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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夙夜无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三卷:书报长春】


    第61章 *大书鬼手(一) “哭什么哭,滚!”……


    成王八年,姬野为治国兴邦,广求天下贤能之士,在荷花台设宴,宴中佳肴美馔、奇珍异宝含耀流英。


    寺僧献上一尊天竺观音大士像,大慈大悲,据说能闻声救苦。董淑妃十分喜爱尊造像,从姬野那讨要了去。


    “那陛下要了什么?”


    “据说只留了岭南进贡的一只红鹦鹉,那鹦鹉聪慧过人,能学人说话,陛下给它取了个绯衣郎的美名。”


    座下一阵喧哗,有人打岔道:“我怎么听说,绯衣郎是位少年郎?中州贼寇猖獗,陛下想遣人去中州剿匪,文武百官竟然却无人敢应,惹得龙颜大怒。好在夜间陛下与惠妃谈及此事时,陛下说,接连三日,有一位身穿绯衣的俊美小神仙托梦,说广陵扶风家有一位少年郎可以助他成大业。”


    “成王想要派人去将他寻来,但又苦于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好在惠妃秀外慧中,只说不管什么人,由她收作义弟,若是年岁相仿,那正好与她师弟做个伴。”


    “那小神仙是谁?惠妃师弟又是何人?”


    官员垂下头,在宴席中搜寻了一番,见最靠近成王位置的地方,有一处案桌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当中一位白衣青年端坐在席上,发髻高束,剑眉入鬓。


    青年左手持着酒樽,垂头轻轻一嗅,也不知听见了什么,忽然哼笑一声,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玉京子习惯了受人追捧,在人群当中神态自若。就算他没有穿官服,在群贤毕至的荷花宴中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倒不像凡尘中人,更似天上仙。


    官员将他指给同僚:“还记得四年前名声大噪的玉京子吗?就是师出隋乘歌的那位。小神仙,是他的亲弟弟。惠妃师弟,则是他的义弟。”


    官员拉了他一把:“诺,绯衣郎来了。”


    侍女在前方引路,身后绯衣官服的少年郎从容不迫地前行,他师出无名,不比玉京子,所以无人上去同他攀谈,周围人只是暗中打量着这位“绯衣郎”,思考着对方身份。


    绯衣郎越走越近,路过两位官员的案桌,却没有停下来。


    两位官员匆匆扫了眼,绯衣郎倒真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剑眉星目,狷狂坦荡,浑身上下未佩戴首饰,看上去干练洒脱。


    荷花宴是天子设宴,座次讲究尊卑。越靠近成王的位置,意味着身份越贵重,玉京子无官无爵,却挨着王公重臣,他在成王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而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绯衣郎”,竟然也直直走向玉京子桌前。


    “据说,他出生广陵扶风家,却一直在外求学,漫游天下,考察古战场。年仅十五,就入朝为了官,现在若是真能帮陛下平定中州贼寇,倒也……”


    两人谈话戛然而止。


    只因那绯衣郎率先开口:“大哥,许久未见。”


    玉京子扫了他一眼,语意不详:“你是陛下的托梦神仙,某当不起你的大哥。”


    周围人各个都是人精,自然听出两人隐隐不对付,既然玉京子下了逐客令,他们也要帮人解围,于是端着酒杯围住许嘉兰,你一言我一语地劝。


    “仙君的位置在对面,来人,快请仙君过去休息,别杵在这里,让我等的浊酒污了仙气。”


    “陛下念郎君年幼,不宜饮酒,所以特意准备了广陵玉露春,郎君不如尝一尝……”


    几人围着许嘉兰轮流灌茶,把人渐渐拉开玉京子的案桌。


    许嘉兰轻皱眉头,随后展颜笑了笑,用裹着绷带的手接了茶杯。


    “郎君的手怎么了?”


    许嘉兰:“遇到一只野狸猫,瞧着可爱,于是逗弄一番,没想到狸猫野性难驯,抓伤了手背。”


    官员们只当绯衣郎果真少年心性,又胡天海地地扯了几句,把人送回自己位置,反正离玉京子远远的。


    等了半刻钟,成王携惠妃与董淑妃抵达荷花宴,玉京子望了望自己右手边始终空落的位置,招来侍女。


    “以尘呢?”


    侍女摇摇头。


    成王:“忘忧君何在?”


    宴会上方响起秋公公的传唤声,玉京子搁下酒杯,整理衣襟,随着宦官上前。见成王与惠妃携手而坐,依照规矩寒暄了几句,才询问惠妃:“娘娘,下官的师弟不在荷花宴,下官想问一问他是否还在百兽园?”


    惠妃:“你与以尘倒是莫逆之交。但不巧的是,渝州新都来信,本宫的师妹乘船出新都时,赶上了大浪,被困在白帝城,本宫派他领人去接了。事发突然,下人们疏忽了,没能知会你一声。忘忧君也不必担忧,以尘向来机警,不会有危险的。”


    成王也安抚他:“朕的人会在后面接应小公子,忘忧君放心,朕定还你个全须全尾的义弟。”


    ***


    西南边的川江近来暴雨倾盆,雷急、风大,湘妃三峡水涨船高,船只迫不得已靠岸。


    雨脚如麻,水势湍急的川江夹在两面雄壮险峻的高崖当中。一艘渡船逆流而上,在夜色中左右摇摆,幽幽的灯火时明时暗。


    这样急的雨,竟然还有人站在甲板上。


    那少年口齿叼着一根绳索,迅速捆扎在木板上,随后扛起来,在甲板上左右晃荡了一下,被浪推到船舷边,在暴雨中大喊。


    “禾中!禾中!”


    一片昏暗中,左前方隐隐传来呼救声,少年抓着船舷,探身张望江水,但视野漆黑,他根本看不清哪里有人落水,只能边喊禾中大名,一边奔过去,从船舷边把捆好的木板抛下去。


    “快抓住木板!”


    他将绳索缠在自己腰上,末端捆在船舷上,雷电一闪,照出一张艳丽的脸。


    年纪不大,遇上随从落水竟然还显得冷静从容。


    “禾中!快抓住木板!”


    禾中在大浪中抓住了木板,放下去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卯日双手拽着绳,不忘喊船中其余人。


    “来人!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可他的声音根本就没人能听见。


    川江大雨,船家一早告诉众人不要上甲板,没想到禾中出来放水,被大浪打下了船。


    好在卯日听见了呼救声,衣服都没披就冲上来救人。


    四面是墨一般的黑,似有三道黑压压的高墙盖下来,禾中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呼声都消失了,卯日不敢松手,抱着船舷竭力大喊他的名字。


    只听嗖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铁器撞到了船舷上,紧接着,头顶窜过去了一个黑影。


    雨短暂停滞,卯日眨了一下眼,感受到自己拽着的绳索不断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击在上面。


    随后绳索一轻。


    连接木板的绳索断裂,他拽空跌到甲板上,忙不迭爬起来,朝黑暗中大喊禾中名字。


    “咔嚓!”


    又是一道铁索撞上船舷,这一次就落到卯日的手边,木板四分五裂,钩爪牢牢凿进船身里。


    卯日认得这种钩爪,是麒麟阁的至宝,也是谢飞光的贴身暗器之一。


    他惊喜交加:“二哥!”


    刚刚那道黑影,是谢飞光跃下去救人了!


    卯日立即回神,跑进船舱,去敲醒众人。


    十来个士兵乌泱泱涌上甲板,拽着钩爪铁索将谢飞光和禾中拉上来。


    众人提着灯笼,七手八脚给禾中罩上被褥,把人抬进船舱。


    卯日披着外衣:“吩咐下去,叫厨娘熬一锅姜汤,所有人都领一碗。”


    他打了个喷嚏,鼻尖红彤彤的,头顶的雨却停了。


    卯日抬头,见神色寡淡的谢飞光解开外袍,张开衣袍盖在他头顶。


    说起来,谢飞光的长相其实并不适合做暗卫。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相貌最好是普通样子,这样完成刺杀任务时才会不引人注目,至少不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但谢飞光高鼻深目,英武高大,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也压不住那股强悍的气势,似是一匹汗血宝马,英姿勃发。


    千里追光,叫人一见倾心。


    卯日一直觉得二哥是胡人与西周人混血,却从对方口中撬不出答案。


    谢飞光垂下刚毅的面庞,朝他点了一下头,大意是夸奖他今夜的所做所为。


    两人进了船舱,谢飞光换了湿衣,给卯日端来姜汤:“喝了。”


    卯日换了一身绯衣,罩着透纱外衣,擦着头发开了门,见到谢飞光当即笑吟吟的。


    谢飞光受惠妃所托保护他的安全,卯日对他浑然无惧,只双手捧着姜汤,礼貌答谢。


    “谢谢二哥!”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姜汤,肚子暖烘烘的,却愁道,“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高秋姐的船怎么样了?”


    谢飞光摸了摸他半干不干的发顶,索性用内力给他蒸干长发,随后解下自己的钩爪,重新规整一番。


    “惠妃说,张高秋乘船离开渝州新都前便传信,道自己最多半月能抵达丰京。如今半月已过,却不见张高秋本人,也迟迟没有新的信函传来,惠妃猜测,她是被困在湘妃三峡中。”


    这是卯日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颇为新奇地眨了一下眼,喝完姜汤,坐在他一旁:“禾中还好吗?”


    谢飞光:“喝了些江水,吐干净便醒了。”


    “二哥,长姐怎么舍得派你来接高秋姐?”


    谢飞光缠钩爪的手一顿。


    西周世勋贵族讲究“师出有名”,惠妃季回星是隋乘歌的挂名弟子,算是玉京子的半个同门。后来隋乘歌收了颓不流为弟子,便将他的青梅竹马张高秋也记挂在门下。


    张高秋此次出渝州新都,是为了颓不流寻天下名医,四处托人打听,最后被惠妃知晓前因后果,便以照拂同门师兄妹的理由将张高秋接入丰京。


    “她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麒麟阁的钩爪由臂腕发射机关、绳索与钩爪组成,每次使用完,就会自动收回臂腕机关当中。谢飞光却习惯取出来清理一番,自己缠回机关当中。


    卯日哦了一声,觉着那东西实在好用,心里有些发痒,目不转睛瞧着:“长姐说六哥会参加荷花宴,还有他的弟弟,叫许、许嘉兰也会参加……许嘉兰与我同岁,却比我早入朝为官。我自来没什么同龄朋友,二哥觉得,我会与他成为好友吗?”


    谢飞光察觉了他的目光,把手臂一展,取下了钩爪,交给卯日:“不知。”


    卯日与谢飞光见过的次数不多,很多时候这位麒麟阁榜首都是藏在暗处,也就惠妃遇到危险时,他会突然窜出来,挡在惠妃身前。


    卯日也沾着惠妃的光,被他救过几次,不过那时他实在太小,被谢飞光抱在怀里,呆呆地,也不知道哭,就盯着二哥手上的机关瞧。


    手指还没摸到机关,就被惠妃娘娘接了过去,山君低吼着,紧紧地盯着他,凑过来嗅他身上有没有血腥气,卯日便被白虎舔得浑身痒,把机关抛在脑后,骑着山君作威作福去了。


    他对于谢飞光的印象只有,话少、武功厉害,满身都是暗器机关。


    “真给我瞧呀?不怕我拆了你的机关?”


    “随意。”


    少年一面不可置信,一面怕谢飞光反悔,见对方沉稳点头,当即双目一亮,用食指划拉过钩爪机关,捧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看。


    “外面雨急,有事叫我。”谢飞光站起身,揉了一下他的发顶,才举着烛台出去,带上门时,还不忘添一句,“在屋里玩。腻了再给你别的。”


    卯日笑出声,觉得二哥真把他当三岁幼童养,把自己从不离身的机关取下来哄他玩,就为了让他少出去。


    今夜只是禾中意外落水,他出去救人而已,卯日可不是什么毛头小子,明知道大雨还要往外冲。


    “砰砰砰——”


    卯日正拆解着机关,房门却被敲响了,他放下钩爪,去开了门,屋外是脸色惨白的禾中,披着厚厚的棉衣,见他开门,当即跪了下去。


    噗通一声,卯日只觉得膝盖疼。


    “禾中多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卯日扶起他:“你起来,怎么不多休息一晚,非要现在谢谢我,都在一条船上,我又跑不了。”


    禾中许是冻着了,浑身发抖,嘴唇也乌紫,卯日皱了一下眉,转身就去倒姜汤:“厨娘没给你喝姜汤吗?”


