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白骨生虮(三) 赋长书拉住他的手。……
理智告诉他应该离开,卯日站起身,却陡然对上了农夫那张青白的脸,对方突然折返,提着煮好的肉站在原地,疑惑地观察卯日。
要不是碗上的烛火还在燃烧,让他能看见对方的面孔,卯日甚至以为是一具尸首杵在自己面前。
“……跟我……走……”
卯日毫不犹豫跟上对方,墓地的大批坟头被刨开,就连土丘上的棺椁也被撬开。
令人意外的是,这里没有活死人与蠕虫。
农夫走到一株歪脖子枯柳下,那里停着一具棺椁,侧面盖着木板。他拍了三下棺盖,棺椁里响起锁链撞击的声音,一侧的木板倒下去,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一只枯瘦的手急匆匆探出来,表皮青灰,上面还有结痂的伤口,手掌就在地上抓刨,抠挖得指甲盖都是泥。
农夫把煮好的肉用碗盛好,放在地上。
那只手试探了几次,抓到肉块,扯着肉缩回棺椁,里面传来咀嚼的声音。
隔了一阵,咀嚼声消失,那只手又伸了出来,不再焦急,甚至有些乖顺地瘫在地上,掌心朝上,五指舒展开。
农夫坐在地上,把从卯日那里换来的首饰掏出来,将一个银制的手环扣在对方胳膊上。
卯日垂下头,心中异样。
那只胳膊收了回去,棺椁里静悄悄的,夜风穿过枯柳,卯日觉得,对方估计在欣赏手上的手环。
隔了一阵,那只胳膊又伸了出来,手里抓着一把枯萎的草根。农夫也不嫌弃,揣回衣兜。
卯日脖颈上还有一串南红项链,他直接取下来,递给农夫。
“送给她?”
农夫没收。
“是交换,我和高秋姐拿了你屋后的稻草。”
农夫慢吞吞想了想,终于伸手接过项链,再一圈一圈套回那只胳膊上,等胳膊收回去,里面的人又抓了一把东西出来。
这次是几片梭形的柳叶。
农夫对卯日说:“你拿……”
卯日从青灰色的掌心上取走柳叶。
农夫没打算走,就在棺椁边席地而坐,睁着眼,似乎也不需要睡觉。
卯日也学着他的样子,索性坐在蒿草乱石当中,轻声问:“里面是你的亲人吗?”
农夫不习惯说话,只是指了指柳树另一边的碑。
碑上刻着,孝子小柳,年十一。
“我……家姑娘……染病……死了。”农夫说,“下葬……在哭。”
农夫家的小女儿,十一岁时染上古怪的病,病死了。农夫正要把姑娘下葬,听见棺椁里响起了哭声,就算惊疑不定,可他还是开了棺。
“她娘……咬死了……所以关在里面……”
没想到开棺材后,小孩最先咬死了自己娘亲,农夫身强体壮,侥幸没有死,最后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农夫怕小孩伤害别人,只能暂时将她关在棺材里。
卯日原本想安慰他几句,但他听见远方传来的低鸣声,农夫不怕那些活死人,可是他怕。
农夫晚上的视力比他好,估计看见了黑暗中的活死人,他歪了一下头,盯着卯日,手指棺椁。
卯日竟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想我进去?”
农夫断断续续地说:“小柳……喜欢你……我和……她保护你。”
农夫把棺盖推开,拽着锁链将小柳牵出来,小姑娘出来的时候似野兽一样手脚并用趴在地上,手腕的链子拖在地上,直愣愣盯着卯日,想要靠近他,又被她爹拽住。
“小柳……走路。”
小柳懵懵懂懂,站起身,高兴地摇了摇手链。
等卯日躺进棺椁,农夫盖上棺盖,用木板挡在洞口。
棺椁里不算宽敞,因为是十一岁孩童的棺材,卯日躺在里面需要蜷缩着腿脚,好在他只要等活死人离开就行,不用一直待在里面。
里面还有腐烂的肉味与莫名的臭气,卯日忍了许久才习惯那股奇怪的味道,农夫把棺椁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些小孩喜欢的玩意堆在角落,棺底铺着零散的枯败草根与柳叶。
手边放着瓷碗与灭掉的烛火,卯日透过洞口观察外面。
农夫解了小柳的手链,小姑娘立即跳上了棺椁顶,手指抓挠顶部,抓出数道裂痕。
她抓棺椁的时候,棺材里面一直掉粉,卯日不得不闭上眼。
他听见农夫拍了三下棺椁顶。
小柳停止抓挠棺盖,乖巧地坐在上面,摸着那枚手环。
“……哥哥?”
后半夜墓地里游荡的活死人数量激增,就在外面徘徊,卯日总觉得他们是在找自己,不过农夫与小柳就坐在棺椁前寸步不离,让他内心也安稳下来。
他睁着眼躺在漆黑的棺材里,屏住呼吸,活死人时远时近,有时候他甚至能从缝隙里看见活死人干瘦的腿脚。
因为对方距离得太近,小柳不满地站起来,朝活死人嘶吼。
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
随后是打斗声。
活死人的打斗十分残忍,根本算不上人与人直接的斗殴,它们像怪物一样撕咬对方,撕裂对方的身体,小柳有神志,打架的时候总和她爹配合,跳到活死人的肩上,抱着对方的头颅咔嚓一扭。
头颅滚了一地,小柳拍手时,卯日还能听见她手腕上的手环在响。
还有那串南红项链。
那是张高秋送他的新年礼物。
一个月前,他还在骑马巡查汝河,而现在,他躺在一具棺椁里,外面都是活死人,能说话的两个人都是非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吵闹声消失了,嘶吼声也渐渐远去,卯日隔着缝隙没有看见东西,也没有看见小柳和农夫。
春日的暴雨不期而至,缝隙外都是泥土,被雨水浇灌后一直从洞口往棺材内部涌,卯日不得不坐起身,但坐不直,只能弯着腰,手撑着泥水。
他也不能乱叫,就怕引来活死人。
可是雨越来越大,泥水倒灌进来,卯日伸手去推棺盖,纹丝不动,光凭他一个人的力气没办法推开。
他冷静下来,又弯着腰坐了一会,觉得腰酸背痛,只能试探叫了一声:“小柳?”
“……”
砰!
似乎有什么重物撞到了棺椁上。卯日立即握紧匕首,缩到棺材的另一侧,远离洞口。他听见时有时无的低鸣声,就绕着棺椁四周打转。
咔嚓。
泥水从洞口冲进来,一只瞳仁隔着洞口往里看,胳膊也探入其中,就像是一条出洞的蛇,四处探查、抠挖。
卯日缩在棺椁另一面,眼见着那只手摸到了脚边,他举起烛台,奋力一砸。
棺椁外响起凄厉的叫声,那只手顿时胡乱抓挠,外面的活死人开始沿着洞口掰木头,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响后,木头残渣被丢开,洞口越来越大。
轰隆——
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卯日清楚感觉到棺材滑动了一段距离,他贴着角落,听见的都是大雨砸在木板上的闷响,紧接着外面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叫声、砍刺声……
头顶传出隆隆的巨响,棺盖被推开一角,暴雨落了进来。
卯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东西,只能屏住呼吸,可伸下来的却是一只活人的手。
随后棺盖被蛮力揭开,卯日缩在角落,暴雨覆盖住身体,仰头对上赋长书的脸。
四目相对。
赋长书双目一亮,弯腰盖下来,猛地扣住他的手。
“以尘!”
卯日感到一股蛮狠的力。
赋长书紧紧攥着他,将他拉入怀里,两人抱在一起,赋长书呼吸急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宽慰他。
“以尘……没事了。”
“没事了。”
手掌拢着卯日的脊背,赋长书抱得太紧,卯日胸腔里的心脏激烈跳动,等渐渐平复下来,才觉得呼吸困难。
赋长书惊魂未定,那颗心脏跳动得太大声,让他感到畏惧。
卯日后知后觉,其实自己面对那么多活死人也是恐惧的,只是因为张高秋还在身边,两人要想办法逃出去,所以他的神志一直紧绷,没有想起害怕。
“我……”
他欲言又止,被赋长书抱在怀里,竟然身体颤抖,就算对方用的力气过重,勒得他呼吸一窒,卯日也没有说痛。
“没事了……以尘,别害怕。”
卯日抓着他背后的衣物,贴着赋长书的胸膛。
不提还好,赋长书一直哄他,这几日积攒下的惊惧之情便将他整个人笼罩。
卯日虽然跟着麒麟阁的武师习过几天武,可从没见过这么多似人又非人的怪物,要不是张高秋还在身边,他想要做姐姐坚强的后盾,绝对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可赋长书在,他忍不住把脸埋在对方肩上。
“长书……我害怕。”
害怕自己会死,会变成怪物,会保护不了高秋姐,会再也见不到你。
我害怕。
他那么怕,不敢说,只有见到赋长书的时候才敢说出口。
赋长书捧着卯日的脸,小心翼翼地撩开卯日的碎发:“别怕,别怕,我在这。没事了,我把附近的怪物都杀了,没事了没事了。以尘,高秋姐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活死人的事稍后再说,你先给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卯日抿着唇不说话。
赋长书穿着一身甲胄,把斗篷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他背上背着弓箭,腰间别着刀鞘,似乎刚从战场上回来。
赋长书还是放心不下,看见卯日身上的淤青,以及胸膛上撞出来的青紫,拧着眉问:“还疼吗?”
“不疼了。”
赋长书吻了一下卯日的鬓角,一直喘着气贴着他的额梢:“中州战事结束,我本想着离开,但北方似乎又出乱子,大军连夜开拔。我走到一半,见路上尸骨未寒,又遇上许多南下的百姓,觉得此行决不顺遂,所以赶忙请了一月假期回汝南找你。”
现在这种情况,卯日估计没法走路,赋长书毫不犹豫将他横抱起身,快速离开墓地,等找到自己的马匹,他要去拿草药。
卯日不肯松手,关节隐隐发白,脸色看上去实在太差,嘴唇也没血色,身上还有一些擦伤。
“你别走。”
赋长书心疼得厉害:“以尘,别怕,我不走。这里没有怪物,我给你上药。”
赋长书见惯了他张扬肆意的模样,顶多感风寒时稍微虚弱,但那时卯日也气势汹汹,能和他打得不可开交。
他语调放缓,揽着卯日的肩,把人抱进怀里:“以尘,我的错,没能早些找到你,让你害怕。我先给你上药,等会去接张高秋。”
卯日听见要去接张高秋果真松了手,难得听话地靠在赋长书怀里,任凭对方给他上药。
细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焦躁不安被缓缓抹平,卯日捏住赋长书的手腕,找回了理智,冷静道。
“长书,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农夫和一个戴手镯的小姑娘。”
“我来的时候,只看见几只活死人在你棺椁附近游荡。”
“你怎么找到的我?”
“我找到了你们的马车,寿春城里面没人,只能沿途追上来,我遇上了张高秋,她说你跟着一个活死人走了。”
卯日:“你对活死人的存在并不意外。”
赋长书沉默地握着他的手:“长平死了,他来信说自己回北方后,家乡的人都染了病,他也染了病,估计时日无多。我不信,先大军一步抵达他的故乡。”
“长平的家门口有三座坟墓,一座是他母亲的,一座是岳毅的,一座是他自己的。”
他带赋长书找到了自己的春天,可没人带他回到自己的故乡。
第102章 *白骨生虮(四) “我想做。”……
马匹在夜色里前行,卯日的后背不时撞在赋长书的盔甲上,两人难得静默不说话。
卯日不欺负人的时候反而让人担心,就连下马赋长书都要伸手抱他,卯日滑下去,直接挂到赋长书身上,胳膊圈着赋长书脖颈,腿也环在他腰上。
赋长书一手抱着他,另一手牵着马:“……你要这样去见高秋姐吗?”
卯日:“我想做。”
“活死人来了怎么办?”
卯日趴在他身上,闷闷地回答:“那我也想做。”
赋长书沉默了好一阵。
卯日:“你不答应?”
“我在想哪里做更安全。”赋长书也猜出他因为害怕,所以想要更激烈的欢爱来舒缓情绪,亲了一下卯日的眼睑,当做哄他,“忍一下?”
“我刚刚想了一路,你打开棺盖的时候我就想做了。只是觉得在墓地做实在不成体统,所以忍到现在……”卯日直起身子,认真地追问,“长书,你不想吻我吗?把我身上的伤都舔干净,抱着我,顶到我哭出来,跟我说别害怕。你不想吗?”
“长书,我想你。”
赋长书只用行动告诉他答案。
卯日先是吃到焦苦的雨水,随后才是滚烫的唇。他不知道该在赋长书的吻里谋求什么,只是茫然地征讨与迷茫地寻求,似乎想用吻抚平内心的躁意。
惊惶。
惊惶。
惊惶。
他在害怕。
他预感到有恐怖的事情将要发生,可是自己却无力阻止,只能通过与赋长书唇齿相依的时候,短暂忘却那些心忧。
赋长书中止这个吻实在艰难,仿佛把一块血肉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拧着眉沉重地喘,他爬上马背,把卯日拉上马,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就在旷野上漫无目的地奔驰。
两人逛到寿春的庄墓河边,路上没遇到一个活死人,轻柔的紫荆花与水鸟被雨水打湿,腐烂死亡在隐秘的角落。
赋长书松了缰绳,放任战马在滩涂上休息。他们纠缠着跑进河水里。冰冷的河水洗净身上的泥水,污秽的臭气也被冲刷干净,两人在水里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从彼此口腔里汲取空气,卯日在夜色的河流里睁开眼,但看不清赋长书的脸,他感觉到衣物湿漉漉地贴着身体,而赋长书的甲胄硬邦邦的,硌得骨骼疼,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下来。
卯日探出水:“甲胄怎么解?”
赋长书便牵着他的手,撩开了自己胸甲下摆,两片裙甲当中鼓起一块,隔着里袍杵卯日的手心。
卯日抓着他揉弄,他看不清赋长书的神色,但能听见对方的闷哼,肌肤被河水刺激得冰凉,但吐息却慢慢炽热,他二话不说,靠在赋长书身上,似乎在讨吻。
“长书……”
赋长书不忘吻他。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用唇舌抚慰卯日,吸得他小声呜咽,小腹时而紧绷,时而放松,衣袍上纠葛的纹路生涩地摩擦着卯日,叫他生出酥麻的痒意,甚至是不满。
“脱了……你的衣服被弄进来了。”
赋长书:“你想我泄进去吗?”
卯日喘了一口气,鬓发贴着面颊:“嗯,长书,我要你。”
被刺激的卯日比想象的还要粘人,赋长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卯日,毕竟从前的卯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连天子姬野都没少骂。心生怜惜之意,赋长书的动作比平时更轻缓。
刻意放缓的力度不能镇压内心的恐惧感,卯日只想要他用更重的力度抱自己,于是主动凑过去舔吻赋长书的咽喉,唇舌挑逗与目光引诱,最后被对方吻得气喘吁吁。
庄墓河上波光粼粼,雨水浇得天地湿淋淋的,两人动作的时候拍打出响亮的水声。赋长书抱着卯日站在河中,似是两只雪白鹭鸶鸟。
“别哭了。”
赋长书揉去卯日眼尾的泪。
“怎么哭得这么凶。”他甚至抱着卯日,手拍了拍卯日的脊背,似是在哄稚子,低声问,“很疼吗?”
赋长书垂下头,瞧见卯日修长的脖颈,光洁如玉,沾水的发丝与晶莹的河水浮在肌肤上。
春卜师将所有脆弱都展现在他面前。
“不疼。你动一动。”
就算在深黑的夜色中也能窥见一片晃目的白,比芦花更加乳白饱满,赋长书揽着他的背,听见卯日啜泣似的呼吸。
“别害怕。你不会有事。”
卯日欲言又止,意外道:“……那棺材是用来关小柳的,小姑娘估计很害怕。是血吸虫把她变成那副样子的。”
“不知道。”赋长书捧着他的脸,“不是害怕吗?怎么还在回忆?”
“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在想会不会没人回来,我就被困在里面。要么就是雨水与泥土灌进来堵住洞口。还有活死人……唔!”
赋长书只是吻他。
微弱的浮力托着他,疼痛与爽意似是洪水席卷他的身体,卯日有些无力地抱着赋长书的肩颈,一面叫着长书,一面止不住断断续续地低叹。
水声激荡的时候,他叫得很快且高昂,似乎要崩溃了一般,哭着喊长书轻一点,等赋长书缓下动作,卯日才舒服地哼起来,两条长腿似是船桨划开水面。
“赋长书,干死我。”
赋长书原本便担忧他,听见这句话,下颌线紧绷,忍耐了一瞬,最终缴械投降,抱着卯日,似是一把刀把他的身体分成碎缕,又快又猛地杵成软肉。
雨停了,但是风还没停。
赋长书抱他回岸上的时候,大风刮得花如雪落,沾在卯日带水的身体上,他伸手拂过面上的花。
赋长书心神一荡,忽然俯身吻住他。
卯日散下的长发间夹着花瓣,礼服被河水透湿,贴在身上,里面的中衣被赋长书撕烂,所以轻薄的外袍能透出一抹浅淡的肉色,卯日浑不在意,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赋长书点头:“应当是活死人过来了。”
两人却不害怕。
奇怪的是,花如雨落的时候,活死人慢慢游荡过来都变得诡异和谐。
两人骑上马沿着河道离开,活死人聚在一侧人头攒动,卯日突然想起年少时,赋长书也曾和他共骑一匹马在丰京街上闲逛。
那时候街上有许多人,他们伸长胳膊是在讨赏钱与玩意,现在的活死人同样伸长胳膊,不过只是想从两人的身上撕下一块肉。
花香和臭气交融,一时间岁月的景象缓缓重叠,却又不尽相同。
卯日:“他们到底是什么?”
赋长书:“北方死了许多人,我回来的路上也遇到这种怪物,有人说它们是起尸,但走尸身上没有鼓包,更不会吃人。”
“鼓包里是不是有吸食血肉的蠕虫?”
“是,北方的将士叫它血吸虫,这种虫会寄生在人的皮肉下,靠蚕食人的血肉为生,一旦鼓包,甚至开始爬行,就会让人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四肢僵硬,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赋长书伸手点了一下卯日的太阳穴,“最后会爬到大脑,那人也必死无疑。”
卯日:“我在寿春城见到过这样一个人,他染病后完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等死。但是死去的时候十分快,我和高秋姐甚至来不及诊断他的病。”
“你碰到他了?”
