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书鬼手(十一) 指腹探到赋长书的……
两人差点又打起来,却因为卯日一个喷嚏暂时收手。
卯日坐在木桶里,断掉的胳膊高高举过头顶,因为只有一条胳膊实在不方便,他转过脸,瞧见赋长书正在换衣服,趴在木桶边,笑吟吟地喊:“长书弟弟,帮我舀舀水呗。”
赋长书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少年打量着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些打退堂鼓,捏着水瓢,滑稽地举着胳膊,警觉地说:“你看上去想要把我按进桶里淹死。”
赋长书脱了湿漉的上衣,披着干燥的外套,胸膛上还有些伤疤,他走过来,朝卯日伸手:“知道就好,水瓢给我。”
“快点。”
卯日把水瓢丟过去,磕在木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赋长书伸手探了一下水温,舀了一瓢就要往卯日脑袋上泼。
公报私仇。
绝对,报私仇。
卯日被泼了一脸热水,水泽渗进眼里,立即紧闭双眼:“给我丝帕。”
“别擦了,你捂着眼,我给你舀水。水都凉了。”
卯日只能举着胳膊,捂着自己眼睛,湿淋淋的长发顺着指缝流下来,赋长书舀着水从他头顶缓慢倒下去,水液便顺着头颈的线条流淌,好似山崖上渗下的细长瀑布,会因为突出的蝴蝶骨骨骼而陡然改变路线。
水顺着卯日的脊背骨在淌,像是一条蛇,慢慢在爬,毒蛇锁住了赋长书的视线,让他的目光一寸一寸下滑,最后落到卯日的腰窝上。因为泡了热水,少年的身体白里透着红。
那处腰窝,却好似不见底的深渊,会将人的心神勾下去。
水停了。
卯日揉着眼睛,眯着眼看赋长书:“怎么不倒水了?”
赋长书把水瓢一丢,直接上手捏着卯日的肩按进水里,狠狠按了一下,好在他还有分寸,提着卯日的断手,没让那只手沾水。
卯日勃然大怒:“赋长书!”
他猛地转头,却看见赋长书突然跨入桶中,腰间只围着一条长布,上半身的外套也没脱,就这么进来,直接把干燥的衣服打湿了。
宽敞的水桶顿时变得拥挤,赋长书一掀眼帘:“坐下。”
卯日:“我不要和你一起沐浴,你出去!”
赋长书烦得厉害:“我要累死了,大哥,快点洗完,快点睡觉。”
卯日只是不习惯和陌生人泡在一个桶里,不过想到对方是赋长书,其实也没什么不舒服,他跪坐在水里,比赋长书矮了一截,手还搭在木桶上,心安理得指挥赋长书。
“行行行,谁让我是你爹。”卯日摸了摸后颈,还有些湿滑,“弟弟你再帮我冲一下后颈,好像皂角没冲干净。”
卯日把自己的头发捞到一侧,露出后颈,弯着头,赋长书顿了半晌,才捞过漂在水面的水瓢,舀了水,细细地浇那块肌肤,稀碎的泡沫藏在发根处,他伸手用拇指搓了一下,没想到直接把卯日搓红了一块。
“嘶,你能轻点吗?”
卯日不满地转过头,见赋长书盯着自己手掌,比他还要不可置信。
“我就说你浑身上下使不完的牛劲,打架还作弊,你还和哥哥我呛,你看,我没说错吧。”
赋长书收回手:“你自己不经碰。弄一下就红,搞什么?”
他确实没想到卯日后颈搓揉一下就泛红了,盯着那块红好半晌,觉得心中异样:“还有别的伤吗?”
卯日嗯了一声,把手腕递给他看:“喏,你弄出来的。”
那只手腕上都是青色的痕迹,似乎是被碰撞出来的,赋长书没反应过来,卯日主动说:“你拉我的时候太用力了。”
赋长书头皮一麻:“你……”
他搜刮了肚子里的词汇,都找不出合适的语句去形容卯日这种情况。
“娇气。”
卯日哼笑一声:“是,我娇气。你娇气大哥,能揍得你爬不起来,洗完滚出去,占地方。”
赋长书却说:“只有一张床。”
卯日警觉地偏过头:“想说什么?”
“谁先躺床上,谁睡床。”
卯日二话不说,倏然站起身,直接往外爬,甚至不忘捡起水瓢,舀水往赋长书脸上泼,把他逼得眯起眼。
少年单手不好穿外套,只能胡乱拢着,边扎腰带,边冲向床上去霸占床铺。赋长书不慌不忙,又在水里坐了一会,把自己冲干净了,才走进船舱内。
卯日坐在床上,压着被褥,断掉的手没套上衣服,雪白的胳膊需要打上木板,顶着湿淋淋的头发挑衅地一指地板。
被褥被湿发洇湿一块,赋长书走到床边,带着讥讽的笑。
卯日盘膝坐着,手托着下巴:“弟弟,你乖乖叫我一声爹,我让你睡床。”
赋长书伸手抓他压着的那床被子,没拽动:“屁股挪开。”
卯日:“这床被子是我的。”
“谁要和你抢?湿了。”赋长书,“你头发打湿了被褥,我抱出去让船家换。”
卯日从被子上挪下来,见自己温暖的被子被扛走,赋长书丢给他一张干净的丝帕,叫他擦头发。
胡乱擦了擦,等赋长书回来时,他已经昏昏欲睡。自己的那床被子被少年裹在怀里,赋长书拢着换来的新被子,坐在踏脚上,靠着床。
卯日迷迷瞪瞪,不懂他在做什么:“你不睡觉?”
赋长书闭着眼:“管好你自己。”
卯日懒得理他,霸占了整张床,合上眼睡过去。他们闹了许久,外面还是白日,但船舱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赋长书坐在黑暗中,外面偶尔传来潮水拍打船板的声音,夜航船晃得他心荡神驰,视野极黑,耳膜里只有卯日绵长的呼吸,挤入头脑的却是如阳山般雪白的胸膛,吐息时,皮肉似乎也氲着光,微微颤动。
他拧起眉,隔着被子望向下方。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太过疯狂的缘故,他总是克制不住起反应。白天还在和卯日荒唐发言,要对方夹着,后来跳江不了了之,也没有想起这事,可现在安稳下来,他居然又生出了欲望。
卯日还在床上,他不该胡来,分心留意少年反应的时候,赋长书却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欲望。
浓稠的黑暗放大了视线以外的感官,他听见细微的呓语,似在处心积虑地诱哄,又仿佛是在怯声声讨他的所作所为。
他嗅到干净的柑橘香,应当是放在船舱的果盘里的红橘子,又好像是从少年的掌上传来的。甘甜,带着一点涩。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香气骤然浓郁。
因为赋长书坐在踏脚上,那只手堪堪搭在咽喉边,只要稍微一动,就能抚玩到赋长书的咽喉,捂住他滚动的喉结。
他一惊,动作顿了片刻,掌下的东西在跳动,烫得他闷哼连连,理智告诉他那只手的主人是谁,赋长书却不敢回头去看卯日是不是苏醒了。
好在,卯日没有醒。
丰京少爷的手细长白皙,从没做过什么粗活、重活,指关节透着粉,搭在肩上的时候和他主人一般,弥漫着一股懒散意。
他剥红橘时,橘皮是暖橙色的,那只手指似是探入水潭里搅弄满天霞光,漂亮得让人心生古怪,视线却粘黏在上面,始终却移不开。
浓烈的欲望从肩上的手辐散到他的胸膛,心脏灼痛得似要蹦出来,隐秘的涨痛与迟缓的快意一并撕扯着他的四肢。
莫名强烈的痛感下,心口滋生出隐晦的快感,他的脸半明半暗,高挺的眉骨投下薄薄的阴影,神色还是平静的,只是呼吸更加粗重。赋长书安抚着自己,猛地更加用力。
船舱里流淌着静谧,荒谬感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散,他坐在原地如同一座造像,虚妄的形骸中翻涌着炙热的思绪。
白日里看见的一片白时而掠入眼前,肌肤柔软,如同清晨流动的云,霜一般白的月,温暖的体温比起少年张狂的性子更加讨人喜欢。
他口不择言,要卯日夹着,现在荒唐的想法卷土重来,叫赋长书忍不住猜测卯日如果真的按照他说的话做,他该怎么办。
他一定、一定……
他闭着眼,咽喉里泄出一声滚烫的闷哼,却在这时,搭在肩上的手动了动,沉睡中的少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胡乱摸了一把,指腹探到赋长书的咽喉,且虚虚碾过喉结。
赋长书猛地睁开眼。
他一定会死。
死无全尸,魂飞魄散。
骨髓里蒸腾着情欲的热,血肉被烹煮得岩浆般粘稠。他要被鬼神咀嚼个一干二净。
赋长书维持着坐在原地的动作,好半晌没有动。隔了许久,他侧过身,额角渗出汗,鼻峰上坠着汗液,有意避开卯日的手,将脑袋仰靠在床榻上。
…
一觉醒来,赋长书不在船舱。
卯日还以为赋长书是因为睡地板和他置气,套上外衣转出去,瞧见赋长书站在船头。
夜航船顺流而下,眨眼之间已过万重山,湘妃三峡奇雄险峻,传说异闻不胜枚举,畅快的风吹拂着面颊,卯日走到他身边,瞧着两岸高山,不由得心中感慨。
偶尔还能看见崖壁上朱红色的大字,苍劲有力,卯日好奇问船家:“船老大,那是什么?”
“小公子,那是诗!”
“谁题上去的?”
船老大笑起来:“是忘忧君!”
卯日来了兴趣:“他题的什么?”
“可笑不惊如虚舟,八万四千说如是!”
自来下渝州新都与出湘妃三峡的文人墨客多如牛毛,船家听多了,也会背上那么几句,索性手持船桨,长喝一声。
那呼喝回荡在崖壁之间,久久不散,高崖两侧想起孤猿的嚎叫,船家却当做遇见熟人,吸一口气,拔高嗓子唱道。
“以歧路为麦光,险地成绨椠,曲行作狼毫,灵府化玄圭,斩金剑之妖。”
“山外万马喑,峡中夔龙灜。身负屠龙志,力践宝筏行,犹云襟带系盘涡,蛟腭虬龈皆无惧。”
高崖夹青天,孤舟上立着孤鹤般的剑客,他手持宝剑,对上盘踞在陡峭高崖之间的夔龙浑然无惧。
我当斩龙足,嚼龙肉。
嗤笑求长生的痴儿,唾弃惧怕夔龙淫威的小人。
浪打船头,他们的歌声雄浑有力,嘶哑高亢,明明浑身粗野之气,唱出的诗歌却气势磅礴,自成一片广阔天地。
“万丈竹竿不俗,凿乱石插青冥。倏过千仞,不误眉目!”
卯日抚掌,忍不住赞道:“好,好一个金剑斩妖,不愧是六哥!”
赋长书别过眼:“你到底有几个哥哥?”
卯日数了一下:“不多不少,刚好三个。有个与我同年出生,只比我早几个月,我却与他不熟,但从不叫他哥哥。”
“那人是谁?”
卯日:“我六哥的亲弟弟,许嘉兰。”
***
二十日后,夜航船出了三峡,船靠岸的时候,赋长书见到了岸边等候多时的谢飞光。
赋长书上了船,朝着谢飞光点头。
榜首将解药递给他,两人始终无话,直到船舱内传来卯日的含糊声音。
“赋长书,到哪了呀?船怎么停了。”
卯日打着哈欠地走到甲板上,他还没来得及束发,长发随意披散着,眯着眼在甲板上扫了一圈,惊喜道:“二哥!”
谢飞光颔首。
卯日立即跑到谢飞光身前:“二哥在这?高秋姐姐呢?”
谢飞光见他披发,衣着单薄,只命人拿来斗篷,给人披上,卯日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只是仰着下巴等榜首系好绸带:“张高秋乘坐马车先去枸忍,你收拾一下,我们赶上去。”
卯日点头:“我没什么要收拾的,换身衣物就行了,二哥你等我片刻。”
说完,他急匆匆就走了,甚至没察觉到谢飞光身侧站着的赋长书。
谢飞光难得开口:“我们离开后,他有同你动手吗?”
赋长书被冷落在一侧,目光落在卯日移开的方向,他和卯日打架次数难以数清,就连出三峡的船上偶尔还会互殴,大多数时候是少年先动手,赋长书率先动手只有在巴王宫打他屁股的那次。
但这事他肯定不能给谢飞光说,可如果说完全没有打架,赋长书自己也不信。
“打过几次。”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开口,好在卯日回来得很快。
谢飞光带了一身新的圆领袍给他,绯红底,金色团花刺绣,外面罩着一层茶红色透薄长衫,腰带上坠着各种玉石环珮与禁步,卯日边走还在往右耳上挂自己的红流苏耳坠。
一路碎响,似泉水叮咚。
“二哥,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他路过赋长书的时候,赋长书欲言又止,但直到少年兴致勃勃地跃下甲板,他都没和卯日说一句话。
那么个大活人,卯日回来就看见了,不过他故意没和对方说话,索性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当作没看见。
谢飞光突然道:“你们又吵架了?”
这回不是吵架,按照约定,出了三峡后,他们应该割袍断义,对外宣称二人关系碎如瓷杯。
只是卯日不太理解,自从甲板上的那日后,赋长书与他的话少了许多,也不会和他呛声,似是有意冷落他。
少年不会长期热脸贴冷屁股,赋长书无视他几次,就算招惹对方也极其平淡,卯日不上赶着凑,更觉得他近来无趣。
“他又不能去丰京。”卯日想了想,把准备好的说辞念给谢飞光听,“而且他身份敏感,若我要入朝为官,最好不要与他有来往,这不是二哥你告诉我的么。我思来想去,觉得你说得对,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恩断义绝才是最好的结局。”
谢飞光负手而立,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一动,望向停在渡口的夜航船。
过了湘妃三峡,曲折汹涌的川江河道逐渐变得宽阔,江水平缓,不时有白鹭群飞而过,在河道上拉出零碎影子。
夜航船的转角,却有一片衣角倏然收了回去。
谢飞光:“不后悔?”
卯日没懂他的意思,说的话足够铁石心肠:“他不是正好讨厌我吗?我也玩够了,那不正好。”
谢飞光盯了他半秒。
“你想清楚即可。”
士兵来报马匹已经准备妥当,卯日与谢飞光需要追上前面的张高秋乘坐的马车,最好即刻出发。
士兵给卯日牵来一匹白马,他利落地翻上马背,牵着缰绳,听见身后夜航船上传来船家老大的呼声,缰绳被拉回船。
他们要走,夜航船也要驶离渡口。
卯日最先想到的,他还没和赋长书道别。
马匹沿着河道走了几步,夜航船渐渐远离渡口,甲板上仍旧没有赋长书的人影。
也是,这些天都是卯日逗弄对方,赋长书估计巴不得离他远远的,生不见面,死不送终,敬而远之,不相闻问。
卯日皱了一下眉,心里骂他不孝儿,又觉得自己与赋长书好歹相识一场,分开的时候他都不出来送一送,当真小气。
白马喷出响鼻,少年引着缰绳:“你也觉得他没良心,是不是?都不来送哥哥,白疼他了。”
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扬鞭催马,朝着谢飞光追去,全力追赶了一刻钟。
卯日心中恼怒,突然从士兵马背上抓来弓箭,又骤然调转方向,朝着渡口赶。
士兵甚至来不及制止他:“公子!”
“弓箭先借我,我晚些时间还你!”
谢飞光停了马,望他一眼:“走,不必管。”
卯日急匆匆赶回渡口,见那艘夜航船已经在河道上形成了一个墨点,气得怒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咬牙沿着河道追赶。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在河道上急驰。
直到追上那艘夜航船,在河岸距离船最近的地方一把扯下自己雕刻好的扳指,套在弓箭上,随后张弓引弦,嗖的一声,一箭射在甲板上。
船家正在甲板上收拾船锚,被那支箭吓了一跳,拔出箭,那扳指在甲板上滚动,船家连忙捡起来,趴在船舷边左右张望,却见岸上有一位少年策马追船。
那可是祖宗!