    好在厨娘多送了一些给他,谢飞光身强体壮,不需要喝这种东西,卯日便把多出来的那份送给了禾中。


    禾中捧着姜汤,竟然落了泪,又往地上缩,要跪在卯日面前,呜咽着谢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卯日听着头疼,好言好语安慰他,两人站在门前,左侧船舱是谢飞光的屋子,右侧却不知道是谁的,卯日怕打扰了旁人,只能先把禾中劝回去。


    “有事等明日再说。”


    禾中哭得伤心欲绝,卯日瞧着束手无策,只能用手绢给他擦泪,两人边劝边走,一条不过几尺长的走廊,竟然走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屋内响起咚的一声。


    随后右侧的房门从里打开。


    卯日转过头,对上的却是一片袒露的胸膛。


    少年眼皮一跳,漫不经心抬头,见到那陌生人只穿着单衣,似乎在梦中被吵醒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色,眼下挂着浓厚的青紫色,薄薄的唇抿着。


    好看是好看,但更像是夜里的鬼。


    “哭什么哭,滚!”


    恶鬼几乎是震开了门,逼到卯日与禾中面前。他比少年高出半个头,气势骇人,居高俯视禾中,抬脚就是狠戾一踹,把禾中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昏死过去,倒是不哭了。


    卯日抓着手绢,睁大了眼,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禾中,又不可置信地望向陌生人,脑袋一炸,却只憋出一个:“你!”


    对方目光一凛,就朝卯日伸手,凶神恶煞地警告他:“闭嘴。”


    卯日没敢躲,走廊烛火一闪,谢飞光已经截住了陌生人的手腕,卯日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陌生男人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收回被掰脱臼的手,阴沉地扫了一眼谢飞光与卯日,随后砰的一声甩上房门。


    船舱似乎都被他的大力震得一抖。


    虽然知晓是自己先叨扰了对方休息,可卯日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私心不满对方的态度,他去扶起昏迷的禾中,觉得心里堵得慌,有些不舒心,问谢飞光:“二哥,那是谁?”


    谢飞光的目光在禾中与紧闭的房门中走了个来回。


    “大约是,颖川家的某位长子。”


    颖川早已没落,那位估计是颖川族中某个体弱多病的公子哥,并不常见人,所以就连谢飞光都不认识对方。


    也不怎么,对方与卯日他们同在一条船上。


    不过一面之缘,却能看出那位寒门子弟脾气差,性子大约同样恶劣,被吵了睡觉,直接将下人踹昏过去。


    卯日不想去结识对方,他讨厌这样的世家子弟。


    两人将禾中送回房中,也没了睡意,卯日便拉着谢飞光教他组装机关。


    谢飞光不愧是麒麟阁榜首,亲自演示一番后,只需要简单点拨卯日几句,便让少年成功组装了钩爪。


    他捡起钩爪,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钩爪能成功使用,不由得点头,扣回手腕上,又从另一只胳膊上取了新的暗器交给卯日把玩。


    谢飞光:“惠妃说,你前段日子,抓获了一位采花大盗?”


    卯日在尝试描摹暗器,闻言头也不抬:“嗯!丰京的姐姐们有口难言,官差们实在捉不到人,我怕更多人受采花贼侮辱,索性帮了他们一把。”


    谢飞光沉默寡言,也不主动问他之后发生了什么,只将手指落到他绘错的地方,耐心地指出错误,协助卯日重绘。


    卯日自然而然道:“好在我年岁小,穿上女装,扮成姑娘的模样,不仔细看,别人也瞧不出来。然后,我便派人散播消息出去:丰京来了一位美娇娘,三日后便抛绣球提亲。”


    少年便带着人,连着三夜候在房中。


    卯日抬起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玉白的手指转着狼毫笔,眉飞色舞道:


    “二哥!你不知道,第三日,那小贼果然来了,我便哄骗他说,我喜好男子的手宽大、手指修长,最好是骨节分明,有力,能直接抱着我举起来那种,要他在窗上掏个小洞,伸进来我看看。”


    笔上的墨汁甩了一地,卯日笑出声,吩咐人进来打扫:“他果真伸进来了,我便一把抓住对方,姐姐们拽着他的胳膊,搬出一堆厚实的书卷压在他胳膊上,我取来西席的尺子,抽在他掌心,把他掌心抽红了。问他还敢不敢欺负人。”


    “他先是破口大骂,骂我,二哥你别生气,”卯日一边画图纸,一边道,“他骂一句我便抽他一下,就这么抽了三十次,那手掌都出了血,我又取来笔,沾了盐水,在他掌心写字。”


    谢飞光低声问:“写的什么?”


    “我问他知错没?”


    “他先是说自己没错,天下女子,如花美眷,我当采撷,一亲芳泽。歪门邪理!我就把他的话一笔一划写在他掌心,姐姐们举着烛火,为我照亮。他叫得所有人忍俊不禁,我还是问他,有没有错?”


    知不知道错?


    这一次盗贼不说话了。


    威逼利诱,他小惩一番对方,当抛出橄榄枝,最好引诱得对方自己说出罪行。


    “我便问他,你伤害了哪些人?怎么伤害的她们,为何要这么做?”卯日搁下纸笔,叹息一声,慢慢把暗器图纸吹干,交给谢飞光核查准确度,


    “他欺辱的那些女人,都是闺中小姐,听见这些秘事恨不得一头撞死,我苦口婆心劝了许久,才把她们劝住,不再做傻事。那一夜,听他说的那一桩桩混账事,所有人无声流着泪。我既为姑娘们惋惜,又恨他恨得牙痒。”


    卯日便将尺子交到其余人手里,让她们发泄怒气,屋里藏着十来位姑娘,刚开始还不敢抽他。


    “好在我专门安插一位,领着头,直接使出全身力气抽上去,把他抽得嗷嗷叫。后来,其余人渐渐敢了。”


    那小贼被抽得哀嚎连连,手掌滴着血。一遍又一遍说自己知错。


    “不过小惩而已,等姐姐们罚完,我便派人领了官差过来,将他押进了大牢。根本不用为这种人渣感到惋惜,大牢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他理应在里面一辈子,两辈子!伤害了几人,便该偿命几次。”


    卯日说完了,眯着眼,眼中带着笑,也不向谢飞光讨奖赏,他根本就不需要别人评价他的所做之事,只是闲来无事,讲给自己兄长听一听罢了。


    谢飞光给他指了指纸上的图案,又绘制了另一种机关:“机关术,当有多种衔接之法。双目仅仅能看见一种,使用时却灵活多变,不拘泥于一格。”


    卯日还想说什么,但却听见隔壁传来惊天巨响,渡船剧烈摇晃,卯日差点被浪打到另一边去。


    谢飞光当即收了暗器,一拽他的胳膊,把人护在怀里,钩爪探出,射向舱内的柱子。


    第62章 *大书鬼手(二) “逢人就乱叫哥哥,……


    有钩爪牵引着两人,就算大浪拍得夜航船左右倾斜,谢飞光也会稳稳拽着钩爪,将两人固定在原位。


    只是船舱中其余物件来回滑动,就连卯日刚刚画完的暗器图纸也散落了一地。


    烛台滚到地上,谢飞光扫了一眼,怕引起大火,曲指一弹,飞出一枚银针灭了火苗,细长的暗器扎在地上闪烁着光芒。


    有麒麟阁榜首谢飞光在,卯日无需担忧自己的性命安全,索性猜测起外面发生了何事:“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是撞上崖壁了?”


    谢飞光不置可否,余光瞥见桌椅朝着两人撞来,松开卯日:“抓住钩爪。”


    他一手捞住滑动的椅子,又抬腿,踩住桌檐,大腿紧绷,他身上的机关器械碰撞出冰凉的声响。


    谢飞光使了巧劲,一脚将桌子踹回原地,手抚着椅子,让椅子单脚立在原地转了半圈,身上内力一泄,把椅子也干净利落地推回桌下。


    “嗖嗖嗖!”


    屋内闪过细微的光亮,银针射了出去,竟然沿着桌椅的边缘扎出轮廓,不仅仅是桌椅,屋内的东西全部被银针卡在原地。


    卯日头皮发麻,双眼亮晶晶的,要不是双手拽着钩爪,他一定鼓掌,为谢飞光的身手大声叫好:“二哥,好身手!如果你不是长姐的暗卫,我一定倾家荡产请你做我的护卫!幸好你是长姐的人,我也能沾沾长姐的光,见见麒麟阁榜首的绝世身手!”


    谢飞光转过头,冷硬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罕见的柔情,揉了一把卯日的发顶。


    “回星疼你。”


    惠妃,本名季回星。


    卯日歪了一下头,觉得谢飞光接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但转念一想,他的意思很有可能是。


    惠妃疼他,果真没错。


    惠妃在意的人,谢飞光也会全力保护。


    少年也没多想:“二哥你可真听长姐的话。”


    谢飞光的手一顿,不着痕迹收了回去,等船摇摆弧度渐小,两人出去观察情况,路过颖川公子那间屋子的时候,房门紧闭,卯日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一句。


    好沉得住气。


    寻常人早就出来检查船是不是失事了,颖川家的这位公子,竟然还能在大风大浪中安稳入睡,心态稳健,绝非常人。


    甲板上众人披着蓑衣斗笠,手提着灯笼,高声喊话,卯日与谢飞光站在檐下,乔装成普通人的士兵见两人出来,恭敬地点头:“小公子。首领。”


    卯日:“发生何事了?”


    “回公子,船家说这里是明月湾,川江向左急转,形成了狭窄长硕的月牙形弯道,以往都是白日过明月湾,但今夜大雨影响了船夫判断,叫渡船撞上了崖壁,好在船头有部分搁在滩涂上,撞得并不严重。”


    卯日双手环抱在胸前,靠着门廊,哼笑了一声:“影响了船家判断?他们这么同你说的。”


    能在湘妃三峡长年累月摆渡的船夫,哪个不是对三峡水况了如指掌?


    不说把百里三峡每段水况山势背得滚瓜烂熟,至少身经百战,区区雨夜根本不会影响船家前行。


    士兵哑口无言,卯日并不打算为难自己人:“去把船家喊过来。”


    船家是位中年男人,黑黝黝的皮肤,脸上都是皱纹,戴着蓑衣斗笠,里面穿着黑色的短衣,见了卯日与谢飞光便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抹着脸上的雨水。


    “见过两位大人。”


    卯日站直身体,唇角噙笑,他长了一张冰瓷的脸,又正是少年时分,长发披散着,晃眼一看有些雌雄莫辨:“船家说自己被大雨影响了判断,所以不小心撞上了崖壁?”


    船夫连连称是。


    卯日一挑眉,直勾勾地盯着他。


    “可我怎么瞧着不是。来人,扒了他的衣服。”


    他表现得就和欺辱贫苦船家的纨绔子弟一样,随行士兵竟然没有人忤逆他的命令,只按着船家的胳膊,将他的蓑衣与黑色短衣都剥了下来,露出壮硕的麦色上身,船夫身上有些疤痕。


    卯日绕着他走了一圈,心里有了底。


    船夫似乎惧怕得很,又羞又忿:“公子剥了小人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卯日微微屈身,玩味地说:“我瞧一瞧你的皮够不够我抽。”


    “你!”


    明眼人都瞧出他是想诈一诈对方,没想到船夫先耐不住,他原本跪在地上,伸手从衣堆掏出一把匕首,豹子一般扑向卯日。


    一瞬间,随行的士兵有小部分反水,与谢飞光的人在甲板上交手起来。


    谢飞光早有防备,手捏着少年的肩,把人向后一推,长腿一伸,直接踹到船夫的脸上。船夫脑袋往左侧一偏,榜首手掌往下劈,砍刀似地砸在对方的手腕上。


    船夫手腕酥麻,匕首落到地上,谢飞光卸了他的胳膊,脚尖碾住匕首,挑飞起来,抓在掌中,冷冽抹上船夫的咽喉。


    他也不说话,卯日便主动开口:“说,谁派你来的!”


    船夫一不做二不休,就要咬藏在舌苔下的毒药,却听咔嚓一声,他的下颌被谢飞光硬生生掰脱臼,张着嘴口齿流津。


    谢飞光用匕首熟练地从船夫口中挑出药丸,瞧了一眼,眸光一暗,用内力碾成了粉末,紧接着掌中冒出五把飞刀,闪电一般投向甲板上的刺客。


    连着几声倒地的声音,士兵们立即占了上风,把身中飞刀的刺客解决掉。


    谢飞光把船夫丢给其余士兵,也不避讳卯日,只简练地说。


    “捆上沙袋,丢进川江。搜船。”


    卯日:“二哥,我需要做什么?”


    “先回船舱。”


    谢飞光点了两位士兵护送卯日回船舱,期间士兵忍不住问他:“小公子,你怎么知道那船夫有问题?还命我们脱了他的上衣,是故意逼他动手?若他今夜沉得住气,不动手,小公子能看出他的问题吗?”


