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送神还山(八) 今托媒妁之言,愿结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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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不是第一次登伽蓝寺,只是今日山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实在拥挤,所以耗费了不少时间。
到了山顶,听见寺庙梵音洪大,那尊造像下等候着庆祝完工的工匠与巫师们。
姬青翰面朝着神像,双手合十,闭眼垂首。
何儒青环顾四周:“没想到太子殿下现在信傩巫了。”
姬青翰:“祭天、祭神、祭鬼,无非是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求神拜佛,把希望寄托给鬼神。孤无所求,只是看着这座神像顺眼,所以拜一拜。”
“先王囊血射天,孤却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砸毁神像的爱好。更何况,大周需要祭祀,百姓信奉巫傩,孤既然想做位好储君为什么不顺着他们的心愿。”
百姓信奉谁,怎么信奉,都由姬青翰说了算,他这个太子何乐而不为?
过去他对这些东西敬谢不敏,但有了卯日,态度自然也转变了。
何儒青:“是什么让太子转变了看法?”
姬青翰便笑了:“请老将军来也正是为了这事。孤在春城多次遇袭,好在逢凶化吉,最重要的是,让孤遇到了一位神人、妙人,孤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看着我的时候,万里云山都要被看穿似的,孤一想起那景象,就潸然欲滴。”
“孤想着,这样的神人当论功行赏,给他职位,不然是我大周的损失。所以孤将他带回了丰京,还请了诸位大臣参谋他做什么职位好。”
姬青翰转过身,看着何儒青:“他不是社稷功臣,不能算大功,不能与老将军媲美。也不能太低,孤心中愧疚,怕他不喜,所以给他讨要了一个镇南将军的职位。老将军觉得如何?”
镇南将军确实在何儒青的职位之下,但大周本就没几个手握实权的将军,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竟然就做了镇南将军!
何儒青一直想让长子何弘声继承自己衣钵,也将对方往武将方面培养,何弘声本事不大,但在他的支持下继任一个将军绰绰有余,结果何弘声被斩杀,新冒出来的人还抢了镇南将军的位置。
何儒青心中有怨,隐而不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得太子青睐,老夫一定要好好看看!”
姬青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看向何儒青身后,一扬下巴:“他来了。”
何儒青转过头,却猛地怔住。
卯日穿着一身绯红官服,鬓发整齐地束在官帽下,眼尾没有青黛的孔雀翎,唯有额心点了一枚朱砂,比烈火还夺目。
何儒青却觉得一瓢冷水兜头泼下,惊得退了一步。
卯日眯起眼,大大方方和他打招呼:“何大人,别来无恙。”
一个死了三十年的人又出现在眼前。
这不是白日见鬼?
卯日故意吓他,也不行礼。
三十年前何儒青见到他,只能毕恭毕敬喊他一声大人、公子,三十年后他做了鬼神,戏称何儒青一句何大人已经是看在姬青翰的面上,要他行礼绝无可能。
姬青翰介绍道:“这是孤的镇南将军。卯日。”
何儒青好半天才回神,死死地盯着卯日:“镇南将军果然不同凡响……”
卯日没心情和他寒暄:“何大人一直盯着我,是有什么疑惑吗?”
何儒青怎么可能说镇南将军与三十年前的春以尘一模一样,只能模棱两可地说:“像一位故人。”
“真是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像故人。敢问大人,我像哪位故人?你的故人是什么人?是男是女?什么年岁?活着?还是死了?”
何儒青无可奉告。
卯日寸步不让:“大人记不得,但我却有一些想法。你看。”
他一指神像,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何儒青何大人,你说不出个一二,可我却觉得那座神像简直是照着我的面庞捏出来的。成王十四年望三月司工事,司空春以尘造堤神人碑珍水万世焉。你说我像一位故人,像的就是三十年前的灵山十巫的巫礼春以尘吧。”
“整个大周,要数谁见过他,只有你何大人了。你说我像,我就像。你说我不像,那我只是一个有幸与大人故人相似的镇南将军而已。”
两人一鬼站在神像下,再也没有人开口,一种诡异的平静蔓延开,四周的人不敢靠近三人,只能紧张地看着他们。
在这样的安静中,伽蓝寺的钟声格外响亮,几乎是震得何儒青浑身一抖,面色铁青地扬起手。
“大胆小儿!”
卯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何儒青,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你!”何儒青怒不可遏,“你这个毫无礼数的竖子,老夫管你是谁?你胆敢这么和老夫说话!”
“住手!”姬青翰示意正在仰着脖子看这边的侍从们,“还不拦着何大人!”
人群一哄而上,拉开何儒青,倒没人敢碰卯日,姬青翰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看来孤的镇南将军与何大人有些不愉快。”姬青翰却没说什么代卯日赔不是的话,而是伸手揽住卯日的腰,凑过去亲了巫礼一口,随后笑道,“不过,镇南将军还是孤的意中人,是孤的太子妃,孤见不得他受委屈。老将军冲撞了孤的太子妃,你向他赔个不是罢。”
何儒青只觉得一口浊气堵在心口,他算是看懂了,姬青翰今日纯粹是来给他添堵的,太子什么荒唐言都往外蹦,甚至还敢说男人是自己太子妃。
何儒青双目如炬,当即挥袖告辞。
姬青翰竟然派人将他拦下,非要何儒青向卯日赔礼道歉。
诸位巫师垂着头拦住何儒青的去路,何儒青左右退让,都绕不开这群人,满耳朵都是“请何大人向太子妃赔不是”,数百人异口不同声,比乌蝇还聒噪,老将军烦不胜烦,直接拔出剑,怒吼:“谁敢拦老夫!”
他一刀挥退巫师,但之后的人如潮水紧紧涌上前,堵住何儒青的去路。
何儒青砍了两人,尸首被拖下去,巫师们却分毫不怕,只垂着头请他:“请大人向太子妃赔不是!”
何儒青能做将军不仅仅靠的是军功,他的身手也数一数二,只是如今年岁渐长,所以不常出手。
眼看众人胡搅蛮缠,何儒青也不留情面,踹倒了巫师,直接狠下杀手。
那巫师戴着面具,看不清脸,何儒青想起踢开他的面具,但没来得及细看,又被其他巫师踩在脚下了。
“请何大人向太子赔不是!”
何儒青目光炯炯,凶焰四射,猛地转头:“太子,你向来胡作非为,宣王准你封他为镇南将军,想来还不准你娶一个男人为太子妃。老夫只给未来太子妃赔不是,却不可能给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赔礼!”
姬青翰问卯日:“心肝,高兴了吗?”
卯日冷眼旁观。
姬青翰便明白了,一招手,数百位巫师又弯腰堵在何儒青的四面八方,齐声说:“请何大人向太子妃赔不是!”
他不赔礼,这些人就不让他离开,何儒青除非把拦路的巫师都杀干净。
何儒青计较着是否要动手,却见山道外楼征与谢飞光慢慢走来。
两个麒麟阁的人走路没有声音,手上拿着武器。
何儒青的目光落到谢飞光面上,好像遭了雷击,自言自语地说:“是你……是你……”
谢飞光是西周的刀,是季回星的刀,能从尸山血海里杀得七进七出,他不是人,是怪物。
他喘了几口气,在谢飞光走到人群之前,愤愤地转过身,朝着卯日一拱手:“太子妃!”
他一字一顿,说:“何某失礼!”
姬青翰问卯日:“舒服了吗?”
卯日似笑非笑,没把何儒青逼得太紧:“送何大人下山。”
何儒青不用人送,三步并做两步匆匆离开,身后尾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
姬青翰心情极好地走到他砍杀的巫师面前,垂头看了一眼那人面上的人皮面具。
“亏孤还专门仿照何弘声的模样做了数百张人皮面具,就想看看老将军误杀自己长子时的悲痛模样呢,可惜了……”
卯日知道他满肚子坏水,闻言没应。
倒是谢飞光看见卯日那身官服,赞赏道:“当年你长姐只想着让你做告祭官,却忘了还可以让你试试从军,苦是苦了一些,但有了实权,也不至于受欺负。”
姬青翰突然道:“大舅哥在,正好见证我与卯日同牢合卺。”
谢飞光以为自己幻听。
太子示意,一批人重新涌到神像下,敲锣打鼓,两位侍女抬着烹饪着牛肉的金鼎,递给两人玉筷。
谢飞光反应过来,皱起眉:“等一下……”
楼征赶忙拉住自己师兄:“师兄,我也饿了,走,我们吃饭去。”
他半拖半拽硬把谢飞光带走了,留下了卯日看着玉筷子,又看姬青翰那一身红衣,眼里染上了笑。
“原来太子爷今日非要我穿红衣,不是为了加官进爵,而是要与我大婚?”
姬青翰被拆穿也不恼:“谁让巫礼大人不愿在琉璃房与我完婚,不如就在今日,免得夜长梦多。以尘。”
“久慕灵山巫礼之名,吾倾慕已久。今托媒妁之言,愿结秦晋之好,永以为好。望卿允为盼。”
卯日存心逗他:“要是我不答应你怎么办?”
姬青翰:“不怎么办,只能将你关在琉璃房里,锁着手脚,做到你答应。”
第122章 送神还山(九) “他叫赋长书。”……
“果然是个小坏胚子。”
巫礼就站在人潮前,朱颜玉貌,高大悲怜的神像在两人身后,可姬青翰眼里却只看见他一人。
“就想着强迫我呢,是不是?”
明明是笑骂他的话,可从卯日口里说出来,姬青翰听得骨头都是酥的,觉得心口哪里都痒。
他随手从侍从捧的金碟中捡了一枚酸甜的蜜饯,咬在唇齿间,咀嚼半天也压不住那股焦躁的渴求欲,就伸手抱着卯日的腰,抓着卯日的手亲了亲。
“何儒青都认了你这个太子妃了,你难道要反悔吗?”
指关节被亲得有些痒,卯日索性懒洋洋地挠了一下姬青翰下巴,随后自然而然将胳膊搭在他肩上。
“谁能有你坏?坏心肝,”卯日笑吟吟地说,“和哥哥我成婚不需要拜天地,只需要对拜。你要是想拜我也成。”
“那留着洞房的时候再拜你。”
太子大婚本就是先斩后奏,两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遍,后面的流程倒没性子慢慢捱过去。
卯日索性拉着姬青翰吹耳边风:“太子爷,能不能现在拜拜我。”
姬青翰原本在听礼官宣唱,没想到卯日半边身子都搭在自己身上,艳鬼的气息透着幽香,从侧耳涌入鼻腔,弄得他神志都模糊了一瞬。
“累了?”
他还记得阿摩尼的百日谈,也不敢让卯日在床榻以外的地方受累。
姬青翰对礼官说:“你们继续。”
随后拦腰横抱起卯日,拜自己的菩萨去。
伽蓝寺最大的一间厢房被装潢成了婚房,入目都是朱红色。
卯日被抱进去的时候,姬青翰叼着酒盏和他共饮,直到巫礼被压在撒满红枣果仁的床上,咯得皮肉疼。
卯日皱着眉,捏了捏他的肩。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抓起一把枣:“你放的?”
“民间讲究这个,椒房撒帐,早生贵子。”
卯日挑眉:“怎么,还想哥哥给你生一个?野心不小呀,太子爷。”
姬青翰焦急吻他,抓着卯日手腕放到自己肩上,枣果就顺着脊背滑了下去,他捧着卯日的脸,又摸对方平坦的小腹。
“孤不需要孩子,我只要你。巫礼大人,往日只准我做几次,就哭着撒娇不肯再来,今日洞房花烛,这里不鼓起来可跑不了。”
唇肉都贴在一起,黏腻得难舍难分,炙热浓郁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来回涌动,卯日揽抱住他的脖颈,闻言笑道:“冤枉啊,太子爷,我哪敢跑呀,就等着相公你快弄弄我,让我没力气呢。”
“这么听话?穿着官服还要脱衣服,没有你的礼服方便,”姬青翰压低声说:“舌头伸出来。让相公尝尝。”
殷红的舌头探了出来,被姬青翰吃干抹净。
今天的姬青翰得偿所愿,拜自己的鬼神时耐心十足。
大床嘎吱作响,外面响起礼乐声。
第四次。
巫礼的白肚子已经鼓了起来,看不出腹肌轮廓。
姬青翰端来合卺的酒给卯日解渴。
卯日终于能开口了:“外面什么声音?”
姬青翰辨认了一下:“我命他们典礼后还要为你祈福,现在应当是在起舞请神。”
卯日红发汗湿,赤条条地瘫在红浪似的被褥上,闻言不解:“为我祈福?”
原本说的是为何弘声祈福,不过他们都把何儒青气走了,表面功夫也不用做了,姬青翰索性让巫师转而为卯日祈福。
“感兴趣?”姬青翰抽了一床干净的被褥裹着卯日,将人抱到二楼,推开窗户,隔着层层纱幔看外面,“阿摩尼说你百日后会消失,那时谁也无计可施。孤召来的巫师当中,有人说,只要修筑你的铜包玉神像,留住你的魂,就能将你永远留在我身边。现在他们在完成最后的请神仪式。”
卯日看了一眼外面,神像下围绕着密密麻麻的巫师,正绕神像打转。
这不就是春城绕伞旋城的翻版?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姬青翰现在有些古怪割裂:“你原本不信这些东西。”
姬青翰把他抱在怀里,从后面拥着卯日,下巴靠着他:“是不信。但你是艳鬼,就算我用人的办法对你也根本无用,所以宁可信其有。”
两人在房中私语,一个巫师脱离了人群,小跑到楼下敲门。
卯日一扬下巴,指示姬青翰:“问他什么事。”
姬青翰便侧过身,探身靠着窗,喊巫师:“做什么?”
那巫师看上去很年轻,腰间挂着一个鼓鼓的罐子,左右张望无人,听见声音从头顶传来,仰头和姬青翰对上脸,立即跪下,解下自己的小罐,双手高举过头顶。
“大、大人!小人来献礼!”
一个平平无奇的罐子。
姬青翰只想打发了他,但巫师估计知晓自己的东西难入太子的眼,立即喊道:“小人听闻太子妃如今缺失一魂,小人就是来归还他的魂魄的!”
卯日还没开口问真假,姬青翰已经下令:“放他进来。”
等卯日穿好衣物,巫师已经跪在屋里,那个小罐到了姬青翰手上,他手托着罐子,轻轻晃了一下,里面传出声响。
“你怎么知道太子妃缺失一魂的消息?”
巫师毕恭毕敬回答:“大人召天下巫师赶赴丰京,还听傩师建议建造了铜包玉神像,无非是为了春大人。小人……小人正好认识春以尘春大人,也知晓那恶毒巫术的事。”
“上一个敢到孤面前来胡说八道的人坟头草已有半米高,你既然知晓神像是春以尘,就该知道他是西周的人,三十年蹉跎,而你看着年少,凭什么敢夸下海口说自己认识他?”
巫师哆嗦不止,却还是咬定自己认识春以尘:“大人,劳烦你打开罐子!”
卯日主动代劳,揭开封条后,一股腐朽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往里一看,隐约看见一个长条样的东西。
“我可以拿出来吗?”
巫师点头:“可、可以。”
卯日便把那个东西取了出来,带出来的时候,手指上还有飞灰。姬青翰看见了,想给他抹干净。
卯日却避让开。
他用手指揉搓掉长条上的厚重的灰,露出里面的玉石,与雕刻的细密的字。
卯日怔住了。
姬青翰:“什么东西?”
巫礼抬起脸,显得有些茫然,眼眶里却迅速聚起泪光。
“你在哪里拿到的这块玉石?你怎么拿到的!”
巫师被他揪住衣领,连忙解释:“大、大人饶命!不是我拿的,这个罐子是我家公传下来的!”
“你家公是谁!是做什么的!快说!”
“是巴伯!他住在湘妃山峡一带,在那做渔夫,偶尔还会打捞上游冲下来的尸首,别人都叫他捞尸人和巴王宫的守山人!”巫师忙不迭说完,“他一生都住在那里,后来有一天,他说从江里打捞起一具尸骨,模样丑陋,面色青白,许多地方皮肉都没了,露着白骨。但是他身上还有几片甲胄,只能猜出那人生前是个将军。”
“家公把尸骨捞上来后,还发现那具尸骨很特别,身上用湿布缠着两截多出来的手骨,但是又不完整,所以没把尸骨与多出来的手骨分开,而是一起火化了,存在这个罐子里!”
卯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他说这段话的,他以为自己早就在这三十年中变得心如磐石,就算听见再恶毒的传说也会不为所动,没想到听到这里他竟然哭了出来。
“……玉石,怎么来的?”