“碰了,及时清洗了。”
赋长书抱他的手一紧:“传播源尚不清楚,下次不要轻易触碰感染的病人。保护好自己。”
赋长书冷静道,“这种血吸虫似乎会在身体里潜伏许久,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感染了病,只是因为北方战乱,所以连夜离开北方,也将疾病带了其他地方。”
卯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若按照你说的,血吸虫有潜伏期,还不知道传播源是什么,那可能……”
我也染病了。
“可能什么?”
“没事,你今夜没有很凶,我现在都不疼了,是照顾我情绪吗?”
赋长书:“嗯,我将你从棺椁里拉出来的时候,我真怕你会哭,后来想想你不会哭,但是我会。我的以尘自小就是丰京大少爷,是受人爱戴的春卜师,从没受过委屈,怎么能睡在棺椁里。世间人人恐惧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我也害怕黑发人送黑发人。”
卯日被他逗笑,忍不住说:“那你还欺负我,答应和我野合,我在你面前哭的次数还少吗?你哪次停下来过。”
“那是睡在我身上。你抱得我很紧,夹得我很爽。”赋长书靠着他的头顶,“要不是留在身体里不好,我想让你一直含着。你又很会摇,每次扭腰都像是在逃跑,但吃得更深,吻起来半喘半哭,看上去根本就不委屈,你很爽,不然也不会还没开始动就泄了我一身。”
“赋长书,你信不信我现在夹得你泄出来。”
赋长书不知道两人的话题为什么又跑偏,只能顿了顿。他之前给卯日清理干净,没想到两人只是贴着坐了一阵,卯日就有反应,现在转过头横了他一眼。
可那一眼眉目含情,他又刚和赋长书在水里激烈做了一回,眼尾带着红潮,非要说说的话,目光也似勾缠,叫赋长书目光一黯。
“赋长书,你又想用手指玩我。”
“等水流满我的手,我就用别的玩你。”
他到底没玩卯日,只是接着说正事:“之前你说有个小姑娘和农夫在保护你,但我没看见他们。他们很特别。”
活死人已经没有人性,可农夫却能和卯日交流,至于小柳,只要她爹慢慢与她沟通,也能压抑自己的野兽习惯。赋长书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总觉得与寻常的血吸虫病略有区别。
“如果能研究小柳与农夫的病,或许能查出来有什么不同。”
卯日:“她们是我恩人,在保护我,活着本就不易,我不想研究她们。”
赋长书不语,只是驾马将活死人远远甩在身后,两人回到农舍附近时,发现附近游荡的活死人更多,赋长书跳下马开出一条道,卯日飞快通过,翻进院中,慌张拍打房门。
“高秋姐!高秋姐!”
张高秋打开门,喜极而泣。
卯日拉着她往外跑:“门口有匹马,你骑上去往前跑,我和长书等会跟上来。你要是遇到活死人,只管往前,别停下来。”
“长书?长书也来了?”
张高秋被卯日推上马背,卯日来不及和她解释,只是一拍马屁股,吆喝一声,驱赶马匹带着张高秋逃出生天。
卯日才抓着匕首,折过身去和赋长书并肩作战。
赋长书身上穿着甲胄,就算被活死人近身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他长臂挽弓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弓弦嗡鸣不止。
卯日却猛地撞倒面前的活死人,朝赋长书笑了笑,一把抓住赋长书手腕。
“走,和哥哥流浪天涯去。”
两人边杀活死人,边退出包围圈,没了马,他们只能在旷野上狂奔,两人跑出几里地,寿春出了晚霞,一片绚丽的红中紫荆花开满荒野,活死人与墓地就藏在秀美的景色中。
卯日才知道他在这块地逗留了整整三日。
直到前方有一伙人马气势汹汹冲来,官道上烟尘滚滚,卯日和赋长书调侃了几句。
骑兵将两人围住,为首的将领下令清剿活死人,旷野上燃起了火,他走到卯日身前,却皱着眉打量赋长书:“你是哪的兵?”
“周问刀将军麾下的兵。”
“周将军的兵为什么在寿春?”
赋长书不卑不亢道:“我来找春卜师。”
按理来说赋长书也算保护两位官员有功,应当前往丰京受赏,但赋长书不方便到姬野面前去。士兵们会护送春卜师与张高秋回京,他最好与卯日分道扬镳。
士兵却拦住赋长书:“不如一起护送春卜师回丰京。”
赋长书还未作答,卯日故意插嘴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士兵拱手答:“何儒青。”
卯日瞧了一眼,对方戴着甲胄,只是厚重的盔甲下拥有一张年轻的脸庞。何儒青还是一位少年,大约十六七岁。
“何小哥有没有遇到高秋姐姐?”
“有的,春卜师。我们奉命前来接引你二人,正巧遇上张高秋先行求救,所以快马加鞭赶来,好在您无事,陛下也好放心。”
卯日不想听见姬野的事,他偏了一下头,果不其然,赋长书垂下头,眉宇间有股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和狠劲,估计是又吃醋了。
“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连夜回丰京。”卯日装作若无其事对赋长书说,“劳烦小将军,再护送我一程。”
第103章 *白骨生虮(五) 他不信,也必须信。……
遇上军队,两人就不用再共乘一匹马。只是休息的时候,何儒青拉回来一辆囚车。
小柳被关在笼子里,她爹不见踪影。小姑娘身上的首饰都被取走,缩在角落惊恐地盯着士兵。
卯日大脑空白,他不知道两人下落,还以为农夫带着小姑姑离开了,没想到小柳会被接引的人抓获。
何儒青:“春卜师认识它?”
卯日:“嗯,在寿春见过。为什么关着她?”
“它的攻击性很强,其他活死人似乎都畏惧它。我们来的路上,看见它追着几个活死人到处跑,我本不想理会,但它突然对临近的士兵发起攻击,甚至抓着士兵的脚在地上拖行数米。”何儒青,“我们将那批活死人全烧死,只留下它。”
小柳还有一些神志,只要好好引导就不会伤人,她这样拖拽士兵肯定有原因。
卯日:“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面色发青的活死人,那个人还有神智,不是怪物,是她爹。”
何儒青沉吟片刻,似在打量卯日:“我们的人被它拖行一段距离后,它在一处活死人的尸首上停下。那具尸首不知为什么被其他活死人拆解了四肢,脖颈上有个咬痕,没有再次活过来。它拖着士兵绕着尸首打转,手不时拍三下地面。士兵疼得哀嚎,所以我命人射出点火的箭支,点燃了尸首,并且射中了它的腿,终于抓住了它。”
“春卜师是觉得那具尸首是它爹?”何儒青有些无法理解,“怪物也认识自己父母?如果它真的认得出自己父母,还有理智,就不该伤害活人。春卜师,它不是人,不值得你同情,你别忘了。”
卯日看着小姑娘:“你们准备带她去哪?”
“回丰京。”何儒青道,“许多人不信北方生乱,我将它带到陛下面前,陛下自有定夺。”
小柳隔着笼子盯着卯日,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显得懵懂,脸上都是干涸的血块与泥块,天真与残忍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竟然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孩身上。
就事论事,小姑娘十分特别,如果成王真的将她留下,研究她身上的病,说不定会有突破。
卯日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将她放走。”
何儒青:“春卜师,这……”
“这种病还不知道传播源,要是将她带进丰京,传染给其他人怎么办?还有陛下,你敢带她去见陛下?要是她将病传染给天子怎么办?你来负责?还是我来负责?”
卯日冷静道,“你将她放走,只管叫被她伤到的士兵跟着我,我会领士兵去见陛下说明此事,定不会怪到你头上。”
士兵却不肯:“春卜师!它是怪物!”
卯日态度强势,何儒青只能命人将笼子打开,放小柳离开。士兵们凶狠地瞪着它,提防它突然暴走。
这些人与卯日不同,他们没见过小柳有神智听话的一面,只知道对方是攻击自己战友的怪物。而现在春卜师竟然要放走怪物,他们不敢明面上触怒卯日,只能选择仇视小柳。
卯日望着小柳,活死人的恢复能力很快,小柳被射中腿,身上还有别的伤口,但现在爬行的时候动作却没有停顿。卯日察觉到她与活人的区别,忍不住想,如果小柳是个成年人,普通士兵估计更加敌不过它。
小柳爬行的时候不时回头观望卯日,眉宇之间有些疑惑不解,一转头对上其他士兵却龇牙咧嘴。
卯日:“小柳,你可以离开。”
小柳估计听懂了,从士兵当中的缝隙逃出去,在荒野上逃跑,先是手脚并用地跑,有时候又站起身用两条腿跑。
她跑了多远,士兵们就盯着对方窃窃私语了多久。
等小柳趴下继续手脚并用的爬行时,卯日闭了闭眼,冷静道。
“把弓箭递给我。”
箭头上裹着油,点上火,卯日走到人群前,张弓瞄准爬行的活死人。
小柳可以走,但是活死人不能走。
卯日射出的箭被另一只箭撞偏,那只箭准确无误地射中活死人,箭上的火骤然爆炸,不多时,活死人跌倒在地上。卯日怔了怔,看向射箭的人。
赋长书目不转睛望着前方,半晌才回头,对何儒青与士兵们说。
“它死了。”
他又朝卯日点头:“春卜师放心,我也会陪你去见成王,禀明这三日之事。”
射杀活死人一事不过插曲,士兵们没有继续不满卯日的决定,队伍里议论声渐渐消失。
卯日托何儒青去寿春找回自己的马车,夜间就在车中休息,等其他人都睡下后,赋长书才钻入车中。
卯日穿着里衣趴在榻上,长发披散,脸枕着胳膊,似在发呆,见赋长书上车也没有起身,只是往里挪了挪。
赋长书侧躺在榻上,伸手抱着他,卯日顺势靠在他怀里。
“不高兴?”
卯日贴着他的胸膛,嗯了一声。
赋长书:“你是西周官吏,以尘,你没有做错,活死人该死,小柳不该死。”
卯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既然做了,那就不要伤心。”
“我只是在想这种病的传播源是什么?”卯日坐在赋长书怀里,依靠着赋长书的胸膛。
赋长书:“这我不懂,医典上有没有相关记载?”
卯日从暗阁里抽出一卷书简,点上灯,上面记载了古时疫病,不过都没有与现在相似的情况。
赋长书陪着他在灯下看书简,浅淡的一粒火种,映得卯日的脸庞浮上一层薄薄的红,唇瓣也微微红润,里衣随意披在身上,胸上的吻痕与指痕便袒露在外,还有几枚齿痕印在肌肤上,层层叠叠,几乎将他咬肿。
可卯日的神情一丝不苟,赋长书也不好说自己有欲望,只是将注意力投到书简上。
卯日阅读的书简记载了古时疫病,但也只是寥寥数语,并不详细。他需要更多医典去了解这种疾病。
“这种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从哪产生的?”
赋长书想了想:“似乎是北方战乱带来的,什么时候时间并不清楚,估计知晓的人早已死在战场上。”
卯日嗯了一声:“普通人骑马从孤竹到寿春需要多久?”
“算上食宿休息,至少月余。”
卯日:“我有一个大胆猜想,假设疾病必须通过人员接触才会传播,那肯定需要有人从北方到寿春,那么第一次发病也肯定是在一到两个月之前。”
赋长书这次没有立即赞同他:“只是猜测,其实没无太大作用。你白天说要亲自禀告成王此事,你打算让他怎么相信活死人的存在?又相信这是瘟疫?”
卯日:“姬野生性多疑,我只要让他有所怀疑,他必定派人亲自去北方查证。再则这支接引队伍有几十号人,他们都亲眼所见,我会要他们每人将自己的见闻写下来,呈给他。”
赋长书:“要是他还是不信怎么办?”
卯日有些疑惑:“为什么不信?流疫伤害百姓,活死人在四处游荡,说不定哪日就到丰京……”
他猛然顿住,“……扰乱朝廷,动摇西周江山。”
在卯日看来,这种疫病会伤害百姓,惹得子民家破人亡。但姬野未必会信,甚至会认为这是动摇西周根本的言论,所以北方的官员也不敢顶着杀头大罪告诉他。
赋长书显得极其认真:“以尘,于公于私,你不能开口,至少不能由你开口。你现在的官职不过是卜师,人微言轻,告诉姬野你在寿春这三日遭遇了什么,最多让他安抚你一二。但要是让他相信西周出现了大疫与活死人,太难,这等同于说天子有罪,触怒上天。”
“历朝历代若是出现大疫,天子首先会写下罪己诏,由天子担责,举国同心防治疫病。但也有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让道士画符忽悠百姓的情况出现,若我是姬野,大可以将今日接引的人全部斩首,瞒天过海。”
赋长书冷静道,“以尘,你不能有事。”
卯日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这三日发生的事我必定一字不漏告诉姬野。你的担忧我明白,但我既然是西周官吏,该做的事,我自然要做,只是怎么做却需要改变方式。”
他顿了顿,“我记得去汝南的时候,董淑妃恩宠正盛,丰京自来盛行百戏水傀儡,董淑妃也喜欢这种活泼的傀儡戏,常常召请百戏戏子入宫。我可以不直接在姬野面前说此事,只让戏子将我与高秋姐的经历添油加醋编排出来,还有小柳的故事……演给他二人看,先让他们知道活死人的存在,叫姬野有所怀疑,自己主动去查。”
“别人说的故事,与自己查证出来的实事更容易让人相信。”
卯日卷好书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殷人崇尚鬼神,侍奉鬼神而轻视礼仪。百姓会认为疫病是鬼神作祟,我既然是下一任大祭司,必定会有继任大典。等到他查出这事,而我继任为大祭司,那时我同姬野说的话,便不仅仅是故事,而是鬼神传话。他不信,也必须信。”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容不迫,赋长书看了他好一阵,突然回忆不起春以尘年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只是想着有朝一日,估计能见到春以尘穿着官服站在朝堂上。
一言九鼎,三台八座。
春以尘一定是忠君爱民的肱骨重臣。
他能察觉到春以尘的野心。
卯日还记得他的身份,顺口问了一句:“长书,我这么做,你会生气吗?生气你没能恢复身份,只能隐姓埋名做一辈子颖川公子,而我还在为杀你父母,害你的罪魁祸首做事。”
赋长书抓着他的手,十指相扣,闷哼笑道:“你是在为百姓做事,我现在也是百姓之一。春大人爱民如子,不也是爱我?别担心,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
卯日眯着眼:“分得清?那你还顶着我。看来是你分得清,他分不清,需要小惩大诫。”
第104章 *白骨生虮(六) 给我舔舒服了,今夜……
赋长书反而放松,大腿往上一颠,挤入卯日腿中,温热的肌肤相贴,他靠着车壁,压着声说:“全凭大人说了算。”
卯日哼了一声,站起身,揪着赋长书的头发:“今夜做得这么凶,我还不能叫,”他按着赋长书的头颅,“舔吧,弟弟。给我舔舒服了,今夜就饶了你。”
两条长腿笔直,大腿内侧还残留着红印,这哪是惩罚,纯粹是让双方都舒爽的奖赏。
卯日揉着赋长书的耳垂,垂下头,鬓边长发逶迤而落,垂叠在赋长书脊背上:“上次准你弄在我脸上,这次记得吃下去。”
卯日五指插入他的头发中,虚按着对方的后脑勺,他能感受到赋长书在含吮自己,赋长书吸得他三魂六魄都飘忽不定。
主宰一切的滋味实在太过诱人,卯日垂着头审视赋长书的眉眼,看他专心致志侍弄自己,含笑说:“小将军征战沙场,不如将我视作战场,征服我,占领我。取悦我,得到我。”
白天两人装作不熟悉,夜晚却胡乱厮混,卯日偶尔品出一点趣味,故意在人多的时候挑衅对方,松散开衣领,给对方看藏在层层叠叠衣袍下的吻痕,指腹摩挲着那枚红印,轻盈揉开。
赋长书只是睨他一眼,很快转过头。
队伍行进一月后,终于快抵达上雒。长时间窝在马车上实在无聊,卯日便要了两匹马去找赋长书。
“小将军,要不要和我比试赛马?”
赋长书:“恭敬不如从命。”
卯日同何儒青说:“劳烦何小哥帮我们做裁判,我和小将军现在同时出发,谁先抵达上雒城,谁就胜出。”
何儒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卯日也随他看。
他转过头和赋长书对视一眼,双腿一夹马肚,直接脱离队伍往前飞奔而去。
等跑了半个时辰,卯日扯着缰绳喊对方:“这里看不见他们了,长书,你过来!”
赋长书和他并列而行,见卯日面上有些薄汗:“怎么?”
卯日站在马背上,赋长书紧张地望着他,害怕他掉下去,但卯日游刃有余,他也随之放松,只是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卯日:“我跳过来,你接住我。”
话音落下,卯日直接扑了过去,赋长书把人接住,让卯日侧坐在自己前面,又吹了一声马哨,让另一匹马自己跟上。
卯日接过缰绳:“估计再一日就到丰京,你要不今夜离开,我怕你到了丰京不好抽身。”
“春大人赶我走?”
“赶没赶你自己知道,”卯日正色道,“我这几日眼皮直跳,总觉得这次回丰京不稳妥,你先离开我也好放心做自己的事。只是北方有疫病,你去了尽可能小心。”
卯日从怀中抽出一卷书,塞给赋长书:“车上无事,我记了一些常用药方与治瘟疫的草药。怕你分辨不清,每种草药的图样我都绘制在上面,你只需按图索骥,若是实在不懂,你就找随军军医比对着来。”
“疫病与血吸虫离不开关系,我专门列了一些驱虫的药材在上面,比如槟榔、南瓜子。不仅仅要驱虫,那些活死人似乎被血吸虫感染才变成这样的,那你最好不要接触它们,但我又想到你的身份,上身杀敌保不准什么时候碰到那些玩意,所以你去之前,需要按照上面的药方服用草药预防,用面巾捂住口鼻,可能有些难呼吸,但也忍耐住,我信你能做到。”
“袖口与裤脚这些地方,用绳扎好,戴上手套。若是条件艰苦,就随意找些东西挡着,不要直接触碰尸首。”
卯日顿了顿,“我想想,还有好多,你回去之后记得及时清洗。不要喝生水。若是许嘉兰准你管理军队,你注意一下军中士兵日常生活的卫生情况。”
他察觉到赋长书在笑,胸膛震动,卯日斜眼:“笑什么?我跟你认真说话呢,你记住没?”
赋长书还是忍不住笑,凑过去贴了一下卯日耳垂:“记住了,你说的话我怎么可能记不住。我可以背给你听。”
“那你笑什么?”