    卯日点点头,摊开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掌光洁白皙,五指纤长,指关节透着淡粉,指甲盖饱满圆润:“其实我瞧了一眼他的手。虎口虽然有老茧,但远远比不过川江船老大们手上的厚茧。”


    “这么说吧,在川江一带,船家在上游载了客,渡船通常会顺江而下,水急、浪大,船能日行千里。等到了下游放了客,渡船还需要载客回来呀,逆流而上的渡船行程缓慢,有时到了湘妃三峡,甚至会因为大浪在原地漂泊。”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时船家与纤夫们就会抄着拉船的家伙下水,游到浅滩与崖壁上,纤夫要么扛着缰绳、要么拉着绳索,曲着身子,合力拉着船前行。”


    卯日用手掌模拟出拉绳索的动作。


    “缰绳粗粝,不光会磨坏纤夫身上的衣物,还会把他们的手掌磨损得鲜血淋漓,尤其是虎口与掌肚。除了老茧,也会有开裂的伤口。”


    他有些唏嘘,“这些纤夫生活在岸边,大多是贫苦人家,做的活络辛苦,总会大量出汗,汗浸盐汲与绳索磨损衣服,他们肯定会心疼,所以拉船的时候大多赤身露体,不穿上衣。”


    但那船夫穿着干净,蓑衣下的黑衣连补丁都没打过。更何况他脱了衣服后,肩背上也没有绳索勒出来的伤与茧,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伤。


    好端端的船夫怎么会伤在那些地方?


    所以卯日只是看了他的上身,就知道对方就不是真的船家。


    “二哥让你们搜船,除了让你们找他的同伙,估计还让你们找真正的船老大的下落。毕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他打了哈欠,揉着酸胀的后颈:“闹了一晚上,脖子好酸。”


    卯日转过头,乖觉地喊两位士兵:“两位哥哥,若是我明日睡过头,辛苦你们劝着二哥,别来叫我,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士兵咳嗽一声,他们知晓卯日的身份,是惠妃的义弟,原本还觉得对方只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卯日才思敏捷,也没什么架子,最重要的是。


    嘴甜得很。


    怪不得能哄得惠妃与陛下喜爱不已。谁能拒绝家中有一位这样的义弟。


    “小公子放心,好好休息。我们会守在门口。”


    卯日背着手,进了房。


    他先是将屋内的东西归回原位,把自己绘制的图纸捡起来,放在床榻边,卯日不敢去碰谢飞光的针,索性换了寝衣,爬上床,从床头暗格里翻出来一块青玉,在手里掂量一下,又摸出一把刻刀,在灯火下慢慢纂刻。


    后半夜,他累得昏睡过去,刻刀落到地上,唯独那枚玉石还攥在手里。


    他睡得并不安稳。


    在梦中隐约听见细微的几声木板碰撞声,卯日以为是谢飞光他们在甲板上搜人弄出的响声,没有苏醒,随后又朦胧听见脚步声,对方的步伐很沉,不像是习武之人的轻盈步调。


    卯日的眼皮沉重,像是被针线缝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掀不开,浑身软绵绵的。


    那道黑影似乎立在他床边,在那里站了小半刻,卯日拧着眉没能醒,只察觉到黑影慢慢盖下来。


    似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身上,镇压住他的身体,将他的手脚捆了起来,随后有只宽大的手掌捂上他的脸,蒙住了卯日的唇鼻。


    卯日是被捂醒的。


    他猛地睁大眼,室内的灯火都熄灭了,帘幔遮挡住外面的日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直到与面前的一张诡谲巴巫面具对上。


    什么人?


    瞳孔一缩,他浑身寒毛竖立,想要爬起来,四肢却酸软,双手被绸带捆扎着,掌中捏着他入睡前纂刻的玉石。


    面上的大手扼制住他的呼吸,滚烫的鼻息吐出去又被吸了回来,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顶着卯日的咽喉,逼迫他的肺部痛苦地抽搐。


    要被捂死了!


    对方是真存了杀心的!


    卯日的瞳孔涣散,咬着舌尖,手脚并用踢踹对方,但口腔中氧气越来越少,他的力气也渐渐缓下去,卯日五指紧握,捏住玉石,孤注一掷,朝着对方侧脑砸了过去。


    结结实实,闷闷的一声响。


    对方手掌一松,新鲜的空气从缝隙灌了进来,卯日贪婪地吸气,察觉到有一滴水滴落到了眼睑上,他眯起眼,被对方按住手,虚睁着眼帘,眼眶里却全是血色。


    “唔?”


    卯日抬头。


    那张巴巫面具的侧脸,一道血痕蜿蜒流过,是刚刚他用玉石砸对方脑袋砸出了血。


    他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完了!


    没能砸得更狠,直接把人砸昏或者砸死,对方肯定心生恶念,要除他而后快!


    事不宜迟,他被捆的双腿一蜷,积攒着全身力气,直接朝着对方的小腹踹去。


    少年把那人踹得往后一跌,自己也滚下了床,脑袋磕到踏脚上,不过这次却摸到了自己的刻刀,捏在双手里,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


    “来——”


    对方扑了过来,一手凶狠地捂住卯日的唇鼻,另一只手按住卯日的后脑,把少年压在地上,抽出腰带,将卯日的口齿捆起来。


    他一句话不说,站起身捂着脑袋,居高临下踩在卯日的肚子上。


    少年心想着门外的士兵怎么没有反应,又被踩住肚子,肚子里翻江倒海,疼得他眼泪直淌,目光却冷静,一瞬不瞬瞪着对方的面具,脑子飞快想着解救办法。


    卯日心里骂骂咧咧的,挨千刀的混账玩意,别落到我手里,小爷我抽得你哭。


    对方估计看出来他正在骂人,脚上又用了几分力度,卯日疼得冷汗直冒,缩着肚子,试图用手抓住他的靴子,藏在掌中的刻刀毫不犹豫出手,扎在对方的小腿上。


    那人吃痛,卯日立即蜷起身体,侧翻滚出去,然后连滚带爬起身,扑了过去,双手掐着男人的脖颈,两人因为惯性跌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一会是卯日坐在他身上,用腿夹着对方的腿。一会他又被掀翻下去,后脑勺磕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双眼时而发黑、时而发白,卯日被男人压在身下,对方似乎也生了怒意,想掐死他。


    两人就掐着对方的脖颈,谁也不服谁,也不松手,就在屋里翻来覆去地互殴。


    好在这人也不像会武功的样子,只是靠着蛮力和抢占先机把卯日捆起来,所以占了一阵子上风,时间一久,他也没讨到好处,被砸了脑袋、扎了小腿,血流了一衣领,有些蹭到了卯日脸上。


    大约互殴了半刻钟,两人喘着粗气没了力气,被砸了脑袋的人也终于坚持不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捆住卯日嘴巴的绸缎在混战中松开,他躺在地上平复了几息,把绸缎摘下去,口齿隐隐作痛,没能立即合上嘴,索性滚到男人身边,从他腿上拔出刻刀,把捆着自己的绳索磨开。


    卯日累得满头大汗,寝衣大敞,纤细的身体上都是被打出来的青紫痕迹,脖颈上留着一圈掐痕。


    他实在没力气站起身,看着体力不支昏过去的男人,恨得咬牙,当即又踹了一脚,把人踹得翻滚了一圈,仰躺在地上,自己浑身脱力。


    卯日又平复了一阵,才爬过去,掀了男人的面具。


    是隔壁的颖川公子。


    这人长相并不丑陋,但念及他要杀了自己,称一句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绝不为过。


    少年想不出自己哪里招惹了对方,只是看着那张脸骂了句:“搞偷袭的无耻小人!就你这种病秧子,正面来,我能打十个!”


    脑袋晕乎乎的,卯日打了个喷嚏,霜打茄子一般萎靡下去,眼皮上似有无数小人在踩塌,他摸摸了自己额头,果然滚烫。


    淋了暴雨,闹了一宿,没能好好休息,又和颖川公子互殴,就算他是热血沸腾的少年人也扛不住。


    他叹息一声,实在扛不住困意,竟然就趴在对方胸上昏睡过去。


    ***


    翌日,卯日是被疼醒的。


    谢飞光坐在床边,正在往他胳膊上扎针,他疼得眼泪汪汪,差点应激把谢飞光踹下去,榜首从容不迫躲了过去,用锦被裹住他的腿脚。


    卯日理智回笼,嗓子沙哑,慢吞吞地问:“二哥……我怎么了?”


    “你发烧昏迷过去,现在已是酉时。”


    他昏迷了一整天。


    卯日想起昨日与他互殴的颖川公子,瞟了一眼地面,却不像有人打过架,但他浑身都疼,胳膊上也有伤。


    “这是?”


    “你昏过去后,刺客袭击了屋外士兵,把你扛出去与我对峙,要我放下逃生的小船,让他们离开。”


    谢飞光稳稳地说着后来发生的事,卯日听得晕晕乎乎,根本没有印象,他只记得自己回到床上刻玉石,然后被颖川公子捂醒了,他与对方互殴了一宿,才累得昏死过去。


    “啊?颖川公子呢?”


    “昨夜你回房后,我去搜过他的房间,并在门前留了一道机关。机关没被触发,他一直待在屋内。”


    谢飞光给他抹了药:“你怀疑他?”


    谢飞光说的话与卯日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少年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种误差,他摸了摸脖颈,咳嗽一声:“那后来呢,二哥你放他们走了吗?”


    “他们当时要挟了你,若我不松口,便将你在睡梦中掐死,我迫不得已松口,命人放行。暗中在小木船上动了手脚,他们走不了不多远,便被大浪掀翻。”


    “我将你救了回来,其余刺客,”谢飞光眸光冷静,“无一活口。”


    “他们是谁派来的?”


    谢飞光却没有回话:“好生养病,不必操心。”


    他避而不谈实在明显,卯日知晓再追问估计也问不出来,心里却疑惑,难道昨夜发生的事真的是谢飞光所言,那他与颖川公子互殴是怎么回事?南柯一梦?


    他压在心中疑虑:“二哥,我们到哪了?还有多久才到白帝城?”


    “不去白帝城,我们在巴王宫停靠,”


    谢飞光站起身,推起舱内窗户,外面天光明媚,山岭向后退去,远处高耸的山峰山势起伏,似是一位窈窕女子横卧在山顶。


    云雾溶溶,风吹细雨。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巫山神女。”


    卯日从床上爬起来,披着外衣匆匆到窗边,见远处山崖下有一团乌黑影子,连连点头,又裹了好几层衣服,才往甲板上冲。


    路过颖川公子的门前时,卯日脚步一顿,他冷哼一声,见谢飞光跟在后面,于是伸手狠狠砸了几下门,才负着手大摇大摆出去。


    谢飞光不解:“你找他?”


    “不找!我讨厌世家子弟!”


    卯日磨着牙:“二哥,我想了想,你不如教我一点拳脚功夫,我不能总叫你担忧。”


    他心里想的却是,学点拳脚功夫,等登徒子再过来,他揍得人爬不起来,跪在地上叫他大哥饶命。


    甲板上已经候着一批士兵,他们一上去,众人便礼貌问好,昨夜守门的两位士兵头上缠着绷带,手脚都是伤,见卯日出现,顿时满脸歉意地靠过来,关切地问。


    “小公子,我等失责,没能保护好你。”


    卯日瞧他两比自己还要惨,也不忍心苛责:“呃,你们受伤这么重,先好生养着,等好了,再跟着二哥好好练练!”


    他转了一圈,没瞧见禾中。


    “禾中呢?”


    谢飞光:“昨夜劫走你的人中,就有禾中。”


    卯日哦了一声,坐在士兵搬来的座椅上,看着渡船靠近神女峰,等过了湾,又见一艘船撞毁在崖壁上,水中漂浮着木板,船上已经没有人。


    谢飞光派人那艘船上搜寻了一番。


    士兵拿着一只方盒回来。


    卯日接了过去,打开木盒,盒中的香气扑面而来,盒里放着一只香膏,下面压着一叠信纸。


    他翻找出了熟悉的笔墨:“长姐的回信!”


    卯日展开瞧了一眼,递给谢飞光。


    “这盒子应该是高秋姐姐的,”他取出香膏,嗅了一下气息,品出是一种花香,丰京没有这种花,多是渝州新都才会栽种这种花木,“我记得高秋姐在信中提起过,说这种花叫……叫?”


    卯日双目一亮,一锤定音:“木芙蓉!”


