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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番外

作者:夙夜无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送神还山(十八) 雨好大,吻的时间格……


    沐良玉从旗杆上拔下挂着头颅的箭,面目狰狞地捧在手里。


    他认出来这是武真军的士兵,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前些日子还在同自己说话,问什么时候可以回春城娶媳妇,沐良玉调侃他别耽误人家姑娘,青年摸着脑袋,笑得很腼腆。


    上一次攻城战里,武真军与丰京禁军折损四百多人,失踪的人口约有七十几人,青年也在失踪人口队伍里,沐良玉没想到他已被傩尸砍下头颅,钉在箭上射回城中。


    沐良玉双手都是血,浑身颤抖,捧着他的头颅怒号:“应战——应战!”


    城墙上的士兵立即反应,搬运强弩飞石与箭支石块,有人负责牵拉拽索,迅速往城墙下投放铁蒺藜。战争从来惨烈,不断有人被射倒,新的士兵又顶上前操纵抛掷器械与射箭,但傩尸今日射出的头颅箭雨实在太让人惊恐,许多人冷汗津津,出战时已经面露怯意。


    丰京城中驻守士兵人手有限,傩尸又杀不尽,沐良玉在箭上裹上火油射出去,但箭支只扎中马匹。


    他一锤城墙:“距离不够!”


    他恨极了,恨不得提着刀杀出去,又想着背后就是丰京城,数万百姓生活在城中,王庭里还有宣王与诸位官员,这个城必须守住,哪怕是惊恐地守,窝囊地守,也要等到世家增援赶到。


    “咚——”


    “咚——”


    傩尸插着浑身的箭在撞城门,有些则爬上了城墙,与大周士兵缠斗在一起,惨叫、哀嚎与愤怒的咒骂声交织,陆续有士兵抱着傩尸掉下城墙,亦或是傩尸扑咬投石的将士。


    这段时日傩尸总是不分昼夜地发起进攻,却不着急破城,仿佛只是在玩弄守城的武真军,非要耗干净他们的精力与人手。


    沐良玉一刀砍倒了咬断士兵脖子的傩尸,将头颅踹到角落,手撑着投石机械深喘了一口,又是近三个时辰,他已经精疲力尽,甚至忍不住想或许这一次也是相同的短暂袭击,只要拖到对方撤回就好。


    再坚持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傩尸却丝毫没有再次撤兵的意思。城墙上的士兵已经被咬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连忙退了下来,往城内撤,沐良玉看了一眼被撞得哆哆嗦嗦的城门,恍然,今日就是傩尸的破城日。


    他咬牙:“武真军!跟我去保护城门!”


    正在逃跑的士兵见他逆流冲过去,犹豫了片刻,随后怒吼一声,转身冲回城门下,一个个拼命撞在城门上,抵挡着外面的傩尸。


    他们一面砍杀从城墙上跳下来的傩尸,一面用身体支撑着城门,但时间一长,力气所剩无几。傩尸身上插着五花八门的枪箭,前仆后继冲来袭击他们。


    士兵咬得牙齿充血,整个人紧紧撑着被撞得不断颤抖的大门,喊沐良玉。


    “边!边护使,城门受不住了,快、快撤!”


    沐良玉痛心疾首,不得不承认今日他们败了,丰京城将要破城,只能回去马上带走宣王,疏散百姓。


    “我数三声,我们一齐松手,撤退!”


    “一!”


    “二!”


    “三——”


    “啊啊啊啊——”


    傩尸咬住最外侧的士兵的脚,狠狠一拖,把士兵拖走,沐良玉与剩下的人同时往两侧扑过去,抓住那个士兵,城门在剧烈撞击轰然倒下,傩尸一涌而入,一群黑马踩在厚重的城门上,马背上的傩尸将领嚎叫起来。


    丰京城破了。


    沐良玉趁乱抓住一匹马,翻身上去,将救回来的士兵提上马,两人一齐向内城撤退,傩尸自然发现了他们,追上来。


    丰京城内街道早已无人,两人一马飞速狂奔向王庭,剩下的百姓闭门不出,但没过多久,就响起了凄惨的尖叫。


    沐良玉一路奔到王庭前,见城门紧闭,守城的人不见踪影,仰头大喊:“臣沐良玉,求见宣王!前门已破,望陛下立即撤离!”


    无人应答。


    沐良玉嗓子冒出血,拔高声音:“臣西南边护使沐良玉,奉命守城,但傩尸凶猛,武真军守城一月,终不敌,臣无能,前门已破,请陛下立即撤离——”


    王庭内无人回应他,也没有人给他俩开门,马匹在原地焦急打转,时不时喷鼻,士兵咳嗽着,拍了拍沐良玉的肩,艰难地说:“边、边护使,傩尸追上来了……”


    沐良玉转头,见刚刚破城的傩尸骑兵就在不远处,黑压压的,气势骇人,像是黑狼群盯着两人。


    一想到连月来都是这些人不人不鬼不鬼的东西在戏弄自己,沐良玉目眦欲裂,要不是武真军主力不在丰京,他们根本不会这么狼狈。


    他不甘心。


    武真军没能守到支援抵达,他愧对边护使一职,更愧对丰京百姓与宣王,要是有机会……


    “嗖——”


    谢飞光和箭一齐抵达傩尸后方,他一脚踹断了马匹的腿脚,将手里的烧红铁索向上一抛,铁索绕过傩尸的身体,直接把怪物从马背上拖下来,千百根魁丝从地面缠缴过来,将它裹成茧。


    卯日牵着缰绳落后他一步,在他身后是匆匆跟上来支援的中州白马。


    沐良玉瞪大眼,燃起希望:“镇南王!”


    “城门处有我们的人!”卯日命令道:“抓活的!”