赋长书又不肯说自己在笑什么,只是抓着缰绳加快速度跑马,卯日不得不靠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腰,没一会就骂他。
“赋长书!臭小子!不知道侧坐会颠得我屁股疼吗?”
等到距离丰京最近的上雒,卯日远远官道上有仪仗队,他眯着眼,没能辨认出对方是谁,当赋长书驾马近了,笑容猛地淡去。
侍女们手持静鞭,侍卫举着旌旗,围簇着当中的辇舆车驾,车中坐着谁不言而喻。他不知道天子为什么出现在上雒,可现在调头肯定让姬野生疑。
卯日最意外的是,车驾最前方站的人是谢飞光。
卯日下了马,整理好仪容,走到车驾前:“臣春以尘叩见陛下。臣奉命前往汝南求学,历时两年,如今学业小成,回京述职。”
“朕听说了你在汝南治水一事,你的方案写得很好,元业度赞赏有加。”姬野赞赏道,“朕要赏你。你长姐不得空来接引你二人,所以朕亲自来。”
姬野一指谢飞光,“他,你应该认识。”
卯日飞快望了一眼谢飞光,榜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卯日不敢多看,怕姬野怀疑他们早就认识,只能点头:“臣确实听说过贵妃娘娘身边有一位身手不凡的护卫,似乎是跟着贵妃娘娘入宫的?”
姬野朗声笑道:“不错,麒麟阁榜首的身手确实了得,朕将他请来可费了不少功夫。不过以尘有一点说错了,他并不是陪着贵妃入宫的。”
卯日当然知道谢飞光与季回星相识已久,他故意说错让姬野纠正,让对方不要怀疑他而已。
“怎么只有你二人,朕派去接你的人马呢?”
“陛下,臣想要跑马,所以告诉何儒青护着张高秋慢行,自己先行一步。估计再有一个时辰,他们就会抵达。”
姬野听完后沉吟片刻,打量起赋长书,半晌无声,他隔着帷幕,不知道有没有认出赋长书的脸。
卯日惶惶不安,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抬头,再次瞥了一眼谢飞光,试图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到姬野亲自迎接的真相。
但谢飞光没有与他对视。
卯日与自己二哥大约已有两年半没见过面,自从慧贵妃小产,谢飞光只会偶尔给他送信,等到了汝南书信更少,但也不至于生分到眼神都不交汇。
卯日觉得古怪,谢飞光这里走不通,只能靠他自己,面上难得带着笑,有意岔开话题,引导姬野无视赋长书的存在。
“陛下,臣有奏折想上奏。”
姬野笑道:“你舟车劳顿,刚见到朕就有奏折告诉朕,朕却不想你这么辛苦,先和你的小友回丰京,朕再听你慢慢说。”
两人的马匹被牵走,改坐马车。
卯日:“我就知道此行不顺,我怕姬野认出你,你需要马上走。”
赋长书今日没有带面具,原貌出现在姬野面前,要是姬野还记得自己死去兄长的相貌,估计会怀疑赋长书的身份。
“二哥也奇怪,怎么会跟着姬野,他一向秉持长姐在哪他就在哪的……进上雒了……”卯日透过车窗,见进城的队伍中有马贩。
赋长书面色不愉,早先跑马的好心情在见过姬野后烟消云散,他一言不发,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阴郁的青年。
“不用担忧我,你只需要做好你的事。”赋长书道,“我会想办法自行离开。”
“以尘,你过来。”
卯日凑过去,忽然被赋长书吻住,嘴角咬出一道血口,赋长书没有收力,直接拉开他的衣领,将吻痕印在卯日耳后。
“他要是还想要你,告诉他,这个吻是我留下的。”
没多久赋长书便被士兵单独叫下马车,卯日目送他离开,察觉到一股凉意,明明已是三月下旬,可城中春花还没绽开,雾蒙蒙的云雾罩在城池上方。
他扫过车外的人群,目光却停在一个游商身上,那人麻子脸,络腮胡,可脖颈后面却鼓起一个包,他似乎没察觉到那个鼓包,只觉得劳累,面色姜黄。
卯日立即高声道:“停车!”
“大人?怎么了?”
人群正在观望仪仗队,卯日一指里面的游商:“你去把那游商叫过来。”
游商受宠若惊,走到车前跪下,卯日隔着车帘问了他的身体情况,知晓对方从北方过来,“你将手腕递给我。”
他诊断出对方的脉象,心中已有定夺,只让人跟在身边,却不让人接近,大约一刻钟后,果然听见外面侍女惊惧的叫声。
那游商靠着马车倒下去,死了。
卯日又等了片刻,起身出了车,姬野的人前来询问,他一撩下摆,朝着姬野的马车直跪在地,双手作揖,目光坦荡:“陛下,臣有奏折启奏!”
赋长书是跟着姬野一道回来的,但他离得很远,只能看见卯日的马车上溅得都是血,游商倒在地上,血却渐渐渗透出来。
赋长书面色一变。
谁都知道游商是突然暴毙,与卯日无关,但是卯日偏要和他扯上关系:“陛下!此人意外身亡,与臣无关!左右百姓与随行都能为臣作证!臣在汝南学过巫医之术,能看出此人面色姜黄,估计是身体不适,所以为他诊治,又命他在车外随行,臣在车中为他写药方,但谁知他突然倒在地上身亡。臣惶恐。”
他露出惶恐神色,似乎被吓到了。
百姓们没有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俊美公子,纷纷证实他说的确有其事。
卯日把自己写到一半的药方交给秋公公:“陛下,臣在汝南便会为百姓们写药方,这是跟着元业度元大人与学宫师氏们学习时留下的习惯。若您不信,可以传书问元大人!臣确实无辜,只是好心坏了事,没想到他突然横死。”
姬野原本就不怀疑他,等见过卯日的药方便让人起身,只是有些疑惑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暴毙:“他生了什么病?”
卯日惹了乱子,姬野不会怪他,但也需要掌握好度,他没打算现在在百姓面前公开疫病,露出为难之色,只道:“臣的巫医之术算不得精湛,只是怀疑,还需要各位医师定夺。”
“去请袁涣。”
有了这个不大不小的乱子,足够姬野暂时将赋长书抛在脑后,卯日不忘叮嘱士兵,去买一些药草,将附近的百姓都留下喝一碗药。
第105章 *白骨生虮(七) 皮肉相融,筋骨相连……
袁涣也是汝南袁家子弟,年纪轻轻便因精湛医术入京为官。袁涣查的结果如何,卯日并不在意,他只关心袁涣怎么和成王说这事,结果袁涣借病退避,不肯入宫。
成王又派了另一位医师去诊断横死百姓的病,医师见到尸首皮下血被吸干,似是一具枯柴,惊恐万状,直接同成王说是厉病,可能感染他人,恐怕上雒岌岌可危。医师言辞动人,字字惊心。
但最后,他被人发现在停放尸首的义庄上吊自缢,留了一封血书,书上只有一句话。
臣医术不精,胡言乱语,恐天子责罚,遂自戕。
成王的反应让卯日大失所望,赋长书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卯日面见慧贵妃后,得知对方现在正在禁足,谢飞光因为护卫不利被成王调走。
赋长书下落不明,卯日向秋公公打听过,但秋公公先是避而不谈,等到卯日被点为祭祀大典的告祭官时,他才缓声道。
“陛下仁德,已经送颖川公子出丰京了。”
“去北方了吗?”
“这咱家就不清楚了,春告祭若是担忧,可以亲自去问陛下。”
卯日只让秋公公将两人的对话说给他听。
“颖川公子说,我曾是颖川人,无功无绩。后来在中州长平将军亲自接见我,并以礼相待。我替陛下与长平平定中州,杀匪寇千余人,你照理应该宽容对待我。如今我护送春卜师平安回京,陛下却不放我回北方,甚至要囚禁我,必然是有人在您面前恶语相加,故意中伤我,我常年累月在外征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们,竟然要治我于死地?”
姬野没有置他于死地,甚至松口将人放走。
卯日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人,还想打探一二,张高秋却在门前唤他。卯日只能送走秋公公,引张高秋进门。
回丰京后,姬野没有再开灵山长宫,而是让两人住在城中一处别院。院中陈设照旧,庭中栽种着花树。
张高秋穿着一身轻便的衣物,身上背着行囊。
卯日皱眉:“高秋姐?你要去哪?”
张高秋来和卯日辞行,她原本该抵达丰京后立即出发前往北方,探查疫病的根源,没想到回丰京后被点为灵山十巫之一,杂务缠身,寸步难行。
“你我在寿春的事也不知怎么被疯传开,现在都说我俩福星高照,有天人庇佑才能在那样凶恶的条件下存活三日?”张高秋叹道,“在寿春三日的确实令人心生恐惧,却到不了说书人口中险象环生的景象,也不知道是谁夸大其词,弄得陛下也以为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好在这一月并不是全然无用,我将能搜到的医书典籍都送到你那,以尘你先翻阅,”张高秋愁容满面,“也不知道疫病传到哪,总归心慌,我马上就走,不用你送了!”
张高秋只带了几位武氏离开,她前脚刚走,成王接颓不流到丰京的召令便传到了灵山长宫。
卯日惊喜地站起身:“消息属实?不流哥真要来丰京?他的身体受得了长途跋涉吗?”
传信的驿使道:“千真万确!陛下特意嘱咐不流先生慢行,他身子微薄,怕陪侍的人照顾不周,准许先生的学生们同行,走到哪都有人接应。旁人来丰京大约半月,先生这趟至少走上个两三个月。”
颓不流为名门之后,祖上禄位贵盛,家境富厚,但他身患疾病,在家闭门授读。成王元年,颓不流写出算数名篇后,上门拜访的人与日俱增,便在当地开设书院,教习子弟。
但民间有许多百姓家中困难不敢入学,颓不流便周恤资助百姓家中愿意读书的人入书院,一时间当地文风兴盛。
他不忘改当地积弊,教百姓耕作,积累余粮。张高秋在汝南求学时常与他传书,颓不流知晓汝南发生水患,担忧汝南百姓稻田受灾会闹饥荒,派人将余粮送到汝南,赈灾济民,美名传颂。
颓不流比张高秋年长四岁,两人相处融洽。
卯日与高秋姐相处多年,自然能看出她对颓不流的心意,对方要来丰京,他第一时间想要告诉张高秋这个喜讯。但张高秋已经出发,卯日只能派人去追张高秋。
“高秋姐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卯日笑道,赏了传信的驿使,“最近北方不太平,你回去传信的时候记得同不流哥的人说,小心看护我五哥,走得动就走,实在太累就原地休息,不用着急赶路!蜀道难行,但沿途景色宜人,你让他就当做游玩即可。”
他算了算时日,“若是慢悠悠走几个月,最迟年底就能抵达丰京。”
五月时,许嘉兰班师回朝。
丰京街上都在传“不夜侯”仅用五千人击退高柳先锋军的奇闻,现在却没人记得三年前那位“绯衣郎”。
卯日刚从太卜那里回来,轺车在城中遇上了许嘉兰的军队。
许嘉兰高坐在马上,簪缨披甲,目光如龙似虎,见到卯日先是一怔,随后从容不迫转过头。
卯日同车夫道:“停车,让他们先走。”
卯日现在是春告祭,等许嘉兰大军开拔时,他需要负责主持祭祀,但现在也比不过不夜侯的锋芒。
许嘉兰需要入宫述职,成王为其大摆庆功宴,不夜侯在京中忙得人影都见不着。
等到中旬的时候,成王设宴祭天,许嘉兰却不请自来。
告祭官的龙亭堂中设有香案,卯日需要斋戒三日,正坐在案前核查地方官恭奉的御祭文与香帛,四面垂着纱幔,香炉里的香烟袅袅婷婷。
等左右侍从退下,许嘉兰显得十分随意,只将自己的祭文叩在案桌上,自己寻了一处位置坐下。
两人不对付,只装模作样寒暄几句,卯日便不再理会他。
他不知道许嘉兰来做什么。
许嘉兰却自顾自地谈起成王“家事”。
“陛下的子嗣并不多,太子为董淑妃所出,娇纵无能,不堪大用。六皇子虽然受陛下钟爱器重,可年纪太小,就算他有意传位给六皇子,也要考虑群臣答不答应。慧贵妃膝下无子,当年那个流产的胎儿让她被封贵妃,却换不来昔日恩宠。但我与你都是她的义弟,我现在战功赫赫,你在汝南治水有功,只要我们反对姬野立六皇子姬蘅为太子,姬野定然会犹豫不决。”
卯日手持绿玉杖,将香丸放在炉鼎中,闻言并不回话。
许嘉兰继续说:“我记得姬野有一个庶子,名唤姬如归。姬如归生母本是戏子,武艺却十分高强,姬野某次外出遭遇埋伏,被她救下,两人一时情起,产下小皇子,但那位女子不喜宫中拘束,最后留下姬如归远走他乡。姬野每次看见庶子便会触景生情,将人打发到南边封地,甚少过问。”
这本是皇家秘史,许嘉兰却打探得这么清楚。
卯日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一事:“六哥曾在信中说,如归伯年十三,金鞭跃马,丰神飘洒。我本来疑惑如归伯是谁,原来指的就是姬如归?”
他抬眼打量许嘉兰,直接道:“你既然这么担心你哥,把青丘打探得一清二楚,当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许嘉兰,和他不欢而散你不后悔?”
许嘉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激就怒气冲冲的绯衣郎,目光里似有刀光剑影,冷冷反问:“春以尘,若我不回丰京,你怎么保下赋长书?还是准备用你换他?三年前你不愿做他的绯衣郎,如今会为了一个无官无爵的废太子之子甘居他人之下?”
赋长书难道没有离开丰京?
卯日疑惑一瞬,却又觉得这似乎才是真相。他没有想过用自己换赋长书,只信对方能保自己平安,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这是我与他的事,不劳不夜侯挂心。”
“你与谁厮混本侯管不着,但赋长书是本侯麾下将领,他若安心随我班师回朝,他今日便会在庆功宴上论功行赏,荫职锦衣千户,而不是被姬野幽禁起来,听候判罪,就地等死!”
“春以尘,赋长书弓马娴熟,神力悍勇驰名中州。他提出建议在大风雪之夜,率五千人从高山丛林间杀入敌营,直插高竹阵地,敌军措不及防,仓皇应战,全军败溃,要不是为了寻你,这次讨伐高竹的主力本该是他。”
许嘉兰怒道:“可他没有去,他告假一整月,就为了来找你!我早就听说贵妃娘娘不准你与他见面,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春以尘,你不过蓝颜祸水!”
卯日怒极反笑:“许嘉兰,我看你是打仗打糊涂了。昔日中州三军退军千里,重渡分烟河,长平与赋长书深受重伤,西面军队伤亡惨重,难道不是因为你这位统领急功近利造成的?你的错为何怪在我身上?长书受那么重的伤,你这个统领又在哪?在做什么?你有没有问过长平的队伍?你知不知道长平回北方后因为瘟疫死了?许嘉兰,你重军功,却不问军中庶务。你离开丰京时我便说你赛马不相马,三年过去,你仍旧如此!”
一言不合,两人相看两相厌,许嘉兰一拍案桌:“你敢这么对本侯说话!”
卯日坐直身体,冷笑道:“为何不敢?许嘉兰,你出师时开坛祭天还需要我主持祭祀,我道诸天顺势,你将凯旋,你必须凯旋。但我道你将功高震主,步淮阴侯后尘,迫使姬野疑心,你说你接下来在北方还安稳吗?”
身为西周官吏,卯日肯定不会那么做,但现在逞口舌之快谁也不管那么多。许嘉兰掌管军权其实无需与他一个无实权的春告祭计较,但不知为何两人就是不对付,总会忍不住唇枪舌战一番,最后不欢而散。
不夜侯站在门前道。
“我将赋长书领了出来,会带他走。他被姬野幽禁一月,不敢吃姬野给的东西,好在姬野身边有一位侍女见他可怜,偶尔会送他一些水与残羹,勉强维持生计。我回京以后,陛下原本想要封赏他,可他什么都不要,只是听说你要继任巫礼后,持刀斩断了自己的一截指骨。”
隔着层层的纱幔看不清许嘉兰的脸,卯日茫然一瞬,似乎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许嘉兰又重复一遍后,卯日的眼前陡然花白,也不知是不是身上的礼服太过厚重,压得他直不起身,更喘不过气,他试图平常发问,可语调却有些颤抖。
“为什么斩手指?”
“他说,你与他如同手与骨,皮肉相融,筋骨相连,永生永世,不分彼此,日后也可当做此骨,骨肉分离,永不相见。赋长书可以不要军功,再不入丰京半步,但姬野必须保你此生官运亨通,顺遂无忧。”许嘉兰恨铁不成钢,“春以尘,你当真好运气,朝玉京为平息帝王之怒甘愿去青丘,赋长书为平天子欲壑、打消他的猜忌之心情愿放弃自己前程。”
“你有什么好?你有什么好?你凭什么?”
许嘉兰见他不回话,终于畅快一回,抬脚要走,忽然听见堂中玉石碰撞。
卯日拨开层层帷幕冲了出来,穿着一身玄黑的礼服,拖尾在地上如同凝黑的血,猛地揪住许嘉兰衣领。
“他在哪?赋长书在哪?”
许嘉兰望着他,道了一个地名。
卯日揭了官帽,往外跑。
龙亭堂中侍女与宦官追在他身后,高声喊:“告祭大人,今日斋戒,你不能出去!”
但卯日没有理会众人,许嘉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按着剑柄同随行的将领说:“将这些侍从拦在宫中,不准放出去。”
第106章 *白骨生虮(八) “让我进去,春告祭……
关押赋长书的房门前都是士兵,见到卯日目不斜视。卯日命他们开门时,士兵却拒绝了。
“不夜侯说了,他不能见任何人。尤其是春告祭。”
卯日冷冷一斜眼,竟然拔剑出鞘,搭在对方脖颈上:“我说,开门。”
士兵并不畏惧他,就算卯日今日大发雷霆在军中杀人,他们也只听许嘉兰的命令。双方僵持不过半刻钟,许嘉兰的口令传来,士兵才撤走人马放卯日进去。
屋内寒飕飕的,没有什么摆设,唯独当中立着一道半人高的长围屏,阻拦住向内窥视的目光。
卯日转过围屏,才看见赋长书。
赋长书没有穿战甲,只穿着一身长袍,腰带松散,看上去清减许多,两边颧骨格外明显,眼下的紫黑痕迹如同黑云,卯日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榻边换绷带,因为手上也缠着绷带,上药有些不方便。
春告祭在门口大闹一通,赋长书自然听见了,却没有开门见他,现在站在他附近,赋长书还装作若无其事,卯日憋了一腔怒火,走过去一把抓住赋长书手掌。
等取下绷带,见那根手指已经和常人一样都是三截指骨,只是皮肉还没痊愈,手背上也有些细碎的伤口。
卯日原本想问他当真要与自己再不相见,可对上赋长书的目光,忽然又问不出口,怒意到了嘴边,被赋长书的目光一激,争执欲似乎也淡了,有些软,又莫名其妙的酸涩。
“永不相见?”卯日道,“赋长书,你想好了吗?”