    他又忍不住嗅了嗅,才把香膏放回盒子里,抱在怀中,望着那艘撞得四分五裂的船,免不了担忧。


    “如果不出意外,这艘渡船就是高秋姐乘坐的船只,只是撞上了崖壁,船中人都失去了消息。”


    谢飞光拍了一下他的肩,当做安慰,同时传令下去。


    “靠岸,先在附近搜寻张高秋下落。”


    假的船老大昨夜被他们沉江,现在这条夜航船上,除了摆渡的船夫与颖川公子基本都是卯日与谢飞光的人,所以谢飞光命令下去,船锚便抛了下去。


    卯日抱着盒子,踩着木板下船,因为连日在船上漂泊,刚落地时,整个人还有些飘忽,双脚似踩在棉花上,觉得大地都在摇。


    他没站稳,撞上了身后人。


    卯日抬头。


    对上了颖川公子苍白的脸,对方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衣,头围着白布,似乎同样下船望风,被卯日撞了胸膛,不讨喜的一张脸一偏不偏,只是斜睨卯日一眼,瞳仁浅淡,冷漠地吐出二字。


    “滚开。”


    卯日眯起眼,推开一步,抱着木盒的手却痒起来,只想朝着对方的脸来一拳。不管是不是梦,反正昨夜谁也没能取胜,少年的好胜心被激发出来,下一次,他一定掐着对方,跪在地上向自己认错。


    现在,他装出一副笑脸,“乖顺”地望着对方:“这位哥哥,不知你尊姓大名?”


    颖川公子停了步子,扫过来,语气似是讥讽。


    “逢人就乱叫哥哥,什么臭毛病。”


    第63章 *大书鬼手(三) “我随母姓赋,名为……


    蹬鼻子上脸?


    卯日脸色冷淡下来,抱着盒子,见他不高兴,亲卫当即凑上前,将颖川公子围在当中。


    颖川公子身后的两位随从,也上前一步,粗壮的胳膊挡着士兵。


    水火不容,势均力敌。


    对方似乎也不惧怕他,淡定扫了两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定在卯日身上,语气让人恨得牙痒。


    “原来是带了人。”


    他抬起手,手腕上缠着绷带,正是谢飞光昨夜掰脱臼的那只手,颖川公子慢条斯理地抚着手腕。


    身前的护卫大声呵斥道:“看什么看!”


    颖川公子:“若我猜得不错,这些人想必是你的好二哥派人来保护你的。把你当做瓷娃娃看着,你是他的什么人?亲人?爱人?还是娈宠?”


    卯日压着眉,展臂揪住他的衣领。


    双方士兵摩拳擦掌。


    卯日原本比颖川公子矮半个头,竟然硬生生拽着他的领口,把颖川公子的头扯下来,微微弓着身,两人面对面。


    “我要是娈宠,现在就该让二哥把你捆起来沉江。”卯日道,“丑八怪!”


    他拎着拳头直接揍到对方脸上,颖川公子捂着脸退了两步,似乎没想到他竟然直接上手,所有人都愣了一息,随后立即动起手来。


    卯日只揍了他一拳,觉得还不够过瘾,浑身热血沸腾,索性脱了外面的袍子,包裹着张高秋的信盒,交给护卫,然后直接扑过去,骑在颖川公子身上。


    他双手揪着对方的领口,猛地掀开,露出底下苍白嶙峋的胸膛,上面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迹,一截被白绷带缠起来的脖颈,绷带下的肌肤隐隐透着红痕。


    卯日气势汹汹地垂下头,压着声说。


    “昨夜就是你潜入我房中,和我互殴一宿!”


    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己骂娈宠的人撕了衣服,颖川公子沉着一张脸,眉头似乎能拧出水,他也不留情,直接扯住卯日的衣袍,准备重现昨夜互殴景象。


    两人你一拳、我一拳打得热火朝天。


    颖川公子估计是个病秧子,卯日还没碰他几下,便咳嗽得厉害,眸光凶戾,浑身萦绕着一股阴郁冷感。他身上也多了几处伤,又被卯日踹了一脚小腿,顿时面色铁青。


    卯日的衣袍被扯得凌乱,发髻也歪歪斜斜的,眼下带着淤青,嘴角被打破皮。


    两人滚到地上,卯日还要再打,忽然,一双锦靴出现在颖川公子头顶,少年动作一顿,没来得及抬头,后颈的衣领却被人拎住。


    谢飞光把他提了起来。


    “二哥!”


    卯日先是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声二哥,见到谢飞光没什么表情的脸,不知道怎么有些发怵,害怕他把这事告诉长姐,被提溜站在一边,态度软下来,小声解释。


    “二哥,他欺负我。”


    谢飞光瞧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颖川公子,见对方正在抹唇角的血,朝身后人示意。


    立即有士兵将颖川公子扶起身,并递给他一张干净的手帕,擦身上的血。


    刚刚交手的四人被谢飞光的人拉开。


    谢飞光:“私自斗殴,去领罚。”


    卯日:“二哥,他们是我……”


    谢飞光扫眼过来:“我会把此事告诉惠妃。”


    卯日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觉得身上哪都不疼了:“是我之过!我不该打架!”


    他转过头,瞪着颖川公子,瞧着他那张没表情的脸就来气,又觉得现在告诉谢飞光对方骂自己娈宠,像是在告状,所以欲言又止。


    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不是两三岁蹒跚学步的孩童,惹出了麻烦,要学着自己摆平,不能连累别人才对。


    那两个帮他打架的士兵本就是无端受牵连,卯日心里过意不去。虽然现在告诉谢飞光,对方肯定会帮他出头,但是等榜首回去告诉长姐。


    他又要被惠妃调侃。


    不行!


    他收了目光,整理了衣衫,从侍卫手中接回张高秋的盒子,恢复从容淡定:“只是口角矛盾,犯不着告诉长姐。我能处理好。”


    谢飞光没有多问,只探了一下他的脉搏,没什么大碍,但卯日手有些凉,命人给他加了一张斗篷,才朝颖川公子拱手:“公子若有需要,可以派这两人寻我。”


    颖川公子嗯了一声。


    “多谢。”


    谢飞光望着他若有所思:“我们要上巴王宫寻人,公子不如跟我们一起。”


    卯日正要开口,瞧见谢飞光的眼神,目光在几人当中绕了个来回,头脑逐渐清醒,后知后觉,这位颖川公子似乎故意激怒自己。


    好引起卯日注意,不,最好是谢飞光注意。


    谢飞光身手不凡,在这群人当中明显才是领头的那个。


    而颖川公子身边只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护卫,看上去像是船上的渔夫。两人一左一右将病秧子夹在当中,一旦有谁靠过去,便露出凶神恶煞的目光,逼退那人。


    在渡船上的时候,颖川公子一直待在房内不出来,现在下了船,那两人跟着他寸步不离。


    最重要的是,卯日觉得颖川公子是个病秧子。


    换句话说,他虚。


    一个身子差的主子,随从难道不该多细心关照着,叫他多添衣之类的吗?


    但那两人,根本就不关心颖川公子冷不冷,被打疼不疼,身体有没有事,只是守着他。


    更像是,变相监视。


    卯日用余光瞥了一眼,见那病秧子面上都是伤,眼下的浓重阴影让整个人瞧上去阴郁虚弱,穿着单薄的白衣,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但是脊背挺拔,似乎吹来一阵山风,都能把人刮走。


    他啧了一声,心中懊恼自己怎么就被激昏头脑。


    但两人打了两次架,颖川公子还骂了他,让卯日单方面冰释前嫌,凑过去关照对方,倒也不可能。


    一行人沿着山道爬行,卯日溜到谢飞光身边,拽了一下榜首的衣带。


    “二哥。”


    “嗯?”


    “高秋姐真在巴王宫吗?”


    谢飞光没有回复,是随行士兵解答的卯日的问题:“小公子,刚刚我们在附近打听,有一位砍柴的老人家说,那艘船撞上巫山神女峰,船上的人都漂走了。有一部分人被巴王宫的人打捞到,其中就有张高秋。”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


    不知何时,艳阳再一次隐在云层之后,乌云盖顶,神女峰在阴暗的天色中呈现黔黑色。


    “巴王宫的人说,最近还有大雨,船只走不了。”


    卯日抬头望神女峰的时候,正巧与颖川公子对上视线,也不知道是对方正好抬眼,还是一直在打量他。


    他想起那句娈宠就来气,冷下脸,转过头,快速登上长梯,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


    半个时辰后,大雨果然落了下来。


    卯日率先冲到巴王宫的大门下,抖落斗篷上的雨珠,见谢飞光与其余士兵提着衣摆,飞身踏阶而来,忍不住扬眉夸赞了几句。


    开门的是一位手持油伞的侍女,谢飞光同她说明了来意。


    姑娘十分爽快,把众人引进宫,就要关门落锁。


    谢飞光已经前去拜访巴王宫的主人,卯日不着急,脚步一顿,想起那病秧子,反正他最后都会上来,估计会慢一点,这种事上他没必要和一个病人计较,便顺口提了一句。


    “姐姐,后面许是还有人。”


    姑娘应了一声:“这么大的雨,小公子的朋友们有带着油伞或者蓑衣吗?”


    那病秧子下船望风的时候两手空空,怎么可能带伞。


    卯日抚了一下隐隐作痛的唇角:“瞧,我给忘了。”


    他喊来两位士兵:“两位哥哥,我们的人跟着那个什么颖川公子还没上来。劳你们去送几把伞,别让我们的人淋湿了。”


    士兵们没有拒绝,接过多余的油伞与蓑衣就推门出去。


    卯日被领进自己的客房,推开窗户,能瞧见湘妃三峡罩在雨幕当中,山势曲折,郁郁葱葱的草木覆盖在山壁上,左侧是吊脚楼的客房,右侧隐隐露出一条崎岖小道。


    正是他们爬上来的那条道。


    他趴在窗边,想着说不定等会还能瞧见落在后面的颖川公子。


    房门却被敲响,门外是持伞的张高秋。


    “以尘。”


    “高秋姐!”


    卯日将人领进屋,连忙去倒壶中热水,那茶壶却空空的,他趁机望了一眼窗外,那条石阶上还没有人的影子,也不见下去接应的士兵。


    “高秋姐姐,我与长姐大半月前便收到你的信,结果迟迟不见你的人,长姐终日担忧你,叫陛下都看出来心神不定,专程命我们前来接你,”卯日转过身,懒散地靠在窗边,“你这次把我们吓坏了。”


    张高秋喊人送来热水与膳食:“我本来想着乘船出渝州新都,为不流找大夫,所以给惠妃娘娘千里飞书,说最多半月能抵达丰京。但过湘妃三峡时遇上了暴雨,”


    卯日原本笑吟吟听着他的话,余光瞥见那条道上出现了恬淡的人影。


    一身白。


    是颖川公子。


    他果然没有打伞。


    然后是四个护卫,其中两个是他们的人。


    大雨倾盆,又隔得太远,他听不见那面的声音,只看见下去送伞的两位士兵与颖川公子撞上。


    “以尘,你在听吗?”


    卯日转过头,讨好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又从桌上摸起一个点心,叼在嘴里:“自然在听呀。高秋姐,你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二哥说你的船撞上了神女峰?真的吗?”


    张高秋点点头:“那夜大雨,夜航船撞上了礁石,一道大浪打来,船只直接翻了过去,我也昏了过去,等醒来,已是三日后。附近砍柴的老人救了我,说船上的人都在巴王宫,让我来这暂住几日。”


    雨太大,估计没有别的航船下三峡,张高秋别无他法,只能先上巴王宫,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十来日。


    她回忆当日之事仍然心有余悸,正想问卯日,却见少年猛地攥紧了窗栏,叼在嘴里的零嘴都没来得及吃,探身出去,如临大敌般望着外面,险先跌出去。


    “以尘!”


    卯日匆匆吐出嘴里的小吃,在屋里快速环顾一圈,瞧见张高秋来时撑的那把伞,大步流星过去,提着伞就往外跑,也没撑伞,只是行色匆匆地跑开。


    张高秋在后面莫名其妙,根本追不上他,连喊了他几声:“打上伞呀!以尘!”


    天地之间都是暴雨,拦在巴王宫高耸的石墙外,那些石墙上挂着阴诡华美的巴巫面具,卯日却来不及欣赏,只提着伞,冲了出去。


    下台阶时三步并做两步。


    他看见。


    他看见那病恹恹的公子一手抱着伞,突然伸手用伞骨捅进随从的腹部,另一人冲过去,要擒住他,抓住了颖川公子的胳膊。


    抓的就是那条被谢飞光拧脱臼的胳膊。


    于是,颖川公子二话不说,从士兵那边拔出剑,砍在了自己手上!


    怎么会!


    不可能不可能!


    就算是有些私仇在身上,他也不能见到一个人陷入危险,却坐视不管!


    卯日一路狂奔下去,连伞都没打,生怕是自己看错了,想去确认一番,面上都是雨水,乌发被冲成一缕一缕的。


    转过弯道,他正对上几人。


    “颖川!”


    石阶上的士兵转过身,惊讶地望着他,见到他浑身湿漉漉的,伞都没打,连忙凑过来给他撑伞。


    颖川公子站在两具尸首当中,石阶上晕开乌黑的水液,闪电不劈下来,倒是看不清那是血液的颜色,他捂着自己胳膊,绷带上满是黑红的血,顺着手指淅淅沥沥往下滴。


    一张脸上,有些污秽的血丝。


    明明身着白衣,却像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这哪是什么病秧子,这是疯子!


