒是显得高明许多。”云卿安似有所思,慢条斯理道,“我若是没有记错,薛屿阔的伤退可是正赶上了巧时。”


    加征大将军得爵后却很长一段时间再难高进,随后虽处高位却实权大减的,薛迈?而当年的土司之乱是他亲自领军前往平定的,与云卿安还存了这一层的关联。


    司马厝蓦地直起身,心下一沉。


    静寂未久,廊上斜枝被风吹得轻轻偏了下,露出的,不知是日籁或阴影。虎皮鹦鹉仍在上边搔首弄姿,却让人只想移过眼去。


    云卿安敛去了脸上些许复杂的神色,从司马厝后背伸手环抱上他的腰,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所言不为私怨,也并非空穴来风。”


    “卿安,你想说什么?”


    “对于钩镰刀,总兵断不会陌生。”云卿安回忆着道,“薛小公爷曾领我去的那处京外曲亭水榭,小厮忙碌收拾的武器当中赫然有之,新用而非空置,扩充武备的痕迹可窥。这本不算什么罪事,却都被有意地隐瞒了下来,我能偶得发现也是意外。”


    司马厝自是明晓。


    在作战尤其是对付水匪、海盗中经常都会用到钩镰刀,以结阵作战,钩割匪贼的四肢和首级最为合适,杀伤之力可见,屡试不爽。


    说是剿匪,但这样做的用途可不止单纯为民除害而收拢人心这点,于麾下战力军备都是一次次实打实的磨练与提升。


    若真的身退,薛迈又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为韬光养晦,而又藏下了何种目的,在隐隐筹划着何事?


    “况且,以他与张从顺那素来的亲厚关系,他何至于在此案一反常态,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却还要出面落井下石地加踩上一脚。”云卿安讥讽道,“对于相扶提携的旧部可以是惺惺相惜,但也可以是冷刀相向,这些情分或许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些有害有毒的小仁小爱而已,微不足道。”


    司马厝没有吭声,也知云卿安所说的都是事实,却更平添纠结。


    他被拥得越紧,直至颈后传来温凉之感,又听见云卿安柔声道:“我知道你在顾忌着什么,不用急于下定论,我总是在等你的。”


    无论什么情况,都愿共同面对。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率先打破僵局。


    时泾急冲冲跑过来时,猛地意识到不对想要及时刹住,转身往回退,却听司马厝的一声冷喝“过来”,他忙又硬着头皮上前去。


    司马厝没跟时泾多废话,只让他把文纸呈过去给云卿安过目。


    云卿安抬手接过先行略阅,看着其上的一个名字,不大确定地道:“徐聿?”


    时泾认真应道:“的确是他。此人便为舫陵的其中一位渡人,但是他接触这个的时间不长,所知的东西应该不多,一旦联系有了异常,他们的接头地点、地道入口也都会随之改变,但也总归是有了些许线索,或可就此加以追踪。”


    “那便以逮捕东厂叛徒的由头搜查下去,活要见人,死要毁尸。他们这回的动静闹得不小却极为谨慎,但恐怕不是要杀人那么简单。想必昭王已经下了很重的命令,这便坐不住了么?”


    云卿安自嘲一笑,越看下去神情却又严肃了几分,冷声说,“总兵,借你的人予我一用。”


    敏锐地觉察到不寻常的意味,司马厝二话不说地应下,吩咐说:“时泾,把贺凛他们全部都叫过来。”


    候时沉凝,将近暮的那一刹阳晖恰好是最刺目的,像是近于枯萎的璀璨,抬头却能见除尽云雾的阴翳,横陈在宫城内外,吞吐了不知几何。


    待至,云卿安用沉静如古井的目光扫视众人一圈,尽管谁也不知要发生什么,但都感受得到一场临渊的压抑,就宛如乌云后翻滚的雨珠随时都有可能倾盆砸下。


    留以交待布置的时间不多了,对于一场终要收尾的权力博弈,云掌印显然最有发言权。


    “贺凛,去将京营底下所有剩余的卫队都秘密调集于一处,盔甲加身,刀剑配齐,随时待命。”


    “时泾,带着我的印信前往厂署,用尽一切力量打通与宫里边的联络,务必确认两端的通讯顺畅。”


    “还有你,去带人盯住这本名册里边所有官员的动向,并随时监视舫陵下一步的异举,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告给总兵……”


    有人稍作迟疑,却见同云卿安并排而立的司马厝望过来的眼神冰寒,而他说出的话是不可置疑,“皆听凭云掌印差遣,无须我作首肯。”


    一道道命令被有条不紊地发布下去,宛若整个潜伏的巨轮,开始飞快而有序地转动起来。


    云卿安的语速极快,末了才得以微微停顿,隐于袖下发凉僵硬的手忽被温暖紧紧包裹住了。


    他转脸朝司马厝扯出一个笑,平静道:“所谓宫夜战祈,确实是听起来很不错的幌子,不仅能堂而皇之地把人都引到宫里去,还能把可用以拒绝的理由都堵死。”


    他该是要入宫了。


    无形的逼迫最为压人,事情早就传到民间中去,顺应才是众望所归,逆拒即是诸多不容,虽明知昭王这是在为了下一步的动作铺路。


    明里暗里的针锋相对早已不计来回,持续到现在,哪怕是成王败寇也总得有个结果。脚踩着的这方皇土左右不过为当诛的囚下阶或是登天的封皇梯,站不站得稳作另说。


    无可阻止。


    司马厝攥紧了云卿安的手,恰交握放于胸前的位置,借着将离的明晖将彼此的面容神色都端详得一清二楚,或多或少相互都烙印下了本属自己的痕迹。


    “袁赣所领,厂下番众,都留与总兵支配。”在这关头,云卿安仍是选择把能用的力量分了出去。


    司马厝皱了眉,对此并不同意,却听云卿安坚持道:“你会比我更需要。皇殿之中有太多可顾及的,而会在宫外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才是最为关键,这也是对方敢于兴动的底气所在,兵行险招图的是个出其不意,而究竟为一锤定音还是功败垂成,这得靠总兵你来更改和确定。”


    全付信任,踏实却也难免担心。


    “但对我而言,这些都不是被首要考虑的。”云卿安又如往时一样弯了弯眉眼,正视着司马厝说,“因托付于你,即是我所能做下的最无误的决断。”


    字字句句皆出肺腑,绕过了沉沉宫阙,浮浮烟烬,犹是清冽共赤诚撞进心底。


    司马厝垂眸,视线在云卿安的指间停留良久。


    曾记“俗娶先以金同心指环为聘”,又称为“约指”,有约束、禁戒之意,以定此人此生。


    故他早前特嘱打制结对,现欲为其戴上,又恐无良辰吉时而显太草率仓促,难表庄重。


    所制经深思久,卿安会喜欢的。


    他后只是道一句。


    “黄历已落尘,何时作新翻?”


    第92章 隔碎幕


    所谓的更迭取代也不过发生在短短的时间内。当数不尽的天灯被点燃徐徐升起, 被灼明的不仅仅是黑沉的夜色,黎民皆为其下信者,而无人知, 通坦的华幕一旦彻底碎裂开来,显出的是多少滞涩不堪的虚荣。


    宫中今夜明显是加强了戒备, 若非有着司礼监的便利, 要把消息传出来都极其不容易, 可就是从现下所能知道的寥寥字句,也能推知其间情况之抑。


    虽少敢缺席,整个外殿中场却肃穆得似乎是静若无人, 屏息凝神若此。昭王仍是位于众人上首, 所着已是不复以往的服饰, 单只是装束细小的差异也可见是今非昔比,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亦若有变化,所言之声沉沉。


    “本王之上, 为乾坤日月朗朗, 本王之下,为数载生民攘攘。今奉众意, 亲率诸官, 夜祈于宫墙之内,只为求我大乾和平昌顺, 战定清乱。”


    众官忙目不斜视, 纷纷躬身跟着行礼,云卿安则是象征性地跟随作下表示, 好整以暇。就算任谁也知道此非真正的目的, 却只能静静候着。


    近乎霸道的灯火投射,在此时竟也无法将昭王深眸所隐窥探出一二, 但他显然是不打算再把其中的欲意和野心继续遮掩,该要放到明面之上来了。


    果然,话语转折之时即起惊浪,令人闻则面色一变。


    “而观民愈艰,繁庶空许,始于平庸之君,碌碌无为,恶于奸宦唆使以致昏聩不明、冥顽无道……”他竟是当堂直接控诉君主之过,非单只出言驳斥,随着他话语落下,罗列着元璟帝多条恶行劣迹的罄书被宫人早有准备地分发下去以供众官观阅。


    云卿安见此先是神色平静,任凭其下诸多波澜。


    所书确实不失为真。兴办宫室,劳民伤财,暴虐掠民……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多,而只要在位者一天不更改,其永远不可能会出现在史册之中。


    下列众人之中,倒吸凉气的声音不乏,有人观之大怒,却并非怒于罄书上所陈述的事,而是挺直了腰板子来大骂昭王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出言诋毁圣上,是为大不敬。


    “本王何曾对皇上加以污蔑诋毁?所呈皆为条条事实,板上钉钉,本王又何曾枉法造次愧对于国律?今时不得已而为,并无对权冒犯之心僭越之意,不过是因天命所归,民之所向。”昭王却是不疾不徐,振振有词道,“为正明理,故而本王义不容辞,愿倾极,步皇巅。”


    他用着最直白的方式,残忍又血腥地剥开在皇权之下用来伪装的表皮,污秽丑陋狰狞。


    其实他的心也高高提着,但当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蛰伏多年仅有这一次机会,皇位在前,可掌握万民生杀予夺之势,迫俯首叩拜,不成功便成仁。


    上位若有一个正当有名的理由便可更减争议,多受拥护,所作所为,皆为契机,皆为造势。大义凛然的样子,装一下谁不会?


    只是当怨愤通通都堆积到了一个临界点上之时,一些浮影早就摇摇欲坠,更换不失为解机,可又凭什么对此定下选择,谁能确定昭王有这个能耐,有这个担承所谓天义的资格?说的好听而已,就他配么?


    见已适时,云卿安缓缓行出几步,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他往上方看去时目光不退不避,勾唇冷笑道:“敢问殿下,一未能止暴止杀,二未能除陈积弊,三未能功于民益。何得恣意以就明义自居,又将凭何担之?”


    隔绝开来的,也就依着这同一片的沉穹堪堪共通,攀爬上的,是钝钝的翻腾喧嚣。


    源源不断地有消息从宫中传出,在外府整理汇报的人是一刻也都不敢松懈下来,所处是极度的精神紧绷。


    袁赣唤来的一名随役正提笔分析着那些陈杂繁琐的消息,一抬眼便见司马厝朝他盯过来,目光急切,他不由得淌出了汗。


    “你起开,我来。”


    司马厝亲自替代了那番子的位置,用极快的速度在纸上标记着自每时每刻传来的各类信报。


    那是云卿安正面对着的情局,难免为之紧张,可他再如何都必须要使自己保持充分的冷静,哪怕是一丝的思绪不稳也可能造成极重的失误。


    “爷,那些个疑似为舫陵暗点之处已然全都人去一空,外城门已关闭,正令人在城中加快搜寻的动作。”时泾已是出了满身的汗,下马之时随手将马绳一甩,他都来不及缓上一口气就忙飞奔进来。


    司马厝神色微凝,道:“传我令下去,不必再继续搜寻。此外,御门守城之人是谁?”


    既已至此,对方定然是早已收到了风声,想必这回已经撤手,再搜下去也是白做无用之功。只是他们究竟有没有得手,又在暗中操控了几何犹未可知。


    “郭校尉。”时泾快速地道。


    “郭淮晋?”仅短短一瞬,司马厝即反应过来,吩咐道,“暗杀其附属近尉,以赵远枫诸人取而代之,注意勿要打草惊蛇。”


    初时昭王刚进澧都,前往相迎得极为殷切的人中赫然就有郭淮晋,东厂给出的名册对此便有所记录,他及其亲信自是昭王的人,故而必行控制。


    时泾忙不迭地点头,对于司马厝的决断,他向来是全力执行而无有半分质疑,当即便又快步冲出,驾马驰奔而去。


    袁赣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向司马厝告道:“方才在康泰大街的暗路岔口拦下了一辆不大显眼的马车,其所行为出离的方向,据察内为刑官汤颍之家眷数人,这恐是昭王所属直系官员为自己留下的退路。”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一不留神就容易对此错过,可袁赣却是立马就感到不对劲,这几乎是他在东厂之下练就出来的敏锐本能。


    司马厝果断道:“立即加强对通城各道路口的严密监管,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借此空隙出城,一旦发现就一律将其抓起来。”


    “从侯爷令,断不有失。”袁赣领命,抬手示下,便有几名役从在眨眼之间转身消失不见,他仍是异常严肃准备着随时待命。


    随着局面变得越发错综复杂,渐到了几乎环环可见异常凶险杀机的地步。随后又有几人陆续回禀,司马厝同样是以极快的速度作出判断并下达命令,领命之人甚至都来不及多思考一下,无形之中已然唯他马首是瞻。


    袁赣在这时候不由得心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来,一种莫名的信服。


    侯爷与督主两人,在某些方面简直如出一辙,沉静果断的时候显得并无多少人情味,而让人永远看不出他们的内心深处究竟藏了多少惊人的思量,可这又显得这般的理所当然,似乎本就该如此。


    双方就这样在宫墙内外遥遥相扶相望,互为后盾共同进退,甚至都不用多余的沟通,就能够以一种无声的默契成为彼此最亲密无间的臂膀。


    待暂时安排完一批事情,司马厝这才得空抬眼看向袁赣,凝重道:“你们掌印先前可还有留下过什么命令?关于官属亲眷。”


    与此同时,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的心上浮起。于昭王而言,只要将对党下众的软肋拿捏住,便能最大限度地谋求掌控。若是因此陷入劣势,该如之何?


