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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灵不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昨日凉


    利失即变, 先撤后谋。


    昭王怀异已现,借口元璟帝无道无能,承应天命, 故于是年八月初大举兴兵动叛,杀沿地巡抚张涛及其下按察副使, 革除年号, 集众发檄, 指斥朝廷。


    九月中,又以其部将守河西,自率舟师蔽江东下, 侵破滁凜诸地。闻变而举兵相对者无数, 随长宁侯京营麾下兵马而行, 于廿日会齐各地军兵,极力破太宁王藩属地。昭王闻讯,急赶欲挽, 双军遇于凌口渡, 叛军避其锋芒退入松里原。


    十月上,遇紧攻围伏, 昭王负隅顽抗不敌, 兵败绥下陂,将士焚溺, 亲信重员等皆被擒, 分散逃亡者不计其数,败局已彻定, 无力回天。未及押京, 边地处死。


    史书所记短短字语,即是那一代兵锋交接、权逐中沉浮起落的终场, 亦是李延晁的穷途末路。


    而在无人窥见处,绥下陂墨暗天色时,竹海哑涛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热烈,声起时如四方楚歌切切,来客已往,他踏上了归途,浓雾之间却始终不见红枫故人,霜寒潋滟。


    “王爷!前路难行,不要再往……”有几名满身是血的随从冲过来欲要阻止,却被李延晁重重地一把推倒在地。


    “都给让开!这是本王回自己府上的路,谁也都阻拦不得。”李延晁目露赤红,额上青筋浮现出暴戾,破甲在身而愈显孤绝。


    剑横于前,以作开路,仿佛不论是面临刀山火海、悬崖荆棘,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前去破开一条道。


    凭何不可前?又凭何不可回?


    “可是王爷,没了,都没了啊……据传讯息,基业尽毁,府移平地,皆为灰烬!”一位在他身边跟随多年的发须皆白老者,未恐惧其怒意,移步近旁,悲声泣道。


    是满盘皆输,毫无余地。


    闻言,李延晁猛地反身回头,脚步却犹未停,道:“本王府之赤枫何如?”


    “其形销矣。”老者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终是道,“力难从心,何故作执?”


    直到这时,李延晁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绝望,是看不尽的悲痛过后,那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死寂的郁黑色。坑洼在下,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刺条绊住了他的脚腕,跌撞间剑柄在他手中几欲滑落,又被他迅速反应过来紧紧地抓握住了。


    力难从心,何故作执?


    李延晁嘴唇微动,却根本答不上来,难明确切。


    犹记年幼之时,无辜生母在他面前活生生被暴侍乱棍殴打致死,他为不受牵连,选择与始作俑者在旁拍手称好。偶有快言触怒于人,遭禁闭于宫室,被恶奴得授意相害,不得已剖鼠作食求活……举步维艰,隐忍蛰伏,皇权即是命脉,毕生渴求,根植于无数日夜。


    至枫落意外临曲路。


    那场殿前刺杀,红衣剑姬灼灼一舞未毕,杀意乍现,竟是针对他的死敌而去。她是十夜绝陵投诚于他后,进献而上的礼物,虽是如此也仍是骄傲到目中无人。


    “剑之所指,为储君之选。”泠剑姬不屑道,“我的剑,不会伤你分毫,你也大可随意把剑尖就此折断。”


    李延晁心有不甘,但终是没有这么做。


    保留她的傲骨,未曾想换来的是眼睁睁看着其被更加残忍地摧毁。


    旧居久久未变,其后偶允外人入内不过是为赌气,引她不快而得理由近好。彼相对亦可执手同心,为什么他们两人偏就不可以做到?暗格蒙尘,落手其上却始终难以开启,有意地想要避开,未觉其中添物裂冰。


    就当不去追究便好。


    曾经是这样想,现在也是这样想。


    残剑没有风骨,他亦没有徒挣,只潇随重浪。


    ——


    还京过经,未见往灾凉州复入繁荣,但见孤鸿飘离,流疾成患,不尽褛民争相入军,难记平叛王乱之功。司马厝因此不得不率众停下行程,于此暂待。


    接连数日,贺凛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回禀的时候更是连气都不带喘一口,道:“侯爷,那群混水摸鱼的巫医已大部分被我们驱退,但是流疾之源尚未肃清,估摸着一时半刻都还难有进展。”


    司马厝淡淡掀眼看他,声音冷肃道:“拿人家的疾厄苦痛,当做发家致富捷径的旁门左道,坑蒙拐骗这点能耐也能源远流长,巫医本就是趁虚而入,根源处理得妥,自然也就没了他们的机会,退去是迟早的事。现下倒让你们大费周章了。”


    别本末倒置。


    贺凛面色一凝,忙垂目应是,停顿片刻,又颇有些不太确定地道:“可这伙巫医,瞧着不像平常的那般简单,所行也大为不同,就是不知他们居心何在。”


    “既不曾贪图小利小惠,都是打着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名义来巡视,被救治下来的百姓亦是数量不乏,故而颇受拥向敬重,名誉甚佳。”贺凛接着道,“但是他们在做这些之前都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检查表征以选,只要是被排除的人,无论如何,就是把头磕烂,断气身死在他们跟前也不会被多看一眼。”


    司马厝说:“你是怀疑,他们有收络扩势之嫌?”


    贺凛说:“不错,属下之乡居诸地常见有此,像三河教招纳民众起义、散布流言欺骗百姓这样的事情也是层出不穷,万不能让他们今又故技重施地钻了空子。”


    司马厝沉吟了少顷,忽然意味不明地冷笑了声,道:“鞑蛮今年的进贡,该得是份大手笔。”


    贺凛微怔,继而反应过来,说:“侯爷是想逼他们多出点血?巫蛊之术在其国都发迹已久,确有可能与此脱不了干系。”


    “就算是铁翅硬了,在飞的过程中都能徒手给它掰断,更别说其一直被涿东牵制着难进难退,既然是干了亏心事,要求掏光底蕴付出点代价,总也还算宽容厚道。不管究竟是不是,反正凉州这烂账黑锅就要全算在他们鞑蛮人的头上。回头我让卿安……”


    司马厝的话音却是戛然而止。


    贺凛也赶紧噤声,一时间,气氛有些沉凝。可是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连不经意的念想提及都成了过错一般,讳莫如深,难敢追问。


    随即,司马厝转移了话题道:“官府衙门那边半天不出动静,都跟酒馆一样闭门打烊了?还是也想更换好混些的营生谋差?”


    贺凛闻言,顿时面露愠色,拔高了声量道:“前些日子才去同其会过面,一个个醉醺醺的唾沫横飞,却对祸事只字未提!还纵容那恶厮当街辱踢民女,看那骄纵生烟的德性,尽是些指望不上的烂泥,不干利事姑且先不提,还净图着敛财豪横!”


    话落果见司马厝那越来越冰寒的脸色,他一直知道侯爷的脾气,也很明白在这时候该怎么做。早就应把那些恶端利落地给拔除干净了,先杀后奏,连同府匾都拆下来砸烂才是正解。


    可是这回,贺凛还是难免忐忑犹豫了。


    “其称所在官位是由云掌印先前一手提拔,特派而来,因曾在京为之屡屡立功,故得亲信有加。还说,家室同亲,改天要邀侯爷赏脸一道……”


    “那本侯今日,就赏他这个脸面。”


    一字一顿,俱是杀伐狠厉。


    旋风绕响,雀惊飞檐,竹桶的水在日影下闪起了亮光,哀呼起时,振荡欲裂。


    与此同时,在府衙路边的茶棚小桌旁,一耋耄老妪身躯佝偻,她干睁着浊目四顾,像是半身入土而六神无主,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孙……孙儿啊!”


    手中的棍子往前探了探,她仍是根本就挪不动步子,早就蹶得没法走路,行动全赖她的孙子不辞辛苦地背来背去。


    她的面前还摆着一些散乱的干粮和热馒头,都是那一片孝心来的,狼吞虎咽地吃一些来填肚子,剩下大半都给对方留着了。


    久久不见,可千万别是出了什么事。


    仲长栾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冲出来时,第一时间不是想着怎么逃命,而是下意识地用手掩面朝茶棚方向看去,尽管明知祖母正在那里焦虑不安地等着自己,他却仍是狠下心来,转身往反方向跑去。


    未及却被几步之间追上来的人狠狠一把扣住了臂膀反缚于身后,他被迫半跪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我问你话,上头的人都去了哪?要是舌头还在就出个声。”司马厝垂眸扫他一眼,不悦地道,“我又不是提刀来当场就要了你的命。”


    竟是碰着个有些眼熟的人,却偏偏行为莫名,见了他,就跟见了阎王索命一样。


    仲长栾想要出声求饶和解释,却又不敢张口发出声音来,害怕被祖母觉察到不对劲留意到这边,故而愣是一声不吭,直让司马厝不耐烦地把他松开丢到一边。


    把人带往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时,仲长栾才敢抬起头,语带恳求,哽咽着道:“侯爷,您可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容我们祖孙俩在今后得以安生过活!贬讨艰难,而今真的是贱如蝼蚁,无路可去了啊!”


    司马厝都要被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言语给气乐了,后退得离他远了些,嘲道:“本侯就是闲得慌,也不至于去当人贩子,再不济,穷困潦倒也都有……”


    家里媳妇儿养着。


    自是也没能够再言之于口。


    仲长栾怔怔半晌,凄凉苦笑,似是对他的随然难以置信,竟又跪下涩声道:“在下千不该,万不该在朝堂之上对侯爷有了得罪之处,蔑言不逊,颠倒黑白!遭贬谪于此,府衙看门仰人鼻息,自知皆为应得,能活则活,亦对云掌印怒之置措毫无埋怨之心。今但为全祖母养恩罢了,愿求谅解一二!”


    有什么猛地在脑海中闪过炸开,那未明的一面被翻转过来,覆盖而上的原本就全是密密的暗影,错愕几瞬,心也一点点地沉坠下去。


    “你说……”司马厝的视线牢牢锁定着他,而声音越来越低,“是卿安因此施压,逼你沦落至今这般的境地?”


    仲长栾半晌未动,形销骨立便已是说明。


    如何否认?


    随后即是内情桩桩件件,皆陈述于前,几经周折却也简略,似是轻而易举地就能翻过了篇。掌印在京权势大盛,党下骄纵不缺有人妄图觊觎国难财,捐钱很多而真在凉州派上实用的寥寥无几,流民纷纷入军投奔也是无奈,在乱世之中背井离乡,便也算作难得的机遇了。


    毕竟谁又能预料得到,明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茶棚显得是越发的寂寥,在昏沉的碎影当中岌岌可危。


    老妪颤抖地挪动着步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把骨头都给摔折了,肤色也是现出不正常的紫黑,虽少走可那脚下的鞋面也还是磨损得不成样子。同那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忧心忡忡,万不得已。


    许久,司马厝才艰难地移开了目光。


    “讨诸掌印,由其定夺。”


    第102章 诛己路


    灯酒笙歌初起, 澧都犹似未暮。


    小船悠悠地划进城中河,两岸是层层亭楼,轩苑花间。纤纤玉手拨弄之间, 香纸做的干花纷纷洒洒从上飘落,粉郁生暖。这即是京贵们的桃源仙宫。


    “呦!瞧这位小爷年龄也不大, 想是对这里还不熟悉吧, 我让怜姐儿带你去逛逛。”罗衣妇热络地上前招呼道。


    “话不是这么说, 这位可是在满都声名鹊起的祁大人,可不能轻易怠慢了去!”


    这时船屋的门被打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嘴里这般说着的时候连那眉毛都飞到了头顶上去, 像是沾得了喜气得意不已。


    罗衣妇忙躬身行礼, 带了歉意,连连道:“恕奴家眼拙,竟不知……”


    “行了。”一柄象牙箸扇子从里边伸出将布帘挑开, 露出祁放那张明暗分异的脸。


    凤目幽深, 那颗虎牙在他带了笑时忽而隐现,穿的紫色锦袄, 稍显贵重却也没有掩盖住那炽烈的少年气。


    “才听提过的, 把你们高坊间的芸姐儿叫出来。”祁放没有走下去的意思,只是微眯着眼睛要求道。


    语气不像颐指气使而是极为自然, 轻飘飘入耳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不容抗拒之意。


    罗衣妇应声退去之时面露忧难, 后又极快地掩去了。


    衣袂翻转流连,抬价的名堂是层出不穷。芸湘始终抱着琵琶在旁冷眼瞧着, 被指责不知好歹也是不作任何表示, 让人看了都为之捏一把汗。


    所幸这般长时间,祁放都并没有对此计较。


    曲毕, 他只是扔了折扇,恰好落到芸湘的面前,伴随着一声脆响,零落物件就难免砸到她脸上,引得座中惊异四起。


    芸湘没有侧脸躲避,而是抬眼正视着他道:“不知大人此为何意,可是在下有了得罪之处?”


    祁放没看她,答得干脆而毫不客气,“花钱赏乐,不想听得这样难听的曲音,浪费时间还坏兴致。”


    芸湘一怔,万没有料到会是这般。


    若是因为其他事情遭到埋怨也就罢了,可是,她于教坊潜心研修音律多年,头筹赞誉唾手可得,技艺甚精,如何能被这般毫无理由地随意贬低?


    故而她冷笑着道:“诚然,琵木轻量,怎可比之大人的随手一掷象扇?”


    祁放未置可否,他从来都只听得凌然舞剑之伴乐,激锵振心而非哀转凄长,故只是说:“像你这样就是弹一辈子都不会有人为你赎身,还有,你的姓也该改改。”


    “生父所赐,不劳大人费心……”芸湘闻之,脸色越发难看,她抱起琵琶便转身欲走,却不料一回头便见场中央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铁制困笼。


    光投集中,待里头的情形被看清时,无数人俱是大惊失色,巨骇之下竟在这瞬间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


    岂止是炼狱般的场景?