赋长书收回手:“春告祭不该来这里。明日就是祭祀,你现在应该在斋戒。”
卯日:“我不该来?我信了你的鬼话,当真以为你可以自己处理,顺利离开丰京,结果呢?我打听不到你的下落,还是许嘉兰那小子告诉我,你被幽禁。”
“赋长书,你现在还跟我说我不该来?那我该何时来?等你被他杀了,我来给你的坟头上香?甚至连你坟墓都不知道在哪?还是等你被许嘉兰带走,不明不白死在北方!赋长书。”
“谁要你用自己换我的仕途?”卯日猛地攥住他的衣领,“你不是一直问你是我的谁吗?那我现在也问你,我是你的谁?你把我当成你的谁?你到底……”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赋长书没有准他说下去,站起身吻住卯日。
一句诘问便被淹没,两人吻得并不缠绵。
卯日正在气头上,所以全身心都在抗拒这个吻,他想知道答案,被攥住的手很快挣脱,推打着对方的肩,他还记得赋长书受伤,不敢太过用力,可是砸赋长书的时候又控制不好力度。
他很想像当年那样,一拳敲到赋长书的眼睛、脸庞上,但是仰头迎上那张脸,拳头就落到了赋长书的胸口,两人半扭打半镇压,唇瓣还有缝隙,卯日退了一步。
赋长书便顺势逼进一步,握着卯日的腰。
他俩撞倒了围屏。
卯日仰躺在纹理优美的山水画上,赋长书用革带捆住他的口齿,将他的双手绑起来,拴在围屏上的折叠柱子上。
屋里只有吻声。
赋长书抽走了卯日口中的革带,也没等人说话,伏在春告祭的身上,继续含吻卯日的唇。
卯日疼得皱起长眉,哆嗦着被吮吸舌头,赋长书从没这样急躁地对待过他,不像是亲昵温存。
片刻过后,最后一丝怒意也消下去了,理智如同山崩地裂。赋长书吻他的时候暴戾又蛮横,卯日眼睫都在颤抖,挣扎着想推对方,但赋长书捆得很紧。
他不能动。
“长书……我疼……”
屋内只剩下断断续续地呼吸声,卯日被弄得浑身发麻的时候,偏过脸回眸看他。
大约是在迷茫搜寻对自己这么粗野行事的人是谁,又似乎只是想看一样被欲望俘虏的赋长书,记住他跌入欲壑,不受控制的模样。
赋长书抿着唇,下颌线紧绷,不错眼地注视他,那双眸也似一滩黑泥,拖拽着卯日,逼他越陷越深。
卯日不知怎么的,看着他的目光,心里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竟然在一霎那想起了从前,从初见到重逢,到现在,赋长书的面庞便化作一张张画卷在飘,似是万千振翅的白蝶。
奇怪。
当年赋长书在他手上纹的灵蝶怎么会超脱出皮肉的束缚,从手上飞到眼睑边?
“长书……”
赋长书到底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
他不知道这场燕好的意思,只是抿着唇侧脸凝望他,欲色催开了眼边的红霞与泪光。
卯日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言语变得干涩无力,只能被捆着手,绵软地瘫在围屏上。
他是想要赋长书的,却从没想过是这样的景象。
过去两人情投意合,孟浪话语都当做蜜里调情,现在他并不肯吱声,心里也不说是委屈与恼怒,更多的是迷茫与惘然。
“腿张开,”他抓着卯日的头发,贴着耳垂低哑道,“让我进去,春告祭。”
卯日很想说,你明明已经进到我心里了,还能到哪里去。
他闭上眼,将脸贴在围屏的山川上,整个人伏在围屏表面,两人明明也没说几句话就闹成这样,想来还有些茫然与不甘心。
赋长书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他的脸,只摸到一手的水痕,掰过卯日的脸时,瞧见他眼边挂着泪水。
一塌糊涂,溃不成军。
卯日哭声很小。
赋长书其实见过卯日在床上哭,可当中总是掺杂着几分玩笑与舒爽,有时偏偏又像是将要崩溃的快意,他能读懂那种泪的蕴意。
但现在他隐隐恐惧,那两道蜿蜒的泪痕似是寒泉下的青溪,一淌就能把他骨子融化。
同时又激起了他的暴虐欲望,赋长书沉默地端详了他片刻,终于给他解开手上的革带。
手腕上留下了交错斑驳的红痕,卯日的身子一直都容易留下痕迹,赋长书往日都会小心收着力,但今日却不肯收力,他压着眉想说一句污秽的言语,最后又照旧克制着暴戾的欲望,只望着他痴痴的眉眼,俯下身舔吻那些痕迹,最后拥着卯日接吻。
外面的士兵都被撤走,没人知晓屋内发生了什么荒唐事。
卯日嗓子哑了。
赋长书这一次做得太久,几乎是等到暮鼓晨钟响彻云霄,才从他身上退出去。
卯日来找赋长书。
却被锁着做了一整日。
眉宇浓艳风情无限,又蘸着白浆,似是裹了白油的鸟雀,满是破碎感。
期间他昏过去几次,最后一次睡了许久,似是一具艳尸躺在榻上,榻边的轻纱帷幔垂下,在阴风里晃荡,脚踏上都是染血的绷带,地上是撕成碎片的衣物,更远处是倒塌的围屏。
等到卯日再睁开眼,他仰躺在榻上,身上只盖着那身礼服,服饰下的白皮留有青青紫紫的痕迹,看上去似是遭遇了一场暴行。
侍奉的人端着祭祀的礼袍站在榻边,对于他的模样闭口不言,当做浑然不知。
窗户投进来阳光。
斑驳的光影,零碎的暖意。
赋长书走了。
又是没有告别的匆匆分别,更像是对方在故意避着他。
“春告祭,祭祀要开始了,再耽误下去恐怕误了时辰。”
卯日坐起身,眼前一阵花白,腿脚都在发软,可又没空处理那些东西,只能随意用里衣擦了擦,在侍从的服侍下先去沐浴。
他泡在浴池里,按压着腹部,另一只手仔细按摩,将东西排出去,面颊被蒸出薄红,卯日不满地皱起眉,想着里面还有余液。
香丸的冷香透到肌肤上。
外面又响起祭司催促的声音,时间有限,他穿着湿漉的里衣出去,被服侍着穿上礼服。
可下面的感觉实在古怪,只是站在原地还好,要是起舞动起来,估计流出的水液会打湿礼服。
卯日抿着唇,从自己腰上取下了一枚青玉玉柱。
是赋长书送他的那枚玉石吊坠,他从没离开过身。
卯日摩挲了好一阵,才缓缓伸手,将玉石堵在那里,只是玉石的棱角研磨着他的肉,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祭祀的车有些颠簸,四周的纱幔垂下来,罩着坐在车中的春告祭,谁也不知道,他会将玉石当做塞子吃进去,系挂的绸带就系在自己的腿环上,就算掉出来,也不会落在地上。
卯日身子一歪,觉得那上面刻出的字都变得清晰可见,他甚至能品出那些是什么字。
凿刻出的字磨着他的肉,搅弄着体内的血液,日照高头,五月天的温度却缓缓攀高,卯日依靠着车壁,手持着筇竹杖,艳丽的唇中泄出一声低吟。
他叹息似地攥紧拳,最后拿起自己的面具,戴在脸上,遮住一张春意盎然的脸。
那张面具由金皮捶拓而成,宽颐广额,眉眼镂空,造型十分夸张。粗犷的面具取代了春告祭艳丽的面容,更显得庄重沉稳。
他听见祭祀的大鼓声。
是鼓乐仪仗。
卯日坐直身体。
隔着纱幔,瞧见两侧出现零零散散的人影,人影陆续越来越来,身上都穿着绯红朝服。
“告祭官至——”
身穿朝服的官员们纷纷跪下身迎接,地方官双手恭奉御祭文、香帛,鼓乐仪仗响起,众人尾随在春告祭的马车后,一步三叩首,朝着御祭场所而去。
今日需要省馔醴,省完后省牲,等执事者牵着牲畜走过香案前。
卯日与陪祭官退到宰牲亭,等候宰杀祭祀的牲畜。
因为是御祭,今日参加的官员众多,卯日在宰牲亭见到了许嘉兰,对方似乎没有看见他,只是端着祭品敛眉垂目。
不夜侯没兴致与他人攀谈,官员们也不敢交头接耳。
之后才是率二十五名礼生演礼,这期间卯日必须观礼,之后再去摆放祭器、祭品。
祭场鼓乐仪仗敲响四次大鼓时,地方官员与礼生携带着各自的祭器与祭品等聚集在庙门外等候。
敲五次大鼓时,卯日的腰背已经泛酸,但他还要和陪祭官到庙门外,下车步行到祭所,等待执事颁布仪注。
非必要的时候,卯日便戴着祭祀的面具,额上冷汗津津,只有他知晓那块玉石因为行动滑到了更深处,每走一步都在碾他肉。
就像是赋长书在他身体里乱钻,鞭挞着他,捣鼓着他的灵魂,逼迫他打起精神继续祭祀。
他照旧对答如流,将自己的事做得一丝不苟,等到铜鼎生起篝火的时候,卯日站在原地迟迟未动,神志有些恍惚,陪祭官小声催促他。
“春告祭,轮到佾舞了。”
卯日吐出一口浊气,登上台阶,鼓足气势,吟唱道:
“天生人兮养未及,猗大帝兮立人极,分草食兮蒸民粒,世永赖兮祀无斁。皇有命兮报神功,猗大帝兮驾青龙,降坛壝兮鉴微衷——”
一时间台阶下涌上来两队人马,共六十三人。三十二个武舞手持盾、干戚,三十一个文舞手执雉翟、龠。
卯日站在文舞正中,六十四人排成纵横都是八人的队伍,在编磬声中整齐划一地起舞。
佾舞十分平缓,可举手抬足的时候,玉石却因为动作在体内滑动,卯日维持着平稳已经十分不容易,背后还是铜鼎篝火浓烈的温度,礼服下的脖颈都是汗。
五月的凉风中,他竟然觉得烦闷。
冰凉的水液顺着腿根滑了下去,他毫无察觉似的继续起舞,藏在面具下的瞳孔却忍不住紧缩,尤其是弯腰的时候,昨夜被赋长书强迫着折弯脊背的记忆掠入头脑。
垂下头挺着腰的姿势能吃得很深,他似被揉成了蜿蜒的河流,石柱劈开流水,阻断河道,飞溅起激流。
赋长书捂着他的口齿,舔他的眼睑,说他的脸似芙蓉,胸似川壑岳麓,再往下就是曲折的河流,丰盈的河道,揭开皮肉后里面都是泥泞,只要靠近就会被泥泞纠缠着陷下去。
“以尘,卿卿。”
我喜欢你。
前途于我的确重要,但加官晋爵从来都不是做出成就的唯一办法。
可你,今生是我的唯一。
你在做自己喜爱的事。
你和百姓说话的时候,眉宇带笑,我只是看一眼,就像是见了温暖的春日。
祭祀结束后,卯日被车驾载进了龙亭。
屋内垂下的纱幔在夜风里飘,四周没有外人,他突然腿脚一软,滑坐在地上。
层叠的礼服被解开,他敞开双腿,伸手去拽滑进深处的玉石,好在玉石的系带还系在腿环上,卯日解了腿环上的匕首,顺着绳索缓缓拉扯出玉石。
昨夜的长书实在太凶,他根本无力招架,可今日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想念那样的赋长书。
卯日能清楚地感受到,赋长书平日里有所克制,估计是这一月幽禁折磨得太狠,骨子里被压抑的强势一面被解放出来,所以忘记了温和对待他。
念着赋长书的名字发泄出来,卯日又躺了一阵,才脱了外袍准备沐浴。
午时之后,一架舆轿却停在龙亭前。
卯日穿着深衣在处理昨日遗漏的献文,夜风穿堂,门外响起三声叩门声,随后才是秋公公的声音。
“春告祭,陛下有请。”
卯日原本想推辞,秋公公似乎知道他不愿去,继续道:“春告祭,陛下说了,今夜若你不到王庭,便把庭中起舞的祭祀们都送去人殉。”
卯日猛地站起身。
人殉太过残忍,且视人命如草芥,西周早已不推崇活人殉葬,姬野是疯了才提出这话?
他开门的时候,手掌用力到指关节都在泛红,披着外袍,让秋公公引路。
王庭里灯火辉煌,舞姬们翩然起舞,乐师吹奏的靡靡之音让卯日昏昏欲睡。
已是夜半,白日里祭祀的官员们无不累得酣然入梦,姬野却独坐在王位上饮酒。
卯日跪地行礼。
姬野挥手,命舞姬乐师有序退出。
姬野没让他起身,只维持着跪礼:“爱卿今日劳累。良夜苦短,朕原本不愿再辛苦爱卿,但朕心有一患,需要爱卿分忧,所以连夜派身边人去龙亭接你入宫。”
卯日:“陛下请讲,臣愿为君分忧。”
“抬起头来。”
卯日直起身子。
姬野道:“早晨时,朕见太子头戴远游冠站在群臣队伍前,身后跟着几位臣子。不夜侯身后也乌泱泱簇拥着一大伙人,倒还安静本分。可朕听说太子与不夜侯问安,不夜侯对他不予理睬,实在孤傲。”
卯日忽然想起许嘉兰昨日到龙亭和他说的话,太子为董淑妃所出,娇纵无能,不堪大用。成王想另立六皇子姬蘅为太子。而许嘉兰想拥立无权无势的姬如归。
许嘉兰曾做过成王的绯衣郎,如今更是战功赫赫的不夜侯,却不想只是三年,成王就开始不满他的所作所为,也难怪许嘉兰从未甘心做成王的佞臣。
卯日不愿参与党派之争,只觉得北方疫祸迫在眉睫,若不及时扼制疫病,他日孤竹来犯,内忧外患下西周又该怎么办?百姓又该怎么办?
疫祸与战乱双重倾轧,谁能在重压之下侥幸存活?
卯日顿了顿,“陛下,臣听闻中州三年战乱,将士伤亡近十万人。前月护送臣回丰京的小将军不过十九,就已经上了战场,三年间亲手斩杀敌寇数千人,在分烟河之战救下长平,后来又在岐山破敌、武烨俘虏贼寇百人,这样的人,若不是臣在返京途中遇上,就凭臣这般闭塞视听,肯定没听说这样的将士的传闻,反倒是臣灵山十巫的名号更响亮一些。”
卯日观察着成王的面色,见对方没有因为他提起赋长书发怒,继续道:“他还同我介绍了一位武氏,是陛下的好将士,西周的好儿郎,他名为长平,他半生都在为平定西周疆域奔波效力,最后辞官隐退,临终前都在想办法照顾我西周的将士遗骸。”
成王听到长平的故事面色微微动容,近来宫中百戏演了不少故事,当中偶尔也会提一嘴中州战事,但后宫不能干政,后来百戏里唱的也只剩下各类奇闻异事,反倒是民间戏文多了些将士们的传奇典故。
卯日趁热打铁,将话题引导到不夜侯身上。
“不夜侯在外征战,杀的是独霸一方的贼寇,破的是犯我西周疆土的贼人,他的威名传播千里,西周百姓无不仰慕,许嘉兰能做到这样,自然与其武功卓绝,行军奇诡离不开关系,但其中一个原因,是三年来陛下鼎力相助,您与不夜侯君臣一心。”
成王似在沉思,卯日却停顿了半刻,反而装得怒气冲冲,故意道。
“不过臣以为,陛下确实太纵容不夜侯。臣原本以为许嘉兰这样的烈侯在外野性不驯,在丰京合该是平易近人的。可昨日,他竟然因为麾下将士迟迟未归杀入臣斋戒的龙亭,言辞激烈,指责臣不过区区春告祭,竟然会需要麾下大将保驾护航?有辱将士身份。””臣不过为君分忧,祭告上苍,为西周疆土祈祷风调雨顺,怎么就算辱没将士?看来是不夜侯恃宠而骄,目中无人。”
他似乎有冤屈不平,可成王听着却觉得不对,许嘉兰立功无数,西周短时间内恐怕很难再出第二个不夜侯,可春告祭却可以在短时间内培养第二个。
成王不由得为不夜侯开脱:“为将者也该有几分野性,许嘉兰昨日指责你,定然不是有意为之。他在外征战几年,对丰京官吏们的礼仪不通,也合乎情理,不是什么大事。至于他要的麾下将士,朕昨日便派人送还给他,日后他肯定不会再为难你。”
卯日想,自己也算是还了许嘉兰把赋长书救出来的恩。
只是他人的难事都可以顺口解惑,自己的事又该怎么处理呢?
成王召他入宫,肯定不是仅仅因为许嘉兰不理会太子这事。
“春爱卿,今年应当二十了,其余世家公子早你几年也谈婚论嫁,如今也妻妾成群,你可有心仪的姑娘?说出来,朕帮你看看。”
真让他说出来,估计不是帮忙相看。
卯日垂下脸:“回陛下,臣有心仪的人,臣已经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且约定了来日他便上门提亲,到时还要请陛下做主,为我两指个好日子成亲。”
成王搁下酒杯,声音冷了下来:“春以尘,你应当知晓朕今夜召你入宫是为了什么?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
卯日便叩首,主动打断成王的话,抬起头时目光清亮:“臣已有心仪的男子,此生臣非他不娶,非他不嫁,还望陛下成全。”
哐当!
酒杯被砸了出去,砸在卯日的额角上,鲜血汩汩淌了下来,污了他的左眼,满目的红,可卯日却透过血色看见当年的赋长书。
他当年身中一刀,躺在血泊里想的是什么呢?
他斩断手指,说自己与他当如骨肉分离,再不相见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什么呢?
想的是什么?做的又是什么?