船家喊:“公子!你有何事?”
卯日大声回他:“我找赋长书!”
船家连忙派人去问。
“公子!赋公子不开门!估计是睡下了!”
卯日还在追:“叫那个混账滚出来!赋长书?长书!”
赋长书当真不愿意见他?
他红着眼接着喊:“船家!你们派人把我的话记下!立刻!”
船家不敢怠慢他,只能催人去拿纸笔,恭敬地问他要说什么,却听少年忽然开口唱道。
“常忆朝霞泻金翎,芙蓉盛紫云。”
船家捧着纸笔,干巴巴瞪眼,汗流浃背同自己的渔夫说:“不会写啊……”
但那面卯日还在喊。
“楚江阔然,灯影星波;道途坦荡,缘盖围花。绫罗迭梦,拾遗为书。”
墨痕在纸上晕开,他们大约听懂了,这应当是要给那位赋公子送别,可他们实在不通笔墨,记不下来。
“车梁长虹,层楼流丹,匣蛇形宝剑在城;香木不凋,樊圃难折,庇金堤载徒于碑。”
“白首松云,得意鹤骨,万丈竹竿皆不俗。长阳笛晚,风雨两乡,天涯终有君归处。”
“送尔三千里,望长毋永安。莫愁前路……莫愁前路,快善至哉!”
卯日一鼓作气唱完,胸膛起伏,便停了声,皱眉问:“记下来了没!”
船家们望着空白的纸张面面相觑,这时,却有一只瘦削的手从船家手中夺去了笔,船家抬头,正对上赋长书冷淡的眉眼。
赋长书:“你回他……”
他顿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回卯日什么话,迟疑了半晌,叫卯日捉到了他的身影。
少年气得直接喊他:“赋长书,是不是你!你在听吗?”
赋长书不回话。
船家老大也不敢怠慢岸上追船的卯日,瞄了一眼赋长书的神色,咬牙喊:“是赋公子!他在听!小公子,你还想说什么,都说给他听吧!”
他喊完,觉得畅快无比,就算赋长书发难也不在乎。
就是赋长书始终抿着唇不肯开口。
卯日:“赋长书,你到了目的地,托人给我传个口信,我给你写信!你等我几年,我或许会去你那求学,在那之前,你别给哥哥乱跑!”
两人动静闹得挺大,船渐渐在江中停驻,甲板上围聚着许多人,都在瞧热闹,赋长书皱了一下眉,掩着唇咳嗽一声,同船家说:“你问他,要几年?几年他才会来,难道叫我一直等他?”
船家面露犹豫,还是把话传给卯日。
卯日额角一跳,拽着缰绳的手背上都冒出了青筋,怒极反笑:“不知道!你就说,你小子等不等我吧!”
赋长书只回了他一个词:“蛮横无理。”
随后卷走笔墨,毫不犹豫回了船舱。
船家老大讪讪地安慰卯日:“赋公子说知道了,小公子,您请回吧!”
卯日还想确认赋长书是不是真的知道了,可是船家已经命人启船,对方又回了船舱,似缩头乌龟躲了起来,甲板上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去。
马蹄踩在滩涂上,留下凌乱的蹄印。卯日渐渐停了马,目送夜航船远去。
船帆溶在金鳞般的霞光中,一轮红日悬在江面,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同龄人就这么怅怅不乐地走了。
卯日有些惆怅,绵密的悔意生出来,他觉得自己不该和赋长书吵架,至少该好好道别,而不是策马追船,唱一首不入流的送别诗。
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第72章 追魂碑(五) “舔。”
“殿下,接您的车停在郢城城门前,闹的动静有些大,郢城齐君请你去看看。”
从将军墓折返渡口后,姬青翰原本打算休息一日便折返丰京,但没想到郢城齐君听闻了姬青翰在春城的所作所为,知晓他的车驾落入山崖,摔了个粉碎,特意准备了一辆新的虹车来讨好太子爷。
姬青翰不太在意,眼下他只想着从卯日口中套出话来,颇几分乐不思蜀的意味,却见巫礼偏过头来,水淋淋的眸子里掠过一道光。
卯日一只胳膊攀在他肩上,下颌依在上面,轻柔地朝他吹气:“弟弟,我想看看你的虹车。”
巫礼一直对太子爷的虹车念念不忘,还曾说过想被姬青翰在虹车上干的放肆言论。
姬青翰打量他片刻,总觉得他心里揣着坏点子,所以他将卯日送他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对方。
“那得看巫礼大人表现。”
要怎么表现,才能让太子爷心甘情愿供出他的虹车玩耍呢?
卯日转过身,松了松礼服的衣领,伸手把自己长发抓到一侧,露出半截光洁如玉的后颈与圆润的肩头,他偏过头,眼尾的青黛纹样好似一把钩子缠绞住姬青翰的目光。
“我记得,相公喜欢从后面来,这次我便答应你。”
“多少次都可以,随你高兴,好不好呀,太子爷?”
他甚至不等姬青翰抱他,自己趴在床上,双膝盖分跪,从礼服边缘拉开了自己的长摆,像是一条长尾的蛇柔顺地趴伏在姬青翰面前,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没有半分攻击欲。
卯日还特意道,“不过,相公可要轻一些,我不想在虹车上就没力气了。”
层层叠叠的帷幕垂下来,似是馥郁的花瓣,半截修长的小腿从帷幕底部探出,脚踝上系着金链子,几枚斑驳吻痕与交错指痕覆盖在腿肚上。
姬青翰将锁链缠在手臂上,逼迫卯日的腿收回床上,那段帷幕便晃悠悠垂下去,印出里面两道缠绵的人影。
腰腹往下一塌,似一座拱桥被洪水中的巨石骤然冲垮,卯日觉得各处隐隐作痛,难受地哼了一声,正想转过头调侃一声小姬,好急。
声音却戛然而止。毫无征兆、毫不留情。太子爷半点道理都不讲,猛地从后面抱住他,将一切玩笑都堵了回去。
就算被骂了无关紧要,姬青翰一丝喘息的余地都不留给他,一张脸冷峻地似要淌水,看上去极其性感。
卯日面上出现醉酒般的酡红,平日里含笑又戏谑的眸子泛起波澜,他趴在被褥中,觉得姬青翰亢奋得似要在自己身上凿出几个洞。
巫礼生出异样的惧意,仿佛自己是一只皮影,关节处被铆钉牢牢固定着,太子爷手持皮影木杆操纵着他的四肢。
楚先王钟意巫山神女,而姬青翰贪恋上一道艳鬼,凡人求神问鬼,到最后陷在自己的欲望当中。
卯日小声骂了一句:“混、混账……”
又被姬青翰握住手,十指相扣,听太子爷压低声音应下那声混账。
一人一鬼将那出戏演得百转千回、酣畅淋漓,从天上神佛至地府鬼怪,都被勾得神思恍惚,在无言当中懂得了这戏的名字。
巫山之会。
卯日刚开始还有些不适,皱着长眉轻颤,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泪,犹如水波里发着光,责怪姬青翰弄得他有些疼。
随后便被太子爷霸道地捂住了口舌,让艳鬼好一阵没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好在话语向来是两人床笫之间可有可无的存在,只言片语里有时蘸着滚烫的恨意,有时又酸涩得叫人心中恼怒。
姬青翰得不到甜言蜜语,索性堵住他的口舌,只听卯日断断续续地呜咽,欣赏艳鬼被迫悄无声息地流泪。
掌控欲得到满足,极致爽意冲击下,他情不自禁吻卯日耳廓,姬青翰神魂荡飏,五感被调动到濒临巅峰。
他热汗淋漓,目光一瞬不瞬凝在卯日冷白的脊背上,瞧着似山阴夜中的一捧雪,炙热淌进去时,能融化卯日的骨头。
一塌糊涂,软如白泥。
太子爷抱着巫礼胡闹了几次,才将人翻过身。
“几次了?”
卯日晕乎乎的,抚玩着姬青翰的耳垂,被捉住手腕,亲着指骨。
他念了一个数。
混账太子爷应了一声:“再来。”
卯日虚敛着目光,眼尾都是潮红的泪,见到姬青翰的脸,半晌才凝聚了眸光,他被太子爷罩在身下,手臂懒懒地搭在姬青翰的肩上,双腿被折到胸前,瞧见姬青翰出了一身汗,雄健的胸膛似山崖向他倾轧而来,他微阖着眼,全身都冒着热气,热得心口灼痛。
他好像,不太敢直视这样的姬青翰。
汹涌澎湃,如临高山。
他只擅长把姬青翰按在地上,自己骑在上面作威作福,叫对方的强势如同山崩,破碎又充满血色,他偏爱伤痕累累的姬青翰一些,脆弱得让艳鬼生出怜悯心,甚至在欺负姬青翰的时候,也多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施舍欲。
而不是姬青翰在上面,与卯日面对面。
艳鬼的心脏处在极速震动,热潮直直窜上头顶,绯红漫上周身,卯日瞳孔一缩,偏过了头,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姬青翰察觉到卯日忽然反应激烈,他停了停,垂下一张淌着热汗的俊脸,挪开那条胳膊,揉卯日带水痕的眼尾,心中酸涩,低声问。
“怎么了?”
卯日呜咽了一声,猛地掐住姬青翰的咽喉,吻到太子爷的唇上。
他不可能和姬青翰说,正面太过纯情,他有些受不住。
无法说出口的话换成了绵长的湿吻。
城池被攻破,巫礼放纵太子爷一步步深入,探寻他口腔里的每一寸,甘甜的津液,短促的呻吟,柔软的舌苔,他品尝着艳鬼的吻,将卯日的欲望吞咽进腹里,让子蛊雀跃,身体狂热,一遍又一遍动情地抚摸卯日的脊背,从上往下,如同抚玩一块完美的玉石,并用水液浇得透彻。
两人厮混了个昏天黑地,房门紧紧闭了三日,齐君传信的下人被拦在夜航船外,距离渡口至少一里,却始终见不上太子爷一面。
楼征带着人马设置了一道关卡,谁也不准放过去,右卫率甚至专门寻了一位聋哑的仆人,每日负责给太子爷送药膳。
郢城齐君的人摸不准姬青翰在做什么,试图从右卫率与边护使那里探一探口风,可这两人嘴巴一个比一个紧,随行的月万松人又被送到城中居住,所有人都不知道太子爷把人遣散了,只是为了看卯日的表现。
第四日时,姬青翰派那位聋哑的下人传来手令:“将虹车拉到渡口。”
这便是不准备亲自去郢城了。
姬青翰不肯赏脸见人,齐君也不能说什么,反而还要庆幸一声太子爷好歹是将东西笑纳。
午时,那辆华光耀耀的车辆从官道上驶来,虹车有九匹宝马拉车,装饰贴金银,点缀着各色珠宝,车辆表面髹漆彩绘,四面支柱均设有帷幔,若要避风,也可关上门窗,确保里面足够私密。
车内宽敞,足够容纳五六个成人。里面案桌、宝座、藻井顶棚、藏纳绢本的书柜暗阁一应俱全。
郢城齐君顺带送了十六位侍从给太子爷,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穿着赭红长衫分立在虹车两侧,似是群仙罗列。
姬青翰扫了一眼,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声:“郢城齐君倒是用了心思。”
“青翰,虹车到了吗?”
巫礼因为这三日闹得太狠,有些困顿,现在依靠在他怀里不肯动,一身绯红的长礼服,金色的宽腰带勒着腰,繁复的礼服严严实实包裹着他的脖颈,却也遮不住从耳垂往下的吻痕,他身上的金饰繁重而精贵,却比不过那张脸艳丽。
姬青翰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喜好太子的虹车,但是不妨碍他纵着艳鬼。
他揽着卯日的腰,给人揉了揉,嗯了一声:“去看看,有不满正好让齐君的人改。”
卯日这才来了兴致,从他怀里坐起身,绕着气势宏大的群马走了一圈,最后登上梯子,躬身上了车。
十六位侍从不知道发生何事,他们看不见一道艳鬼在享受太子爷的专属车驾,也不敢多问,只是识趣地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姬青翰瞧着卯日兴致勃勃,推开车门进去,唇角难得带着一点笑意,在人群前赞扬了齐君几句。
“叫车夫拉着虹车在郢城驶一圈,孤陪着太子妃逛一逛。”
侍从们不知道姬青翰何时有了太子妃,只能恭顺应下,楼征将姬青翰推上车,三位车夫在前头牵马。
车辆缓慢驶动,宝盖上坠下的金铃泠泠作响。
马车内四平八稳,轻盈的香烟被风吹得满室流动,姬青翰同坐在自己位上的卯日颔首,又拍了拍自己的腿。
巫礼自然而然环着他的肩臂,侧坐在姬青翰腿上,懒洋洋地靠着姬青翰的肩,等太子爷给自己揉腰。
车厢里开了一扇窗,是卯日推开的。
四面的门都能打开,但他没有推开,而是放下帘幔,隔着薄纱窥探着外面。
“这么喜欢?”
卯日心情极好,连带着也哄着太子爷玩,凑过去在姬青翰侧脸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姬青翰眼神微动,捧着巫礼的后颈,与他在车里接吻。
一反常态的温热之吻,双方似乎都陷在爱欲当中,缠绵悱恻,忘乎所以。
半晌后,姬青翰吻了吻卯日的耳垂,问他:“早上吃了什么,这么甜?”
卯日用手指推开太子爷,朝他伸出软舌,给太子爷看自己咬出来的血迹,慢悠悠地说:“多吃了几枚郢城的乌梅,裹着糖霜,味道还不错。”
姬青翰嗯了一声,遣人去买了一袋乌梅,与一袋糖霜。
乌梅盛在瓷碗中,紫黑的果子,上面蘸着细如沙的霜糖。
而姬青翰从丝帕中抓起一把雪白如沙的糖霜,倾撒在卯日身上,从头顶往下,如同雪崩翻滚下来,覆盖在他的肩头。
姬青翰岔开腿,让人坐在自己坚实的大腿上,卯日伸手抚摸太子爷,把糖霜都弄到姬青翰的衣袍上,整个人懒懒靠在他身上。
姬青翰皱着眉不赞同地望着他。
太子爷一直觉得艳鬼的手法太过随意,却足够暧昧,卯日一只手揩着他小腹,沿着腹肌轮廓轻慢地抚,把姬青翰挑逗得喉间干涩,只能捏着艳鬼的腰,压低声命令。
“仰头。”
卯日仰起下巴,修长的脖颈暴露出来,喉结细细滑动,糖霜顺势滑下去,沿着敞开的领口直接撒到巫礼的胸膛上,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水面颤动着月光般的银霜。
姬青翰被揉得舒服,欲望如同潮水漫上来,含着卯日的下巴,舔到糖霜,唇瓣上都是甜丝丝的糖。
轻薄的雪粒浮在肌理上,舔上去的时候舌尖回甘,似是一块蘸着霜糖的木芙蓉糕点,看上去又白又软,只有入口,才知道质地粘稠,弹牙劲韧。
他顺着锁骨一路往下舔吻,留下一串晶莹的水痕,似是扫去玉壁上的薄雪,当中剩出的一条蜿蜒小道,巫礼舒服得直喘息,叫得姬青翰骨子发酥。
“青翰……”
“嗯,孤在。”
卯日突然伸手推了推姬青翰,坐在虹车主位上,懒散地喘息,慢悠悠地伸手抚摸姬青翰的脸。
艳鬼唇边带着笑意,伸脚踩在姬青翰腰腹上,太子爷把他脚踝握在掌心,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繁复的礼服却没有完全褪下去,只是随意挂在巫礼的臂腕上,糖霜分布在他的身体表面,他撑着下颌,呼出热气,等姬青翰再一次凑上前,便抓着太子爷的长发,揉着姬青翰耳垂。
“长书,你的糖霜弄得到处都是,该怎么办呀?”