    中州白马鱼贯而出,将傩尸驱赶到一处,随后形成两道包围圈,内圈士兵持盾,盾上打上几排铜钉,逆时针缓行。外圈士兵持长枪与烧红的铁索,顺时针前行,将铁索一齐投出,织成天罗地网。


    傩尸想要突出重围,马匹狠撞在铜钉盾上,仰起马身将傩尸掀翻,它们想要从上方逃走,但一跃起靠近那些烧红的铁索,身体就被烧得滋滋作响,只能被困在阵中。


    卯日隔着缝隙,观察这些傩尸骑兵。


    它们遇上铜钉盾有慌乱,但能很快镇定下来,甚至瞄准了同一处盾连续撞击,长时间下来被撞的持盾士兵可能疲乏,好在外层用长枪进行攻击的士兵不断轮换,缓解了他的压力。


    卯日抬手,风中似乎传来隐约的鼓声,矮小的傩神纷至沓来,围绕着包围圈逼近,它们有时扮演卧虎、雄鹰,有时又是狼群狩猎,穿插、交错,层层罗列上去,直到最上方金光压顶。


    一张豪放的金面展开了,垂着眼审视傩尸,随后张开焦黑的口,嘴里盈千累万的傩神跳动、闪烁,猖笑,拖拽着傩尸进入口中。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身体里空灵灵的,又胀鼓鼓的,像是安详地躺在家中,身边燃起一捧温暖的篝火,阖家团圆,正享着天伦之乐。


    同与此同时,他们又觉得好冷。


    骨子都在打颤,牙关发着抖,明明那么神秘的景象,像千佛跃动,但就是好冷,跟躺在棺椁里,淋着磅礴大雨一样,四面没有活人,他就算尖叫求救也无济于事。


    是死亡。


    鬼神消失后,傩尸身上燃着一层青金色的火,在地上蠕动挣扎,可中州白马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镇南王一眼。


    他们经历了太多生死绝境,此刻后背都冷汗津津,知晓镇南王有些不一样。


    光焰黯淡,后方夺回城门的其余士兵跟了上来,姬青翰也在。


    姬青翰:“怎么回事?”


    卯日:“处理了几个傩尸。”


    “把头砍下来。”


    沐良玉:“殿下!宣王……”


    姬青翰才转过脸,打断他:“父皇人呢?”


    “臣请旨开宫门,但迟迟等不到回应。”


    姬青翰也不废话,直接下令破宫门,谢飞光与沐良玉留下回去守城,他与卯日带着人进入王庭。


    宣王确实病了,连月操劳过度,加上内忧外患,一气之下高烧不退,姬青翰到的时候,王庭内只有几个近侍与大臣正在陪侍,楼征一见姬青翰热泪盈眶。


    怪不得没人去开宫门。


    宣王一病,大皇子又疯疯癫癫的不在丰京,宫中没有主持大局的人,惧怕傩尸的人早跑光了。


    姬青翰无心问罪那些逃跑的人,只坐在宣王床边,道:“宣王曾准太子监国,如今父王尚在病中,臣虽然戴罪,却也知晓如今奸佞当道,王公乱法,妖孽横行,狂祸戆漏之人,臣当忧其忧,拯其危,斩罚朋党,除尽奸邪。”


    卯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陛下圣明,想来等宣王醒来,知晓您为他守住了大周,一定会赞誉有加。”


    镇南王现在是唯一手里有兵权,能与何儒青大军抗衡的人,在宣王清醒之前,他的态度决定了王庭内剩下人的生死,更何况姬青翰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再怎么打也比外面的乱臣贼子名声好。


    只是听说大皇子是因为疯了才废的太子……


    有官吏颤巍巍地问:“听闻大人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如今可好了?能否支撑大业?”


    姬青翰摘了面具,直直地看向他:“朕现在就可以拔刀砍了你,让你瞧瞧朕还有没有力气,能不能指挥军队。”


    还是疯子!


    那官吏立即蹲下身,叩首高声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征也随之应声,王庭内其余人也伏跪在地,算是暂时承认了姬青翰这个君王。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好在只有卯日知晓,姬青翰让他们照顾好宣王,又留了一批士兵看顾。


    等到了王庭外,傩尸正不断聚集,姬青翰和卯日商议后,吩咐道:“之前割下来的傩尸头颅,滚一遍铁水,捞来给朕。”


    沐良玉对他的自称有些诧异,但也没多说,只照做,派人准备好傩尸头颅,悬挂在箭上,在黑夜里张开弓。


    姬青翰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便问卯日:“镇南王,他们的领头在哪?”


    卯日报了精细的距离,姬青翰在他的指挥下调整方向直接一箭射出,嗖的一声响,傩尸头颅自内爆开,飞溅出金色的铁水,在空中划出弧度,坠落在远方的黑暗里。


    随后响起傩尸愤怒的嚎叫声。


    姬青翰:“就是那个方向,把头颅串起来用投石器砸回去。”


    他又叫卯日:“镇南王!”


    姬青翰转过身,捏了一把卯日的手:“和朕上一起战场,做朕的眼睛。”


    卯日笑了笑,总觉得自己想叫这个称呼很久了,郑重地说:“好啊,陛下。”


    武真军苦傩尸许久,听闻天子亲自出战,个个气势高涨。不过这场战需要由中州白马做主力,不多时,城外摆起精简的八阵图。北方来的中州白马位于游骑二十四阵的外环位置,伺机而动。


    这场动乱持续太久了,是时候结束了。


    半个月后,姬青翰的眼睛好了许多。


    何儒青被押送到王庭时,外面正是狂风雨骤,电闪雷鸣。


    姬青翰提着剑,踩着何儒青的头,神色倨傲,睥睨他,剑刃也顺着他脸颊移到了额心。


    何儒青死到临头还在咒骂:“小畜生,没有老夫,姬如归只是个圈在封地永不得宠的废物皇子,一辈子都登不上皇位!至于你,不过就是一个野种,你以为长了一张相似的脸你就是赋长书那王八羔子了吗?你永远都不是他!你永远都比不过他!”


    何儒青高声嚎叫:“你以为春以尘喜欢你?真是好笑!他不过把你当成……啊啊啊!”