    被困在其中那像个巨大肉球匍匐挪动的人早已面目全非,而身上那被烙铁烫得发黑的皮肤却格外清楚,烧焦的气味从此不断传出,一下一下地刺激着感官。


    而那确确实实是肉的香味,被与其关在一起的獒犬激动得整个身躯都在剧烈抖动着,目中血光闪烁,连口齿摩擦的声音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恐惧排山倒海地压来,旁观者尽管不能感同身受,却也难以完全置身事外,任谁反应过来后也都煞白着脸,喉中不断发出嘶哑的干呕声。


    芸湘更是被吓得连同琵琶都摔倒在地,浑身僵冷。


    “祁……祁大人,那位可是您的仇人?真、真是罪该万死。”有人想要谄媚,却根本抑制不住牙齿发颤。


    祁放选了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往后靠了靠,抬手示意人去将那獒犬项上的封锁解开。


    他这才好整以暇道:“可都给我听清楚了,这个人最是文才卓越,清高不凡,是我祁放的生父,野畜的亲爹。见者为证,这是我当他儿子给出来的一片孝敬,旁人可都承受不来这独一无二的福分!”


    任凭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沈沧济不是打死不认吗?不是风轻云淡吗?不是一次次的路过而对他们娘俩视若无睹,在他驯兽伤痕累累的时候还加以脚踩挖苦吗……剑姬日日夜夜祈求昭王放了她,望眼欲穿,也就他一人听不见看不见。


    如今就该是这般的下场,不是吗?


    ——


    该是太平了,至于盛不盛世,根本无足轻重。


    祁放得传回路时负着手闲庭信步,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待命紧肃,“督主急着唤我们来,是要给赏,还是问责?”


    那道传来的声音不紧不慢,还带着轻快的笑意,却没有听到云卿安的回答,也全然没有让里边沉肃的气氛有所改变。


    东厂向来不乏私罚,用时则狠辣异常,戾气横生。


    祁放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会,面不改色,对其他番役投过来的焦灼求助目光也不予理会。


    他自顾自地寻了个最靠近上首的位置,道:“问责么?总也是该的,没点谱数的人迟早坏事,是得尽快丢了腰牌滚!毕竟咱们现今在这京中就是城民的半边天,天地慈悲,仁心仁善。管得来刮风下雨,也管得来敬神送终,一不留心管过了头就能让大家伙都遭了秧去,扬威骄纵就是把轧头的刀,在这会子就等着被杀鸡儆猴,拔翼肃风!”


    云卿安这才淡淡瞥祁放一眼,意味不明道:“倒是与本督,所想不差。”


    底下众人神情各异,就是心里憋着话也不敢说出来,不服也是只能忍着。


    岂止是心凉?一路跟随而来恪尽职守地卖命,按着东厂惯例自是没少干缺德事,这些都不过是上位争权手段罢了,不然哪来抗衡的底气,如何谈论是非?


    而他们早就用惯了这些阴狠手段,哪来多么完美的品德?云督曾经需要的也是他们这一点,看重的也是此,现在却要因此而对付他们?


    祁放对此未顾,笑嘻嘻地问说:“督主见过曹闻中了?惜因公殉职,特意将他护送而归,被葬下地了吗,比之徐聿如何?”


    云卿安平静说:“拜你所赐,多一些人样。”


    “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祁放往他那边凑近了一些,俯身道,“可是我看督主,气色仍然是不太好,别是被气着了。”


    云卿安的眉目愈寒。


    近日一直在试图调查宫变之事,不想属下接连生事,竟连济州的情况都被隐瞒,他根本就没有收到一丝风声,后情发展也完全脱离了他的本意。


    难得收到司马厝的讯息,未料却是因此,他当下能做的,便是从严处置,行令挽补,接连治罪。


    同质的也就一并解决。


    “有事说事,有冤论冤,干脆得都不给辩白机会可是说不过去,不然这往后,无人甘心效劳而致腹背受敌可不好办。”祁放在桌案边坐下,道,“要说督主这般大动肝火,不会是从旁人那听得了一些闲言碎语吧?侯爷是快要回京了么?难怪督主在备礼。”


    此话一出,果激抑愤。


    云卿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到了这个时候还想方设法欺骗安抚手下,在他眼里并无多大必要。


    “若要治罪,那我可是首当其冲,可是常言功过相抵,记着长些以来的表现,怎么着也得再给我个机会。”祁放缓缓勾起唇,压低声音接着说,“督主可知,那些个白长了一双眼睛的大臣,我可是都替您把他们除干净了,保证此后再不会有多余的消息泄露出去。”


    金銮殿见异者,皆被寻了由头灭口,就算有人在半清醒之间觉察到了有关云卿安的端倪,也再说不出话来了。


    还都是祁放在不动声色间自作主张解决掉了的,本事堪够,引得厂番中不少人向着他。


    云卿安自是明白他所指,心间微凛,凝声道:“你还真是费了不少心力。”


    “这都是应该的,如果可以,日后奉命能为督主做得更多,想要备礼,我亦可代劳……”


    唇舌有些干燥,祁放倾身,想要伸手过去摸上两人面前的茶盏,却被云卿安先行将之按住了,抬头时便对着他那淡漠的眸,似含冰刀。


    周边静得落针可闻,自也没有人出声提醒。祁放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属实不知这原是督主浅酌用过的,冒犯失礼,但也不妨事。”


    茶盏未及再动,就“砰”的一声摔碎在了地面,落出的水随之溅上靴面,是云卿安亲自动手扔的。根本就是一切免谈,尽失耐心。


    “丢下你的腰牌,出去以后往西行,就别再记着回路。”既然是越发肆意得势,既然是行为嚣张而再无牵制,那便从此无他位置。轮不着。


    周遭一阵骚动。


    祁放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刻意在众人面前拔高声音道:“原来,东厂是这般的容不下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何出此言?苦功尚在,所犯又并未伤天害理,断无可这般针对。”


    “祁兄,气头上说出来的话可当不得真,何不先冷静些再做决定……还请督主三思。”有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出言。


    云卿安依旧丝毫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只收回视线,无动于衷。


    待引得场面越僵难控,祁放被拉着才回过身来,目露阴寒,字字如刀见血地说:“向来谨遵主令,今时也断不会违背。可是云督做的这副样子给谁看?赶走了我这一个,接下来又是得要哪几个,后尘就铺在这,轻轻一跨就踩上了!就因为长宁侯看不惯我们的这副德行,您就要赶我们走,对自己人比对外人还要毒,要用人的时候怎么不说?没有了我们这些个不是东西的东西,替您在泥里边四脚贴面来爬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云督以为自己还能站得稳么?”


    是站不稳的,又何止仅此……


    云卿安怎么会不知道,可这些他都可以不作在意,惟一怕的是再怎么做都是虚伪徒劳,疑怨难平,那个人根本不会再对他多顾。


    远山沉在晦暗里。


    到了现在,还有余地?


    第103章 情难陈


    掌印伤好后又病了一场, 连着几日来的缺席总不可能再隐瞒下去,在所有人看来都似乎是毫无征兆。许许多多双的眼睛都在盯着司礼监,是一种对于权势的忌惮、朝端的关注, 论起来也是夹杂了太多的复杂情绪,真正的关心少之又少。


    覆手便可为雨的存在。


    而他明明更多时候, 就仅仅只是云卿安。他在半夜里就无能为力地发起烧来, 额际的热度烫得惊人。


    召易之得到消息赶来看诊时, 便见云卿安已烧得昏迷不清,泪痕犹在,可他毕竟不能久待, 只能是匆匆留了方子。岑衍这时正端着已经微温的药站在床边, 踌躇着要不要将掌印叫醒。


    “把药先喝了吧, 喝完就可以安心歇着,天明以后就不会再有事了。”岑衍随后握住他的手,轻声唤。


    云卿安睁开烧得发红的眼, 费力看清眼前的人后, 眸光一点点黯淡,有些失神地盯着他, 薄唇微动。


    “方才替掌印问过了, 召大夫说您是思虑过重而致肝火攻心,开了安神清火的药, 好歹喝几口……”岑衍说着, 伸出手便想将云卿安稍微搀起来,靠近时才听清了那低得几不可闻的话音。


    “他是不是, 要到后日才能回来?”所指为谁, 不言而喻。


    岑衍忙重重地点头,道:“恰好等着掌印把身子养得恢复了, 一切都是好好的。”


    皆听入耳,云卿安长睫微颤了颤,却是什么也没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间终是睡着了。


    那夜,他如同做了场梦,梦里似乎在被轻轻浅浅地吻着,滚烫的身体被拥入怀,害怕焦虑失去过后的极度热切,尽作扑火迎合。而那每一寸的骨肌被深深抗拒着又紧紧贴过,和着血泪地拆解、揉碎,在其掌下不得已重作全新,这也算作如愿。


    已然熬过了凄雨愁肠的凉秋,可是抬头又见凛冬。


    烧了一夜,及至天亮才慢慢退热,云卿安的身子也虚得紧,虽然醒着却仍是昏昏沉沉,眼角一圈红晕似陶瓷染色。


    低眸本欲端详指间戒环,却听见门外边岑衍与旁人细微的对话声,他的眼神倏地一冷,下意识便挣扎着坐起身来,道:“本印尚在,无需阻拦,容他进禀。”


    岑衍闻言只得放行,难掩忧心。


    那只是位经事的掌管太监,也未敢进里边,只是在门槛旁哆嗦着跪禀道:“奴婢打扰了掌印,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是底下人确实有些拿不准主意。那仲长栾突然私自回京,昨夜还偷偷撕了宅邸的封条,我们派人前去驱赶,却不料被其设陷反咬一口,这会才把他给押住,却一时间不好处置……”


    似有什么在眼前泼墨蔷薇一样的大片大片铺陈而过,脑中嗡响,视线模糊过后瞬间转厉,冷寒如刺快速地侵蚀掉那柔弱病色。良久,云卿安从床边伸出一边手臂,缓缓咬着字道:“本印亲置,何来复杂?岑衍,搀我起来,备辇!”


    “可是掌印,您才退烧,切勿突行动怒……”岑衍脚步没动也没有上前搀扶,只是满脸为难。


    云卿安却猛地抓起桌案上不久前才用过的空药碗重重摔在地,又沉声将要求重复了一遍。


    掌印素来对待他们都态度和善,少有苛责高语,又何时有过这样的盛怒?岑衍心下一紧,不敢再作犹豫,迅速依言照做,扶着他就往外走。


    云卿安却在这时身体微僵,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盯着那墙上所挂之物,抬手欲取。这一下,便彻底让岑衍和那掌管太监都是面色大变,“掌印!您这是……”


    丝毫不加修饰掩蔽的锋肃,由内而外都能让人忌惮震颤。


    那正是司马厝的存灭剑,其走时根本就没有将其带上,而被云卿安令人取得仔细收放在此处。哪怕是司马厝一眨眼就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他也会替之用心保管好,虽经伤亦是。


    今时所做,也只为彼。


    风灌进了深道,顷刻间就能把人淹没。行至半路便看见那被营卫在左右两边牢牢架着的仲长栾,云卿安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颤抖得厉害,不知是被冷的还是被气的。


    “卑臣见过掌印,连夜从济州赶回京城,所为乃万不得已,还望恕罪……”在众人施礼间,仲长栾忙不迭地埋首瑟缩着道,话音未落却被那出鞘的剑光惊出一声冷汗。


    云卿安垂眸静静地看他片刻,目光沉凝,而后唇角微扯轻发出一声讽笑,却似重得能直接敲击在人的心头。


    这样的人凭什么还能好端端在这?自魏玠走后,细查翻出的全是他们的劣迹,投机取巧,损害外交……先前恰被赶走,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仲长栾现在竟还敢想着回来,就为了贪图那点不干不净的家宅财物!


    这些毫不例外,都是司马厝极其痛恨的行为。若是让他回来知道了这些人干的祸国殃民事,见着自己苦苦守护的太平祥和被暗中搞得乌烟瘴气,该是会有多么的难受心痛?