    “小公子……”


    卯日冷静下来:“怎么回事?”


    颖川公子抬起头,望着他。


    他的背后是巫山神女峰,高耸壮丽,山风浩荡,吹来腥臭的血腥味。


    西周无数瑰丽神话都由湘妃三峡开始,巫山神女自然也是当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可那些半真半假的传说,向来出自不同神仙。


    唯独面前这个人,这个快要病死的人,长了一副人面,杀起人来却状似阎罗。


    卯日把伞推到士兵怀里,也同他们一起淋雨:“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是首领的命令,帮助颖川公子解决私事。”


    卯日睨他一眼:“我不是问这个。”


    他走上前,瞧到颖川公子那只胳膊没有断,只是受了一些伤,却没有松气,胸腔里又冒出一股无名野火,觉得自己都没能揍得他这么狼狈,两个护卫却要把他打死了。


    耻辱。


    他咬了一下牙,凶狠地瞪着对方:“你到底是谁?”


    颖川公子垂下头,就算是一身沾了血的湿淋淋白衣,也别有一番风骨。


    他没有立即接话。


    等卯日不耐烦,他才抬起头,缓缓道:“与你何干?”


    卯日就要走:“好啊,与我何干。”


    “你们跟我走,让这个人自己爬上巴王宫。不许帮他。”


    颖川公子抬起手腕,瘦削的手掌握上捅入护卫腹部的那把伞,手腕一用力,从里面拔出来。


    血水倒淌,把油伞染成了血红色,他捏着伞骨,隔了半晌,才低声说:“我随母姓赋,名为长书。”


    被人利用,又被耍着玩,就算他随着成王改姓姬,卯日也给不了他好脸色。


    只微微错身,睨他一眼,圆润的双目分毫无惧,眼尾上挑,看人时带着一股傲劲。


    “哦。与我何干?”


    第64章 *大书鬼手(四) 不要去招惹他。……


    卯日把四人带走了。


    士兵们都是谢飞光的人,先得了令,要协助赋长书处理两个护卫,现在已经解决,自然护着卯日上巴王宫。


    卯日衣衫淋湿,撑着伞也无用,索性就拢了蓑衣斗笠胡乱披着,还能避避风。


    “二哥,除了让你们帮他,还说什么没?”


    士兵摇头。


    卯日走了一阵,停了步伐,又忍不住往后面看了一眼。


    心道,一个浑身是伤的病秧子,刚杀了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他也不是好奇,就是觉得把人丢下了,不太符合自己的行事风格。


    少年在雨中咳嗽起来,偏艳的脸上红彤彤的,士兵们怕他发热,劝他先回去。


    卯日摆手,抓了一下自己的耳坠,一会拧着眉,一会又舒展开,最后又下了决心,朝着阶梯下走。


    天上又打了雷。


    刚刚躺着两具尸首的地方,只剩下一具尸首,赋长书不在,一条血道顺着石阶蜿蜒而下,延伸进林子深处。


    错落的山木之间,隐约看见赋长书背影,对方正拖着尸体慢吞吞往山林深处走。


    估计是打算把人拉去埋了。


    “犟种。”


    他嘀咕了一声。


    “你两把这人处理了。”卯日站在老松下,指挥剩下的两人,“你们去帮他。”


    谢飞光的人处理尸首得心应手,从赋长书背上接过遗骸时,还不忘朝着对方颔首,又把一个斗笠交给赋长书。


    “小公子在等你。”


    卯日瞧着他从枯枝乱林里走出来,摇摇欲坠,惨烈得触目惊心,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他没忍住:“你撑得住吗?”


    赋长书凉凉地瞥他一眼,就往山下走。


    卯日太阳穴一跳:“你哑巴吗?”


    赋长书停了步伐,转过头,终于施舍一般开口:“能闭嘴吗?”


    卯日拳头痒,牙根也在发痒,气得打了个喷嚏,心里默念了八百遍不和傻子一般计较,一脚踹在老松上,瞧见松边有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连忙挖起来,拦住赋长书。


    赋长书瞧见他手里的石头,警惕地望着他。


    “怎么?气不过要砸死我?”


    卯日带着斗笠,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明知故问,犟种!看石头!”


    赋长书举起那条好的手护住头,卯日却没有砸下去,而是飞快扔了石头,双手拽住他那条脱臼的胳膊,猛地拉到自己背上。


    他连拖带拽把赋长书弄到自己背上,对方身量比他高大,双腿还拖在地上,脱臼的手被少年扯着,疼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卯日的斗笠刺着赋长书的脸,不伦不类地背着赋长书往巴王宫走。


    赋长书掐住他的后颈,手掌上冰凉的血水接触到少年的皮肉。


    温热的体温,冷若寒冰的水,对比太过明显,激得他五指颤了一下。


    赋长书头晕目眩,压着声:“松开。”


    卯日哼哼两声,热情高涨:“叫大哥,我放你下去!”


    五指捏紧,虽然被对方背着,可那条脱臼的胳膊也被卯日紧紧抓着,纯当做威胁,疼得赋长书双目发白,模样狼狈。


    也不知道卯日是真的想帮他,还是羞辱他。


    “烦人精。”


    卯日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胳膊,果然疼得赋长书闷哼一声,滚烫的吐息喷洒在后颈,他咬着牙,也凶得很。


    “赋长书,你再骂我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丟山崖下去!”


    “求之不得。”


    “我算是知道那两护卫为什么不管你这副破烂身子了,就你这张嘴,他俩就该左右开弓,一人赏你一个巴掌!”卯日还觉得不过瘾,“丑人多作怪,你又丑,嘴巴还欠,活该孤家寡人!”


    背后没声,卯日觉得骂赢了对方,实在大快人心,得意洋洋地捏了捏赋长书的胳膊。


    “怎么不说话了?真哑巴了呀弟弟?”


    没想到赋长书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盖在他身上,一口咬到卯日的肩上。


    少年的叫声响彻云霄,几个士兵匆忙寻过来,却见自家小公子又和那病秧子在地上互殴。


    不过这一次是卯日单方面殴打对方,赋长书已经没有还手的力气,那张脸上就没一处好肉,鼻腔与唇角的血流了一脸,神色阴狠地瞅着卯日。


    几人连忙把卯日拉起来。


    卯日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疼得只皱眉,指关节也疼:“把他给我拖上去!”


    他又气又疼,路过地上的赋长书时,还不忘踹一下他昨夜扎过的小腿。


    “你等着!”


    张高秋一直在巴王宫门前等卯日,见他匆匆跑出去,又狼狈跑回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去叫人抬来热水,又去找谢飞光回来。


    她抱着卯日的斗篷裹住对方,摸摸少年的脸:“这是做什么呢!好烫,快回屋,还有你这个牙印,谁咬的?”


    卯日被她拉进屋,又被厚被子拥住。


    他在大雨里和赋长书动手时浑身热血,丝毫不觉得冷,现在停下来,脊背凉嗖嗖的。


    雨水淋湿了衣衫,贴着皮肉十分难受,卯日裹在被子里,打着喷嚏回张高秋。


    “被狗咬了。”


    瓮声瓮气的,还有一丝委屈之意。


    张高秋心都软了,也没说他不是,见热水抬进来,连忙催促他去沐浴。


    “姐姐去叫人熬姜汤,再给你端些风寒药来。”张高秋心疼地揉了一下卯日的头,也不介意手上都是水,“到底干什么去了,唉!”


    卯日没说话,等泡了热水,也没那么冷了。


    屋内按照他的喜好重新摆设了一遍,张高秋怕他夜里冷,还遣人多加了两床厚被子。


    他喝完药,正巧谢飞光过来,还给他带了晚膳。


    榜首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有些低烧,晚上好好休息。我们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面容冷峻的男人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又和那小子打架了?”


    卯日也没瞒着:“他嘴欠!”


    谢飞光:“我刚刚去见过他了。”


    卯日欲言又止,有张高秋与谢飞光在,他淋了雨立即泡热水、喝药汤,张高秋担忧得就差把陪他胡闹的士兵揪出来骂一顿了。


    但那个病秧子没人看着,估计要大病一场。


    “他处理了自己的护卫,没人看顾着,进了门就发了高烧,昏死过去。”


    卯日目光游曳,觉得这应当怪不到他头上吧?


    “送他上来的人同我说,他失血过多,脱臼的手伤势恶化,鼻梁断了,小腿还有一处伤口。”


    卯日垂头,好吧,这的确能怪到他头上。


    少年低声道,“他骂我。”


    谢飞光道:“嗯。就算千刀万剐了,沉江喂鱼也不为过。以尘,趁他昏迷不醒,不如二哥帮你出气。”


    卯日揉了揉脑袋,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和鸟窝一般,眨了一下因为风寒泛红的眼睛,憋了许久,才说:“犯不着,犯不着……我也下手重了一点点。”


    谢飞光眼中闪过寒光:“回星嘱托我保护你,却叫你遭受这般侮辱,我这个二哥做得不好。”


    卯日脑袋嗡嗡作响:“没没没,不是,二哥你很好!二哥,要不,等他醒了再动手吧,我亲自来,对!我亲自来!现在不能叫他死了,我得狠狠报复回去!”


    他把谢飞光按在座位上,灵机一动:“好!我现在就去报复他,二哥你等着!”


    话音落下,少年披着被套就出去了,隔了三息,他想起自己不知道赋长书住在哪,又歪在门边,扒拉着门问谢飞光。


    “二哥?那混小子住哪呀?”


    谢飞光:“出去往右走,沿着走廊的第五间。”


    “好!我这就去教训他!”


    卯日气势汹汹关了门,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又找士兵领了一碗药汤,才一手捏着被套,一手端着药碗,在廊下数房间。


    巴王宫的楼房依山而建,有一部分悬空,在民间叫做吊脚楼。大雨落在房顶上声音密集,和瀑布似的。


    卯日数到第五间,却不敢直接敲门进去。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谢飞光是在激他,赋长书只是骂了他几句就被拉去沉江也太过了,闹得他像是仗着惠妃娘娘恩宠胡作非为一般。


    可他一时间拉不下脸。


    赋长书嘴巴是真欠。


    卯日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人,于是轻手轻脚放下药碗,提溜了一下身上裹的被子,悄悄贴在门上,探听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听了半晌,听得他直皱眉。


    什么声音都没有。


    “还昏着吗?”


    他不解,按照谢飞光的话,赋长书应当醒了。


    他挪到窗户下面,那窗户是一块木板,一般是从里往外掀开,再用一根木条支撑着,卯日用小指抠起木板,眯着眼,小心翼翼往里看。


    屋内很安静,冷冷清清的,地上有一堆湿漉漉的绷带,还染着血。


    “你在做什么?”


    卯日浑身一僵,转过头,瞧见屋内主人站在他身后。


    赋长书已经换了湿衣,身上裹着绷带,他没有下人伺候,只能自己去膳房领了一碗药汤,现在刚好回来,与卯日撞上。


    他鼻梁上有伤口,唇角有伤口,一张脸没有表情,眼神却冷冷的,似是大雨一般淋在卯日身上。


    赋长书看见他放在门口的那碗药汤,又扫了一眼卯日。


    “投毒?”


    卯日哑口无言,找不到解释,索性顺着他说的话应下来。


    “对。”


    赋长书推开门,跨过药碗进去,哐当一声从内关上门,卯日瞪圆眼睛,正要弯腰去拿自己的那碗药汤。


    只听吱呀一声,门又开了,一只瘦削的手端起了药碗。


    赋长书瞥了他一眼,没有喝药汤,而是淋在地上,细细的汤汁溅到卯日脸上,和针扎一样。


    等倒完药汤,他把空碗往卯日面前一丢。


    啪嗒一声。


    碗碎了,门也关上了。


    心里却闷闷的。


    卯日没去捡碎片,只是披着被子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觉得热,把被子一丢,飞快跑回自己屋,关上门。


    谢飞光还在等他,手里拿着一只皮影。


    卯日:“哪来的?”


    谢飞光看了他一眼,直接把皮影递过来。


    “张高秋给你的。怕你病中无聊。”


    谢飞光没有问他赋长书解决得怎么样,只是说:“出发前惠妃同我说,此次夜中行船,明面上是接应张高秋,其实暗中还命我保护一个人。”


    卯日捧着那只皮影,指腹透过轻薄的棉帛印出来,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伤痕,他翻过手,隔着栩栩如生的神女皮影,瞧见自己指骨上都是揍人擦出来的伤。


    皮影的手脚关节上用木杆支撑。


    “哦,接谁?”