    袁赣思索了会,道:“侯爷大可放心,掌印向来谨慎,对于所属官员信息的处理更是如此,未曾有泄露半分。”


    “那就好。”司马厝稍缓了神色,看他始终崩如急弦,又道一声,“多亏了你们的高效,有劳。”


    袁赣微显怔愣,颔首回说:“职责本分,全赖掌印提携,得用就好。”


    “是啊,卿安的人。”司马厝的脸上不经意地浮起一抹笑意,直至随后缓缓消散。


    而此刻的澧都城内,点燃天灯的妇叟青年,老翁老妪们都忍不住对着眼前这一副亮彻天际的盛幕发出最由衷的感叹。那将会到达如何不可一世的境地,可凌绝顶,俯视万众又能如何?乘着凉凉的夜风,通往的却不知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了,似乎只要一直往上走,往上升就是正确的。而有的飘灯在半空残破开来,意图在降落之时寻找一栖之处都已经是再难以做到,谁又是究竟是不是无可奈何?


    也许有城民会感觉到今夜气氛莫名的压抑,也会为了尚未到达规定时辰,而城门却已早早地关闭感到纳闷,疑惑那乱窜的行卫兵马又意味着什么,但这与他们皆无多大的关系。他们更关心的是明日旭阳初升之时,集市上的热闹与否,菜贩是否能得一个好买卖,而不会知道的是,他们遥遥不可及的皇宫之中以及现下所处的皇城之内,都即将陷于一片水深火热。


    至于无人窥见的暗道里,傩面忽然现出的寒光如清风般飘然带过,惟在地面上落下一行暗红的血迹,明暗交替间勾勒出一幅诡魅至极的画卷。他们都知道对敌人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的道理,也充分地明白该在什么时候把敌人的退路彻底堵死。


    不同的地点,一样的残酷。


    温热的液体洒下时会让人容易产生一种天降暖雨的错觉,那却泛着浓浓的腥味。正好有偶过城楼的百姓觉察到了异样,仰头喊了一声,“哪个没教养的乱扔臭鸡蛋……”


    话音却是戛然而止。


    穿着兵盔的营卫在阴影中如若无事地抽出带血的匕首和刺刀,经过重新的布置伪装,现场仍是一片太平。没有大张旗鼓的打杀,有的只是更为简单凶狠。


    而那些在不久之前仍在展望光明未来的郭校尉心腹,视线被定格在了最后的一抹刀光之上,在迫近日升那一刻便会彻底消亡。


    是一切都如未曾发生过。


    第93章 争锋意


    而在司马厝有条不紊地控局, 使一切都朝着有序的方向发展的时候,身处漩涡正中的云卿安更是严阵以待。


    皇宫殿阙各处都在同一时刻被紧密地封锁起来,厚重的侧门关闭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如若是能够敲在人的心头之上。这座明堂般雄伟的牢笼在这一刻彻底显露了原本的特性, 把身处其中每一位朝官的后路都死死堵住。像是不光彩的事情,还是要放在隐蔽处的通明之中, 他们皆对此心照不宣。


    现下的情形显得是愈发的压抑, 官袍肘腋之间未曾流动的凝压, 亦如同在日复一日皇权侵淫之下早已枯朽不化的壁观宏形。昭王的脸色极为阴沉,却又隐隐可从上窥见几乎快要跳动而出的兴奋,在那些将会称臣的官员面前, 与云卿安两相对峙。


    “凭何担之?左有豹房昏君当道, 冷血不仁, 右有掌印弄权为势,假仁假义。本王自认较之不及,堪堪能立而已。”昭王玩味似地讽道, 目光闪过一抹厉色, “成王败寇,能者故上, 云掌印可是认同?”


    静寂片刻, 云卿安只是缓缓说出四个字:“却之不恭。”


    从最初觉察到太宁藩王收支有异开始,他便在着手对此调查暗访, 至从王府卫队权限恢复, 其反心早已是昭然若揭。可哪怕是回京后加强了警惕戒备,从各处寻求破势之机, 可昭王不知已经对此筹谋了多少年, 渗透进入的爪牙何其牢固,又怎是短短的时日就可以被拔除清理掉的?


    这也就毫无意外的, 在与之彻底刀锋相见的时候,巨浪喧嚣彻底漫卷了这庄严无比的宫殿,血流会在这陈化的苑墙涂上新鲜的色彩。


    惶然跪着的百官们俱不敢言语,冷汗自身上不受控制地涔涔流出,有的人在不自觉地回头望时却已是什么也无。局势轮不到他们行中庸之道,前一选错就是万劫不复,而今也唯有暗暗祈祷。


    宫墙内外已全是两副境地,各不相知,难见的硝烟隔绝了战场,战卷被撕裂成了两半。


    当从袁赣口中得知与宫里的消息联络完全断绝之时,司马厝不由得眉头一锁,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是否能再搭上其他的渠道?”


    也不知卿安现在如何了。


    袁赣无奈地摇头,说:“是被刻意封锁了消息,眼线和探子再多恐怕也都无济于事。侯爷还请稍安勿躁,掌印定能周旋应对。”


    这样的情况属实有点让人始料未及,以司礼监对皇宫的掌握,若称一则无有敢称二,毕竟那可是渗透已久,可为何此次断联会来得这般猝不及防且难以招架?若是昭王,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大的能耐?


    袁赣越想,心里也越忍不住对此担忧,一种隐隐的不安渐渐浮现,可他并不敢在司马厝的面前多表现出来。


    司马厝还待再问,却被一道忽传来的声音打断。


    “爷,出事了!城门口那边……”时泾再次匆忙回来向司马厝禀告的时候,神色比之先前要更慌张得多,而他随后所言更是令人心惊。


    对方由暗杀转为明杀竟然是快得毫无预兆,没有任何同情心地将尖刀对向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们,而这次,十夜绝陵之人是出奇一致地放下了他们隐于黑暗中常备的傩面具。恰巧的是,发生时机与地点都极为敏感,赫然就是外城内的门口。


    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谁也不大清楚。


    过路的老伯突然被身边的人啐了一口唾沫,气不过才拉长了脖子想要回骂几句,却被挥过来的利刃割断了咽喉。放完天灯回来走走停停的妇女在路边,低头正想要擦一擦绣花鞋上的泥,却被路过的大汉撞了一下,正想要扯着嗓子控诉几句……或许仅仅是一场民众之间不起眼的争执就成了最初的导火线,恰巧给了其间隐藏的凶歹之徒合适的契机。


    “速去通知赵远枫等人,严密监查在城外附近之人,但凡发现有意逼近城门者,一律以羌戎奸细之名拿下,对反抗之人,则就地格杀勿论!”司马厝眼神微凛,声音冰寒。


    “是!”时泾直到听到司马厝的命令,才稍微心定,他实没有能够在错乱的局势当中始终保持淡定的能力。


    司马厝不自觉地扣紧指节。


    城门之事是个不良的征兆,这意味着什么,司马厝对此稍加推断也就能窥出个大概来。兵力武暴是夺权当中必不可少的,而昭王暗中蓄养亡命,招买的私兵到了现在必定会派上用场,那就必须要为进京创造一个机会,今夜他们十有八九就伪装聚集地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外围驻扎着,随时都准备冲进城门,以杀定局。


    而他,绝不能顺其意。军力的动用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以对付羌戎奸细的由头再合适不过。


    “把贺凛召回来,营部余者五百都先随我动身一同往城,诛杀作乱奸人,留防以待外犯。”司马厝抬脚行出几步,拿眼扫视了一圈身边待命之人,其手中所握为随时准备出鞘的刀剑。


    他顿了顿,又沉声吩咐道:“会有恶战,但要记住不可乱伤百姓。”


    当下手里可用的,除了东厂的缇骑番众,便只是京营三部之中减去跟随龚铭前往边境征战余下的那一批人,都是经悉心培养出来的精锐,量少却可抵大用,而他们毫无疑问地都听从司马厝的调遣。


    “是!总兵。”应声如雷,贯破血夜。


    “袁赣,你现在带着这东厂其下的所有人进宫,用尽一切办法,务必要护守在你们掌印身边,快!”司马厝快至队伍前方先一步翻身上马,语气是不容置疑。


    袁赣一怔,道:“可是侯爷,这可都是云掌印特意为您留的……”


    “不必多言,听我的就是。”司马厝态度坚决,若非这样,他根本没办法放下心来。


    见无可以商量的余地,袁赣便也只能依言照做,说:“侯爷放心,属下明白。”


    司马厝颔首,再不多作耽搁地率兵而去。


    往时之言犹在耳,但愿接下来将横刃相向而不死不休的,不是熟人。


    ——


    御园凉亭仍是无波无澜。


    无人知道现下究竟是什么时辰了,却可确认这漫漫长夜还未过去一半。甚至是,还没正式开始。


    新上到桌案的茶不到几会功夫就已是凉了下去,再清澈的甘茗在这时也成了古井下死滞的苦水,没有那样的雅致闲心,做什么都是白费。


    昭王却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传宫人把茶重新换上,俨然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而属下幕僚们在此刻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尽如胜券在握一般。从这个方位,恰能看到不远处的场内仍在战战兢兢不敢乱动的官员们。


    现下之所以还能这般近乎平静地客套,不过是因为双方都还在秘而不宣地等,毕竟外城变数未定。


    “夜深霜寒,难为云掌印奉陪不却,恐怕也就长宁侯敢这般不给本王面子。”昭王的语气带了不满。


    云卿安自始至终都未往其上的茶递去一个眼神,闻言这才故作客气地道:“殿下言重。有不便出面之处,故本印为他代劳。”


    昭王眯了眯眼睛,经打量后古怪一笑道:“本知朔北司马一族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原不想长宁侯亦是浅薄的,难以消受帐暖红粉恩。却不知云掌印深有本事,用的何种手段?”


    周边幕僚附和着,露出极为无礼的窥探神情。


    云卿安却只是从容淡笑着,说:“侯爷难断选择,可也并非没品罢了,故纡尊降贵赏咱家一个脸面。”


    维护之意极为明显。


    昭王面色一僵,离间未果而后如若无事地冷笑道:“云掌印所作所为实在是出乎本王意料,既然原已相商甚洽,共谋伟业,却又何故出尔反尔?与本王作对,你又能落得什么好处,莫不是认为本王开出的区区条件,尚且还入不得你的眼。”


    都是些贪婪之辈罢了,为了打点,他当初可没少给魏玠塞好处,甚至是许诺给出一个国师之位,才让对方松口答应给元璟帝献图。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但好歹也是一个突破口。


    云卿安平静道:“本印并无此意。政见相左,各有立场,故而泾渭分明。”


    昭王的脸上之色显得越发嘲讽,说:“那些个正经伎俩用来糊弄一下无知百姓,装装样子也就罢了,难道还能真凭着这个来彰显高风亮节、名垂千史,施加些小恩小惠就能得以立地成佛了?都是在官场堆里混迹出来的,云掌印总不至于这般天真愚昧。还是说,真想洗心革面,可这也不见得就真的能让人高看一眼。”


    云卿安没有反驳,也不必对此做出解释,只是虚虚地说:“本印如何,实际又作不了假,内里该是什么样子就还是什么样子。只要没有被完全折烂,那小人骨也就还是小人骨。”


    是这般敷衍的说辞。


    昭王见无法探究出个所以然来,也就失了耐心。


    沈沧济察言观色便当即会意,起身朝下方做出了个手势,说:“云掌印.心意已决,多言无益。只是,再怎么拖延下去也是费力做无用之功,毕竟王爷有的是底气……来人!”


    紧接着,宫苑之下瞬间生出异动,交锋打斗的声音随之响起,若在人的耳边凭空炸起一道惊雷,血雨翻腾而起的战场在此刻降临近边。可能够在宫里面如此迅速而光明正大动手的,明明只有宫廷禁卫。


    云卿安神色一凝,笃定道:“直卫亲军里边,有你的人。”


    昭王轻笑一声,自顾自地说:“云掌印可曾听过,自下而上渐渐渗透的方式?”


    云卿安立刻明白过来。


    其指的是单只着重于底层官兵的埋入。耗时不可谓不长,动作也足够轻小隐秘,甚至是到了让人忽视的地步,可这恰恰是极为有效的法子。如此一来,不管掌管者究竟是张从顺,还是褚广谏都根本毫无关系。这批人实打实都是昭王的打手,但也仅限于这一小部分人,不可能做到全数掌握。


    云卿安若有所指地说:“算得上是深谋远虑,但单凭这部分人,殿下也不可能这般有恃无恐。因东风未至,故而也就还有候时。”


    昭王不置可否,随意翻看了一下沈沧济呈上来的信纸,目露阴狠道:“不必对此加以试探,是祸躲不过,到了那时候任谁也就只能乖乖受着。云掌印若有闲时,不妨先对此过目一番。”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惊喜。


    那张信纸被递到两人中央,云卿安沉思片刻,仍是接过以观,下一刻却不由得面色微变。


    消息遭泄露得毫无疑义却不知因何而起,被劫持的党属官员亲眷,名录所书清清楚楚,可他们分明都是被掩藏起来了的。为何人起异致此?


    “云掌印可是看明白了,何不自行考量又还有什么资格以作抗衡?”昭王将他脸上的细微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心里自是得意。


    云卿安静默未语,思绪却是于乱中百转,低脸时不自觉地蹙了眉。


    其可于宫中行兵控,可要挟以令群臣,恰到好处地从异处进行拿捏,如何看来都是难有胜算。


    昭王状若随和地又添上一把火,道:“往时旧物,到了现在也该找个归还的时机,或者干脆些直作大用。掌印意下如何?”