“一直含在那具尸骨的嘴里,他大约是怕掉了,所以用绳索穿过自己的骨头,绑在上面,就算张口了,玉石也不会掉。”巫师描述起来也觉得残忍,抹着泪说,“但他们本就是江里打捞起来的,所以他……”
“别说了……”
卯日几乎哀求他:“求你,别说了。”
姬青翰面色铁青地问巫师:“那个将军叫什么?”
巫师跪在地上:“大人,家公后来越回忆,越觉得那具尸骨有些面熟,想起自己曾见过对方,所以四处打听当年落水后住在巴王宫的人都是谁,谁又做了将军……”
姬青翰忍无可忍,怒道:“他叫什么!”
“他叫赋长书。”
他听见轰隆的一声响。
原来是神降了。
长书啊。
长书呀。
是长书啊。
轻慢的、怀念的、笑意昂扬的回答。
“你下去,孤等会召见你。”
姬青翰去看哭得快要崩溃的卯日,发现他手上的灰因为捂脸,抹到了眼睑上。
“以尘,以尘。”
他心慌地喊对方。
卯日没动,直到姬青翰捧着他的脸,红着眼说:“别哭了好吗,别哭了。”
卯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的却是:“姬青翰,我好疼。”
艳鬼从来都不会感到疼痛,就算被十傩神拖走,他也感觉不到心痛与哀恸,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了痛。
没有心脏的胸膛在抽搐。
卯日止不住泪水,疼得几乎要昏厥。
真要命。
被血吸虫侵扰时的隐痛忘了,亲人好友病逝时的悲痛忘了,烧死时候的剧痛忘了,被冷落三十年无人问津的哀恸也忘了。
就现在记得自己心痛,可他早就不是人了,也没有心了,卯日不知道自己在悲哀什么。
只哭着问:“姬青翰,你觉得我可笑吗?”
第123章 送神还山(十) “过来给哥哥亲一口。……
姬青翰:“你不可笑。”
他说了好多遍,把卯日抱在怀里,又郑重地重复道:“以尘做的事,从来都不可笑。”
姬青翰捧着他的脸:“一直都是你在玩弄我,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为什么现在还要哭呢,心肝?你心痛,是因为你喜欢长书。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怎么会是可笑的?嗯?”
“真要论谁更可笑,难道不是我更可笑吗?我喜欢你,喜欢一道鬼魂。可谁敢做我做的事?我为你起坛降神、造像设宴,从来都不是嘴上说着玩。我可笑吗?”
姬青翰垂下头,揉卯日的眼尾,温柔地说:“谁敢笑我。就算敢取笑我,能奈我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喜欢谁。”
卯日仰起脸,听见姬青翰笃定地说。
“你喜欢的人是赋长书。”
“嗯。”
“赋长书,是我吗?”
卯日一手握着玉石,捏着他的手指,终于肯应一声:“不然呢。”
姬青翰要克制不住笑意了:“所以你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赋长书,一直都是我吗?”
从第一次见面,到确认对方身份,到故意刁难与引诱,卯日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
“一直都是你。”
没有比这个回答更令人满意的答案了。
姬青翰只沉沉地注视他,半晌后,凑过去贴了贴卯日的唇角,舔掉了那些湿濡的泪水。
“巫礼大人,骗得我好狠。”
艳鬼哭成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公也感伤,半夜下起雨,山前山后都在流泪。
姬青翰就抱着卯日跨坐在自己腿上,两人面对面,他藏不住笑意,也不劝卯日别哭了,只偶尔递给他干净的丝帛抹泪,低声哄卯日几句。
“提起赋长书就哭得喘不过气,欺负孤时的嚣张气焰哪去了?”姬青翰捉住卯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心肝,把孤的心哭化怎么办。”
卯日不哭了,但是脾气上来:“不怎么办,都怪你。”
“怪我。我不该让他过来,该躲起来装作不知道,”嘴上不让卯日撒娇,可巫礼流着泪冷冷撒气的时候,姬青翰还是忍不住扬起唇角,吻卯日的手指。
没办法,他真吃这一套。
“怪我,没能让你再多骗一阵。”
***
祈福至少要三日,但太子心情极好,直接大开粮仓赠给山下百姓们,还准许他们排着队上伽蓝寺向神像许愿。
姬青翰则驾马带着卯日进了王庭。
“大婚省去了纳彩纳吉的步奏,但拜见宣王这一步奏免不了。正好也让他见见新任镇南将军。”
卯日:“你不怕宣王动怒?”
“早晚的事,孤一刻也不想等。”
宣王在御书房,传两人进去的时候,宣王正站在窗边出神。姬青翰脚步一顿,想起公公说的话,知晓宣王心事沉重,估计有要事吩咐,就朝着卯日递了一个眼神。
“父皇。”
宣王转过身,招呼两人落座。
卯日也是第一次见姬如归。
当年忘忧君被贬去青丘,与姬如归一见如故,给卯日的书信里还赞扬了一句“如归伯年十三,金鞭跃马,丰神俊朗”,他没见过少年姬如归,却也知道姬如归一表人才,现在一见才知传言果真不假。
姬如归已过不惑之年,身形隆准颀长,面颊清癯,目光炯照,相比姬青翰更多了一丝忧郁气质与帝王威严。
姬青翰长相估计是随母亲更多一些,又拽又狂的,卯日就想欺负他玩。
他端详宣王的时候,姬如归也打量着卯日。
两人原本还商量着要是姬如归看不见卯日怎么办,现在宣王能看见卯日,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长书,伽蓝寺的神像完工了,何儒青去看过,说是很不满,怎么回事,你给朕说说?”
姬青翰:“伽蓝寺神像已完工,巫师们现在正在祈福。儿臣提早回来,是想让你见见镇南将军。”
宣王点头,再看卯日时目光犀利:“这就是你非要举荐的镇南将军,叫什么?几岁了?籍贯是哪里?怎么认识的长书?”
卯日掀袍要跪,宣王免了他的礼,卯日从容回答:“万岁爷,臣名卯日,二十一岁,蜀中人,家中亲眷大多是渝州新都与春城人。太子与臣在西南相识,与我一见如故……”
“家中有几口人?都是做什么的?”
卯日顿了一下:“加上臣,共有十多人。因为家中诸位姐姐与兄长在不同地方做过官吏、师氏,所以结识的门客、学生不计其数。”
宣王又问:“家中可有人读过兵书,做过武将?”
“有。家中也希望臣为大周效力,所以太子邀我来丰京时,家中长辈十分欣喜,盼臣早日能为陛下分忧。”
卯日回答真假掺半,既不夸大,也不贬低自己,但这番话是考量过故意说给宣王听的。
宣王能从门客学生人数知晓镇南将军家族不大,但影响力广,再加上见他本人谈吐举止大方,看得出卯日家室不错。并且家中从政从商的人不在少数,家世清白,且忠于大周与天子。
更重要是,看似说得详尽,但其实什么细节都没透露,就算宣王要查,也要耗费一定时间。
“不错。长书从小胡混惯了,能遇上你,有你这么个可心人看顾着,朕也放心些。”
卯日笑道:“陛下哪里的话,朝堂上太子比臣熟悉,要是遇到什么不懂的事,还需要您与太子掌舵托举。”
宣王眉宇舒展:“给你镇南将军的职位,你只管去做,要是遇到棘手的事,都可以找朕。实在不行就找太子,只有一条,看好太子别让他出去野。”
卯日实在忍不住,心想你儿野天野地,已经勾搭了我这么一个野男人回来,以后再野也不会野到哪去。
但他还是认真应下。
宣王对新任镇南将军十分满意,又看坐在一边看戏的姬青翰,自己长子的目光一直落在镇南将军身上,目中除了欣赏,还有一股子古怪意思,他负着手,喊太子:“长书,看什么呢,坐好。”
姬青翰直言:“父皇,儿臣想设宴祭天。”
宣王:“做什么?”
“儿臣已有心仪之人,想昭告天下。”
宣王催他找位太子妃催得焦头烂额,现在听到姬青翰自己说有了心仪的人,喜上眉梢,筋骨都活络不少:“这是好事,来人,传朕旨意,派人去国库里取些礼物,到太子妃娘家去纳彩问名……对了,是哪家姑娘,家住何方?”
姬青翰只看着宣王不说话。
半晌后,公公察觉到不对,立马退出去。
宣王:“太子,朕问你话呢?你心仪的人是谁?”
姬青翰:“爹,你不是对他挺满意的吗,问名都问得差不多了。”
宣王的目光便从大马金刀坐着的太子身上移到了坐姿工整、优雅的镇南将军身上,半晌后,他沉下脸:“姬青翰,别逼朕动手,自己滚出御书房。”
姬青翰便站起身,顺带把卯日牵起来:“这是我的太子妃,也是镇南将军。外面风声早就传出来了,说儿臣金屋藏娇,正好镇南将军也算天之骄子,投我所好。爹……”
宣王竟然拿起桌上砚台要砸人。
“逆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姬青翰话音一顿,拉着卯日往外跑,砚台砸到门上,宣王的骂声也御书房内响起,屋外守候的侍从们吓得冷汗直冒。
太子快步出了门,牵着卯日上下打量了一遍,松了一口:“没溅上墨。”
卯日被他混账模样气笑了:“你都知道你爹今天心情不好,还这么气他。”
姬青翰道,“我看他挺喜欢你的,做太子妃不是挺好?”
卯日眯起眼:“怎么酸溜溜的?这也要吃味,我们小姬是醋缸吧。”
姬青翰似乎想起什么,转过身,揽着卯日:“这又不是先例,孤记得姨娘曾说成王曾想召你入宫陪侍。我与宣王是父子,品味相似,他见了你的相貌,也该知道我爱上你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走到了御花园,转进山石上的亭台休息,姬青翰好整以暇:“等着吧,不出一会,又派人来找孤了。”
卯日觉得他与宣王有意思,太子果真受宠,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多糊涂事,宣王还不发落他。
他们靠坐在美人靠上,姬青翰撑着脸看卯日:“大约是因为孤像母妃多一些。”
前世赋长书是个孤苦伶仃的人,卯日就没见过他有朋友,今生姬青翰倒是该有的亲朋好友都有了。
姬青翰:“卯日,和孤说说前世的事吧。”
卯日不知道从哪开始说,索性也学着他的样子肘关节撑着栏杆,手掌托着脸,两人面对面侧坐着。
姬青翰这位太子做事是没章法了一些,可实在架不住他的脸俊朗,估计真像他自己说的随母妃多一些,看着人的时候专注,可也遮不住那股子傲气与坏劲。
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脸庞汗津津的,有股生猛的性感,举动又强势,这人还不爱说话,就把劲使在卯日身上,有时开口一两句,就能逼得卯日又气又爽。
“从哪开始说?”
姬青翰:“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或者你第一次喜欢上我的时候。”
卯日眨了一下眼,脸一歪,长发滑到背后,露出流丽的肩颈:“要是我说两者相隔很久,太子爷不会生气吧?”
姬青翰咧嘴一笑,有股子痞气,伸手摸摸他的脸:“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的眼神想要把我吃了,”卯日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夜航船上。你是个目中无人的公子哥,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说了一阵,见姬青翰把下巴枕在手腕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伸着手在玩自己耳垂上的流苏。
姬青翰得出的结论是:“你第一次见我就喜欢我了。”
好自信。
卯日忍不住笑,骂他:“你痴人说梦呢,太子爷。”
姬青翰皱起眉,竟然站起身坐到卯日腿上,他人高马大的,坐在卯日腿上也不敢坐实,双臂撑着栏杆,思索着,沉下脸似有怒气,凭感觉对卯日说。
“哭什么哭,”他拍了拍卯日的腰,晃了一下,大约是找到感觉,戏瘾上来,用赋长书的语气说,“就你会撒娇,黏人精。”
卯日沉默了片刻,面颊有些薄红,看上去跟满树芙蓉花开一般,他都分辨不清现在和过去了,下意识回答:“你偷着乐吧,多少人求大人我看一眼,我都不理会他们。就你能入我的眼。”
他顿了一息,迎上姬青翰那张脸,鬼使神差,竟然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过来给哥哥亲一口。”
姬青翰就克制不住笑意了,捏着卯日下巴,又凶又狠地吻上去。
“你看,孤说对了。你第一次见我就喜欢我,但被我凶了,所以恼羞成怒。”
第124章 送神还山(十一) “我只爱他一人。”……
他没办法反驳姬青翰的话。
姬青翰还想听别的,卯日仰起脸,并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
没说开之前,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那些细枝末节,但现在,和姬青翰慢慢说两人在巫山相遇时,他竟然发现自己还记得很清楚。
“巫山一下雨,天就阴沉沉的,雨幕把川江和大山都遮盖住,望也望不远,只能隐约看见神女睡在山巅。”
卯日伸手了一下手,似乎能描绘出神女婀娜起伏的身姿,“夜航船摇摆起来,我在船舱里,能听见水声,纤夫拉号声,还有……巴巫的祝唱声。”
他的声音跟呢喃似的,以一种低缓的韵调唱了一句:“众生草木,巫山长青。”
“姬青翰,我想过你这辈子都不知道长书是谁,西周虽然有官员名字相似,但终究不是我的长书。我做好了准备,不告诉你。没想到巴伯的儿孙会来送长书的骨灰,还我的魂魄。”
“你是不是问过许多人,我剩下的一魂在哪里?幽精在密林徘徊,胎光守护着白洛河堤,剩下的爽灵不知所踪,就连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卯日扶着姬青翰的脖颈。
他能感受到皮肉与骨骼组成了人表皮的弧度,像是沟壑。可艳鬼却是潮水,陷在那些天堑当中,随着欲望起起伏伏。
“我现在知道了,他跟着长书走了。我见到你的时候,很高兴,我希望你是我的长书,后来我又希望你不是我的长书。”
“人生来很奇怪,求不得的偏偏越想念,轻而易举拿到手的东西又不屑一顾。长书不喜欢我,我偏偏想要凑到他眼前去,非要他正眼看我,后来他正眼看我了,我以为我会腻,但长书与我聚少离多。”
卯日手指抚摸着姬青翰的下颌线,又慢慢往下滑,落到他的衣领,他目光游曳。
“我慢慢才体悟到什么是思念,比水还无味,比沙砾还细腻,却跟天罗地网一样把我兜起来,然后想念就变成了一张书信,一句简短的字句,压在我身上。最后,它变成了两个字,长书。”
长书啊——
他叹息不已,似乎对着群山呐喊对方的名字,都能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回应。
一声,一声。
都是长书。
又不仅仅是长书。
“你说我会想念别人吗?长姐、二哥……不流哥,高秋姐姐、六哥……元业度、嵇英师长,好多好多人,青翰,你说一个人的一生怎么会这么短,短到与自己亲昵的人的记忆竟然会在死后眨眼就消散了。”
卯日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后来我懂了,我不仅仅是想念长书,还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我会想灵山长宫大开的那日,满山芙蓉花开,天地生红霞。我会想自己驾马游历山川河流的日子,西周啊,我的西周啊,滔滔的江水,巍巍的山川。”
“后来我被姬野赐死了。在去春城的时候,我看见路上很多野花,开得很鲜艳,颤巍巍的,叫不出名字,可我却觉得惶恐不安,我无数次转过头,看丰京的方向,总觉得有一种阴森的兆头笼罩在王庭上方。”
“好多人都死了,我没来得及救她们,我的亲朋好友走的走,散的散,我好像也看不见西周的未来。原来,人死如灯灭,家国去似秋叶凋。”
姬青翰站在亭中,安静地听他说完,半晌牵着卯日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断卯日,大巫很少说自己的过去,从书上了解到的故事终归不如本人讲述来得刻骨铭心。
等卯日说完,姬青翰拨了一下卯日额前的碎发:“我小的时候,看见过西周战乱的景象。一开始,我见了流民还会哭,觉得他们实在可怜,想要帮帮他们。后来见多了,自己也哭累了,再也哭不出来了,只能把自己的食物偷藏起来,私下分给流民里的孩子和老人。”
“太少了。”姬青翰靠着栏杆,手抓握了一下,“一袋粮食,够几个人分?分给了孩子老人,他们能吃饱一顿,但下一顿就没有了。所以许多人,我只能见上一面,下一次再见就是在棺椁中、篝火里。”
“疫病、战乱、贫瘠、天灾,以尘,你害怕的东西多得难以想象,根本怕不完。但你看,西周结束了,可现在大周还活着。有些人死了,又有新的人成长起来。似草木绵延不绝。她们靠的是什么?”
姬青翰抚上卯日的心脏。
卯日:“是什么?”