    谢飞光看见他捧着皮影爱不释手:“惠妃道,成王曾有六位兄弟,他的长兄姬重曾有一子,先天体弱,早早过世,长兄思念心切,终日心神恍惚,所以不理朝政,后来犯下大错丢了太子宝座。成王登基后,将他的东西都销毁了,唯独有一只箱子留存下来,辗转到惠妃手中。”


    “箱子里是什么?”


    谢飞光一指他手中皮影:“一箱子皮影。”


    “惠妃闲来无事,便寻了会皮影戏的戏子入宫,叫他们手持皮影,围上方帷,点上烛火,惠妃坐在帐中观看。”


    “讲的是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卯日停了手,抬头望向他。


    谢飞光不可能为了哄他,兜兜绕绕讲这么多故事,定是因为那个故事联系到他们要保护的人。


    “姬重察觉到东窗事发,用一个必死的病婴瞒天过海,将自己孩子送走,归入世家宗谱,从此隐姓埋名。”


    卯日迟疑着问:“那个孩子……没死?”


    “不但没死,还平安长大了。”


    他曾是太子的孩子,自古立嫡长,他既然长大了,若是有心皇位,也合情合理。可成王定然不会放任这么一个竞争者活在世上,觊觎他的江山社稷。


    “他想要杀了他,所以派人跟着。而我,受惠妃所托,要暗中保护他。”


    卯日原本想问那个人是谁,可又见谢飞光凝重地看着自己。


    少年的目光落到那只巫山神女的皮影上,脑海中闪烁过赋长书立在雨中,身后是神女峰的画面。


    “颖川公子不过是他对外的身份,他的真实身份。”


    卯日急匆匆打断谢飞光:“好了好了,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他放下皮影,声音低下来。


    “我知道了。我不会去招惹他了。”


    谢飞光轻拍了一下他的发顶:“好在我们远在西南,监视他的护卫也解决了,不必担心成王知晓你与他认识。”


    “他之后要去哪里?”


    “惠妃只告诉我护送他出湘妃三峡,之后他会去哪,并没有说。”


    一时间接收了太多讯息,脑子里乱糟糟的,卯日觉得淋过雨的头疼了起来,趴在桌上没了力气,戳了一下皮影。


    “怎么是他啊,”少年趴在桌上,“要是他日后登基,那我岂不是第一个因为以下犯上被砍头的。”


    谢飞光:“这话不要再说第二次了。”


    卯日点点头:“我知道。”


    谢飞光见他兴致怏怏的,没再多说,掩上门出去了。


    屋外风有些大,卯日兴致阑珊地去关窗户,趴到窗边时,他竟然发现能看见赋长书那间屋子。


    他关窗,正好看见站在窗前的赋长书。


    形单影只,一身病体。


    他的生父生母也在夺嫡之乱中死无全尸。颖川世家已然没落,知道他身份的人寥寥无几。离开颖川之路危机四伏,若是不小心死了,也就真的死了。


    当真是孤家寡人。


    卯日啧了一声。


    觉得谢飞光及时告诉他,还挺好的,万一他真下手没个轻重把人打残打死了,那不罪过大了。


    不要去招惹对方。不要去招惹他。


    趁赋长书没有察觉到他,砰的一声,他关上了窗户。


    后面三日,卯日烧得厉害,正好躲在屋里不出去。


    张高秋每日都带着一堆零嘴与玩意来看他,见少年裹着被子靠在床上病恹恹的,往日亮晶晶的眸子都黯淡了些,更加心疼。


    “我落水都没事,你倒还染了风寒。”


    张高秋在给他剥红柑橘,将果肉上的白橘丝一条条抽了,投喂到卯日嘴边。


    少年嘴里没味,专门要吃酸的,张高秋喂他的也是酸橘瓣。


    卯日酸得只拧眉,随后才品出一点甜,终于噗呲一声笑出声:“这么酸啊,高秋姐。”


    张高秋:“酸到了?我给你拿块蜜饯去。我挑了几盘,才找出这么几个酸的,你可别不吃了。”


    卯日含着蜜饯,哄自己的姐姐:“姐姐挑的,我肯定要吃!来!再喂我一块。”


    张高秋自己尝了一块,酸得连忙吐了,十分嫌弃,将剩下的橘瓣用丝帕捧着,放到卯日手里。


    “酸死了,你自己吃,都使唤上姐姐了,你在惠妃那,怕不是要人喂饭!”


    “长姐要是喂,那我肯定吃!”


    张高秋:“得了,你长姐跟我说,你小时候最不爱吃饭,回回吃几口就开小差,喂你饭的嬷嬷端着碗,从宫门追到后山,饭菜都凉了,你都没吃几口。”


    卯日含着酸橘瓣,酸得五官狰狞:“唔污蔑!污蔑!”


    张高秋:“后来怎么好了?谁给你治好了?”


    其实没治好。


    卯日咽下橘瓣,连忙含了一块蜜饯:“没好,其实是因为,有日长姐遇上刺客,二哥突然窜出来,一剑就把刺客捅死了,啊!高秋姐!你不知道,那血,”


    他哄着自己姐姐玩,语调十分夸张,眉飞色舞地说,“喷得到处都是!宫里的地是红的,山哥的皮毛也染红了,我抬头,见长姐宫里的藻井也溅上了血!后来,长姐说,我吓得失魂落魄,什么话也不说,等洗干净了,就缩在床角发抖,谁安慰都不好使,也不吃饭,也不哭。”


    “二哥那时候,好凶,根本不笑,我又是第一次见他,怕得梦里都在做噩梦!想着突然窜出来一个大黑影,一剑把我砍成两半!”


    张高秋也露出吃惊的神情:“然后呢?后来谁治好的?”


    卯日哼哼两声:“闹了几日,长姐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把二哥从房梁上喊下来,让他端着米粥来哄我。”


    麒麟阁榜首样样精通,却唯独不会哄孩子,端着碗像是拿着刑具,板着脸,长臂一伸,冷冽吐一个字:“吃。”


    宫内一片死寂,嬷嬷们紧紧瞅着他,生怕浑身煞气的陌生男人突然拔刀砍了以尘。


    惠妃一怔,却见卯日惊恐地盯着谢飞光,竟然开始委委屈屈落泪,然后从床上爬过来,捧着饭碗一勺一勺舀着吃。


    泪水都吃进了肚子里。


    好歹是吃东西了。


    “后来她们发现,我还是怕二哥,只不过饿了,所以自己吃东西了。”少年说着自己的黑历史哄姐姐,丝毫不觉得羞耻,“我吃完了,还给二哥看空碗,他没有凶我,也没夸我,只按了一下我的头,疼死了,然后朝着长姐行了礼,嗖的一下,又窜没影了。”


    惠妃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才露出一抹笑容,又让人去百兽园把山君带来,陪着卯日玩耍。


    “然后嘛,我渐渐知道二哥其实一直都在,他只是藏着,没让我发现。有一阵子我总想着把他找出来,好难,找不到,”卯日双目亮晶晶的,“但是我发现,长姐每次找他,他都在!”


    “只要长姐念一声,飞光。二哥,就像是一道光突然降临。我见他次数多了,也不怕他了,知晓他只是面冷心热,他还经常教我画暗器图纸呢!”


    张高秋笑着点头:“谢飞光与惠妃娘娘相识许久,和我与不流一般,似青梅竹马,却更胜。”


    她又和卯日说了一会话,突然问道:“以尘,那日咬你的人,是不是住在右边第五间的男子?”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张高秋怎么突然提起他。


    他都已经不去招惹对方了,赋长书还往他面前凑做什么。


    “是啊,怎么?他欺负高秋姐?”


    “没有,他……我远远瞧见过他几次,总是一个人,上膳房去领汤药。我听膳房的人说,有几次他都病得糊涂了,差点撞上门,还要自己领药,他……”


    张高秋迟疑着问,“他是不是没什么下人照顾,我去问谢飞光,他也劝我不必理会。”


    卯日叹息一声:“不必理他,那是个犟种。别人照顾他,他还嫌烦的。”


    话是这么说的,等张高秋离开后,卯日还是端着药汤摸出去了。


    走之前,他瞧了一眼自己的酸橘子,挑了几个,又抓了一把蜜饯,最后都用丝绸捆起来。


    他这次没做傻事,专门等赋长书出去领汤药时才去的,把装着零嘴的丝帕吊在门上,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回到门前时,他意外见到了路过的赋长书。


    卯日下意识找了个角落藏起来。


    隔了半晌,等赋长书走开了,他从角落出来,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怎么回屋子还避着人。


    他踩在软趴趴的东西上,脚步一顿。


    卯日垂下头,见地上放着一只皮影。


    第65章 *大书鬼手(五) 我教你什么是云雨。……


    连着几日,卯日都在门口发现皮影,有时张高秋会帮他捡起来,捎进屋,少年便将蜜饯与柑橘裹在丝帕里,悄悄挂在赋长书门上。


    他病好了,屋里便待不住,找士兵制作了一个弹弓。


    抓着弹弓趴在窗边,等着赋长书开窗透风的时候,卯日嘴里含着一枚蜜饯,又从盘里挑一枚,用弹弓弹到赋长书屋里。


    他只露出半颗头,弹进去了立即猫下身藏起来,偷偷看赋长书捏着那枚蜜饯陷入沉思。


    弹过去几枚蜜饯后,又抓来一张纸,写上,哥哥知错,我们聊一聊?


    随后揉成一团,弹到赋长书屋里,他这次不躲了,只靠在窗边,手指转着弹弓的弦。


    赋长书捏着纸条目光古怪。


    卯日在雨里喊他:“那个谁,聊聊?”


    他俩当真凑到一块,卯日选了巴王宫唱皮影戏的屋子,张高秋曾带他来过两次,看了几出皮影戏。


    他点上烛火,从箱子里翻出自己挑选的好的皮影,手捏着木棍,支撑着脆薄的皮影演戏。


    赋长书认真看了半天,没看懂他在演什么,就要起身离开。


    卯日从戏台后探出头:“诶别跑!我正哄你呢,看不出来吗?”


    赋长书:“你演的皮影,人都爬地上了,哄什么?”


    卯日疑惑地嗯了一声,折到戏台前一观,因为他没掌握好距离,皮影的影子没有准确投影在白布上,画影整个趴在地上,完全瞧不出是什么角色。


    “你不早说!”


    他索性把赋长书拉到戏台后,把自己的那只皮影递给他。


    赋长书只想看他要搞什么名堂,一直忍耐着还没骂人。


    卯日翻出皮影,断断续续给他演了一出戏,因为直接举着皮影演,这次勉强看出来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你知道巫山云雨的典故吗?”


    赋长书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什么。


    “猜你也没听过,昨日巴王宫的人演给我看的,我还记得。”


    “还记得湘妃三峡外的高山吗,就是横卧着,似婀娜神女的那座,那座峰名为神女峰。”


    卯日先是拿着宋玉的皮影站在一侧,赋长书手里的那只皮影是楚襄王,他操纵着木棍叫“宋玉”皮影张嘴、抬手,惟妙惟肖地讲述起来。


    “传闻楚襄王与宋玉游历云梦高台,见云海飘渺,变化万千。”


    卯日从箱子里翻出各种卷云,云海翻涌,变化莫测。站在云下的两个小人仰起头。


    “楚襄王于是问宋玉,这是什么云?”


    “宋玉指着流动的云海,回答他:朝云。”


    “楚襄王摇了摇头,似乎不理解。”


    宋玉走了两步,仿佛在思考,随后转过身来,同他解释:先王曾在高唐游猎。


    卯日便翻出一个先王形象,挽弓骑马,在高唐打猎。过了许久,先王许是困倦了,跃下马背,靠着一颗大石头,地为席天为被沉睡过去。


    “却见彩云追月,梦里有一位婀娜的女子徐徐降临,广袖飘飘,绸带飞扬,女子自称是巫山之女,在高唐做客,听说先王来这里游猎,愿意为先王铺好枕头与席子。”


    于是先王与她同寝。


    第二日,神女离开前,同先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即巫山的南面,高山的险要处,清晨是云,徬晚是雨。日日夜夜,都在高唐下生活。


    楚襄王对她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在巫山为她建立了一座朝云庙。


    “这就是巫山神女的故事,”卯日捏着木棍偷偷瞄了赋长书一眼,见对方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觉得氛围正好,适时道:“赋长书,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你今年贵庚?”


    赋长书:“我年长你两岁。”


    卯日哦了一声,有些可惜,心道这小子真比自己大,嘴上还不忘说:“就算比我年长,可你连巫山云雨都不懂,可见年岁不与学识见闻挂钩。”


    赋长书似是讥讽:“你懂?”