是不是就像自己这般,从一片刺目的殷红中幻想出一抹影子。
他想起两人在大雨巫山前的初见,赋长书瘦削的身形,被身世折磨却压不弯折的脊背,他投来的目光疑惑却阴霾,里面装的是困在三十万大山里迷惘的孤魂。
原来他喜欢上赋长书了。
在赋长书和他说永不相见的那一瞬间。
“臣不能为君分忧,还望陛下恕罪。”
成王是当今天子,怎么可能得不到一个春告祭,与春以尘有关的人,现在还在丰京的不过一个被软禁宫中的慧贵妃,其余人马都远在天涯,就算他今日真要动卯日,也没人能将他救走。
第107章 *白骨生虮(九) 你少不更事,哪里懂……
他气得摔了酒杯,再一侧目,见卯日额上流着血,溅在那张昳丽的面容上多了抹凌虐之美,目光一错,便淡定下来,自己拿起酒壶,放软了语气。
“你少不更事,哪里懂什么谈婚论嫁?估计再等几年,又会喜欢上新人,到时候还会后悔今日向朕请旨指婚。”成王道,“以尘,来给朕斟酒,说一说北方咳疾的事。”
卯日却不动,垂着头跪在堂中,目光就在地毯上的团花上徘徊:“袁涣大夫都难以诊断的病,春某年少气盛,更不敢妄言。”
“只要别同伯茯一般,胡乱定了病症就来禀告朕就行。”成王道,“我西周国泰民安,不夜侯平定中州,晋文侯伐越有功,诸位贵族宗室安分守己,南阳不时有赞颂诗歌传来,却从未有人同朕说这种病是疫病。若是真是传染病,为何没有一人都告诉朕?”
伯茯便是那位在义庄上吊自缢的医师,他“畏罪自戕”后,家中夫人将他的尸首领了回去。伯茯是罪臣,葬礼办得悄无声息,亲朋好友不敢吊丧,唯有伯夫人领着孩子守灵。
卯日暗中托人交给伯夫人一笔钱财,却不能同对方说伯茯没有罪。
寿春成了空城,成王王庭歌舞升平,姬野还在疑惑没人告诉他那是瘟疫。
卯日恍然,他不是不知道,而是装作不知道。
“陛下,臣与张高秋在寿春之事,恐怕您已经听说了。您觉得那也是臣编纂的吗?”
成王不语。
卯日:“陛下,百戏里演的故事确实有夸大的成分,但我与高秋姐在寿春所见的确做不得假。那些百姓,只剩一口气却还是想活下去,但他们没办法,那条虫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就在皮肉下面啃食他的血肉!”
“陛下!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等身体里的血被吸干!那种恐惧……那种恐惧,就算臣夜里想起来也惊惧不已,像是有千万条蠕虫在皮肤上爬,就往我血肉、骨髓里钻!”
“伯茯没有欺骗您!”卯日叩首,又跪直身体望着他,“那就是瘟疫!”
王庭里陷入了寂静,寒风掠过中庭,让编钟轻轻摇晃起来,颤出一声悠长空阔的声响。
成王端着酒杯站起身,负手走到卯日面前,审视面前的青年,卯日的目光中没有惧意,看上去当真是直言不讳的好臣子,但成王却一脚踹了过去。
“春以尘,臣偏爱你,处处纵着你,不是让你到朕面前来大呼小叫,学着伯茯信口雌黄!”
那一脚踹在卯日胸口。
喉舌间涌上一股腥甜,或许是今日受了刺激,卯日也没想着继续委婉谏言,跪在地上,厉声道:“姬野,我有没有信口雌黄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北方疫病已然传到南方一带,寿春十室九空,你觉得我说谎,那你派人去查!不然的话,今日就算你将我打死,我也不会改变说法!”
卯日仰起头,看准了庭中一根立柱,慢条斯理摘下官帽,袖口染上了额角的血:“伯茯既然畏罪自戕,左右不过一死,那臣今日便在您的王庭上撞死,省得陛下事后还要兴师动众问罪臣。”
他当真心存死志,一头撞上庭柱。
成王面色大变,立即唤人传袁涣。
卯日头昏眼花,额上开了一个大口,他还没察觉到疼痛,但是血液已经淌了下来。
王庭里涌进来许多人,脚步纷乱,他恍惚瞧见谢飞光站在角落一动不动,似乎在望着他,又似乎在看着更遥远的地方。
二哥怎么在这呢?
他不怕别人看见他吗?
他脑子晕乎乎的,望见谢飞光走了过来。
谢飞光走路很慢,有一种诡异的顿感,像是木偶一般并不流畅。榜首走到了卯日身边,垂下头,从臂腕上卸下自己的飞爪,塞到卯日掌中。
手指触到了卯日的手指,很冰,很难想象一个活人竟然会有这么低的体温,仿佛在冰天雪地里泡了一整晚冷水。
卯日只凭着意识抓住他的手指,谢飞光审视了他半秒,皱着眉偏了一下头,抽出了手指。
卯日只能抓着那个飞爪机关。
他很想喊一声兄长,但最后也没能喊出声。
谢飞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卯日瞥见榜首掌中泛着青色,以为是自己眼花,可他来不及深思,眼前都是黑暗,不多时便陷入昏睡。
成王被卯日以死明志的举动闹得不愉,却没有立即降罪,只是命春告祭在王庭养病,等他苏醒后又罚了他半年俸禄。
卯日听后面不改色,隔日头上裹着纱布,穿着官服一脸病容就去上朝,直接将疫祸奏折递上去,成王没有看他的奏折。
第二日复奏。成王翻阅后勃然大怒,撕碎了奏折,丢在地上,让卯日回去养病,接下来半月都不用上朝。
卯日淡然地跪下身,收拾好奏折离开。
不用上朝,他的奏折照样写,等到半月后,卯日便带着那十六封奏折去见成王。
整整一月,他都在写相同的奏折,下朝后便乘着车深入街巷,让诸位大夫留意有古怪病症的百姓。
春告祭连月上奏成王,却惹得成王龙颜大怒的事早在丰京传开,就连禁足的慧贵妃也有所耳闻。六月时王庭要为不夜侯举办宴射,慧贵妃指名道姓要见自己义弟春以尘。
宴会上成王赏赐了许嘉兰戎车百乘、臣两百家,还有一件玉礼器、一套铜钟、一些铜。这对于年少将军来说可以说是莫大殊荣,许嘉兰却只要了戎车,家臣与礼器全都不用。
宴会中途,卯日被宦官引去见慧贵妃,两人坐在堂中听歌舞,等人群退下,季回星撤走屏风,召见他。
“以尘,你过来。”
卯日叩首行礼:“长姐。”
两人寒暄了几句,坐下吃酒,卯日将自己的疑惑都问了出来:“长姐,二哥他为何跟着陛下?他不用保护你吗?……”
慧贵妃却仍然表现得从容淡定:“不必理会,我自有安排。前日董太师命令杵钟管理五邑农甸人事务,想请你前去祭祀占卜,但你没去,太师说你白日忙着上奏的事,晚间在各个医馆徘徊,怎么回事,说给长姐听听?”
卯日回忆道:“杵钟管理五邑需要陛下主持册命仪式,我打听了,董太师说不用陛下主持,他已经安排妥当,只需要我去主持祭祀。但我觉得他此举实在僭越,所以推拒了。至于去医馆,是因为寿春疫病。”
卯日只将这几月的事事无巨细告诉她,慧贵妃莞尔一笑:“我当时是什么要事,姬野独断专行、沉湎女色、荒于政务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你不在丰京的那两年,他流连后宫,养大批舞姬,就连政务都是递到淑妃宫中。有时候群臣等不到奏折,急得上我宫中寻人,我还专门去淑妃宫中请他。大事由我帮他决断,五邑诸事贵族宗室会负责处理。”
“更何况,就算见着陛下也无用,姬野批改奏折从不避讳董淑妃,有时甚至要询问舞姬与宦官们的意见,还不如宗室自行处置。”
卯日大吃一惊:“怎么会?”
慧贵妃:“汝南水患派去的官员叫元业度,还有一位女官名为嵇英。他俩是我选任的官员。我知晓汝南水患后,连夜与诸位臣子商议,觉得他俩最合适治水,所以立即派去了汝南。而你的陛下,那时正醉倒温柔乡,奏折在御书房堆积成山,秋公公去请,他便将奏折丢给了我。”
卯日沉默许久,成王在他心中的形象轰然崩塌,他在汝南时还觉得姬野是位仁君,没想到返京之后连连受挫。
之前谏言委婉成王从未发怒,但只要言辞直率,姬野就连半句话也不肯信。
“那中州的将士调度……”
慧贵妃道:“也是我一手认命的。以尘,我知道赋长书在长平队伍里,长姐原本也没想他活着回来。”
卯日有些跟不上她:“不对……长姐为什么?”
“以尘,许嘉兰去见你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他想拥立姬如归为太子?”
慧贵妃对两人谈话的内容了如指掌,有可能是她安插了人手在卯日身边,但那日在龙亭只有许嘉兰与他二人,不是他说的,只有一种可能,是许嘉兰告诉的慧贵妃。
“我膝下无子,但也不能让姬宜与姬蘅做太子,他二人日后定然容不下你我。我思来想去,觉得姬如归不错,无功无过,克己复礼。后来玉京子在青丘数次受他邀请,也知晓他在当地美名远扬,是明君人选。”
“以尘,广陵扶风家与我延陵季吴家都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我们几代儿女无不年少相识。我与许嘉兰虽然未见过几面,却也沾亲带故。他当日想入丰京,是我亲自安排接入京中,他想去中州,我便送他去。”慧贵妃放下奏折,“不光是他,你还记得当年唐帷到了中州放出流言有五色红光入中州吗?是我命他为许嘉兰造势,不过之后唐帷反了,我没料到。”
先派去两个庸才,再换上许嘉兰这位自己人。哪怕许嘉兰最后功绩平平,那看上去也比前两人更优秀。
没想到许嘉兰军书不是白读的,行军迅猛,一举打到唐帷老家,不光麾下士兵没有反应过来,成王惊喜之余也不可置信。
“他之后行军并不会与我商量,我也放任他自己去。赋长书崭露头角后,我本不想理会,但又怕他成长过快,引起姬野注意,所以跟许嘉兰提了提。”
卯日揉着额角道:“他差点死了。”
慧贵妃望了他一眼,不以为意:“看来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以尘,若是他有朝一日也想要天子之位,你会帮着他,还是长姐?”
卯日短时间接收了太多讯息,有些头疼,听到慧贵妃的玩笑也叹了一声:“长姐又取笑我,长书怎么会想要天子之位?再则,我肯定向着姐姐呀。”
他没把这句玩笑放在心上,只整理着慧贵妃的话,前朝可以算得上分出了两党。一党是董淑妃董家为首拥立姬宜为太子的人马,一党是慧贵妃与许嘉兰联合拥立无权无势的姬如归。
他这一月忙着上书疫祸的奏折,与其他人分外不同,成王没将他下大牢,估计也是看出来他暂时没站队。不仅没站队,姬野甚至想把卯日拉上自己船。
“那日许嘉兰突然来访,我还以为他真是体恤麾下将士,原来是因为此事?”
慧贵妃缓缓道:“他看你与赋长书关系亲昵,怕你越陷越深,所以前去敲打你。以尘,不要怪长姐。”
卯日:“是我觉悟不够,没能看清时局。”
慧贵妃打量他片刻:“乖孩子,你将疫祸的事给长姐说一说。”
卯日与季回星聊上几句,对方便将预防时疫的方案大致拟了出来。
他原本就不怀疑自己长姐,一看有人真的信任自己,还要救百姓,也不管这些条例是谁颁布的,索性全都记在心中,回去之后只管按照季回星的要求行事。
两人谈半个时辰,卯日意犹未尽,但他不能离开宴会太久,季回星坐在主位上目送他返回,突然道:“以尘,你原本可以做舅舅。只是我实在不喜姬野昏庸无道,想来你的小侄女也不会喜欢,所以没有让她降生。”
卯日原本站在廊下,闻言转过头去看季回星,见她高坐在堂中,仪态端方,雍容华贵。
季回星豆蔻年华入宫,与姬野相处近十年,如今风采依然,眉宇之间更添一股上位者的威严。卯日没能辨识出那股气质,只是觉得自己从未在其余妃嫔身上见过。
真要说起来,贵妃如今的目光与当初嵇英说要去春城时那种雄心壮志的模样不遑多让。
心比天高志未穷,这宫墙困不住她。
卯日向来欣赏她们身上的凌云意气。
他转过身向季回星行了大礼,晚风穿堂,将他的衣摆吹得飘摇不定。
“我想我那未降生的小侄女也会支持长姐。”
季回星颔首:“你去吧,夜里风大。不要贪酒。”
次日卯日上朝时继续给成王递奏折,随后本分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他昨晚听了季回星的话,只喝了几杯就离开了宴会,等到上朝时才知晓不夜侯之后与群臣吵了起来。
许嘉兰只要戎车,荣夷公喝了几杯酒,口无遮拦,阴阳怪气地说:“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许嘉兰战功赫赫,在中州、孤竹俘获九千余人,以及大量家畜和战车,却没有献给成王。现在陛下又赏赐他百辆戎车,家臣若干,田地、财产雄厚,若有不臣之心,恐怕危及陛下江山。”
许嘉兰未动,是他身边的一位将领摔杯而起,指责荣夷公教唆儿女与民争利,被自己军中将士撞见,屡教不改不说,甚至还与士兵们产生摩擦,当日便要成王给他一个说法。
双方人马竟然就在宴会上大动干戈,赤手空拳的文臣根本不是武将们的对手,今日朝廷上就有十来个官员告假,轻者则带着伤病上朝。
好在卯日走得早,没卷入其中,还能完好无缺地端详众人。
前些日子还有官员笑话他跪地捡自己的奏折,谁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日他们成了笑话,朝廷上唇枪舌战。成王大发雷霆,将众人一顿训斥。
下朝后,医馆的人候在门前,见到卯日的马车,便凑上前唤他:“春大人,你之前让我们留意对应症状的病人,这两日接收了几人,医馆的大夫拿不准,想请你看看。”
卯日应了一声。
那五人被单独安排在一间病房,因为卯日提前嘱咐了大夫,进出屋内的人都带着面巾。
他佩戴好面巾进去,检查过百姓全身,却没有发现皮下有凸起的地方,但是全身僵硬,泛着一层青色。
那五人中还有一位六岁男孩,卯日问诊的时候一直哭闹不止,他爹一直守在医馆外骂骂咧咧,哭诉春大人无故关押他家小孩。
因为他越骂越粗鄙,大夫们听不下去,问卯日怎么处理。
卯日撩开男孩衣摆,发现他后背鼓起一团,同大夫们招手,示意他们轮流观察那个鼓包,又同侍从说:“给他爹一枚钱币,打发他走。其他四人身上没有鼓包,再观察几日,这个小孩单独在一个屋。等等,你再拿四枚钱币,让他爹搬来照顾自己孩子。”
他连夜搬来医书,就在医馆和大夫们比对着鼓包翻找药方。
第三日时,四人中又有两人身上出现了鼓包。
血吸虫在体内有一定潜伏期,之前出现对应的症状只算是早期症状,所以看不出来。
卯日却觉得心底发寒,丰京每日来来往往的人口数千,有多少人是在潜伏期没能诊断出来?
医馆的大夫们每日都在跟着卯日研究鼓包,卯日上朝的时候,他们便接管这些病人,房中有鼓包的病患逐渐多到十余人,男女老少皆有。
除去每日来看诊的寻常病患,狭小的医馆已经住不下十多号人。
卯日便在医馆附近租了一间院子,让病患搬进去。
平头百姓没住过这么宽敞的屋舍,喜气洋洋地搬进去。一位达官贵人瞧不上这样憋屈的院子,非要住在自己宅院。
半月后,惊恐的叫声传遍院子,小男孩脸边的鼓包在吃饭时噗呲一声破了,他爹坐在对面,被污血溅了一脸,嘴里的饭菜还没咽下去,就愣在那里看着自己孩子直挺挺倒下去,眼睛还在转,只是气息却缓了下去。
院子里其余病患的尖叫声歇斯底里。
卯日与大夫们配出来的药都掺在饭菜中,就是为了防止这些病患发现端倪,但那鼓包每日都在移动,早就有人发现不妥,连连询问了许多次,大夫也不敢说实话。
半夜的时候,有人拿着匕首割破自己鼓包,看着污血里爬出一条肥硕的蠕虫,哀嚎着祈求神明保佑。
院子里的人数来到了数十人。
卯日拿着名册,划去一个名字,大夫们将裹着白布的尸首搬运出去,为了避人耳目,他们都是半夜时将尸首搬出城火葬。
原本只是百人,但往后几日城中患病的人成倍增长,不少官员也染病告假,朝廷终于重视起这种“咳疾”,又想到数月前春告祭上奏的事。
九月时,颓不流的马车抵达了荷花台。
他这一路实在坎坷,卯日等了对方几月,终于听到颓不流接近丰京的消息,再一问,又听说对方染上疾病,心中便沉了半截,问成王领了假,特意摘了几袋木芙蓉,命人制成糕点与酒茶,专程驾车去荷花台见颓不流。
荷花台中荷叶清丽,恬静优雅,庭院中学生游子络绎不绝,书童正在搬运颓不流的琴,整箱整箱的书稿堆成山。
临近的世家听闻颓不流抵达荷花台,送了不少礼物过来,当中最多的数秋菊,学生们休息的院子都用来摆放各种菊花。
卯日转过中庭,望见廊下坐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怀里抱着中阮琴,落拓不羁,敦和又不失风雅。
颓不流正在和学生们说话,语调平缓,偶尔夹杂几声咳嗽,学生们知晓他身子骨差,只是陪他说几句话,见春告祭到了,便起身告退。
颓不流与少年赋长书都因长期的疾病而显得孱羸不堪,赋长书后天调养过来,长得人高马大,颓不流却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张高秋常说都是他思虑过重的缘故,让他不要担忧那些琐事,只养好身体即可,颓不流却左耳进右耳出,到了现在门下学生数千人,著书立说,鼓吹文风。
没了外人,卯日放松许多,从侍从掌中接过木芙蓉糕点,自己端过去。
“不流哥。”
两人坐在回廊上看满园荷花,颓不流咳嗽了一声,问卯日要不要听曲,自己弹了一首舒缓的小调。
卯日一面听乐曲,一面往他手背上飘,见他手上还没有鼓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曲音未落,颓不流已经咳出一口鲜血。
卯日瞳孔一缩,那盘糕点落到地上。
“吓着以尘了,只是老毛病,犯不着担忧。之前有学生不上课非要回家去田里捉虫,咳咳……我好说歹说没能劝回来,一时气急咳得厉害,结果咳出血。这一路上也是,时不时咳血,吓得车夫不敢再走,只能停在荷花台。”
卯日给他诊脉,又问了颓不流最近吃什么药。
“你来了,张高秋回丰京了吗?”