    单是这般想着,云卿安瞬间就只觉得五脏六腑处一阵紧缩,竟难以抑制地,面露痛苦之色。


    仲长栾终是越显慌乱,在其步步逼近时,身体虽被摁着动弹不得,可嘴里仍是嘶声地喊着:“此因老人家跟随不孝孙颠沛流离,拮据狼狈,面临着诸多困难,故出此下策!还望掌印怜臣下急需资财赡养祖母的份上,且留情……”


    “锵”的一声,长剑再不迟疑地迅疾挥出,直冲要害。


    仲长栾死死瞪着眼睛,在倒地后,彻底断气之前仍在低声呢喃:“可、可侯爷也曾说过,好歹会给我们放一条生路的……”


    ——“外边不平静,还是往京城回,那里才是升平。”司马厝渐渐转过身去,对他这般说着的时候,口气是这般肯定,如盛朝晖让人信服。


    故而也就顺着指路去了,可皆是定数。


    云卿安的眼睛微眯,毫无慈软地看着那道剑伤在上深深割裂,像是个可致尽毁一旦的血红筛漏,仲长栾那断线的躯体在痛苦无措地蜷曲颤动着。


    一如他往日在金銮殿内,承受着来自司马厝的那一剑。


    “把这人给抬下去扔了。”


    湿漉漉的,眼眶不知不觉中润了一片,又有什么污秽东西飞溅在了他的衣摆上,云卿安却完全来不及擦拭。


    他真的,有些倦了。


    被拖下去的死人圆目未阖,胆战心惊的宫侍绷如惊雀,蜿蜒而下的血痕斑驳丑陋,似是锁在了这里每个人的脖颈之上,迁怒般地带去看不见的剑伤。


    锦绣宫阙近在眼前,残局无处可收,清绝孤立之下,是一如既往的陌生遥远,那新鲜而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司马厝倏地停了本急往前迈的脚步。


    微侧过脸时,那一幕便直直撞入他的眼底,连同风烛残年的迟暮哀戚之景接连浮现。


    此时方觉,他曾横刀策驰,不过是走马观花,看无可奈何,霜复染白发。


    时泾被雷劈过似的忙别过脸,走上前去刚好挡住司马厝的视线,率先冲前边开口喊:“云、云掌印!是咱爷日夜兼程地第一时间赶着进宫来……”


    剑自手中无力地脱落,云卿安脊背一僵,回过眸时,才终于慢慢地敢相信自己所见所听。


    他好像踩在了浓雾之间,所有的观感都是迟钝的,总窥不真切司马厝的神情,唯有不断向之挪步,低眼时才能看着彼此的距离终得以就这么越来越近。


    “司马,你来看我了……”


    云卿安再也顾及不上旁边的任何人,只是上前环拥住司马厝,手也顺着他的臂膀滑落至彼此指间紧紧交扣,触碰到的是相同对戒。


    私定得无声无息,两厢一致。


    仰脸欲吻而没有被推开时,且作可应的前兆,那一点扑腾上来的甜蜜雀跃还未及在云卿安的心里扩散就忽地消失了。因意识到自己衣裳上的血迹会弄脏对方的,他讷讷地后撤,垂头只是懊悔。


    该怎样做才能补救?


    “卿安可知,从前方传来的战报?到了这个时候,朝廷总能收到音讯才对。”司马厝对此全无理会,只是将手按上云卿安的双肩,迫着他抬头目光相对,追问时语气难掩急切,道,“可知北线诸地的备战情况如何,接收到的各州传讯和战略布置又是怎么样了?那些战败地区的百姓之境可还能够自处……”


    云卿安猛地怔住,肩膀上传来的力道让他有些吃痛,不自觉地发出吸气声。而他分明能够清清楚楚地在司马厝的墨眸中看到,自己的惘然迷惑彻底暴露。


    还未到下一刻,便已经是无地自容。


    烽火告急,军报可都是无数快马跑死在千里迢迢之上传递回京的,随之承载的,是各地州官在传令奋力抵抗时的心急火燎,是以千以万计的生民在陷于水深火热中时的急切企盼……


    可这仅仅是薄薄的信封,匆忙拆开一些简略过后,叠在少人过经的御案之上,轻如毫毛。


    不是云卿安不记得了,是他根本就没有如何将之放在心上,那里早就拥挤得塞不下。他辗转难眠,焦虑不安,可那只是场自私自利的愚蠢笑话。


    满脑子都是觉得司马厝会怨他抛弃他,一直想着的,都只是怎么该跟司马厝解释在金銮殿出现的那幕,如何能让对方相信他,可措辞严正而苍白难言。还有别的什么呢?想告诉司马厝,病痛难捱,渴望一点点的心疼怜爱。幻想着都是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的日后……也一直想要问问,戒环与聘。


    可他无论如何,都是哑口无言的那一个。


    “我……我这便替你去看。”云卿安偏脸避开了那能令他感到刺痛的目光,挣脱欲动却被摁住了。


    “不用了。”司马厝将视线从云卿安的发侧越过,落向其后的岑衍,口气冷硬道,“为你们掌印分担些重劳,把与军情相关的折信都一一筛选出来呈于我,堆积落下的时艰难事也一并予我过目,遇批示下令,则无须辩驳。”


    岑衍等人一时间面露难色,俱是未动而等着云卿安的态度。


    司马厝自是知道他们所想,以交扣的手牵动着云卿安,令他背过身去不得不正视着岑衍所在的方向,随即稍低下身,声音便近响在他的耳后。


    “卿安,你说我这算不算越矩。”


    “这些日子,你做了些什么?”提剑杀人……


    “这不是在替我,别让京城落得像济州一样。”


    是带着沉重的疲惫。


    前线战况不明而多半是凶险万分,紧急难怠,民众人心惶惶,如何能对这很松懈大意?急迫得根本就顾及不过来又怎么理会个人私情?


    云卿安薄唇微张欲答,却觉有刚划过脸上冰凉的泪趁机渗进口中,竟感涩意。


    才意识并确认了什么,却只剩后悔和自责。


    司马厝何尝没有对他付诸信任,剑偏过后选择为他遮掩、隐瞒不发的做法便是如此,疑虑重重,在难有证据而承受压力重大的情况之下,仍是这般偏向于他,这其中又经过了多少的考量与挣扎?愈深愈切。


    可他却是,因患得患失而耿耿于怀,致令其失望,有负重托。


    都在这场局里缴了械。


    第104章 埙声咽


    传来的不是捷报。


    节节败退是从司马潜于要地失防的那一战开始的, 幸得后方其他守地边将率军早有预备地竭力相抗,才堪堪不至于使得北边防线彻底大溃,可是这死死坚持而下的防守也不知道究竟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或许能有数月就已经是老天开恩, 更详细的情况则无人得知了,而那位九五至尊靠着所谓“龙气”谋事又是怎么样, 则是连同战局一般扑朔迷离, 多觉儿戏。


    涿东、连平三郡等地接连紧急派遣回京的人, 也算是恰立于澧都那权迁漩涡的外围作了见证,却偏偏似乎还能维持着衣带不沾半点,反正左右奈何不得, 都知如今是谁在朝中独揽大权。


    分明是急如火烧, 可想要合作支援, 也还得朝廷经走程序商议过后同意方可。


    京城仍是尤为平静,过往不惊,恰有明霜照前路。


    “侯爷你可是有所不知。”甄元洲往旁扔了缰绳, 嘴里边没滋没味地道, “涿东边地苦秋不比京都这里兴盛,折胶胡马壮, 窥得边将怒。每逢此际总得战战兢兢, 别说生怕自己在睡梦中被敌国人掳走性命,更怕顷刻间尽丧一年的收成, 甚至无法给自己寻个周全安身之处!”


    司马厝随他一同走着, 移了移目光,正视着前方, 道:“朝廷是该增强防御以减少边关的损失, 募兵调军,驻扎抵御侵袭。这样一来, 压力也能大大减少,而这恐不仅仅是防秋时候才做的事。”


    这就需要有人长期专门负责筹集军备物资,四处募兵,统一筹划,其重视程度等同于战备。可目前也确实是在率军准备防战,和羌戎的战争是与谁都脱不了干系。


    甄元洲闻言,苦笑道:“话是这么说,可这事都提了多少回?年年的防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现下也不例外。侯爷难道觉得,云掌印经手过后就能有了盼头不成?”


    质疑之意是格外明显。


    司马厝的脚步顿了顿,他没有急着答复,只是偏头稍作打量。


    发白胄甲沉沉压在甄元洲的身上,显得实在有些沧桑狼狈,可这也是道不清究竟来源于何处的。若说戍边劳苦,也未必就是这副模样。


    司马厝不答反道:“此一时,彼一时,流动狩猎才是最该提防。敌贼常打着幌子活动,一旦发现戍卒不多,就会立刻把狩猎变成侵略,今日敢抢我朝边境百姓的粮食,明日他们就敢攻城破墙。”


    甄元洲仰着头,叹了一口气,说:“任重道远。整天提心吊胆地防着被人洗劫,也实在有损形象,没法扬眉吐气总是窝囊。而且,若是一朝不慎有哪地被占了便宜,不但拿不到当地百姓提供的赋税,还要拿出依靠朝廷财政收入去补贴,怎么看怎么烫手的山芋有谁乐意去接?”


    “这就不劳你来操心。”司马厝大步越过了他,语调有些冷,道,“该担起的责任谁也都推卸不掉,该少的一点都不会少。”


    如果一个国家不能给百姓提供强有力的保护,则会让更多百姓对其失去信心。久而久之,驭民力度就会大打折扣。


    这样的事必须得办好。


    甄元洲尴尬地笑了笑,说:“也就侯爷这般知人深浅,可我甄某未必这么信得过他云掌印!”


    已经离得远了,司马厝没有再理会他。


    时泾跟在司马厝后边,不满地小声道:“甄元洲就是不受待见惯了,见人不是倒苦水,就是都带着股不服气挑事的劲儿。”


    论起涿东,只知道寒门徐氏,不闻甄氏一二,好好的士族被排挤没落至此,常有怨怼也是情理之中。


    司马厝不以为意道:“那你见着他记着绕道走。”


    时泾眉梢轻挑,笑了声说:“行得正,不留神撞上去了,这我也没辙。”


    未知一路走了多久,眼前不见那长长的宫廊穿堂,回环曲折的流光到了宽阔的地方,非但没有大肆铺展而是尽数消失了。故而那连着天际似的边线都显得有些黯淡,或许只是错觉,可当其映入眼帘之时分明现出了另外的孤寂,无止无境。又在坚基之上惴惴不安着,不可言说的担心困在了那小小的一个黑点里。


    只有朔雪驰骋,可使之填白。


    时泾眯着眼睛去盯上空的飞鸟,忽而被刺痛般的低下头来。


    “爷还是回去吧,别看了,说这外边日落就两眼一抹黑的有啥……这!这东西什么时候被带来了?爷您不是不喜欢这些玩意,曾扬言要卖了换成弹弓来玩么?”时泾低头看着手里那司马厝刚刚递过来的陶埙,不由得惊呼道。


    司马厝没有多言,只是定定地看着时泾,语调近乎诚恳,说:“还想再听听,成调就行。”


    为叔所赠,可惜他技艺不精。


    时泾心头微颤,竟是一时间不能言语,将陶埙郑重地捧到面前,而后故作轻松着涩声说:“行!小事而已,想听什么时候都能听。我好歹还有两下子,不至于像爷一样,袖子一捋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1]”


    ——


    送到司礼监的传物都被锦饰缎布妥当的包裹着,显得很是讲究。


    其中收纳的这些东西倒也可说是寻常,如同俗老留给后人之物,可细察之下便觉有异。普通寺庙制售不出这般精巧重质的平安符纸,屋宅地契所示可是京郊里极好的地段,贵重的很。偏偏那看似最不值钱的百家米又最是沉甸甸的,平日里哪户人家有病孩,其长辈则挨家挨户地求得来,渴望可以借此祛灾辟邪……


    是这样沉的一番心意,可现在才到,便是已迟。引得惊疑不已,而无人敢去探究这究竟是谁送给云掌印的,可是除了魏玠还能有谁?


    云卿安只淡淡对此瞥了一眼,正想叫人将之都拿下去烧掉,却目光微凝,终是未能这么做。


    极为蹊跷有异,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件,表面墨渍仍未干涸,在他面前掉落时现出寥寥几字:亲启,约见。


    藏收未语,云卿安心下渐沉。


    黄土干裂,没有白幡。


    召易之本想无声无息地把幼子尸体给埋了,却未能如愿,不知是从哪走漏了消息,竟让云掌印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只得跟随着其他族民,一同在云卿安临至时恭敬地上前行礼。


    云卿安低眸,沉默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那神情说不上是苦涩还是悲哀,整个人都似乎是在那摇架风铃声响起的同时,一同暗哑下去了。而后才说:“为我之过错,欠下的,永远都还不清了。”


    “公子何出此言?久久未能彻解蛊患实在是问心有愧,犬子能做试药之用,是他的福气……”召易之心头一跳,迅速道,“承恩未忘,愿竭以报。”


    旁皆动容,缄语上前将召易之扶起,躬身表谢,目露凄然。


    待周边其余人都退下了,云卿安缓缓伸出手腕给他把脉,直入主题道:“还请据实相告,我是否可以给自己挣回这条命,是否可以单为自己走一遭?”


    不在意病痛苦难与否,只在意是不是还能有可争取的机会,争取他想要的一切的机会,保留下最后那一点点贪婪念想的机会。


    缄语在给这两人搬来椅子后,自己却没有坐下,那双眼睛始终是静静的。


    召易之低头思索了片刻,将手收回来,面露苦色,坦诚告道:“上下求之未得,药引尽数试尽,只堪作缓,实则有负。”


    长生花败品,名之“次生”,就如同是给人打上了低人一等的烙印,再难抹除。本是为了追求长生,强制体征迟缓难运,痛意间歇侵袭,迫人无知无觉而后机能彻底转废罢了。使成半死不活的僵虫一具,任人摆布,活不活也纯粹看运数。只是成了那般无思无想,又哪来的生机呢,还有什么苟活的必要?


    召易之说:“一直用着的药物也不过是能够抑制一二,可是,我所研制出来的同魏公公先前给出的总归是有些区别,恐怕实在难以取代作用……”


    但是魏玠曾给出来的那些,虽然是能够克制得使其更多时候与平常无异,却是致瘾而更加伤身,那只是一种牵制利用的手段,都已经被云卿安毁去。


    后令其退下,云卿安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平静淡漠得出奇,只有戒镶的绿樱莹华仍停留在他的视线中心。


    稀光点缀在沉幕,可那便是全部了。


    缄语没有离开,眸中轻微泛出涟漪而水光却是消散了,惟含坚定的力量。她走到旁边推开了窗子,让外边的风进了里边来,如若无事地说:“阿竺前天才替我画好了样式,不乏厚料,还能给添置上许多冬衣。她又跟我新学了不少东西,会做莲子汤和红豆羹,还问了我红豆的意思,我告诉她……情深而固,不论缘浅。”


    不论缘浅?