    “自然,”卯日抓起两张薄薄的皮影,盖在一起,“男女欢好,鱼水之欢,颠鸾倒凤,翻云覆雨。”


    他支撑着两张皮影的脸庞逐渐靠在一起,赋长书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卯日却依依不饶,把两个皮影凑到赋长书眼前,差点用木棍戳到他的脸。


    “弟弟,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教你什么是云雨呗。”


    赋长书嫌弃地推开皮影:“胡说八道,不必你教。”


    卯日眨了一下眼,又忍不住逗弄他:“怎么不用我教,我偏要教你,你知道男女欢好时要做什么吗?你那么虚,别行房事的时候成了底下那个,到时候夫人还没亲你一口,你先不行了,丢了哥哥的脸。”


    “滚出去。”


    “你今日又凶我,赋长书,我好心好意看望你,带着你玩,你还要凶我,你没良心。”


    “那个楚先王和神女玩耍一晚上,人家都念叨着神女的好,为她修建了一座朝云庙,可你呢?除了凶我,就是让我滚,就连哥哥都不叫一声。”


    赋长书似乎也气急了,猛地抓住他的两只手:“我说了,我会,不必你教。”


    他猛地用力,蛮横地把卯日推到戏台边,皮影戏的红木台颤巍巍一抖,右侧的烛火倒下来,灭了,只留左侧豆粒大的烛火,照亮赋长书半张脸,另外半张却隐藏在黑暗里。


    他面上还有些细小的伤疤,看上去野性难驯,双眼凶戾阴郁,就这么骤然逼近卯日,胳膊把卯日的手压在身侧,一条腿插进少年的腿间。


    两人小腹贴着小腹,卯日顿时察觉了他的鼓鼓一团,少年瞪大眼忍不住往下瞄,又被赋长书猛地揪住头发,逼迫着抬起头。


    赋长书凑到他耳畔边。


    “我会干死我的夫人。叫他死在我身上,瘫在怀里,哭不出来,叫不出来。”他沉沉地说,“少自以为是,烦人精。就你这张脸,你才是下面那个。”


    卯日一动不敢动,也不知道是被吓到,还是怎么的,耳垂却慢慢红了,手指搁在台上被滚烫的烛油烫了一下,手指微蜷。


    他偏过头,挣扎起来,试图推开赋长书:“你胡说八道,我不是下面的!”


    少年踹不了对方,捏着拳头又要往赋长书那张脸上揍,这一次却被赋长书按住,反剪到身后,这样的动作,叫他们靠得更近,卯日几乎闻到了赋长书身上的药汤气。


    明明只比他高半个头,赋长书身量却宽阔一些,只要一臂便能把他捞进怀里。


    卯日一急,撞到戏台上,当即疼出泪花。


    “赋长书你个混账,松开,我们再来打一架!”


    赋长书静默了半秒,似在打量他,倒是松开了卯日的手腕,又伸手蒙住少年的眼睛。


    “哭什么哭,小气鬼。烦死了。”


    卯日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赋长书顺势退开,不再理会少年,匆匆往外走。


    皮影戏台被两人弄得一团糟,现在坏人之一就要逃跑,只剩下卯日自己收拾,他反应过来,立即抓起木棍砸过去,随后三步并做两步,撞到赋长书背上。


    “赋长书!你王八蛋!你又想跑!”


    两人在屋内扭打,赋长书被缠得怒气冲冲,掐着卯日的脖颈,压着声吼道:“我走不走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无事可做,所以纯拿我取乐?”


    “春以尘,我赋长书是病气怏怏,可我不是死人,我脾气臭,还是丑八怪,我杀人从不眨眼!你招惹我做什么!还教我巫山云雨,小小年纪下流无比!”


    卯日气得双目冒火,揪住他的头发,语速极快,倒豆子一般往外冒。


    “赋长书!你——谁拿你取乐了!谁是下流胚子!你给我说清楚!好心当做驴肝肺!你没良心!我给你送的红柑橘与蜜饯都吐出来!”


    他掐住赋长书的嘴,手指就要往对方嘴里探,试图要把自己送给对方的零嘴扣出来。


    赋长书却猛地睁大眼,舌头也不敢动,只是捏住卯日的手腕,把他拎出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小子把皮影丢在我屋门口!想讨好我偏偏又做哑巴!你才是有病!今天谁来劝都没用,我管你是太子还是天子,我今天就和你拼了!”


    赋长书被揪住头发,疼得眯起眼:“谁吃你送的东西了,我全扔了,你自己去渣斗里翻!”


    卯日一听,脑瓜子直疼:“高秋姐给我挑的柑橘你全扔了!赋长书!你等我回去,我就、我就把你的皮影全撕了!”


    谢飞光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打了一刻钟。


    因为动静太大,叫路过的侍女发现了,侍女知晓这样的情况态度柔和的张高秋肯定劝不住两人,连忙请来榜首。


    谢飞光一颔首,立即有士兵上前分开两人。


    赋长书好劝,只用一人就拉开,站在一侧咳嗽不止,眼中泛着寒光。


    卯日脾气更大,两位士兵只能抱着少年胳膊将人拖开,他正在气头上,被拽开还要挣脱过去揍赋长书。


    谢飞光颇为新奇地望着他,伸手按住少年的肩,也不知道按到了哪里,卯日浑身一麻,被士兵捞在怀里。


    “怎么又打架?”


    卯日瞧见了谢飞光,想骂赋长书,又忍住:“你问他!”


    谢飞光看向赋长书。


    赋长书更不肯回答,只朝谢飞光草草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开。


    谢飞光一愣,问卯日:“你又踹人家腿?”


    卯日皱了一下眉,打架谁还管踹哪,不都是哪里是弱点专挑哪里下手吗?


    “以尘,为什么打架?”


    卯日自己亲口说不去招惹赋长书,最后又和人打起来,这一次还打得格外久,一直小声嘟囔左手胳膊疼。


    谢飞光探了一下他的骨头:“断了。”


    他在一瞬间起了杀心,扶着卯日胳膊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少年望向他的时候,直接道:“我会命人打断他的左手。若你们下次还打架,我会亲自处理他。”


    卯日紧张地望着他,张高秋却在此时赶来:“怎么回事?在路上就听说以尘和人打起来?怎么这么多人?以尘,手怎么了?”


    谢飞光冷静道:“和人打架,折断了。”


    张高秋:“哪人呢?姐姐带你找他去!”


    卯日摸过去,扯了扯张高秋的袖子,讨好地说:“姐姐,是我自己不小心……走走走,我们先回去。”


    谢飞光屏退了士兵,跟着他俩一道回屋。路上,卯日一直踮起脚,偷偷和张高秋咬耳朵:“真是我不小心,姐姐,你劝劝二哥,我手断了,他要去把人的手也打断!”


    张高秋连连望着他手看了几眼:“你二哥做得对,就该打断那人的手!”


    卯日:“唉!不是,其实是我先招惹的对方!”


    “真的?”


    等到了屋,巴王宫的大夫来给卯日医治断手,木板缠住胳膊,卯日疼得直哼哼,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才咬着牙点头:“哎哟算了算了,我也有错,就是看见他那张脸就忍不住生气,是我先动的手……他本来都要走了,我从后面撞了他,又踹他的那条伤腿。好吧,我知错了,高秋姐,你劝劝二哥,好不好?”


    张高秋果真心软,给他理好了鬓发:“下不为例。”


    张高秋劝住了谢飞光,卯日便摸过去,用好的手给谢飞光端了茶水,又要给他捶肩膀。


    谢飞光的手掌挡住卯日的拳头:“我肩上有暗器,不要乱动。”


    卯日便歇了心思,背着手站在榜首身前,垂下头:“二哥别生气了,我知错了。”


    谢飞光不语。


    张高秋也不好劝,索性提议:“要不,你和那人商议一下,去向对方诚心道个歉。”


    卯日神色一僵。


    “三日后若是雨停,我们便启程离开。”


    谢飞光道:“以尘,若是他一直招惹你,不必维护他,二哥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不是……今日其实真是我先动的手,我想着他一个人无聊,所以拉着人去玩皮影,然后吵了几句,就打起来了。”卯日也不敢说自己缠着对方教什么巫山云雨的事,“我知晓他身份特殊,但都远在天边了,应当没谁会知晓我与他认识。”


    谢飞光端详了他片刻:“告诉你他的身份,二哥有责任。”


    卯日摇头:“二哥你没错。其实按我的性子,无论知不知道他的身份,我若是想和他玩耍,都会与他结交。”


    “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打架?”


    卯日:“我没有喜欢他!好吧,我老实说,以往从没人这么讨厌我,我不信邪,所以找他玩,但是玩着玩着觉得他欠揍,没忍住。”


    喜欢与讨厌这事,通常人和人见面的第一眼就决定了。之后要改变,比登天还难。


    “我们打了这么多次,他估计讨厌死我了,没事,我也讨厌他。”


    他还想说什么,又听见外面传来兵戈声,谢飞光一把扯过卯日,将他按在角落,手抓起果盘,往前一掷。


    盘子里的蜜饯散了一地,那盘子飞快扎穿木门,屋外传来一声闷哼,一个人影倒在门上,紧接着猩红的血喷洒了一房门。


    谢飞光目光一凝,匆匆看了一眼屋内的两人:“别出去,我去救人。”


    第66章 *大书鬼手(六) “哑巴小狗。”“孤……


    屋外发生混乱时,赋长书便熟练地反锁门窗,藏在角落不出声,就算有士兵在门前唤他,他也没有出去。


    直到谢飞光破门而入,简洁道:“戴上斗笠,随我走。”


    赋长书戴上斗笠,压低帽檐跟着他转到卯日的屋子,谢飞光朝张高秋点头,将门一关,屋外即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卯日偷瞄着赋长书的神色,见他似乎司空见惯,忍不住觉得他可怜。少年不愿和赋长书道歉,但也不想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他主动丢给赋长书一张帕子:“擦一擦你身上的水。”


    赋长书接过去,仔细检查了一下,才开始擦拭外袍的雨水。


    三人谁都不肯开口说话,只能干等着谢飞光与士兵们处理刺客,大约一个时辰后,屋外嘶喊声小了。


    谢飞光拎着剑推开门。


    榜首剑上滴血,快速道:“恐怕我们的行踪已暴露,眼下有三种办法。一,我们一起乘船离开,不分船,我便不会分心担忧你们几人,不过目标更大,若是再出现船毁之事,太不保险。二、我们分船走。我带着赋长书先乘船离开,有我在,他们不会怀疑赋长书的身份,以尘与张高秋的船也许会更加安全。”


    “第三种办法也是分船走,不过需将人员调动,并且十分危险。我会选人扮做赋长书的模样,随我先登船离开。以尘则陪着颖川公子在三日后再出发。”


    谢飞光道:“这个办法看起来很好,但要是有人发现被骗,就会全力围堵以尘与颖川公子的船。我不推荐。”


    后面两种办法纯粹是在豪赌。


    众人选择投票决定。张高秋与谢飞光选择了第二种,卯日选择了第三种。


    赋长书没有参与,但架不住卯日会哄张高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把担忧他安全才选第二种办法的张高秋唬弄过去,最后跟着他选了第三种办法。


    “巴王宫深处有一间密室,你与赋长书暂时搬到里面去住。三日后,若是安全,会有人来敲门,接你们离开。敲门暗号是三短一长。”


    榜首第一次有些犹豫:“只要三日,以尘,尽可能不要打架。”


    卯日点头:“二哥放心,我一定和长书弟弟好生相处!”


    他越这样说,谢飞光眉头皱得越深,总觉得不安稳。但现场太过混乱,他只能先派人把两人送进密室,再把外面简单处理一下。


    那密室在巴王宫最深处,是高崖向内凿出来的屋子,需要从一间正室的书柜后绕进去,卯日与赋长书一前一后走进深处。


    赋长书点燃油灯。


    卯日在密室内转悠,瞧见有一方狭窄的洞口,从洞口望出去,隐约能看见湘妃山峡起伏的山势。


    他猫着腰望了半天,直到赋长书把洞里的油灯全部点亮,卯日才发现身侧不远处有一个棋盘。


    不是寻常的围棋,而是一种名为直棋的凡间游戏,棋盘上没有棋子。


    他瞧着新奇,索性坐在棋盘边,让赋长书陪他玩一把。


    赋长书:“断手也玩?”


    卯日不以为意:“你断腿还和我打架呢。”


    两人坐在棋盘前时,便有士兵将三日需要吃的东西与用品全部搬运进来,那些干粮中赫然放着红柑橘。


    赋长书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


    卯日便抓了一个柑橘边吃,边用橘瓣皮撕成小块做棋子,赋长书则用橘皮白面做棋子。


    两人下了小半晌,卯日赢了。


    少年手里叼着橘瓣,甜得眯起眼,拉着赋长书再下一次。


    “这次,谁输了,谁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赋长书哼了一声,果不其然,第二把赢了。


    卯日眯起眼审视他:“你作弊?”


    赋长书冷笑一声:“和你下棋需要作弊?”