姬青翰察觉到他异常兴奋。
果不其然,艳鬼按着他的头,迫使太子爷垂下矜贵的头颅。
“那就,”他笑吟吟地说,“舔。”
他像是供养在香车宝马里的一只华贵孔雀,傲然垂首时,也只是为了强迫饲养的人为他退步,向他俯首。
姬青翰的眼睑蹭上了糖霜,不得不半眯着眼,从艳鬼的小腹一路往下,将肌理上的上糖霜逐一卷走,最后吻到卯日。
捏住肩头的手指倏然收紧。
艳鬼听见情蛊在窃窃私语,他在一瞬间想着,要是没给姬青翰种这道蛊,他们该如何相处。
很快,他便把这种毫无意义的想法抛在脑后,反正已是幽精,与其惆怅旁的事,不如一度春风,相会巫山。
谁也想不到,华盖宝顶的太子虹车当中,正位上坐的却不是当今太子,而是昳丽的艳鬼,一双眸子微挑秾艳,乌发散在四周如同黑色的蛛网,他被真正的太子爷用唇舌服侍得不断低吟,周身浮着一层潮红,皮肉上点缀着细密的糖霜。
香烟袅袅婷婷,那碟乌梅却始终没人去动,只要一袋糖霜所剩无几,车内撒得满地都是,如同细密的雪。
姬青翰慢慢咽下去,双臂撑在卯日身侧,追问道。
“为何喜欢虹车?”
卯日的腿抄过姬青翰的腰,架在他的腿上,缩到姬青翰怀里,两人面对面拥抱,巫礼伸出手抚开窗边的帷幔,含笑说:“我也曾拥有自己的车驾,载着自己的姐姐兄长四处玩耍,后来那辆车在西周疫祸之时,被饥寒交迫的百姓拆去烧火,上面的宝物也被砸碎。”
那时的卯日身份贵重,却无法阻止身患重病的百姓。
“那辆车,在西周鼎盛之时载花盛歌,而大难之时,便成了烧火祭祀的废柴。”
第73章 追魂碑(六) 卯日的呼吸慢慢变得浓稠……
更惋惜的是,那车辆上除了髹漆彩绘的门窗是木头所制,其余都是青铜,所以框架部分难以烧毁,百姓便拖了去,当做傩巫燃篝火的架子。
一遍又一遍烧,慢慢地烤。
只是一辆车而已,卯日犯不着放在心上,慧贵妃也许诺他,等日后她会赏卯日更好的车驾。
“我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还是有些可惜,我一直想驾车带着我的好友在丰京绕上一圈,随后到灵山长宫去。”
卯日把下巴叠在姬青翰的肩上,手指抚着窗檐,瞧见方寸窗口外面是郢城的城墙,随后是飘动的旌旗。
“噢?你要载谁去灵山?”
姬青翰顺着他的脊柱骨轻缓抚摸,从上俯视时,他能瞧见卯日缎瀑似的乌发,从白壁高崖上一坠而下,砸入瘦削的腰谷,淹没进腰股深壑当中。
美人自然是赏心悦目,他抱着卯日的腰,摸了摸他的小腹,轻柔地吻,两人好似榫卯精准无误地凿合在一起,胸膛贴着胸膛,脖颈交缠。
卯日的呼吸慢慢变得浓稠,胳膊紧紧捞着姬青翰,他故意玩味地说,“……秘密。”
“啊……青翰?”
姬青翰徒然开动,粗野地将他劈成两半,眸光里压抑着凶光,听他说出秘密二字,便知晓卯日又在隐瞒他,那不是秘密,是巫礼精心抛给他的诱饵,卯日明知道他在意什么,却迟迟不肯吐露真心,不愿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把姬青翰当做玩意在逗弄。
太子爷冷冷地说:“叫得太大声,外面百姓或许会听到。”
“但孤今日,只想听见你唤孤的名字。所以你得叫出声,要喘得孤满意。”
卯日腰身颤动,笑骂他:“坏死了,我的太子爷。我就该小惩你一番。”
姬青翰捏着他的腿肉,抱卯日的腰在自己怀里颠:“用什么惩戒?用你这具碰一下就出水的身子?巫礼大人哪里孤没进去过,只是这样怎么够给孤涨教训。”
卯日的一指杵着姬青翰的锁骨当中,指甲盖的边缘轻轻划着肌肤:“你吃开心了,就可劲欺负我。相公没把我放在心上,只把我当做泄欲的工具,以尘好可怜呀。”
姬青翰拍了拍他的腰臀。
“胡言乱语,太子妃怎可自轻自贱。等到东宫,还得找人教你规矩。”
卯日凑过去舔吻他的唇皮:“青翰……我要你亲自教。”
姬青翰哼笑一声:“教了,你会学?”
艳鬼被他知根知底,他哄着姬青翰亲自教,可事实上呢,“那自然不学。”
“我要成为你的规矩。”
他可是请动百神的巫礼,成为姬青翰的规矩合情合理。
虹车却停下,郢城齐君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殿下,郢城齐君求见。”
姬青翰正在兴致当中,捧着卯日的脸亲吻,听见楼征的话,不耐地捡起案桌上的杯子,就要砸门,卯日却靠过去,就着他的手饮下杯中酒。
太子爷欣赏着艳鬼饮酒,唇瓣上有一层润泽的水液,喉结在细细滚动,如同一只优雅的仙鹤。
脑子想的却是,等到了丰京,他需要凿一个新的浴池,倒上琥珀美酒,让卯日睡在里面。酒光流动在艳鬼的身上,似是金色的鳞片,馥郁的香会弥漫到最深处。
姬青翰扶着卯日的腰,冷静地说:“让他上虹车门前来同孤说。”
卯日闻言要起身,姬青翰却按住了他的肩,让他靠在门上,隔着门,太子爷一面与齐君说话,一面抱他。
门上的刻花在卯日脊背上印出了花纹,似是生出了一团团鲜红的花卉,姬青翰故意没有弄得太狠,甚至握着卯日的腰,让他自己来。
太子爷拇指抚着卯日乳白的小腹,为他介绍郢城齐君:“郢城的监市,年四十有七,骄奢淫逸,好美色。孤听闻齐君身侧佳人无数,养在府中的子女共有十九位。”
“此人做了监市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秉持一点,少做少错,所以就算私下荒淫无度,也没人找他麻烦。”
姬青翰揉着卯日的肚脐,似乎福至心灵,慢条斯理地问:“哥哥,你认为齐君看得见你吗?”
卯日睁着一双含泪的眸子,迟缓地望着他,却见姬青翰突然伸手拉开一半门窗,沁凉的风吹散了室内的香与欲,他的一条腿还敞在姬青翰大腿上,外面的光透过窗照到小腿上,色白如油。
姬青翰被夹得呼吸一窒,巫礼惊喘着猛地抱住他,似乎是想藏在他怀里,心满意足的太子爷抚顺着卯日的脊背,似在安抚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齐君问安。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太子爷觉得烦,但虹车是对方供给他的,姬青翰便赏脸嘉奖了他几句:“孤会在宣王前美言你几句……”
太子爷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有些不适,齐君战战兢兢追问:“殿下,您是否身体不适?”
听说姬青翰在春城摔断了腿,受了不少伤,那封递与宣王的信感天动地,叫无数臣民涕泗横流,赞叹姬青翰美德。
“无妨,只是太子妃在同孤置气,”太子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乐在其中,“齐君,劳你去城中买些美酒。”
齐君连忙差人去买酒,又听姬青翰问道。
“齐君,孤去见了城外的将军墓,你觉得许嘉兰此人如何?”
齐君摸不准姬青翰的态度,许嘉兰虽是西周不夜侯,可他之后与慧贵妃内外勾结,软禁成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扶持慧贵妃登上皇位,这不是他一位齐君能议论的,所以齐君选择了折中说,不贬不褒,绝不犯错。
姬青翰果然没生气,只是不耐地问了一声:“怎么哭了?孤任你咬回来,别哭。”
这话肯定不是同齐君说的,他立即明白了,太子爷车里有人,估计就是那位太子妃,可透过那半片窗户,他根本窥探不到车中景象。
也没听见卯日啜泣似的回答。
“滚出去……疼死了。”
姬青翰把手递给到卯日唇边:“咬?”
卯日一把抚开他的手,猛地将姬青翰推倒,脊背撞在案桌上,虹车内砰的一声响,齐君跪在车外狐疑地追问太子爷发生何事,却见右卫率走上前,不近人情地邀他下车。
楼征:“殿下说,等逛完郢城,会到齐君府上一会。”
齐君喜笑颜开,当即谢过太子爷,乐呵呵地回去了,也没想起问一声车内发生何事。
楼征将自己听觉封闭,把那扇窗重新关上,面不改色走到车前,指挥车夫继续拉车。
金碧辉煌的车内,艳鬼压着当今太子,埋在他的胸膛处,咬出一个个痕迹。若是吻也可以作画,他必定咬出连绵的巫山,缱绻的云与潮湿的雨。
***
郢城齐君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献礼给姬青翰,太子爷被人打搅了兴致,自然要派右卫率好好探一探对方的目的。
他在虹车上还在和卯日说这人采取折中说,等到楼征查完回来,才开了开眼界。
姬青翰把纸页塞入卯日怀中,让艳鬼自己看。
卯日一目十行扫完,皱起细长的眉:“他竟敢私自动了将军墓?”
巫礼自然不是因为许嘉兰的墓被动发怒,而是那墓碑后面的忘忧君玉京子,虽然巫礼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的六哥,可言辞之间亲昵到太子爷侧目。
姬青翰打量着他,心中说不出的烦闷,若只是问卯日与玉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显得太过冒然,而且卯日曾说,玉京子对张高秋一见钟情,所以忘忧君应当不是太子爷在幻觉中遇到的那个大胆狂徒。
但,他还是不满。
“卯日,六哥是多久遇上的高秋姐?”
卯日察觉到他主动变了称呼,似笑非笑:“太子爷,谁是你六哥呀?还高秋姐,不叫姨娘了?”
姬青翰从善如流:“舅舅,玉京子舅舅是多久遇到的高秋姨娘?”
卯日站在原地,手拿着纸张,姬青翰抱着他的腰,吻他平坦的小腹,巫礼被闹得微微仰起头,缓慢地说:“我与二哥接回高秋姐姐后,一路到了枸忍,二哥临时有事,先行离开。正巧玉京子自宴会后,总是担忧我,所以连夜到了枸忍。”
“就这样……”姬青翰吻到了他的肚脐眼,舌尖钻入其中,卯日有些痒,只能捏着太子爷的耳垂,“就这样,他俩见面了。然后,六哥对高秋姐一见钟情。别舔,好痒。”
“孤许你舔回来。”
卯日垂下头:“那太子爷,胸口还痒么,需要哥哥帮你止痒么?”
太子爷被美人蛇咬了数十口,毒液腐蚀了理智,做起混账事来游刃有余。
“嗯。”他拢着卯日的腿窝,让膝盖顶在自己的东西上,太子爷那张张狂乖戾的脸透露出一丝漫不经心,“这里,孤也想你舔。”
卯日却不搭理他,只是用膝盖轻碾了一下,居高临下,拷问姬青翰:“齐君挖了我六哥的墓,把墓碑切割了,制成他府上大梁。殿下,你管不管?”
那语气,似乎只要姬青翰说不管,卯日便会重重地碾他。
“我六哥平生最讨厌许嘉兰那混小子,齐君胆大包天,把将军墓碑与忘忧君的墓碑各切走一半,致使生不见面、死不送终的两兄弟死后碑却合成了一块。也不知道我六哥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气得大骂他。”
姬青翰闷哼一声:“倒也好办,只要问他为何要拆将军墓做大梁,又是谁告诉他的即可。”
虹车停在齐君府邸门前,卯日重新换了一身鸦青色的礼服,楼征推着姬青翰下车,齐君领着内人早就候在门前,见到太子爷本尊,一时间门前街上伏跪了一地。
姬青翰是陪卯日来拆人家房梁的,直接单刀直入:“孤听闻,齐君府上有座鹤梁?”
齐君发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讪笑道:“哪有什么鹤梁?都是坊间胡说的。”
姬青翰笑了笑,不置可否,齐君以为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带着太子爷一行人先在府上转了转,又问了问姬青翰对郢城的看法。
姬青翰只道:“齐君献给孤的虹车不错。”
许是太子爷一直似笑非笑,弄得挖了将军墓的齐君心虚不已,晚宴的时候,齐君便领着家中适婚的儿女来给姬青翰敬酒。
卯日坐在姬青翰怀里,笑吟吟地望着那几位模样乖巧的少男少女,最小的看上去不过十四岁。
巫礼趴在太子爷肩臂上,用饮过酒的薄唇骂他:“你瞧你,齐君连这么小的孩子都送来,估计是看你模样混账,定是饥不择食。”
姬青翰再混账,也只欺负巫礼,闻言也没理他,只是被吹耳边风的耳垂浮上薄红,太子爷没喝少年们敬上的酒,弄得齐君做贼心虚,冷汗直冒。
“不知太子妃在何处?”
“他身子不适,在夜航船上休息。”
除了几位熟人,齐府上下没人能看见太子妃坐在姬青翰怀里,正伸出一指沿着酒樽边缘轻抚,甚至命令姬青翰把他那杯酒端起来,让他尝尝滋味。
姬青翰没有吓活人的爱好,听着却不动,自己饮了一口酒,卯日不咸不淡地嗤笑一声,凑过去,伸出嫣红的舌探他的唇皮。
“齐君家打造的虹车巧夺天工,孤的爱妃欢喜不已,在孤面前接连夸赞了几句。”姬青翰装作若无其事,“齐君,实不相瞒,孤自小仰慕西周忘忧君,见不得他与乱臣贼子一块墓碑,污了仙君名节。孤想请您再为他打造一间陵墓,最好与那不夜侯远远的,再由孤亲自题上碑文。齐君可办得到?”
齐君连连点头应下:“小人即刻去办。”
酒过三巡,齐君盛情邀请姬青翰留宿在齐府,姬青翰正愁没见到那块鹤梁,直接提议让齐君领他去观摩一二。
那块大梁立在齐府正中的位置,宽约十丈,厚重沉稳,上面雕刻着祥瑞仙鹤。鹤梁屋内住的却不是齐君,而是一个方士。
那方士双目上蒙着黑色长布,手提着一盏引魂长灯。
卯日好奇地瞧了他一眼,却见方士抬起头,望向他的方向,一本正经地同姬青翰说:“殿下,你身侧有鬼。”
艳鬼索性朝他挥手。
那方士顿了半晌,又说:“殿下,您认识西周灵山十巫吗,那鬼长得像灵山十巫之一的巫礼。”
原来还是熟人。
齐君:“休要胡说八道!”
姬青翰打发了齐君,只留下了方士,楼征搜了他的身。
“是你同齐君说,用许嘉兰与玉京子的墓碑做房梁的?”姬青翰一指那鹤梁,恐吓他,“好大的胆子。”
第74章 追魂碑(七) 还好,长书你来了。……
太子爷话音落下,右卫率已经捁着正主的手腕,一脚踹在方士后腿上,噗通一声,堪堪及楼征肩高的方士跪在地上,那根魂灯也倒在地上。
方士疼得龇牙咧嘴,伸出两指,拉下眼上的绸带,眯着眼瞧了眼姬青翰,浅淡的瞳孔灵动有光。
“原来是装瞎。”
“装神弄鬼,欺瞒监市,侮辱不夜侯与忘忧君的陵墓。楼征,拖下去。”
方士见他通身气派贵不可言,知道这人不能轻易招惹,索性摘了眼罩,连忙喊道:“殿下,小人冤枉!小人没骗监市!小人真能看见一些古怪东西,好比那鬼现在搭着你的肩呢,哟!他坐到你怀里了!”