    云卿安明明深知,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在他之上的,河山宽广,他在其中只会被渐渐地埋没,那是更被在意的,程度或要远远在他之上吧。俯身在后,小心谨慎,以对方的在意为在意。可根本就走不尽,又以何填社稷?怎样才可以把事情都做好,而非力难从心?


    为之振作重视,夜彻记卷,然默陪听闻埙声咽,终自觉无能。付出再多,却也只得这样的结果。


    云卿安忽然打断了缄语接着的絮叨,说:“甄元洲来京了。”


    缄语默立未久,随然道:“由他,我们娘俩不曾有过欠累。”


    云卿安说:“你不怨他?”


    “没什么好怨的,当初若非得到他的多顾,我或是早就已经流离丧命。门不当户不对,不嫌我蒲柳之姿又曾侍亡夫育子,甄家容我停留这样久已是不易,要迎高户小姐,总不能再让我碍眼,丫鬟也都不缺我这一个,无甚特别。”缄语干脆道,“我与阿竺过得好好的,今后与他再无牵扯,你犯不着为我们多做考虑。”


    云卿安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本也没想着如何。深冬或可迁地以适,还能度得轻松一些,派遣护送,屯资置物,你和阿竺来日便跟着他们走。”


    “何时可回来?”


    “只要平静了,皆可。”


    缄语抬头怔怔地注视着他,说:“有何事作耽搁?”


    云卿安起身将走,简略道:“或见故人,未知祸福。”


    望其背影,缄语的眼中没有了哀凄,轻声得如同自言自语,说:“可是,你还未听阿竺唤你……一声舅舅。”


    第105章 琉璃魄


    今夜没有更声响起。


    可感暴雨将至, 茫茫的夜色中,惟有河道两边屋檐下悬挂的灯笼还在闪动些许亮光。有人颤巍巍地开了房门,许是要检查一下落锁情况, 却冷不防瞧见了不该看到的,东城桥头那一幕。


    在弥漫雨雾中缓缓行驶的马车在顷刻之间不知被溅上了多少污秽, 迅疾如鬼魅的凶徒来去无踪, 有目的而来, 抢夺得手即退。而遭难的人身子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哀嚎在雨下根本听不清晰,只有那滩血水触目惊心。


    “告、告知云掌印……”


    大约是听见细微动静, 有人缓缓抬起头顾不得狼狈痛苦, 只是艰难地牵动着嘴唇, 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而徒劳无用。


    唯一的见证者早就吓得退缩下去。


    宫廷诡谲的事与他这样的寻常百姓无关,就不要去掺和了。


    豪宅贵府之中仍是灯火通明, 却是肃穆地令人生畏。大大小小几十口人聚在一起, 每个人都把家当收拾一空,身上带着各种行囊物件, 像是被困在小笼子里, 连大气都不敢多喘,屏息等待着的似乎是这其中每一个人的生死宿命。


    倒确实是这般。


    温如海听见外边家丁进来传话, 回称行动已成之后, 他的神色才终于微微有些松动,可是还没来得及喝口水, 就听到旁边传出刺耳的碎裂之声。


    是携带着的贵重花瓶被不小心撞倒, 碎片洒了一地,那犯错的丫鬟忙不迭跪倒, 哆嗦着求饶道:“老爷!小的知错……”


    这样的关头出了事儿,十有八九就得遭殃。


    温如海果然只是居高临下,冷冷扫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了两个字:杖毙。


    有人应声而动,无人敢质疑这位家主的决断,只是难以控制地越发焦急难安。沉静了不到一刻钟,却听有一道温润中带着嘲意的声音响起。


    苏禀辰恰在仅次于主的位置,他的神态从容得显得与在场众人有些格格不入,说:“温大人混迹官场多年,现下竟是形如惊弓之鸟。”


    温如海偏过了头,冷哼一声道:“拖泥带水的,若是被这种人牵连坏事……老夫还丢不起这个脸!”


    苏禀辰缓缓笑说:“经十数载也未必能悟出个通透,但求立足安身,还奢求什么脸面?”


    温如海饶有深意地盯着他好一瞬,说:“我这把年纪做事成了何样都不稀奇,再者,实在是云掌印咄咄相逼,若非举步维艰不得已又怎会行上这个地步?投外卖国可是当诛的罪,别说留名青史,后人能少给些唾骂便是仁慈。”


    借着身居要职探得机密,动劫武器图纸……作为投予羌戎的诚意,图存也能多些底气,若无差错,与他们暗有联络的羌戎细作,于今夜便会在适时适地秘密前来接应离开。这一去便是与旧国彻底割裂,再难回首。


    苏禀辰显然是不打算与温如海在这话题上深究,敷衍说:“我与你倒也相差无多。”


    “我看不能吧,云掌印还能亏待了你?没事又何必掺和进来,这一同流合污,连着你那亡父的坟头可都要被人踩上好几脚,良心能安下来?”温如海怪声说,“对方可还以我爱女性命作挟,穷途末路如是!”


    苏禀辰神色一寒,竟是郁得发白,讽道:“闲言碎语,惺惺作态。”


    温如海脸上微僵,堵着的气不上不下,倒也识相地不再言语。


    事由如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因着朝中颁布的革新措施难免利益受损,温家人早就积攒下了一堆的怨言,又因先前差点投靠昭王落下把柄,虽及时意识到不对收手,可还是吃了不少的亏,后被云掌印利用此牵制,没办法只得掏出不少家底来又是赈灾,又是补贴。


    实是情急才决定要鱼死网破,能不能讨得好作另说。


    时间在点点流逝,这压抑却是不减反增,直到又有另一位小厮匆匆回话,道:“老爷,羌戎的那位贵人令我们即刻动身……”


    ——


    子时,尚宁。


    暖阁中略显昏暗,微弱的烛火从墙窗漏进来,在将摧中挣沉,形如描金骨朵极尽所能绽出来的刺刀,倾付狂热。


    高阶左右及周边俱是层层兵守,威压肃凛,刀剑生寒,而这远超于常的布置或并未能起到该有的效果。就算司礼监位高权重,小火星一般的希冀还是就此走漏了风声。若为旅人暂宿也没有什么不好,跋山涉水,倦尘当思归。可这明明是不由衷的枷锁殿堂,何出归属?


    来时,司马厝的视线在这些人之上停留片刻,自是留意到了不寻常,眸色也随之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根本容不得他不发现深思。那位独揽大权的云掌印竟似乎早就知道前线情况,甚至还对此做了筹谋而掩藏未语。曾在朝廷出往朔边的大军之中暗自留有部署以作筹划不是秘密,而也许这才是最为可怕的,倘若其真的与羌敌存有勾结祸心,以目前这般还不知道在这里面究竟掺和了多少,又会如何动手脚。


    司马厝偏开目光,眼前是阶通其上,抬步而落。非咄责问,愿以心平气和相谈。


    “卿安——”步里轻唤,未得应答。


    只见红翩俗烈,重帐犹似殷殷切切。


    榻边以莽龙花鸟为饰,宝盖錾金,四角垂下金丝缎子结成的红团花,随进里的风微微摇晃。从账帘中缓缓伸出一只修长如竹的手将之轻掀,在猩红袖袍下愈显苍白孱弱。


    云卿安光顾着抬眸怔怔地瞧着他,随后便只有难掩的咳嗽声打破平静。


    隔着短短距离,司马厝竟是不由得周身都僵住了,强自偏过脸时,眼底微热。


    莹若壁玉,窥似谪仙。其之所披,纯衣纁袡,深作婚嫁,灼灼明艳,合身得仿佛早经丈量过。可当下又分明没有四马金辂,更没有三媒六娉,高堂为证。


    何至于这般轻率仓促?


    司马厝骤然回神,行至云卿安跟前半跪于地,动手欲为他解开紧束腰间的绢带,却被他执拗地按止了。


    后几乎是不吝用力地将其指尖从上一一掰开,云卿安苦涩地笑了一声,道:“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阻止我吗,想为我做何件更换?”


    胸腔里似乎被什么钝钝敲击着,司马厝眉头微锁。


    还未待司马厝回答,云卿安又自顾自地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望其如被冠袍暗红灼烧,连那略低的眼尾都微扬而越发显得坚毅俊朗,眉目间的沉郁却也难以完全驱散,一如所念。


    “自你还未进来的那时起,我就想了许许多多的法子,试着怎样才能把这房间周围布置得更为合眼一些,好歹能让你少些刺痛也算功成。”云卿安的眼神却陡转冷然,道,“可你还是第一时间往旁看去了,可是这颜色有何不妥,规制有所不对?皆可依你为易。”


    “我听岑衍说你还未病愈。”司马厝道,“重衣束缚难得自在,在我面前,可换以轻便。”


    “可你明明知道这是嫁衣,除你之外,再难露于旁人……原连这都是理由,想要自在的,根本就只你一个。”云卿安的嗓音干涩,咬字也渐渐加重。


    他头一回这般厌憎自己的支离病体,难衬重观,怕不是穿了都会遭嫌。


    司马厝起身坐于他旁,拥之入怀,说:“身子好些了吗?”


    只这一刻,云卿安眼眶微红,默不作声,竟忽而挣动着想要逃离,仿佛先前那闹腾的情绪都成了虚无。


    “卿安,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像我娘那样,草草作始,草草了结,自始至终都没能有个像样的排场,更别说被如何看重和珍惜。无论是对于任何人,即使是我,这样的自降身价根本就不值得。”司马厝却是圈紧了云卿安,没能让他顺意。


    “我要的自在,是战止清平,与亲归,与友归,共卿同行。礼制未足是无心,宾客未邀是无意,明堂未置是无情。”司马厝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而重若千斤,“若是我来日给出的诚意不够,你别轻易点头。”


    云卿安缓缓垂下眼睫,那蓄满的水雾差一点就要完全溢出,烫得他几欲缴械投降。


    他又何尝不明白司马厝的心意,可他不敢再想,纵任性妄为也能少些缺憾,是真的害怕,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经前赴约一遭,多不得已,致逼行上异路,无法再像先前欲语陈情。


    妥协了一般,腰带滑落而下。


    在司马厝的目光中央,云卿安直起身,如若无事地慢慢宽衣解袍,后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将单薄背躯彻露无遗,而他的动作却未止于此。


    “确实有事要同你商量。”司马厝凝重道,“因听闻军讯难平,早些年慈州等地被割让,今我军退入平原后方根本无险可守,如果北羌支援大规模兴兵南下,长驱直入也未尝没有机会。而他们先前在雍州发动的几次小规模袭扰极有可能是对用兵的打探,以图摸清底线和防御力度,恐声东击西,真正目标或为平遥关,欲借助此为跳板……当初被你派出跟随皇上出征的军队暗子回传消息如何,是否有随机应变之措?”


    他其实还想要问问,可有他叔叔的消息,却还是将之压下了。


    未有寒侵,室内点点的微温倒更令人觉得冻得彻骨。吉服腰带下垂着的是一枚同心绦,云卿安对此多看了一眼,不无遗憾地将之摘下,在旁边的架子上摆得整齐。


    似不曾听见仍没有吭声,件件脱落,他随即躬身褪下最后的一件贴身薄衫,背脊骨随其动作微微凸起,瘦削而线条优美,剑痕却没有因此加以偏袒,琉璃骨魄就在那层各色混杂的权术碎衣之下。


    只除不易,体肤皆陈,能予则予,掠尽短时。


    “宫中燃升烟铭那日,被我手下抓捕的羌贼悉数毙命,手段特殊,防不胜防,未清缘由。”司马厝忙从上移开视线,紊乱的呼吸和加快的心跳却并未能够有些许的平复,可他只得维持着镇定接着说,“卿安,有何告于我?”


    其言却是冷讽得如同返京初见,不复前态。


    “侯爷自有彻查的本事,又无需依赖于咱家。令失望,可要责怪?”云卿安这般说着,伏低身子靠在司马厝的跟前,长发如瀑垂散,那晦暗不明的神情也随着他将脸埋下的动作而消失难见了。


    司马厝心里猛地一沉,在捧起云卿安的脸与之对视上时更是感到惊悸。


    空洞如寂,漠远藏讥。


    司马厝有些慌乱地抱起云卿安,想要为他找衣服穿上,道:“旁事后说,我先带你去瞧大夫……”


    “你大可先令咱家满意,仅此一次未完嫁礼,逾时不候。”云卿安眼尾上挑,指间顺着司马厝的脖颈一路向上到流畅的下颌线停留摩挲,话声带着蛊惑,道,“吐露字句几何皆以你之所动而定,可否?”


    司马厝盯着云卿安那愈红的脸颊,用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火灼过般,道:“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已隐隐带了怒意。


    云卿安心间微颤,尽管知道这一言一行都是在消耗对方的耐心,可不容多顾,肆意所为已是表态。


    不知不觉间他那紧绷的身子越颤越软,柔若无骨。他低头轻含着其耳尖微微舔动,又从司马厝的眉间轻绻地一直往下吻,流连过唇侧,再微用力印下个明显的红痕,似是赌气的挑衅。


    暗火跳凿得不合情理,愤意则使之越升越高。


    着急躁动根本无处发泄。


    手被死死往上扣住,云卿安被掰成平躺在地的姿势,周身都被笼困在其下方,光洁的后背贴上粗糙的地面时不由得生起密密的痛楚,而突如其来的寒冷更是使得他一激灵,敏感得呼出声来。


    司马厝面无表情地扯开衣带,被那飙升的燥热弄得越发火起,喉结猛地滑动,而云卿安仍在不安着扭动着,不断刮蹭上他。


    肤容在淡淡的月色之下泛着光泽,美得有些飘渺遥远。云卿安眸含莹泪,用尽力气把人搂住,放松身体而仍是故作冷态强硬道:“外边的兵置,是我用来应付澧都今晚变况的,事关重大。你担不担心?”