张高秋离开丰京几月,现在连书信都没能传回来,卯日派人去找都没有听到下落。
他摇了摇头:“五哥,眼下丰京出了一种古怪时疫,高秋姐北上追踪时疫源头。为了身体着想,你与学生们尽量少走动,先挨过这段日子再说。等高秋姐回来,你病好了,我载着你回丰京,去看看灵山长宫,你送我的木芙蓉长得很茂盛,满山水间红,观山人见了都说心情舒畅。”
他不忘提一句:“当然,高秋姐最喜欢你送的礼物了,每次信到了都会抱着看好一阵,都快会背了。”
颓不流隔了好一阵才道:“我和她是青梅竹马,兄长照顾妹妹是应当的。”
他观察颓不流的模样,也不像对张高秋无情,只是这是两人之间的事他不好再多嘴,又和对方聊了几句,才在荷花台住下。
晚间侍从拿来一方绸缎,在门前犹豫许久才敲开门。
卯日:“怎么了?”
侍从将洗干净的缎子递给他:“大人,这是摘木芙蓉时小的从树下挖出来的。估计是大雨把它冲出来了一角,小的摸着料子还不错,想要洗出来做抹布,但洗出来后发现上面还有字……小的只能辨认出您的名字……”
卯日打开绸缎看了一眼,望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朱红色,是血色。
只是扫到题目便心中一痛,连忙收了绸缎,谢过侍从,他猜出那是谁写的信,却不敢在人前看,只是关上门,坐在月光下看。
卯日捧着绸缎,像是拘了一捧易碎的月光,上面赤红字迹是月下涌动的潮,字里行间的情谊是涡旋。
他曾为赋长书种下一株木芙蓉。
后来赋长书在下面埋了一封信。
赋长书无孔不入,似是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只要他渐渐忘记对方,赋长书就会骤然跳出来,狠狠咬上卯日一口,提醒他,不准忘记自己。
第108章 *白骨生虮(十) 赋长书在梦里抱着他……
成王十二年,九月中旬。
成王派人查董文炳,没想到查出荣夷公骄奢淫逸、多行不法,擅自动用北军一千三百万钱币。钱币被他用来筑造香光、银钩等六栋楼阁,就连地基也用金玉打造,就骑在丰京中轴线上。
“这倒糊涂。”颓不流道,“晋阳董家权势滔天,董淑妃又倍受陛下宠爱,荣夷公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实在辜负陛下信任。”
颓不流远居西南,对朝廷上的波谲云诡并不清楚,只认为自己被接到丰京养病是因为成王恩典,没想到姬野权力被架空,真正下令的另有其人。
卯日正在过目他平日的药方,治疗疫病的药方还没有研制出来,只能按照之前几月试验的法子重新调整。
不多时,侍从快步跑来,在卯日耳旁小声道:“大人,出事了。姬蘅薨了。”
卯日看了一眼正在咳嗽的颓不流,平静地放下药方,走到廊下:“怎么回事?”
侍从急道:“听说是江夏家子弟的车驾被排队问诊的百姓拦住去路,所以改道走,结果与姬蘅的车辆撞上,江夏家不知怎么就和姬蘅产生了争执,当众弑杀了姬蘅……头都打破了,血浆流了一地,江夏家直接驾马从他尸首上碾过去,就这么扬长而去。”
“官差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尸首,一打听才知道,姬蘅被几个大夫用草席卷着,拉出城火化了!”
“尸首呢?”
“去得太迟,烧得只剩骨头了。”
荣夷公刚下大牢,京中世家人人自危,江夏家却干出弑杀皇子这样的荒唐事,根本没将姬野放在眼里。
卯日追问:“可知道是江夏家谁驾的马?”
“江夏家的江柳生,听说……是董淑妃的妹夫。”
“你去准备马车,我先回丰京。”
卯日驾车进城时被拦在城门口,检查的士兵模样陌生,告诉他丰京今日封城,卯日不得已和百姓流民一道困在城外。
他只能宿在车上,半夜时城外却亮起火把,如同一线潮水从黑夜中滚来,卯日站起身和百姓们探身往官道上看。
骑兵们身着轻便甲胄,身上没有配长枪兵戟,迅速围困住城外百姓。
队伍中的四位骑兵纵掠而出,两人手挥着套索套住守城将士的脖颈,另外二人手起刀落,一刀斩首,骑兵便拖着四具尸首离开。
路上都是血痕,百姓们惊恐万状,作势要逃。
骑兵转瞬射杀想要尖叫的百姓。将领转了一圈,瞧见卯日的车驾,车上却没有人。
“那是谁的车?”
“驾马人呢?”
“江大人,车上没人。”
江大人道:“今日之事十分重要,不能有片刻耽误,留两个人找到车上的官员解决掉,其余人随我进城!”
守城人早被策反,江淮风驾马到门前时士兵便推开了半扇门。
骑兵沿着城墙搜捕,卯日不能提灯,没能跑多远,几息过后身后便响起马蹄声。那两位士兵得了令,望见黑影便挽弓射击,耳畔响起嗖嗖两声。
卯日的衣摆被箭支射中,从腿环上摸出匕首斩断衣摆,又是一箭射中他的后肩。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左肩传来,卯日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跤。
骑兵追赶上来,当中一人翻身下马。
卯日耐着疼痛问:“你们是谁的兵?”
士兵不说话,抽出一把短剑,走到卯日身旁。
他们将火把熄灭了,卯日只能望见阴影里闪烁着白光的剑刃。
训练有序的士兵为什么只配了短兵轻弓?还是半夜入城以求轻便迅速。
这是兵变!
卯日估计问不出答案,也怕言多必失,握紧匕首,在对方靠过来的时候一脚踹在士兵脚上,又扑过去一刀扎在对方小腿上。
他跟着麒麟阁的人学过防身术,又常年习舞,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士兵起初没有防备,被卯日得手。
江家禁军另一人见两人斗殴,连忙翻身下马,捏着马绳从背后绕过卯日脖颈,将他从士兵身上拖开。
那一下实在太重,卯日被勒得呼吸困难,战战兢兢提起手攥着马绳。
“呃……”
脖颈上的马绳越勒越紧,卯日仰起头,手掌也逐渐用力,指腹充血。在扎中腿的士兵爬起来前,他折过一条胳膊狠狠砸身后士兵的胸口与小腹以下。
短暂的机会喘息,但他不敢懈怠,两人在地上缠斗,手臂上的血流出来,只听见清脆的咔哒声响,臂腕上的暗器射进了士兵咽喉。
那人眨眼没了呼吸。
卯日头脑发昏,从士兵身上翻下来,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连滚带爬站起身,警惕地望着另一人。
他们身后有两匹战马。
卯日与士兵同时扑过去,他企图攥住缰绳,士兵却抱住了卯日的腿,非要治他于死地,两人又滚到草地上,马匹受到惊吓嘶鸣两声快步逃开。
求生欲大过了恐惧,他双腿缠住对方,攥住士兵的鬓发,暗器对准对方的额心,二话不说射过去。
夜晚里悄无声息死了两个人。
夜风有些大,刮得他越来越冷静,卯日在原地坐了一阵平复呼吸,摸黑爬起来,他没空去管那两具尸首,只是摇摇晃晃走到剩下的那匹马旁,爬上去。
“……走!”
他漫无目的往前奔驰,夜色里响起马蹄声,卯日不敢停下,等驾马冲上官道,他的理智才逐渐回笼,向着荷花台跑去。
***
颓不流身体抱恙早已歇下,寅时却听屋外响起喧哗声,一匹野马载着人在门前徘徊,不时嘶鸣,吓到了夜读的学生,那学生绕到门前一看,马背上驮着春告祭,肩上中箭,血淌了一路。
颓不流披着外袍到了门前,指挥侍从将卯日扶回屋。
“先生,那匹马怎么办?”
颓不流咳嗽道:“你牵着马往外走一里,把它放走,别让人看见。”
卯日肩上中的箭并没有特别深,大约是夜色昏黑,射箭的士兵也没看得清,所以只伤着皮肉,出了大量血。
好在有几位大夫与颓不流同行,现在正宿在荷花台,颓不流便连夜将人叫醒救治卯日。
半个时辰后,卯日清醒了,坐在榻上同颓不流说丰京之事。
“我没有处理掉那两人的尸首……”
颓不流:“能判断出是谁的人吗?”
“京中只有一支军队,是许嘉兰带回来的中州突骑。”卯日缓缓道,“难道是他?”
颓不流端来药碗,等卯日喝完,“确定吗?”
卯日犹豫道:“不,我回来的时候,似乎还遇到一伙人,但我当时头脑发昏,没有留意,对方也没有拦我。我和许嘉兰虽然相看两相厌,可他不至于要杀我。”
他梳理着近来的朝廷之事,“前几月周问刀周将军指责荣夷公子女与民争利,紧接着荣夷公又被查出贪污受贿,一时间下狱的大大小小官员将近一百人,董家受了重创,按照他家的性子也不会韬光养晦,定然会想着办法从别的地方给许嘉兰使绊子。但昨日江夏子弟却当街弑杀了六皇子姬蘅,这样的丑闻,若我是江夏黄氏,不如和晋阳董家连夜起兵,将成王带到晋阳,好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觉得那伙士兵是晋阳家的禁军?”
卯日:“不能确定。我不敢报自己的官职,但对方不光杀百姓,就连普通官吏都杀,是铁了心发动兵变,估计天亮便会结束。现在我能做的只能等。”
“等什么?”
“等赦令。”卯日攥紧被褥,“历朝历代政变结束后,胜者会立即囚禁杀死集团首脑成员,京中定然乱成一团,等到天亮,兵变结束,胜者会赦免中下层文臣武官,昭告天下……我只要等着赦令,看是谁下的令。”
卯日望向面色苍白的颓不流:“不流哥,你先去休息吧,时间还早。让学生们把大门关起来,我今日没有出这个门,你也不知道京中之事。”
等待说起来容易,实则太过煎熬。卯日到底挂念慧贵妃,怕兵变影响她,但他现在去丰京也改变不了什么,甚至容易搭上自己的性命。
他彻夜难眠,索性点了烛火走到廊下去吹夜风,后来竟靠着廊边的梁柱昏睡过去,等到天白才被侍从唤醒重新上药。
卯日在荷花台休养了三日,终于能抬手,与此同时,他等到了丰京传来的消息。
传信的人是中州突骑。
卯日心中悬着石头才安稳落地。
是许嘉兰的人,那慧贵妃估计没有出事。
他被接回丰京,才知道当夜晋阳董家与江夏黄氏起兵,杀入王庭准备带走姬野。但中州突骑早有准备,在禁军入城后控制了城门,隔绝了内外消息。而王庭内慧贵妃先董、黄两家软禁了董淑妃与太子姬宜,并告太子意图谋反,命董、黄两家起兵逼姬野退位,当即罢免了太子。
姬宜哭得撕心裂肺,哀嚎着求董淑妃救命,但不久后便在王庭内被铁骑乱箭射死,血溅三尺。太子整个人被钉在门扉上,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箭支,一张完整脸都没能留下。
第二日,董、黄两家原本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命朝中重臣赶赴晋阳,承诺保全他们性命,留其职位家世,但中州突骑认为圣旨是矫诏,并不听令,反而将董黄两家的三族迅速诛灭。
随后中州突骑在许嘉兰带领下与董黄禁军在王庭内激战,大获全胜,不夜侯守着成王下诏,宣布太子谋反,董、黄祸乱朝纲,地方士绅欺男霸女。中州突骑平叛有功,为从龙之师。
第三日,太子及其党羽被清洗干净。成王大肆赞誉诸位功臣,并对废太子姬宜明褒实贬,只是其中有多少内情却没人敢打听。
卯日回到丰京后,听闻成王要祭天,所以将他这位春告祭接入宫中。
王庭内被冲洗干净,香炉里燃着香丸,隐秘的血味与浓郁的香气交融,慧贵妃坐在王位一侧的位置上,淡然地向他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长袍,雍容华贵,看上去心情不错。
姬野不在,季回星给卯日指了位置。
“以尘,朝中之事你已有耳闻,本宫今日召你入宫,是为了两件事。其一,半月后成王需要举办一场祭祀典礼,由你主持。其二,京中疫祸的事,陛下已经答应由你接手。你若需要王庭内的大夫帮助,就去请他们,就说是姬野的旨意。”
姬蘅被当街弑杀,姬宜被万箭穿心,现在西周皇子只剩下一位远在青丘的姬如归,但新的太子却迟迟没有立。
姬如归没有来丰京。
卯日没有告诉季回星兵变的那晚他回丰京被禁军撞上的事,他忙着去研究血吸虫病。
丰京死了许多人,瘟疫也随着成堆的尸首蔓延开,王庭内开始焚烧松柏,青灰的浓烟滚滚上升。
丰京城内外燃烧尸首与草药松枝的地方越来越多,篝火堆在街道上,就连出行的车驾都被拦下。百姓家的房梁上挂着白布灯笼,纸钱与灰烬一道翻飞。
卯日的车驾在兵变那日弃掉,他也不知下落,后来有一日他带着大夫在城中巡查时望见一捧篝火,火前站着一位幼童,那孩子手上挂着一个铃铛,在噼啪的柴火声里清雅地回响。
他走过去,隔着面巾问小孩那枚铃铛是从哪来的。
小孩转过脸,面色有些发灰,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懵懂地望着他,卯日不知怎么想起了在寿春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小孩说:“河里有辆马车,他们拉上来后拆了,我哥哥敲了一块金漆的小人像,但没卖出去,只能捡了剩下的木材烧火。”
“你的哥哥呢?”
小孩指了指篝火,手腕上的铃铛泠泠作响,就像当年轺车被拉到卯日面前时,伞上的铜铃总在跑动时响。
小孩不回话了,卯日让人送他回家,告诉他不要乱跑。
那小孩摇着铃铛穿行在街上,听着乱七八糟的哭声喊声却不为所动,他似乎并不恐惧。
卯日目送他跑远,恍然小孩不是不害怕,只是因为他不理解恐惧是什么。什么是死,什么是疫病,他不用去理解好端端的马车为什么掉进河里,也不用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哭,为什么哀嚎。他活在乱世里,悲痛与死别比喝水还平常,甚至不如一枚发出声响的精致铃铛。
他在原地等了一阵,同随行的士兵说:“等火势小了,便把火灭了,将灰烬装在木盒里运出城。告诉百姓,以后不能在城中火葬,去城外我们划定的那块地。”
荣夷公昔日建的六座楼阁内部被搬运空后,卯日将那六栋楼阁设立为太医署与救济楼,每日定时定量分发药品,如果有家中人丧命,还会给予一笔丧葬费。
好在抄家出的资产能够丰京防疫维持一段时间,季回星又鼎力支持卯日救济百姓,他的工作十分顺利。
不过坏的是,血吸虫的药方始终没有研究出来。白日里分发的药草都是卯日与大夫根据古方改良,只能预防疫病,如果有人真患上血吸虫病却不能根治。
他为此焦头烂额。
在丰京与荷花台往返期间,颓不流也病倒了。
血吸虫在他体内潜伏了至少月余,颓不流抵挡不住疫病,又怕传染给门下学生,想把学生遣散,但这群人非但没走,有些人还自愿留下帮助卯日翻查医书。
他们也看不懂古医书,只是看见疫病就保留下来,交给大夫,等着卯日与其余医师抵达荷花台后继续研究。
成王十三年,二月,丰京大雪。
这一年实在太冷,灵山长宫的木芙蓉没有开花,枝叶也不茂密,就那么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下。
年初的时候疫病也没有减缓,成王便免去了年宴。卯日这几月忙着防疫的事,甚少有空返回灵山长宫,今日得空回灵山长宫一趟。
往日负责打扫宫殿的侍从死的死、走的走,现在灵山宫中积雪无人打扫,卯日推宫门的时候还被积雪堵着大门,他废了些力气才钻进去。
宫中十分冷清,草木萧条,积雪堆积在屋顶走廊上,瞧不见往日炫目的色彩。
他站在门下望了一阵,觉得寒风刺骨,便不再停留,骑马回荷花台去见颓不流。
荷花台,顾名思义夏来荷花满园台,就连回廊上也用水缸载种着碗莲,冬暖夏凉,清幽寂静。
他去的次数多,偶尔连着几日住在荷花台研究药方,听颓不流在屋内咳嗽,卯日改了许多药方,隔着门和颓不流说丰京的事。
“京中防疫倒还顺利,只是有些百姓觉得疫祸是鬼神作祟,并不配合太医署用药,我有些头疼。昨日我去巡查时,正好遇到一户人家,竟然硬躲着官差大夫半月,不把病人交出来,所以全家八口人全部感染了疫病。”
“我进去的时候,瞧见他们跪在佛像傩神的神龛前,有人死了还维持着跪拜天地的姿势,有人还有呼吸,但大夫想要喂他药时,那人突然挣扎起来,哀嚎不止,惊叫我们要害他。”
“他抓伤了大夫的手。”
卯日平静地说,“五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四个月了,我却还没有研究出针对血吸虫的药方。”
颓不流隔着门问他:“以尘,外面冷吗?”
丰京的飞雪冻人,卯日的斗篷都被沾湿了,他哈出一口气。
“不冷。”
“那你退远些,我想开门看看落雪。”
卯日便改口:“我胡说的,不流哥,外面很冷,你别开门了,万一着了寒就不好了。”
颓不流咳嗽着:“开门吧。”
侍从打开了门,卯日站在中庭里,隔着回廊看里面。
落雪飘到他的官帽上。
颓不流又瘦了,两边颧骨很高,唇色有些乌青,窝坐在榻边,手边放着他喜爱的中阮。
呼出的白雾洇湿了卯日的眼眶,他的鼻头泛酸,只是望着颓不流。
“五哥,怎么又瘦了。”
颓不流:“还说我呢,以尘下巴都尖了。你高秋姐见了咳咳指定心疼。”
侍从搬来一张椅凳供卯日休息,他觉得坐下冷执意站着,侍从便递给他一把红漆油伞。
卯日就撑伞站在雪地里和颓不流说话。
隔了一阵,檐下又飘雪,絮絮叨叨的,颓不流觉得有意思:“渝州新都不常下雪,以尘,你捏一捧雪扔过来。”
卯日照做,也没敢扔颓不流身上,只是扔到他手边。
颓不流忍不住笑他没吃饭,扔雪球也软绵绵的。
“五哥就取笑我罢。”
颓不流见他笑了,才宽心些许,双手捧着那团白雪,缓缓道:“以尘,血吸虫病的药方不好研制吧?”