姬青翰却没有回答,半晌,他诧异地抬起头,“你有心跳了。”
他直接弯下身,把脸贴在卯日的胸膛上,屏住呼吸,听卯日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艳鬼再一次拥有了人的心跳。
有力、平稳。
生生不息。
姬青翰把卯日的衣袖掀上去,用自己胳膊感受他的体温。细腻的肌理,温良的体温。他有些不确定,又用另一只的胳膊感受卯日有没有温度。
正巧宣王近侍来御花园寻太子,一群人走到山石下,就被姬青翰叫住。
他们得令上了山石,弯着腰,恭敬问太子爷有什么吩咐。
姬青翰:“你看得见镇南将军吗?”
公公小心抬头,瞄了一眼身边的卯日,觉得对方天姿玉貌,恍若神仙,连忙点头。
姬青翰:“过来,你摸摸他的手背,有没有温度?”
卯日坐在美人靠上,姬青翰牵着他一只手,日光照得那只手白皙如玉,比读书人着墨的手还要文雅三分。
“镇南将军失礼,”公公擦拭了手,慢慢搭上卯日手背,那上面有一些斑驳的花纹,在日光下呈现璀璨的金色,似是金丝在流动,他的手光滑细腻,只是体温有些偏低,“回太子爷,镇南将军没有发烫,是正常体温。”
姬青翰就一个字:“赏。”
不知道为什么被赏的公公笑眯眯地点头:“谢过太子爷与镇南将军。”
姬青翰:“叫他太子妃。”
“是是是,谢过太子爷与太子妃……”公公顿了一下,皱着眉头,也知道太子刚刚在御书房和陛下闹什么了,但他不敢明面上忤逆太子,便乐呵呵说,“太子爷与太子妃真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姬青翰笑起来:“不错,我们是鬼神眷侣,天作之合。”
公公:“太子爷,陛下有请。您眼下心情好,不如就顺着陛下一些,哄得陛下高兴了,也好早日设宴祭天,昭告天下,让镇南将军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宣王身边的近侍都是老人,看着姬青翰长大,宣王妃薨后侍从们怜惜小青翰,也知道他的脾性,大都顺着他来。
“太子妃,等您祭天后,奴才也向你讨个头赏,沾沾福气。”
卯日点头:“好。”
姬青翰回御书房,宣王却让卯日候在外面。
姬青翰知道宣王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爱上了男人,也没有继续闹,摆摆手让公公招待好卯日,自己去见父皇。
姬青翰推开房门的后,屋里便响起宣王的声音。
“过来跪下。”
姬青翰关上门,面朝着书房的东面,熟练掀袍跪下。
宣王:“你的疯病,是不是因为他?”
“不是。”姬青翰道,“父皇,他救了儿臣。如果不是卯日,儿臣在春城跌下悬崖那日就死了。至于疯病是……”
“朕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宣王负着手站在姬青翰身侧,姬青翰住了口,两人一齐看御书房东面墙上的画卷。
“伽蓝寺神像怎么回事?”
“儿臣想让百姓记得何弘声的好,所以抬肉施食,请巫师们绕着神像为何弘声祈福。”
“但朕怎么听说,那些巫师念的都是春以尘?何儒青也与你不欢而散,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做了什么。”
姬青翰避而不谈,脊背挺直,转而说:“父皇,先皇驾崩时,国库的银子有多少?”
“五百万两。”
“现在呢?”
“六千万两。”
姬青翰:“父皇在位这些年,养精蓄锐,诛杀查抄贪官,不许豪强鱼肉百姓,这些钱币大都来自于他们。有了这笔银两,河道可修,饥馑可赈,兵事可备,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父皇,难道甘心仅限于此吗?”
宣王被他说中心事,不再开口。
“这些年来,何儒青居功自傲,他虽为大周护国功臣,数次封爵进位,可本人却鱼目骄横,何家势力膨胀之快。他插手临沂,临沂上下官员勾结,私吞朝堂钱款。其子何弘声主持伽蓝寺建筑,狗血淋头,恶咒皇嗣。儿臣在春城之行中,还发现一事,何儒青手中有兵权,却为谋私利装神弄鬼,勾结巫师操控人心,干预政务,怀疑有巫蛊乱政之心。”
姬青翰直视着画卷上的宣王妃容颜,“父皇,你好好想想,该不该动手?若是动了手,国库岂止六千万两?我大周江山何止千万里土地?”
这些年,宣王纵容太子,不也是存了让太子对付何儒青的心吗?他做了什么,不就是宣王想让姬青翰做的吗。
宣王伸手按了按姬青翰的肩膀:“你觉得该怎么做?”
“设宴祭天,封镇南将军为镇南王,何儒青为江南王。何儒青奉诏,万事大吉。若他抗旨不准,就在天坛上将其擒获。”
宣王转过头,看他一眼,虽然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还是笑着说:“就这么喜欢你的太子妃?”
“他更喜欢我,离开我就要死要活的。”
姬青翰仰了一下头,语气透着股明晃晃的炫耀,他还以为自己很内敛克制,但面上那抹得意之色已经让宣王失笑。
“臭小子,别以为朕看不出来,镇南将军和春以尘一模一样,当着你母妃的面,要是做出李代桃僵的事来,朕必定在列祖列宗前抽你。”
姬青翰收敛了一些,端正态度:“我只爱他一人。”
宣王:“小时候没少抱着西周春以尘的画卷入睡,要朕说,都怪张高秋给你讲了他的事。”
姬青翰被揭穿也不恼:“过些时日是高秋姨娘的忌日,儿臣想带镇南将军去看望她。”
宣王便点了点头,又强调了一句:“祭天之前,少出去惹是生非!”
姬青翰带着卯日离开王庭后,宣王便招国师礼官入宫商议祭天的事,诸位大臣突然听说帝王祭天,稍有疑虑,随后宣王便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为由打消了疑惑,并将祭天定在了春末吉时。
灵山长宫重开了。
木芙蓉还没到开花时节,所以轺车上运载的都是蜀葵与栀子花。
“吱呀吱呀——”
车轮快速驶过街巷,一袋混杂着香风的袋子被抛到百姓家门前,屋檐上的燕子被惊飞,发出清婉的鸣叫声。
屋内稚子推开门,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路上都是花瓣,浓郁的香味扑鼻,一个不起眼的口袋被丢在门前,他走过去,打开口袋,里面竟然是白面大米。
街上传唱的人高声道:“太子有令,重开灵山长宫!镇南将军布施百姓,要是有人肯登灵山,从长宫前走过,就能获得一袋粮米!要是肯往长宫门前种上一株树苗,赏银十两——”
他重复传唱着,从各户人家前走过,不少百姓探出头,好奇地询问真假。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准备拉着家中亲眷踏春登山,拜一拜灵山长宫。
这时,突然听街巷尾端传来铜铃声。
密密麻麻,急促纷乱。
一架六马拉的轺车出现在街巷上,车上罗伞坠着铜铃,丰京城中不能纵马疾驰,那辆车却没有士兵阻拦。
车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风骨秀丽,身穿繁复的朱红礼服,灿若骄阳,却手挽着缰绳,负责驾马。
一个高大英武,穿着颜色更深的玄色服饰,腰封上挂着剑器,负责往街上丢粮食口袋。
姬青翰撑着车边,看卯日面上带笑,提醒他:“这条街走过了。”
卯日正在兴头上:“那就再跑一遍。”
姬青翰扶着他的腰:“行,都依你。”
“等会去哪?”
“等施食完,孤带你去个好地方。”
轺车驶过后,街上的落花又飘起来,紧接着响起仪仗队敲锣打鼓的声响。
刚刚捡起粮食的稚子仰起脸,看见踩着高跷的谷神戴着傩面,从面前张牙舞爪走过。
车后面还有百戏与游神。
他们奏着乐,领着百姓们出了丰京城,走过茫茫的官道,登上灵山,看见那座藏着山中的灵山长宫。
稚子指着门前看门的两人,那两人十分高大,但凶神恶煞的,稚子有些害怕,想躲在阿妈身后,谢飞光却转过脸,同她说。
“你知道西周灵山十巫吗?”
稚子摇了摇头。
谢飞光举起一个皮影。
那皮影精巧细致,花色艳丽,榜首面无表情地说:“来,我演给你看。”
……
轺车的铃声响个不停,卯日骑在姬青翰腿上同他接吻,两侧是不断向后掠的山川,他们信马由缰,却浑然无惧,只含吮着对方的唇皮。
从眉心到鼻梁,双唇与下颌,以此往复,焦躁地濡湿后又柔情地贴合,卯日用胳膊勾着姬青翰的肩背,轻叼着他的下唇咬,目光里潜藏着佛理的八枝莲,纠缠着姬青翰遁入虚无。
“你要带我去哪?”
姬青翰抱着他的腰:“你看那边的山。”
两座山脉似白象的脊背,不高,但连绵。
卯日歪头看了一阵,觉得有些眼熟。
“这里你肯定来过,”姬青翰说,“这里葬着两个人,都是蜀中人。”
马车驶到了山坡最高处,圆润的山坡顶,草却不茂盛,视野十分开阔,低处有山涧流水,对面的山上也没有高大树木。
姬青翰下了车,找到了墓碑:“这里。”
卯日走过去。
是张高秋与颓不流的碑。
恍惚间,他又看见张高秋站在山坡上吹芦笙。这面山坡上纸钱在飞扬,学生抬着棺椁学鸟叫。
他不说话,姬青翰垂头看他一眼,怕他哭,直接抱起卯日坐在自己手臂上,“孤带你来看她们,是为了哄你高兴,可别哭了。”
卯日笑得张扬:“太子爷,要不要在这里和我桑间濮上。”
也不知道谁先脱的衣服,红的礼服与玄色官服都铺在野草地上,山坡微微有些斜,更方便了姬青翰抱着卯日。
幕天席地的,感官被放大,身体似乎与天地融为一体,卯日抖得不像样,非要抬起胳膊挡着脸。
他仿佛一只鼎,血液都沸腾起来,姬青翰就是熬鼎的人,在里面翻天覆地地搅,要把他五脏都移错位。
姬青翰掰开卯日挡脸的胳膊,压在草地上,草根夹在两人掌中,他垂下脸,叼着卯日的下巴,含糊地说。
“别哭。”
热气从唇舌喷到了皮肤上,生涩而浓郁,卯日仰着脸,鬓发散乱,就连呼吸都不匀了,他感觉到没有被姬青翰拥抱的地方沐浴在风里,和炙热的口腔形成了冰火两重天。
怎么会这么爽。
他后知后觉,是温度带给了这场雨云极致的体验。
第125章 送神还山(十二) 太子暴虐凶残,嗜淫……
泛滥成灾。
卯日眼前大片白光闪过,也跟着泄了一身。等他回神的时候,姬青翰已经躺在下方,卯日趴在太子爷胸膛上。
姬青翰捏着卯日的湿发,绕在手上,在等他。
“以尘,有没有和长书做过?”
卯日不回答。
姬青翰似乎懂了,退出来一点,抵着慢慢磨,拷问巫礼。
“心肝,更喜欢孤,还是长书?”
明明都是一个人,姬青翰这混小子却非要争个高低。卯日挣扎着想起身,又被掐着腰肢。
姬青翰胳膊枕着头,目光沉沉地凝视他,从面庞到胸膛。
满是春情的脸,风光旖旎。
卯日眼睑颤抖,手撑在太子爷头边,“哈……姬青翰,你是不是皮痒了?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长书进到我的这里,”
卯日指着自己的心,手指又下爬,摸到自己的小腹,勾出一道痕,“你进到我这里。更喜欢谁,重要吗?”
“重要。”姬青翰似笑非笑,“我是你的心肝,心肝想更深一些,离你更近,听你叫得更亲密。”
卯日的评价是:“得寸进尺。”
姬青翰:“心肝,能不能再说说,你之后做了什么?”
卯日提着腰,轻缓地蹭,他将姬青翰吃进去,亲昵地吻。
“你千里迢迢从汝南跑来看我,额,我心里很高兴。哥哥虽然嘴上说不缺朋友,可要是知道有人为了自己跋涉千里,还是忍不住自傲,啊,”
卯日没掌握好度,浑身一抖,阖着眼长吟,晃动得更快。
“那个时候你太高了,总给我压迫感,我不太习惯……还有你睡着抱我的时候总是用胳膊勒着我肚子,手掌笼着我的胸。以前我以为你是无意的,后来我才知道,你是故意的。”
姬青翰勾着卯日肩,让他弯下腰,喂给自己吃,舌苔绕着转,他跟嚼果仁一样从左齿衔到右齿。
半晌,太子爷又叹息一声。
还是不同,果仁能嚼烂咽下去,他却要小心收着力,哪怕咬破皮都不行。卯日会疼。
“那我肯定常想着怎么把你搞到手,”姬青翰说着下流的话,笑得邪气,“你少时估计也不高,抱在我怀里反抗不了。我是不是想让你做我娈童,关在屋子里不见人。”
卯日身体酥麻,眼光流转:“下流胚子。”
“孤不下流,你在下流,心肝,再不动快一点,堵不住了。”姬青翰说,“要不要相公帮帮你?”
“不要,你别动,”卯日直跪起身,撑着姬青翰胳膊快速起伏了一下,耐不住地闭上眼,张开唇继续说:“……我做过梦,梦见跟你去了中州,结果,”
卯日眼里带着水光,横眼看人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透着一股傲气,“结果到了中州,你性情大变,你不理我,还不准我和别的士兵说话,后来你把我绑在营帐里,你不碰我,可会对着我自渎。你弄在我大腿上,还弄在我的腰上,你说……”
卯日侧过身,指自己的侧腰,“你说我这里有腰窝,能兜住你的东西,好坏的长书。”
圆润的腰窝,细细地颤动,生涩地抖,挤着水洼白浆时,似是山巅团了浓厚的云。
“你竟然没有反抗?”姬青翰玩味地问。
“我……”卯日急促地闷哼,故意道,“我很喜欢,我恨不得张开腿给长书干,数他多久能把我弄哭,能弄我几次,啊青翰!!”
青翰抱着卯日的腰剧烈往上动,两人的频率相当,兴致盎然,浑身的欲望都被捆扎在一起,丢在山坡野地上,被铺天盖地的烈阳暴晒,似酒肉一样发酵、蒸腾,肉与肉之间紧紧相融,肌理经络都混拧在一起,散发着浓郁的香,冒着滚滚的热气。
酒肉穿肠,唯有快意留存在五脏六腑之间。
夜里下了场大雨,到处湿漉漉的,两人宿在轺车上,卯日枕着姬青翰的腿,身上盖着衣袍,横躺在座椅上。
轺车两面都是空的,有雨被风吹进来,沾湿了卯日的衣摆,他却兴致勃勃的,将长腿搭在轺车车壁上,光裸的脚淋在雨里。
半晌,卯日坐起身。
他听见大雨里有笛声,呜咽似的。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牵着他的手:“有鬼神路过。”
车前的马匹不安地嘶鸣,卯日扯过缰绳,拉着车缓慢在雨里行走。
夜里根本听不见除了雨以外的声音,可不多时,姬青翰也听见了哭声。
一只枯瘦的手骨捏在车壁上,随后一张骷髅脸贴着轺车车壁爬了上来,骷髅勾着腰蹲伏在车壁上,打量着姬青翰,往前探手,脖子上却有无形的锁链悍然一扯,骷髅猛地向后栽倒,直直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宫神心骨凋,嗷嗷哭狡姣。
何人劝死生?老来悲去爻。
哭声更大了。
头上盖着白方巾的鬼魂悲哀地哭着,踩在骷髅上,从车边走过。
卯日手里多出一根翎,他一抚长翎细长的一端,随后投出去,扎中方巾鬼。
“你在哭什么?”
鬼魂转过脸,白方巾遮住了它的半张脸,唇色泛白,当它开口时,一群雏鸟却从口里喷飞出来。
没有舌头的可怜鬼。
卯日皱起眉,取回自己的翎子,放了它,对姬青翰说:“我们回丰京吧。”
姬青翰嗯了一声:“是什么东西?”
他不是卯日,看不清那些东西,只能隐约看见一些黑影从车边走过。
卯日觉得不祥瑞。
“死的人,说不了话。”
神怜悯活人,鬼怜悯死人。
艳鬼却会怜悯它们。
“怎么死的?”
“它们头上戴着白方巾,裹着白衣,身上没有血痕,只是看,看不出来,”卯日说,“路过的鬼神有些邪性,看守的鬼魂太多了,阴气太重,对你灵魂不太好。”
“有你在我身边没关系,”姬青翰说,“我可是有天人庇佑的太子。”
卯日笑了笑:“可我是镇南将军,要是某天宣王派我出去打仗,你难不成跟我一起上战场?要是你上不了战场,你难道还要死要活不成?”