    随即,被昭王取出搁置在桌案上,亮晃晃暴露在众人视线中央的,分明是裂冰玉戒,犹是光泽流转不沾尘埃,剔透可映星辉掩心亏。


    落进了云卿安如玉色淡漠的深眸。


    是毫无瑕疵。


    “论起旧物,本印或也该将其归原主,虽说是假手保管了一段时日,但总归是有所不周。”云卿安移开目光,非但没有惊惮,反而是无所谓地笑了。


    横竖无可选择,不如以攻心为上。


    一方淡紫色的绢帕渐渐在双方面前摊展开来,两只交颈错位的鸳鸯被蒙上了略显陈旧的色彩,在淡淡的月光之下如幽似怨,不无坦城地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扫视。曾在王府暗格之中,而今却忽然到了这里来,实在是显得有些莫名,甚至可称之为滑稽可笑。


    “云掌印可真的是让我们大开眼界,这些个女儿家的玩意儿也该藏于闺房才是,莫非还要将之当成政条也让我等评判一二,断断这绣工到底是能值几个铜板子……”一些幕僚对此嗤之以鼻,纷纷朝云卿安投去不屑的眼神,出言讥讽。而没人注意到昭王那被笼在阴影之下瞬间变得青黑的面色。


    云卿安却是置若罔闻,就这么当着昭王的面,用手拿着这方绢帕轻轻擦拭着茶盏之下的污渍,丝毫不介意会将之弄皱弄脏,就此一点一点地敲击在昭王紧绷的神经上。


    他随后又不紧不慢地答说:“说起来,本印目光短浅,才识鄙薄,确实不知这般的绣工能值何价,故而诚心诚意愿向各位请教一番。”


    沈沧济神色古怪,在此刻立马反应过来要阻止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忙道:“掌印抬举,我等不敢妄议。”


    众幕僚中一人却是轻蔑一笑,没有理会沈沧济这再明显不过的反对态度,潇然起身,自告奋勇地倨傲说:“在下为前年高中的探花郎杨冠清,愿为掌印作答。余观其做工粗糙,线头丑陋,实在是……”


    “够了,都给本王住口!”昭王在发话之时竟是连声音都微微带着颤,他显然是在极力隐忍着那涌动欲宣的怒气。


    杨冠清被吼得一噎,半晌都没缓过神来,直至脸上憋得通红。


    因觉自己满怀诗书经纶,他自视甚高,不轻易为人所用,而随入王府之后一直被昭王以贵礼相待,愿逐从龙功以展宏图志,未听过一句重话,又何曾像这样遭当众落了面子。他当下便觉得心有不甘,自己不过是想要出个风头挫一挫云掌印的威风,何错之有?却白白落得了个如此尴尬的境地。


    “在下不识好歹,得罪了王爷,还望高抬贵手以行宽恕,勿要怪罪。此外还望杨某今日所举能给诸位提个醒,随时都得谨言慎行,俗话有说伴君如伴虎,而今竟已可见一斑,所费心力恐是不亚于十年寒窗。”杨冠清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忿忿然又落了座。


    其余幕僚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显得有些惶然不安。


    事关大业,确保手下追随者的忠诚尽能极为关键,若是因此反遭离间,有了隔阂而流失可用之士,那便是得不偿失了,还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昭王这才不得不强行稳了稳心神,甚至来不及思考这绢帕如何会出现在云卿安的手中,及其背后又动了多少手脚。他只能先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来,对杨冠清等人温声慰道:“本王并无此意,切莫多虑。”


    沈沧济也忙出来打圆场,道:“王爷是识才惜才之人,向来愿意广纳谏言,容我等争相出力,诸位还请放心。”


    不缺人亦表赞同。


    云卿安只是饶有兴味地旁观一阵,复又低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自己的指间,是一道血痕犹在。


    直到这时,杨冠清才缓和了神色,故作勉强地说:“在下也并非斤斤计较不可容之人。既然如此,姑且不计,愿下不为例,以诚相待,方可共舟一心……”


    “且慢。”云卿安转脸似笑非笑地瞧着昭王,插话道,“对于殿下的宽以待人,仁厚之德,本印实属大感意外,或当刮目相看。”


    他的声音清浅却是让人没由来地觉得不妙,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挖苦和嘲笑。


    昭王彻底沉下脸来,冷冷逼视着他,说:“你什么意思?犯不着在这拐弯抹角地故弄玄虚。”


    闻言,云卿安干脆就瞬入主题,让身边的一名小太监直截了当地照着绢帕其上终于显现出来的字迹念出来,其言声音极为洪亮,却是让人初时闻之不知其所以然。


    “[1]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翠钿晓寒轻,独倚秋千无力[2]……日日见君不相见,惟伴霜泠独愁绪。松昶如晤,犹记闰酉二年丑时初见,哀下眉头。”


    旧事像一盆带着刺骨冰锥的冷水,兜头兜脸地把人浇得发虚发狠。


    “不过是有位姬妾暗中同人苟且,情起落字而已。”


    云卿安状似随意地瞥了那面色发白的沈沧济一眼,淡笑道:“本印原本以为,一般人对于这种事情,向来是要将其处死得干干净净以作泄愤的。可也今夜才知晓,前人后者旁从左右,皆无昭王殿下之海量。沈大人,你觉得本印说的可对?”


    第94章 逝火慢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 外城已然陷入一片惊惶混乱,血腥的杀戮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也恰巧给了外势趁虚而入的契机和堂而皇之的正当借口。


    “京中乱党横行, 不流组织祸乱百姓,罪不可恕。我等奉昭王殿下之命, 进城剿灭以清, 定护安平!”在军队之前亮出手中令牌的排头兵大声喊道, 有恃无恐。


    待郭淮晋在高楼之上经过与他以细微的举动匆匆交流而离开后,薛迈率兵停在城门之外遥遥观望一阵,眼里泛起火热, 以往伪装而出的疲虚一扫而空。


    他似乎能够清楚地看到, 澧都皇城内会是灯火通明, 而其必然会成为一纸绚丽而残酷的战争画卷,而自己将会是这幅画的落笔人之一,如胜券在握。


    是另一副图谋的神态。


    后随着郭淮晋的一声令下, 厚重的城门两侧发出一声巨响, 是即将要被打开,迎兵入内。


    “今夜便是吾王入主皇巅之时, 建功立业的机会近在眼前, 若战而胜,你我都会成为从龙之不世功臣, 地处尊荣。如若未胜, 遭以乱臣贼子论罪,就让我的骸骨和你们一样永远地留在这京都的战场, 无路可退, 誓死以争!”薛迈的眼中愈发坚定。


    随着他这一番破釜沉舟般的陈词,麾下士气高涨, 欲向前奔袭而去。


    恰在此刻,赵远枫等人纷纷不再掩藏地拔刀出鞘,就在城楼处率先行动起来与郭淮晋周边众者厮杀在一块,并毫不犹豫地出手向将启城门的士兵斩去,他们同样早有应对之策地高声大喊。


    “侯爷有令,死守城门不容外侵,胆敢擅闯者皆为敌边奸细,当杀无赦!”


    “羌戎贼子妄敢闯入,尔等速速受死……”


    司马厝赶至时,所见便是这样的一幕,在那欲摧摇坠的城门间隔之处,黑压压的铁甲泛出冷光。


    哪怕是毫不避让的对视也都看不清双方的面容,却也能依着身形轮廓猜出个七八分来,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确定无疑,却都对彼此的身份没有明说,似是假装不知道一般就能够让心里轻松几分。而分明凝重不减。


    “内城重防严谨,阁下还请留步,若一意孤行,恕不留情。”司马厝的语气不可谓不客气。


    可他必须要将对方围拦住,不然这片江山都要易了主,以昭王那更为凶狠深沉的德性,既然在藩地都能做出这么多恶劣的事情,若真夺了大权,恐怕比之元璟帝也不遑多让。


    回应未起,各作打量。


    薛迈毕竟曾为一个握有实权的勇将,身经百战也自然是遇敌无数。然而司马厝却是与他所遇的诸多将领大有不同,即使是那位驰骋疆场多年的重帅司马霆,也未曾给薛迈带来过如此强烈的感受。


    其年纪甚轻却仿佛是已经天选,带来的压迫感像是烈日之下新凿而出最为张狂无忌的嚣火,迎风升腾而上之时势不可挡,足以肆意燎原。


    “断链,破桥,进城!”薛迈移开视线,没有犹豫地吩咐道。正如他早就知道,从搭上昭王的那一条船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后路。


    司马厝同样果断,所令只有一个字:杀。


    京都皇城那高大而又巍峨的观感快要在众人眼前荡然不复,而当薛迈抽出手中的宝剑下了命令时,惟念的是前途。早已准备好的器械被用以发动冲击,同时士兵们锋利的刀刃齐刷刷地如同收割般砍下,沉重的铁索和木桥不断发出噗通的重声跌入水中,并被外城河湍急的流水瞬间卷走。


    可与之一同被带走的,又岂仅仅是这些?


    ——


    “毕竟是王府私事,外人不便留守以观,恕本印冒昧,先行告辞。至于不实之物,就没必要再加以细究,殿下若不介意,欲做何用也都无妨。”


    云卿安竟然就这么闲庭信步般地借机离开。他在转过身时,恰好露出那端平于身前、袖口以上的手部,指间又一戒环玉影就随着他的举止有意无意地在人前掠过。


    像是与昭王取出来的一模一样,让人看清了,却又没完全看清,挑衅似的。


    就在云卿安动身欲走的刹那间,暗作护用的四卫营禁兵立马现身为他断后,仅下一刻,就与昭王其下纷涌前来阻拦围困他的亲军各不相让地动起手来。


    振鸣的响刃交织出一片猩红的密网,对戈之时挥出的犀利凌风似乎能刮穿每一个人的肉肤。


    可昭王这回根本就对此顾不上,只用充血欲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惶恐得震颤不已跪在他脚边的沈沧济,发出的声音哑得像从钢缝里挤出来的,“沈松昶……被从王府扔出去喂野狗的那杂种,跟你关系不浅呵哈哈哈!”


    枉他器重贤才,枉他网开一面终是留下那对母子俩的性命这般多年,竟不想被欺骗至此,徒留这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在他面前若无其事,虚情假意地为他“尽忠尽力”。终其他彻头彻尾只是一个遭玩弄的窝囊物件!


    难免遭到波及,杨冠清等人都瑟缩到了一边,目露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完全没了初时的得意气焰。


    沈沧济被牢牢桎梏着,整个身子都趴伏到了地上,后脑勺被巨力一阵又一阵地重重撞击着,宛如是血浆脑液都要迸出来。


    他努力地在昭王的暴怒之下扬起头,却觉得头顶上的天在此刻坍塌下来了一般,什么也都看不清,只能费劲地含糊道:“事不怨我……都怪那个贱人的勾引,好端端的都是被她害的!府中来往出入的文士这般多,天晓得背地里同她有过一腿的人究竟有多少?那……那杂种是个什么来历这谁又能说得准?凭什么出了事就得赖我,都把责任扣我头上!”


    闻言,昭王脑中顿时空白了一瞬,一股说不上是怨愤还是悲切的情绪席卷上来,竟一下子就将他的愤怒掩盖住了大半,他提剑到了半空,欲当即将沈沧济杀死并碎尸万段的动作戛然停住。


    被夺去风华潋滟,柔情同剑骨尽销,睹物思人亦如空,余下是无边的痛惋,愿倾极珍视的,愿尽能爱护的,却被恶待至此。他甚至会想到,假若沈沧济但凡对泠剑姬有一点点的怜惜,他可能都会在心里好受一些,可凭什么是这样?


    再多的言语在这时能够从他李延晁口中喃喃而出的,却只有钝得不成声调的四个字,“她怎么就……”


    陈旧涩苦,染上新酌的清茶,混淬出的是桑色血痂。


    “王爷息怒,当以大局为重,断不应在此乱了分寸啊,犯事者可留后处置,还请三思!”有人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说道。


    一来,其在当下侧视而来的百官面前这般毫不顾忌地失态,恐人心散尽。二来,谋业尚未成,便与属下幕僚关系破裂而相争相残,这会造成何其严重的后果?经这一事,清名受损且不说,昭王将来又如何再去相信其下贤才,后者又如何再敢为他效力卖命。对近远之境都是一次极重的打击,诛心撼立,不可谓不毒辣。


    这轻轻地一推居然能起了这么大的反应和效果,云卿安也属实是没有料到,反正是稳赚不赔,还恰巧给了他从昭王跟前脱身之机。


    内情因祁放于先前主动地不吝告知,这样的身世被揭开却只有云淡风轻,横竖都在王府里以“杂种”的身份不尴不尬地待了这么久,是否真的这般毫不在乎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裂冰玉戒,本来就是他的,觉异时为确保万无一失而做替换暗藏,今连同那方作掩盖用的绢帕一起被从太宁传了回来,自然也该是在他的手上,真的假不了。


    只是,动荡持续未平,昏沉沉的天际偶有闪电划过却未起磅礴大雨,连声泪俱下的机会也半点都无,底下奢靡绮丽的殿景就像是在昨夜短暂停留的一场空梦。


    眼前这条长长宫道上弥漫的沉闷气息仍然分毫不减,地面未免也太干净了一些,净得空洞诡异像是许久都未有人过经。终于,在其上现出了许多匆忙凌乱的黑色身影,被折断的箭矢掉落而下,如同在为一张泛白人脸上添加了模糊不清的五官。


    随着污血洒下,沙哑的痛呼声持续不到片刻便彻底消失,在打斗中丧命的人露出都一样难看的嘴脸。四卫营的禁兵也越来越少,可以相协的厂番大多数都被调到了宫外去,在这种局势下根本就占不到上风,聂延川仍是维持着全神戒备,领着手下人护送云卿安离开。


    可是能去哪里?在这宫里有哪一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究竟被昭王掌控了多少?这本就是不死不休,你存我亡的对弈,断没有对敌人留情手软的道理。现下能有喘一口气的机会,不过是因为昭王还没对此完全反应过来,一旦他加派人手前来追击,落到其手上必定是凶多吉少。


    “我等死不足惜,保护掌印先撤!”