    他骤然瞪大眼,大叫起来。


    姬青翰一剑从他的额头扎下去,直接划烂了他的额头与左眼,紧跟着高举着剑又是一刀。


    血液飞溅。


    怒骂声渐渐消失,姬青翰却没有立即停手,盯着何儒青尸首目光幽幽的,像是风里的火把稍微一闪,光就熄灭了。


    “我是谁?”姬青翰轻声说,“轮不着你管,该死的人就赶紧去死。”


    天已经擦黑,陆续有士兵涌进来,见姬青翰拖着带血的剑从尸体上走开,绕着何儒青走了一圈,用剑上的血圈出一块地,随后又走到边上拿过了火把,点燃血淋淋的尸首。


    沐良玉匆匆赶来,打量着姬青翰的神色,伸臂拦住其余人。


    姬青翰已经走到皇位上坐下,揉着额角,闭着眼说:“何儒青已死,关城门。”


    “叫镇南王过来。”


    王庭里格外幽静,士兵们垂着头站在两侧,卯日到的时候被王庭里肃穆的氛围弄得一怔,瞧了一眼地上烧成黑灰的遗骸,又去看姬青翰。


    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跟他解释过,何儒青已被姬青翰处理。


    三十年的蹉跎,就这么轻飘飘地随着一个人身死结束了。


    姬青翰双手交叠撑在剑柄顶端,脸上还有些血污,他不笑,看上去就凶悍,仿佛阎罗王盘踞在王座上。他审视了卯日一会,示意卯日走到跟前,用剑拨弄他的衣摆,顺着卯日的小腿线条蹭血迹。


    “卯日,”姬青翰说,“你说宣王还会醒吗?”


    卯日端详着他的脸,那种诡异的不安又涌上心头。


    姬青翰太平静了。


    他很奇怪,每次受重伤都坦然接受,每次听闻噩耗也无动于衷,卯日原本以为是他心性好,就算遭受折磨也不会改变,直到今日,他又察觉到那种诡异。


    卯日伸手擦干净他的脸:“会好的。你也会好的,疯病、眼疾我都会慢慢治好,不用担心。”


    姬青翰却说:“朕还春以尘的清白,昭告天下春以尘当年是怎么死的,但朕也有要求,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叫朕长书,不准再提赋长书这个名字,如何?”


    卯日皱起眉。


    前些日子姬青翰还乐此不疲地一人分饰多人,今日就突然转了性子。


    赋长书是他的前世,姬青翰却要当做腐肉一样从身上剐去。他开始变得偏执,是非观也扭曲了,总对卯日有不同寻常的占有欲,患得患失得可怕。


    卯日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西周成王姬野,那是个昏君,疯癫馈聋,他坐在皇位上,败光了西周的江山与百姓。


    太子、帝王的身份就像是恐怖的诅咒,施加在姬家子孙身上,会让这些人也变得神志不清。


    卯日这次没有顺着他:“他是你,你是他,你拒绝长书,不过是在拒绝你自己。青翰,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是我表现得哪里让你不安?我等了你三十年,从没有别人,我叫长书是在叫你,叫青翰也是你,我的目光也一直在你身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姬青翰:“朕说了,不准提他。”


    一时间,王庭内的众人全都跪下身,姬青翰一怔,也察觉到自己声音太大,又见卯日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姬青翰揉着太阳穴,面色僵硬,只能生硬地缓了声。


    “何儒青已死,朕答应你的事都办到了,卯日。你不该拒绝朕。”


    卯日反应过来:“是不是何儒青说了什么?”


    姬青翰不肯开口,卯日瞧了他半晌,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连带着把何儒青尸首运出去,等王庭内焕然一新,他揪着姬青翰衣领,抬手就是一巴掌。


    年轻的帝王被打得偏过头,有些发怔,转过头后,卯日已经不耐烦地爬上了龙椅,一条腿跪在姬青翰腿当中,脊背挺直,提着他的衣领,脸上笑吟吟的,却有些嘲讽意味。


    “姬青翰,我是不是太顺着你了,叫你一天到晚闹个没完,”卯日盯着他,“你觉得赋长书被我吊着抽是我开玩笑的吗,我敢逼着他叫爹,自然也敢逼着你小子叫我爹,你再听何儒青一句话,接下来一个月你都别进我房间,天天见了我都给我叫爹。”


    这才是本性暴露。


    姬青翰眨了一下眼,怒火都被卯日一巴掌和一段话打得烟消云散,反而心潮澎湃,他觉得心痒,想要嘶一声。


    这样的卯日,他好喜欢。


    可他本能不愿意叫卯日爹。


    姬青翰脱口而出:“心肝,你用彐屮朕吧,骑朕头上都可以。”


    卯日被他狂野的言论冲击得也愣了一下,两人对视片刻,压不住笑意,他揪着姬青翰衣领,吻上去。


    焦躁地舔吻,得空呼吸时竟然失笑出声,卯日捏着他的下颌,任由姬青翰抱着自己的腰。


    “我可不是爬你头上了吗?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许给我了,被我玩你就该受着。”


    姬青翰凝视他片刻,认真点点头。


    “灵山长宫的木芙蓉开花了,等到了采摘的时候,朕再为你在上面设一座供奉祭台。”


    卯日应了一声,瞧外面还是暴雨:“等雨停了再说吧。”


    姬青翰把他抱在怀里,两只手紧紧地箍着卯日的腰,他冷静许多,也没提刚刚说的糊涂话,战乱后百废待兴,两人商量了一些政务,又黏黏糊糊地接吻。


    雨好大,吻的时间格外长。


    卯日垂着眼帘,迷迷瞪瞪地摸姬青翰的眼睛,听见他说,我爱你。


    我好爱你。


    西周的帝王之位被施了诅咒,可只要他在,他就是唤醒姬青翰理智的菩萨,他懂怜悯,有慈悲心,能叫不爱之人愚笨、执着求爱,他是庇佑姬青翰的鬼神。


    卯日没回答姬青翰,胡乱想着,雨后的灵山该是一片青绿。


    这三十年的春天,他从未错过。


    【正文完】


    第132章 番外 噩梦一 (男鬼青翰+前世长书×大巫)恶梦与春梦都是他的脸。


    姬青翰很会折腾人,卯日连着几日都没在王庭露面,镇南王倒成了蛊惑人心的佞臣。


    这一日,两人胡混到宦官来催姬青翰上朝,卯日乏得厉害,被姬青翰抱在怀里哄了一阵还是睁不开眼,懒懒一伸胳膊,推姬青翰的脸。


    “别亲了,你好黏人,”卯日用被褥把自己的脸盖住,“脸上都是你的口水。”