    听出云卿安的潜意思,司马厝的脸上郁色更深,用指腹在他脊骨处摁了摁,下方在动作间寻至适时猛力往前探,用的方式是最为简单粗暴。


    云卿安闷哼出声,脑中空白一瞬,痛得咬住下唇,努力试图压抑呜咽的声音。


    未落的暴雨先摧于内,全作到底贯透,打散了视线和思绪,逼他眼眶通红失声叫唤,云卿安随之仰颈,汗水打湿了额间碎发,而那痉挛般的应激反应使得司马厝的一双墨眸愈发深沉,无尽的思绪在其中叫嚣。


    他俯下身来咬着云卿安的唇舌,借着就地的力将人死死圈住,姑且退让,再次冷不丁地猛携足力道而去,连带着云卿安整个人都狠撞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明明都不好受,从未这般用力过,满腔爱意倒成了相互的折磨。


    而接着那强有力的节奏振动如同一下下敲击在云卿安的神经之上,把他困在山巅,快感与痛楚交织随时都能让他濒临悬崖,心跳重若擂鼓,只得更加贪婪偏执地呼救于这个支配着他的人。


    “司马……”


    可司马厝听不见那微弱的呼唤,他随后几乎是发着狠地进行着这一切,完全随心所欲地操控着他,交叠起伏间共沉沦随夜。


    第106章 合卺酒


    云卿安怎么也没能想到, 在意识刚恢复时,眼前所触会为这般。


    此夜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仍存浓烈又似乎是淡了, 淡得清宁。他虚脱地趴伏在司马厝身上,贴于胸膛之前, 被有意无意地搂拥护得丝毫感受不到地面的寒, 但见对方如睡过去了一般。


    原还是, 怜惜他的吗?


    云卿安倒吸了口冷气不再敢乱动,只是缓缓抬手轻抚上司马厝沉静的眉眼,满心空缺都在这瞬间被填满。


    他可是司马啊。


    虽用急逼的手段, 难免伤人伤己, 而就姑且当作是完整的礼成, 自私一回罢了,没力气再管别的那么多。


    骤然对上其压迫般的视线,是司马厝始终醒着, 这时用手钳制住云卿安的下颌。


    “这些, 够了么?”那道声音总算是散了几分冷冽。


    云卿安难以抑制地急喘了几声,在司马厝的目光中嘴唇几经开合, 终是低声说:“柜边放有合卺酒, 你替我取……”


    司马厝忽而往前倾身,脸堪堪在侧擦贴过, 伸手去将他那因此举动而更加紧张的状态抚平, 道:“若非要换一样东西来伤腑摧体,恕我这次不能再依你。”


    真的不可以吗?他竟是无能到这般地步。


    在润意蔓延在眼眶周边之时, 云卿安生生压下了将临涟溢而出的泪水, 在身子微微挣扎间,埋头在司马厝的肩膀上, 随后发出一声极低极低的哽咽。


    先前受着那样的对待,都远远不及这一刻让他痛苦难受。


    司马厝的心头狠狠一痛,他尽可能轻柔地将人托抱起身,向榻行去。


    灯火剧烈晃动又倏地一灭,浓腻伴着近雨的沉闷,完全没法令人感到轻松一些。


    “你要去哪?”察觉到司马厝在将他放下后欲要即刻离开的意图,云卿安的反应陡变激烈,挣起时的极力抓握间连指甲都要陷进肉里。


    司马厝将云卿安重新摁回被褥的包裹之中,环拥住他又在他耳边沉声道:“点到即止,先前发生的姑且不提,私事也待日后再论。只是卿安,京城无论如何都不能乱。”


    对方在担心的,永远都只是这些。


    能包容他耍性子已是不容易,又能再奢求什么呢?


    云卿安在唇边勾出一抹冷笑,在黑暗中难以看清对方,却可窥得那一如既往的决绝。他这才转过脸去,口气漠然道:“侯爷早去早回,行事一切顺利。”


    司马厝忍着他肆意拨弄的动作,后才握过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仔细收好,神情总算是多出几分温柔。


    云卿安心间微颤,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任凭那穿衣服的轻微声响在他身后,眼眸逐渐化为深潭,静得平滞。


    外方已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对峙。


    外面的凉风抽刮上来,过经寒甲自是不发出任何声音,而潜伏的锋芒暗涌,掩门走出后踏阶的区区动静竟是如同镜湖石惊,瞬引围者的凝压与戒备。


    一截翻飞的衣角几乎快要在这一刻隐隐待发的剑拔弩张中随风断裂开来,又似有似无地在顾忌着什么。


    司马厝微眯了眸打量着四周,稍缓脚步,他此次前来根本就没特意带武器,而随身携带的匕首也早就不在了。


    瞬有意识,分明是云卿安预算好了这些,摸探他身时完全不会留手,对最亲近恰卸防备。


    所行为何,其又究竟想做什么?


    围拢上来的四卫营等其他众人盯着他的眼神皆是不善,不约而同地将手搭上腰侧佩刀,再没有了往日的客气。


    最前方的聂延川首先打破平静,开口道:“掌印有令在前,现即发生的事情与侯爷无关。还请留步于此,勿要让我等难办。”


    司马厝犹进未停,讽笑一声道:“前是前,后是后,卿安在我耳边时说出来的话我再清楚不过。让开!”


    聂延川却并没有要退步的意思,只是在用眼神示意旁人行动的同时,自己也当即抽刀出鞘。


    顷刻间,伴随着各方刀锋刮擦而起的冷声,其汇集交织形成的刃墙已赫然横在了司马厝的面前。阴冷得如同野兽的犬牙,与喉咙隔着连仅仅一寸都不到的距离,时刻皆可致命,逼近间迫着他下颌微抬,后退以避。


    “对侯爷多有得罪,可毕竟执事严谨,有什么指令变更,还是要当面问问云掌印比较稳妥,毕竟连未磨的刀剑都不会轻易拐弯,若事实如此,我等无话可说,便也自会让步。”聂延川道,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司马厝脸色愈寒。


    眼前这倒像是要寻个由头将他软禁的意思,脱身都成了件麻烦事,思绪急转之时,终听到身后门开即传来那人熟悉的声音,却是令他心底一沉。


    “本印说一不二。”云卿安扶着旁边坚固的物件才勉强站稳,面容苍白而清寒,缓缓道,“滥职存疑,卸责待查。侯爷既至司礼监,入则为主,好生看顾。”


    ——


    飘飞的碎纸赶在风雨的前头率先下了场雪,其上所记多为详细惊颤。京城的舆论未知从何而起,影响却是迅如霜摧,那点半坚的信念也越发动荡。


    在侯府周边,私自围堵者扬言要砸烧搜查、质问并讨要说法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有意的带动下也就愈演愈烈,有的百姓起初只是看热闹而不自觉生了动摇,因着惶恐的关头判断力本就减弱,渐渐越来越多未清是非的人们因此攒下不少怨愤。


    分明就没有所谓的证据。


    可在以讹传讹中,宛若朔北司马氏为了谋反夺位而投敌害君成了那板上钉钉的事情,前线情况紧张而士气低靡等诸多坏消息都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原因,自然而然就成了人们在战后长期以来负面情绪的宣泄口。


    程岱是最先被推出来处事的那个,领着一众锦衣卫欲行大刀阔斧之间却被袁赣带人拦下了,任谁也看出了欲阻此举是云掌印的授意。


    纠缠吵闹间,程岱却有恃无恐并没有就此退让的意思,他将卡在门柱的刀锋收了回来,昂首挺胸道:“所为只因司马氏存重罪之嫌疑,我等既食君禄,焉能不诛国贼?”


    “好个诛国贼!不见赫赫战马功,但闻嘈嘈闲碎语。”袁赣冷声质问道,“我且问你,行此事可有朝廷之命?”


    “汹汹民意,不可不察!后诸官亦是不辞劳苦为民请命而来,势必要讨个公道。”


    “身为朝中命官,都堵到侯府门口来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今日你们敢围府,明日是不是就敢到皇城逼宫?”袁赣始终记着被交待过的事情,神情丝毫不敢松懈。


    “清者自清,怎需妄加阻拦?若真的是心里没鬼又何必如此,经刑罚一遭过后自有答案。”程岱眯了眯眼睛,反驳道,“莫要混淆视听,事有孰轻孰重。一旦前线战况恶化至溃,羌军攻入烧杀掳掠,我们国土之上的泱泱子民恐都将沦为耻辱的亡国奴……”


    此话一落,果愈激愤。


    场面渐渐有失控的迹象,竟已有个别失去理智的人一拥而上意图破坏泄愤。


    袁赣一下子陷入被动,又因为顾及着云卿安所下不可伤害百姓的命令难免束手束脚,却发现身边的几位同伴早就已经行事散漫,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个表面功夫。


    他的心里更加沉重了几分,自从祁放被赶走那件事之后,东厂这些人中有许多都身在曹营心却不知何处去了,敷衍办事,不上不下。


    明明交由手下就可以办好的事情,却让云掌印不得不亲自耗费掉许多心力,已无暇再多顾处置这些人。


    而今时就更加明显了。


    雨终是在此刻降落而下,却没有想象中的猛烈骇人,却也瓢泼可畏。司礼监的马车辘辘驶过来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然而在其停下之时,在场无人不为之侧目。


    旁为掀帘,竹制伞下,潇潇而孤立。


    “众位大人劳苦,本印甚慰。”云卿安的声音平淡清冷,说,“只是堂堂侯府周边不容造谣生事,已派人调查,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谁也不可妄议。”


    他曾经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有料到魏玠能被外敌存心地护送着好端端地回到京都来,在躲得严严实实之下,借着中间人与他心平气和谈合作条件。


    魏玠曾经在京埋下的爪牙脉络何其强大,如今显然是被羌贼操纵着给之能带去不少的便利,代表的自然也是其意思。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尖刀对准了他最在意的人,抹黑陷害朔北司马氏。


    合作条件,不过是胁迫罢了。


    区区流言构不成多大祸害,可这仅仅只是一个留有余地的开端,一个对他明晃晃的施压警告,随后或伪证栽赃或其他,不易罢休。


    而其图谋的也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程岱将沾满水的刀扔往一边,故意高声道:“人人皆知云掌印最是大公无私,也是断不会做出些包庇罪犯的祸事来,定能将之严惩,令我等心服口服……”


    自是别有居心。


    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是暗被渗透了的。


    “所言甚是。”云卿安只缓缓微笑,将方才刚接收到的信报扔到了地面上用脚踩过,说,“程大人,令正有言,盼见最后一面。”


    程岱的动作倏然一凝,难掩急切,脱口道:“我夫人……”


    云卿安却是再不言语。


    竹伞落下,碎纸消失在雨水里。前一刻拥戴,下一刻也能够去诋毁,让人寒心的东西,丁点都不该呈于那人的面前。


    他能护得住,顾得来。


    第107章 人萧索


    宋桓知不日前才呈上来的一部厚籍还停留在司礼监值事房的案桌上, 新故未有着尘。据其称为听言代笔,共友呕心沥血之著,述政见提议, 涉兴坝劳民多样,可见极重。


    而案桌炉烟缓缓缭绕上升, 轻柔地欲抚平微蹙的眉心, 云卿安在听着褚广谏的回禀。


    “……有一部分外敌军兵在暗中守着温家人, 也就是最先进京打探情况的那些羌戎细作,早已与之定下会合接应的方式,控制后经搜查发现其携带图样重信等, 意图断为投靠外敌, 一旦成功简直不堪设想。”褚广谏恭敬道, “东城桥头被劫杀的,即是京营的器匠总师姜陈及随从,已尽收敛。”


    褚广谏暗觑他的脸色, 又接着说:“被一网打尽的温家人已皆伏罪认命, 只是这伙之中……苏大人似是例外,听说是在我等行动之前, 中途不知因何情激跳车故散, 现况未明,可要追查?”


    云卿安沉思片刻, 道:“不必了, 通风报信的人,可得眉目?”


    褚广谏面露难色, 说:“恕愚钝, 难得线索,但对方既然肯冒这么大的风险将消息传给我们, 致及时阻止而未酿成大祸,此次给予有利无害的帮助也是事实,料想并非心存恶意或是另有苦衷以图避嫌。掌印何必一定要刨根到底?”


    云卿安看着他笑说:“如果并非知根知底的人,突然予你好处,你就能毫无疑虑地坦然接受吗?”


    褚广谏面上一僵,心知云卿安所言是另有所指,反应过来后才斟酌着道:“承蒙云掌印看重提携的一番苦心,褚某不敢妄加质疑,定当竭力而为,不令失望!”


    “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被总兵教出来的可信可靠。再者,咱家要的从来不是你的竭力卖命,可确实有更难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云卿安移开目光,淡淡说,“经征战后营部实力恐有大量折损,来日,我要你在这个位置拉拢形成的势力都成为他的前方铁盾,后方羽翼。”


    闻言,褚广谏目光怔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对方语气的恳切这是能够听得出来,这竟是在为司马厝做的打算。


    没有可受自己控署的实力简直寸步难行,不论是在京都还是在朔北,还是面临其他困难的情况。将手脚伸向宫廷之中本只受皇帝一人调遣的禁军,或许实在有些大逆不道,可是这确实是能够让他更快势起的手段。


    云卿安不愿多等,直接逼问道:“可否做到?”


    褚广谏忙敛神肃目,坚定答:“掌印放心,定不计代价办妥!”