两人穿过鬼神仪仗队,进入丰京地界,雨没有停,天上雷霆闪烁,姬青翰便寻了一处风小的地方避雨。
直到第二日,城内来人。
楼征与士兵们找到淋成落汤鸡的两人,神色凝重地跟姬青翰说:“殿下,伽蓝寺出事了。”
昨日风清云朗,巫师们还在伽蓝寺祈福,谁知晚间下起暴雨,众人就留宿寺内。
大约是寅时,有百姓冒着小雨上山还愿,发现神像头顶开裂,竟然被雷公劈出一道十寸宽的裂缝,露出里面的玉石,百姓又见往日祈福的巫师们不见踪影,于是四处搜寻。
结果大吃一惊。
“都死了。”楼征说,“死状凄惨,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
百姓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下了山找官兵,消息一路传到丰京,姬青翰知道时已经晚了。
姬青翰:“留在伽蓝寺的巫师少说有两三百人。”
“没有活口。宣王知道了,命我接你回王庭。”
宣王昨日才警告他祭天之前不要出去胡来,第二日便收到伽蓝寺死伤数百号人,派来的士兵不光是找姬青翰,还要押他回宫。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尸首呢?”姬青翰问,“几百号人一夜死掉,如果有人动手,至少是一大批士兵,但……”
卯日却转过头:“楼征,借我一匹马,我去伽蓝寺,你送青翰回王庭见宣王。”
姬青翰不同意:“你跟我一起。”
卯日便调转马头,走到车边,扯着姬青翰衣领,逼迫太子爷弯下身撑着轺车车壁,他微微躬身,亲了亲姬青翰的耳垂。
“听话一点,心肝。”
众人立即垂下头,不敢看两人。
姬青翰愣了一下,鼻梁挨到了昨晚吻出的红痕,后知后觉被巫礼哄了,卯日的唇撤离的时候,他的目光凝在对方身上,唇角带着满意的笑。
“……早点回来。”他一指士兵,“你们跟着太子妃。要是出了事,拿你们是问。”
***
姬青翰到的时候,王庭中的众人噤若寒蝉,宣王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
公公对着姬青翰,小心摇了摇头,何儒青不在,他勉强放心了一些。
姬青翰还未开口,庭外却涌进来抬着尸首的士兵,那些东西裹着白布,垂下的胳膊曲折,小臂上一大块血肉被啃咬掉。
厅内的大臣立即面色青白,举着袖子挡住口鼻,低声交谈。
姬青翰知道这是伽蓝寺的尸首,谁能想到多日前他还在用伽蓝寺藏尸的罪名问罪何儒青,如今风水轮流转,站在堂下的人成了自己。
杵作掀开白布,四面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尸首死状实在惨不忍睹。
不是他杀的人,但这些人却都是因为太子祈福的命令留在伽蓝寺,姬青翰猝不及防又背上了数百条人命。
王庭里没有人开口。
姬青翰打量着尸首,突然之间,嗅到一股浓烈的香,视野极快黑下去,他茫然一瞬。
四周的人都没有反应,唯独姬青翰的身体晃了一下,竟然哐地一声撞到士兵身上。
“太子——”
骚乱就在瞬息之间发生了。
姬青翰突然拔出士兵的配剑,一剑捅穿了对方腹部,众人惊骇之际,他已经举步迈过了尸首,朝着宣王扑过去。
公公最先反应过来。
“陛下!救驾——陛下!快拦住太子!”
动静太大。
“啊啊——”
王庭外的楼征听到里面生乱,立即与士兵涌进殿内,只见堂内红光笼罩,担架上的尸首不翼而飞。
楼征屏息凝神,骤然间,一柄长剑迎面砍下,他举剑迎敌,虎口被震得发麻,却发现砍他的人是太子。
“殿下!”
姬青翰面色狰狞,双目潮红,脸上还溅上了血。
楼征和姬青翰一样,以为他的疯病早就被卯日治好,平日问医师也说他身体康健,所以一直没有过问,没想到太子的疯病这次又被诱发,竟然当着宣王的面杀人。
这才是闯了大祸!
宣王胳膊被砍伤,太傅帮宣王挡了一剑,眼下受了重伤,已经被抬到殿后去救治。
卯日不在,楼征没办法劝住姬青翰,只能边退让,边劝姬青翰。
又听见外面响起传唱声。
何儒青带着士兵匆匆赶来,见到王庭内的景象后,示意士兵带着宣王离开。
“陛下,太子失心疯,竟敢在王庭持剑伤人!”何儒青紧锁眉头,看着士兵围住姬青翰,心中却十分痛快,终于让他抓住机会,“我屡次劝您,不能让他去春城,现在倒好,在外面染上疯病,竟然连陛下都不认,作出行刺的事!陛下!”
“早些时候,丰京城都在传他疯疯癫癫,常常在宫中痴言痴语,您不信,如今亲眼见了,还不下令废太子吗?”
楼征急道:“陛下,不可!殿下只是一时糊涂!只要让镇南将军回来,就能唤醒他——”
何儒青斩钉截铁道:“唤醒?镇南将军也是从春城来的,遇上他之前,我们太子爷可好端端的,没有疯癫之兆!定是他心怀叵测,用蛊虫控制了太子!”
楼征知道姬青翰身体里有情蛊,更多的内情却不知道,现在他还要应付发疯的姬青翰,能为太子说话的太傅又受了重伤无法开口。
现在的情况,怎么看都糟糕!
太子右卫率左右见肘,愤怒大喊:“陛下,不是这样的!镇南将军没有控制太子,他只是……”
何儒青拔高声音:“陛下,老夫的义子就是跟着太子一齐从百色回来的大夫,对蛊虫也有所了解,他亲口跟老夫说,镇南将军给太子爷下了蛊虫。现在蛊虫就在太子心脏里,你们不信,不如挖出太子的心脏验一验真假!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楼征:“何儒青,你怎么敢——”
宣王似乎被说动了,招手:“拿下太子与右卫率。”
何儒青等的就是他的命令,点头称赞了一句陛下英明,立即让士兵动手压住姬青翰。双拳难敌四手,等两人被制住,一个不起眼的士兵退了出去,几乎是一炷香之内,王庭外的消息也传开了。
太子暴虐凶残,嗜淫癫狂,宣王大有废太子之兆。
第126章 送神还山(十三) “是不是我离开你,……
伽蓝寺四周有重兵把守,因为昨夜暴雨,各种污秽物都冲刷出来,地上都是泥泞。
卯日到的时候,士兵们已经把所有尸首抬到神像附近,一股浓郁的臭味萦绕不散,谢飞光站在神像下,不知道在看什么。
卯日:“二哥,有什么发现?”
谢飞光转过身点头,又叫上卯日去巫师们留宿的地方。
“小师弟一早收到消息,我就过来了。”谢飞光说。
地上都是拖出来的杂乱血迹,有些被暴雨冲刷掉了,有些还留在地上。
厢房的门大多破损,谢飞光找到自己觉得有蹊跷的那块,抱着门举起来,指着一处缺口给卯日看:“你看,这是什么?”
卯日屈下身,瞧了一眼。
为了庆祝神像完工与两人完婚,伽蓝寺临近的门都被重新修缮过,木门涂的是红漆,那块门板中间镂空,木色更深,不是正常的木头味道,反而腥臭。
卯日凑近了一些:“闻上去像是血腥味。”
谢飞光说:“麒麟阁内有种说法,只要在门上涂上动物血,比如鳝血,就会在夜里吸引蝙蝠撞门。如果屋内的人不堪其扰,起床开门驱赶蝙蝠,这时,刺客们便可下手。”
卯日:“我与青翰的门也有鳝血吗?”
谢飞光点头。
“有一种可能,杀巫师的东西原本是想对你二人动手,但你俩没有在伽蓝寺待到祈福完,所以只有巫师死了。”
卯日便站起身进屋检查,巫师们留宿的地方都是大通铺,角落摆放着五花八门的祭祀器具。大部分被褥都乱蓬蓬的,有些更是踢到地上,被撕坏了,只有最角落的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上。
“昨夜大雨,那几个人不在屋里休息,跑到哪里去了?”
谢飞光摇摇头:“都死完了,没法问。不过我在床角发现了一些盐粒。”
卯日便操纵着小傀儡爬进床底,小家伙手上沾着盐粒钻出来,讨好地向卯日伸手,指尖上是灰扑扑的盐粒。
“还有吗?”
小傀儡便顺着细碎的盐粒跑出了门,直到跑到伽蓝寺废弃的观音堂,里面装潢别有洞天,紧密地矗立着数十座佛像,表面漆已经脱落,有些造像的面庞被风化得严重。
卯日与谢飞光挤进不去,就让小傀儡钻进去,直到魁丝停住,傀儡在角落停下来,它伸脚踢了踢刺猬,把它赶到卯日面前。
那刺猬在原地瑟瑟发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就吃了小傀儡手上的食盐,开始发出人一般的咳嗽声。
一声声。
像是人难受得厉害。
卯日皱起眉。
“二哥,你再去数尸首,看数量对不对得上。我总觉得不对劲。”
谢飞光点头,转身去广场。他离开后,紧跟着有士兵跑来报信。
“镇南将军!太子出事了!说是他在王庭里发疯杀人,刺杀宣王,被拿下了!宣王要废太子,你快回去看看吧!”
他刚要折返,就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猛然间,亮光炸开,卯日的眼前闪过一片白光,远近响起叫声,像是无数野兽突然窜进伽蓝寺,长长短短地嚎叫。
卯日下意识扭过头,一具尸首倏然擦着身体扑过去,直接撞倒了士兵,砸到地上发出压抑旳闷响。
天地寂然。
魁丝从地面生长出来,卯日扭头,直接展臂揪着尸首的头颅,将东西拖起来。
他问士兵:“起得来吗?”
那士兵被尸首吓了一大跳,面色惨淡,见卯日面无表情地抓起对方,赶忙点头,“镇南将军,这……这是什么?”
尸首被提着脑袋,没有断裂的胳膊落叶一般晃动,卯日打量了一眼,心里有了结论:“鬼上身。你跟着我,不要乱跑。”
话音落下,卯日面上出现了金色傩面,他伸出另一只手,弹向尸首的后脑勺。
噗的一声轻响,尸首却尖锐地叫起来,绷紧四肢,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痕迹,飞跃出去,甚至在地上滚了几个骨碌,再爬起来时,能看出那小鬼四肢佝偻,面上戴着一张雪白、没有五官的面具。
这是什么东西?
卯日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小鬼似乎猜出自己不是卯日的对手,转身往广场方向手脚并用的逃跑。
士兵:“将军,你看神像!”
卯日抬头,只见那座最高的神像上有许多白面小鬼在往上爬,它们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血迹,惨红色挂在神像上。
“过去看看——”
神像上聚集满了小鬼,像是蒙着一层落叶,青天白日的,凭空出现几声雷霆一般的轰鸣,跟锤子砸在神像上,咔嚓一声,神像上的裂缝变得更大了。
广场上的尸首都跟鬼上身一般,正在和士兵们交战,谢飞光被绊住脚,见卯日没事,就放心下来。
卯日心里记挂姬青翰,想要走,但现在也不得不留下,帮助士兵平定骚乱。
随着轰然的一声响,神像的胳膊上超过负重,竟然被白鬼掰折,众人纷纷避开,造像的胳膊便重重砸到神台上。
阮次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远远站在神像下,和卯日对视,片刻后钻入白鬼林中不见踪影。
谁都知道这是陷阱,卯日肯定不能跟着去。
谢飞光便道:“我去找阮次山,你回丰京找姬青翰。”
谢飞光为了让他不担心,还说:“我不死,谁都杀不了我。但姬青翰会死。”
卯日没有说话。
一来一回,丰京的天早就暗下来,卯日进入王庭后,找到了关姬青翰的地方。
御医们堵在门口,见他来了,忌惮地睨他一眼,折过身不与卯日对视。
姬青翰身上都是血,砍了几个御医了,谁都近不了身,宣王一怒之下,让众人提着水冲在他身上,等太子眼里进水闭着眼擦拭时,十来个士兵扑上去,压着人,御医这才能将安神药给姬青翰灌下去。
现在姬青翰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手脚都被锁起来。御医坐在床边,正在给他听诊。
卯日能控制姬青翰的病,自然说:“我来。”
御医便站起身,走到一侧观察卯日医治太子。卯日牵着姬青翰的手,慢慢把光渡过去,半晌姬青翰闷哼着睁开眼,紧紧捏着卯日手腕,痴呆地爬起来,看也不看御医,只盯着卯日,笑了一下,张开口,直接扑到卯日身上,似乎要把他吃下去一般,撕扯巫礼的礼服,并且又吻又咬的。
他的模样实在像是被什么古怪控制了,拿卯日当做解瘾的药。
卯日仰起头,抱着姬青翰的背,同御医说:“劳你出去,接下来的事不太方便让你看。”
他一面哄着姬青翰,一面劝离御医,御医面色古怪地退出去,总觉得何儒青的话应验了,急匆匆禀告宣王去了。
卯日摸着姬青翰脸上的伤:“是不是我离开你,你就会发疯?”
姬青翰就像是疯狗一样在他身上咬来咬去,横冲直撞的,没个章法,他把卯日强按在床上,骑上去,躬着身渴望艳鬼施舍一些甘泉给他,就像过去一样,填补他空寂的内心,嘴上也含混不清,哭哭笑笑地说。
“给我。”
卯日伸手抵着他:“我不想给你,我要知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姬青翰。”
姬青翰一贯力气大,现在疯了,得不到想要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四肢上锁着锁链都捆不住他,撕扯着卯日的衣服,亢奋地大喊,不过一息,眼睛又开始冒血水,动作顿了顿,抱着卯日将人掀翻,伏在他背上,将脸埋在他脖颈上。
随后狠狠一咬。
卯日抓紧了被褥,面色骤白,被咬得抽气。
很快屋外响起传唱,宣王来了。
士兵们将宫门打开,看见卯日捂着后颈站在床边,已经穿好了衣服,姬青翰像是冷静了,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御医迟疑发问:“太子?”
宣王:“姬青翰。”
姬青翰转过脸,平静喊:“父皇。”
看样子是冷静了。
这样的景象,不用人说,谁都联想到何儒青的话,镇南将军控制了太子,不然怎么解释镇南将军在姬青翰就冷静下来,对方不在姬青翰竟敢刺杀宣王?
怎么解释!
宣王:“卯日,朕只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给姬青翰下蛊?”
“何儒青跟您说了什么?我要他性命?我控制了太子?”
卯日觉得好笑,随手从桌上拿了一只杯子,走到姬青翰身边,扬手把杯子扔下去。
“咔嚓——”
姬青翰拧头,大约在找声源。
这个期间,他除了瓷杯落到地上有反应,一直不曾眨眼,眼里也没有光。
卯日说:“他看不见了。”
怒意涌上心头,卯日恨不得生啖何儒青的血肉,“你觉得我控制他,要害他?我为什么要害我的枕边人?我给他下的蛊,他死我也死,他活我也活,我怎么可能害他!”
卯日暴怒道:“我要杀了害他的人,所有人。”
外面士兵来报:“陛下,伽蓝寺又死人了。”
屋内氛围十分凝重,宣王盯着两人叹息一声,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只挥了挥手:“拟诏,太子癫狂无状,殿前失仪,暂且……废太子。将这里封起来,谁也不准探视。”
宣王一指御医:“你们不用出去了,都留下给他看眼疾。”
第127章 送神还山(十四) 以尘,别让我做这样……
姬青翰状态极其糟糕,御医们说他被毒蛊伤了眼睛,至少有一段时间看不见。
至于这段时间有多长谁也说不准。
姬青翰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变成瞎子的事,但必须卯日待在身边,紧紧牵着他的手才肯放松,不然就会一直喊卯日的名字,频繁问侍从镇南将军在哪。
一开始他还会冷静发问,得不到回答后自然发怒,弄得屋内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
卯日又气又怜,被姬青翰抱在怀里,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摸摸姬青翰的脸,对方闭着眼,将脸埋在卯日腰上,蹭开了衣襟。
“想要你。”
卯日便示意侍从出门,推着他靠着床,顺手拉下床边帘幔,直跪在姬青翰两腿当中,牵着姬青翰的手脱自己的衣衫。
姬青翰茫然地“盯着”卯日的方向:“怎么不说话?”
卯日:“你想我说什么?”
“孤想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
卯日不开口,看着对方,姬青翰眼里没有焦点,失去了视觉,明显让太子爷有些患得患失。
“说给孤听,你现在是什么反应?在笑还是在哭?”