    “掌印您怎么样?可是因为病情的缘故?属下搀着您走……”


    云卿安在昏暗中费力地抬起眼,只觉难控意识的迷乱,这突发状况使他面色已然是如纸般苍白一片,竟似乎是连思考这种麻木失感的异样从何而来都变得格外费劲,却能肯定这与病情毫无关系。


    他在身边人的层层围护当中将目光落到一个方向,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说:“本印无碍,送我过去。”


    暖阁空凉,他要去到那里温一盏小火,安一处小休,等司马回来。


    “掌印放心,定依言办妥。”聂延川会意,尽管神情冷肃,然还是迅速地一咬牙应下道,将云卿安托付给周围人后便握紧了他手中仍在淌着血的绣春刀,反身而去准备继续应敌。


    厮杀声如影随形,身边的人呼吸声像是在往下坠着石头,唯有刀光照着暗路,每走一步都极为沉重吃力,可云卿安完全不敢停下来,也断不会再往回看。


    此刻做下这个选择,或许不是最明智的,但却是他现下最想要做到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找一个最为隐秘的不可见人的地方,是死是活都看天命了,可他想任性一回。


    再多的权势滔天,再多的阴谋诡计,都不敌一回共剪窗烛,他只是在大厦将倾之时,妄图有一个厮守之处,哪怕是纷繁中的简陋。


    待事了,终可安。


    他终于在唇边扯出一抹勉强可称为上扬的弧度,脚下却是在这时被不轻不重地绊住了,失重之时,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了一下,多亏了旁侧的一位眼疾手快小太监把他给扶住了。


    “看着还有些距离,路不好走,掌印累了,可要先行歇一歇?”


    宫里的暗道永远都是四通八岔的,一条接着一条仿佛走不到头,但云卿安对此认得真切,是快要到地方了。故而他摇了摇头,将手从身边搀扶的小太监那里移出来,继续往前提着步子。


    饶是这并不算远的一段路,走得却并不踏实。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像是散步一般轻松,又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贴到他的背上。


    越来越轻,也渐渐没有了初时的纷乱,不再是人多之象。


    云卿安倏地停了脚,却也没有回头瞧身后的那人,凝声问:“岑衍被你们弄去了哪里?”


    似是颇有些意外般的,答复并没有立刻响起,因而周边静默了一瞬,却没有再给漏去的残风留下回旋的余地。


    “掌印何出此言?难道不是应该先问一问,您接下来会被怎样处置,竟还有闲工夫去关照别人。”那小太监缓缓走到云卿安面前,挂着的假笑显得非常油滑,眯起来细长的眼睛却像是利爪,他接着道,“说起来,掌印也该记得我才是。奴婢是兼管后宫膳食的阿甫,本是要被您下令给处死了的,可还有印象?”


    云卿安对他稍加打量,同样用着极为随和的口吻道:“本印确实记得,虽说像你这样居心不善、被外势收买作刺的小人死一个是一个,不足为提。”


    自从先前出过事以后,他确实是有深疑故而下令严查肃清。


    “奴婢确实是卑微,也承蒙昭王殿下的看重,故而还能派些用场。”阿甫回脸看往来路,挺直了脊背,阴阴地说,“现已定方位告知于殿下,相信不消片刻即可追至,掌印自求多福。”


    第95章 照铁衣


    “报——侯爷!殿下命弃抵抗, 立刻停止不必要的伤亡,迎军入城,称臣听服者皆受重赏!”城门拐角处的传令官飞奔赶来, 嘶声大喊着传达了昭王的诏命。


    正值众人闻言出神之际,一嗖利箭紧贴着时泾的脸颊而过, 箭羽划破了他的额头涌出鲜血。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后背皮肤的毛孔扩张开来, 他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装模作样地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细作妖言惑众,务必将之拿下!”


    随即,他飞快地冲上前去用佩刀往那传令官的脖颈处一挥, 便见鲜血染红了刀锋, 滴在地上化作一滩渍, 随之倒下的人眼中惊惧的眼神始终都未曾消去。


    密集的人群中喊打喊杀声交织成一片,其中不乏疯狂逃窜的兵卒,仍是茫然无措, 却根本就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各不相接的异端争相逐涌吞噬, 春寒料峭的薄冰被尖端打碎,赤白的虎尾凭空冒出獠牙。


    这本该太平静寂的城夜, 被生生撕烂成了两半。


    迎面袭来的破风之声伴随着嗜血的阴冷似能撼动人的灵魂, 势如破竹的蓄力双向贯击直向面门,一切都太快了。薛屿阔自然没有当逃兵的可能, 司马厝也就索性见招拆招。此刻只论对手, 不辨故人。


    待再堪堪能看清时,只见战马在跪倒之前最后一刻高仰着它的头颅, 在为没有日光的明日凭吊, 而器械的碎块往四下里纷飞迸溅,蒺藜仍然挂着沾上血肉的碎铁。人声却似乎彻底地消失了, 水雾早已凝固到了急变的边缘而迟迟都得不到一个结果。


    难战难退,愿求痛快。


    周边厮杀四起,人仰马翻,前仆后继中有不尽的失足者被践踏。他们在战圈中短暂地抽离,却没有给彼此留以任何喘息的机会。


    那柄周身漆黑的陨铸重剑被灌入了十足的力道,眨眼就破空临至司马厝近前,是不具丝毫花巧以粗暴巨力制成的杀招,若硬着来相对上根本得不到什么优势。


    司马厝旋身躲避的同时,却是不退反进,借着卡刀的间隙拉近两人的距离,恰好闪过了其落力的重击点,然侧手出刀缓招格挡之时仍是被震得虎口抽裂,说不上究竟是痛是麻,惟有血流触目惊心。


    他却对此全然未顾,在下一瞬迅疾以横出的刀背阻止了重剑的回收之势,身同肘猛击在侧,随着一道刺耳的锋裂之声响起时,薛屿阔已是被重重撞翻摔落,腰腹被踹得铁甲破裂,连带着倒地时整条手臂都“咔咔”骨响着一阵脱力。


    每一回合都是难逆的消耗,薛屿阔完全没有办法用这般费力的打法支撑太久,体魄不容,他想要的是速战速决,在状态彻底衰弱之前结束这场战斗。


    可司马厝又怎么让他如愿,既然重剑运力不易,那就偏要与他近身搏斗。


    脚上是这片动荡的土地,这片寸土寸金的皇城贵地,深埋底下的枯爪欲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却渐渐归于腐烂。尽管这般,浪野在外的人还是因此而归心似箭,懦弱的人却对此顶礼膜拜。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城内已犹如成了一个白热化的对峙牢笼。


    徐聿想要隐藏身形,却首先被拎出来砍了个半死不活倒在血泊之中,再不被多顾。刺客如今不再是刺客,在人群里反而是越发逍遥与残忍,而欲行阻止的来者沉肃不惊。


    “久、虔!”闵澈在方才被击退之时往后倒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他转过脸看着面前出现的人,确认其身份后,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多年不曾提起的名字,随后的声声质问中带了满腔的怒火。


    “你觉得你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同我们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有什么资格干涉我们的决定,替谁卖命效力更是轮不到你来过问!十夜绝陵早就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个吃里扒外的薄义小人就活该跟着司马霆那个东西一块去死……”


    久虔在闵澈朝自己冲杀过来的时候只是轻轻松松地闪避开来,应对得游刃有余,而没有要还手与之缠斗的意思。


    就是闵澈的招式越来越毒辣不念旧情,他也没有计较,却在听到其有关司马霆的话语越来越难听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眉,冷声提醒道:“慎言!这种话可不是你配说的。”


    闵澈目色赤红,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以至于破绽连连被久虔找到机会轻轻松松地甩飞了出去。


    身边都是乱哄哄的一片,闵澈本可以很轻易地又从废墟中爬起来,可是他却迟迟维持着跌倒狼狈的姿势,没有抬头看,怨愤却是泄露得一清二楚。


    久虔说:“事出有因,我并非要干涉你们的决定,只是有些隐情,有些真相,必须得摆到你们的面前。”


    以往的首领还在世之时,诸多事情都被隐瞒压下,以致十夜绝陵内部的许多人都被蒙在鼓里不清是非,而后来的许多年,久虔想找出当年事发的明证都无从下手,与内部失去交集这般久,他连组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其没落得已成了昭王的手中刀。直到不久之前,他重遇到殷无戈后才得以向其借了权限回总部一趟,寻查出过往的藏纸记录。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谁对谁错又怎么分得清?拿钱办事天经地义罢了,但毕竟可是他,堂堂名将司马霆,亲口下令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是做得这般狠啊!”闵澈却是仰脸哈哈大笑起来,似是不在意又似是说不尽的难受憋屈。


    “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抱头鼠窜的时候又有谁可怜过我们?不过也是,有了这样的后果也是我们活该,本就是活在打打杀杀之中的,拿了人头也该偿命!可凭什么,就你可以对此袖手旁观,想要退隐也就罢了,那会儿又没人可以再拦你,可偏偏你还嘴脸一变直接向敌人投诚去了。你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怎么你还能活着,还活得心安理得,活得好好的?”


    是啊,为什么呢,是因为陈年不化的内疚感吗?自认亏欠司马家,或是因为还有着太多的事情要做。至于归隐,那是他很早就有过的念头,尽管他自小就在十夜绝陵那残酷的培养之下长大,仍是一心想要脱离,若是八年前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或许就真的可以实现了。可已经再不会有。


    久虔沉默了片刻,缓缓走近闵澈,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冷不防被其突起的偷袭得了手。


    腹部传来一阵刺痛,他不受控制地俯身弯腰,下一刻就被重重地踹翻在地,随后接连来的殴打如雨纷至,却让他生不起一点躲避的念头,只拼命想要解释什么,却始终是断断续续。


    直到这些劣举都骤然被勒止,连同萦绕身侧暴戾的气息都如同收了收。紧接而来的,是殷无戈的视线淡淡从他身上扫过,所言掷地有声。


    “让他把话都说完。”


    ——


    前来相助的兵卒被一律挥退,此战不容插手。


    谁都知道天快亮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是极为难熬的,拉锯的时候谁若着急便会容易落入下风。他们都知道这个道理,可越是这么耗下去,差距便会越来越明显。


    鼻间的血腥浓得使人发昏,四肢早已僵硬如铁,身后的铁甲硌上了他的脊背,不停地给他施加着压力。薛屿阔眯了眯眼睛,以重剑支撑着身体,用力地向前踏出一步,在身下那积水的陷坑中又施加上大部分重量。


    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快要喘不上气的感觉也渐渐明显。他见过无数猛兽体力不支倒地的模样,剩下那些狰狞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快速浮现,渐渐与他在剑光当中看到的自己交相重合。


    可是不行,不能这样。


    “又明去京中找你了,见过面了吗?”薛屿阔忽然收敛了狠厉之色,对司马厝态度平和地说。


    只是一个晚辈啊。


    刀许是钝了,劈砍而出时都得不到一个利落。司马厝似乎根本就对此听不见,也没有做丝毫的回应,身形再度暴起之时,手腕翻转带着迅猛无比的力道,刀宛虚影向他突刺而来。


    薛屿阔双目暴睁,前跃而出提起剑端往上一横,并时刻提防着刀口所向的位置,避免空隙被人识破。却不料眼见着就要劈开那刀锋时,司马厝却又疾步后退,旋即在退让间运刀如剑反身一刺,直指他的后腰而去。


    运重则灵活受限制,在试探之间,早已将弊端暴露无遗,亦是成为了司马厝针对的突破口。


    发出的只有沉闷的声响,伤处似乎被牢牢地堵住了,可分明是鲜血从中汩汩喷涌。下一瞬,薛屿阔脸上凝固的神情皲裂开来,他自喉咙里发出一道沙哑至极的嘶吼声,同时伸出反持剑刃,一股暗劲儿自掌间运于剑身使连柄都猛烈一震,硬生生靠着这鱼死网破般的疯狂反应将司马厝的刀锋弹开。


    蛮横的劲道散去,两人身形各退。


    刀已是脱手而出,重剑也无力地砸落到了地上,快要穷途末路了。却与司马厝无多大的关系,他甚至可以在这个时候充当起一个看客来,是将迎收割。


    “你完全可以用上腰侧那把剑,随时给我补上致命的一击。”薛屿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形,略有些困难地抬了抬眼皮,停止了动作却忽然道,“虚伪的让步在人看来只是更为可憎。”


    不甘心一般,如受到了耻辱。


    司马厝正视着他,道:“可你说错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


    剑名“存灭”,为友之赠,亦凶亦利,却在此刻根本用不出手,如何能用?


    还未结束,却仿佛已能看到战场被打扫的情景,大致地猜测着,是快要破晓了,又是一片带有无限生机的艳晖,而深秋的枫叶正在强迫自己逐渐接受着凋零的事实。很多年以后,司马厝都只记得薛迈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了,今夜率兵进京同你交手的人,是薛屿阔,此与又明不相关。”


    第96章 迭浪起


    作为前朝的附属品, 后宫仍是静悄悄的。宫娥都减少了走动,饱经冷落难眠不休的妃嫔也就只是在苑中稍坐片刻,抬头望一望便罢, 风雨欲来却摧毁不了这里,晴空万里也不能驱散阴翳。


    故而也就这么单调乏味的, 数着日子走。


    如往常一样, 阿浣只是一个负责干粗重活的宫女, 穿的是最不起眼的衣服,手上全是厚厚的红茧子。她熬了一宿未眠,终于赶制好方嫔娘娘要的装饰品盒子, 从专局接过那串精美的镶金玛瑙步摇, 小心翼翼地装在盒子里, 一路谨慎地去给方嫔娘娘送过去。


    待至,方嫔娘娘刚起了身子,正在贴身婢女小环的服侍下梳妆打扮, 看着铜镜里映出年轻精致的脸庞, 压根就没转眼搭理她。小环神色高傲,让她把首饰盒放下就赶紧离开, 少在这碍地方。


    这样的下等奴婢也好意思靠近旁来?