卯日见他真能看见自己,难得来了点兴致:“你看得见我,是因为曾濒死过?还是别的原因?”
方士跪在地上,仰头看他,又问姬青翰:“殿下,他在和小人说话,小人能回他吗?”
他见姬青翰听了身侧有鬼也不惧怕,甚至伸手揽着卯日的腰,知晓两人关系匪浅,既然是要讨好太子爷,自然要先过问姬青翰的意思。
姬青翰觉得他有眼力,命楼征放了人:“准。”
方士仰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小人名为道微,楚巫人,师从王屋山观顾真人,殿下,小人可不是装神弄鬼,小人是真有鬼……呸!是真有东西!西周时,有灵山十巫驱鬼化邪,还有方士问鬼炼丹,求仙得道。或许殿下听过叱石为羊,结巾成兔?那便是我师傅的能力。”
姬青翰一向对这些方士能人提不起兴趣,闻言不接话,倒是卯日主动接过话茬:“那是你师傅的本事,你会什么?”
道微瞧着卯日就面色微红:“小人不才,没师傅的通天本领,只有一双眼睛能看见鬼魂。”
“那与齐家这道梁有什么关系?”卯日似要起身,姬青翰却猛地掐住巫礼的腰,将人捁在腿上,卯日扭头,挑着眉打量他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也该知道那两面碑下祭奠的是谁。玉京子与许嘉兰,前者为朝玉京、后者为追风,他们都是灵山十巫,是我的兄长。”
“你叫齐君挖了我兄长的墓,切了他俩的石碑,还敢合成一道双面碑,我六哥冥冥之下合不上眼,派我来取你性命,好把你带到他二人面前去叩首请罪。”
这话听上去就是吓唬人的,姬青翰却没打断他,手撑着下颌,听卯日胡说八道,侧着过眼观察对方。
巫礼骗人的时候双眼微眯,眼尾的孔雀翎锋锐得似要在活人身上割出一条缝,他浑身上下还充斥着一股漫不经心,太子爷偏偏喜爱那股轻蔑之意。
卯日不把世间物放在心上,自然心里也没有他这个太子爷,姬青翰品着扭曲的感觉,心里酸涩,又诡异的满足。
没有他,当然也没有其他人。
道微果然被他吓住:“大人,小人也不想的!这都是齐君逼小人的啊!”
好熟悉的口吻,姬青翰道:“长话短说。”
“这次真短不了!”
道微咬牙,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盛放瓷瓶,食指与中指探进去,蘸了朱红的粉末,闭上眼,从左眼尾横抹到右眼尾,粉末红地刺目,瞧上去似血泪。
“大人,小人不像师傅那么有本事,只能看见鬼,老死的鬼、病死的鬼、横死的鬼、枉死的鬼……千奇百怪,口说无凭,小人可以让您也看看。只要您亲眼见了,自然相信小人说的话了。”
道微来历不明,满口胡言,姬青翰原本该直接将他关押起来,可有艳鬼在前,他便多了几分耐心。
“楼征,去试试。”
右卫率卸了力道,单膝跪在道微前,他跪下也比方士高大,只能垂下头,叫道微在眼上用粉末划出一线。
“这是什么粉末?”
“朱砂,”道微画完后,拉开两人距离,观察那根红线有没有画平整,“顺带掺了一点我的血。”
楼征按照他的指挥闭上眼,道微口中振振有词,片刻后,右卫率睁开眼,先是拧着眉环顾四周,最后慢慢移到姬青翰身上。
右卫率猛地站起身,拔剑出鞘,随即反应过来,当即跪在地上:“属下冒犯!”
楼征的反应做不了假,姬青翰问:“你看见什么?”
楼征:“殿下,我看见你身边有……许多黑影。”
不是鬼魂,只是黑影。
道微却奇道:“不应该啊?怎么会看见黑影呢?难道我这血放太久不好使了……”
姬青翰盯了楼征片刻,索性道:“道微,将你的朱砂给孤。”
卯日猛地攥住姬青翰的手:“直接问就是了,犯不着去看一眼。”
这是第一次卯日阻止他,还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士,巫礼虽然经常忤逆太子爷,却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插手,姬青翰察觉到了古怪,将卯日的手握在掌中,直接从道微手中取来朱砂,反手交给卯日。
“你来给孤画。”
那抹红从姬青翰的上眼睑穿过去,似是一条鲜红的伤疤。
事死如生,灵魂不灭。
黑暗里,魂灯燃起青色的灯火,如同夜中磷火,姬青翰循着声睁开眼,入目的先是卯日那张绮丽的脸,视线一错,随之而来是,狰狞的傩面。
珠玉在前,那张傩面更似鬼面,骇得姬青翰瞳孔一缩,呼吸停滞一瞬,等他冷静下来,再不疾不徐扫过去时,却见几人待的堂内,密密麻麻全是傩神与伥鬼。
诸神百鬼登堂入室,痴痴地围簇着他,好似在他身边开设了一场宴席。
有些鬼瞧上去却像是人,似枯木的干瘪手,佝偻的身形与沧桑的面容,双眼处向内凹陷,瞳仁一片黑,甚至有垂髫小儿与耄耋老人,它们跟在姬青翰身后,身上散发着乳白的光,与地狱阎罗实在不同。
卯日伸手在他面前胡乱一晃,乳白的手唤醒了姬青翰的神志。
太子爷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脊背都生出了冷汗,他以为这样的景象也是幻觉,就和情蛊叫他看见的一样,直到一个幼小的鬼走到他身侧,试图伸手拽一拽姬青翰的衣摆。
巫礼扫了那鬼魂一眼,对方懵懵懂懂地缩回了手,卯日转过头,看着姬青翰惨白的面色,怜爱地说:“你瞧,我就说了别看,弟弟你偏不信我。吓着了吧。”
姬青翰:“你看得见这些……东西?”
“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它们存在。偶尔起舞降神的时候,它们倒是会出现,但留的时间并不长。道微让你看见的,就是它们原本在世间漂泊的样子。”
卯日:“在遇到你之前,我也和它们一样。只是那片密林没什么亡魂,寨子里的其他人骨灰都成了树木养分,魂灵能投胎的便投胎转世,不能投胎的,便消失在世间。”
他说,“而我三魂六魄分离,哪也去不了。还好,长书你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似曾相识的刺痛再次出现,姬青翰试图忽视那种钝痛,转而问道微。
“孤看见了你说的鬼魂,之后你该如何解释?”
道微挠了一下头,从小鬼手里夺回自己的魂灯,讨好地说,“殿下,你看上方。”
魂灯里的灯火长燃不灭,当他高举魂灯时,一片昏暗中,大部分鬼魂都顺着那点微弱的光芒仰起了头颅,瞳仁紧紧锁定在那簇如星火般微弱的灯火上。
姬青翰抬头。
瞧见那根表面绘有飞鹤的大梁上,蛰伏着一条长而粗的蟒蛇,表面鳞纹细密,似幻觉,又仿佛是真实景象。
姬青翰彻底分不清那是鬼怪还是神佛了。
道微仰着头说:“殿下,小人本是楚巫的方士,平日里就喜欢引着这些亡魂去它们该去的地方,有一日,小人渡魂的时候,听见齐君家中传来哭声。”
道微眼上涂着朱砂掺血做的粉,开眼似泣泪,他提着魂灯,前来寻找哭声,却见房梁上挂着一团黑影,摇摇欲坠,哭声凄惘。
“那是一个男人。”
“他在齐家上吊自杀,魂却被栓在上面,无法离开,闹得齐家不得安宁,齐君私下寻了许多办法,道士、佛子、巫傩请了个遍,却始终没能解决,最后便将这间屋子空了出来。”
“将亡魂引走是我身为方士的必须做的事,我本意将他带走,可那男鬼不肯走。”
齐家风水养鬼,他原本是被绳索捆住脖颈,不能走,后来发现自己在这里如鱼得水,索性赖在齐家。
道微便给齐君提个办法,都说天子有真龙庇佑,百鬼会退避三舍,男鬼既然挂在梁上不肯离开,不如取有真龙之气的龙木来做大梁,一定让那道鬼惧怕,不再赖在房梁上。
“郢城附近没有君王墓,退而求其次,当寻将军墓。”
齐君被男鬼纠缠多年,顶着冒犯将军墓的罪名去挖了许嘉兰的陵墓。
“有意思的是,我只给他说了,只需要一根大梁即可,但齐君觉得许嘉兰身份特殊,怕镇不住一道鬼,而他哥哥忘忧君的墓恰好在附近。”
卯日皱眉:“与我六哥何干?”
道微抿唇,手持着魂灯有些不好意思:“巫礼大人,你六哥虽然不是王侯将相,但他是许嘉兰的亲哥哥,是十巫里的朝玉京。而朝玉京别名玉蟒。”
自古传说里蟒化为蛟,蛟飞升为龙,对于齐君来说都是两块没落的石碑而已,正巧一块石碑不够铸造房梁,齐君管他什么寓意,直接两块碑各切走一半,抬走做成自家的大梁。
“那为何,这里还有这么多鬼魂?”
道微咳嗽一声:“因为小人忘了不夜侯的身份,他既然是西周大将军,自然手下亡魂无数,这些魂无处可归,便日日夜夜在许嘉兰的墓周围徘徊。石碑一半被切走后,一部分亡魂也跟着来了齐君家。”
姬青翰闭上了眼。
胡说八道,愚昧无知,既要让齐家安宁,自然是要知道那具男鬼因为什么死去,又与齐君一家有什么关联,而不是神神叨叨,听信方士所言,掘了将军墓!
姬青翰取了丝帕,将眼上的红痕擦去,揉着额心,压抑着怒火:“楼征,去把齐君抓来。”
他转过头,瞧见卯日似乎有些生气,索性道,“一道梁而已,给孤拆了。”
不光要拆,他还要让齐君还玉京子与许嘉兰完整的墓。
卯日主动请缨:“弟弟,不如我来吧。”
姬青翰瞧着他的面色,原本听见卯日提起过去的事就心中不爽,当机立断同他说:“想拆几根都可以,不必留情。”
卯日端详着他的目光,觉得他有意思:“你这是因为我生气么?”
姬青翰:“没有。去拆你的房梁。”
艳鬼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用两指衔着姬青翰的下颌,弯下腰在太子爷唇上印下一个浅淡的吻。
他笑得极其张扬,真情实意,让一直留意卯日情绪的姬青翰都情不自禁消了怒火,一瞬不瞬凝望着他,想着,只要艳鬼高兴就好,哪怕卯日今日把齐家都拆了也没关系。
卯日唇角微扬,拇指揉着姬青翰的唇瓣,“太子爷,你就可劲哄我吧。”
姬青翰下颌紧绷,敛藏着欲色,剑眉压眼,因为刚刚发怒,现在还克制不住狂野之意:“你不喜欢?”
“喜欢。”
“喜欢得恨不得你现在干死我。”
第75章 追魂碑(八) 喉结抵着喉结,慢慢地蹭……
艳鬼向来不掩藏自己的欲望,他想要姬青翰的时候,那就是真的想要,想要吻、拥抱、鸳鸯交颈,皮肉密无间隙贴在一起,喉结抵着喉结,慢慢地蹭,急促地喘。
他会像是一缕烟,逶迤地纠缠着姬青翰,爱抚过他身体的每一寸,灼热的视线、潮湿的鬓发、汗津津的身体、可怕狰狞的欲望,他想要掌握对方的一切。
姬青翰的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烫两个洞。
“轻佻、下流,”太子爷点评道,“吃软不吃硬。”
卯日便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长书,晚上我张开腿给你干,好不好?”
姬青翰凝眸注视着他,面上没有什么神色,一颗心却被艳鬼勾走了,卯日这样说下去,还拆什么大梁,直接将鬼扛上虹车即可。
他捏紧扶手,第一次偏过头:“去拆房梁,拆一根,”
他用艳鬼调戏自己的句式回敬对方,企图引诱鬼,“拆一根,孤让你骑一次,直到巫礼大人满意。”
齐家的主梁全塌了。
据说,是因为齐君不敬将军墓被神佛降下惩罚。更不巧的是,当今太子爷正在齐君府上做客,那大梁险先砸到贵人,齐君满脸苍白,连忙叩首请罪,府中妻女哭声连天,活像齐家家主已故。
一时间,消息传遍了郢城,姬青翰却满意地领着艳鬼登上虹车,扬长而去。
虹车车门关闭,卯日爬上了他的四轮车,双膝分跪两侧,将人困在原地,手攀着太子爷的肩,剥着姬青翰层层叠叠的外袍。
唇分开的空隙,滚烫的呼吸在两人当中散开,姬青翰眸里蘸着浓厚的欲色,抚着卯日后颈,调侃他:“这么急?”
“今天孤不急,巫礼大人倒是急不可耐。”
卯日漫不经心往下一瞥,手指戳着姬青翰心口:“就知道装模作样,都硌着我的腿了。还不急?”
太子爷捁着卯日的腰,将额头抵在艳鬼肩上,吻他耳后的一小块肌肤,一遍又一遍地啄与吮,直到亲得卯日耳后泛红,碰一碰就疼。
“揉一揉。”
卯日隔着衣袍揉弄着他,一人一鬼焦急地接吻,生涩地咬着唇皮,偶尔会情动地偏过头,舔掉对方下巴渗出的津液。
“青翰,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孤喜欢上你。”
卯日的礼服懒散挂在肩上,艳鬼的身体让人食髓知味,姬青翰不光喜欢对方,还觉得两人在床笫之间格外合拍,只是一个眼神就软了骨头,要是拥吻到情酣那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虹车里没有一处不是湿的,白日里买的乌梅滚落了一地,不仅被艳鬼用上面那张嘴吃,还被太子爷塞到下面那张嘴里,酸痒得卯日小声啜泣,吐着红艳艳的舌头,委屈地说。
“吃得太多了,我尝不出味道了。”
姬青翰哼笑一声,含了一口酒,正好喂给他,辛辣的酒液洗去舌尖甜腻滋味,两人一喂一品,喝了不少酒,但酒的味道如何一人一鬼却不太清楚,只模糊记得又酸又涩,随后才是无尽回甘与苏爽。
等到三坛酒都享用完,卯日面颊泛红,眉宇间有了些许懒意,趴在姬青翰的身上,手指蘸了酒汁在太子爷胸上写字,写一个字就让姬青翰去猜。
“猜中了,哥哥赏你一个吻。”
“要是猜不中呢?”
酥麻的痒意自横平竖直里传来,闹得姬青翰不光皮肉瘙痒,就连骨子都酥软,抚着卯日的脊背,阖着眼猜卯日写的什么字。
“孤就赏你含着孤一宿。”
卯日横他一眼,也没骂他登徒子,只是双手捏着姬青翰的胸膛,往前一撑,咬到姬青翰的喉结上。清晰见血的一个牙印,似是烙印。
“是什么字?”
“赋。”
卯日亲了他一下,又在姬青翰小腹接着写字。
“长。”
他的手往大腿上挪,姬青翰握住了巫礼肩膀,将人拉起来,“下一个字,我猜,是书。”
不用卯日赏他吻,姬青翰主动吻了他。
被艳鬼纠缠的滋味太过疯狂,比烈酒还要让人回味甘长,他不仅在唇舌的接触当中生出喜悦之情,还在艳鬼潜移默化的规驯之下逐渐沉迷不悟。
“青翰喝了几杯?”