    姬青翰摸摸他汗湿的头发:“那你再睡会,等朕回来抱你去汤泉沐浴解乏。”


    卯日嗯了一声。


    他这一觉睡得久,直到日上三竿,却没见姬青翰,卯日召来人一问才知王庭上又吵起来,姬青翰在处理走不开。


    他便沐浴洗漱,换了一身衣物去王庭。


    外面天色蒙蒙,野鸟斜斜飞过,沿途没有宫女宦官,王庭墙上还有一些斑驳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刀剑划出来的,又像是怪物用指甲在上面抓挠出来的。


    卯日皱了一下眉,却没多想。


    他走了两刻钟,却还没到朝会的地方,从姬青翰寝殿到正殿这条路卯日走过数次,快的话只要一刻钟就能抵达,卯日不可能迷路。


    但那条路无穷无尽似的。


    好长。


    天色昏黄,风声听上去都像是在哭。


    卯日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尽头,面前的宫殿不算辉煌,门前一左一右堆着两具白骨,倒戈的长枪落在蒿草里,宫门上的漆皮脱落,锁也生锈。


    “吱呀——”


    卯日推开门走进去,宫殿内院破败,角落的树木花草都已经枯萎,一口老井也没了水,地上的石板路都是青苔。


    要是有人住在这里,肯定是个落魄的人。


    他没打算直接进去,而是找到窗户,推开一条缝观察里面,屋内很黑,连烛火都没点,却见窗边有一个人,那人身材高挑,鸠形鹄面,手腕上有锁链,正在写信。


    卯日却怔住了。


    那人是姬青翰,或者说前世的姬青翰,赋长书。


    好安静。


    原来里面关的人是他旳长书。


    卯日知道这是噩梦,他的梦境一向古怪,噩梦是长书的脸,春梦还是长书的脸。


    他想看长书在写什么,手指动了动,门上的锁随之断裂,他走进去,站到赋长书边上。


    赋长书的注意力都在纸上,没有注意到他,卯日便大方地观察起他的模样。


    姬青翰和赋长书的相貌如出一辙,但卯日却在梦境中寻找到了些许不同。


    赋长书剑眉压眼,不动声色时阴沉得厉害,他很少见赋长书笑,只有两人腻在一起时长书偶尔才会露出纵容与放松的微笑。


    姬青翰也是长眉压眼,但行为不羁放纵显得人更张狂,笑容也更多一些,不光是笑他还会哭,为百姓哭,为卯日哭,他生动极了。


    除此之外,没有不同。


    可卯日还是站在赋长书身边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想起自己在汝南治水的那段日子,赋长书不会掺和他与师氏们的激烈争论,只是安静地制作沙盘,等卯日转过头时却发现赋长书在看自己,卯日的怒气一下子就被冲淡了,对他无辜地眨了一下眼。


    赋长书便往下一指,一个泥巴捏的小人站在堤坝上,有鼻子有眼的,他指完小人,又指卯日,随后捏着小人前后摇摆着往前走了两步。


    走到另一个小人面前,吧唧一声跌倒了,赋长书便握着拳头凑在眼睛边,无声装哭,他一哭小人也哭了,另一个泥巴人连忙扶起跌倒的它。


    赋长书便不哭了。


    卯日怒极反笑,也不生气了,只是再也吵不下去,总觉得气势比师氏们矮了三分。


    他心情极好地想,都怪赋长书的小人。


    屋里的赋长书还在写信,卯日不打算干扰对方,等赋长书写完,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他把信纸平铺在桌上,等晾干笔墨。


    卯日这才活动着酸麻的腿脚,走过去逐一阅读。


    卯日一直知道赋长书是前任太子的孩子,被寄养在颍川世家,别的却不清楚,两人聚少离多,赋长书不愿意说,他也不逼问,看了信才知他在颍川过的是什么日子。


    赋长书在襁褓中时被太子妃赋氏送走,人马在路上遇到追兵,负责送他的宫女慌不择路,撞上了赶来接应的颍川家主陈应忱的马车。


    宫女对马夫说完赋长书三字,便咽了气,陈应忱将人带走。那是一个大雾大雨的天,雨水冲洗了泥土表面的印记,追兵找不到赋长书的下落。


    后来太子被杀,东宫被血洗,陈应忱悲哀不已,更加疼爱旧友遗孤。赋长书刚到颍川的前两年,与陈应忱的孩子同吃同住,衣食无忧,家中亲眷都猜测他是陈应忱私生子。


    陈应忱去世后,颍川家掌权的人是他弟弟陈照邻。陈应忱临终前劝告弟弟不要参与党派纷争,并且好生照顾赋长书,但陈照邻外强中干,鼠目寸光,家中产业在他的操持中江河日下。


    眼见着颍川世家有大厦将倾之兆,陈照邻忘记了兄长嘱咐,变卖家产大修佛堂,供奉起僧人佛子,并在僧人劝说下收购大量珍宝,又托僧人送到丰京献给成王姬野。


    僧人卷款逃走,姬野被骗后勃然大怒,命陈照邻滚回颍川好生反省。献媚不成反被臭骂一顿,彼时陈照邻已将祖宅拆卖得七七八八,家中门人被遣散大半,好在颍川家底殷实,就算他挥霍无度,剩下的钱财也够他与妻女平安度过后半生。


    陈照邻做惯了爷,自然过不了这样平庸的生活,便想起哥哥曾说赋长书是太子遗孤,颍川家养了赋长书十余年,仁至义尽。


    可他又突然聪明一回,想着如果直接将人交出去,姬野查起来颍川家私藏人十多年也是重罪,所以和妻女合计,说赋长书就是陈应忱的私生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先断了赋长书衣食,不准他继续念书,给他人营造出“对他不好”的印象,等到时候把人交给姬野,对方知道陈照邻也是被骗的可怜人,对赋长书从不尽心,一定让龙心大悦。