    却不料下一刻, 阿浣眼神一变,盒子“啪嗒”一声地掉下地面, 随之而出的是发簪尖端在她的动作之下被带出凌厉的弧线。凄切的喊声响起之时, 小环的眼眶中央已是被捅成了血窟窿,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


    方嫔好不容易从怔愣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爬到外边想要躲避, 却见一颗猩红的佛珠子滴溜溜从她眼前滚过,她的面上霎时一片惊恐。


    许是过几天后, 才会有人发现井里边多了一具死尸,那是她。


    笼罩顶上的雾霾又浓了几分,破碎的发簪,镜片,指甲……通通都变得狰狞可怖起来。是埋根已久的暗子在其主人的命令之下纷纷动起手来,这样暗杀的事情在后宫发生得尤其激烈却像无声无息一般,他们将之保持得足够的隐蔽却难逆,粉饰起来仍是凄清的安宁,甚至直到连皇母娘娘的流言在大范围传播开来之时,都还是如此。


    因未到恰当的时机还不能露到明面上来,不能让人轻易知晓,而操纵者犹不见日光。


    姚定筠还在等。


    空廊的缺风荡过了好几轮,熏炉料子又被添了一回又一回,身旁的婴啼止了又起,却仍是迟迟得不到掌印的消息。她守在这里,来回踱步,并不知晓后宫在安宁之下动荡的异样,手心不自觉地出了汗,虽明知被云卿安派来的诸多禁兵暗护着,焦急不安仍在。


    宫妃情况登记的事务几乎被她一手揽下,尤其要照顾谁她心里明白。那位秦小主香消玉殒之时,却没多少人在意,都只关心其早产生下的皇嗣。这样的事情若要得到承认,务必是要在宫册留有存证记录的,断再难以隐瞒。


    可这也意味着,每时每刻都得心里提着,防着飞来横祸。


    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姚定筠根本无从得知,只能知道小皇子又缓缓地在襁褓里闭上了眼睛。但天平只要发生了偏斜,她这里便会第一时间出现状况,昭王不可能放过这个后患。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根本毫无头绪。掌印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皇嗣在他手里毫无疑问是还有利用价值的,这会成为其上位的一个重要筹码,一个站在舆论之上的理由。相对的,是昭王居心不良,意图谋反。高低立现。


    可若此行不通又会如何?变数太多,没有谁能预料到以后的发展,皇嗣未必堪用,连是否夭折都不一定,那掌印原本的计划又是什么?


    姚定筠忽然脚步一顿,又想起那日听到的琴声,另一种可能又慢慢在她心头浮现。


    会不会掌印本来就是打算,把这些都拱手让出,全为一人做铺垫?总而言之,若情况合适,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长宁侯推上那个位置,至于别的,从来都是任意随留,正当与否都是笑话,发展得如何也全当做为意外,皇嗣甚至曾一度在他的眼里可有可无。


    可是现在,能护则护。


    姚定筠收敛了神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坐了回去,一刻也都不敢松懈。


    直到外边出了不小的动静,隐约听到碰撞刃接之声,她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确认小皇子没有被吵醒后,把脚步放得极轻,慢慢挪到窗棂边,以指间轻触其上。她不敢轻易将之打开,尽管她很想借着窗缝窥探一二,但终是忍住了。


    室内里边静得落针可闻,与外边是截然不同,而在薄薄窗纸上渐渐现出一个人颀长的身影时,姚定筠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那快要从喉咙中冲出般的心跳,脊背发僵,连周身皮肤都一阵发紧。


    似乎是陌生的男人。


    她的声音带着颤,“来者何人?”


    ——


    月光彻底沉进护城河里,消失不见了,断气的尸身却是在这时漂浮了起来,一双双一排排,缴械的兵卒便以这样的方式,留守到了最后一刻,这方戈声暂止,将迎接着新一轮的洗礼。


    实在不算太光荣,内部的权争耗费的是内部的实力,同一片国土之上的厮斗会让他们的脚底都跟随着下陷几分。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时泾低着身子探头朝河那里张望了一阵,想要从中捞起把更为称手的武器来,最终却还是作罢,摇摇头走了过去,和司马厝一起听着贺凛经视察之后的情况汇报。


    折损的,不仅仅只是听着的一个数字。


    久虔沉默地站在一边,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血迹,抬眼时被清楚地看到其中布满了纵横的红血丝,直到时泾又晃到了自己身边时,他才伸手将之拉住,低声地开口道:“恕来迟,让你和侯爷面临诸多被动。”


    “没事。”时泾熟稔地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说:“多亏你带着十夜绝陵倒戈相向,还顺带帮上了一把,弃暗投明为时不晚……”


    说来也是出乎意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他可没工夫对此细究。


    忽然感到从背后投来如刺般锐利的目光,时泾猛地一回头,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收声了。因他意识到其后的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没戴面具也是看起来阴森森的。


    久虔似乎对此没有太留意,沉吟片刻,道:“先前奉昭王之命绑架起来的官眷人质都被遣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料想是再没有别的后顾之忧。如此一来,云掌印那边也能好办一些。”


    近乎已成定局,昭王再没有了底牌,也就没有了号令群臣登临天下的能力,谋反未遂的结果,即是成为贼徒当诛,受贬低斥骂。


    而他们只差最后的一步,可逐胜曙。


    闻言,时泾的身体却是猛地一颤,先是朝司马厝望了过去,而后叹气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宫内宫外的信息早就断绝了,到现在还是联系不上,这事你还是先别在爷的跟前提……”


    冷冽的目光恰在此时朝他扫过。


    未久,司马厝又侧过脸,回了贺凛几句便接着吩咐道:“缴械降者不杀,加以控制留待后行处置。至于薛屿阔,绑了带走押入天牢。”


    贺凛拧眉道:“可他方才,正欲自尽。”


    “罪名未论,由不得他。”司马厝加重了语气,态度强硬道,“想求死也得看运数,给我看紧他的命。”


    贺凛连忙应是,顿了片刻,抱拳忐忑说:“薛小公爷的踪迹,仍是未能寻得,属下办事不力,愿请责罚。”


    责罚,责罚什么?做错在了哪?


    司马厝不吭声好一会儿,遥远的明光将那珍贵的第一缕打在了他的身上。与周围人的狼狈不同,他更像是置于局外的赢者,沉静而远,甚至能使人毫不犹豫地相信他衣上沾到的血迹都是别人的,然只觉腰间的存灭剑如同正在经历着回炉重造的炙烧。


    不必再找了。


    还有更加挂念的人。


    当返而归,该是要平静一阵了,正如老百姓们所希冀的那样,城道也越来越静悄悄,摆着黄纸烛火的店铺在开卖的边缘试探着,穿过的活流卷走了污秽,难得地露出了波光粼粼的柔美,过路的人也渐渐消失在缭绕的烟雾之中。


    司马厝心下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有些松动,取之而来的是另一番急切,那呼之欲出的名字持续停留在他的胸膛前发着烫。


    卿安……


    却是美好得如同错觉。


    行未久,咽抑的祭鸣忽然在这一刻集中爆发出轰然的巨响,所出是正位于京城中央,如暗流不止的湖面完全被贯穿,黑洞漩涡即是它化出的尖刀。澧都之上那布满了湖光山色的锦绣锻面在那升腾的一处浓烟之下快要了被彻底捅破般,亦吞噬掉了晨昏线上稀稀的日漏,暗了其下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随之响起的无数人惊惶不已的颤音。


    “快……快看,天上的那是?”


    “狼!像是黑狼……不对,是烈野天狼!可是怎么会?该死的羌戎人玩意儿,哪个狗杂种不要命干的……”


    渐渐在天穹显现出的,赫然正是巨大的狼形烟铭!那黑漆漆的身躯横行覆盖在这上方,头颅朝天高高扬起,甚至可见凶狠异常的爪牙。


    周遭是越来越混乱嘈杂,较于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时泾仰头之时身体陡然一颤,一个令他难以置信而恐惧的答案,随即不受控制地浮现而出。


    神山祭鸣,天狼烟铭,为羌戎传统之征,信仰之示,表杀伐,表胜战,表侵功。而今又如何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大乾国都的上方?


    张牙舞爪般的挑衅之意几乎可以凝固成带臭狗血的瓢泼大雨砸在他们每一个大乾子民的头上,让人气愤难当的同时,又生出一些极为不安的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若这只是一个吓唬人的虚象倒也罢,但若是真的……观两虎相争,惟渔翁得利,若外敌就此趁虚而入,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可是哪里来的缝隙可以让羌戎敌贼钻空子?


    时泾猛地止住了思绪,不敢再深想下去,忙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队伍前方的司马厝,他还来不及开口说些什么,便在此时又见不远处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营兵箭步冲来,在靠近司马厝跟前时支撑不住般地重重跪倒在地,所言令人闻之生寒。


    “启禀侯爷,京郊区坊民舍接连走水,丧生不计,经察疑为羌戎细作趁机混入作乱,暗行杀戮!”


    “报——烟铭经判起于中宫之位,生事者或置于皇宫之中,恳求速速……”


    “侯爷,无风不起浪,这十有八九是羌贼早就准备好的阴谋。京城防卫向来严紧张,恐怕是有人与之内外接应干的好事!断不能就此放过。”贺凛闻言,出列急声道。


    若是一场与外敌故意的勾结内引,谁又有这么大的能力和野心?昭王明显最有可能,要是他真的为了权势能做出这样的叛国事情,也未免太令人不齿。


    司马厝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面色晦暗不明,而重新出鞘的剑锋无声,却能让人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那一股冰冷杀意和无畏的战意。


    麾众听令,如感号召,无尽肃然。


    杀起则立,群起而攻,不容撒野。


    再次的肃整前行,兵戈所向为平荡,护城内百姓之安宁,维护家国之尊严!谁都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么样的战场,却不知一人尤艰。


    当其后再有另外的信息传来之时,贺凛等人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领将,向来沉稳无异,现下却连带骑蹄都难以遏止地错乱了一瞬。人皆屏息,随即却见其慌乱未显,急迫难误,原向疾驰,如若不惊。


    可那噩耗入耳分明是真真切切。


    “……昭王疾逃,以掌印为筹,劫持残虐,危在旦夕。百里开外,邀孤身约见,停兵留纵,确应条件,换一线生机。”


    往时朔漠的雪仍在下,战车檑具冲开滚滚白浪,漫天的飓风隔着老远轰击至前,尘封的苦楚和当下混合交织,揭裂开的煎熬挣扎同痂伤模糊在了一片。


    仅是电光火石,司马厝已下选择。与其说是弃了云掌印,倒不如说是弃了他自己。


    ——“私情若不能苟求滥叙,即不见晨昏,不闻念语。”


    第97章 存与灭


    姚定筠想要离开, 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却什么也都做不了。脚步没法挪动半分,她只能呆呆地听着来人靠近窗前时那低声的倾诉, 也根本不知能如何回应。


    所幸对方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安慰。


    她识得苏禀辰,知道他是被掌印看重的文臣, 故而也必定是极有才干的, 却不说难在仕途上顺风顺水, 竟连情程也这般坎坷。


    “姚司言,在下原本是打算窃魂以离,还得她一个清雅安宁。一时意起, 恨无人知, 恕冒昧叨扰。”苏禀辰微微低头, 眼神柔和,而他怀中揣着的竟是一个陶制罐子。


    姚定筠心下一寒,身体不由得发僵。


    她听闻玉容殿的那位秦小主逝世以后, 竟是破例地在殿后被埋下了, 此后那处也就随之封闭荒废。


    这陶罐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骨灰,泥土, 又或者是别的?他是怎么会……


    “无妨, 苏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难得两成眷属实为遗憾, 天道不公。”姚定筠努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 道。


    “姚司言所言甚是,想必亦是深有体会。”苏禀辰却是在唇边挂了一抹笑, 尽管淡得让人看不清, 说,“强作人妇, 云掌印的为难自是不容易让人好过……”


    姚定筠忽地抬起头,认真道:“不是的,掌印并未曾为难过我。再者说,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便没必要再提起。”


    她没必要把其中缘由多加解释,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对掌印的态度法是什么时候有了改观?这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


    或许是在早些时候的日常小事之中早有判断,也或许是,因着田作新法等的为公为民事迹。


    平心而论,不谈旧怨,她不愿再对着仇恨耿耿于怀,毕竟,父亲的命确确实实是换不回来了。


    苏禀辰盯着她时的目光里带了考究,不见似假,后只是未置可否,表面不显而满腔的怨愤恨意却犹在叫嚣。


    心黑之人,凡事凡物凡人皆可加以利用,为了胜算不择手段。


    说到底,秦霜衣也就只是他云掌印手中的一颗棋子,龙虎在牢笼里厮斗,琼瓣被践踏在他们的脚底。


    不然,她又何至于落得这样的境地,分明可以更自在一些,甚至可能早就与他离开了,又怎么会零落在这个肮脏至极的地方?


    无言片刻,他才压下心绪,在内屋细微的声音传出时,状若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又道:“稚子难看难护,可还要作无谓坚持?”


    仅此简简单单的话语,却让姚定筠顿时神色戒备,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她生出的这种对方不怀好意的感觉,也许是莫名其妙却又极为真切。


    苏禀辰似乎是这才切入正题,甚至是专程为此而来!他会如何看待秦小主之所出?又想做什么?


    亲和的伪装撕碎,相峙不下时,像是把人都困在了一张快要崩断的大网之内。压迫在前方逼着,密密麻麻地渗透过来。


    姚定筠嗓子干哑,此刻强烈渴望着来助,厂番定是会有防备行措才对,可是当下又怎么说得准,到底谁占了上风?