衣服被他扯了下去,姬青翰的手摸到了卯日的腰,摩挲了一下,睁着眼问:“红了吗?”
卯日垂头,“没有。”
姬青翰便凑上前,面颊贴着他的腰,吻卯日的小腹,唇又往下,挑逗到他起反应,卯日呼吸不匀,抓着姬青翰的头发偏过脸。
姬青翰问:“孤看不见,你脸红了吗?身体有没有红?”
卯日喘息着:“一点点。”
姬青翰便抓着他的腰,吞得更深,断断续续地问,“心肝,你现在有没有爽到,有没有哭?有没有失焦?”
卯日胡乱一抓,扯着姬青翰头发将他脸提起来,焦躁地问:“现在跟我装乖。是不是我不在,你就控制不了自己?”
“那你不离开孤就好了。”姬青翰平静地说,“我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不该自称孤了。这样和你玩,心肝是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姬青翰!”卯日气不打一处来,拔高声音,“再跟我犯浑,我……”
姬青翰:“你怎么?”
“我养十个八个娈宠,每天换着人玩。”
姬青翰动作便停了,脸色阴沉,像是能淌得出水:“好啊,你玩一个,我杀一个。正好我现在是眼瞎的废太子,杀起人来毫无负担,谁敢碰你一下,我便剁了谁的胳膊。谁敢看你,我就剜了谁眼睛。谁问起来,我就说自己疯了。”
他拍了拍卯日大腿,唇角带着一点诡异的笑,“这么说,你爱听吗?”
卯日气匀平了。
姬青翰说话从来都不是玩笑,他敢说也敢真做,卯日有些害怕姬青翰因为眼疾与废太子的打击变得性子极端,但对姬青翰也无可奈何,只能平淡地回答。
“我说笑的。”
“那我也是说笑的。”
当天夜里姬青翰没睡觉,就坐在床边。
卯日醒了,看见他坐在那,屋里没点灯。
姬青翰竟然轻声问:“怎么醒了?”
卯日挪过去,趴在他腿上,阖着眼:“我明日出门一趟,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姬青翰垂着头,一下一下轻拍卯日的背:“我要是不准,你也会走吗?”
“我要去找何儒青,”卯日说,“他弄瞎了你的眼睛,这事没商量。”
姬青翰没有回话了,半晌,卯日翻过身,看见他面上有泪痕,姬青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前日遇到的鬼神将你带走了,我找不到你,卯日,以尘,别让我做这样的梦。”
卯日枕着他的腿,仰望姬青翰,泪滴在面颊上,他觉得两人就像是洞穴里向下向上生长的钟乳石,一滴一滴地溅水,一滴一滴地接。
“我不会让你做这样的梦,长书。”
卯日出门的时候,姬青翰只能送他到门边,门外的士兵得了令不准太子出去,宣王有保护他俩的意思,卯日没必要和士兵过不去。
姬青翰却垂下头,摸索着,在他腰封上系了一块玉石。
卯日:“是什么?”
“孤送给镇南将军的兵马。”
太阳还没升起来,连一丝轻风都没有,空气潮闷,御书房里点着灯,卯日进去的时候,宣王毫不意外。
“来了。”
卯日嗯了一声。
何儒青手里约有四万兵马,都是精兵强将,丰京城内驻守的兵马不超过五千人,真要打起来,宣王还需要从临近郡县借调兵马。
时间紧迫,谁也不知道姬青翰下一次疯癫是多久,卯日思索了一阵,给宣王看了看腰上的玉石。
宣王没想到姬青翰把兵符都给了卯日,五味杂陈道:“兵符。长书曾跟朕提过,要在灵山与野猎苑养兵马,朕准了。你想用这批人倒也可以。只是朕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对上何家军有多少胜算,还需要你自己去调查。”
卯日:“何儒青来过了吗?”
“来过,带着一批巫师,气势汹汹的逼朕交出废太子,还是原话,要朕剜了长书的心取蛊,才能治他的疯病。”
真要把人剜心取蛊了,还需要他何儒青来治病吗?直接封棺盖土,抬到荒山野岭去一把火烧了不是更快。
卯日倒剖过姬青翰的心,但也付出了代价。
“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他。”
卯日想了想,又招出小傀儡,傀儡刚开始缩在他衣摆下面,被卯日拍了拍脑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出来,眼巴巴地盯着宣王。
宣王垂下头,倒吸一口凉气,倏然站起身:“朕当祖父了?”
他想要抱小傀儡,被对方躲开,宣王便柔和地说:“来皇爷爷这,皇爷爷抱抱你。”
傀儡似懂非懂,仰脸看卯日,巫礼说:“这是傀儡,不是活人。”
宣王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他都怀疑要卯日能生了,实在没想到姬青翰和男人胡混能弄出个小孩出来,闻言又冷静了一些,忍不住盯着傀儡瞧,随手拿了桌上的玉玺,哄他过去。
“像小时候的长书。乖乖,来皇爷爷这里。”
傀儡走过去,扒着宣王的膝盖,宣王便把玉玺塞到他手上,托着傀儡的手:“好乖的孙儿。”
卯日又强调了一遍:“陛下,这是水傀儡。”
宣王眼睛都没从傀儡上挪开,摆摆手:“朕知道。你忙去吧。”
卯日知道姬青翰固执的性子随谁了。
他走的时候看着爷孙捧着玉玺玩,心中燃起一种责任感,顿时觉得自己出门调兵马,像是家中负责养家糊口的顶梁柱。
重伤的相公,年迈的祖父,木纳的稚子。
镇南将军的责任比泰山重。
卯日离开的第二日,何儒青带兵进了王庭,逼宣王交出疯皇子。姬青翰杀了何弘声,杀子之仇何儒青必报。
宣王忍无可忍,与他在王庭发生了争执。
半晌又听见御医来报,姬青翰不好了。
宣王大吃一惊:“又怎么了?”
御医哆嗦道:“镇南将军离开后不久,大皇子又发病了……控制不住自己,撞倒了屋内的瓷瓶,结果划破了手脚,众人扑过去,御医抓住他手腕,探、探出大皇子脉象虚浮,说是回光返照,恐怕大事不妙!”
十来个御医面面厮觑,觉得焦头烂额,不敢胡乱用药,只能让士兵押着姬青翰,自己跑来请示宣王。
“陛下,镇南将军呢?要我说,若真是镇南将军下的蛊,就请对方去救救大皇子吧!”
宣王不好说卯日去哪了,只能叹息道:“镇南将军被朕派出去了。你们好生照料大皇子,别让他伤到自己。等一下,把那姬如雪带过去,给他爹看一眼,看看能不能遏止住他的疯病。”
御医啊了声,不知道姬如雪是谁,却见公公抱着一个黄袄龙袍的小娃娃出来,粉雕玉琢的,板着脸,模样与姬青翰有几分神似。
“嗯?”
宣王说:“镇南将军的!给姬青翰说,他爹走之前要他照顾好自己儿子!”
御医面上风云变幻,他怎么记得镇南将军是个男人?但他没敢问出口,只能领着小祖宗去见姬青翰。
屋外重兵把守,御医轮流值守,屋内不时传出哐当的巨响,姬青翰被士兵们强按在椅上,手脚被丝帛绑着,已经勒出了血痕,他看不见,所以发起疯来野蛮无比,踩着碎片追人砍打。
好不容易被治住,御医给他喂了安神药,姬青翰口中振振有词,但又听不清在说什么。
御医敲了敲门,推开一道缝,小心地说:“殿下,陛下让我领镇南将军的孩子来看你,要你好生照顾着……”
他顿了顿,姬青翰这幅样子,也不知道谁照顾谁。
姬青翰只听见了镇南将军四字,倏然转头,跟一匹发狂的老虎一样恶狠狠地对着门口的御医。
小傀儡扒着门,细声细气地喊:“爹!”
屋内有几息的安静,姬青翰茫然地望着前方,所有人都以为小傀儡能止住他时,姬青翰突然问:“他叫谁爹?”
御医试探着说:“您呀,这是镇南将军家的小公子!”
姬青翰:“你领他过来。”
他的状态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御医不敢让姬如雪太靠近,姬青翰摸了半天没挨着傀儡,被对方牵着手放在自己头顶上。
姬青翰沉默了一阵:“他长得像镇南将军吗?”
御医仔细打量了一阵:“不像,眉眼像您……”
话音落下,姬青翰已经掐着小傀儡怒道:“滚出去!卯日呢,卯日在哪!”
第128章 送神还山(十五) 他是西周的晚霞。……
姬青翰明显只认镇南将军,众人被他吓得惊慌失措,连忙解救出傀儡,送回宣王那里。
御医不忍心,抹着泪劝他:“爷,你清醒一点吧,怎么就只认镇南将军呢,你这不活受罪吗?”
姬青翰听不见他说话,手脚不时痉挛,靠在椅子上气喘吁吁,眼下凝固的血痂开裂,碎成渣往下落。等他力气耗完,面上的血色也退得差不多了,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望着上方。
“我看见许多白色的鬼倒吊在房梁上,”姬青翰缓缓说,“它们来接我走。”
他害怕鬼神把卯日接走,现在白面鬼来接自己的时候却显得很平静。姬青翰想起第一次见卯日的那晚,巫礼只是想抚他的心口,但姬青翰却神经质地攥住对方的手。
好凉,没有温度的手。
原来濒死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先是冷。
御医连好声好气说:“大人你福星高照,怎么会有事?镇南将军只是因公务外出,很快就能回来,你也不忍心让他见到你这副样子吧!”
姬青翰便合上眼:“我其实早就死了,最坏的样子他都见过了,怎么可能怕别的。等他回来,你跟他说,蛊虫我早就让阮次山取出来了,我爱上他不是靠的情蛊……”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些话连贯,有些话颠三倒四。御医只以为他病糊涂了,宽慰了几句。
等到安神药发作,姬青翰终于停止说话陷入昏睡。御医连忙喊人将他抬到床上,给姬青翰手脚的伤口上药。
半晌,王庭礼官来报,三日后便设宴祭天。
那礼官是陪着国师来的,客客气气地站在廊下:“陛下怜惜大皇子,特意派人来为他唱一出延寿傩。”
国师穿着一身祭祀礼服,面上戴着面具,眼下有两滴水滴状的纹样,是菩萨泪,寓意着慈悲怜悯。
大周的国师也算是傩师,负责大周的宫廷傩与祭天,比民间巫师身份更贵重。
“唱延寿傩之前需要先唱解结傩,消灾解罪,”国师说,“我需要先问大皇子犯了什么忌讳。”
姬青翰还在屋里躺着,御医们哪知道他的事。
国师只道:“先设坛起舞。”
解结傩需要解结的人亲自写自己犯的忌讳,焚香秉烛,酬恩天地,牒请灵官捧着信纸去天曹地府请示,将罗列出来的桩桩忌讳逐一解释给阎王听,轻重缓急,无一例外。
等阎王点头,将文卷焚化,寓意着忌讳已经消除,此人是清白无罪的好人,随后才能请延寿仙姑来为主角延寿。
侍从们搬来一张罗汉椅,将姬青翰挪到上面坐着,这期间宣王也来观礼,见他清减不少,眼里带泪。
“后日祭天,要是长书没醒,你们就派人将他送出王庭,等尘埃落定再回来。”
近侍连声应下。
庭院里烧着两对白烛,火星乱炸。姬青翰坐在白烛当中的椅子上,头歪向左侧,还未苏醒,面色很白,额角甚至滑下一滴泪。
他觉得很累,眼皮似乎被缝起来,睁不开,隐约能感受到左右有两粒火,火星跟野狐一样跳动,随后变幻成一男一女两个人。
它们面上都戴着伏羲面具,一身素衣。
耳旁有隐隐错错的祝唱声,姬青翰仔细去听,发现对方在数着他的“罪过”,他有些迷茫地抬起胳膊,在面前的结牒上写:
“窃维祸淫福善,上帝严彰瘅之条;削咎贵司,下民切祷求之愿。今请延寿仙姑移文换案,以求释罪消冤。”
那些“罪名”冗杂,密密麻麻布满了纸页,姬青翰晕晕乎乎,看不清内容。
等落了笔,两位灵官捧着结牒离开。
姬青翰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看见一座高耸的灵台,上面有四位祭司双手高捧着贡品,双膝跪地,虔诚地垂着头,面朝着前方。
是告祭官。
礼官戴着一张鼓目的金兽面具,长剑佩腰,姿态端庄,如朝霞般轩昂挺拔。
西周祭祀讲究礼制。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乐舞天子用八佾乐舞,诸侯六佾。
眼下祭台上九鼎依次罗列,最大的有一米高,最小的不过十寸高,礼官双手捧着鹅颈瓶正往鼎中倒酒。
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礼官手背上有灵蝶纹。他牵过对方的手,握在掌中,贴在自己脸上,扣在自己怀里,他记得那种冰凉细腻的触感,姬青翰不会认错,面前这位礼官,是卯日。
或者说是西周时期的春以尘。
他是第一次见春以尘起舞,剥去繁琐的外袍,无关爱欲。人原本只是山川河流之间蠕动的渺小生灵,可随着那些圣洁的吟哦声飞跃而出,生命变得坦荡,成了临照万里的金乌。
姬青翰许多时候觉得春以尘不仅仅是艳鬼,鬼虚无缥缈,艳绝璀璨,仿佛陷入了一场奇幻的美梦。可春以尘展臂时,纤长的双臂化作桥梁,勾连着天与地;他仰面时,山涧之间矗立起玉垒山麓。温热的肌体,无羁的畅笑,淋漓的汗液,绵长的吐息,蓬勃的血肉将他熔铸成真,升格成神又贴近苍生的存在。
他是谁?
他是西周的晚霞、生命临终之际的期颐、是山河中潜藏的孤魂,只是站在那里,就能震愕住世人。
灵官去而复返,诘问姬青翰的罪,说他贪婪、奢淫、癫狂无状,要是想延寿,就得平心静气、戒骄戒躁,最重要的是杀了艳鬼。
姬青翰歪了一下头,盯着春以尘,直到春告祭取下面具,他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庞,忽然笑起来。
“我为什么要延寿?寿命太长有什么好?但你看他,他跳舞的时候那么……”姬青翰竟然找不出词汇去形容春以尘,竟然笑了一声,眉眼温柔地说,“只是站在那里就叫众人敬仰,我觉得他就该一直这样活下去。所以我不能杀了他,我也不承认自己爱上他有罪。”
“与他,是冤孽还是祥瑞,我自有分辨。”
灵官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人,从前唱礼请神消罪的人,大都痛哭流涕、趴跪在地上叩首,求着灵官消除他们罪业、延长寿命。
可姬青翰不那么做,他一副濒死的模样,还是固执地说自己没有罪,更不需要延寿。
灵官:“你性命攸关。”
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看着春以尘。
“他活着,我便活着。”
话音落下,灵官怒不可遏,甩袖而去。
院子里,姬青翰的唇角渗出一缕血迹,身子一歪,御医紧张地跑过去,连忙探他鼻息。
宣王不解,怒道:“怎么会这样?不是唱了延寿傩必定会醒过来吗!”
众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公公劝着宣王:“陛下,别气坏身体!”
姬青翰却闷咳起来,唇上都是污血,沙哑着嗓子说:“……不怪他们……是我不愿意认罪消灾……”
国师立即劝他:“大皇子,怎么不愿意呢?臣知道你没有过错,那些只是应付灵官的虚言,胡乱应承着即可,等延寿仙姑给你消了疯病,身子康健起来,陛下也宽心啊!”
姬青翰仰着头靠着椅背,眯着眼,眼里都是迷幻的光芒,他有些聚不了焦,太阳穴也涨痛,深呼一口气,回答对方,“什么虚言?世上言论多了便成了真,介时谁来分辨真假?我没有错……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出错!他要我杀卯日,为了活着,杀一个鲜活的人?我是什么?烂人!废物?畜生!母妃教我宽厚仁爱,先生教我经世治国,父皇让我因德行而承天命!我不可能杀他!”
他积攒了一些力气,强撑起身体,“你要我说谎?骗灵官?骗的不是灵官,是骗我自己。”
所有人都被姬青翰的言论吓住了,不敢再开口,国师只能去请示同样震惊的宣王,没曾想宣王还没开口下令。
姬青翰突然扑向身边的护卫,他疯疯癫癫,狂笑不已,一把拔出剑,剑刃在日光里闪烁着白光,他举起剑,一步三颠,竟然猛地扯开自己衣领,对准自己心口剐下去!
“我没有错!”
姬青翰仰着脸,朝着苍天大喊道。
卯日不是罪业!