    赋长书那时刚满十一,往日生活清贫,却也算不上苦,陈照邻断掉他吃穿用度后,还派人常常刁难他,就连学习用的书也撕毁投湖,赋长书不知道陈照邻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能卷起裤脚下湖捞出书,晒干后进行誊抄,并且边写边背,以防书再被毁。


    他正在长身体,没有足够的食物,天天身上带伤,晚上还被陈照邻喊出去做事,洗马草冲佛堂大佛,睡不够觉,眼下青黑比同龄人更重,渐渐的,他变得阴郁沉默,从不说笑。


    十五岁那年,陈照邻儿子说自己知道赋长书身世,他是孤竹人,能在孤竹找到自己亲生父母,赋长书将信将疑,却还是挑了一匹马连夜狂奔去孤竹寻人。他带的盘缠不多,路上不吃不喝,只花了几日就赶到孤竹,却只见到荒凉的土地,破旧的城池。


    赋长书在古战场里走了许久,等进了城,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人姓赋,他花了小半个月,在孤竹找了管吃住的活络。


    等问完最后一户人家,整个孤竹城没有人姓赋。


    赋长书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本来可以不再回颍川,但陈应忱与他有恩,更何况他没有家,去哪都一样,赋长书最后还是去了颍川。


    回去的路格外漫长,赋长书没有快马加鞭赶回去,而是一路走走停停,他走了很多地方。


    他路过灵寿,看见有人举着灵幡送殡,哀思痛哭的人很多,灵巫走在最前方,唱着赋长书听不懂的歌,西周人信奉事死如事生,赋长书与他们背道而驰。


    他路过原阳,在河水边看见一座玲珑古塔,那里有冷峻清贵的文官结伴而行,吟诗作赋。


    后来他路过丰京城,没有进城,只远远地眺望了一眼那座权利与政治的中心之地。


    他离开时,有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车檐上的铜铃泠泠作响,驾马的人是一位白衣剑客,恣意浪荡,他听见对方大喊车中人的名字,赋长书侧过身避让马车,漫不经心往窗里投去一眼,没见到人,只闻到一股淡雅的香,他听见车里人笑盈盈的声音。


    好六哥。


    是个飞扬跋扈的公子哥。


    一路上他见过了许多人,赋长书变得更加沉稳,心胸也开阔许多,他乘船逆流而上到了渝州新都。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却见三伏天里有学生仍然坚持去学堂,一打听才知,渝州新都没有大型学宫,各处却有很多小型学堂,平民百姓都可以上学,颍川现在也有学堂。


    赋长书心头一动。


    拿着书卷的男人说,看着你正是该读书的年纪,怎么到处闲逛,身边还没有家人?


    赋长书摇摇头:“家里不准我读书,先生,读书有什么好?”


    那男人咳嗽起来:“你去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好玩吗?”


    赋长书点头。


    形形色色的人,千变万化的城池山川,西周很大,每一处地方都有说不出的美与趣事。


    “好玩。”


    “那这个好玩肯定是因为你遇到过不好玩的地方,有了对比,才能感受出来。小友,”先生说,“读书,就是让你能感受到自己从愚昧无知到学无止境,从狂妄自大到虚心瀚海。让你明白为什么存在对比,又怎么去减少当中的落差。”


    赋长书哦了一声:“那先生你明白了什么是落差?怎么去减少落差了吗?”


    那病秧子拍了拍赋长书的头顶:“回去找个学宫念书,如果你的家人不准你念书,就来找我。”


    赋长书回了颍川,陈照邻大半年不见他,也没派人找他,见他全须全尾回来,如见鬼神,整日泡在佛堂里和僧人们一起念佛,他儿子更是瑟瑟发抖,知道谎言被撞破不敢来见赋长书。


    赋长书没能去学堂,但从陈照邻儿子那里趁机拿到许多他不要的书,他不用颍川家看管,在学堂里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边学习边生活。


    就这么又活了六年,这一年颍川来了许多陌生人,到处打听外地来的孩子,赋长书看在眼里,灌醉了陈照邻儿子,从他口中知晓陌生人在找的人八成是自己。


    陈照邻又不准他去学堂了。


    赋长书出行一直有人跟随,后来陈照邻说他身弱需要补药,逼赋长书喝药。那药灌下去赋长书就浑浑噩噩,四肢无力,他吃过一次就不敢再吃,东躲西藏,跑了几次,又被抓回来。


    陈照邻忍无可忍,直言要把他送到丰京,献给成王,他就被戴上锁铐,押上了夜航船。


    他不知道怎么上的船,又到了哪里,只困在船舱里,随着浪摇摆,几次想要作呕,又忍下来,用刀片在桌上刻正字,计算航程。


    随行的人不知道给他灌了多少药,赋长书大半时间都在昏迷,偶尔醒来,他从船窗看出去,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高峡,澎湃的浪花。


    再一次醒来时,他听见屋外有人在说话。


    赋长书头痛欲裂,几乎是滚下床,抓着椅子爬起来,他想要求救,等走到门边,听清外面有两个人。


    一个在求饶,一个在安慰对方。


    笑盈盈的。


    赋长书总觉得在哪听到过相似的声音。


    他打开门,那人也转过身。


    濯濯若春日柳。


    年龄看上去比他还小,肯定不是看管自己的人,他需要引起对方注意,好求救,赋长书盯着他,生硬地说。


    “哭什么哭,滚!”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骂少年,骂的是那个求饶的人,可少年反应却很激烈,睁着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像是受惊的小马驹。


    那烦人的家伙还要哀嚎,赋长书不耐烦地警告对方:“闭嘴。”


    结果少年闭嘴了。


    好怪,明明他骂的不是少年,怎么对方就怒气冲冲的,还不给自己好脸色,明明少年叫自己兄长时也温温柔柔的,怎么到了他这里全都变了。


    这难道也是,对比?