    云卿安这才稍缓了神色,有些疲惫往后靠着,说:“本印会遣人相助于你,不必太有负担。至于近日的巡防,则是劳你们多加费心,混迹潜伏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待褚广谏应声退下,云卿安轻阖上眼。


    如温家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迅速,对方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做到隐蔽更是有着些许能耐,除了借着魏玠作为利用工具,本身也不可小觑,那浮起来的冰山一角礁岩都能让人撞得头破血流,他也不是例外。


    若谈起羌戎细作,倒是有着典籍对此记录,而云卿安查看了整昼自是不会收获全无,如前朝妖妃白嫱惑乱遭诛一事。


    又忆起曾经混入行刺的红衣剑姬揭开宫婢伪装,在将离回头时,朝他不无同情地告知碍事小奴已死的消息。他得了魏玠允令前去偷偷寻友踪迹故而误撞,不料岑臻早已在乱中丧生。


    而两者所居所现为后宫同一地点,琉白殿已在前些日子离奇的大火之中完全被焚毁,几乎毫无线索可以寻得。


    等着他的仍是一盘难可落子的锁局。


    炉烟散开了,桌案依旧平静。


    厚籍在不得翻阅之时,便就这么凝固着,把人的情感思想、连同那无数个日夜的讨究钻研、为国事生民的苦心孤诣都一并封冻起来了。


    可书页仍然会泛黄发蛀,落到苏禀辰的脚下就成了一片枯叶子,逼得他在不经意落目之时只剩下恐惧,逃也似的避开了,是荆棘陡崖也都无谓,平顺坦途也作贪想。


    只所幸世道如何,都与他再无半点纠葛。


    ——


    暖阁的摆设一如初时,连焦尾琴的位置都不曾改变过,只是不再听见那绵长的乐音,偶有几颗沙砾被风挟裹着撞击窗棂,发出令人越加烦闷的声音。


    倒并非只有司马厝一人被留在这里,看守的人在周边格外密集,伺候跟随的宫侍垂首敛目。


    云卿安并没有完全地困住他,他仍可以在限定的范围之内自由出入。可哪怕是细微的动静,都必须事先有人向掌印禀报,还得在旁众牢牢地看管陪同之下,给予的待遇倒很是“隆重周到”。


    实际上不过是变相的软禁。


    可与外界隔绝着,连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概不能知晓,仿佛周围被铺开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整个人紧锁着直让内心的焦躁感迅速涌上,差点要疯。


    起初司马厝还能设法试探一二,可是自从后来他气急之时以恶言把云卿安赶走之后,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寂静无声,就连看护他的宫侍也都纷纷地选择了缄默不言。


    不然又能怎么样?


    就如同是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故而存心将自己送上来任凭他泄愤,云卿安无论如何都隐忍不发地受着,末了像个被丢弃的瓷玩偶般默默地收拾狼藉,偏偏对他的问话避而不谈。还不如两不相见。


    都是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逮着个空隙在隐蔽处动手,一位小宫侍在快被司马厝掐得喘不上气的时候才声音微弱地吐露信息一二,而直让他的心沉入谷底,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烦郁都爆发般地瞬间涌上。


    ——“广昌伯府庆贺寿辰,大摆宴席隆重非凡,泛邀掌印及群臣,普民皆知。”


    笑话,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且不说不符合其一贯低调的性子作风,单说在这关头,前线战防紧张,皇上情况不详……有什么值得大肆庆贺的?是个明理的人都能想到才是,广昌伯断不会考虑不周至此。


    再者,这又和云卿安有什么密切关系,为什么非要让散布得普民皆知?不好的预感笼上,他必须要弄个明白。


    “我要见你们掌印。”


    “侯爷还请稍安勿躁,掌印公事繁忙,未得闲暇,静候即可。”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敷衍推诿,根本无从得见,分明就是让他只能在这待着,被蒙在鼓里,度日如年。


    连日未曾放晴,阴霾似乎都要铺天盖地压到人头顶上了,昼时越来越短,漫夜则长长无尽,风过时都带着萧索寂凉的味道。


    这个消息就如一个噩耗,牢牢钉在司马厝的心头,心绪不宁,搅得他始终难以入眠。


    赵肖两家向来联姻交好,联系紧密,而自外爷触怒龙颜后,其余众臣也都有意无意地与之避着嫌,如今又哪来这么大的脸面去邀得动他们?除非……是得到了云卿安的允许甚至是授意,想要做些什么?就算是找麻烦又何必这般兴师动众。如果是为了别的,能有什么事大到要这般多人都知晓?


    臣证民听,欲得认同……


    这定是一场蓄谋,所为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的目的!司马厝倏地披衣起身,用狠力踹开房门,巨力震颤之间连带着门边的框架长几都摔撞到地上成了碎。


    外面看守的人听闻动静,迅速围冲上来欲要强行将他拦住,聂延川撞见司马厝之时心头不由得微寒,对方扫过来的眼神就宛如在盯着死物,触之瘆然。


    但他仍是谨遵命令,出刀威慑道:“侯爷请回,您若想出门,等明日禀报了云掌印才可……”


    话音未落,锋刃即被重重地撞歪向一边,是司马厝在眨眼之间侧身以手刀击颈制住甩飞出来的人致此。


    与此同时,于混乱嘶呼中,刀芒不可避免地与血光交织在了一片,他这竟是宁可自损也要伤敌,全无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


    愤怒和痛苦吞噬着残存的理智,司马厝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聂延川等人皆是心惊不已,一时间都难免有些无措地收刀渐退。他们奉命看守,可不敢真的将之重伤,更不敢就此要了司马厝的性命。


    借此机会,司马厝立刻将夺过来的刀横于前方,目光冷冽,步步逼上,一直将他们都迫退到外廊通道旁边,眼见着就有一点要逃脱的可能。


    却偏偏于此时,一人缓缓自倒退的禁兵后方走出,眉目舒淡温和似能安抚戾气一般,可那眸中的阴影层叠总是不经意地显出几分复杂。


    可以宣泄的,汹涌澎湃的,无论为何都被硬生生地卷容在了纱幔雾膜中,取而代之的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钝痛。


    云卿安在靠近司马厝时,将手轻柔地放于两人之间的刀刃之上,任凭那血流自其上而出,鲜红刺目,仿佛这样就能把彼此的隔阂给抹除。


    “因耽搁迟来,可是挂念?”


    “无碍,咱家会陪侯爷走到底。”


    镂空窗桕,风落银面。


    “年十四,就从军参将,随关平总督出击远山,参定尐淮之战,因故受埋致负伤而归,请罪自罚。”


    “年十五,受任为随军副将,从勇忠将军麾下,展锋于渡野边战,独自率领八百骑兵挫敌无数,引众惮……年十六,于征南攻势中以少退多,反败为胜,突袭而逐敌数百里,歼其精锐,俘兵千人含王公大臣。共部众击鸣而归,得赐明铠。”


    司马厝只在旁静静地听,脸上并无过多的神情变化,亦或是再多的思绪翻涌,到了这时也都在可被窥见的范围之内静止了。


    那属于他自己的过往从战经历如今自另一人口中说出,莫名的异常清晰,成败荣辱都仿佛为之所见证所参与,让他根本一时间难明心里是什么感觉。


    而云卿安分明与他的曾经间隔得极为遥远,他们在那时并无何牵扯,喜怒哀乐也不相关。


    是过路都来不及多朝之看上一眼的陌生人,各有繁忙,各有疲累,于司马厝而言确实如此。


    里屋再无多余,是平静之下的紧绷,仿佛连一点点异样的思想都会被揪出,从而经着不亚于风吹日晒的摧打。


    云卿安深深凝视着司马厝,目光未曾从他的身上挪动过半分,回忆似的继续道:“咱家因囿于宫墙,极目所望,不过尔尔。承启七年迎军归,但见飘旗高擎,黑马白缨。”


    那呼声威严遒劲,响彻京城内外。赫赫皇家仪仗,都会在此间瞬间变得黯然失色。前去围观盛况的宫人不在少数,因他们都早早地将事务备妥,管事者也格外开恩地允许。


    可这些本都与云卿安并无关系,魏玠的看重也意味着,他的身上从此多了一双沉沉镣铐。


    他仍然是去了,余事不计。


    而当时,他竟觉得有些刺眼便低下了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就此不再仰望,而撞入眼前的,是满地尘泥。


    云卿安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凝声道,“听闻那是侯府少将军,天纵之姿,京都翘楚,可我只知你是司马厝。他人誉你功名显赫,可我也只是……”


    司马厝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脸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


    云卿安却完全没有要就此放过司马厝的意思,逼近时连那浅浅的鼻息都能够被感受得到,只要微一动作,唇就能擦着对方的脸畔而过,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之完全渗透。


    司马厝冷冷说出的话却是将这一汪风月尽数击碎,“广昌伯府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若怨愤相对尚且能够勉强应付,此刻反倒难以招架。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个准话,那有他极为敬重的长辈,亲切熟悉的肖姨娘或是……别的手足表亲。


    云卿安的眼睫微颤了颤,就着这个位置停留许久都不曾作出回答。


    可这却几乎是证实了那不好的猜测,形如默认的态度能让人更加烦躁。


    司马厝反客为主地欺身,将云卿安抵摁在墙边,捏着下巴迫他抬脸两相对视上,目色的血红将那藏底的刺痛都搅得翻出表面,狠声道:“云卿安,这样做于你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


    根本不得答案。


    云卿安只能无声地,抬眸与他相对。


    如这样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举动态度哪怕再激烈,结果亦同。


    一种说不清是倦是怒的情绪瞬间涌上,司马厝松了手上的力道,将脸靠到云卿安的耳边,哑声道:“是不是,我待你不好?顾着其他却对你疏忽得太多,亏欠的太多,就连伤痛病重都只能留你独自忍受……”


    云卿安心间一颤,猛地闭紧了眼睛,用于遮掩那刹那之间抑制不住而将溢出来的脆弱。


    “若是难过委屈,可否愿意给我一个尽力弥补的余地?而若是有怨有恨,要图谋或利用,也大可全都施加在我身上。就当作我是你的走狗鹰犬,阶下俯臣!”司马厝轻轻地环抱住他,语气沉沉地道,“横竖这都是我自找的,但可不可以,别牵扯上旁的人?”


    云卿安并未看司马厝,而是怔怔地向一个方向注视着。


    那里有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流照现出的尘埃是这般飘忽忽的,明明不落于实地,却又如同寻到了栖息。即为关于软硬兼施,关于真情与否……


    云卿安忽而用力地将司马厝推开,缓缓往后退开几步,在微明的光线中朝他勾出一抹笑,一如初时相见于奉先殿前。


    令意下达,被呈上来的是一套完整战衣,银白夺目如新。只一眼,司马厝便认出了这正是他十七岁战还时被赐下的雪翊明铠,他不由得呼吸微滞。


    “广昌伯寿辰在即,咱家有个不情之请。”命人尽退,云卿安淡望着他,说,“我要你,穿给我看。”


    第108章 误几回


    仍在勉强。


    司马厝面无多余的表情, 极为费劲地将之完全穿戴上后,用手扯着接带又按着身上战衣那不稳的地方,这才抬脸看向一直在旁就案靠坐着而袖手旁观的云卿安。


    已经不算合身了。


    双肩和背后的皮制接带都难以完全缚住, 腰胁与膀臂下部的链甲也都勒紧得厉害,他那本就挺拔的身形在数年之间被锤炼得越发精壮强悍, 随时能爆发般的压迫力潜藏在其上每一寸, 极致地将所长都凸显无遗, 宛若战衣的那层外来掩护只是锦上添花而非必要。


    健骁将良,可见卓绝,而他俊脸上那因此而难免紧绷隐忍的神情, 在落入人眼时则成另说。


    是又加催化。


    云卿安的视线牢牢锁着司马厝, 能把他整个人自上而下都看透似的, 毫不掩饰的热切占有欲如同能够侵掠漫入,连呼吸都有些滚烫。


    本只想再看看他穿上战衣的样子,可现在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思。


    “卿安……”司马厝被他随后那有些激烈的动作弄得往后退了一步, 低头皱眉, 脸上闪过几丝无措。


    “不合适了,别硬来。”云卿安在他的跟前俯低身, 手上几乎是在着急地半拽半扯着, 声调有点不稳道,“该除掉的, 我给你换。”


    话音出口, 却是连他自己都听不大清晰。


    司马厝只能任由着他的举动,可直到战袍被自身上一件件地剥落, 云卿安似乎都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而下一刻,便感觉到里衣之内传来的一阵微凉触感。


    司马厝立刻隔着衣料握住了云卿安动作的手, 不知是隐隐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他心跳得亦是急促。


    本该克制,可犹在叫嚣。


    半晌后,他还是嗓音低低地道:“别这样……”


    云卿安稍侧头斜眼睨着他,似笑非笑,道:“可咱家偏要这样,几时轮到你不愿意了?还是说,这又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手段。”


    司马厝根本无从答话。


    云卿安埋脸凑近在他的喉间,舌尖轻轻伸出舔逗,后又柔声地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身敲击着,“咱家虽是任性贪婪,可又几时坏过你。你说,是吗?”