    然随后如愿时,她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呼脱口而出。


    “袁大人……”


    ——


    金銮殿今日没有早朝。


    尽管并非是无一人,却看起来仍是空空旷旷的,有的只是静得死气沉沉。


    殿中望柱之下那吐水的螭身似乎已经停滞得发苦,正脊饰的五彩琉璃龙纹也是黯淡无光,沉闷得连碎风也难过经,穹宇快要倾压而下。


    有群臣,无君主。


    云卿安在地上勉强睁开眼睛时,所见即是如此。他本猜想自己会落到昭王的手中,死活不知,却无论如何也都没有想到竟会在此时置身于这里!可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愉悦,只有更加深重的不安。


    如同只是一场幻梦。


    可他偏头之时,恰能看见与他一同昏倒在殿堂下方冷地的,赫然是躺得四仰八叉而失去意识的诸官,无数的异样提醒着他方才所经荒诞诡异的一切。


    清醒的别无旁人,可云卿安分明也是难控头脑的迷糊混沌,在极力的思考之下,也只能隐约记得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的丁点所知。


    将他半背半扛挟持带走的不知道到底是何人,一路转折穿梭,他视线受阻,想要凭着记忆窥探大概路线也都是徒劳,就连想借言语试探出一些信息来也根本无法做到。哪怕到了现在,他也都是喉间梗塞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中途似乎停了片刻,接着他便觉脖颈后传来针扎的刺痛,却又迅速地被另一人打断了般,取而代之是极轻极轻的,生怕弄疼了似的。


    这究竟是不是昭王派出的人,或言,何人有这样的本事能在这种情况下从昭王的手里带走他?可是在宫里毕竟有着军卫两势抗衡,就算是有第三方暗箱操作又怎么可能在明面上讨得任何便宜?费尽周折将他带来此处又有何种目的?


    云卿安可不认为对方是单纯地在救自己。


    太多的疑问纠结成一团,打成个死结,一时间难解难理。


    云卿安挣扎着想要从地面坐起身来,用以支撑的手却还是不由自主一松又重重地跌下,腿脚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心下猛地生出一种正被幕后无知的力量操控、摆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而由其发生的恐惧感!


    往昔宫监房里的,那无数佝偻瘦小、匍匐在地的影子如潮压般涌来,受尽欺凌而无法宣之于口时,饱经身边诸多轻慢蔑视时……光鲜群臣都像是那举着板子把人往死里打的恶宦,无二的怨毒嘴脸。


    有多久再没有经历过这般束手无策的境地,怎会仍然摆脱不了,而堂堂正正地立直又有多久?可他已是厂督,已是掌印!


    血流从手臂内侧划开的伤口汩汩冒出,顺势蜿蜒而下艳得胜过冬日傲梅,吐露着猩红的信子,新堪堪能遮掩故。


    落到了他的衣裳之上,却没有沾过那一截前所未有过的金丝所绣蟒龙,此刻明明嚣狂。


    经更换,犹未觉未动。


    云卿安没有扔下在旁捡起来的匕首,虽然抓握得很是艰难颤抖,可他也只能借此来作刺激意识之用,只要能在这时候保持理智清醒,自残都无关紧要。


    终于除他之外又有了别的动静,他循声望过去,只见龙椅之前的御案上,缭绕的浓郁熏烟渐渐散开,一个被明黄色襁褓紧紧包裹着的小身影在边缘摇摇欲坠,发出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正做着轻微晃荡的动作,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上面摔落而下!


    云卿安的心瞬间揪紧了起来。


    来不及思考别的,他忙竭尽所能地朝那个方向挪移过去……生机如若是很轻易地就能被够得着,灵动的眸子与他对视上,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


    不宜久留,要立刻离开这里。


    带着从案边抱起的重量,他借着望柱攀扶,缓缓牵动着其下的脚步往殿门口的方向而去,行尸走肉一样的跌撞,就像是在走着一条不为人知的阴暗歧路,声音很低,并没有惊动这些官员。


    云卿安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要寻法将他们唤醒,脑海里却似乎有个声音警示着千万不要这么做,况且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做到。


    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追逐着,拉扯着,会将他拖向未知的浩劫渊底。


    容他走得再快一些……


    与此同时,金銮殿外,气氛已是冷肃得降至冰点。


    撤返回来的京营众卒将这处周边团团包围,纷纷把出鞘的刀锋对准这座在平日里最不容亵渎的圣殿,虽闭门如寂。


    褚广谏快步绕过人群,行至司马厝近前,凝重告道:“侯爷,其余的地方都被大致地搜寻过一番,并未有何重要发现,惟一最为可疑之处即是这里。那烟铭燃升之时,恰是位于该殿正上方!这或许就是他们得手的一个信号。”


    昭王急逃,而宫中生变,群臣更是不知去向,这一桩桩在短短时间内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被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匆匆赶来,封锁搜查迫在眉睫。


    谁又能想到?


    原先不过只是个打着逮捕羌戎细作的名头来与昭王势力对抗,不料现在却真的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虽然那这个在城内生事的羌戎人极快地就被制服了,寥寥数人竟也敢这样光明正大,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对于抓起来的那几个羌狗还打算留着拷打逼问,但估计难得讯息,他们的口风向来严的很,骨头硬。”贺凛一叹,又急急地追问道,“是否寻得仔细,后宫那边可有异动?”


    褚广谏顿了顿,便道:“被云掌印先前所布置的禁兵和番役监管着,应当是出不了大岔子。”


    司马厝的心蓦地一痛。


    殿内是个什么情形,尚无从得知,围拢者都在激愤欲冲。


    随即有人忿然唾骂道:“羌贼或早就在宫里打通了渠道,混入作乱,还借着咱们的动作来掩饰自个儿,实在卑鄙至极!”


    “尽做的缺德破事,叛国篡位,其心当诛。定要把京中那羌戎狗养出的贱贼,点放祭鸣的罪徒给揪出来千刀万剐……”


    司马厝抬手,制止了他们怒气冲冲的言语,同样冰寒的视线停留在那恢宏的殿门处,存灭剑在他的手上反射着赤色血光。


    他的声音在随后响起时不带有一丝情感,“随破入,见异则格杀勿论。”


    一下子被冻住了。


    似是斜切过阙顶的黑线子从外边挣扎着透进来,又凝成了水刺侵着眼前那厚厚的殿门,使其成了薄薄的张纸,不规则的形状,荒谬的颜色。


    没有任何一只困虫可以掠过缝隙逐着日光飞出去。


    云卿安缓缓倒退,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司马厝就在那里,虽未见面容,但和他是靠得这般近,在入夜之前彼此才见过了面,到现在却已经是非常久远。


    他想要不管不顾地去到司马厝的面前,哪怕拥不住,就算被厌弃地甩开,能随便抓住点什么也都好。


    可是不能!


    而才看清的自己衣服上那金丝绣蟒龙俨然就是又一道催命符!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他听到了。


    殿堂,羌戎,烟铭,皇嗣,匕首,不省人事的群臣……串联起来意味着什么,这让云卿安遍体生寒,血色全无。


    他出现在这里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倘若以这样的状态暴露在了人前,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可他分明就没有意图叛国篡位!


    不,不要认出他来,别看到他……


    仓皇转身之际,伴随着背后那门破时撞入的劣风凶日,埋首但窥地面现出两道状若云泥的身影。


    狼狈佝偻和笔挺凛冽,像是永远都不可能并排站到一起去。


    云卿安的腰背被来人在同时重重地一脚踹上,连同他整个人都前倾跪倒而下之时,那在慌乱之间欲用于自毀形貌的匕首也脱手飞出,身上碎裂的苦楚几乎能将他生撕成两半,他猛地从喉腔吐出一口血。


    剑锋的弧度急闪,杀意完全逼压笼罩着他,对方毫无疑问是想就此要了他的命。


    “司马……”


    不知从哪里溢出的情急唤声,漫过禁锢,滞了狠戾。刹那之间的回眸,目光两相对上碰撞时,再多的翻江倒海也尽作枉然。


    洪流降至,半点不由,后方是无数将从殿外跟随着闯进来的人,揭白难逆。司马厝瞳孔骤缩,竟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可那直刺而落的剑尖,已顺势朝之贯穿进去……


    第98章 凌光乱


    朔北的硝烟暗火急升。


    营地的防御不断被加固, 已经颇具规模,周边密密麻麻的陷马坑就已经让羌戎的骑兵难以冲锋,一旦如此, 其在枪尖兵下就大减威势,故而边军与之几次交锋都还能游刃有余。


    可这都是建立在保守应战的前提之下。对此旁人也是有着不同的看法, 魏玠就首先深表怀疑, 对敌也是越发看轻, 在他巧舌如簧的劝谏下,元璟帝下令乘胜追击。


    冷风飘摇之时裹起了一面旗,无非是诸天黯淡, 一点点的颜色也作亮眼。


    任阳步履沉重, 也没进帐, 在点兵之时叹了口气。


    司马潜沉默片刻后从远方收回视线,看他的神情,心里已然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道:“卫折霄的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你不必挂怀,先前便告诉过你, 且尽人事, 勿有负担。又不是没他们黑锋骑的从协,我们就连仗都不会打了, 横竖也总不止这点出息。要真的是这样, 别说他姓卫的看不起我们,当我们是走投无路上门求救的, 恐怕连我自己也都会看不起自己。”


    任阳不忿道:“军为一体, 非搞分裂这套,姓卫的有点统领的能耐, 就眼高于顶全然忘了当年能够得以组建是因着谁……”


    以骑兵实力应羌恐难敌,若得助更可增胜算。偏偏人家统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司马潜淡道:“不提了。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没能服众,我有责任,也承认逊色,做得不好的地方,也劳担待。”


    任阳拧眉,张口就想否决。


    苦心经营,他皆是看在眼里的。


    “如今之计唯有兵分两路,留下两万军力驻守营地,任阳你快马赶回平遥关城再多调来五万兵马,增强防御,我则是挥兵北上,到时即使面对军队溃散,也能以营地为跳板返回城。”司马潜转口说。


    “可是您……”任阳不自觉地捏紧了刀柄,面露担忧。


    经前事,恐遭疑,不得已留大批精兵在后保护皇上,这相当于是自削实力作战,还得时时刻刻防着后方出乱子,自是吃力。


    这何尝不是额外附加来的殚精竭虑?


    “好了,不必多说。”司马潜摆手道,回想起司马厝迢迢所传之言,他唇边无奈的苦笑极快地就被收敛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那批从京城带回来的火器,也都带上。令闻绩留守,随时待令共布战术,准备应变。”


    已命人将其改造,藏着来用。


    所得难断真假,怕入试探陷阱,因而处处格外谨慎。司马潜不敢尽功,此番也是留了个心眼,非称拥兵自重,只尽可能地求藏锋一二,但对敌也不能多顾其他。


    风雪落下,诸多烫手。


    “报!军后方以及两侧都燃起了狼烟,并且后方和两侧的斥候都已经没了音讯。”


    “禀告陛下,前方恐是凶险……”


    李延瞻正拥着温贵妃在明辇之上嬉笑,闻言语气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区区三万羌军对阵我方六万大军,羌戎人果然是群没脑子的东西,不足为惧,素来听闻司马将军智勇双全,怎么?这点小事还要特地来告诉朕吗?”


    “回陛下,羌军并非三万,他们早有预谋,先前乃是以退为进故意引我军深入,况且其已得北羌增援,直破而来,末将估计如今他们至少有八万兵马!”闻绩凝重万分。


    “什么?”听到这话,李延瞻直接慌了神,全都没了往日的神采,一把将温旖旎都给推翻在了地,“这……这可如何是好?”


    温旖旎也是心惊不已,却来不及多作思考,滚落之时借机到了兵将后方以图躲避,脸上都沾了泥,而她的目光满是埋怨。


    她本是受了家族的示意跟来,想着走走过场多添一些荣宠也就罢了,经此过后她定能得器重,甚至当上皇后也不是不可能。不想这兵荒马乱半点不饶人,狗皇帝的德性还真是越发恶心。


    见到元璟帝慌乱的模样,闻绩忙道:“陛下不必惊慌,司马将军走前已留有交待。可成战阵对之,调兵配合,未尝没有转机,形势危急不容耽搁,还请陛下迅速下令,末将即刻行动。”


    听此,李延瞻才定下心来,对着闻绩说道:“那朕就放心了,闻将军,现在就多多仰仗你。”


    闻绩忙退下准备。


    待其走后,魏玠这才移到李延瞻身边,挑拨道:“陛下,这闻绩的话可不能全信呀。”


    李延瞻的心中燃起一阵无名火,怒喝道:“你个废物,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说这话!”


    魏玠不依不饶,道:“陛下,您何不想想,这羌军此次为何突然集结如此规模的大军,您的行踪可没有其他人知道呀。定是那司马氏多年驻守在北境,心生反意,趁着陛下您此次御驾亲征,暗中与而勾结想要将您留在此地啊!陛下您万万不可听之任之,中了那奸人的诡计!”


    李延瞻此时本就心中大乱,听了魏玠的分析竟觉得有几分道理,道:“魏大伴,那你说如今朕该如何是好?”


    “如今之计,只能召集众将,咱们拥军而撤,何需多顾。将臣属下,都是君前踏板,脚下梯石,弃又何妨?还请陛下当机立断!”


    李延瞻果并没有迟疑太久就做下了决定,拥兵先逃,自保为上。


    远处的熊熊战火连天似乎下一刻就要燎尽中原,冷暖颠倒之间,铁衣都快要撑不起来。


    发现变故之时,闻绩已然是怒火中烧,他握紧拳头重重地锤在胸前的甲胃上,只恨无力,“君不可托付,不足以谋,此天亡也……”


    战术难行,元璟帝此举何其自私,竟因自己的恐惧拥兵先逃,不顾大局,还彻底断了司马潜的后路,前方恐凶多吉少,他该如何应对?