    他不高兴,赋长书后知后觉,还是落差。


    赋长书花了很多时间蓄意接近他,成功摆脱了看守的人,他不会再回颍川,陈照邻要将他献给成王,也意味着赋长书与颍川世家缘分已尽,他要去汝南读书。


    去学如何打消落差。


    赋长书写了太多故事,卯日看完两人相遇之前的故事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外面阴云散去了,一点霞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落到信纸上。


    暖黄色,斑驳陆离。


    卯日拿起笔,在空白的地方写。


    “那你打消落差了吗?”


    赋长书看着自己的笔立起来,惊讶地皱了皱眉,却没有大吼大叫,而是等它写完。


    他谨慎地点头,又回到:“嗯。”


    卯日忍不住笑,靠在桌边看他,他知道赋长书看不见自己,索性也大胆起来,还伸手想摸赋长书的脸。


    没摸到,赋长书躲过去了。


    “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卯日说:“我是人。”


    赋长书没听到,他便拿起笔,在纸上写,刚写了一个字,赋长书制止了它,又拿了一张崭新的纸让笔写。


    “我是人。你看不见我。”


    怪力乱神。


    赋长书:“你有什么事?”


    卯日:“没有,我只是看你在写信,很感兴趣,你要写给谁?”


    赋长书沉默一阵。


    “给我的……洛神。”


    卯日一下子没声音了,赋长书没几个朋友,能被他称作洛神的人除了自己不可能是别人,要是有别人,卯日不介意杀个人。


    他在纸上写:“你的洛神不会是春以尘吧?”


    赋长书神情很诧异,又警惕地问。


    “你是谁?”


    卯日见他一副被猜中不肯说的样子,直接写:“我是你枕边人!”


    “胡说八道,我没有……”


    “你喜欢抓着人脖颈,从后面来。”


    “……”


    赋长书不开口了。


    卯日知道他喜欢的姿势,但很少随着赋长书,因为他只想要自己舒服,他要骑在赋长书头上,在哪都是!


    隔了一阵,他怕吓得赋长书不理他,又写:“不闹你,我猜的,我不是你的枕边人,我是你爹。”


    哪有人上一句是床笫之欢,下一句是我是你爹的。


    但赋长书竟然认了。


    “你有什么事?”


    卯日说:“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长书,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赋长书轻声笑了一下:“我很好。”


    “又骗你爹,你要过得好,手上的锁链是什么?”


    赋长书不知道想到什么,专注地说:“你欠揍的语气和我认识的人很像,上次我和他打架,干断了他的手。”


    卯日:“你说话也好听不到哪去,我俩半斤八两。别打岔,老实交代,谁锁的你?”


    他都还没给姬青翰上锁链呢,怎么有人领先自己一步?


    “姬野。”


    卯日哦了一声,伸手弹了一下锁链,锁链应声断裂,赋长书很诧异,握着被弄出淤青的手腕认真点头:“谢谢你。”


    卯日在这里待了许久,想着要去找现实的姬青翰,长书都是过去,他的青翰还在等他,所以他写。


    “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赋长书嗯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他看见桌上的信纸卷起一角,有一页写诗歌的被抽走了,他盯着那页纸,慢慢飘走,路过屋内铜镜时,霞光从镜子里折射出光芒,赋长书眯起眼,看见铜镜里映照出模糊的侧脸。


    似山势,是春柳,是醉后玉山将崩。


    他心头重重一跳,那张侧脸眨眼就从镜子里消失,信纸也消失了,门被关上。


    赋长书走到门口,发现断裂的锁落在青苔石板上,外面的王庭没有人,宫道又长又凄清,残阳似血铺满了长路。


    没有人来过。


    卯日回寝宫走了许久,直到月上枝头,宫中点上烛火,豆粒大的火苗,高高低低的跳窜,姬青翰却不在。


    这一整日都充斥着诡异,走不完的宫道,停在过去里的长书,他还和对方闲聊,现在姬青翰也不在。梦也该有结束的时候,但这个噩梦却一直不停。卯日打着哈欠,洗漱完爬回龙床上,抱着姬青翰的寝衣陷入沉眠。


    半梦半醒之际,他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舔舐自己的脸。


    卯日睁开眼,对上姬青翰的脸,一下子屏住呼吸。


    姬青翰眼里没有眼白,里面一片血红色,面色白如纸,焦黑的长发微微卷曲,散在背后如同黑藻,手上有黑色的长指甲,他匍匐在床边,正伸出舌信在舔卯日。


    卯日向后勾着脑袋,伸脚踹姬青翰小腹,拉开两人距离,摸着被舔的地方,自言自语。


    “怎么还没醒?”


    这个噩梦还要持续多久?


    恶鬼咧开嘴,露出一个笑,他牙齿很尖,咬着人估计会血肉模糊,直起身体后,卯日才发现他穿着破烂,又有些眼熟,好像是两人在悬崖下初见时的衣服。


    恶鬼说:“心肝,你醒了,有没有想朕?”


    自称也是朕。


    他慢慢爬过去,大手握住卯日脚踝,长长的指甲刺破肌肤,流出血珠,姬青翰垂下头,用唇皮卷走血珠,还是那副邪厉的口味。


    “朕抱你去汤泉沐浴。”


    他横抱起卯日,往外面走。


    王庭里阴风怒号,烛火被吹灭了,姬青翰稳稳地抱着他,走进汤泉宫,水中散发着腥味与铁锈味。


    卯日转过头,看见血红色的酒池。


    姬青翰:“心肝今日去见了谁?跟着你的宫人都说更丢了。”


    卯日坐在他怀里,等姬青翰给自己洗长发,细软的黑发,捧在手里跟绸缎一样,浇上血红色的酒后也染上了浓郁的香,姬青翰爱不释手,将脑袋埋在他脖颈中,手腕绕着卯日长发打转。


    “你派人监视我?”


    姬青翰吮吸他的皮肤,“朕不用派人监视你,心肝,你忘了,整座王庭就是朕,你去到哪里,朕都会看着你。只是午后,朕找不到你,你去哪了?你出宫了?”