    司马厝这回是只能默认了。


    相爱故并非抗拒,只是心头被压着太多的负担,那不是真正的坦畅,但此刻得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他抬脸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放开了那握着云卿安腕上的手,尽力让自己身体最大限度地放松,可难免僵紧。


    贴身衣物在随后都被悉数丢在了地上,他只能任凭着,迎着投来的那道直视目光觉得有些闷热,偏偏云卿安把通风的窗口都关得严实。


    好似都拥挤在一处,能把他们两人都揉烂了成一起似的。


    云卿安隔着极近极近地端详着司马厝身体上下的各处,包括他那不自然的脸色和耳间的红,嘴角边噙着淡笑,意味深长地说:“怕你穿得难受,不过是想为你精准量一量尺寸,好赶制新的。可咱家来得匆忙,准备也有所不周,能用于度量的十分有限,你别不依。”


    随即被引坐上的大理石桌案有些微晃,那如云浪波涛般的花纹被遮盖住了一半,起初还能有些冰凉。


    司马厝如若是在受着另类的酷刑煎熬,他极力试图分散注意力也只是徒劳无功,那根弦始终在紧紧绷着,仿佛随时都能够断掉。


    腕肘指距,皆可以量,遍及各处,无论必要与否,那贴肤肆意的游走拨弄如火星燎原生烫,一遍一遍。


    腿侧被戳得有些酥麻,周边也都被波及得带起的反应,欲迎战而倏地更加振奋似的,将原早已有的又推逼近最大化。


    以这样的姿势坐在桌案上,还得配合着不能乱动。


    连一丝遮掩都没有,其实早就没有了,只是先前还能让人有些心理安慰,现在却是将此彻底揭开。隔着这般近,而周遭光线又这般充足,分明什么都一清二楚。


    明明是正事才对,但这样的气氛完全颠覆了以前,所感也完全不一样,连血脉都在极速奔涌。


    司马厝根本不敢低下头去看一眼,却也难以避免地知道会是怎么样的情况。他的脑海里完全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是出于羞愤还是别的,也并不知晓云卿安正在如何,是怎么想的,又在以怎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可他能够确认,这恰恰正中云卿安的下怀。


    而下一刻,裹热气轻吹而来。云卿安慢慢直起身,温声说:“好歹你也不是这般厌弃咱家。姑且放过你一回,留于日后讨债。”


    ——


    天又已是完全黑下去了,却仍可见街道上来往的人潮如日间那般川流不息,或是能够借着屋瓦房檐得以憩息,或是能够在灶边烧柴取暖……因此也就少了叹息埋怨,这便已经是算得上安稳了,是难求得的远离是非,故而不无欢颜地逐着夜市烟火。


    随行出宫的只有寥寥数人,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在某一瞬间似乎就能将之忽略掉,这样一来,好像就与以前他们携手并肩之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司马厝一路沉默着,热闹与否都与他无多关系,云卿安好似对此并不介意,有他在身边作陪即可,倒显得像是轻松随意。


    “若是在宫里边待着烦闷,你不喜欢,我便常与你出来走走,在城外置办一处屋宅,随时都可前去小住一段时日,清静而无外人打扰。”云卿安说。


    司马厝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往前加快,不置可否也并未多看他。


    那是前往广昌伯府的路。


    云卿安就此落在了后方,看着前面渐行渐暗的背影,神色闪过几抹复杂,藏于袖间的指节都在不经意间用力得有些发白,他随后终是如若无事地跟上了。


    银电透幕,月惊霜华。


    天穹空出来的那一块仿佛是被隔绝的漏洞,孤立无援般,浓云碰撞震动时发出的声音就像人喉咙里头发出的阵阵呜咽声,却没有涕泪流淌。


    那片沉沉的,异样晴朗。


    司马厝走到这里来的时候,如同在天地间竟真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踉跄后退几步,猝不及防的,只觉那无形的铁索狠狠地扼缠上了他的心间及肺腑,几乎要连带着将瞳孔都击得涣散。


    眼前再没有了所谓的寿辰庆贺!人离而又何止仅仅是散场?


    府门外,铺洒在地面的不是洁霜净水,血迹失去了鲜艳的颜色,而那股萦绕在鼻间的腥味却依旧浓烈,可见有几位奴仆在拿着扫把和水桶在上面不断冲刷着,同此情此景一样的麻木。


    透过那半敞开的深缝,更是能令人触目惊心,还未来得及摘下的喜庆红灯笼仍在幽幽地发着光,照出的是里头一片狼藉,打翻的桌凳和碎落的碗瓷,横梁饰物都被通通撕扯在地。


    有几个幼童围堵在旁边的墙壁上时不时地朝这边探头探脑,带着怀里紧揣的满满东西急忙冲出,却被清扫的奴仆眼尖地一把扯住,骂道:“哪里来的野孩子?见查封也敢来?罪人府邸的东西也敢偷!就不怕没了脑袋……”


    其话音却是戛然断开。


    司马厝箭步冲上前,死死抓住了那个说话人的臂膀,力气大得简直能徒手将之折断,“罪人府邸?犯的什么罪你告诉我!是谋朝篡位还是叛国乱民……”


    咄咄相逼,可回应他的却只有恐惧瑟缩,呜咽含糊。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僵持良久,司马厝猛地将那人一把甩开,郁黑着脸浑浑噩噩地一步步朝那朱墙而去,身边如同又重演了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哭喊尖叫此起彼伏,而广昌伯那不甘和愤怒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枉论对错与无辜。那熟悉的身影与亲切的呼唤,曾与他爹娘一块出现在他面前和身边,而今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为什么会这样?


    还不是因为他一次次地心软又存有侥幸,对那人以往的劣迹刻意逃避!还不是因为他一次次的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可以将其好好看住!是他因着私情诸多蒙昧大意,眼盲心瞎还妄言什么情爱……分明他自己才是那个罪人!


    司马厝终于无法再忍耐,突然狠力地将其上的封条扯下来弄得粉碎,四顾时还拼命地想要做些什么,抓住点什么的时候,身后响起的声音却将之残酷地打破。


    “烟铭案总要有个结果,彻查下去进牢受审便是如此,本印总不可能是戴罪之身,也断不会再给你留着这个嫌疑。”


    云卿安仍清立尘端,云淡风轻。


    “金銮殿一剑,就不该有偏。这是你亲自向本印讨要来的,司马,认了吧。”


    第109章 钩弦缺


    司礼监的苦茶熬了一回又一回, 周边那股药涩味始终都没有消散,逢人过经时都要往上沾一沾,便也添就了另一个苦茶一般的人。


    明明随时就可倒了沏上新的, 施压却是紧紧相逼,如影随形, 迫得将之咽下了, 可连残留空气中的都完全没法蒸发。


    云卿安对此再不喜, 只摔杯盏。


    眼见着其这身心状态是越来越差,岑衍无可劝慰,所做也就仅是弓着身慢慢地把碎片等都收拾干净, 沉沉叹说:“掌印还是当心身体, 再不济也得想想, 侯爷虽未多言语,但实际上定然也是不希望看到您这样的……”


    每到这个时候,云卿安总会现出几分复杂的神情来, 后就再也不与岑衍交谈了, 独立窗前如能随影去。


    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心里自是清楚的。只是有时候确实不愿意接受和面对罢了, 也因此, 与司马厝相见的次数是屈指可数。


    可困苦却不会放过他,各种的胁迫逼得他仿佛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魏玠此回朝堂俨然是显得老神在在, 称奉皇命, 他又自觉随军征战,劳苦功高, 在这关头一露脸就似成了尊佛。明眼人都知他是具傀儡。


    隔得不远不近地对峙着, 又成了昨日般父慈子孝的戏码。


    而羌戎那边又给足了魏玠底气,不惜装模作样地做出些损失, 以此来增强其公信力。


    意图无非是,把用来牟利的幌子工具做的好看了,手脚在日后也能伸得更长些,好取得利益的最大化。


    所谓的被他们拿捏着的皇诏真假不知,一旦公布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也尚未确定,但是,云掌印不该再是云掌印,阶下囚还是别的作另说。


    不是不明白。用以在紧急之间权宜暂稳而图拖延,广昌伯被顺意地推到他们的面前开刀也必定只是区区下酒菜。


    可只子难落,先发制人……


    云卿安轻轻抬手抚上窗花,任其于掌下若全化作刺,顷刻间就能带出鲜血淋漓。他许久才缓声说:“贺凛他们可是对本印意见不少,让褚广谏过去会一会,总该认得自己人,若否那就教到会为止。”


    岑衍一直守在旁边,闻言便应声。


    这何止是意见不少?可闹到这步田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主子吃亏不算不行,这双方的手下简直是三天两头就起冲突,根本不是轻易能安抚下来的。


    云卿安一开始还能保持平和,酌情从轻处理。只是后来则对这些事情越来越不耐烦,索性也就粗暴对待,命人将闹腾得最厉害的那个先给捆吊着,抽打一顿示众,时泾也就这么遭了殃。


    随后,岑衍又听云卿安肃声道:“再言本印携恩逼迫,重令一下,由不得他褚广谏不从,命他做好周全准备。”


    心知另有所指,酝酿时久。岑衍难免有些凝重紧张,却仍是毫不犹豫地称“是”,重新退回到外去。


    重新静坐而下,里边弦乐又流淌似的响起来了,却不是极致舒缓,而是一阵紧似一阵,连同这天昏地暗压将下来。


    祁放来时兀自在外方听了一会,他凤目微眯,极为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才把收到的信朝岑衍递过去示意通传。


    岑衍的视线在封上那独属于云卿安的字迹停顿了几瞬,脸上倒无意外之色。


    祁放得允后即大步越进,直接伸手挑开垂帘,朗声说:“多日未见,云督兴致不浅,乐工之造诣令人赞服。”


    云卿安只是未置一词。


    琴声到了转折处,似有回忆般的欢喜,又有醒转后的哀切,但这时听起来竟都是虚虚浮浮与情真意切无半点相关。


    同表面客气的态度一样,那是严冬武装。


    祁放停顿片刻,听不懂也再懒得去听,面对面的沟通若是没能做到直白简单,也就不大有意思。


    他往四周打量了片刻,而后跳到放琴的案沿坐下,垂眸看着人,嘴角边勾起的弧度很有一些张扬的味道,说:“这回唤我总该是得给赏了吧,要是温家的分量不够重,那就再换一家,干脆满门抄斩好了,肖家如何?”


    在其事的对付上接连力助被查出不稀奇,本就在意料之中,也恰好顺了他的目的。


    祁放要的不是走远,就算是,也不容遭驱赶,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讨回一口气。


    这次的武器图纸流外以及重官投敌案,即是由他在暗中挑促而成,却也是由他在表面捅破以立功。这实在不是光明磊落,就算云卿安对此隐有计较又能如何?


    半晌,云卿安抬眸,对他的邀功丝毫未怒,还可以说是和颜悦色地道:“后无人再出于你。”


    “那袁赣呢,我若是要废了他的手脚,云督可有异?”祁放笑道,“若是被碍眼挡道,总得处理才是。”


    得到的还是肯定的答案,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皆可任由肆意妄为,又或是看重纵容到了一定的地步,凭能力作为博得高看不是什么怪事。


    但祁放不信,直勾勾地盯了云卿安良久,琴弦犹未停,潺潺流水过经了谷深。祁放又话锋一转说:“拜督主先前所赐,所蓄獒犬生龙活虎,就是太不识好歹了一些,笼困发情难控,光顾着横冲直撞……”


    乱绪难听,末了即疯,无弹曲调,音符劲搅。


    云卿安倏地抬眼冷冷盯着他。


    祁放跳站下来,转身欲走,状若无意道:“观赏寻玩倒有意思的很,撞得残了,成天恹恹看着无趣,腻了还能扒皮抽筋,置野晾晒!也只长宁侯有这等福分,上下里外都不及云督的好眼光,好手段!”


    这样恶劣的侮辱来得明目张胆,是在估量拿准之后的,偏能最为把人气得颤抖而无声。


    云卿安对此毫无招架之力。


    可还不能打草惊蛇,只得先隐忍。


    垂帘随离摇摆不定,像是那极为紊乱的心神,喧声不断扩大,胀裂后即震耳欲聋,琴被狠狠摔断,利弦在最后给出异常凶狠的报复。


    暴怒过后,忽而只觉无尽的失力和疲惫,这样的局面都是他云卿安一手造成的不是吗?多番顾虑权衡,可又究竟给司马厝带去了什么,到底是爱还是在害?


    云卿安不可避免地深想,若有朝一日自尽毁,又将会给司马厝带来多少困苦。若自己已是罪名昭昭,何人信他清白?


    事皆怨他。


    岑衍在听到动静之时便已是忧心忡忡,而随即,收到云卿安亲手递给他的裂冰玉戒后,他瞬间明白过来。


    岑衍瞳孔骤缩,脑中那绷着的弦猛地断开了,嘴唇颤动还要再劝。


    云卿安此时却只剩下平静,道:“转赠作礼,揭白止辩,图心安理得,清浊皆定。”


    飞蛾扑火却没有了翅膀,匍匐在地上残喘,盼着厉风将之带着向绝路而去。


    若可,只愿自扛。


    ——


    随着门被推开,黑暗中难得地泻出几线光来,仿佛在面前又出现了那莹澈的天,没有星月,只有深蓝在逐渐消失,却让彼此都没有血色的面容慢慢清晰。


    云卿安又将之重重关上,便再无人可来打扰,目光是居高临下,以往的柔情似乎再看不到了。


    而隐没于屋内角落处的人,在他的脚步声中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却没有了其余的过多反应,光影在堪堪快要到他的脚边时蓦地消失。


    云卿安向之大步走了过去,扶着对方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回来了。”


    司马厝的目光中似乎没有焦距,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云卿安的话,只是空洞异常,隐有血丝。


    在这身不由己的蹭抚之中,感受着颈间的熟悉味道,却全然变了味,唯有热息一如既往地喷吐纠缠,没有情感。


    云卿安紧紧将他拥抱着,冷声道:“你不想理会我没有关系,但有些事情,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听着。关于我的曾经,劣行桩桩件件,史书没法记载的,律法无可惩处的……陈年旧账,恐怕皆与我脱不了干系。”


    过往奸佞所行,表装清高,借势上位,除了为魏玠授意又或者是别的其他,倒算得上是相对的真实,没有什么大慈大悲活菩萨。


    类似姚定筠这样的也不过是少数,费不了多大劲也无关紧要而已。


    为什么非要为自己洗白,当下这些被称为罪过的事情他或许也并不是做不出来,如果……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你有你的怒马鲜衣,我有我的阴谋诡计。”云卿安在他怀中动了动,缓缓微笑着狠声说,“但你分明爱我,不是吗?”