“去他娘的灵官!延寿傩?延阎王寿命去吧!”
四周响起尖叫声,宣王怒道:“愣着做什么!夺下他的剑!”
***
宣王要祭天,群臣陪驾,因为事发匆忙,祭天地点定在丰京百里之外的岱岳。
都说是因为丰京最近不太平,伽蓝寺死了许多工匠的事不胫而走,就连大皇子与大将军长子也牵扯其中,所以宣王要封禅告天祈愿事端平息。
何儒青自然也在祭天队伍里。
一切依照礼制进行,刚到岱岳天坛时,天坛内只剩下十来个身材瘦削的护卫,身穿甲胄,但是目光精明,只等宣王一声令下,就能豁出性命拿下何儒青。
“报——陛下!”
宦官急匆匆登上天坛,见上面形势严峻,何儒青对着他虎视眈眈,宦官抹着冷汗,正要开口。
何儒青却拦住他:“如今正是陛下告慰先灵的重要时刻,你上来添什么乱?来人,将他押下去!”
宦官心里惊讶,宣王还在,何儒青竟然越俎代庖,祭天本就是为了拿下何儒青设的鸿门宴,但看何儒青的反应,更像是做了充足准备。
他要反了!
宣王:“何事?”
宦官装做惊喜道:“陛下,伽蓝寺那边传来好消息,说是查出杀害工匠的是什么东西了?是一窝匪寇,平时躲在北边深山幽谷里,装作贫苦人家,那日看见伽蓝寺金像,所以想撬了铜敲几块玉盗卖。”
宣王知道他在说什么,和平地接下去:“抓到人没?”
“抓到了几人,剩下的人都跑了。奴才特意来请示陛下。”
宣王便看向何儒青:“索幸只是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匪寇,正好大将军也在,不如将军出山,派些人马去将他们缉拿归案,也还弘声一个太平。”
何儒青冷笑一声:“不过是匪寇,哪里比祭天更重要?陛下只管告慰先灵,那些乱臣贼子臣迟早会捉拿在案。只是陛下,祭天这样的头等大事,竟然不见大皇子?臣听说陛下请了国师为他唱延寿傩治疯病,不知现在大皇子神志可有恢复?”
“再则,他本是太子,如今东宫位子空虚,陛下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江山后继无人,更对不起列祖列宗。要臣说,大皇子既然已废,又疯癫不清,不如赐了封号,做诸侯王,遣送到封地上去,也可平安度过后半生。”
宣王:“朕活着的一日,这天下仍旧是姬家的天下,大周也只会随姬姓。朕的皇子,天潢贵胄,他病与不病朕都会叫他后半生衣食无忧。”
“不过为了江山永固,朕确实需多栽培一些人才,以备不时之需。”宣王道,“那些匪寇只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朕在意的是北面孤竹高柳,自西周起孤竹成了古战场,罕有人烟,只能派你手下的将士调到孤竹去,以军以粮,替朕守着边疆。”
宣王道:“何将军劳苦功高,长子弘声既然已英年早逝,朕念老将军爱子情深,特许你的小儿子接任将军职位,领兵往南越一代去。南方温暖,气候宜人,小子定然有所作为。”
何儒青要把姬青翰送走,宣王礼尚往来就把他的小儿子与兵调走,步步紧逼,就为了把何儒青弄成一个空架子。
说干就干,调令刚写完要派出去,宣王的第二道旨意便下来了:封何儒青为江南王。
何儒青闻言被调走兵力的不满也淡了一些,喜上眉梢,叩谢了宣王,还没起身,又听下一道旨意。
“封镇南将军卯日为镇南王,赐封地、赏银万……”
第129章 送神还山(十六) 肌肤相贴的地方被热……
临近灵山,背阳的山脚下,水草丰茂,一顶顶帐篷立在草地上,运粮、载物资的马车骡子整齐地排成行,营地里秩序井然。
何儒青被封江南王的消息一早就传开了,但卯日意外的是,宣王提前祭天,却没有按照计划拿下何儒青,他心中不安,派了斥候快马加鞭去打听消息。
半夜时,战马载着两个人回来,谢飞光脸上沾着点血迹,昏迷的斥候横趴在马背上。
卯日迎上去:“二哥?怎么回事?”
谢飞光将斥候交给随军医师,和卯日走进营帐:“何儒青反了。宣王要将何儒青的军权解除,何儒青本就不同意以军以粮的主张,宣王便以封王的决定逼他。他要封你做镇南王,何儒青听后不愿再留在丰京,直接起身要去江南,该调走的人马也是一拖再拖。宣王再三催他把人马放出去,何儒青不肯,不过几日双方就对峙起来。”
卯日看见他唇皮开裂,连忙倒了一碗水给他:“青翰和宣王有没有事?”
谢飞光喝了水,皱着眉:“暂时无事。万幸沐良玉手里的武真军护送你们回京后一直还未离开,现在正护卫着王庭。只是武真军主力部队都在西南,真与何儒青的大军对上不过以卵击石。”
卯日感到棘手,他又想起一事:“斥候发生了什么?”
谢飞光顿了一阵:“以尘,要是二哥说你长姐没死,你信吗?”
卯日自然不信,他找人吩咐了几句,只说自己半日就回来,随后跟着谢飞光快马追过去。
路上都是白鬼,后来转进深山密林,林中都是尸骨,两人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处断壁残垣。
废墟当中有一座神女雕像,雕像高近两米,有六条丰腴柔美的手臂,手腕上佩戴着缠臂金、腕钏,虽然许多地方已经严重风蚀,可还是能看出这人生前非富即贵。
谢飞光:“这才是真的伽蓝寺,或者说伽蓝精舍。”
之前的伽蓝寺是官员贪污藏金的地方,现在在深山中竟然藏着一座真的伽蓝精舍。
“你长姐曾和我提过,她当政的时候,有一位婆娑罗王十分得她宠信,所以特许对方为佛陀及僧团建造了一座竹林精舍,精舍黄金铺地,能供修行、弘法,就名为伽蓝精舍。”
谢飞光仰望那座雕像:“婆娑罗王与诸位僧人十分敬仰回星,所以为她建造了一桩造像,歌颂她的美德。但成王十四年有战乱,她虽救人也杀人,僧人不满,在民间诋毁女帝,被回星以精舍中发现大量武器,怀疑僧人与敌寇有染,诛杀了精舍僧人,抄没全部财产。在那之后,西周境内几乎没有什么叫得出名的沙门。”
这是卯日死后发生的事,他并不清楚,所以听得很专注,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卯日转过头,发现是阮次山。
阮次山换了一身装束,披挂着袈裟,双耳上戴着宝环,他之前被姬青翰送给何儒青做养子,不过一段时间就清?不少。
估计是因为卯日有了最后一魂的缘故,阮次山如今能看见卯他了,盯着他打量了好一阵,才说:“原来是你蛊惑了太子,倒也能理解。”
卯日:“你来做什么?”
阮次山:“将我送给何儒青做养子是你出的主意吧。”
“是我。”
阮次山:“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叫我去做何儒青的养子?姬青翰曾答应我处置阿摩尼,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无冤无仇?”卯日一挑眉梢,“我们的仇怨可大了,你给青翰下蛊让他染上疯病,你不会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阮次山,我与阮红山曾是旧友,他懂的巫术蛊术我自然也懂,早在夜航船上时我就发现你在香炉中动了手脚,里面蛊虫的尸块处理手法十分眼熟,我便想起当年供给董淑妃的香炉中的血吸虫尸块,一样的处理手法。”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何儒青?只是因为他要害太子?他当年把阮红山的药献给姬野,将药用在谢飞光身上,那蛊虫的处理办法也是他从阮红山那里学来的吧,而你是他的儿子,阮次山,只是一眼,我就能看出你们处理蛊虫尸块的手法一模一样。”
阮次山平静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指出来?”
卯日:“自然是想知道你要做什么。阮次山,青翰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帮着何儒青害他?看你这身装束,难道与伽蓝精舍有关?”
阮次山负着手走到精舍造像前:“我本不是阮红山的亲生儿子,而是当年婆娑罗王的义子,季回星因几句恶言灭佛崇巫傩,坑杀数万僧人,就连小和尚也不放过。那时的我不得已逃跑,四处辗转,跟着流民去了百色。阮红山收我为义子,待我如己出,我便留在那里。”
“宣王本是厌巫一流,姬青翰到百色时我原本以为能救治他,跟着他来丰京,他会因救命之恩从而准我重振佛法一脉,但何儒青跟我说,他爱的人是灵巫春以尘,我便知道自己不可能继续在他身边。”
卯日:“你懂蛊术,一直以来也是用各种巫术救人,但心里却想的是重振佛门?”
阮次山被指出矛盾所在也不恼,坦言道:“重振佛门不过说辞,重振哪一脉都无关紧要,我要的是声名显赫,到时我想重振哪一脉都轻而易举。你叫卯日?我见过灵山十巫的画像,你就是春以尘吧。”
“春以尘,你见过成王时期活死人遍地的骇人景象,你觉得那些东西如何?”
卯日:“他们很可怜。”
“只是可怜吗?”阮次山一指谢飞光,“但我觉得他不可怜,反而令人胆寒,他是杀器,在战中不死不灭的怪物,这样的东西,不就是伽蓝精舍所传苦修后战无不胜的金刚力士吗?”
卯日不喜欢他把人称为东西,而不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他也讨厌别人说自己二哥是怪物,谢飞光和他一样曾是活人,血肉长的身躯,内里装着喜怒哀乐。
可如今谢飞光做个正常人都要靠药物,难道不是一种可悲的幸运。
“阿摩尼养傩尸时,你显得义愤填膺,我还以为你厌恶他的做法。”
阮次山:“我厌恶阿摩尼,是因为他杀了阮红山,他是个烂人,可我也没说自己是好人。不过他铸婴儿塔实在不入流,我瞧不上他,无论生父母有什么罪孽,婴孩无辜。况且婴孩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养出来,又有几个能达到谢飞光那样的能力?”
季回星灭佛门时诛杀僧人,导致阮次山幼年都是逃亡经历,所以自觉自己无辜,从而对那些被关婴儿塔的孩子有所怜惜。
卯日却不可怜他,他只觉得悲哀。
“所以你要跟着何儒青?”
阮次山不置可否:“他给了我权力。春以尘,你过去死于政斗,也该知晓没有权利有多么痛苦。我在他那里,用蛊帮他养军队,所有人都畏惧我,尊敬我,没有人敢要我死。我的名声会比阮红山更大,我炼出的活死人会比飞光更强。到时,我要全大周的百姓衣食无忧,婴孩平安长大,大周的土地上会建立起无数伽蓝精舍。不会死人的地方,是极乐之地,是净土,是归宿。”
真的是归宿吗?
卯日见过太多活人、死人,有些人生机勃勃,有些人形容枯槁,有些死去的人面容安详,有些只剩下断臂残骸。
人畏惧鬼,可鬼生前也是人,他们到底怕的是鬼还是人,谁都不得而知。
真要说起来,卯日更怕一怒便要伏尸百万的姬野,也怕残忍的瘟疫,更怕染上瘟疫还要努力活却活不下去的百姓。
他发现自己恐惧的是生老病死,是未知,是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权利与野心,会折磨人的意志,消磨人的灵魂,所以他才会喜欢平等看着他的赋长书,才会看重赋长书虽然被身世所伤,但却仍旧坚韧顽强的那颗心脏,如同尸骸上生花,枯木里龙吟,长久不败。
卯日不愿与阮次山多费口舌:“你引我二哥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听你的话加入你。结果呢,我二哥怎么回答你的?”
阮次山沉下脸。
卯日便知道谢飞光和自己一样拒绝了阮次山,说不定以谢飞光的脾气两人还动了手。
一直未开口的谢飞光突然说:“下雨了。”
林中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繁茂的丛林边缘出现了许多身影,将精舍遗址包围起来。
卯日顺着谢飞光的目光望过去,竟然怔在原地。
那些东西毫无疑问是活死人,可他竟然发现为首的人是季回星。
季回星穿着造像相同的装束,身上配着各类臂钏,相貌美艳,又多了一股上位者威严从容,她活了太久,乌发已经变白,却仍旧光彩照人。
卯日与她再见竟然是在这样的景象下。
“长姐……”
季回星教会了他太多,就算知道对方把他弄成了不人不鬼的鬼神,卯日见到对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恨。
季回星莞尔一笑,眼里却不见欣喜:“以尘,别来无恙。”
阮次山打断两人:“之前便让谢飞光逃走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因为这个女人再回来,还带来了我们的镇南王。只要把你们抓住,炼成听从我命令的怪物,何儒青也不敢再与我争锋。”
他抬了抬手,林中响起了乐声,密密匝匝的鸟群飞跃而出,季回星二话不说朝两人出手。
几乎转瞬间,林子里哀嚎声起伏,百万傩神如同洪流冲刷过土地,等到大半傩尸被斩杀,卯日点了一把火,密林里火光冲天,但傩尸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卯日只能和谢飞光暂时离开伽蓝精舍遗址。
季回星追在他们身后,等远离阮次山,便不疾不徐地坠在两人后面,看上去不像是着急抓捕两人。
卯日回首遥遥望去,雨夜里积攒着乌云,季回星上方环飞着大批黑鸟,季回星生前便是大祭司,成了傩尸后能力达到令人惊讶的地步。再加上卯日不愿与她为敌,多数时间季回星出手他都只避让,容易落下风。
季回星看出来了。
“以尘,你应当知道我把你弄成这样,你无法转世,只能困在密林里,为什么还不出手?”
卯日沉默不语。
谢飞光:“回星,别逼他。”
季回星:“我放你们走,只是下次见面,以尘,我不会手下留情。”
…
沐良玉早早抵达了王庭,他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没想到还有许多官员鹄立在宫门前,焦急地等着宣王召见。
官员一见边护使,便围上来打听消息,沐良玉只让他们安心,随后被公公接引着从旁门进入王庭。
宣王正在与留守丰京的将领们商议,见他来便问:“前线如何?”
武真军大部队不在丰京,沐良玉也被何儒青弄得窝火,几日下来有些心惊肉跳,他觉得对方人马似乎和他们预估的数量不同,何儒青手里的大军人数还要多一些。
“有一夜,何儒青的人马突然来袭,黑灯瞎火的,那群人也不打火把,还骑着马,悄无声息地抵达丰京城门下,我便下令射箭。”沐良玉心有余悸,“它们杀不死。”
武真军在百色见过傩尸,对上怪异的骑兵有些惊讶却不恐惧,但驻扎丰京的士兵根本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惊骇万分,沐良玉只能让他们先应战,等骑兵离开后,立即让那些惊恐的士兵撤下来,并勒令不准声张,自己来见宣王。
将领们议论纷纷,连忙追问沐良玉:“那些是什么东西?”
沐良玉便派人将抓获的骑兵带上来。
“那夜太过混乱,要是骑兵大举进攻,现在守丰京的武真军实在难以抵挡,好在它们并未动手,只是等待着什么,直到谢二出现。”
镇南王派来的斥候遇上了傩尸骑兵,危难时刻被返回丰京的谢飞光救下,沐良玉跟对方大致说了城中情况,谢飞光便调转马头去找卯日了。
沐良玉提议道:“陛下,不如从世家临近郡县调兵,让他们来护卫丰京。”
宣王见到傩尸骑兵反而不惊慌,他毕竟是经历过西周瘟疫与战乱的皇子。
他松了一口气:“活死人惧怕火,如果真是西周时的那种怪物反而不用惊慌。到是调兵一事,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之前就派人去了南北郡县,让世家诸侯卫国,倒有几家响应在来丰京的路上,但亦有世家与何儒青联手,互为唱和,不出兵,甚至支持他,也算是出乎朕的意外。太子之前屡次劝朕警惕何儒青,朕迟迟不动他,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
他提到了姬青翰,沐良玉别扭半天,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大皇子如今还好?”
宣王想起他曾是太子伴读:“朕准你去见他,亲自看看他怎么样,但有一事需要你去办。”
…
卯日心事重重地回到营地,敏锐感觉到营地中氛围有些不同,他原本正和谢飞光讨论之后如何用兵,见到士兵们迎上来立即收了声。
“发生何事?”
士兵不敢多说:“将军,劳你自己去看吧。”
卯日立即入了营帐,却见姬青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摸沙盘,他手腕上戴着锁铐,就为了防止发疯伤人。
谢飞光脚步一顿,卯日却忍不住笑:“呀,这是谁呢?”