姬青翰捂着卯日的腰,不疾不徐拍了他十七下,当做回答。
上次在夜航船厮混,卯日足足数了一百三十次才结束,这十七下不过是调情般地磨一磨,挠一挠他的软肉,卯日品着爽意与刺痛,笑道:“可我喝了三十杯。”
他话里的胜负欲听得姬青翰一挑眉。
“还能喝?”
“千杯不醉。”
卯日叼着酒樽,慢慢酌完杯中酒,透明的酒水映着润泽的薄唇,被亲得微微泛红。
等到酒杯见底,姬青翰拿走杯子,便直接举起酒坛,让卯日仰起头,细细长长的酒液源源不断淌下来,卯日张嘴接酒,来不及吞咽的酒水慢慢渗透出来,打湿了他的下巴,又顺着咽喉淌,滚动的喉结在流动的酒液里,好似河上嶙峋的石头劈开薄浪。
灌多了酒,卯日的肚子渐渐鼓起来,姬青翰揉了一把,只摸到一点腹肌轮廓。
“许久不动,腹肌都软了。”
卯日有些不乐意听,一双眸子沁水,攥住姬青翰的手,掐在自己的咽喉上,按着自己的喉结。
“我曾梦见你想杀了我。”卯日眸尾上挑,上上下下起伏着身体欺负姬青翰,笑骂他,“不过太子爷实在混账,一边掐我脖颈,一边逼我高潮。姬青翰,你是疯狗么?”
姬青翰倒是对艳鬼动过杀心,不过却没卯日梦里那么混账,再加上情蛊将两人的性命联系在一起,他更不可能想杀卯日。姬青翰端详着卯日的面庞,觉得对方神态似乎有些醉意,于是坦言道。
“孤现在没想伤害你。”
不仅不想伤害巫礼,还想着据为己有。
卯日瞧了他片刻,皱着烟霞般的眉:“你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还说没有。真不老实。”
他陡然直起身,乳白的身体满是吻痕与指痕,垂着眼冷冷地审视姬青翰。
“不老实的小混账,哥哥要用第二张嘴艹你了。”
卯日高高在上,强势地说。
“姬青翰,叫给我听。”
……
虹车在将军墓前停了整宿,姬青翰故意带着卯日在玉京子附近胡闹,等巫礼酒酣昏睡过去,姬青翰揽抱着卯日,揉着眼睛,却瞧见一只枯枝样的手从门窗缝隙里探进来。
姬青翰半点不惧,只抽出准备好的匕首,一刀扎下去,锋利的匕首插在车壁上,却直接穿透了那道鬼手。
他伤不了这些东西。
估计是白天道微给他抹了朱砂粉与血的缘故,姬青翰到现在还能见到一些古怪的黑影,在他与卯日拥抱时,那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就蛰伏在虹车周围,却始终不敢靠近。
姬青翰起初是以为它们惧怕大祭司,后来发现这些鬼东西更像是要守着卯日,所以跟着他。
他推开车门,瞧见外面武真军在距离他三尺以外的地方打着火把,以虹车为中心围成一圈。
那块双面碑在火把的照射下,石面反射着冷清的硬光。碑边一株松树枝干虬劲,一道白色的绸缎系挂在上面,点点萤火在松林间游荡。
许嘉兰“路过”自己兄长玉京子的墓碑时,将对方的佩剑顺手挂在了石碑边的松树上。现在那棵老松还在,宝剑却遗失。
姬青翰瞧了一眼,却突然怔在原地,慢慢拧起眉,若是他没看错,双面碑前有两个黑影一直在缠斗。
他揉了揉额心,听见卯日在睡梦中喃喃低语,太子爷垂下头,见巫礼双臂环着他的腰,胳膊上都是痕迹,脸靠在软垫上,身上搭着外袍,长发垂在身后。
就连在梦里也皱着眉,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姬青翰索性伸手拍了拍卯日的背,慢慢地安抚对方,扭过头继续去观察林中两道互殴的鬼影。
半晌后,他唤来楼征:“去把道微抓来。”
道微方士因为齐家大梁被拆,被齐君赶出了齐府,在郢城游荡了一日,设了算命卜卦的摊子,楼征直接拎着道微到了将军墓前。
姬青翰压低声音问:“孤见双面碑上有两道黑影,看上去似乎在打架。你去看看。”
道微本想回他,被姬青翰一瞪,瞬间收了声,故意悄声说:“殿下,不用理会。玉京子和许嘉兰生前不和,死后亡魂也看对方不顺眼,所以不时会在那株松树下互殴。”
姬青翰古怪地望着他:“若你继续同孤胡言乱语,孤即刻命人将你斩首,叫你的亡魂也在这里戚戚惨叫。”
楼征拎着剑抵上道微咽喉,话音落下,地面一震,姬青翰与右卫率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瞧见了疑惑不解,于是迅速扭头望了一眼酒杯。
杯中酒颤动,荡出一圈圈涟漪,楼征也察觉了不对劲,变了脸色,挡在虹车前,武真军围聚过来,蓄势待发。
“咔嚓。”
一只手从墓碑前探了出来,指上还有淤泥。随后泥土被刨开,一个庞大的怪物从墓地里爬了出来,它身上披着破烂的布条,布条下的皮肤却不是正常的颜色,而是铁青色。
那东西身上堆积着许多泥土,身形极为高大,长手长脚,手腕与脚腕上都有粗壮的锁链。
“什么东西?”
道微却一脸菜色:“坏了!”
楼征抓着他衣领:“那是什么东西?”
道微支支吾吾,小心地说:“是、是我没卖出去的鬼……”
“大鬼”似乎听见了道微的声音,转过了身体,武真军举着火把围过去,火光照亮他的脸。
哐当一声,楼征的剑落了地,不可置信。
“大师兄?”
姬青翰倏然沉下脸,握着卯日的手,烦躁之意在体内蔓延开,他没有立即叫醒卯日,而是偏执地想。
他不想让卯日见到谢飞光。
第76章 *忽疑君到(一) 我是来见你的。……
丰京三月时天气稍暖和,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驿馆门前却有一位少年牵着马,堵着门,含笑拦住一位差驿。
“哥哥,可有渝州新都张高秋的信?”
那少年外套一件白毛红底的裘衣,抬起手时,便会露出底下白金色的圆领袍,革带上坠着鱼符与香囊。那只手也白生生的,五指修长,因为天气太冷,指尖冻得有些泛红。
差驿对上少年那张明艳的脸,顿时回忆起他的身份:“哦!是你呀,有的。”
他将一叠信与包裹交与少年,卯日垂头看了眼,包裹的蜀锦绣着观山听雨,这么雅致的手笔,定是颓不流挑选的。他将包裹放回马背上,若有所思,接着追问。
“哥哥,还有其他包裹么?比如东边广陵那边传来的?”
每月都有人来问上一句“东边广陵、汝南有没有人传来口信与信函”,差驿们也见过卯日几次,对他十分熟稔,忙着手头的活络回答他:“没有,小弟弟,你是有什么亲朋好友住在广陵一带吗?每月都托人来问一句,这月还亲自来了?”
卯日凝眸,心中有些不愉。
他明明告诉赋长书抵达汝南后给他传个口信。可从枸忍回来后,已经过去大半年,他却从未收到汝南一带捎来的口信,更别提书信了。
他想写信,就连落款都不知道怎么写。
“只是顺口问一句,我家长姐出生在那边,总盼着有家人传信。哥哥们,若是有东边得来的信,劳烦第一时间告诉我。”
差役们连声应下。
卯日牵着马往灵山长宫赶,途中下起薄雪,官道上有人在洒扫,因为刚过新年,城中人家门户上还张贴着新桃符,焕然一新。
他路过一处长街,遇上了从司寇回来的玉京子,两人并马而行,说着闲话。
“六哥,这几日都见不着你人影,做什么去了?”
“辟雍中有位子弟前日上吊自杀,官差说他死前在有居酒肆彻夜不归,喝得烂醉如泥,第二日哭着回家,后来他被人发现在家中上吊。而我前日正好在有居喝酒,便被传去例行问询,过几日就清闲了。”
忘忧君是丰京名人,出行常常被人抛花献果,有时遇上追捧他的诗集的书生,还要被纠缠好一阵,万幸现在是早晨,街上人少,偶尔有人认出玉京子,也只是笑着同他打招呼。
玉京子颔首,他穿着一身白衣,模样俊逸,立在马上时脊背挺拔,似是一柄出鞘利剑。
卯日闻言笑道:“六哥,瞧不出来,你还喜欢喝酒?”
玉京子难得有了笑意:“惠妃娘娘让我喝酒的时候避着你,所以你不知道罢了。”
“好啊,原来六哥一直背着我偷偷喝酒!”卯日扬眉,拍了拍行囊,“不流哥寄了蜀中的甘酒,回去我分给你尝尝!”
玉京子沉默片刻:“颓不流寄来的信,给张高秋的?”
“高秋姐乘坐的夜航船不是在湘妃三峡出事了么,自那以后,不流哥总是寄一些东西来,说是高秋姐姐喜欢。”卯日摸了摸革带上系挂的香囊,从里面翻出一个玉雕小马,“高秋姐姐说都是她幼时的玩意,我瞧着有趣,她便刻了一个送我。好看吧?”
玉京子接过去,把玩了片刻,觉得那玉石温润,是蜀中著名的天涯石。
玉京子眼神微动,将天涯石雕的小马驹还给卯日,随口问了句:“张高秋喜欢马?”
卯日:“应该挺喜欢的。我见高秋姐织蜀锦就喜欢织马匹的纹样,丹青也是百骏图,应当十分喜欢。上月她陪我去百兽园找山哥,高秋姐姐却看上一头小马驹。白毛,毛皮倒是油亮,长姐说送给她养。”
“她收了?”
卯日眨了一下眼:“她想,可灵山长宫里没人会养马,所以算了,就是觉得可惜,这几日都和我夸那小马驹漂亮。”
玉京子:“不过一匹小马驹,怎么还怕没人可以养,她若不会,交给养马人即可。”
卯日笑道:“回头我劝劝她,去领那马回灵山。”
两人走马观花,正巧卯日觉得有些饿,便去食肆买了两张油饼,玉京子只喝了一碗豆浆,别的就再也不肯吃,他见少年叼着油饼和店主有说有笑,忽然问道:“还有三月便是你十七岁诞辰,想要什么礼物?”
卯日茫然地转过头,他几乎月月都收到各位姐姐与兄长送的礼物,贵重的、有趣的、奇异的,天南地北的,千奇百怪,不计其数,所以也没想起自己生辰再收礼物这事。
不过往年生辰,惠妃都会给他宫中举办宴会,有人帮他惦记着,他自然也没放在心上。
“呀?我没想好。”卯日咽下饼子,伸手数了数,“去年六哥送了我诗集与剑器,二哥送了我机关,长姐给我一串南珊瑚红玉串,高秋姐与不流哥给我寄了亲手织的蜀锦衣与抚辰仪?的图纸。”
细数起来,卯日都被吓一跳,小声惊呼一声:“好多,每年都有,还都不重样,我房中都装不下。”
玉京子手按在桌上,浑不在意:“你那屋子是有些小,再过两年便成年了,也当扩大一些。若没有想要的,我便自己挑了送你。”
卯日笑吟吟地点头:“谢谢六哥。对了六哥,许嘉兰呢?”
他与许嘉兰不太熟悉,向来直呼其名,玉京子也没觉得有问题,不想提起他,只冷淡地说:“不知道。估计在哪做他的神仙吧。”
卯日察觉到玉京子对自己亲弟弟态度冷淡,一提起对方就变了人似的,不过玉京子对人从来都是淡然处之,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
他们结了钱,牵着马在街上缓行:“六哥,你看上去不太喜欢许嘉兰。”
“装腔作势,趋炎附势。”
这八个字实在太过贬义,卯日也不好再提,只挑了别的话题和他闲聊,等出了丰京,官道上的雪更厚,看上去苍茫萧瑟。
“我想起一事,需要去府衙一趟,以尘你寻个酒肆等我半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没回来,你便先回灵山。”
卯日点点头。
他寻了一家酒肆,上午还没有说书人,卯日觉得无趣,正巧去集市逛一圈,买了一堆零散的东西,回到城门前时,见到一堆马车在查公章。
他闲来无事,站在边上瞧热闹,见官差掀开车上的白布,露出下面的一株株娇嫩树苗。
少年困惑地咦了一声,怎么会有人在春日送树苗的?
官差:“从哪来的?”
驾马的人回答:“渝州新都,小人来给惠妃娘娘的义弟送礼的。”
卯日便解开马背上的行囊,从里面拿出属于自己的那封信函,逐一阅读过去,发现那竟然是颓不流要送给他的木芙蓉。
他只是和张高秋提了几句,觉得那木芙蓉制成的香膏香甜,所以十分好奇。
灵山长宫里只栽种了一株木芙蓉,但因为水土不服,花开得没有川蜀的木芙蓉茂盛,去年花期时更是一朵花都没开,他一度以为那株树活不了了。
张高秋便提议让颓不流送些树苗来丰京,没想到颓不流竟然送了一车队。
卯日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车队望不到头,门前至少有十辆车,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唇角却扬起来,心情极好。
从蜀中到丰京,路程千里迢迢,蜀道艰难,也不知这队车马走了多久才到丰京。
车队进城还要办理相关手续,卯日没有去打搅对方,只是抱臂瞧着,心里想着改日也回信给五哥,送些什么玩意给对方才好。
那堆车马在门前堵了许久,天上又下着薄雪,卯日发顶与肩头积了不少落雪,他搓了搓手,朝着掌心哈了一口热气。
终于等车队过去,才转身离开,没想到身后传来喧哗声,竟然有人快步跑来,一把攥住卯日的手腕,手骨一声脆响,少年皱着眉抬起另一只胳膊,裘衣下藏着谢飞光送他的暗器机关,直直对上了身后人的脸。
要是对方要对他发难,他必定不让那人好过。
他阴郁地扭过头,对上那人起伏的胸膛,再抬眼,竟然怔在原地。
“赋长书?”卯日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渡口外策马送别后,他与赋长书大半年未见,当时这病秧子浑身带伤,每日看上去都像是岌岌可危,最重要的是,他只高出卯日半个头。
但现在,赋长书不知道在汝南吃了些什么灵丹妙药,竟然比他高出足足整个脑袋,卯日只到他的肩高,并且病秧子今非昔比,肉眼可见气色红润,身量宽阔,就连拽人的力度也更重了。
吃饱撑得!
卯日这大半年只长了一指高,少年整日闷闷不乐,张高秋安慰他说还没到抽条的时候,长得慢一点。
现在有了对比,卯日当即沉下脸。
“你怎么来丰京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赋长书松开手,逐渐顺了气,一张冷峻的脸,眼下的青黑没少,看上去阴沉得似要淌水,态度瞬间冷淡下去,看着与少年不太亲近:“怎么,我现在在哪也要禀告少爷一声吗?”
又是那种古怪的语调。
卯日不悦之情更甚,打开他的手,退了两步,距离赋长书太近,他感到压抑,倒不是怕打不过对方,就是下意识不喜欢对方靠得他太近,距离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赋长书身上透过来的那股热气,几乎把他身上的雪都烫化了。
“谁管你在哪?你就非要和我吵架?”
“以尘,在和谁说话?”玉京子骑着马回来,他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衣,高冠负剑,与卯日并马,骑在马背上俯视赋长书,一双眼锋锐,“这位是?”
卯日正在气头上,哼了一声:“管他是谁!走!”