卯日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不是什么好事,并不想听下去,他想往外走,但是双脚却像是被钉在原地。
他看见颓不流说话时唇中冒出的白雾,像是丰京城中燃起的一簇簇焚烧遗骸的篝火,卯日的思绪有些涣散,忘记了阻止颓不流说下去。
“我想也不容易,担子都让你挑了,千万人的命哪是这么容易治的。以尘,不如……”
卯日很害怕听见他接下来的话,连忙打断他:“五哥,我还要研究药方,我先回去了,你别吹冷风了。我和袁涣老先生他们研究了新的方子,正在尝试,后日……不明日,明日我便带着新药方过来,肯定有效!肯定有效!”
他急匆匆往外走,片刻不敢停留,不忘招呼侍从:“快请先生进去,别着了凉!”
卯日驾马跑出了荷花台。
他恐惧颓不流接下来的话,他知道颓不流肯定不会责怪他,对方会一直鼓励卯日,一种药,十种药,百种药……颓不流从不过问卯日给他的药方,接了药就往自己肚子灌,他信任自己的弟弟,更是对自己的身体情况知根知底。
颓不流知道自己好不了。
可卯日并不想他死。
他驾着马在大雪里狂奔,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逃命一般地跑,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结局,只是一味地跑。
直到后来脸上微微刺痛,卯日停了马,摸到自己脸颊上有两道湿濡的水痕,快要结冰了。
丰京真的好冷。
他无论跑到哪里去天地之间都是大雪与寒风。
再然后他看见大雪下盖着坟,高高低低,绵延数十里,雪里埋着哭声与生死。
卯日回了丰京。
季回星下令将各地的古医典籍搜罗到丰京,搬运到太医署,卯日和各位大夫没日没夜地翻阅整理,从各种古方中改良,挑灯又写了一版药方。
因为操劳过度,卯日趴在案桌上昏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先是两岸高耸的崖壁,白鸟在大雪里飞,后来他摇晃起来,才知道自己坐在一艘夜航船上,就在高峡中徘徊流连。
他仰躺在甲板上,痴痴地望着上方,听着激流拍打崖壁的声音,再一错目,又看见高崖上仰卧的山脉成了面容娇美的神女。
神女直起身时,山崖震颤,峡水激荡,夜航船好比落木摇摆。
随后有一只手落到了他的面颊上。
那只手似是套住航船的船锚,套住摇摆不定的船身。
卯日偏过头,望见赋长书。
他说。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卯日握住他贴在自己面上的手,想的却是,赋长书伏在他身上的时候脊背是坦诚的阳面,向他倾倒而来的面庞与胸膛是山的阴面,皮肉与骨骼是高耸的山丘阻挡着灵魂地贴近。
鬓发与毛发都是云,会将他埋进去,网罗进去,陷进去。泪水、汗液与阳精都是雨,轰轰烈烈的大雨,连绵不绝的细雨,蘸黏在皮肉上的时候便成了淅淅沥沥的泉水,波涛下浮动着浑白的肉色。
有时候,想念一个人真的很明显。
赋长书在梦里抱着他,哄着他摇,低气说,以尘,别害怕。
我在。
他的动作明明很凶,可语气又难得温柔,卯日的胳膊就和藤蔓一样攀在他身上,埋在赋长书肩上,小声说。
“骗子,你根本不在。
你说和我永不相见。
生不见面,死不送终。
你说我哄人、骗人,赋长书才是王八蛋,骗了我。”
赋长书就抱着他,拍了拍卯日的脊背。
我哪敢骗以尘啊。
我哪敢啊。
我不敢骗你,所以我再也不来见你了。
我真的说到做到了。
卯日抱着他,察觉到赋长书在往他身体里挤,泪光就在眼边闪烁,他不由得缠得对方更紧,再用力抱赋长书时,他却苏醒过来。
案桌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垫在胳膊下的药方晕开了两团泪痕。
太医署里的大夫们还在挑灯夜战,见他睡着也没有打扰,卯日垂头擦干泪,重新点上灯,找了新的纸页继续誊写。
赋长书骗他没关系,他不能骗颓不流,更不能骗丰京万千百姓。
后半夜袁涣走到他身边,询问王庭中的防疫情况,卯日这几日记挂着颓不流,竟然忘记回宫中述职,经他一提醒,连忙在天光蒙蒙时递了入宫的奏折。
他有小半月没见成王,揣着药方在王庭等候圣驾,却看见秋公公引着一群少女垂着头匆匆走入□□。
那些少女们衣着单薄,面上盖着帽兜,头垂得极低。隔得一段距离,卯日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成王将卯日晾在王庭足足半个时辰才召见他,君臣隔着屏风,卯日见不到他本人,只能听见姬野声音沙哑,说话及其缓慢,偶尔还会停顿下,似乎在饮用什么东西。
卯日原本只需要和慧贵妃述职,但姬野好歹是一国之君,就算行事荒唐了些,也是名义上的天子。
“陛下,臣说完了。”
姬野没有出声,隔了一阵,秋公公端来一碗褐红色的药。
卯日将药方递给秋公公,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药?”
秋公公戴着面巾,拉长声音劝他:“春告祭,这碗药是陛下念在你防疫辛苦,特意赏赐给你的。当中的几味药材得来实在艰难,朝中能得一碗的臣子可不多,你快用了吧。”
卯日皱眉:“这药汤不像是臣交给陛下的药方,你们怎么能乱用药?”
他端起药碗嗅了嗅,竟然闻出一股血味,顿时想起那几位面色苍白的少女,立即将药碗放回去,面色一变,直接往外走,不过三步,竟然直接跑起来,迎面撞上慧贵妃的仪仗队。
卯日恍然回神,整理好仪容才行礼:“贵妃娘娘。”
季回星:“怎么慌慌张张的?”
卯日怀疑那碗药方里掺着活人血。
自从去年九月兵变后,董、黄两家满门抄斩,董淑妃被软禁,姬野也不再召幸对方。成王虽然活着,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庭现在是慧贵妃做主。
姬野不可能在慧贵妃眼皮底子用活人的血做药,除非慧贵妃准许,所以他犹豫了许久,没有直接说那碗血药的事。
“臣约见了颓不流先生,他病情严重,臣心中焦急,赶着去见他。”
慧贵妃点点头,点了两人送卯日出宫。
卯日心中有许多事,等到了荷花台又听学生说颓不流咳血,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握着药方冲进去。
颓不流昨日说的话终于在今日重新续上,他想为卯日试药。
卯日不知怎么的,哭得双目通红。他真切感受到了滔天恐惧与悲哀,如同一把巨斧朝着他的颈项砍下来,要将他的脊骨皮肉都砍砸得四分五裂,把他剁碎了丢进大雪里。
他竟然浑浑噩噩地想,如果人血能治病,他也放血好了。
随后又猛然惊醒,唾弃自己犯浑。京中百姓觉得鬼神能治病,求神拜佛,难道他该向神佛下跪祈求对方还颓不流一条生路吗?
不光是颓不流,还有西周百姓,要是他跪在雪地叩首,能让神明还死去的百姓一条生路,那他就算叩得头破血流也可以。
卯日竟然猛地跪在雪地里,朝着万千雪下孤坟重重叩首,流着泪哀嚎出声。
可雪没有停,雪下死去的人没有复活,他们死了就死了,神佛不存在。
第109章 *白骨生虮(十一) “这一路上实在不……
三月时,丰京的大雪还未停。
往年三月临近春分的时候,王庭会设春日宴,邀请世家踏春赏花。
卯日也曾参加过春日宴,只是他在京中没有什么同龄好友,少年时他不曾在意,后来长大些才明白,他虽然是慧贵妃义弟,住在灵山长宫,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无权无势,所以世家子弟不愿与他结交,布衣百姓又畏惧与他攀谈。
他还记得有一年春日宴,自己不愿与世家子弟结交,只坐在季回星身边,问她宴会中央为何会有一座青铜大鼎。
季回星让他走到铜鼎旁,伸手去摸一摸鼎面凸起的铭文。
那口鼎高约半米,双耳竖直,四足鼎立,曾用来烹煮肉食,热度从内而外散发出来。
卯日只是触碰了一息,便倏然收回手,手指被烫得泛白,忍着没有哭,茫然地望着季回星。
季回星告诉他,你碰到了上面的饕餮兽纹,古兽会震慑住想要接近你的邪灵,你今生定然平安无忧。
卯日不觉得那些兽纹会保佑他,手掌已经被烫出白泡,至少眼下并不平安。
他这么同季回星说了。
季回星夸了他一句乖孩子。
“这世上本就无三尺神明,天子说鼎上有神兽镇恶,百臣自然无人敢反驳。天子道鼎上是魑魅魍魉,铸鼎人、献鼎人通通该死,世人也会附和。以尘,他们敬畏的是鼎还是人?”
是人。
“是,他们怕的是人,能对他们生杀予夺的人,但若是有朝一日我也成了那位能对他们生杀予夺的人,却不是天子,你觉得他们还会怕我吗?”
会。
“所以百臣畏惧的是权力。而权力谁都能拥有,谁都想拥有。”季回星道,“以尘,怎么不跟着皇子们去打马球?”
卯日说:“我想陪长姐。”
那时季回星笑而不语。
等到晚膳侍女们捣腾鼎中熟肉时,侍女却惊叫不止,只因那座青铜鼎中的滚油里浮着一张人面。
被烹杀的是江夏家的嫡长子,杵作查验后禀告群臣,那位十三岁的少年因为贪食,趁着无人的时候踩着桌案爬上铜鼎,想第一个尝一尝鼎中烹煮的牛肉,没想到跌进油锅。
江夏家先喝了肉羹,闻言扶着廊柱干呕不止。成王让江夏家把那捧不成人形的尸骸领走,坊间自此流传起江夏家教子无方,饕口窃食,不智遭鼎烹的歌谣。
季回星听罢笑道:“世人畏惧鼎上王权,恐惧死亡,也敢为了一口肉汤犯上作乱,难道是因为他们不懂肉汤与性命哪个更重要吗?不,正是因为他们知晓天子不会因为一碗肉羹要了他性命,顶多斥责少年天真无邪、贪食顽劣,所以不以为意,胆敢僭越。他江夏家小儿今日敢先陛下霸占鼎中第一口肉羹,他日便会因旁的贪欲将天子礼法弃之脑后。”
“如果是我,江夏家小子觊觎鼎中肉羹时便会让他成为鼎中肉,汤中泥。不为别的,仅仅是震慑与警告罢了。”
今年没有春日宴,卯日下朝后,宦官把他引到路边,和和气气地说,慧贵妃有意封他为巫礼,灵山十巫每人都得到自己的封号,继任典礼已定下日辰,让他早做准备。
卯日便顺势打听:“王庭这几日有没有新的女子出入?”
宦官:“有的。”
那些年轻女子倒没有身死,卯日以为成王是逼她们割腕放血。
“劳你去端一碗陛下惯用的药,”卯日将一张药方放在他掌中,柔和道,“送到太医署即可,这张药方是避疫的药方,你拿着,按照上面的药方调配用药,可保你平安。”
他一进太医署,袁涣却一脸肃穆地走来,弄得卯日连忙整衣敛容,确保自己没有沾染污秽,才严肃地问:“袁师氏,出了什么事?”
袁涣:“大人从哪端来的这碗药?”
卯日没直接说从王庭里端出来的,找了个借口,说巡查时撞见百姓在私自服用,问不清药方,所以带回来研究。
袁涣将信将疑:“百姓不明事理,胡乱用药,这种东西还是拿去倒掉的好。”
卯日觉得他话里有话,打发侍从离开:“我刚从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研究这是什么药,袁大人是看出来了?还望指点迷津。”
“可听说过红铅?”
卯日脚步凝重,抿唇不语。
血吸虫病在许多人看来是外邪入侵,他们认为以人血补人气能解毒、破邪,甚至延年益寿。但卯日学过岐黄,知晓“人补人”不过邪说,还会给放血的人带来极大痛苦。他与太医署的大夫废寝忘食制药改良药方,姬野却躲在王庭私自用红铅入药。
袁涣:“上次送到颓五子那里的药方有用吗?”
颓不流在灵山十巫排行第五,袁涣便称呼他五子。
卯日:“我每日观察那鼓包,发现这一月它忽然缩在五哥胳膊关节处不动,估计是药方有用,我想再试试。”
袁涣交给他几卷书:“太医署有我与其他大夫在,你多去颓五子那里走动。京中百姓的病历都记在上面了。”
卯日决定在荷花台长住。
颓不流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算血吸虫在他的身体长久不动,但他本就病体沉疴,近来用的又是猛药,不过一月就肉眼可见身形消瘦。
卯日偶尔陪他在院中散步,两人一起练习八段锦。颓不流问他碗莲什么时候会开,卯日说再过几月,等入暑。
颓不流没力气走动的时候就坐在回廊上,卯日端着他的胳膊,将绸带往上移一点。他曾切开颓不流的皮,试图引导血吸虫爬出来,颓不流疼得大汗淋漓,直接晕厥过去。
血吸虫离开颓不流的身体三日后,新的鼓包又出现,卯日才知道虫卵残留在他的身体里,不根治只会加剧病患的痛苦。
卯日还尝试了外敷内用,用松柏草药等熏身体,同时给颓不流喂药,可都是无用功。
颓不流有一日问:“你继任典礼是多久?”
卯日回答:“四月。”
颓不流便放下未写完的数算篇章,认真同他说:“兄长等着。”
四月的继任典礼还是延后了,颓不流也没能等到卯日的继任典礼。丰京连日骤雨,大雨如天漏,赤白的闪电似是龙蛇盘踞在空中,长久不散。
难得放晴的那日,学生们扶着颓不流的灵柩往群山走,卯日听见了芦笙的声音,先是尖锐的,随后才是悲怆之音。挽歌的声音低微下去,他戴着粗麻的白头巾,察觉到山坡上有风沙吹来,逼得他掩面眯起双目,只觉得当时仿佛天崩地裂,脚下踩的都是杂乱的野草与骨灰。
卯日有些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似是一尊傀儡站在人群中,泪却淌了下来。
张高秋抱着芦笙,声音似从风中飘来:“我去了寿春,一路打听向北游走,发现北面的彭城、曲阜早已尸横遍野,我暗自惊心,越走越远,竟然到了夜邑。”
“夜邑临近孤竹战场,是疫祸的源头。也是因此我没能收到你的信,不知不流来了丰京,更不知道他也染上了瘟疫。要是我知道……”
她顿了顿,卯日望过去的时候发现张高秋面颊上挂着泪,隔了许久,张高秋又道。
“这一路上实在不好走。”
丰京疫病尚能控制,但出了城门往北方走,地皮皲裂、草木枯寂,坟墓与棺椁野蛮地长在荒山野岭。
骑马经过的时候,张高秋望见尸体匍匐在路边,身上挂着一层霜,脸庞贴着地,面上带着生涩的笑,似是睡在阿妈怀中的稚子。地上有一滩褐红的血,蠕虫爬上那些冻得青白的尸体,如同黑鸦在青天徘徊。
瘟疫比疾风骤雨还要骇人,是山川草木生了脓疮,流着血痴痴地呻吟。人便如掉落的毛发一般,疲惫不堪地瘫在泥土里,被虫啃食掉血肉,变成白骨。
说来也古怪,每每这种时候,祭台上供奉的百万傩神失了声,杀猪杀牛绫罗供品请不来的神与佛此时被蒙着眼,堵着双耳,流浪到人世之外。
谁知道它们去了哪,反正不会看凡人一眼。
颓不流的丧事由张高秋操办,卯日再也没去过荷花台,每日都住在太医署中,潜心研制药方。
“春告祭!”太医署外响起了敲门声。
卯日混混沌沌,站起身去开门。
回来报信的侍从急道:“大人,不、不好了!城外涌进来许多难民,袁涣老先生和大夫们想去检查难民们有没有染病,没想到难民暴动,把袁涣老先生推倒在地,几番推攘之间,袁涣大夫的脊柱骨被踩断了!难民冲进城后,沿着家户抢夺食物,香光楼今早还在分发救济粮,难民堵着大门,直接把门拆了……大人,大人!”
卯日因为整宿没睡,乍见天光眼睛有些晕眩,被侍从搀扶了一把,才镇定道:“你先去请周将军,让他派些士兵去香光楼……我去找袁涣先生。”
他骑马赶到香光楼附近,撞上难民潮,卯日原本想调头绕行,没想到被衣衫褴褛的百姓团团围住。
难民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力道蛮重,只一下便将衣袍撕裂了,他们又去抓卯日的手脚,嘴里喊着食物。
他挤出人群,索性进了临近香光楼的一座屋子,又反锁上屋子,爬上楼,朝着香光楼那边张望。
难民数量远远超过卯日预计,似是蝗虫密密麻麻堆在香光楼附近的街巷上。
他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袁涣大夫,隔了一阵瞧见难民在攀爬香光楼的外墙,那栋鎏金香榭被拆得七零八落,难民顺势涌上二楼。
“袁大人——”
周问刀领着兵匆匆赶来,也被堵在难民潮边上,距离香光楼数百远。
就在这时,卯日听见咚的一声响,随后是尖叫。
袁涣与两位大夫从香光楼上跌了下去。
第110章 *白骨生虮(十二) 他走的路是独木绝……
臣子戴着面巾站在王庭中,往日整齐的队伍有许多位置空缺出来,就连许嘉兰都不在。
如今的朝会早已名不副实。
三具盖着白布的遗骸被禁军抬上来,一时间,王庭里肃穆得有些骇人。
官员们纷纷避让开,缩在角落,怕尸首传染给自己疾病。
只有卯日穿着丧衣站在那三具尸首旁,低眉垂目,无悲无喜,冷漠得似一具雕塑。
禁军跪在地上报告香光楼惨状:“袁涣与另外两位大夫跌进难民潮后没能爬起来,等周将军将香光楼附近的难民疏散完,春大人才找到几位大夫。都验过尸了。是被踩死的。”
许嘉兰近来不在京中,临行前特意吩咐让周问刀管辖好丰京驻扎军队,没想丰京外的难民突然涌进城。
周问刀却押着一位宦官走了进来,对王位上的成王与慧贵妃道。
“陛下,贵妃娘娘,下官入宫述职,撞见此人在王庭附近鬼鬼祟祟,所以截下盘问,发现他偷窃钱财想逃出宫。”
那宦官卯日认识,他之前麻烦对方端一碗药出宫,还给了对方一张药方。
慧贵妃立即示意大臣们离开。
如今王庭中患病的人并不多,与难民常接触的卯日等大夫入宫次数少,但仍有流言蜚语传入王庭,闹得人心惶惶,不少人竟敢连夜逃跑,成王砍了几人,越发不耐烦。
姬野懒得审问,只挥了挥手:“拖下去斩首。”
宦官当即跪在地上:“陛下!陛下!奴才是冤枉的,奴才不是偷跑出宫,是、是春大人托我出宫采购药材!所、所以!”