    卯日恍然,原来这个噩梦里,姬青翰是整座王庭的化身,西周帝王诅咒让他变成了厉鬼,他贪婪地占有卯日的目光,就连一切都变成黏腻的血与澎湃的肉。


    卯日在赋长书的院子里待了一下午,那里姬青翰找不到他。


    “我出宫了。”


    “做什么去了。”


    卯日抱着姬青翰的肩,靠着他,“去给你准备礼物。”


    “什么礼物?”


    卯日轻声说:“羊肠套没有了,陛下,你老是留在里面,我清理不干净。”


    姬青翰果真被他哄骗过去,笑得胸腔震动,满池血酒都在荡,“那就不清理,”他用指甲触了触卯日的肚子。


    “里面会长出几百上千个小鬼,是你和我的孩子,”姬青翰说,“等它们成熟,我就把它们挖出来,哄你开心。”


    卯日想了想觉得那场景有些血腥,很不满意:“不要。我不要孩子。”


    姬青翰还是随他:“好,不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心肝,让朕进去好吗。”


    卯日阖着眼,委屈地说:“可我好累,陛下,我走了一天,你难道不该让我好好休息吗?”


    就连恶鬼姬青翰都不能拒绝他撒娇,拍着卯日的背哄他入睡,又垂下头吻他,长长的蛇信钻入口腔,卷走口中津水,纠缠、推搅,呼吸一点点被挤压,深得不能更深,他没有底线又疯狂,不懂涸泽而渔。


    半晌,被卯日轻咬了一下舌信,才不甘心地退出去。


    卯日被他闹得睡不着,只能被抱在怀里无聊地扯恶鬼的卷发:“你怎么死的?”


    恶鬼姬青翰看他玩得不亦乐乎,下巴靠在卯日肩上:“朕跌下悬崖摔死了,连巫礼大人都没救活我。”


    卯日随口接到:“那我这巫礼真是白做了,连你都救不活。不对呀,我既然没有救活你,也不能离开春城,为什么我会在丰京王庭?”


    姬青翰掰着他手掌玩,语调阴森:“谁说你不能离开丰京?你也是鬼啊心肝,鬼不应该想去哪就去哪,想杀谁就杀谁吗?”


    他三言两语把卯日说得团团转,要不是这几月记忆犹新,卯日都被他糊弄过去了。


    “那你死以后,你做了什么?”


    姬青翰很喜欢这个话题,一直蹭卯日的脑袋:“我一直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停下来休息,总会睡得很沉,我就可以抱你、摸你,舔你,你喘气的声音很小,次数也少,一动情身体就会泛红,比血色更淡,我喜欢那种颜色,就像是死了,真美。”


    和姬青翰调情是一种乐趣,和梦中恶鬼调情是凶杀现场,卯日听着总觉得浑身不适,随意糊弄着他,等挨到天刚亮,他站起身,一身衣袍都泡透了,透着肉色与赤红。


    卯日爬上池子,催促对方:“陛下,你该上朝了。”


    姬青翰心情极好,叮嘱他:“待在宫中,别跑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去,不然让朕抓到你去见谁,朕就在你面前将它开膛破肚。”


    卯日一挑眉,惊讶姬青翰竟然敢这么和他说话,果然是做梦。


    他也笑道:“好啊陛下,我一定不会让你抓到他的。”


    第133章 番外 噩梦二 噩梦与春梦都是他的脸。


    卯日想过一个问题,要是前世长书和今生青翰同时站在自己面前,他会选谁?


    答案是,他两人都会选。


    两人是同一人,但记忆却不同,他不会忘记回忆,也不会沉溺回忆。


    他照旧走上那条长长的宫道,估计是受姬青翰影响,那道路变得更长,半路下起大雨,电闪雷鸣,似是王庭主人怒发冲冠。


    卯日不慌不慢,走了一个时辰,终于走到那座荒凉宫殿,门没有上锁,他走进去时,赋长书正在看书,只是书本拿倒了。


    赋长书看着打开的门:“外面下了大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卯日挑了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就看见桌上摆着铜镜,上次来的时候铜镜不在这里,而且也没这么干净,赋长书没有揽镜自照的习惯,只会草草检查一下自己的衣冠是否整齐,那面镜子是照卯日的。


    赋长书站起身,关了房门,转过身,果不其然在镜子里看见了期待的容颜,他皱起眉。


    “你淋湿了。”


    他拿来一张干净的布,放在镜子前。


    “雨下得太大,你不该这个时候来。”


    卯日擦拭着头发,他头发太长,是一曲黑色的流水,现在都淋湿了,凝成一缕一缕的,顺着一挤都是水。平日里大雨偏爱巫礼,不会淋湿卯日,但噩梦里的雨不归鬼神管,只会把他浇得透心凉。


    礼服贴在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袍勾勒出纤长的身形,赋长书别过眼。


    “我拿一些干净的衣物给你。”


    卯日:“你看见我了。”


    赋长书的声音从屋内响起:“镜子里有你。”


    卯日转过脸,看镜子,与此同时他看见不远处的赋长书,他的目光深邃,目不转睛地盯着卯日,在赋长书的角度估计不知道自己被镜子照进去了。


    卯日和他对视一瞬,用口型问他。


    “长书,我好看吗?”