他翻身上马,引着缰绳,调转马头,正要离开:“六哥,走吧,高秋姐还等着我们回去用膳呢。”
玉京子原本就对其他人不感兴趣,只是见卯日难得和别人说话,所以顺口问了一句,见正主离开,也牵着缰绳要走。
赋长书被两人冷落在侧,瞧着卯日真的毫不留情走远,突然攥紧拳头,翻身上马,快马追上去,横堵在两人路前。
赋长书:“春以尘,我有话同你说。”
卯日不耐:“可不巧,我和你无话可说。”
赋长书骑着一匹黑马,卯日骑着是一匹白马,现在一黑一白马脖子抵着马脖子,看上去极其亲昵,卯日不满,扯着马匹在原地转了一圈。
心道,让你传信你不传,这都大半年了,你突然冒出来,和我有话说。
“我来丰京,不是和你吵架的。”
“我没空理你,”卯日哼一声,觉得两人在城门口吵架也不太好,门口的官差都在眺望三人了,更何况玉京子还在身侧,他压下心中不满,故意无视赋长书,同玉京子说:“六哥,我们走。”
他们顺利出了城,赋长书刚刚进城,手续都还没办完,只能又跟着卯日出城,就远远跟在后面。
官道上都是雪,枝上正抽新芽。
玉京子:“他还跟在后面,看来是真的找你有事。”
卯日的好心情都被搅乱,皱着眉,并不想理会。
玉京子的手按在剑柄上:“以尘,需要六哥去将他赶走吗?”
卯日欲言又止:“算了,我去。六哥你稍等。”
他调转马头,朝着赋长慢悠悠走去,直到白马停在黑马前,赋长书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眼中冰雪消融,看上去视线比春雪还要温柔。
卯日以为那是错觉。
“说吧,跟着我做什么?”
赋长书扯着缰绳:“我是来找你的,你为何不给我传信?”
卯日发现了,赋长书惯会倒打一耙,黑的说成白的,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卯日就来气,瞪着他:“你还敢提这事!”
他一脚踹在赋长书的黑马脖子上,卯日原本想踹赋长书的腿的,但是马匹在晃,赋长书轻而易举躲了过去。
赋长书皱眉:“怎么不敢提?不是你自己要我传信给你的?我在汝南停留了半年,等你回信,可你呢?当日说得好听,非要托人捎口信给你,结果将我……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春以尘,你还说我没良心,丰京大少爷才是贵人多忘事,你才是混账!”
卯日气得拔高声音:“你骂谁!”
玉京子的声音传来:“以尘,怎么了?”
玉京子估计是听见两人争吵起来,故意在远处出声打断,就是为了警示赋长书,春以尘现在不是一个人,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卯日呼出一口气,声音冷静下来,有些委屈:“我给你寄了信,你自己不回我。我每月月初都去驿馆问有没有东边广陵汝南传来的信,都没有,你才是骗子,明明答应我了,却骗我,现在还敢来骂我,赋长书你才是混蛋。”
赋长书沉默片刻:“你给我寄了信?”
“我像是会骗人的那种人吗?”
赋长书没有回答,只是古怪地盯着他,眼神里明晃晃地透露着你就是三个字。
卯日勃然大怒:“你滚!”
他双腿一夹马肚,就要纵鞭离开,赋长书当即追上前,竟然驱使着两匹马并排靠得极近,突然弯下腰,长臂一伸,攥住卯日的缰绳,将两匹马控在原地。
“我也给你写了信,但信没有到你手里。”赋长书偏过头,脱口而出,“学宫里沐休,我得了七日空闲,从汝南赶来的。”
“春以尘,我这次跑死了十七匹马,四天没有合眼。就是为了见你,问你为什么没有信守承诺,给我传信。”
“我在城门口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在等我,可等我进了城,你转身就走了,我才知道你不是在等我。”
赋长书垂下头,一双眼里带着血丝。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真的。”
第77章 *忽疑君到(二) “赋长书,你摸哪呢……
赋长书言辞之间,听上去有些失落,卯日不解他为何这样,只是抬眼端详他,发现对方果真鬓发紊乱,模样狼狈,眉宇之间充满倦怠之意,心中那点不满才渐渐散去。
“所以,你想说什么?”
赋长书没有直接回答,从胸口掏出一张泛黄的、有皱褶的信纸,塞到卯日怀里,就斜插在他领口。
“你回去看吧,”他松开缰绳,拉开两人距离,“我得赶回汝南,只剩下不到三日时间,离开学宫太久,师氏恐怕会生气。”
生气事小,只是怕违反宫规,到时候被惩罚或是逐出学宫,得不偿失。
“你疯了?你四天没休息从汝南到丰京,现在就要走,真就为了看我一眼,问我为什么不传信给你?”卯日闻言跟上去,“赋长书,你既然见着了,想说什么难道不能直接说吗?”
赋长书充耳不闻,双腿一夹马肚,牵着绳小跑起来。
卯日一急,朝着玉京子喊一声:“六哥,你先回去!”
他扭头就去追赋长书:“赋长书!你别跑!”
赋长书见他赶上来,也没真加速,只是偏过头:“你回去吧,正下雪呢。”
“你也知道在下雪,这样的天气,你不吃不喝只管胡来!不准跑,你要是跑了,我就不看你给我的信了!”
赋长书被气笑了,当真不再跑,只是回过头来等他,讥讽地说,“你是三岁小孩吗?春以尘,幼不幼稚。”
“我幼稚。”卯日怒极反笑,毕竟是难得一见故人,笑意也从唇边荡开,自然而然哄他一句,“行,长书哥哥,那跟我回灵山呗?”
他骑在马背上,微微探身,看上去似要从马背上跌下来,赋长书下意识伸手,握住卯日的肩,将他扶正,随后意识到什么,快速收回手,竟然冷淡地应下。
“好。”
准备好的腹稿全部咽了回去,卯日没想到只用一句话就劝住了赋长书这个犟种,颇感意外地瞧了他两眼。
“现在回长宫还要一段时间,我瞧你风尘仆仆,不如去丰京寻间客栈沐浴,吃顿饭,好好休息。”卯日提议道,“你觉得呢?”
赋长书攥紧缰绳:“你总是朝令夕改,前一句说要带我回灵山,下一句就要我留在丰京。春以尘,你不是骗子是什么?”
卯日只觉得拳头发痒,他再和赋长书说几句,他一定忍不住动手,冷下脸朝着灵山方向走,赋长书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直到见他回头。
“走吧,弟弟,我带你去灵山。”
灵山长宫在丰京,却不在丰京城中,从城门出发,只要往东跑马半日就能抵达。好在赋长书回汝南也要往东走,还能顺路走一段。
卯日领着赋长书追上玉京子时,对方只是扫了赋长书一眼,问了一句姓甚名谁,便不再感兴趣,直到赋长书跟着卯日上了灵山,最后又要跟着少年回自己房中。
玉京子的目光这才变了,视线似剑锐利,审视一番赋长书,再次核实了他的身份,才道:“既然是以尘的故人,那先回客房好好休息,晚间让以尘为你接风洗尘。若有事,可以寻我。以尘,六哥今日一直会在长宫。”
卯日点头:“六哥,你先回去休息吧!”
玉京子拂开他肩上落雪:“晚膳想吃什么?”
长宫每日的食谱会在前一日提前规划好,一并交与主管审查,卯日不常过问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只是想着正好赋长书也在,于是转头问了一句:“赋长书,你想吃什么?”
“客随主便。”
这句倒还礼貌,玉京子态度缓和些许,朝他微微一颔首。
卯日回了宫中便要沐浴换衣,赋长书只带了一身轻便的里衣,卯日的衣袍断不合身,少年只能去玉京子那里抱了几件新裁的白衣回来。
那是玉京子练武时的衣袍,较为宽敞,卯日直接推门进去,瞧见赋长书腰间围着白布,正在舀水往自己背上浇水。
赋长书把长发盘了上去,露出一副宽肩窄腰,肤色是健康的冷白,看上去比半年前健硕了许多,只是脊背上还多出几道疤。
卯日回忆了一番,不像是在巴王宫受的伤,估计是在汝南受的,他走过去,将白衣放在椅子上,一扬下巴:“你怎么受伤了?”
赋长书手一顿,转头眼神晦暗地瞧了他一眼:“你非要在我沐浴时问?”
卯日索性抱臂靠在椅子上,不打算挪地了:“怎么,不能问?”
赋长书搁下水瓢走过来,鬓角与眉骨都滴着水,整个人背光,光是站在卯日面前,就有一股压抑感扑面而来。
卯日视线一落,正巧对上他胸膛,再往下一瞥,还看见了赋长书的腹肌,心道,简直岂有此理,他伸手抵着对方:“爹之前就想问了,你在汝南吃什么了,长高这么多,现在还练出了腹肌。”
卯日馋得眼红,“我每日都去习舞,都没练出来。”
赋长书伸手拿起衣服:“呵。”
“你肚子太软了,练不出来。”
卯日摸了摸自己肚子,“你胡说八道,我肚子不软。”
他摸了摸自己觉得不得趣,还是盯着赋长书的腰,那里棱块分明,肌肉会因为吐息微微起伏,也不知道摸上去手感是硬的,还是软的,顿时有些手痒:“弟弟,要不你让我摸一摸呗?”
赋长书毫不留情推开他:“滚出去。”
“就一下,别这么小气。实在不行,我也给你摸摸我的肚子,虽然没肌肉,但是手感还行。”
赋长书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到卯日身上,似乎隔着布料落到了那片白上,他攥着白衣,沉默了好一阵,才艰涩道:“只准一次。”
卯日连连点头,挽起袖子,一脸新奇地抚上去,皮肤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水液,赋长书没来得及擦干,现在水冷了,便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透着一股暖意,因为呼吸缓慢地起伏,散发着蓬勃的生气,按上去的时候有些硬,大约是赋长书绷紧小腹的原因。
他张了张嘴,手掌捂住脸,缓慢地将面上的水抹去,才垂下头等候卯日收手。
“够了吗?”
卯日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有些羡慕:“手感还不错。”
赋长书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轮到我了,衣服捞上去。”
卯日总觉得脊背一寒,不确定地问:“你真要摸我?”
赋长书早有所料,知晓他就是骗自己,根本没打算让他碰,所以突然伸手抱住卯日的腰,将人提抱到桌上,手撑在两侧,困住少年,一字一顿道。
“掀起来。”
卯日隐隐觉得这发展不太对,但是赋长书都练出肌肉了,他还没有,他不能认输,所以解了腰带,撩起自己的衣服下摆,装出满不在乎地样子同他说:“你看,哥哥也有,只是不明显。”
赋长书这次没有耻笑他,只是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肚子,随后横着手,五指轻轻一按,几乎贴着腰握到他侧腰。
少年的腰腹仍旧柔软,肌理细腻,估计是因为长期练祭祀挪舞的缘故,现在绷得很紧,不再是半年前那么柔嫩的触感,他确实有一点腹肌轮廓,但是不太明显,只是要从一片浑白中探出肌肉线条还有些困难,更何况,赋长书只是用拇指揩了一下,卯日便抖了一下,皱着眉,轻轻地哼了一声。
“轻点,你当揉面团?”
赋长书冷声道:“别抖。”
卯日踹了一下赋长书的腿:“那你不知道轻点?”
“我已经够轻了,是你太敏感。”
卯日:“你少胡说,舞氏给我调姿势的时候我都不会抖,就是你下手太重了嗯……”
他猛地把衣服掀下去,罩住了赋长书还没收回去的手,双耳泛着红,怒视赋长书:“赋长书,你摸哪呢?”
赋长书怔了一下,收了手:“我还以为是你衣服上的饰品……”
卯日又踹了他一下:“滚开!”
赋长书当真收回了手,只是盯着自己手指,半晌不说话,卯日整理好衣袍,转过身来,瞧见他还看着自己手,再一扫眼,顿时额角一跳。赋长书腰间围着的白布,有一块被顶了起来。
“你……”卯日都不知道该骂他,还是直接动手,“赋长书,我废了你!”
赋长书竟然直接躲了过去,平静地望着他:“男人的正常反应,别大惊小怪。”
“你对你爹起反应?”
赋长书不知道说什么,有些无语,只能拎着他衣领,将人提出去,随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卯日气得想砸门。
结果听见门里赋长书冷淡的声音:“我要自渎,你站在门口是准备听吗?”
他被气得七窍生烟,还是咬着牙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便听见一声低沉的、几近压抑的闷哼,很短、有些急,比枝上落雪噼啪声还要轻,藏在大雪里根本就听不见,可又那么浓郁,掺杂着赤裸的欲望,叫人无法忽视。
脑中轰然一炸,似有根弦骤然断开,他察觉到那是什么声音,脖颈急速漫上绯红,卯日感到毛骨悚然,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隐秘的刺激爬遍四肢。
他在原地停了一息,终于拔腿跑开。
回到房中时,他翻出赋长书给他的信。
那封信函很薄,但估计一直被赋长书揣在怀里,一路颠簸,所以有些褶皱,卯日翻开,瞧见一页信纸。
赋长书也没写别的,只是把他那日送别念的诗歌誊写了一遍。
字迹狷狂,看上去风流潇洒,通篇书写流畅,唯独最后晕开了一滴墨迹。
卯日还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诗呢,敢情那小子还记得,顿时心情舒坦,也不计较他那点冒犯,但是思量半天,又觉得赋长书只是为了几句诗千里跋涉,未免不太可能,估计还有什么想说的话,还好他将人拦下了。
而且连着四日不合眼狂奔,再彻夜兼程冲回汝南,他是真怕赋长书半路就累死。
他叫下人将准备好的膳食送到客房。
赋长书已经穿戴齐整,他难得穿白色,倒还合身,雪色衬得那张冷脸更加不近人情,少了几分阴鸷之感,眉目仍旧狂戾,像是茫茫大雪里负剑而行的剑客,彳亍一身,桀骜不驯。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他觉得赋长书穿六哥的衣裳还挺耐看的。
“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睡一觉,等晚上我为你接风洗尘。”卯日作为东道主十分熟练,“再休息一夜,你明日想走我也不拦你。”
赋长书却问:“信,你看了吗?”
第78章 *忽疑君到(三) 我不小心弄脏到信上……
“看了,怎么?”卯日半分不客气,自己寻了位置坐下,把信掏出来,“就是你大老远过来,只塞一张信给我,还是我念的诗,赋长书你是真疯了?”
赋长书却怔了一下,目光凝在那张信纸上,似乎在回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快步过来从卯日手里抽走信纸。
“这封信不是给你的,我拿错了。”
掌中一空,卯日呆呆坐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那封信便被赋长书折起来揣回了袖中。
少年眼皮一跳,深呼一口气,默念了几遍赋长书好歹是千里迢迢来看望他的,还是自己把人留下的,不能直接将人打出门,于是取来杯子倒了热茶,等喝完一盏茶,热茶把怒意冲回肚子里,躁意也被洗得干干净净。
“说吧,你想说什么。”
赋长书望了他几息:“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来见你一面,问问信的事。”
只此一句,再不多言,他就和锯嘴葫芦一般吃着东西。
好在他不是第一次发癫,卯日早就习惯了,只是托着腮似笑非笑:“那你说完了还不滚,被我一句话就骗来灵山长宫了,憋死你。”
赋长书用膳秉持食不言的规矩,直到咽下那口,才从容不迫地回他:“公子盛情难却,更何况,我也想知道你每日吃些什么粗茶淡饭,半点没长高。”
一点都忍不了!
卯日手握成拳,当即一锤桌面,桌上杯盘都被震得一跳,他伸手拎住赋长书领口,将人拽起来,正要开口骂人,外面便来人通传。
“公子,颓不流先生送来的木芙蓉到了,请你自己去接应一下。”
卯日这才松了手,重重地锤了赋长书一下胸口,他半点没留力气,直接砸得赋长书咳嗽一声。
“你要去吗?”
“废话,不去难道在这揍你吗?”