姬青翰抬起头,眼里没有焦点,整个人却显得平静:“被我妻抛弃的可怜人罢了。”
沐良玉接了圣旨,秘密将住在荷花台的大皇子送来找镇南将军。谢飞光抬脚就走,卯日也不拦他,倒是姬青翰听力好:“二哥在?”
卯日走过去,依着沙盘:“被可怜人气走了。”
姬青翰便循着他的声音转过身,微微抬脸:“那将军能可怜可怜我吗?”
“大人什么都没有,唯独有一颗慈悲心,能怜惜你,”卯日伸手挠他的下巴,顺着咽喉下抚,“怎么不待在王庭等我回去?”
姬青翰忍不住握着他的手腕往自己胸膛上摸:“怕你不要我。以尘,我想要你。”
和姬青翰做实在太爽利,浑身骨骼都被泡软了似的,卯日近日忙着暗中集结军队,还要学习如何驾驭大军,实在累得没功夫想别的,闻言坐在他腿上,轻声问:“治眼睛的药吃过了吗?”
姬青翰将人抱在怀里,心满意足,手顺着卯日脊背线摩挲,慢慢脱了他的外袍,亲了亲他的肩:“你就是我的药。”
他动作的时候,腕上的锁链一直响,卯日瞥了一眼:“钥匙呢?”
“在脖颈上。”
卯日拉开他的衣领,用食指勾出钥匙:“可怜巴巴的,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如今像是被我锁起来的娈宠,这是什么?天道好轮回?”
姬青翰也顺着他:“大人,今天想怎么玩?”
卯日便跨坐他腿上,捏着钥匙戳姬青翰的心口,他看见上面还有伤口:“照旧。怎么弄的?”
姬青翰托着他,直到两人慢慢来了兴致,他说:“国师非要给我唱延寿傩,要我承认你是我的罪孽,我不答应,所有人都劝再唱一次,让我顺着灵官的话说,就当做应付,我便当着劝言的人面拔出剑,直接剐了自己一刀。他们便不敢叫了。以尘,背绷得好紧,是因为许久没有弄了吗?”
卯日扶着他的肩,叹息一声,“是啊,想长书了,我的长书是个愚笨的犟种,重来一次,犟得更厉害了。”
姬青翰便笑。
他笑的时候阴霾一扫而空,少了床榻时的性感张力,更加明朗俊毅。
唇肉相贴。
小别的吻比美酒更浓稠醉人,会勾着魂。
卯日让他不用克制自己。
姬青翰便吻得更深,把卯日当做解药,卖力品化了苦涩的药,才能换得救赎与甘甜的滋味。
卯日被咬得嘶了一声,唇皮上染着血丝,他阖着眼推姬青翰的肩:“轻一点。”
“刚刚谁说让我凶一些?”姬青翰沉声问,“嗯?好善变啊大人,这么难哄,你相公是怎么哄你的,说给可怜人听听,叫我也学习学习,好服侍大人如何?”
卯日知道他要玩什么了,开始一个劲说太子坏话,“我的太子爷是个臭脾气,正面睡我,进到我这里,还要我和他背诵野有莬草,我不肯,他就舔我,把我伺候舒服了,叫我心肝陪他玩,你肯学吗?”
姬青翰亲了亲卯日的唇,竟然弯下身跪在地上。
“良骑野合,交锋接矢。你和你的太子玩得太野了,我学不来,只能做些偷香窃玉的活。”
他眼睛看不见,索性睁着。
卯日一垂头就能看见他露出的一双眼睛,眼睫上结着汗珠,跟落泪一般,慢慢淌下去,溅到姬青翰唇皮上。
喉间干涩,他记得姬青翰眼里盛满浓厚爱意与欲望的模样,卯日揪着对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偏着头喘息。
“大人倒觉得你不可怜。”
姬青翰慢慢吞,闻言捏着他的腰,闷声笑:“我不可怜,谁可怜?”
卯日眼尾红得如同湖里的珊瑚,含笑的语调听得姬青翰耳垂酥麻,他随意捋一把姬青翰的碎发,模糊地说。
“我可怜呀,又要被太子爷玩,还要被你这个坏家伙骗。还是长书好,什么事都疼我。”
“大人的男人太多了,我排不上号。”
卯日便伸手抱着姬青翰的肩:“给你机会,不用你疼我,让大人来疼你。叼着钥匙,等我舒服了自然给你解锁。”
他在姬青翰脸上、胸膛上画出各处地名,不忘慢慢含吮,一面问各处的地形地貌,姬青翰忍得仰着下巴,一一回答,不久便用手握着卯日脚踝,反复摸卯日劲韧的腰,肌肤相贴的地方被热汗熨烫了。
卯日难得掌控两人,好整以暇地欣赏他,对方给予他的所有反应,他都喜欢:“我的太子爷送了我一件大礼,可我还不能完美驾驭他们,我该怎么做?”
姬青翰用舌头顶开钥匙,钥匙滑到耳边:“有什么不懂?”
“太多了,我没带过兵,只能边学边做,”卯日顿了一下,呼吸急了一些,“那些兵是太子准备的,你说太子能不能教我领兵打仗?”
姬青翰无声地长叹一声,被吃得眯起眼,闷哼一声:“你说了,他怎么敢不听。他会很高兴你依赖他。”
卯日瞧了他一眼,垂下脸贴了贴他的薄唇,“以后不要剐自己了,长书。我会疼。”
温软之地紧密相连,卯日的声音又那么柔,像一汪蜜泉,泡得姬青翰理智全无,随后他察觉到卯日又化成了一条美人蛇,缠着他的魂魄紧紧不放。
姬青翰浑身燥热,扣着卯日后脑勺:“好。我同你保证,心肝。不要折磨我了,求你给我个痛快。”
…
姬青翰抱着他睡在榻上,两人双腿交替,姬青翰喜欢夹着卯日的一条腿,卯日一动,抽不出来,姬青翰便捏着他耳垂问:“醒了,还要睡会吗?”
卯日安心靠在他怀里,闭着眼:“我昨晚去见了阮次山,还遇到了长姐。”
“季回星?”
“嗯,她生前就在用蛊,所以活了许久……她还说当年是她故意给你送的信,要你来救我,长书。”
卯日眼睛还有些红,似海天霞光,姬青翰看不见,却能摸出来是温热、湿润的,卯日总因为过去的事难过,他做不到让对方放下心结,只能慢慢哄。
“她说自己还做了许多事。我的长姐,没有我想的那么善良,我却觉得她所做所为符合她的身份,长书,人心好偏颇啊。要是换个人做了杀人放火的事,按我的性子估计会立马抓他去见官,可那是季回星。”
姬青翰拍着他的背:“她做了什么?”
“二哥和我说,长姐第一次杀人,是烹杀了江夏家幼子,她为了挑起内乱射杀太子,袁涣老大夫坠楼,也是她令人开门放流民入丰京……坑杀僧人、火烧寺庙,后来战乱死了太多人,长姐她没有放过将士们,而是将还有一口气的人炼成了活尸,戴着盔甲,遮着脸,投放到战场去屠杀敌寇,高铸起京观。”
卯日:“她和我印象中的长姐完全不同……我一直以为她喜欢我二哥,但因为有苦衷才不告诉他,可昨夜见到她,我发现长姐不爱二哥了,我想知道哪里变了。”
姬青翰把他抱在怀里:“或许她从来没有变,只是给你看见的部分更加纯良。以尘,不可否认她把你教养得很好,你的兄长姐姐们,宠着你、护着你,至少在我看来,你的心气实在宝贵,千万人里都寻不出一两个。”
“很可爱。”
卯日:“只是可爱?”
“还张扬、性感,尤其是骑我的时候,好会。”
第130章 送神还山(十七) 是蜜,是毒,是陷阱……
卯日便忍不住笑,从被窝里爬起来,撑着姬青翰,曲着腿坐在他胸膛上,身上都是痕迹。
姬青翰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重量与热度,反复摩挲着他的大腿。
卯日垂下脸:“我腿好酸,你说我要是见了太子爷,他会不会勃然大怒,然后把你抓起来?他是个疯子,疯癫起来能追着人砍。到时候他追你,我帮谁啊?”
姬青翰似在思索,还没回话。
卯日揉了揉他的眼睛:“要不,我向太子求求情,就说大人你行行好,成全我们这对苦命人。”
姬青翰竟然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不必向他求情,倒时我们还要在他面前欢好,你趴在我怀里,吃得眼泪汪汪的。我做得爽利了,还要挑衅他,我们镇南王更爱我。”
姬青翰抱着他,往上一抬。
卯日笑起来:“真会胡编啊太子爷,我怎么没瞧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难道说平日里让你看的经世治国,你没看,反而偷看的稗官野史?”
“治国策论保后世明达,稗官野史有妙趣解乏,各有各的好,”姬青翰一副被艳鬼勾走了呼吸的模样,着魔地说,“好香,巫礼大人,艳鬼是不是都这么香,水也是甜的。”
卯日短促地闷哼了一声,揪着姬青翰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哪知道……”
姬青翰一贯胡说,卯日也随着他,瞧他把自己当做巫峡,在月光里山势浮凸,滔滔激流冲溅着沟壑崖壁,姬青翰的脸庞埋进去时,唇舌化作的长舟一遍一遍撞在下方石头上。
他发现姬青翰有些偏执的毛病,总喜欢把自己分割成不同的角色,长书、青翰、太子、可怜人,他找出许多身份来吃醋,会玩也闹腾,也只有卯日才跟得上他的节奏。
……
巫礼喟叹着,紧紧抱着姬青翰的脊背。
两人身上冒着热汗,姬青翰掰着他,凶悍地问:“爽不爽?春以尘,长书在看我俩呢,你能感受到吧,他在看你!”
又来了。
卯日顿了一下,根本听不了,掐着姬青翰的后颈,一把细腰激烈摇动,眼里闪烁泪光,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不……”
不要看?还是不要说?
前世的时候赋长书和今生太子青翰一样都听不得他喜欢别人,更何况亲眼目睹,他会发疯,会想着把卯日关起来,只有他一人能见。
“咔嗒——”
清脆的一声响,卯日骤然回神,发现姬青翰把手铐戴在了他的手腕上,真正的太子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胸膛上都是抓挠出来红痕,恶劣地说:“春以尘,刚刚不是很嚣张吗,还要向太子求情?现在哭什么?见到长书这么激动,很想在他面前被我上?”
赋长书从没对他这么说过话,但卯日知道,那个人一定心里这么想,甚至还要恶劣一些。他情不自禁哆嗦,竟然猛地睁大眼,瞳孔颤抖,在短时间有了第二次反应。
姬青翰嘴角带着微笑,退出去,弯腰抄过卯日的腿把人抱起来。
“你帐子里有镜子吗?在哪?”
卯日浑身软绵绵的,指挥姬青翰往铜镜前走。
“心肝,”姬青翰说,“长书在看你。”
铜镜大小有限,只露出卯日汗津津的脸和姬青翰的下巴,两人动作的时候,卯日还能看见自己的胸膛。
姬青翰把卯日放在桌边,上半身趴在桌子上。
卯日没有抓挠的地方,手肘无措一挪,镜子被撞倒了,掉在地上碎裂成片,里面照出无数个长书。
所有长书都是封在镜片里的鬼魂,直勾勾地凝视着两人激烈交gou,而姬青翰则是瞎眼的凶鬼,恶名昭彰,压着他作乱,说的话邪恶,举动也充满挑衅。
卯日回过头,艳丽的一张脸,眼睛湿漉漉的,“青、青翰,我受不了了,我给你舔。”
姬青翰按着他:“今天好快,是因为长书吗?”
他语调古怪,卯日没着落地想怎么会有人三番两次同前世的自己吃醋,慢慢曲跪在桌边,扶着姬青翰的腿,凑上前。
姬青翰享受着,伸手慢慢抚揉卯日的耳廓与后颈,滚了一下喉结,沙哑着嗓音哄他。
“心肝,乖,吃进去。”
卯日闭着眼,照做,垂下的睫羽似是兜着水珠的蛾翅,别有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姬青翰忍不住垂下头问:“你给长书舔过吗?”
又是回答不了的问题。
要是如实回话,姬青翰估计能吃味把他弄死在床上,卯日不回话,捏着他后颈的大手猛地收紧。
赋长书很少强迫春以尘给他舔,但他的欲望又那么浓烈,只是瞥一眼都会灼目,今生姬青翰倒因为身份经常用命令的口吻让卯日张开腿、叫出声,他强势且对卯日充满毫不掩饰的欲望。
……
两人闹了大半日,卯日处理了一阵公务,又听见姬青翰喊他。
“怎么了?”
姬青翰顿了一会:“我要如厕。”
他现在行动不方便,又不愿别人碰,只能卯日扶着去,松腰封的时候姬青翰垂着脸,有些呆滞地盯着卯日方向。
卯日:“做什么?”
姬青翰皱了一下眉:“你转过去。”
“害羞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要看着我起反应吗?”
卯日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转过身,等姬青翰净手后,伸手抱着他的腰,卯日凑过去贴着他的耳垂,轻声说。
“长书,你好石更。”
姬青翰从容不迫:“巫礼大人这么眼馋,就连我如厕都不放过,”他露出一个张狂的笑,也轻声问,“想要了?”
卯日便搭着他的肩,玩笑半真半假:“你知道我最喜欢长书什么吗?就算我喊停他还要做,他是个犟脾气、不听话,这里更是……怎么又?”
“听见巫礼大人说喜欢它,所以更激动了吧。”姬青翰懒散地回,“它说想要。”
卯日摸了摸姬青翰的脸,笑道:“那就让它想着吧。我还疼呢,不想陪它玩。”
镇南王现在每日都需要练兵,要学的东西太多,卯日分身乏术,好在他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只调情,说不做就不做,当真不管姬青翰,净了手后就回主位上捡起兵书。
姬青翰摸索着跟过来,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推开,坐靠在上面敞着腿,姿态懒懒的,他人高大,长手长脚的,随便往那一坐就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狂野意味。
估计是征服欲在作祟,偏偏卯日就喜欢他。
姬青翰:“你在做什么?”
“看兵书,”卯日瞧他忍得额角冒汗,“要是忍得难受,我不介意你就在这弄。”
姬青翰的腿往卯日那面一伸,膝盖抵着他的大腿,慢慢磨了一阵,一只手紧紧扣着桌缘,手指用力得泛白,压着声喊他。
“以尘。”
“想要你。”
卯日靠着椅背,笑吟吟地指责他:“弟弟,你好生嚣张跋扈,怎么能坐在镇南王的桌上说要镇南王呢。”
姬青翰有些不满,只能听见卯日的声音,摸不着对方,心里就和缺了一块似的,他越发焦躁,让卯日都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出不来。”姬青翰,“以尘,你摸摸它。”
卯日有意欺负他:“你拿什么跟镇南王换?”
姬青翰咬牙,恶狠狠地说了一声:“孤屮死你。”
随后又示弱,“你可以把我捆起来骑,往我嘴里塞上口衔,你不是生气我总是捂住你的嘴不准你叫,回回骂我下流吗,那你用马衔堵住我的嘴,你牵着绳,由你玩如何?”
卯日眨了一下眼,艳丽的眉眼里含着笑,跟琼枝玉蕊一般,盈盈的,可惜姬青翰不能一睹美色,只能牵着他的手摸自己。
营帐里很安静,姬青翰慢慢变得亢奋,喘的声音很沉,声音压在卯日心头,像有把小锤子不紧不慢地砸,把他心房砸出一个缺口,姬青翰裹着一身偾张的爱欲顺着口子爬进去,占领他。
卯日舔了一下干涩的唇瓣,目不转睛盯着姬青翰,顺着他的意思动手。直到他以为自己被弄破皮了,姬青翰终于结束。
“乖,”太子爷满足地夸他,“心肝。”
***
午后王庭传来消息,第一战从北面打响,西周的十三年战乱是百姓心中迈不过去的坎,所有人都憎恨从孤竹传进来的血吸虫病,同时畏惧踏破家园的敌人铁骑。
成王二十二年的原阳之战,那是一场长达三月的煎熬之战,仅仅是刚开始的半旬死亡人数就达到恐怖的十六万,垒起的白骨一度高过阴山雪,满地的血浆红得发紫,三军一战被打散,后来战场上都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宣王上位后,驻守北面的兵马渐渐成了何儒青的人,如今老将军一反,高柳当即南下,不难猜出何儒青与高柳人暗通曲款,要犯大周疆土。
“往日他是大将军,位极人臣,一呼百应,而今他不过被贬出丰京的落魄臣子,父皇表现出不喜他,自然有人上赶着收拾他。想要申冤平反,携私报复,借机立功的人层出不穷,各类弹劾何儒青的奏章雪片一般堆在父皇桌上。”姬青翰道,“再加上高柳南下破城,孤竹半城老幼被屠,何儒青自然被革去将军职位。”
卯日皱起长眉:“苦了孤竹百姓。宣王调不出将领,高柳谁去打?”