    韩堰丘等诸人赶来时,所见便是这一幕,不由得心下一惊。受云督之命遮掩身份,以各种不起眼的岗位作饰潜藏于军中伺机而动,形势却陡然急变,令他们也很是被动。


    “险峻若此,即刻安排通讯先行,必得以详细军报传达于周边防线重地,早作对策相抗方可,断要将败算降到最低,北边战线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决不能给羌军有一点推入进腹地的机会!司马将军也断不容有失,速速随我竭力前援……”


    韩堰丘迅速传下相对应的各种指令,他后又面色不善地看往一个方向,咬牙切齿地继续道:“那边是庸君同魏玠所往,何不将此告于羌军,送他们一路好走。”


    也算全了云督的意思。


    ——


    澧都新下了场雨,拨弦般的时轻时重,不曾放过任何一个藏有暗垢的街头巷尾,也不曾姑息过任何一枝载有菩提的明叶。


    繁宁却并未如约而至。


    尽管城民们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在不算稀罕的阳炽之下晾晒锄作,这便就是妥当了,谁又会在意那被淋一夜的屋角是不是快要朽了?只要还没塌下来,也就还能凑合。


    消息在大肆散布出来之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没多少人可以说得准,就连在当日出现于金銮殿外参与见证了这件事的人也都所知甚少。反正,自皇宫那一夜动荡之后,昭王即成为了无数人口中唾骂指责的通敌卖国贼,而誉云掌印挽澜之功。


    只是,舆论向来是由当权者操控的,事实如何又是另一回事。


    时泾从地上捡起一块沾着水的瓦片,敲碎成更小的形状,百无聊赖般的以此往侯府边高树上投掷,惊了绿簇和风痕。


    久虔就在他旁边,看着他这些颇显幼稚的举动,也没有笑,只是问:“那小姑娘最近都没有来过了?”


    时泾停下动作,摇摇头,说:“她说她阿娘像是不高兴,这些日子总是在哭,不放心故而走不开。”


    倒是温情。


    久虔这才笑了笑,随意道:“虽说是不能来,可也没人拦着你去。你怎么就不去找她?”


    时泾立马苦了脸,往府内主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脱口而出道:“我也走不开,同样不放心……”


    话音刚落,俱是沉默。


    司马厝从没有在他们二人面前多说什么,而有些变化就是不说也能被看得出来。虽然谈不上是郁郁寡欢,却也形容有恙,接连熬宿,眼中的红血丝在周围的青黑之中格外明显,眸色越发深邃。那承载的沉重心事一钝一钝地在其中翻搅,不知究竟是厌是倦。


    都作憔悴。


    “云掌印经昭王劫掠一遭,这好不容易得以摆脱劫难,是福大命大的好事才对。”时泾不解道,“与其在这里这般心焦,爷还不如亲自去宫里守着,守到云掌印全然无事了也未尝不可,这样又是何必?”


    久虔把头往后仰了仰,看着檐角淌落下来的水滴,说:“这或许也不是侯爷可以奈何的,毕竟云掌印这回风头无两,不易高攀……”


    时泾急得一跳脚,满脸写着不乐意,道:“这算个哪门子的事情?咱们爷又不是外人,这好上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掌印得势,侯府上下无论如何也该跟着水涨船高不是?”


    久虔淡淡瞥时泾一眼,没有再吭声了,显然是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同他继续辩驳下去。


    这回倒是让时泾慢慢镇定下来,他经回忆思索后倒是又没了这么足的底气。


    当时的情况仍历历在目。


    在众人前仆后继要冲入殿内之时,司马厝竟是一反前态,转身横剑急声喝止,坚决不容许任何人再向前踏入一步,顺锋淌血,他那神情几乎可称为骇人。


    随即对此言为已诛杀异者,内有毒烟,故而令退。


    合理可信,少有抗者当面质疑,强止之下也就作罢,再无其余人见过殿内真正的情形。


    而其后,就在他们前脚刚落的眨眼工夫,清一色的东厂番役迅速向此涌来,个个目光犀利,绷如待战。至于那在首率领的人,时泾认得,正是消失了段时日的祁放。


    其装腔作势地来控场,吩咐封锁异所和下发传令,还称是奉云掌印的意思。这是很明显的急于抢功之举,也不避讳被看出来。


    思及此,时泾都管不得什么三七二十一了,一肚子的火气都快要炸开,怒道:“要做什么就做不行了?有事就好好干,都没多嫌他碍眼。那姓祁的连给爷提鞋都不配,又凭什么对爷出言不逊?谁给他的这目中无人狗胆子这般针对!靠那油嘴滑舌就能嚣张得起来吗?要不是爷没那闲心思跟他瞎计较,就连他那乱蹦哒的腿都得被打折!我提起一嘴都可算抬举他了……他还敢当场质问起掌印的行迹,敢情这故意刺激爷呢!天狗食月都没他这阴阳怪气。”


    久虔的面色也不太好,却还是冷静道:“小难乱大,要是只他一个也就罢了。可我见着,其余那些个厂番也颇为认同,倒像是与他一路的。要是对方这样不给脸面,我们也没必要去碰冷墙,侯爷更是如此。”


    时泾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说的是,咱爷就算不端架子也不能白给别人面子。只要不是云掌印亲自发言,别的都当作是放屁!”


    末了,两人又沉思片刻,话虽说得轻松,但也难免一时心情复杂。


    此番羌戎人趁乱混进京绝对不是偶然,尽管多像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虚惊,却也让人不能忽视。如今前线情况不明,一旦有了紧急军情被刻意隐瞒下来……恐是凶多吉少,如果皇上也不幸出了事,那么,云掌印想要凭着皇嗣借机上位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云卿安又会怎样对待侯爷?若一开始就是存着攀附利用之心,到了现在,是不是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侯爷抛开,甚至将这个有可能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隐患打压?


    不愿往这坏里来想,可是人心难测,权力更是能蒙蔽很多东西,而且属下的态度往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其主的意思。


    司马厝从外面刚踏进府时,恰好有车轿从后经过,轧着路上泥泞摇摇晃晃地朝城门的方向驶去。他停步偏头,便见那状若洒然的一点影子。


    也只是看似而已,分明一踩就会碎掉。


    再多的纠结犹疑,哪怕是逼迫自己,有意想要避开宫中那人的消息都是徒劳无功。


    远离朔边的年月,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许多,舒服许多。灼烧的赤火在金碧辉煌的屋檐之下滚滚蒸腾,玉刻雕龙的扶栏只是遮住了夜空星辉而已,所谓忠臣良将扬名的虚伪戏码,留亦无大用。


    他会生一瞬恍惚,无论留在何地,都代表着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抗争。若他早些时候能坚决带着卿安离开,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若能摆脱这些身份与责任,或者,就像个隐居的乡民,抱布贸丝,来往言笑……


    可是不能。


    逢事时,控朝政,抑非议,枕戈待,逐乱流。


    时泾忙不迭地跑出来迎,初看清是他时还有点不敢相信,嚷道:“不对!爷您这夜间难道不是一直留在府里吗?什么时候出去了的?我就在外边守着没理由看不见才是。”


    大惊小怪自是不被理会。


    久虔随后行出,沉吟着开口:“殷无戈他们可有把事情办妥?”


    要在这种情况下把薛公爷家中余者打点周全,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司马厝微一颔首,抬眸正视着他。


    久虔明白他目光中所含的询问之意,解释说:“侯爷想必也有所猜测,其确实是出自新兴郡王府殷氏,当年家族覆灭之时,他被我带回极上坞总部培养,成了现在的模样也与我脱不了干系……”


    顿了片刻,久虔欲言又止,想要把其中更深的隐情告知,现下却一时难以开口,只是道:“侯爷若是信得过,十夜绝陵随时都可以听凭差遣,能用则用。侯爷此行,一切顺利。”


    今谋逆罪名确立,搜捕昭王余党,追藩剿灭,刻不容缓,将人手军备等布置完毕就得迅速离京。


    雨幕昏沉。


    繁宁难至,从来都是靠着不折硬骨挣来的。


    第99章 何不辜


    陷入危局, 无路可逃。


    当数不尽的羌军从雪场后方围杀过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银霜被薄刃撕碎后砸在满是断肢残臂的血污地上,脚下连枯枝败叶也都看不到了。


    旋过的厉风在凄惨地呜呜嚎叫, 钢针一般刮过人耳边,把口中发出苦苦乞求讨饶的声音都掩盖得飘忽不清。


    “饶……饶命啊!小的卑微不堪, 万万误不了您们的大事儿, 实遭逼迫, 非自愿而为,给、给各位磕头!”


    听者皆是无动于衷,冷漠狠戾半点不减。


    而那被羌军残酷对待的、在军队中央遭四面八方的冰冷刃尖对准的人, 早就被打得面目不辨, 身体像是被铁锤砸出来的千疮百孔, 惟有那件寓意着尊贵无双地位的龙袍仍然被看出些许痕迹,亦脏污不堪。


    此时他正跪倒在地,双手支撑着重重磕着头, 砸在露出的尖石之上, 一片血肉模糊。落在敌人的眼中却只是个笑话。


    也钛带着冷诮的声音传来,高高在上:“快说, 你们乾国的狗皇帝滚去了哪?老子给他一个出来受死的机会。还有你, 魏龟孙,背叛了我们总要付出点代价, 不如, 索性就把你剁成一块一块扔去野窟窿喂狼好了哈哈哈!”


    话音刚落,底下那人先是被狠狠地一脚踩在后脑勺之上, 又被其脚尖踢翻连带着整个人都四脚朝天躺在地面, 紧接着,刀刃刮了下来, 将那并不合身的龙袍就此给划得粉碎。


    “不!实不知晓,呃呃啊……”


    面容痛苦得狰狞扭曲,肥短的身子不停抽搐着像是蜷缩的虾,眼睛如是被烟灰烫过一般死寂,几乎只剩下出气,伤口在风里一寸寸被撕裂,血混着冰成了深深的褐色。


    他不是元璟帝,而是被令以此来混淆敌人视线使改变其针对目标的魏玠。


    白昼短暂,可供仰视的希望早就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宫墙之内那一盏自燃自照的小小明火,也根本透不出来,那毕竟是在万里开外。


    是义父啊,他怕不是快要陨了。


    虽满朝权横,明面上的拥簇者甚多,但除了云卿安之外,还有谁会在清明给他上柱香?可就算是云卿安,也未必会这样做。


    阳奉阴违,虚情假意,异心生而设陷害,端倪异样并非密不透风。可早就该发觉出的,不是吗?曾经留有余地只是试探没有说破,如今也再说不出来。


    “卿安啊卿安,我自认在这些年里待你不薄,可你终归是背弃了我!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世人皆憎恨我等乱政,又怎知今日的我不会是明日的你?父子一场尚且如此,你还能信得过谁?今朝苦心经营全了忠良愿,就算对得起天下人可又有谁会领你的情!”


    “虽算计难免,可我亦不乏有以真心待你,你却对不住我呀!卿安,这回是你对不住我……”


    咫尺依靠,也隔遥遥无尽。命若薄弦欲断时,宫廷司礼监似骤然陷入寂灭。


    药碗被从榻边撞翻时只是多了些无关痛痒的缺口,内液随之快速地淌出,再也盛不回来,一如那匍匐在地不知所措的影子。


    岑衍还来不及收拾旁边那凌乱的碎块,只是跪移上前,涩声劝道:“掌印,此番伤重未愈需得多加珍重,切不可意气用事!奴婢惶恐,特此恳求。”


    云卿安却对此全然不作理会,他的眼中似乎没有了焦距,迷蒙涣散之时竟连最后的那一点生气都如被吞噬掉了。


    脑海中只有这些念头,司马厝在看到了殿内的那一幕之后究竟会怎么想他,还会不会相信他?该怎么做才能解释清楚?到底是谁害他落入这般境地?如果司马厝真的就此抛弃他了……


    分明拖着的是病体残躯,剑伤彻骨,胸腔里的空气在扭曲挤压里慢慢消失,呼吸都成了罪过,牵扯起来,刺痛在内外蔓延扩散,心头尤甚。


    能做的只是极尽惟剩的力气朝着一个在他面前隐隐约约的方向欲动欲挣,哪怕是漫无目的,哪怕是付诸全数一空。只有那座暗无天日的囱房变得越来越清晰,在别人眼里唾手可得的东西,于他而言都是万分奢侈!


    临渊回身的摇摇晃晃,将靠明泊的小心翼翼,他如同站在高高沉浮的云端之中,拼命地想要找到一个支撑点,一个能夜以继日地用来依靠着,作为他存在下去的理由。


    以往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执拗成性,不听规劝。


    “他来过了,对吗?”


    起身又一次以失败告终,在摸索时指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碰得折了一下,云卿安忽而停了动作,转脸怔怔对着岑衍。


    溺水者在窥浮木,存坚信而致误生机,难衡得失。


    岑衍伸手过去将他搀扶着,嘴唇颤动,却是发不出一个字来,又如何能将“侯爷不曾来过”告知?


    无声半晌,云卿安似是明晓其意,脸上再无半丝血色如同白纸从阴阳两界堪堪割裂出来,他只是僵僵地朝岑衍扯出一个笑,没有再做抗拒。


    无谓,继续接受着他应该接受的。


    支离的蝉翼,还停留在振翅欲飞的前一刻,昨日的余晖又为之披上了形若坚硬的外壳。


    剑偏有意,也仅仅是在千钧一发之时力道难收的不得已之举,尖端锋芒贯穿刺骨,经除过后仍是触目惊心,血流难止,不知要费上多少劲才能将之堵得住,让人忍不住怀疑那一处永远也都难结痂。


    其身形是越发显得瘦削单薄,后腰遭的那一踹亦是雪上加霜,草药汁液从上面滑落的时候,恰能沿着那鳞峋的骨痕、突兀的脉络而过。碎衣早就陷进了伤口里面去,又被一点点地挑出来,挑出来的似乎是命数,是火星子闪烁般的阳寿。


    “奴婢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掌印可千万不要忍着,唤一声也行。”岑衍始终是提心吊胆,眼泪糊了满脸,他赶忙用绢擦干,生怕落到了伤处使之更痛。


    而苦声过早地断绝了。


    云卿安自愿地趁机从中抽离出来,对此就作冷眼以观,那是他苦心孤诣养着一具傀儡,喜乐哀楚在短暂时皆不相关。


    仰脸仿佛还能见到他的明堂,那里没有高殿琼宇,没有三拜九叩,有的只是将军回过身来,将掌心轻放他前。


    虽无人知,司马厝就坐在榻边守着他,用目光将他紧紧包裹,在静寂之中,担忧怜惜绕经了千回万回,距离却一直不远不近。


    云卿安想要迎他而去,向他再靠近一些,却因痛麻侵蚀丝毫动弹不得。


    可这也算作是不得了的慰藉。


    都是空想出来的吗?