    司马厝这才有了些神情变化,艰难地合上眼睛,难掩痛色而无法否认,那都是他先前不愿深究,刻意选择逃避的。


    可这确确实实是云卿安。


    那些旧影又在疯狂横行,困成玩物,冷血弄权。不久前却还在谨小慎微,苦心经营,妄想给予清臣投名状,不防在追逐途中摔得从此一蹶不振。


    这都还不够。


    破皮的伤痕被水冲刮擦免不了就有些刺痛,司马厝却始终隐忍不发。消沉落寞都锁在了那眉眼之上,他终是低低涩声道:“可你怎么会,让我失望?”


    希望被彻底打破,自责悔恨都跳跃着,成了那能令人时时抽痛的红血丝,又通过那萎靡不堪的精神表现出来。


    是不愿再与之相见。


    云卿安心间紧颤,手却未停。


    细细为他用刮刀修理淡青胡茬,可现刚毅俊朗如初,以往神采却依旧难见。


    云卿安认真地做完这些事情后,这才不以为意地答:“怪只怪咱家能力有限,反正都是跳梁小丑做不得满意,便也就不再奢求。”


    司马厝闻言发出极轻的一声苦笑,握拳处青筋条条突起。


    云卿安不无满意地打量他一阵,亦如近期所做的种种,不再顾忌地肆意妄为。


    最初两人有隔阂,司马厝至少还能敷衍,还能愤怒,现在却像一面深湖,投石都不见起波澜。却偏不能够这样!


    只有对他刺激,才能让他产生出一点失控纠结的表象,就好似还能拉近彼此而情感共通,这是云卿安此刻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受此时的意识牵制,更不谈缓和余地,立刻让人的坚硬外衣不断现出裂痕,就像是所有的压抑都得到了一个宣泄口。


    而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空虚和苦楚,祁放所言犹在耳畔。这般恶劣的行径是把司马厝当成什么了?其本该自由逍狂,不屑于苟且逢迎,更不屑于对他多顾……只有唾弃。


    这是最令他无法忍受的。


    第110章 流照君


    新制战袍戎服已成, 上下皆凛然,适身而合,又配以铁链衔接, 互相密扣缀合成衣的锁子甲,柔韧便利却能抵挡劲弓利刃, 可护驰锋稳军心。


    穿戴顺序严谨而繁琐, 松紧需得当, 稍有误处就会容易致使抵御力度大打折扣。


    可云卿安这样一个外行人却在此时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他在为司马厝穿好战衣,就仿佛是把他丢下了的尊严和骄傲一点点地捡起来重新粘好, 但曾经加诸于之的困苦, 或许是并不能就以此方式和解。


    在最后唯一能够做到的了, 已算了愿。


    苍鹰在无边野原上盘旋,随后天沉沉地暗下来,被困住的只有一人。赌气叛逆也不过是因为, 原来真的会累, 所言尽是戳心伤人。


    “昨日才替你除得一干二净,今日便一时兴起为你着衣, 咱家就是朝令夕改诸多莫名, 你也都得好好忍受着这份喜怒无常!浅薄交情也别不当一回事,本就由不得你高高在上。”


    “你那些不安分的手下, 倒有几个伤残得严重的, 顾及脸面总还留着气。若是缺药酒绷带,本印唤人来拿, 若是没必要, 尽送义庄火焚安置。”


    “肖文矩昨日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了一场,要是别的也就罢了, 还净挑着咱家最不爱听的。是剜刀子一般的毒辣,字字句句皆言咱家高攀而无自知之明,有深辱于你,脏污不堪……原过往两情相悦都是不作数的,外人眼中是这样,在你心目中也是如此,连一个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各色各人,百样俗惶,千种庸常,万般荒唐。凭什么咱家就得是最不可饶恕,最无可救药的那一个?这算不算多赖于侯爷的成全,再厌恶憎恨可都是你选择出来的!”


    “先前不是急着追问朔边详细情况吗?那你听好了,司马潜腹背受敌,受围而支援全无,或许有机会可也只是被旁人眼睁睁地看着,怕是早就没几天的活头了,倒也算干净利落少挨些吃苦的罪。若是咱家没有记错,你父亲当年可亦是……”


    “你和你义父一样,让人直犯恶心。”司马厝沉默良久,才终于说出这一句。先前压抑下来的平静彻底破碎,目光冰寒得再无一丝多余情感,那不受控制的力度几乎能将云卿安的腕骨捏折。


    头一次将两者混为一谈,给出的即是最深最重的打击,皆清软肋。


    云卿安倒吸冷气,瞬间面色惨白,但仍在为他将战衣的最后一根接带缚好,忍着极重的疼痛,冷诮道:“自然不及司马将军所向披靡,神威盖世,可别一不留神就步了你小叔的后尘。”


    “说起来,这可是云掌印大发善心,亲手给司马设下的路。你想看到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他把脸逼近恶声道,“你好好看看你现在的这副模样,究竟是风头无两高居人上,还是连人都不人,鬼也不鬼!”


    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怒气怨气早就把人折磨得够呛,叔叔的安危问题更是令之雪上加霜,冲溃出来的缺口是谁也都承受不住。擐甲披袍,衽革枕戈却是在昔日至爱之前,在对立面针锋相持!


    摇摇欲坠的,又再被狠狠割裂,情若络绎,已茕茕孑立。


    将容色轮廓都铭刻于心,云卿安就此独守着城阙孤高,弃逐茫茫苍鹰。他深深凝视着他,藏尽眷恋,缓笑道:“咱家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形貌也最是见不得人,劳侯爷忍耐担待久。再给你一个机会,你难道就肯舍得把我杀了吗?”


    司马厝猛地将他推开,胸中仍被翻搅,说:“分明我同你在一块,才是最见不得人!可是云卿安,我当时是真的……”


    就不必再对此提及,如何下得去手?最无能为力的莫过于此,存灭难用!


    云卿安扶着旁边稳住身子,抬眸怔怔看着他,时间似乎流逝得很慢。


    前刻的极致欢爱,则是一拍两散的先兆。付出的许许多多努力,坍塌只需要短短一瞬,猜疑隔阂一旦被埋下了,风吹草动都作引线。


    断药的强弩之末对于本身命途无可交待,只愿把后事都安排妥当。而那最后说出的军情便是将司马厝送走的最好途径,明知故意将他气走会是两伤,可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再次坚定振作起来,毫不留恋地离开再不回头,远离澧都的是非阴谋,也远离这个能让他痛心的人。


    曾为顺应讨好患得患失,云卿安今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述情陈爱,剩再无顾忌,这许即是最好了。


    “你随东流往,无停浣衣江。”


    “去勿归,别两宽,不相关。咱家,厌倦你了。”


    ——


    斜纵枯枝背后衬着的是沉空万里,辽阔稀薄得承载不住厚云,便也无论沉累与否,底下也因此才得以现出飘旗几扬,打上的霜层是那看得见的寒冷。


    兵戈无声,整装以待的营兵列队等候,严肃端正,目视前方,为数寥寥却显孤劲。


    所处的澧都城外,似乎连着遥远的边原,绵延的战火就灼烧在他们的眼前,催得心烧难平。离开后去往下一程会是在何时何地,不得而知,但无可回顾。


    倒也算得上是件好事,脱离了那些纠缠,从此山长水远迢迢。


    司马厝的面容已是沉静,却在下一刻仍是隐有波动变化。


    被送到最前方的重匣打开时,现出的赫然是那久经蒙尘的玄铁重弓,这毫无疑问是云卿安的吩咐。与君一睹,后面无期,归还逍狂与自由,把他需要的,能用的,都准备好也奉上了,唯独落了自己。


    ——“还请侯爷转过身去,本督当亲手效劳,预祝侯爷引弓顺利,百无一失。”


    ——“莫要让咱家难办的好。”


    还是如昨日那般浓墨重彩的嚣张绝情,大刀阔斧地闯进心头来,哪能轻易揭篇?剑伤亦早已烙刻到了不可抹除之处,可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司马厝半晌后把视线从玄铁重弓上面移开,不冷不热地说:“云掌印此为何意?先皇重物,也能这般自作主张地私下相赠,当真位高权重。”


    袁赣斟酌了片刻,还是抱拳说:“掌印此番行事确有不妥,却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两相得宜,还请侯爷体谅一二,莫要怪罪。”


    司马厝口气凉凉道:“犯不着我体谅,也轮不着我怪罪。左看右看,都是我司马占了个便宜。”


    袁赣说:“明白为好,侯爷是要干大事的人,自是不会为了这些没必要的小事计较。再者,宝剑就理应出鞘,宝弓就该用于杀场退敌,物尽其用方可。”


    司马厝不以为然说:“是我目光短浅,你们掌印考虑周到,竟还特意嘱你们到此护送。到了现下这般还派人看得严紧,防着什么呢?”


    袁赣说:“城门通行,儿戏不得,万望理解。待侯爷同麾下离城,我等即撤。”


    司马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不可否认,他是被驱逐的那个,无可奈何,空有不甘。


    温珧是自己一个人牵了匹马从后方追上来的,他赶到时连气都来不及多喘一口,就跳下来到司马厝跟前急急地道:“侯爷还请……请把我也捎带一程,我发誓,绝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也断不会拖累行程,如果需要的话,我有自备的粮食,也能卷起袖子干活,不会跟着白吃白喝!”


    司马厝转脸暼他,道:“说得难听些,非建功立业之利时,怕是去了也无用。驸马又何必淌这一趟浑水?”


    闻言,温珧将长矛从背后挥出,认真说:“不妨相信我一次,我保证是能派上实际用场的,而不是以往那些花拳绣腿。朝事难赶上战事,不管结果如何,若是我连直面战场的勇气都没有,那就永远不配在这世道称雄!更何况,这是我早已做下的决定,怕的也从来不是抛热血洒头颅,而是只能龟缩一隅,难以迎浪争取。而且……马革裹尸为善终,若是还能有转机,后半辈子才可安心。”


    也是无可选择了。


    长期待在京城而没有亲眼见识过战争的残酷,时事的艰难,可不可以说得上是懦弱短浅?他也算是皇家人,但温家出事他虽未参与,也难免受到牵连,只迫切想要做点什么,就当是洗清罪过。


    更多是为自己前去走一遭。


    周边有人起了骚动。司马厝看着他坚定的神色,良久才说:“你就打算用着这根长矛乱捅乱戳,有见过别人的盾吗?”


    温珧一愣,反应过来后忐忑说:“我锻炼手劲腿劲的时间大约为两个半月,基本功训练大约为……潜心研究矛功可却未曾破盾,这个,我……”


    好不容易积累的信心,顿时就有些动摇。


    又听司马厝接着道:“你要如何我又不会拦着你,自行斟酌,若有过失也得自己担责,毕竟那不是可以乱冲乱撞的地。”


    这便是同意了。


    温珧心潮激扬,稍缓片刻后匆匆往回跑去,边跑边道:“且容我再去见公主一面,半柱香之内一定……”


    不远处可见轿辇灼明,情思若依。


    司马厝眸光一暗,视线重新落回玄铁重弓上,令人将之取过来,稳稳端于手中。


    他没有戴扳指,照理来说,为了避免射猎时不必要的伤害,常将玉制的韘套在指上作钩弦之用。因许久未用战功,也是配合那个人,故替以对戒。


    似乎起初本就有着不合理不合适。


    舟行千里逢过客,浪迹满桌点随云。


    寒来暑往未有藏愧,偶困于山间晨雾,醒觉万般沉寂。因错爱故付代价,普通的软弱,往平凡的希冀,同温暖被肆躏,至碎成严寒。


    他缓缓抬弓,扣弦,在城门欲闭时朝后拉开,破射。


    就当是手生故练,就当是……


    最后告诉云卿安,他已离,算给过去以一个结束的收场。滚滚尘烟,遥遥难见,他被推着不得不往前去。箭断情尘,封后往前,经此再不论私情。


    帘幔翻转,叮嘱轻轻。


    该随令陆续动身,温珧又有些不太放心地交待了荣昌公主身边的婢女几句,这才后退。


    李月回的声音从内清泠传出,道:“皆已行,莫耽搁。所用皆已替你备好,此别过后,驸马珍重。”


    温珧重重地点点头,又意识到她现在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便道:“放心吧,我记得自己要做什么,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就算不能吃饱喝足,也总不会茶饭不思……不,不是,我定会想念你的,得闲一定常常写信,无暇也仍会寻法子……”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枉他读圣贤书这般多年,却还是在她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


    可是这回,听到的婢女都没有笑。


    李月回极为认真地听着温珧的话,而后话音很轻却极为郑重地说:“好,等你回来。”


    温珧心头一跳,眼眶不自觉地有些发热。虽是临别之际,却也容不得他再停留,向之扯出一个满足的微笑,迅速转身上马逐着队伍而去。


    也许只有再回来的时候,他的心愿才能够真的得偿。


    离人渐远,堆丝月光石耳坠如泪落下,不见天光,李月回记得过往掀帘初窥,记往恩如山不可报,私心难言,是她间接将温珧推上这条路,罔顾刀剑无眼。


    [1]城头早角吹霜尽,郭里残潮荡月回。


    “愿将军此去,凛冽清明,战无不前。保八方安泰,守盛世荣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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