姬青翰:“我送你的兵你都找到了吗?”
“我跑遍了灵山牧场与野猎苑,凑齐了一万人。那些士兵穿着单衫,扛着锄头,在山林里开垦荒地,你没见着,深山里面都成了层层梯田,平日他们会做一些挽弓劈刺的训练,要么就在牧场上放牛羊、马匹,身体素质倒还不错,我说明来意后,他们便整合起来,跟着我过来了。”
姬青翰想了想:“比我预估的人要少。”
能凑出零散的一万人已经是出乎卯日意料,没想到姬青翰准备的人马还要多一些。
***
孤竹。
孤竹城内外皆一片死寂,城外架设的拒马桩被撞翻,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更外面是一条三尺深的陷马坑,下面不时传来噼啪声。
城门口站着两个络腮胡子的外族人,高大威猛,说着一口粗鄙的高柳话,时不时大笑几声。他们身后的高孤竹城门大开,士兵们正在往外拖尸首,地上拖出数道血痕,士兵把尸首往陷马坑里一丢,啐了一口唾沫。
下一刻,一支冷箭射穿了他的脑袋。
守城的高柳人大叫起来,却见黄沙漠漠的前方出现了一匹白马,如同一道白虹横亘在干旱单调的土地上,马背上没有鞍,只用小臂粗的绳索一左一右拖着两个沉重的包袱。
白马停在了陷马坑前,打着响鼻,马蹄刨地,高柳人定睛一看,拖的不是包袱,而是两个高柳斥候!
斥候被派往南边打探情报,没想到死在路上,像块烂肉一样被拖回来。
几人的注意力都被白马吸引,这时从东侧射出几箭,紧跟着一伙白马骑兵突然出现,一举跃过拒马桩,马背上的士兵反手举起长枪,等马冲到高柳人脸上,抬手将枪插进高柳人咽喉。
来不及尖叫,来不及求救。
这伙白马骑兵训练有序,主打突然袭击,并且两两配合,前一人负责一枪穿喉,身后另一人直接斩首。
头颅在地上翻滚,马背上的士兵立即吹了一声鹰哨。
一只猎鹰疾速下落,最后停在孤竹城墙头的旗帜上,那是高柳人占领城池后插上的旗帜,三个呼吸后,白马骑兵在猎鹰的辅助下瞄准了目标,猿臂张弓,一箭射穿旗杆。
旗杆倒下是他们的冲锋信号。
地面震动,数百位白马骑兵杀入城中,他们身形迅疾,作穿插阵型,两侧骑兵持盾,最前方手持枪剑,中间的人则挽弓架鹰,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留守的高柳人认出了白马,用不流利的官话惊惧喊道:“中州白马!”
“咔嚓——”
他的头颅倏然落地,咕噜咕噜滚到了旗帜边上,一双眼睛圆睁,死不瞑目。白马骑兵一甩带血的剑,示意其余人。
“动手。”
***
“中州白马,是一群活跃在北方平原的游牧骑兵,”姬青翰说,“他们统一骑白马,身穿轻甲,以出战迅疾、突然袭击闻名,总是出其不意发起进攻。这群人不拘泥于传统方式作战,而是会将骑兵与弓弩兵、枪兵等结合起来。高柳人与他们交手过许多次,从没得到便宜。”
姬青翰:“这么说你可能不理解,不夜侯当年在中州带出来的兵名为中州突骑,在西周时因疫祸、战乱死伤无数,但仍然有一小批人活了下来,他们忠于不夜侯,不愿听从何儒青与你长姐的命令,从此隐入山林,做了游牧人。”
中州白马就是中州突骑之后,他们从军时许多人不过十几、二十出头,如今正值青壮年,生聚教养苦了数十年,对高柳人之恨深入骨髓,孤竹被屠,他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卯日沉默了一阵:“你怎么与他们搭上话的?”
姬青翰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顿了一下:“我随父皇南下躲避战乱时,也有许多客卿与士兵随行,那群客卿士兵就是中州白马。”
卯日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系,好在谢飞光还在,他便转道去问自己二哥。
谢飞光听后淡定道:“他们原本是被许嘉兰派去保护玉京子的。玉京子与他不合,许嘉兰就算服软认错玉京子也不肯原谅他,他索性挑了一批人去保护玉京子。后来玉京子知道你死后一蹶不振,求仙问道,追寻长生,最后被丹药拖垮身子,导致醉后跌进水里没有力气浮起来。”
玉京子死后,中州白马无功而返,没想到一年后许嘉兰也在巨大的哀痛下过劳而死。
“中州白马四处游击,偶尔保护流民不受活死人袭击,有时又参与战斗,直到保护着张高秋遇到了宣王。”
谢飞光说:“以尘,他们不是忠于许嘉兰,他们效忠的人其实是赋长书。”
卯日之前就察觉到了姬青翰的停顿,却不清楚他在怀疑什么,估计那个时候姬青翰就在反复思索中州白马为什么会突然效忠宣王,甚至愿意听他的建议。
“既然高柳有人应战,眼下你们只需要专心对付何儒青的人。”
卯日却没有松口气。
就算中州白马效忠赋长书,可他还是觉得不是滋味,许嘉兰对玉京子的态度远超兄弟情谊,他早就察觉到不夜侯不善的态度,却屡次认为对方只是看他不顺眼。现在那些情谊早就随着时间湮灭了,卯日无从考证。
“六哥为什么不肯原谅许嘉兰?他做了什么?”
灵山十巫众人曾经鲜活地生活在卯日身边,可卯日却觉得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她们。姬青翰给他提过醒,但卯日却把久远的记忆当做了全部真相,或许他也错了。
谢飞光:“这我并不清楚。”
竟然有谢飞光也不清楚缘由的事。
估计是察觉到卯日心情不佳,谢飞光摸了摸他的头:“以尘,你长姐常和我说太娇惯你,怕你日后受不了挫折,又期望你成长为能与她并肩的臣子。她喜欢你,当你是自己亲弟弟,只是因为你乖顺吗?不,是因为你燕颔鹤步,美秀义气,贵不可言,你值得最好。”
他们养出了骄傲的春以尘,所以愿意呵护少年的心气,哪怕有所隐瞒,也想要春以尘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与此同时,也不免羡艳春以尘,许嘉兰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屡次针对春以尘,却从没有做太过分的事,一方面是他欣赏春以尘的心性,另一方又嫉妒他,两人明明同岁,可春以尘过得实在太舒坦。
季回星也是,困在王庭太多年了,所以她不再拘束自己。
野心不是生来就有,而是见到了璀璨夺目的东西后想要据为己有后一点点生出来的,随后又在权利与金钱下的滋养中逐渐膨胀。
又过了几日,北面传来消息,中州白马果然出手,击退占据孤竹的士兵,杀敌数百人。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姬青翰却没那么高兴。
卯日要出兵。
姬青翰的眼睛没有痊愈,自然不能跟着去,两人吵了一架,直到谢飞光出现,给卯日递了一封密信。
卯日看完许久没说话,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目光落到姬青翰身上,有些怜。
姬青翰坐在椅上,不理会人,片刻后察觉到自己膝盖被按住,卯日坐在他腿上,他克制不去抱对方,卯日便蹭近了一些,颈项上的链珠贴在姬青翰胸膛上。
姬青翰向后仰了一下上半身,有些无奈,又在意料当中:“我们还在吵架,巫礼大人,怎么往我身上坐?”
卯日把玉石塞到他手里。
“有一天,长书与我吵得很凶,他用自己的前途、性命换我平安,我骂他一意孤行,我根本不需要他这样做。我的未来对他重要,可他怎么没想过,我也期望看见他的未来,不管是做教书先生,还是士兵将军,还是什么,我也同样希望我的人璀璨夺目。”
姬青翰皱着眉,没有说话,迟迟未动。
“谁教你这么哄人的?”
“你不喜欢?”
巫礼太会折磨人了,可这种诱惑往往又是甘美的,就算姬青翰看不见,感官上也难以忍受。
是蜜,是毒,是陷阱,是良药。
再加上十分爱意,他就会理智全无,怎么可能不喜欢。
姬青翰咬牙切齿,手指动了。他有些凶,卯日软了腰,觉得爱有时候比野兽更骇人,野兽吃人是凶兽,可披上爱的外衣,就连凶悍的鱼水也变得如胶似漆。
紧跟着,卯日腰后下方被打了一下。
“啪!”
紧跟着是第二掌……
啪!啪!啪!
果然是擅长傩舞的大祭司,身子晃得美妙,仿佛湖边春柳,扶也扶不住。丰腴的腰臀丹彤一片,卯日气喘吁吁地抱着姬青翰的肩。
姬青翰还在说:“镇南王,还不准我上战场吗?”
卯日趴在他肩上,没有反驳姬青翰的话,只是道:“我把你送我的玉石当做塞子塞进去,在祭台上起舞时一直在想你。你是疯狗,我也是傻子。长书,别生气,我只是害怕你受伤。”
谁敢和他生气啊?
姬青翰当真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捏着他后颈揉,态度软了下来,亲了一下卯日:“知道了……怎么哭了?”
他没抽出手,而是掰过卯日脸,拇指抹去他面颊上的泪,手指顺着巫礼的薄唇伸出口中,亵玩了一番,才松了手,慢慢舔干净唇皮上的水。
“我还没怎么你呢,巫礼大人,就哭成泪人了……别哭了,给相公说说,怎么了?”
卯日身体前倾,绷着腰线,断断续续地说,“宣王气得病倒了。”
甚至还要更糟糕一些,但卯日不敢再说下去,他怕姬青翰接受不了又发疯,所以哄着他高兴一些后才开口。
姬青翰好半晌才道。
“明日出战,我与你同行。”
很平静,好在没发疯。
***
从灵山附近抵达丰京只需要半日,但他们并不需要立即去丰京,而是先要截断何儒青的增援部队。
与士兵们磨合了一月多,再加上姬青翰在旁边协助,队伍在卯日指挥下行进很快,不久便在一处名为羊骆的山隘发现了异常。
天低云暗,蒙蒙细雨飘洒下来,卯日领着人藏在一处地势更高的山崖上,四周有高大灌木遮掩身形。
姬青翰平时与卯日共乘一匹马,为了防止士兵看出他眼睛有问题,影响士气,这些日子姬青翰脸上都带着卯日的那张金傩面,不动时庄严肃穆,气势汹汹。
卯日往下看了一眼。
羊骆狭窄险要,呈西北至东南走向,长约四里,两端各有一条羊肠小道往北分叉出去,能翻山越岭直达北面城池。
羊骆背风向阳的地方,有一排崭新的毡包,形制与大周营帐略有不同,道路上运粮食、柴火的马车和驮骡源源不断驶进关隘。
谢飞光主动去打探消息,大约半个时辰后借助飞梯爬上山崖,折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勾出营地布局。
“一共六个瞭望塔,每组两人,每三个时辰轮换,要进去不难。”谢飞光目光深邃,“我比较在意那些拉粮食的马车,车轮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太深,所以撬开一辆核查,里面并不是粮食,是傩尸。”
卯日转过脸:“宣王在祭天时曾和何儒青说,杀伽蓝寺巫师的是山匪,其实是为了不让何儒青起疑,我和二哥见过现场,那些尸首都是被傩尸咬死的。现在可以肯定何儒青养了傩尸军队。”
“傩尸不好对付,但也不是不能对付。”卯日站起身,“今夜子时,我要送它们全去投胎。”
子时,无风。傩尸营地里偶尔有剧烈响动与低吼声响起,六座寮望台上燃着篝火,士兵戒备地望着山隘两端,那是通过山隘的必经之路,只要有风吹草动,士兵会立即敲响警钟。
不知何时,山隘中升起了浓雾,油一般厚,视野不超过两米。山崖上抛下数条藤蔓扎成的飞梯,因为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无人发现天降神兵。
谢飞光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寮望台上方,随后倒挂在房檐上,垂下去,轻巧地落到士兵身后,胳膊圈住对方脖颈,手臂抓住头颅顶,咔嚓一扭,掰断对方脖子,又从口中取下匕首,快准狠捅入另一人的后背。
他伸手托着那人的尸首,平稳地放在平台,站起身,往寮望台外伸手,一个包袱被捞上来,谢飞光精准接住,用里面泥土倾倒在篝火中,火焰被熄灭。
几息后,另外几座寮望台上的篝火也熄灭了。
雾气变得墨一般黑,驯养傩尸的士兵已经陷入昏睡,却不知道营地已经沦陷,他的床边站着鬼神,卯日伸手,五指下的魁丝便系挂在士兵手脚上。
“起。”
士兵闭着眼,耷拉着脑袋,被看不见的魁丝悬吊着,他按照卯日的意识朝外走去,刚开始四肢扭曲,走得歪歪斜斜,几个呼吸后,他的四肢变得协调,他走到关押傩尸的牢笼前,掏出钥匙。
“叮——”
锁被打开了,木板被拆解,一只没有眼白的浑浊眼睛出现在缝隙当中,紧接着它察觉到牢笼松懈,撞开了笼子。
木板散落在地上,那块板子内部被钉上了无数铜钉,有些已经生锈了,有些还沾着血迹,只要傩尸狠撞牢笼就会被铜钉扎得哀嚎,引来驯养士兵。
傩尸四肢着地,佝偻着身躯蹲在笼边,身上却穿着甲胄,估计生前是个士兵,被炼成了这副鬼样子,它朝着傀儡士兵龇牙咧嘴,见对方不同往日那般对自己怒斥,只呆呆地“挂”在原地,先警惕地绕着士兵打转,等转到士兵背后,对方迟迟没有转过身,傩尸一扑而上,咬住士兵后颈。
“砰——”
浓雾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傩尸诧异抬头,一根巨木从天而降,木头上裹着油与火,将傀儡士兵的尸首砸了个稀巴烂,傩尸仓惶躲避开,又见更多的树木石块从高空坠落,将傩尸们的笼子砸烂。
这么大的响动,自然惊醒了营地其余人,但他们来不及嘶喊,火木劈头盖脸砸下来,傩尸逃出了牢笼,正在营地里撕咬士兵。
有人拽走马匹与驮骡,骑马想冲出营地,却见营地边缘被一条战壕围起来,战壕边上扎着防止逃跑的木棍,顶端被削尖,有士兵正在往里面倒油,隔着战壕,他惊恐地看见对面的人骑着白马,戴着一张金色的阔面。
姬青翰命令道:“点火。”
傩尸士兵不顾一切想冲出包围圈,只能勒紧缰绳助跑跨过战壕,他快要落地时,四面八方激射出魁丝,把他串挂在战壕上。
他全身剧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把火把丢入战壕,下一刻,一条火龙从地下升起。
越来越多傩尸向着外面逃跑,姬青翰的人就会用长枪直接扎中跃起的怪物,将它们架在火龙上烤。
姬青翰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燃烧的声音与此起彼伏的尖叫,炙热的温度扑面,他或许是距离火焰太近,面具也变得诡谲阴森:“死了吗?”
士兵冷静回答:“烧成碳了。”
“等火焰熄灭,把尸体找出来,头割下来,以防万一。”姬青翰说,“剩下的粮车带走。”
这场奇袭大获全胜,卯日牵着一匹傩尸马出来,正巧遇上在调试机关的谢飞光,两人对视片刻。
谢飞光:“厉害。”
卯日:“这可不是我想出的法子,青翰想的,不过没你我二人,估计要费些功夫。”
谢飞光点头,没有再多说。
天亮时,仍旧不见太阳,士兵爬下战壕,把傩尸烧得焦黑的头颅砍下来,放在车队里转道回丰京。
***
外面天色很沉,飞鸟在都城上方盘旋,偶尔俯冲下来啄食腐尸,沐良玉站在城墙上眺望傩尸骑兵,外面围了几层,密密麻麻数不尽似的。
他有些焦急:“不是说有增援吗?多久才到?”
士兵连忙回去询问,前脚刚下城墙,忽然听外面响起一声洪大的号角声,紧跟着嗖地一声响,立在城头的大周旗帜被射倒,噼啪着折断,旌旗哗啦啦覆盖下来,士兵脚步一顿,一个黑咕隆冬的团状东西砸到脚前面,他弯下身一看,正巧对上一双眼睛。
赤红色、圆睁着,惊恐万分。
那竟然是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啊啊啊啊——”
更多的头颅随着剑雨落了下来。
有些砸到了城墙上,有些落到了士兵怀里,士兵惊叫着马不停蹄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