    云卿安轻声问:“过了有多久?他如今何在?”


    岑衍道:“回掌印,已是三日有余。侯爷前去追捕昭王及其党孽,预是要些日子才能回京,不必挂忧。”


    云卿安虽想要避之不谈,但仍道:“那日,你可有碍?”


    “奴婢无事,只是遭了误引,未能侍守在侧,实为有愧。”岑衍蹲在地上,将狼藉又细细地收拾好,后又行至窗边想要将之关紧。


    云卿安却是唤停,闭上了眼睛,道:“不必了,你且退,本印无事。”


    待离,室内又是一片安宁。


    熙熙攘攘也会照旧不合时宜地生起,何年何月亦同,陈旧得没有亮色,恶风经久如一日地吹拂澧都宫阙。


    关于他和魏玠,实不算知遇。


    彼时的龚绰还未成太后,然荣冠六宫的气度威仪已现,她端庄而坐,眼波流转之时让人看不出其中怒意,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咄咄相逼的迫力。


    是对着下首的许多人,尤其是针对魏玠。


    “本宫久居深苑,竟不防让小人在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也就罢了,倒还是孤陋寡闻,这样的无色无味蛊酒,前所未见,好生稀罕。”龚绰冷道,“魏公公怕不是从鞑蛮巫众野流那里寻来的?”


    魏玠早就心虚得被吓出一身的冷汗,狡辩道:“娘娘何出此言?因临重宴,奴婢特备佳酿以献,万不想出了此等祸端,定要将那害者揪出,讨一个清白公道!”


    龚绰自是不信。


    欲争扶功,各看不顺,使出些腌臜手段来害人,实在是正常不过。魏玠想要对她属下宫人动手也是情理之中,也亏得这胆量。


    “本宫怜你委屈,故还以赠,你就把这尽数喝了吧。”龚绰微微笑着,挥手命人新端上来一杯酒。看似作了更换,实则酒液未改,苦果就该让他自作自受。


    魏玠见此,面上瞬间变得惶然一片。


    无人留意处,云卿安低着头,同样惶然。前一刻才得知重讯,废宫传瘟,有所牵连的婢人通通都要被诛杀,其中正包括他原先之所在,那么现下顶替了他位置的岑臻,必定难逃一劫!


    能借助什么才能救他一命?


    其后不过是各有考量,各取所需。


    在魏玠不自觉地转脸四顾,与抬头的云卿安目光相对上时,他便只能选择毅然决然,再无退路。


    认为义父,挡饮蛊酒。


    在混乱当中,他记得自己还隐隐听到了司马厝的消息。殿前遇刺,替王挡剑。


    惜没能再见。


    ——“广厦将倾非吾一人之罪过,乱世起硝烟吾一介宦官安能止?高堂非明君,何须作良臣,朝殿堂前犹歌舞,尔等以忠良自居,妄谈国安又岂非可笑?吾奉命侍奉于君侧便是天子心腹,又何来奸佞一说,佞臣不辜,佞臣不辜啊!”


    ——“你且记着义父的话,不论是走什么道都切忌半路回头,退无可退,就算前路是遭人唾骂、遗臭万年,后路是前功尽毁、不得善终。”


    姑且全当作没听见。


    不是云卿安抉择的。


    眸光微转,才觉床头不知何时有了遗落之物,一枚环戒被拿起在他手心。戒面嵌椭圆绿樱石,外壁以极细的金珠焊成缠枝花纹,工艺极为精巧。


    他自己缓缓将之偷着戴上,不知不觉间已泪如雨下。


    司马厝果然是来过了,或许是刚走,或许是还一直在默默相陪。心心念念,终可提日程,而今却余他一人,悄悄愿想。


    但即使是这般,亦可。


    所谓前程,应是挣脱出千般暗仓,于惊渡贪图中望雪尽自明,拥人得爱,虽而今仍是四顾无影。


    潮起时分不闻人,他于日漏窥天光。


    第100章 掌心蝶


    挣蝶在满是泥污的掌心停留了一圈, 终颤巍巍地同化而去。


    “可则留,否则弃,坟落草香, 无需告知。”所出任凭云掌印处置,即是秦霜衣做出的最后交待。她对这个孩子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感?不得而知。


    子名常禧, 今被置于凤宫。


    其被寄养到宫妃之下, 也不算是孤苦伶仃, 在这种时候,若能寻个温良俭让的娘娘对之教化育养,便也就算是妥善之措, 也能让被选中者随之则风头无两, 地位尊贵。


    是近日来进展得如火如荼的一桩大事, 而该最终人选却是未尽称人意。


    龚芜被允许在宫里走动的时候,第一时间带了奴婢们前来拜会掌印。云卿安没有拒,便也在一片花团锦簇的御园中央见到了她。


    衣着朴素, 清丽无华, 亲和有加,连身边的婢女也都仅仅是给她极为随意地打着伞, 而没有战战兢兢的模样。


    “贱妾见过掌印。”龚芜盈盈福身一拜, 道,“禧儿方才刚被哄睡下, 故而得瑕特来拜会, 感念提携之恩,愿献薄礼。”


    云卿安没有靠近龚芜, 只拿侧眼打量了她一瞬, 也没有丝毫要抬手接礼的意思。


    任由场面僵了片刻以后,他才慢条斯理道:“咱家记得, 娘娘不曾有过顾养儿嗣之经验,可有说错?”


    有意地使之想起往日仇怨同失子之痛,是不是真的风平浪静,总能窥破。


    “掌印不曾记错,确实如此。说起来惭愧,生疏笨拙难免,多亏了嬷嬷的悉心提点教诲,苦学之下亦能够有所长进。”龚芜面色一僵,却又极快地掩饰过去了,垂目道,“禧儿虽是年幼,然观红润有福,端正清秀,定能成才成器,与妾相处甚是投缘,两厢欢喜,愿视之如己出。谢掌印成全。”


    云卿安似笑非笑,说:“娘娘这般明白,咱家总也不会当恶人。”


    心思各异。


    因后宫于日前蹊跷地起了一场大火,起因不详,烟铭升引注目而无人得空对此多顾,故绵延难止,苑阙遭诸多牵连,死伤无数。却也就此遮掩了后宫发生过的异样,诸如方嫔等的嫔妃们死因也就越发难察。


    待前边众人回过神来之时,也就只能发现仅剩宫妃的寥寥几人之中,有资格有能力抚养皇子的几乎为零,要么就是品行极为不端,要么就是身残有疾。


    龚芜的出面便成了顺理成章。


    且不说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冷宫里表现得始终老实安分,单是论其在后宫大火之时表现镇定,还帮助挽救了不少宫人的性命,这就为她收拢了不少人心。更为关键的是禅语之助,传言四起,皆道她是皇母转世。


    众望所归一般,风向也渐渐偏向于她。


    令云卿安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在表面上对此同意,而留疑虑存心,特暗留姚定筠及其他官婢等人侍奉在侧以作监视。


    谁又知道这位曾骄蛮跋扈、而后隐忍不发多时的前皇后到底安了什么心思,存了什么意图?这般多的天时地利人和,凑合到了一起,成为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若说不是有人在背后有意地推波助澜……怎能会是巧合?


    可谁都明白了要低调隐藏的道理。


    龚芜在如今则格外谨慎,特别是在面对着云掌印时,可这种谨慎却丝毫不能表现出来,取之是另一副面孔。


    虚虚客套,渐行渐远。


    云卿安忽然回过身来,对龚芜状若无意地道:“择日前往佛寺祈福,替本印亦捐些香油钱,顺问候太后她老人家安好。诏令有益,本印堪用。”


    无非是隔岸观火,也不妨锦上添花。在云卿安与昭王势同水火的时候,缄默不语,到了这个时候才表态肯定、给予支持。


    “谨遵所言。劳掌印挂念,姑母一切安好。”龚芜端着客气的笑道,直至其背影慢慢地看不见了,她才彻底收敛了唇边挂着的笑。


    一派郁色。


    回首仍能清楚地记得,冷宫里屋瓦房上的每一片阴霾缺漏,每一餐的冷炙残羹,蠕动爬行的蛀虫,脏兮兮的墙角……她就在那里扳指头,数日子熬过了一天又一天,所谓的“改过自新”,根本就由不得她。


    她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自己的裙摆,来往的宫婢在其上随便一脚一踏,都能要了她的大半条命。而拼命相护时得来的是,高高在上、俯视她的人口中发出越加猖狂刺耳的大笑。


    因此,龚芜尤为看重那颗佛珠带来的难得机会。讯藏于此,太后虽离,可经营多年留下的眼线等势力遍布交错,而她只需要按着指示,即得步步为营。


    无论是秦霜衣还是其他欺辱过她的人,毫不例外地要付出代价。


    但愿此次,能够不让姑母再对她厌弃了才好。


    ——


    “回禀掌印,那日是侯爷力言遣我们离开,令守主侧,属下听从而退。”袁赣回想起曾经的凶险仍然是后怕不已,他重重跪下道,“中途得祁大人提醒而知昭王可能派了人前往后宫,欲对幼皇行不利,故偏行追之欲拦。未能谨遵侯爷之令,护得掌印周全,属下知罪!”


    “你且起来。”云卿安淡淡道,“本印不过是欲深究缘由,非存问罪之意。”


    袁赣依言起身,难掩忐忑。


    他万万没有料到宫变那日还出了这般大的事情。掌印受重伤之后,经短暂停休仍得忙碌,诸事未定,很多时候都必须要亲自出面解决,与人逢迎也难以避免。其虽是与往日一般的姿容,强撑着也可见越发的易碎,也似与人隔了更长的距离,缥缈得不属于这里。


    云卿安正视着袁赣,声音微颤,问:“他……还说了一些什么,你们协旁所做,可有错漏不周?”


    “掌印放心,未令失望。宫墙内外消息难通,侯爷担忧掌印安危,故下此令。”袁赣又顿了一顿,低着脸不大熟练地安慰道,“就算侯爷一时心狠置弃,难以两全相顾,也终究是心系惦念,无可奈何……”


    闻言,云卿安的心头微暖,借着垂眸敛去了略略激荡的情绪。


    他自己其实都明白的,对司马厝也全无赌气与怪罪。


    昭王那用以威胁的话又有几分是可信的?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不怀好意的陷阱居多。尤其是在当时澧都城内情况混乱不明,而万分紧急的情况之下,一步行错则可造成无数人为之家破丧命。司马厝没有理由自私,亦不可能这般的冲动失去理智,这是他在沙场长年累月之下形成的,一种本能。


    云卿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你们敏锐应变倒是无错,内有异况起时,可有觉察?”


    袁赣皱眉道:“我等留守于外,将包括苏公子在内的昭王从属尽数驱退,其后并未发觉室内再有不妥之处。”


    同样的疑惑,那么常禧又是如何被偷带走放进金銮殿的呢?在那种已可被称为安全的情况之下,谁又有这样的掩人耳目本事?若是祸起萧墙的话……


    云卿安冷声问:“姚女官当时何在?”


    袁赣答道:“姚司言受惊不轻,与我交谈过一阵,而后匆忙间方觉再次有变,实是防不胜防。”


    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之下,简直是辨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同友?看似是生机的转折,未尝就不是下一个渊沉的入口,步步皆被牵动,或利用,或掩饰。


    兴头高盛,地位独尊,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虽群臣好不容易从该劫后缓过神,伴随而来的质疑声层出不穷。而早在先前收到与秦霜衣有关的暗信之时,云卿安便已借着侍奉在元璟帝身边的诸多便利,作下明证,得金印加盖。如今他才能堪堪立稳脚跟,压下朝中不满教唆的声音,而再无人敢质疑常禧的身份血统。


    风过则难免生浪,居高而思危,必抽丝剥茧。


    云卿安道:“去探过苏府了?”


    “是的,昨天专程走了一遭。”袁赣立刻肃了神色,将此次经过详细告知,说不出哪里奇怪,却始终感觉莫名。


    或许是因着从府门缝隙钻过去的风始终是阴阴凉的,平白地让人生出一股子不自在来。袁赣初被允许进入内堂的时候,留意到不管是门上还是墙壁之上,都有了不大不小的裂口,迟迟没有被修补上。明明才升了官不久,家中又何至于破落至此?像是不死不活的一样。


    苏禀辰亲自出来接见了袁赣,以礼相待,似乎并未对那日的行动被他打断有任何的不满,面对近乎唐突的盘问,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尽可能地都做了回答。


    这也是让袁赣吃惊的地方,这样看起来翩然无双的文雅公子,实在不似藏了这么大的祸心,也就注定使他无功而返。


    随后那不甘心的逼问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苏禀辰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为民立命,盼举国太平,殚精竭虑。正逢家父忌日,前人教诲,耳提面命,未敢行大逆不道。袁大人若是没有旁事,还请先回,容我前去祭见先考。”


    无需再作多言。


    送离袁赣之后,苏府一切照旧,其实就跟苏和风还在世之时没有多大区别。苏禀辰半晌没有动作,脸色是无波无澜,后才提步迈入祠堂。


    仅仅只是帮了昭王一把而已,列呈敌对官眷名录,请止利用秦之遗后。他与羌戎毫无关系,那还是苏和风最为憎恨的,亡灵在上,故作坚持。


    他往前迈了一步,本欲除尘埃。


    那在上首摇摇欲坠的灵牌,却在此时于他的手中翻转过来,现出那原先被掩的内里,已早就被虫啃啮。


    是毫无重量,随意可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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