赋长书便歇了碗筷,快速漱口净手,在卯日走到门前时,跟上去:“我和你一起。”
卯日只觉得他烦:“睡你的觉去。”
赋长书不疾不徐,跟在他一侧:“那封信被我弄脏了,不是想寄给你的那封,估计是我行路匆忙,拿错了。”
他似乎怕卯日插嘴,又飞快接下去,“我在汝南寻了一位武氏,除了完成学宫的功课,平日还会去练武强身健体,并没有吃什么特别的东西。你年纪还小,还没到抽条的时候,只要膳食跟得上,自然会赶上来。”
卯日斜睨他一眼:“这句倒还像人话。”
“六月初三是我成年生辰,你要是无事,记得给哥哥我传封信祝贺。要是不传……要是不传,我还没想到怎么惩罚你,反正你等着瞧。”
赋长书没有应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两人走到门前,张高秋正派人搬运那些木芙蓉,门前车水马龙,卯日与赋长书站在廊下。
少年看上去心情极好,眉眼含笑,转过头时,瞧见赋长书望着自己。
“那些木芙蓉是送你的?”
卯日点头,先是夸了张高秋贴心,又说自己六哥当真大手笔,这么多树从蜀中运到丰京实在废了一番心思。
赋长书左耳进右耳出,瞧着一片雪从檐下飘落,掠过卯日的眉眼,落到他的唇皮上,润泽的唇将雪片融化,留下一点浅淡的水痕,卯日毫无察觉,只觉得有些痒,于是伸舌舔了一下。
赋长书眼神一黯:“那信是我自渎时,不小心弄脏了,我还不小心溅了一滴墨上去,盖住痕迹。所以不能给你。”
到底是不小心还是有意为之?恐怕只是赋长书自己知晓。
卯日叹为观止,耳垂红红的,忍不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这里这么多人,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要是污了我高秋姐的耳朵,我今日一定揍死你。”
赋长书垂下头,逼近一步,“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手淫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小子火气大,还用我猜吗?”
赋长书眼下的身高给予他的不安感太强烈了,只要越过安全距离,就像是一堵厚实的山盖下来,将卯日整个罩住,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能感受到赋长书身上的热气,刺得他呼吸一窒,喉舌干涩,脑海中随之钻出那声沙哑低沉的喘息,似是锤子砸在他心脏上,卯日被烫得忍不住后退一步,及时拉开两人的距离,警告赋长书。
“离我远点。”
赋长书不解地拧了一下眉,瞧着他红了脸,忽然用手背贴了一下卯日的脸,手背冰凉,上面的青筋只是微微鼓起,碾着卯日的脸。
卯日顿时瞪大了眼。
赋长书:“你还想摸我的手吗?”
少年胸腔剧烈震动,想的却是,赋长书刚刚才说自己自渎过,现在却敢用手背贴他的脸!
“你洗手了吗!”
赋长书嘲笑道:“凶什么,你没自渎过吗?”
卯日忍无可忍,当即揪着他的衣领和人打了起来,不过这次赋长书半点没还手,搬运木芙蓉的车夫们面面厮觑,瞧着卯日在廊下揍人,直到张高秋惊呼一声:“快拉开他们!”
张高秋没想到赋长书在灵山,见卯日气得张牙舞爪才看了他一眼,又松了口气:“我说以尘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还动手打人,原来是赋公子。”
赋长书朝她礼貌拱手:“高秋姐,许久未见。”
张高秋打发下人们接着搬木芙蓉,等赋长书说自己从汝南来见卯日,远山眉舒展开,安慰卯日:“好了,别气了。你若无事,带着长书去看看不流送的木芙蓉。长书是颖川人,知晓该怎么栽种树苗,你向他讨教一二,回来自己也能种上。”
卯日偏过头:“你知道?”
赋长书嗯了一声,揉着破皮的唇角,对卯日说:“带我去吧,我会教你种木芙蓉的。”
卯日却不肯,他还没忘赋长书长途跋涉,现在最缺的是休息。两人辞别张高秋,卯日便领着赋长书往客房走。
直到踏进熟悉的屋子,卯日朝着床榻一扬下巴:“去睡觉。”
赋长书:“我睡了,你会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睡你的。”
赋长书站在门口,身量挡住半扇门,一条胳膊挡住剩下的半扇门,垂下头问:“你能别走吗?”
“不是?你睡觉我不走,我看你睡觉?还是你是婴孩,离了母亲就要哇哇大哭?”
卯日示意他将胳膊抬起来,要往外走,赋长书当即堵在门口,卯日往左移一步,他也跟着左移,卯日右移,他也右移。
死缠烂打,胡搅蛮缠。
卯日算是领会到这八个字了。
“赋长书,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想一觉醒来,看不见你。”赋长书说,“我难得从汝南过来一趟,别走,以尘哥。”
他垂下眼帘,看上去意外脆弱,语调又委屈,身高的压迫感在那声示弱般的以尘哥里淡化下去。
卯日只觉得体内掠过一道酥麻之感,手指微动,那种许久未曾出现的窃喜又出现了,怪异的舒适感叫他盯着赋长书的脸,甚至忽略了身高带来的不适。
“你坐到床上去。”卯日说,“快点,不然我就走了。”
赋长书反手将门关上,走到床边,他坐下后,立即比卯日矮了大半截,卯日顿时舒坦了,语调都柔和不少。
“你再叫声哥哥,我就不走,守着你睡觉。”
赋长书喉结一滚:“以尘哥。”
卯日这才展颜,心里美滋滋的:“嗯,睡吧,哥哥陪着你。”
“不骗人?”
“骗你是小狗。”
赋长书躺在床上,隔了一阵还是不安地睁开眼:“你的话太不可信,以尘哥,你宁愿做小狗,都会走的。”
卯日啧了一声,想着还真叫他猜对了,他不可能守着赋长书睡觉,客房里又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等赋长书睡着,他自然要去做自己的事。
“所以呢?”
赋长书掀开被子:“上来睡觉。”
“以尘哥,你要是想摸我的手或者腹肌,等我睡着都可以。”
“醒着不可以?”
赋长书冷静地说:“我比较敏感,被人摸了会起反应。睡着后就不会有问题。”
卯日冷笑一声,把被子盖在他脸上:“捂死你得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他还是脱了鞋袜上了床,躺进被窝,头枕着胳膊:“赋长书,你当真没有话要和我说吗?从汝南到丰京啊,我算了算,至少……”
“一千一百里。”
赋长书的声音从被窝里闷闷地传来。
卯日翻过身,将被子拉下来,露出他那张脸,赋长书原本闭着眼,锦被被扯走后那双眼睛也随之睁开了。
卯日撑着头望他。
“一千一百里,四天三日,回去还有四天三日,不吃不喝不睡,就为了问我有没有给你寄信,你发颠?这么做值得吗?”卯日说,“好不容易得了七天空闲,不如蒙头大睡一场,等醒了约上几个好友出去逛逛,跑马踏青,要么就去做些你欢喜的事,哪样不好?这么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专程和我吵架,你可真好笑。”
赋长书合上眼,隔了许久才道:“你怎么知道,千里奔途去求证自己的答案,不是我欢喜的事呢?”
第79章 *忽疑君到(四) 你是我的难题,也是……
赋长书休息了两个时辰。卯日也无聊得睡过去,直到清醒,发现自己被赋长书的长手圈住,他被勒得呼吸困难,忍耐着怒意从赋长书怀里爬出去。
宫中来人通传,让卯日进宫去陪惠妃娘娘用膳,赋长书身份特殊,少年不可能将他带进去,又觉得将人落下良心不安。
“你就和惠妃娘娘说,我今日去丰京着了寒,不便去宫中陪长姐,等我病好了,弟弟再去看望她。”
赋长书坐在床上直直地盯着他:“推了惠妃娘娘邀约,没关系?”
卯日伸了个懒腰:“没事,每月我总会推掉几次,更何况长姐常让我进宫于礼不和,就算是陛下恩典,我也不能仗着宠爱胡来。不去的话,还自在快活一些。弟弟,你先起来洗漱,我领你在长宫里逛一逛。”
午后雪下得更大,洋洋洒洒的,将宫中草木覆盖住,两人慢悠悠从宫中逛到戏院。
“你来的不巧,戏班子上月初回乡过节,没法叫你看了,”卯日披着斗篷和他说闲话,“今日原本要去练习傩舞,不过你来了,我便正好推了,只管领着你玩。”
赋长书瞧着有些笑意:“多谢以尘哥。”
卯日咳嗽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来者是客,我还没小气到把你丢下不管。虽然你小子嘴巴欠,可偶尔一两句倒还中听。”
少年停了步伐,有些跃跃欲试:“弟弟,要不我们上丰京去玩吧,晚上不回灵山。悄悄跑,走,和我去牵马。”
卯日一时兴起,赋长书也只管跟着人,他们当真又从灵山冲回了丰京,只在出门前派人给张高秋捎了口信,晚上不回去。
等到了丰京,卯日觉得冷,寒气直往脊背里钻:“怎么这么冷,明日不会下大雪吧?”
赋长书解了斗篷,披在他身上,给人系绸带的时候,示意卯日把下巴扬起来,只是少年身上披着两件斗篷,直接把脖颈淹没了,他的手指无意触到卯日的下巴。
冰瓷一般凉。
赋长书垂下头:“回去吧。”
“不回去,我们今夜就在外面住。”
“着凉怎么办?”
卯日搓了搓手:“没事,我不冷。走,我们去有居酒楼,往日夜里那里都会演出,我们也去看看。”
赋长书却不动,突然伸手将人扛起来,放在马上,自己骑上去,让卯日坐在自己前面,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抄过卯日的腰将他圈住。
“你做什么?”
“带你回灵山?”
卯日扯住缰绳:“回去做什么,再说这个时辰,等到了估计天都亮了,你不准备休息了吗?”
没想到赋长书直接说:“那我就带你去汝南。”
卯日靠在他胸膛上,觉得暖和,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赋长书厚实的胸膛:“我开玩笑的,长书哥哥,我们去有居呗,我早就想去了,可六哥他们都不肯领我去。”
赋长书垂下头:“你惯会骗人。”
“我没有,我是在哄你。”卯日笑眯眯的,察觉到他态度软了,于是拍了拍腰间那只手,“长书哥哥,让让我呀,我难得叫你一声哥哥,你难道不该哄哄我吗?”
赋长书:“油嘴滑舌。”
“怎么走?”
卯日来了劲,指挥着他在丰京道上慢悠悠闲逛,两人共乘一匹马,身侧还牵着一匹,就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走马。
雪落在两人发顶,薄薄的一层,被灯火映得五光十色,如同琉璃。估计是因为靠得近,卯日没觉得冷,兴致勃勃和他介绍着沿途的乐事。
等路过一张面具铺子的时候,顺手买了两张傩面,他不用戴,只斜挂在头顶,把另一张青面傩神扣在赋长书脸上。
“赋长书,你信世间有神佛妖鬼吗?”
“为什么这么问?”
卯日伸手敲了敲他脸上的面具:“无论凡间还是宫中,几乎事事都会起舞祭祀,求神灵庇佑顺遂平安。我总想着,西周人口若有六百万,可书上详细记载的神佛不过一千位,若人人有所求,她们听得过来吗?能逐一实现吗?”
赋长书:“不能。”
“我只知道,若我问神,你为何不同我传信,神佛灵巫不会回答我。”
“可我要是千里跋涉到你面前,亲口问你,你会给我答案。”
卯日笑了一下:“少来,要是我故意不回答你呢?”
“那我也知道我的答案了。”
赋长书瞧着人群,丰京富庶,徬晚还有杂技百戏,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蹋鞠,气氛热烈,目不暇接。
而汝南崇尚礼乐,规矩森严,往往日落便休息,赋长书若要学习,只能自己挑灯夜读。丑时就起来晨练,先去武氏那里学武,等到了学宫上课时间,赋长书再赶过去,偶尔还要去医馆检查身体,学习简单的医理。
大半年来连轴转,每夜沐浴后躺在床上,他累得合上眼,脑子里却掠过了在湘妃三峡遇到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被繁重学业压得没空去想卯日。
可一旦想起来,少年就跟凿进了脑子里一般,越发清晰,且入木三分。从头、眉目、鼻梁、唇,到纤细的身量,白如雪的皮肤。
一遍又一遍想起来,如同是画卷,在脑海里印了一幅又一幅,叠在他脸上,压成山。
他摆脱不了,卯日好似一道魂灵萦绕在他身侧。
他躺在床上,黑黝黝的床顶潜藏着卯日的影子。
他起身挑星火,那豆粒大小的火光细细长长地燃烧,憧憧的火焰烧成了卯日的衣摆。
他洗脸、沐浴,水里会掠过卯日的脸庞,少年脸上淌着水,鬓发湿漉漉的,眼尾拘着一层泪光,又轻又柔,可望一眼,就让赋长书绷紧了脊背。
赋长书迷惘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觉得需要一个答案,这个问题谁都解答不了,就连拷问自己的内心,也只是沉默,所以他准备从汝南到丰京找卯日。
提前花了一月将途中的手续都办理好,学宫一结束课程,赋长书便翻身上马,去丰京找自己的答案。
神佛解答不了的问题,反省也解答不了的问题,只有卯日能解答。
卯日是他读不懂的难题,也是他答案之书。
这是求神拜佛绝对换不来的回答。
两人到了有居酒馆,卯日将两匹马交给养马人,从引路小厮那接了两杯酒,递给赋长书,和他念叨。
“过有居者,谁不痛饮三大白?”
卯日说完便一干二净,又举起酒杯倒倾过来,展示空掉的杯子,等赋长书喝了那杯酒,又从小厮那接了两串腕系小钹过来,系在手腕上。
他塞到赋长书怀里,领着人往里进:“这是有居用来哄孩童的玩意,我还未成年,他们送我们一人一个。”
赋长书闻言要把腕系小钹取下来:“只有你没成年。”
卯日顺手拨了一下小钹,发出清脆的响声:“来都来的,戴着玩呀。我可付了钱了。”
赋长书顿了顿。
堂中正在举办百戏,设了三排乐队,分别持有笙、箫、横笛、琵琶、大鼓与拍板。六位女舞者身穿彩衣,相对起舞,水袖飘扬。
戏台四周还有投壶、水傀儡、踢弄、口技、杂艺、烟火等,不计其数,眼花缭乱。
卯日报了玉京子名号,直接进了楼上包厢,那间上风楼格外宽敞,会客厅与卧房样样不落。
侍女们捧着山珍海味鱼贯而入,铺满了庭前案桌。
卯日摘了斗篷,抓了一把蘡薁,就坐到美人靠上去。美人靠边摆了一排葳蕤鲜花,都是修剪好、剔除尖刺的时花。
“弟弟,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吃一点,如果不想吃了就过来看百戏。”
赋长书走过去。
卯日从花瓶里拿出一只木槿花,花枝还滴着水,他环视了一圈,觉得楼下吹笙的乐师有意思,于是将木槿花抛了下去。
但那只花晃晃悠悠的,没能落到乐师怀里,反而飘到了楼下的客人头顶。
卯日探头瞧了一眼:“这也能歪?好难投。”
楼下的人摘了花,仰起脸来,瞧见卯日,朗声笑道:“小公子,准头不好!”
卯日:“哥哥,我也是第一次投花,手不准,您见谅。”
楼下传来爽朗笑声,没有计较。
歌声与欢笑声中,卯日扯了扯赋长书的袖子,从花篮里拿出一枝新鲜的花:“弟弟,你瞧着谁有趣,吹得好,跳的舞好看,你就把花投给他,男女都行。这些演百戏的人,都是民间百姓,得一支花便能换一枚圆币,算是打赏。”
赋长书捏着花,插到了卯日的后衣领里。
水滴渗了进去,卯日觉得凉:“赋长书,你干嘛?快拿出来。”
赋长书才抽出花,站在他身后。
卯日随意擦了擦,又去望楼下的百戏,还不忘往自己嘴里投了一枚野葡萄,刚刚被他花意外砸中的人群正在行酒令,少年听了几句,目光落到投壶上,歪过头瞧赋长书。
“弟弟,你投壶准吗?”