他从衣兜里摸出那页泛黄的纸,“奴才有证据!这是春大人给奴才的药方,可以避疫防灾!奴才想出宫采买药材!”
他早就看见卯日,连忙朝着卯日方向膝行两步,又被士兵压住,“春大人!春大人!你救救奴才呀!”
卯日皱了一下眉,自己与对方无冤无仇,竟然被人求到头上,不好直接拒绝,他也顺势应下:“陛下,臣确实给了他一张药方,托他帮臣送药,但……”
慧贵妃道:“什么药材王庭没有,需要出宫采购?周将军,将药方呈给本宫看看。”
周问刀把药方给了慧贵妃。
季回星面不改色地望着纸张,隔了片刻,抬眸望了一眼卯日。
“规矩就是规矩,就算是春告祭托你采买药材,也需要陛下恩准你才能出宫,带下去。”
季回星:“袁涣负责京中防疫,太医院没有更多的大夫。春告祭,这些时日有劳你,等北方战事稍缓,本宫便从汝南寻一些大夫来帮衬你。”
“多谢娘娘体恤,”卯日又抬头望了成王一眼,委婉道:“陛下、贵妃娘娘,王庭中用的药请每日派太医查验过再用,最好按照臣给你们的药方用药,其他的药不可乱用。”
“臣听闻宫中多了许多女子,如今瘟疫肆虐,还是减少新人入宫为好。”
成王却拍案而起:“瘟疫瘟疫瘟疫……这都多久了!还没有研究出药方,春以尘,朕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
秋公公:“陛下……”
成王怒道:“你住口!让你给朕找两个女人都找不到,你还在朕面前晃!滚!”
“春以尘,”成王径直走到卯日面前,“北方生疫,慧贵妃力荐你为京中防疫人选,可你呢?大半年了,你的药方还没有研制出来,京中患病的人越多,朕的臣子全都告病不起,你太医院的人做什么吃的?一群废物!你!朕再给你三个……不,一个月,一个月之内要是拿不出办法扼制住瘟疫,那你去和袁涣陪葬!”
慧贵妃也想劝他:“陛下。”
“今日谁都不许为他说话!”成王道,“还是贵妃有防疫的药方?那你来做这个太防疫官如何!”
卯日连忙跪下:“陛下息怒,娘娘不过与您一般担忧瘟疫传染我西周臣子。太医院众人都是陛下钦点的大夫,这么多年兢兢业业,陛下您也看在眼中。血吸虫病自北方传来,且来势汹汹,此病在体内潜伏期长,等到发作时又为时已晚,臣与诸位大夫甚至来不及研究病理,对方便死去,并不是臣怠惰因循?,实在是……实在是瘟疫太过凶险,”
“但万幸有颓五子等人试药,臣已经研究出了一种更有效的药方,只要再等几月试验,一定……”
“几月?”成王怒道,“几月又几月,这次又需要几个月?秋释!秋释!把朕的剑拿来!”
秋公公捧着宝剑上前,姬野拔剑出鞘,朝着卯□□近两步,挥剑搭在他右肩上,“就一月!一月之内你拿不出药方,朕就亲手砍了你的脑袋!来人,送慧贵妃回宫!”
“派人看着春以尘,别让他学前人又用自戕威胁朕!”
卯日被成王的禁军送回太医署。
这些禁军白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晚上就驻守在太医署门前。大夫与学生们被凶神恶煞的禁军吓到,卯日不得不安慰他们说这些禁军是陛下派来护卫太医署安全的,才暂时隐瞒了过去。
半月过后,又到了六月,是卯日生辰。
今年的生辰没什么特别,早晨的时候张高秋将长寿面端到太医署,楼中只有两三位大夫,知晓卯日生辰后都纷纷祝贺,卯日摆摆手,让他们别声张。
案桌上都是书简,他找不到放碗的地方,只能捧着面碗坐在台阶上吃。
张高秋便接替卯日整理书案上的典籍。
卯日吃完长寿面,喊了一声高秋姐,没有得到回应,便缓步过去,发现张高秋拿着记载颓不流病例的书卷在抹泪。
张高秋曾是最了解颓不流身体的人,阅读书简上的字迹时更加感同身受。
颓不流七十三次试药,并不是全然无用,卯日已经和诸位大夫试出了一种最佳药方,这几日正在患病的人身上尝试。
卯日搁了碗,半晌后撕了一页废纸,画了一匹白马,撕成片。
他在张高秋身边屈膝坐下,捏着白马,学着马嘶鸣声叫了一声,用马匹纸片绕过张高秋的脸,最后轻轻挨了一下对方的鼻尖。
“高秋姐,你看白马。”
张高秋擦了泪,接过纸片,翻来覆去地看,嫌弃地说:“丑死了。”
可她还是捏着薄薄的纸,捏得纸张泛皱。
卯日移到张高秋身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他如今比张高秋高了许多,坐过去就挡住了天光。
张高秋欣慰地望着他:“当年湘妃三峡见你的时候,才和我一样高,现在都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卯日笑了笑,比较起两人身高,挑着话说:“……高秋姐,你当年要是从宫中接回来那匹小马驹,现在估计也该比你高了。”
“我哪喜欢什么小马,是……”张高秋望着掌心的白马纸片,“是你不流哥喜欢。我在渝州新都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和家里吵了架,偷跑出去,遇上不流。他牵着一匹小马驹,马比他高,油光水滑的。他问我为什么哭,要不要骑马,我当时觉得他说话好温柔,所以答应了,他牵着马,载着我在街上转了一整天。”
“后来不流家搬到了我家隔壁,隔着院墙,我能听见他弹琴的声音,所以爬上墙,想找他玩。”
颓不流十七时,写了算数名篇,新都人人皆知。张高秋听闻了这事,欣喜地去寻对方,颓不流却不在家。
对方与其他官宦子弟们出去聚会。
张高秋在街道遇上返程的颓不流,那时他骑着白马,穿着一身素雅的蓝色长袍,在一众少年轻狂的世家子弟中更显得举止儒雅。
颓不流见张高秋在街上乱跑,连忙勒住马缰,翻身下马,问张高秋去哪。
世家子弟见惯了两人关系亲昵,忍不住打趣了颓不流一句。
“你不流哥先是呵斥对方,说我年纪小不懂情爱,以后自然会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再则小姑娘家的声誉很重要,不能随口妄言。”张高秋道,“可他哪知道,云魑跃丹溪,万景驻光彩。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见过了他,我哪还会喜欢别人?”
她抹去泪水,“瞧,今日可是你生辰,不说他了……以尘,往年你生辰都热热闹闹的,姐姐有许多礼物送你,今年却没来得及准备……说起来,赋长书那小子也没过几次生辰,我想问你来着,之前他送我们回丰京后,我都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人呢?”
卯日有些心不在焉。
赋长书每次生辰的时候都不在他身边,他也没想着问一句。
赋长书这些年到处打仗,生辰估计都在军中过了,对方却记得卯日生辰,得空就送来玩意。
他想起那封信,隔了半天才回复张高秋:“不知道。”
“又吵架了?”
也不知道他俩在张高秋心中是什么形象,卯日一说不知道,张高秋就觉得他俩在吵架。
“我就是不知道。”卯日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其实有见过的,在梦里,他梦到过赋长书很多次。前几年的时候他从没梦见过赋长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年开始断断续续梦见赋长书。
有时候白日累得想要席地而睡,却还是会梦见赋长书,偶尔赋长书抱着他说话,要么就是两人胡闹,卯日懒懒地趴在对方怀里,揪着赋长书的头发辫小辫,最后捏着小辫子的尾端去扫对方的眉眼,等赋长书醒了,迷迷瞪瞪地想要亲他的时候,卯日就把小辫子塞在对方嘴里,逼赋长书叼着发辫等他亲。
有时候他会梦见赋长书和他骑马在丰京城闲逛,街上都是百戏游神,他两在城中一圈一圈地绕行,等到日暮时分,就沐着暖洋洋的落日回灵山长宫。
两人从骑马换成了驾轺车。
赋长书拽着缰绳驾马,卯日靠着围栏,大爷似的指挥对方,兴致来了,就和赋长书抢缰绳。
官道笔直,可轺车跑得歪歪扭扭,蛇形往前,伞下的铃铛便响起来。
他和赋长书在车上互骂驾车技术差,谁也不服谁,骂着骂着就停了车,在路边打起来,揪着衣领咬对方的唇,连舔带咬,咬得唇皮沾血,又慢慢含吮去血丝,并不忘动手动脚。
多数时间是卯日坐在赋长书腿上,偶尔他也会突发奇想,要赋长书跨坐在自己腿上。
赋长书不敢真坐,双臂撑在轺车壁上,大腿虚虚挨着卯日的腿。
梦里的赋长书就会说他:“小小年纪欺负人的手段百出。”
卯日望着他,笑吟吟的,难得伸手摸了摸赋长书的脸。
“大人就欺负你,不好吗?”
他抚着对方肌肉紧实的胳膊,认真地问赋长书:“我只欺负你,只看着你一个人不好吗?”
赋长书垂下头,用高耸的鼻梁蹭了一下卯日的鼻梁,那动作就和两匹野马贴着脖子亲昵一般。
他说,“好,随你。”
不过梦境也有荒谬的时候,袁涣坠楼的那一夜,他梦见赋长书站在难民潮里望着他,卯日循着视线追过去后,赋长书便突然出现在香光楼二楼,随后蠢货一般跳进难民潮里。
卯日大脑空白,眼睁睁看着难民潮成了活死人。
他痛骂赋长书疯子,爬上窗户,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下去。
他在活死人队伍里滚来滚去,看见赋长书仰躺在地上睁着眼,眼里都是血,脸却是白的,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
卯日爬过去,捏着赋长书的脸,好像忘记了哭,只是骂赋长书。
疯子。蠢货。傻子。
他骂了好多,手指上都是血,将赋长书冷冰冰且苍白的脸抹得通红,像是泪。卯日趴在对方身上,似是两片落叶被活死人碾进土地里烂掉。
那时候梦变得好长,又很短暂。
眨了几次眼都没有扭曲变化,眨了几次眼赋长书还是没有呼吸。
好在这种诡异的噩梦会徒然结束。
他没有告诉张高秋自己的梦,只说:“我们吵架也不是一两次了。”
张高秋:“姐姐知晓你们关系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北方血吸虫病肆虐,到处都是活死人,长书要是一直没消息,总归让人担心。万一他在哪感染了病……他没什么亲人,收尸的人也没了。”
“虽说慧贵妃不喜你们来往,可这些年你就他一个朋友,他要是出事,姐姐也怕你伤心。”
卯日:“可我不知道他在哪。”
“你的继任典礼不是放出消息了么,他要是听见,他估计会来。”张高秋说,“好好聊聊,别天天吵架。”
事实与张高秋的猜测相反,现在是赋长书与他恩断义绝,随后不知道跑哪去了,那小子还在梦里说自己做到不来见卯日,根本不是卯日欺负人。
他想着,难得有些憋屈。
赋长书不来见他,可卯日常会梦见对方,搅得他魂牵梦绕。
要是赋长书真成了鬼魂,也不知道会怎么缠人。
卯日送走张高秋后又去研究新调配的药方的效果。
太医署里原本有百位大夫,这几月陆陆续续死了二十来人,王庭有没指派新的大夫过来,卯日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人用。
好在颓不流故去后,门下的学生们自发留下帮助太医署的大夫们,再加上周问刀的士兵帮衬着,太医署勉强还能运转。
或许是白日提起对方,夜里卯日还在做梦,他梦见屋外下了大雨,赋长书忽然驾马从大雨那端冲出来,随后冒着雨进了屋子,抖了一身雨水,坐在榻边望着他休息。
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打闹,等卯日睡着了,赋长书却不去打扰他,只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目,似是在用刻刀雕凿一束造像。
缱绻的眉眼,挺拔的鼻梁,柔顺的肌肤,一吻便会带上潮气的唇,唇珠饱满,却泛着薄红。
他一寸一寸地端详过去。
丰京的雨下得很大,赋长书牵着卯日的手,就那么坐了一宿。
卯日醒来的时候,手掌上还留有余温。
丰京没有下雨,只是天色阴沉,乌云盖顶,太医署里的医典被风吹得乱飞,卯日抬起手抚上了自己的侧脸。
梦境似乎成真,卯日有些分不清昨夜赋长书是不是来过太医署。
“春大人,周将军在太医署外等你。”
“请他到前厅,”卯日站起身,“我梳洗后就来。”
太医署里还有两位大夫,坐在周问刀对面,几人戴着面巾,卯日来之前彼此却不攀谈。
周问刀:“春以尘,贵妃娘娘托我问你,就半月了,你的药方研制出来了吗?是否需要我等援助?”
卯日:“需要,我需要你们帮我在城中建立一座祭台,把城中还活着的巫傩、佛子、道士等人都找来,不,给我抓来。我要举办一场祭祀。”
周问刀目光锐利地审视他,卯日原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周问刀答应了,顺带给了他赋长书的消息。
“我记得你与我麾下的一位将士是好友,我得到消息,他眼下在北方,未感染疫病。”
卯日沉默片刻,从袖里掏出一份信:“劳将军将这封绝交书给他。告诉他,我春以尘与他恩断义绝,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若是立下赫赫战功,且百病不侵,活了下去,算他走运。”
“要是哪次出兵不幸遇难,成了一抔黄土,无人收尸,那也是他自己的命,从此以后与我无关。他是死是活,今后不必再说给我听,我不愿听。浪费时间。我的事他也不用再打听,我要举办祭祀的事更不想赋长书知道,他是个厌恶神佛、不敬上苍的人,他来了,只会影响我。我是位祭司,我讨厌没有信仰的人。”
周问刀:“他看错你了。”
“嗯,他看错我了。”卯日道,“我现在才知道我不该忤逆陛下,以前是我年少轻狂,觉得有真材实干便能出人头地,不献媚于上也能称作光明磊落。可事实上呢,有权力的人决定一切,厚黑的人享受,愚笨的人追随,只有老实的人一直在受欺负,前面的那些人都会过得比我好,比我身边的人更舒坦。”
“周将军,权力会赐予我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能力,神佛会赋予我藐视众生的视野,两者只要能为我所用,我无所不往。”
卯日的目光坦荡,说的却是,“他看错了我,我看清了自己。我们不是一路人。”
周问刀看上去怒气冲冲,拍案而起,他弄出的响动太大,门外的禁军立即涌入,挡在卯日身前。
周问刀却没有骂出格的话,只冷着脸说:“告辞!”
卯日垂下眼帘,隔着禁军送周问刀离开:“恭送周将军。”
因为时间紧迫,祭台没有按照形制来修建,卯日让人把袁涣坠楼的香光楼二楼拆除,铺上木板,放上几面黑漆战鼓,祭祀的高台便草草搭建完成。
六月底暑气扑面,卯日穿着厚重的礼袍爬上高台,望见城中四处升起焚烧的灰烟,似是狼烟烽火。黑瓦的房屋中响起哭丧的悲声,草席与棺椁中都是腐朽的尸首。
他曾在灵山上眺望这座赤甲古城,在日落中固若金汤、巍峨磅礴,有无尽生机。
当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上面时,能遥遥听见重鼓擂动与钟磬齐鸣,梵唱之音从快箸之间弹跃而出。
卯日在此刻实在爱这座城池,敬爱修建这座城的百姓,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在治病救人,救一座城,救西周。
烈日艳阳中,卯日站在高台上起舞请神。台下都是被禁军与士兵看押的巫傩、佛子等人,佛子们披着袈裟盘膝诵经,巫傩戴着诡谲的面具,围聚着篝火摇摆身体,展臂、躬身,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傀儡的机械感与神秘。
卯日跳动的时候也会踩响鼓面,厚重的声音混杂着哭声传播出去,似是白虎悲啸,可高台升起狼烟,梵唱里是阿鼻地狱,他孤身站在那,不过是一场悲天悯人的献祭。
赋长书曾说他的身体是广袤的西周土地,脊背骨骼架起山川,白皮化作了雪白的天宇,乌发落成丰茂的黑土。
卯日想,人的躯体又何尝不是一座社稷。四肢百骸是沸腾的河流,紧密蓬勃的肉是生长的飞行走兽与耕作辛劳的百姓。
当他的胳膊卖力延伸出去,拥抱天地时,抱住的是自己爱的家国子民,更揽住了无数博大的灵魂。
千千万万,无穷无尽。
等起舞请神完毕,卯日大汗淋漓,头晕目眩,痴痴地望着台下三三两两的百姓。
半晌后,他从衣袖里摸出一只方盒,锁扣咔哒一声打开,盒中放着两枚金箔包衣的药丸。
他摘掉面具,面上都是汗,眼下的青黑显得有些憔悴,卯日不说话,抓起药丸含入口中,走到台下。
众人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目视他径直走到一具棺椁前。
他面色苍白,可神情又那么平静,仿佛回到了汝河上那三座水则像竣工的那日,他就是一座沉默的石像,端详着广阔的大河天地。
巫傩们散出通道,士兵上前推开棺盖。
一寸宽的缝隙,恶臭气扑鼻而来。
一只蠕虫爬了出来。
卯日却伸出手,捞起宽袖,将整条胳膊放入棺椁缝隙当中。
四周响起惊诧声,随后变得肃穆寂静,只有战鼓余音。
待他取出胳膊的时候,上面挂着一条蠕虫,指尖渗着血,周围待命的大夫立即端着盐水上前泼在卯日胳膊上,将蠕虫与污血冲洗干净。
卯日垂下胳膊,将另一枚药丸吞下,走回高台,他鼓足干劲,举起带血的胳膊喊道。
“神明赐予我的药丸会保佑我的性命,我就在这坐到病发,期间诸位巫傩佛子会为我祈福,太医署大夫们轮流侯诊,若药效无用,我一死了之,若药有用,我活了下去,诸位不如信我试着服用金乌丸!”
原来,他走的路是独木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