    好看。


    是令人过目不忘的艳丽。


    卯日当着他的面,拉开衣领,褪下衣物,露出斑驳的吻痕,这是一具充斥着暧昧欲色的身体,每一处都是精心雕琢的,是白玉,是流光,会叫人堕落,又永远铭记那种诡美。


    卯日眼睛往下一落,从容地说:“你对我有欲望。”


    赋长书走过来,一把扣下了铜镜。


    “换衣服,我在门外等你。”


    他走出门,关上门,站在檐下,好在雨很大,纷乱的雨脚掩盖了他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那些痕迹是谁留下的,赋长书却心神俱震,一面痛恨憎恶给春以尘留下痕迹的人,一面又克制不住对他的心动。


    一个只能被铜镜照出来的鬼,长着和春以尘一模一样的脸,身体,性格也相同。


    他很难克制冲动,不喜欢对方。


    卯日换了干净的衣物,开门让赋长书进来,两人又回到用信纸对话的时候,那面铜镜始终没再立起来。


    他在屋里待到午膳,赋长书做饭就在屋后的小厨房,做的吃食很简单,卯日只能看着他吃,撑着脸和他闲聊。


    “轰隆——”


    雷声大作,闷雷就在两人头顶打响,窗户被狂风吹开,卯日似有所感,往窗外看了一眼,却见大雨中立着一道影子,姬青翰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站在院门口,他仰着头不知道在打量什么,随后视线才慢慢落下来,嫣红的瞳仁里直直落到卯日身上,再缓慢往左移动,停在赋长书身上。


    他说:“抓到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


    白光一闪,惊天的一声巨响,雷霆打在他身上,姬青翰浑身冒血,再往前时,卯日站起身。


    赋长书看不见对方,要去关窗户,姬青翰已经走到院子里,留下一道血痕,他把头颅丢了,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问卯日。


    “心肝,你不要我了吗?”


    卯日连忙去开门:“没有,你别乱想。”


    赋长书见门被打开,以为卯日要走,焦急追问:“外面还在下大雨,怎么突然要走?”


    他该怎么解释?


    说死掉的赋长书正在喊他?可怜巴巴的,像是要碎了,卯日心在滴血,就连恶鬼都舍不得他疼。


    “我下次再来看你。”


    赋长书生出一种冲动,鼓吹着他去拿起铜镜,再看一眼对方的背影,可他看见什么,漫天大雨,卯日走向了另一个血淋淋的自己。


    他追出去,大声喊:“春以尘!”


    卯日看着精神岌岌可危的姬青翰,没有回头,只是走到他边上,牵住姬青翰冰凉的手。


    “青翰,我们回去吧。”


    姬青翰眼里流着血泪:“我掘了好多坟墓找长书,我好恨他,恨他曾经拥有过你,在你活着的时候,最快活的时候,最悲惨的时候,都是长书陪着你,以尘,我好恨他,我也羡慕他,我想自己是他,你说长书是我的前世,但我没有记忆,我没有那些记忆!”


    “我不是你的长书,我要杀了他,你别不要我,别和他走,不要去我看不见的地方。”姬青翰怔怔地往前,径直往门口的赋长书走去,狰狞地说,“朕要杀了他。”


    赋长书还在喊春以尘。


    姬青翰走到他面前,用指甲穿过他的咽喉,往下一划,直接开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卯日惊骇地喊。


    “长书!”


    他猛然惊醒,觉得腰上横着的胳膊沉重,卯日茫然地转过脸,对上姬青翰的脸,对方正在睡梦中,张狂的眉目都收敛了许多,卯日被姬青翰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触摸姬青翰的脸。


    姬青翰闭着眼蹭了蹭他,捏住卯日的手指亲。


    “怎么了,以尘。”


    卯日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杀了长书……”


    姬青翰睁开眼,看了他半晌,才按着卯日的后脑勺抱进自己怀里,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脊背。


    “你不是说我就是赋长书吗,赋长书就是我。我怎么会杀了自己。”姬青翰哄他,“你是太累,才会做这样的噩梦,下次朕要到你梦里去,做春梦,让巫礼大人开心。”


    卯日仰起脸,捏着姬青翰耳垂,“你现在也可以让我开心,青翰。”


    与心爱的人接吻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卯日被吻得浑身绵软,又燥又热,他觉得姬青翰是骤雨,落在他身上野急,爱抚就变成了雷,酥麻、震颤,他忍不住环着姬青翰的脖颈,缠着对方的腰。


    姬青翰贴着卯日的耳垂,伸手解他的衣服,压着声说:“没见过你穿这种衣服。”


    什么衣服?


    卯日迷茫地眨眼,看他手里的衣服,紧接着瞳孔一缩,那是赋长书的衣服。


    梦还没结束?


    还是这根本不是梦?


    梦还没结束。


    这是现实!


    缠绵的吻吸出来的欲望都褪去了,他惊惧地爬起来,去看姬青翰的眼睛,是正常的瞳仁,没有血红色,姬青翰像个活人。


    那噩梦里被开膛破肚的赋长书呢?还活着吗?还是……


    他不敢去想。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惊恐。


    卯日没了兴致,不想再温存,只想着去找那间落魄宫殿,确认赋长书是不是还活着,不然他没办法确认现在是不是梦境。


    姬青翰不勉强他做,但不准卯日离开自己:“朕给你新修了一座玉像,让工匠运到正殿,你去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朕打发工匠重修。”


    那座玉人像天然艳绝,似姑射神人,卯日与它站在一起,叫金碧辉煌的殿堂都黯然失色。


    姬青翰大喜,褒奖了工匠。


    卯日却问:“陛下,你知道吗,苗疆有一个邪厉的禁术,只要将人活活烧死,铸造成像,那人就会三魂分离,永世不得超生。”


    他退到烛台边。


    卯日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这是梦境,他不会疼痛,他可以烧死自己,重新来过,只要再次睁眼,一定是现实!


    他推倒烛台,张狂地说。


    “青翰,我要和你在火里做。”


    火焰是怪物,火焰又可以是希望,他和姬青翰在火海里接吻,吻的热度甚至比火还要高,卯日感觉不到灼伤感,睁着眼仔细观察姬青翰。


    如果他是人,他肯定会被烫伤,人天生畏惧烈火。


    但姬青翰根本不怕,只是专心致志地接吻、拥抱、靠近,他淌着汗,兴致勃勃地喘,皮肉上倒映着火光,他们四目相对,色授魂与。


    卯日的长发被火焰吞噬,想着,如果是梦,他要和姬青翰下地狱,永远做不人不鬼的怪物。


    姬青翰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笑着说:“愿你,皆得所愿。”


    “咚——”


    王庭外响起敲击钟鼎的声音,玉人像在烈火中被烧裂,巫礼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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