“尚可。”
卯日把花递给他,一指楼下的投壶:“你瞧那,最远的那个壶,我上来时听人说了,若是在楼上投中了,能酒水全免。你试试。”
赋长书便站在他身后,一臂撑在美人靠栏杆上,抬起胳膊将那支花投了出去,花枝弯出一个弧度,落到了演水傀儡的偃师身上。
偃师立即挑着水傀儡,朝着两人方向招手。那具傀儡模样生动,会眨眼、摆手,行走坐卧,十分讨人喜爱。
卯日笑着招手回应,又塞了一枝花给赋长书。
“再来。”
赋长书往前靠了靠,将花丢出去。
正巧楼下吐火师吐出高高的火焰,那支花便被火焰烧焦。
众人大笑起来,好不快活。
卯日趴在美人靠上,打趣他:“弟弟,你这运气可不怎么样。”
赋长书垂下头,捏了一下卯日的脸,心不在焉地把花丢出去。
还是没中。
卯日也不恼:“看样子你投壶不是尚可,是奇差。”
赋长书朝他伸手:“再试试?”
卯日便伸手取了花,交给他,逗他玩:“这次投不到投壶那方向,你得喊我爹。”
赋长书顿了一下,当真投中了壶,不过不是最远的那个壶。
卯日睨他一眼:“原来你故意乱投。现在还不愿意喊我爹。”
赋长书在他身侧坐下,不愿再投花了,只是把手里的那枝花又插到了卯日后颈的领口里。
少年拔出花,凉凉地骂他:“毛病。”
赋长书不以为意:“投中一支,得一枚钱币。我把花全投给你,钱币也给你不好吗?”
第80章 *忽疑君到(五) 凌乱的吻。……
赋长书当真是不和他呛声就不会说话,卯日只觉得一月生气次数都用在今日了,他拈起花枝,用饱胀的花砸在赋长书脸上。
“你就是欠。”
明明花没有什么重量,带着珠水的层层花瓣打在脸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轻佻意味,赋长书用手背抹去水珠,手掌拢着花沉默不语。
卯日也没察觉,索性不让他抛花。
正巧楼下的三位舞者登台。
舞者穿着古朴的红长衫,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戴着傩戏面具,面具后一张水红色的大布把长发也盖住了,辨认不出男女。
卯日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唇角掠过一道浅淡的笑意。
“六哥喜好有居的酒与歌舞,饮酒时写了许多诗歌,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皆知忘忧君常常出入有居,此处便成了追捧我六哥的好去处。”他听了舞乐前调,便自豪地和赋长书说,“眼下唱的也是我六哥写的诗。”
那舞蹈跳到高潮,其中一人忽然如同离群的燕跃下了高台,跳进水傀儡的池中,砰的一声巨响,水花炸裂,掀起高高的浪花,溅湿了偃师的水傀儡,几个小小的傀儡倒在地上。
鼓声似是鹰燕撞崖,又急又密,一声声重得似撞在心口上。楼中的人群都在肆意叫好,以为这不过是舞乐的表演。
卯日数着池中涟漪,一圈圈荡开,懒散地和赋长书打趣,却始终不见那人浮上来。
看台下的人群的欢笑声渐渐小了,传出议论声。
偃师走到水池边上,探身往下看。
却见水底混浊,一个人影手脚大敞,缓缓浮起来,是刚刚那位舞者,身上穿着红衣,衣摆随着浪浮开,面上戴着傩面看不清脸。
楼中骤然安静下来,乐器也停息。
赋长书却猛地捂住卯日的眼睛,将人转过身。
卯日握住他的手腕:“没事,我不怕这个。只是接下来有些麻烦,你要是被困在这里审查,回不了汝南怎么办?”
赋长书闻言松了手。
“无妨。”
卯日:“我原本只想着领着你到处转转,遇上这种事实在不是我本意。”
楼下响起管事派人去请官差的声音,有居酒楼到底是都城中的最大酒楼,在骚乱起来之前,管事的人已经出面维护秩序。
“有居今夜这么多人,挨个审问起来估计会耗到明日。”卯日索性走到桌前,准备享用夜宵,“弟弟,先吃点东西吧,指不定要多久呢。”
赋长书坐在他对面:“你看上去并不意外。”
卯日将上午玉京子的事同他简洁说了,突然搁下碗筷:“诶!坏了!我可是称病推了长姐的晚宴啊,我这要是在官差面前露个脸,保不准明天就传到长姐那里去。”
赋长书没什么胃口,只挑了切好的水果吃了几块,顺口嘲弄他了一句:“现在知道怕了。”
“别说风凉话,哥哥可是为了你才不去晚宴的,来有居也是为了陪你玩。”
赋长书毫不留情拆穿他:“我瞧着是你自己玩得更高兴一点。你说没来过有居,怎么对里面的玩意都了如指掌?春以尘,你哄骗你哥哥姐姐的那套对我可没用。”
也不知道是谁被几句话就给哄骗得留在丰京,卯日直接无赖道:“让我露脸也行,到时候被长姐教育了,我就记在你头上。”
官差们放走了一批无关的食客,等敲到两人屋时,卯日让赋长书去开门。
好在都是一些简单的问询,赋长书如实告知。官差或许是认出了卯日,态度温和不少,只劝着小少爷带着自己好友去别处留宿。
“哪里都好,今夜这有居是住不了了。”
卯日便和赋长书牵着马在街上闲逛,转过街角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之前表演水傀儡的偃师。
偃师怀里抱着幼童高的傀儡娃娃,撞上卯日连连道歉,等一抬头,认出了卯日的脸,当即惊喜道:“公子,是你!”
卯日笑吟吟赞了他一句:“你的水傀儡演得不错。”
偃师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公子,你要试试这傀儡吗?是小人自己制作的。”
少年好奇地接过那个傀儡,抱在怀里,摆弄着傀儡莲藕似的小臂:“它的魁丝在哪呀?”
偃师从箱子里摸出魁丝递给卯日,赋长书却快少年一步,率先从对方手里拿走魁丝,他半句话都不说,杵在卯日身边似座无言的山,偃师有些惧怕,讪笑道。
“小公子的护卫倒还高大……”
卯日弯着眼,瞧了一眼赋长书:“他不是我护卫,是我儿……唔!”
赋长书捂住了他的嘴,“我是他儿时的好友。”
他从卯日怀里把傀儡抱出去,还给偃师,矜持颔首,拖着卯日往外走,等转到一条无人的小巷,赋长书把卯日堵进去,手撑着墙,将人困在怀里,垂下头,捏着少年的嘴,气势汹汹地问。
“那日在巴王宫只打了你八下果真不长记性,现在还敢胡言乱语,”赋长书下手没个轻重,直接两指捏得卯日的脸变形,“又想挨打?”
卯日呜呜了几声没说出完整的话,拽着赋长书的手腕,也没将人手腕掰开。
两人手上的小钹响个不停,赋长书觉得烦,将自己的那条拆了,捂住卯日腕上的那条。
响声淹没在掌中,卯日踩了他一脚,索性站在赋长书脚背上,名字一个个往外蹦。
“赋长书!”
赋长书松了手,卯日好歹能说话了,只是脚还没从赋长书脚背上挪开,他气得头脑一热,拽住赋长书的手腕,直接张口咬到对方虎口上。
虎口是软的,温的。
咬的时候赋长书也不喊痛,只是捏住他的肩,好半晌才说:“那个偃师喜欢你。”
卯日松开他,虎口上俨然留下一个见血的牙印,他仰起头,瞧见赋长书垂着头,背后是积雪的房檐,大雪从房屋之间缝隙里飘下来。
他第一次见赋长书还觉得对方是夜里的鬼,现在不觉得了,只能说像个人。
“谁都喜欢你。你乐意叫他们哥哥姐姐,怎么到我就是儿子,就是弟弟,不然就是赋长书。”
肩上的力度更重了,卯日被他捏得骨骼响,不满地皱起眉。
“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我!”
“你好不公平,春以尘,”赋长书说,“为什么偏偏我与他们不同?就因为我会与你动手吵架?就因为我是赋长书?还是因为你从来不将我放在心上,我没从没入过你的眼,所以我在你这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
卯日觉得他无理取闹:“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要不是正常人,我能理你?我还带你到处玩,哪怕长姐会训斥我也不在乎,赋长书你到底犯什么毛病?”
赋长书盯着他:“春以尘,他怀里的傀儡几乎就是你的翻版,你看不出来,难道人人都看不出来?你享受他的喜爱,享受旁人的追捧时,等我回汝南以后不就都随你吗?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你把我当什么?”
卯日听得云里雾里的,冷冷地望着他,直接问:“那你是我的什么?”
“已经恩断义绝、不相往来的船友?天天和我互殴的颖川公子?赋长书,你是我的谁,你想做我的谁?我明明问你有什么话想同我说,是你自己不说,现在又对我大呼小叫,你真当我好欺负?”
“我没有欺负你,是你在欺负我。”赋长书握着他手腕,压低声音道,“明明是你在欺负我。”
“若你一开始就不要秉持着好玩的心思来招惹我,若你不和我说一句,若你没有登上那艘船,就不会有今日之事。”赋长书道,“我也不会连夜从汝南赶到丰京,也不会来找你,我明知道你是在骗我,还是想着来问你,向你讨一个真相。”
卯日似乎触碰到模糊的边界,心中酥麻,面上有些疑惑,只是推开他:“赋长书,最后问你一次,你想要的真相与答案是什么?”
赋长书捧着他的脸,五指按得卯日的头仰起来,迅速吻到了那张干燥、柔软的唇上。
卯日还维持着那副疑惑又不耐的神情,没有反应过来,赋长书捧着他的脸,揉玩着他的耳垂与后面的小块肌肤,另一只手握着他的腰,又松开,探下去将他抱起来,压在墙上吻。
“等……”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脊背靠着坚硬的墙,硌得骨骼生疼,赋长书把他压在墙与胸膛之间,吻凶悍得似要将他整个人吃下去。卯日只是漏了简短的一个字,唇瓣便被顶开,赋长书把他压得头彻底仰起来,细微的挣扎都被大力镇压下去。
卯日一只手抵着赋长书的胸膛,另一只手被反抓到身后。
“赋长……”
松开喘息的空隙,赋长书立即捂着卯日的脸,将他的声音堵回去,这一次更深、更重,舌头直接钻进口腔,卯日尝到了之前吃的野葡萄果酸味,他全身发麻,觉得如遭雷劈,舌苔却被勾缠住。
滚烫的体温扑面而来,他闻到赋长书身上的皂角香,是和他一样的香,都是灵山长宫才有的香。少年想要踢踹赋长书,对方的大腿便插进他的双腿间,几乎把卯日架在腿上,顶在墙上亲。
欲望如同骇浪将卯日掀翻,他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窒息的灼热,赋长书的吻似乎要把他烧穿,唇齿被嚼烂、舌根被舔得发麻,他甚至还要进得更深,搅到了温软的咽喉。卯日觉得自己要死了,难以呼吸,胸腔里火烧火燎,亟待空气滋养,而羞辱与恼怒又将他砸得头晕目眩。
赋长书的大腿却紧紧架着他,让他当真成了一个傀儡娃娃,被钉在墙上供赋长书舔吻,被玩弄,被吃得一干二净。
细密的水泽声藏在雪粒里,交融的呼吸化成白雾从相贴的面颊中渗透出去。
赋长书不是他的娈宠。
他是赋长书的娈宠。
卯日睁大眼,他感觉到赋长书的欲望,同样戳着他的肚子,似曾相识的景象,只是半年前他还敢和赋长书开玩笑,现在却不敢吭声,只是觉得害怕与恶心。
卯日的手对准了赋长书的胸膛,犹豫了一瞬,又被吃得软了呼吸,唇瓣湿透,泛着水淋淋的红,只能移到赋长书的肩臂上,挣扎着扭开被握住的手。
赋长书估计是太过动情,只知道握住卯日的腰,倒让少年得了空,摸到了腕上的机关。
“咔塔——”
机关启动,细长的暗器扎进赋长书的肩臂。
赋长书猛地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眼中疼痛一闪而过,却没有放手,而是猛地将卯日抱离地面,双手抄过他的腰,捞着他的两条腿架在自己身上,重新开始第二次攻伐。
卯日现在半个字都不愿意和赋长书说,这样的姿态,他清楚意味着什么,于是抬手又射出一枚暗器,随即被赋长书血淋淋的胳膊按住了手腕。
机关被卸了下来,落到雪地里,几滴血砸到雪面,赋长书握着他的腰继续咬卯日。
喉舌间吐出的热气被另一个人吃下去,他们就藏在巷道里,交换一个个粗重又凌乱的吻。
直到被放回地面前,卯日都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他就像是一个被吻热的傀儡,被最初狂乱的吻搅乱心神,周身迷茫地散发着热,等一次又一次的吻后,他冷静下来,热度也降了下去,成了永远捂不热的水傀儡。
卯日按着赋长书受伤的肩臂,默不作声,手上的力度却带着狠意。
当真是生气了。
“滚。”
赋长书松开他,也没有管肩臂上的伤,就这么头也不回走出巷道,外面灯火辉煌,将他的背影裁成晦暗的剪影。
赋长书走到巷口,翻上自己的马,终于转过马头看了卯日一眼。
只一眼,随后便在拥挤的长街纵马而去。
这就是他要的答案。
夜间下了大雪,乌青色的雪旋飞而落,卯日能嗅到一丝铁锈味,隐在各类香气之下,他垂下头,见一串血滴凝聚在赋长书上马的地方。
好似猎鹰染血的羽翅,忽起忽落,忽明忽暗。
“小公子,又见面了?”偃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公子,你的好友呢?”
卯日转过头,有些懒得回答他的问题:“回去了。”
他想起赋长书的话,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在那个傀儡娃娃上,只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拥有四肢的小傀儡,根本不像是他,也不知道赋长书哪只眼睛看出来这个傀儡像他。
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你这傀儡制作得不错,像模像样,是仿照谁雕刻的?”
偃师支吾着不敢回答。
卯日又望了两眼,还是觉得不像,那傀儡没生气,在偃师手里就是个呆板的玩意,只能被人随意摆弄,做出僵硬的姿态。
他不可能被人随意摆弄,除非像赋长书那样浑身使不完的劲,能单条腿就能把他顶起来,抱着亲。
卯日耳根红红的,只管打发了偃师,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没想到偃师跟着他不放,卯日一转头,对方就用那白面红瞳的傀儡和他招手。
“你别跟着我了。”
他觉得烦,骑上马连夜出城,也不知道赋长书去了哪,一直不见踪影,难道回汝南去了?
卯日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突然想起自己的机关被赋长书卸了,他没有捡回来,当即掉头回之前的巷道。
只是没想到,赋长书比他先到。
对方去而复返,捡起了卯日的机关,站在巷道里。
卯日抱臂:“你要不和我聊一聊。”
赋长书显得十分冷静:“聊什么?”
“你想去哪?”
赋长书站在黑暗里不动,半晌握着机关走出来,将机关递给卯日。
他说,“汝南。多谢公子款待,以后公子也不用和我写信了。我们一刀两断。这次不是约定,是真的,再不往来。”
卯日把机关揣进怀里,忍不住抚掌:“好,不相往来。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自己主动说不相往来,也省去了我口舌。赋长书,你最好记住你今日的所做所为,你怎么欺辱我的,欺负了我就跑,还敢和我一刀两断。你滚!”
赋长书站在原地没动。
卯日:“赋长书,你混账。”
他没有什么东西砸他,只能扬起拳头打了赋长书一下。
赋长书不还手:“公子,你是名人,大庭广众下动武对你声誉不好。”
卯日眼眶红红的:“我讨厌你。”
赋长书没有说话,点了一下头:“回去吧,夜里雪大,很冷。”
“你就讨厌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