    少年不信邪,指骨敲着棋盘,扬了一下下巴:“手伸出来,我看看你有没有藏棋子。”


    赋长书并不理会,作势就要离开棋盘。


    卯日拽住他的袖子:“你心虚。”


    “呵。”


    赋长书斜睨他,那张带着伤的脸露出讥讽的神色,瞧得卯日觉得自己真该赏他一巴掌或者一拳头。


    换作是别人,少年可能想着法哄骗一下对方,让人心甘情愿伸出手给他瞧一瞧,但对上赋长书,卯日只有一个策略。


    胡搅蛮缠。


    “弟弟,给我看看呀,我还会看手相呢,来来,手掌递给我,哥哥给你算算。”


    赋长书会信他半个字才有鬼,望着他没动,卯日啧了一声,手撑在棋桌上,爬过去,抓住他的右手。


    赋长书眼皮一跳:“松开。”


    卯日没理他,抓着那只手揉了把,混不吝地说:“还挺滑?”


    赋长书咬牙:“春以尘,如此行事,小心哪日走路上叫人背后套上麻袋揍一顿。”


    卯日原本就是恶心一下他,闻言浑身舒服,抓着赋长书的手紧紧不放,笑吟吟地回:“承我们长书弟弟吉言,下次大哥做了混账事,就报你赋长书的名号,必定让你名动丰京。”


    他的目光落到赋长书的手掌上,轻轻嚯了一声,这一看倒是让卯日不满地皱起眉。


    还挺好看的手,赋长书的那只手五指修长,瘦削有力,虎口有一层薄茧,摸上去却不粗糙、干燥,他又翻过来看手背,上面青筋微微明显,要是用力,估计会全部凸起。


    卯日抓着赋长书的手看了好一阵,才发现赋长书的手比他的手大了一圈。


    打架造成伤害的面积也会更大。


    卯日忍不住心想,这小子果然作弊。


    “那只手也递给我。”


    赋长书不堪受辱,还是不肯伸手,卯日直接站起身,从棋盘上跨过去,盘腿坐在他身后:“别小气扒拉的,又不是女儿家的柔荑摸都不能摸,反正都看了一只了,左手也让我看看呀,快点呀,弟弟。听话一点。乖啊。”


    卯日眯着眼:“你还委屈上了,行行行,大哥的手也给你看一眼。”


    他将好的那只手探到赋长书眼前胡乱一晃,袖口的花纹在面前飘了一圈,倏然收了回去。


    赋长书只能看见一片白从眼前滑过,自己的左手便被卯日捉住了。他的右手陡然攥紧,眼中迸发出寒光。


    少年却没有察觉,只是意外发现赋长书左手上戴着黑色的半指手套,于是伸出细白的手指沿着手套边缘探进去,捏住轻薄的手套慢慢褪下来。


    他惊奇地挑起眉。


    赋长书盯着他。


    卯日瞧着他的食指,又抬起头,撞进赋长书阴沉的双眼中,他察觉到对方隐忍的杀意与莫名其妙的痛苦之意。


    两人对视了几息,少年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嘀咕道。


    “不就多了一根指骨么,我就说打人怎么这么疼。”


    他拨弄了一下棋子,“好吧,算你没作弊,哥哥我也不是输不起的人,答应你一个条件。你尽管开口。”


    赋长书直接道:“在你下船前,不许开口和我说话。”


    “不是?”


    “就知道你做不到。”赋长书重新戴上手套,“我们丰京大少爷,惯会逞口舌之能,却对自己说出的话做不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卯日气得连连深呼吸,半晌才危险地眯起眼,咬牙切齿地说:“行,颖川公子。”


    话音落下,他便抿着唇不开口了,赋长书冷淡地扫了一眼。


    “以尘弟弟怎么瞧着气鼓鼓的,”赋长书恍然大悟,“不会说话?原来是个小哑巴。”


    卯日哼哼两声,一字一字跟牙缝里蹦出去似的,试图砸死赋长书:“赋长书,你别得寸进尺。”


    “好吵。”赋长书浑然不怕他,“哑巴弟弟,看着我凶巴巴的,想咬我一口?还是牙刚长好,需要找什么东西磨一磨。”


    赋长书当真从桌上抓来一个红柑橘,随意剥了,经络都没挑,自己尝了一下,酸得举着袖子挡着脸吐了,才喂到卯日唇边。


    “张嘴。”


    饱满的果肉触到唇皮上,酸涩的果汁顺着唇缝渗了进去,唇齿都弥漫着酸意,卯日就知道这小子不安好心,猛地叼走果肉,囫囵吞枣一般咽下酸橘瓣,酸得五官隐隐扭曲,天灵盖都在颤抖,牙齿都麻了,才呼出一口蘸着橘瓣香的气。


    他直接伸手抓过橘瓣,扑过去,把一整个酸橘子往赋长书嘴巴里按。


    不能说话是吧?


    他直接动手,今日谁也别想好。


    赋长书特意挑的酸橘子,酸得他直泛恶心,但是嘴巴又被卯日捂着,他捏着少年的手腕,试图将人掰开。


    暴怒的卯日实在让人难以招架,骑在他身上作乱,被推开就双腿缠上赋长书的腰,不忘单手捂着赋长书的嘴,不准他把酸橘子吐出来。


    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口齿都在冒酸液,卯日掌心都是酸汁,碰上一点都让赋长书的面色变得狰狞,他索性抓了剩下的橘瓣,也揪着卯日的头发,往少年嘴巴里塞酸橘子,又被卯日咬住手指。


    口腔灼热,软烂的橘肉在口齿里化成汁水,顺着手指滑了下来。


    两人吃了一嘴酸橘子,面目全非。


    最后忍不住同时松开手,吐得一干二净。


    卯日连喝三大碗茶水,瞧着赋长书用袖子挡着自己脸,等酸劲缓过去了,才骂他:“赋长书,你是真有病。”


    赋长书冷冷地瞪他一眼:“彼此。”


    他将手指擦干净,不忘给卯日看手指上的咬痕:“哑巴小狗。”


    恶人先告状,卯日还没骂他之前咬自己脖颈,赋长书居然敢因为被咬了手指就骂他小狗?


    “我是小狗?那赋公子是什么,咬了我脖颈一大口,伤疤都留了三日,现在痕迹都没完全消下去,”卯日道,“孤僻疯狗!”


    赋长书:“我让你滚,你自己不滚,是你自己招惹我,活该。”


    这话可太难听了,好在攻击人的话谁都会,卯日忍不住拔高音量:“我又活该?要不是看你一个人,谁理你!丰京那么多人求着我玩,我都懒得理他们,就你赋长书我找你时还敢天天摆个死人脸,装什么装,没人理你,我看你才活该!”


    赋长书漱了口,把自己收拾干净,压着声道:“那你怎么还不滚?春以尘,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嗜好,别人甩你脸色,你还上赶着往前凑?怎么?做惯少爷,处处顺心,所以忍不住在我身上找刺激?”


    “也不知,赋某身上有什么东西得了大少爷青睐,叫你没脸没皮地找上来,”赋长书道,“你说,赋某必定改。还望丰京大少爷滚得远远的,你这种人,赋某看一眼就恶心。”


    卯日哐当一声放下茶壶,瞪着他,先是怒火横生,随后竟然破天荒冷静下来,眼中的热意消散,瞧着赋长书似是看一个陌生人。


    他索性闭了嘴,也不和赋长书继续吵下去了,扭过头就往外面走。


    门一开一合,外面的雨声轰然流窜进耳膜,湿意从湘妃山峡弥漫进屋内,吹在卯日身上,叫他浑身躁意消淡。


    外面的雨没停,卯日却愿意冒着大雨跑出去,也不愿和赋长书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从巴王宫密室一路跑出去,外面都是尸首,也不知道谢飞光与张高秋的情况,卯日这才有些担忧,挨着屋子搜寻起来,发现巴王宫内已经没有人。


    既然谢飞光与张高秋都不在,说明刺客已经引到别处去了,至少把赋长书留在这里是安全的。


    他索性推开巴王宫大门,沿着下山道直接离开。


    直到见到渡口的夜航船,谢飞光戴着斗笠站在船前,正在同士兵们交代善后事宜。


    他跑过去喊了一声二哥。


    “二哥,我要和高秋姐一起走。”


    谢飞光刚好交代完事宜,衣带被扯了一下,垂下头时,对上卯日的脸。


    少年的脸眼眶红红的,脸上满是雨水,矜傲的一张脸,他看上去有些委屈,但又似乎在强装坚强。


    谢飞光顿了半秒,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端着米粥哄对方吃饭时的景象,他也不点破,把自己的斗笠扣在卯日头上。


    “嗯。”


    卯日登上船,隐约听见谢飞光在后面说:“我与点到的人暂时留下,等出了三峡再追上张高秋与以尘,到枸忍碰头。”


    他这么临时改变计划,让谢飞光自愿留下,与赋长书一同成为活靶子,卯日站在船头犹豫不决,最后才下了船,拦住谢飞光。


    “二哥,我只是回船上拿些东西,你不必留下,就按照原计划进行。”


    谢飞光沉默地打量他,严肃地说:“以尘,你可想好,船一开动,就没有反悔的机会。”


    卯日点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二哥,一路小心,枸忍见。”


    第67章 *大书鬼手(七) “哥哥疼你。”……


    谢飞光摸了摸卯日的后颈,手腕猛地用力,估计是按到了某个穴位上,少年便双眼一闭,软软地靠进他怀里。


    榜首四平八稳横抱起他,转头瞧了一眼士兵。


    “启船。”


    卯日醒的时候视野一片漆黑,记忆还停在谢飞光同他告别,自己突然不省人事,他以为自己被带上船,连忙爬起身。


    爬动的时候脚上传来金属清脆的响声,他探手一拽,脚腕上扣锁链,顺着脚链摸过去,链子末端延伸进黑暗深处,似乎固定在什么东西上。


    天塌了。


    他不会因为搞乱计划惹谢飞光生气被锁起来了吧?还是他们的船只已经失事,他落入敌手了?


    少年把好的坏的都想了个遍,更忍不住心酸,他的高秋姐姐都还没见到丰京呢,他还约好和六哥玉京子出去跑马呢。越想越难过,他真情实意地抽了一下鼻子,从床上顺着脚链爬出去,想看看锁链末端在哪。


    没曾想按到一个人。


    皮肉还是温热的,是个有体温的活人。


    赋长书点起油灯,一张脸跟活阎王似的,双眼下是浓厚的青黑,脸色沉得可怕,他先看了一眼自己被按出血的伤口,又抬头看卯日,见少年眼眶红红的,拽着自己的锁链,不知道要爬到哪里去,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跳动,压着声不耐烦地问。


    “春以尘,大半夜不睡,哭什么哭。”


    卯日和他对视了片刻,惊诧道:“你怎么在这?不是,你也上船了?”


    他扑过去揪住赋长书的衣领:“别不耐烦,快说怎么回事,不然我动手了!”


    赋长书举着油灯,怕他撞翻,索性放在床边的春凳上。


    “你突然跑出去,谢飞光怕影响计划,只能营造出将你带上船的假象,等到半夜时分,才把你悄悄送回巴王宫密室,他们现在已经启船。”赋长书拽开他的手,瞧着他脚上的锁链心情骤好,“你二哥怕你与我在密室里打架后再次跑出去,所以将你脚锁起来。”


    卯日一只手折断,现在脚也被锁起来,闻言不可置信:“那你打我怎么办?”


    赋长书:“你不招惹我,我不可能打你。”


    “你果然想打我!”


    赋长书从容不迫回答:“是。”


    卯日心道,你小子坏虽然坏,好在还挺诚实,哼哼两声:“钥匙在哪?”


    “在我这里。”


    卯日瞪大了眼,只觉得当头一棒,难以接受:“我不信二哥能把钥匙给你!”


    赋长书没说话,目光中透着赤裸裸的鄙夷,就差直接骂春以尘是个混世魔王,心里没点自知之明。


    但他今夜大约有些乏,不想和卯日继续进行无聊的争辩,靠着床头,抱臂偏了一下头,长发贴在侧脸,没让他看上去柔和一些,只是更加野性。


    “不睡觉滚下去。”


    卯日这才发现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密室里只有一张架子床,除此之外还有放棋盘的石榻。那石榻上虽然垫着软垫,可睡上去始终太硬。赋长书不可能勉强自己睡石榻,又困得厉害,所以迫不得已和被锁着的少年同床了一夜。


    白日里天天打架,晚上躺一张床上,这不就是天方夜谭。卯日耳垂红红的,凶巴巴喊他:“你去石榻上睡!”


    赋长书不理他,躺回原位,拉好被子盖住伤口,手肘遮着自己眼睛,挡着光,看上去真要睡觉。


    “我没和人睡过一张床,你在这我睡不着,”卯日踹了一下他,“你快走。”


    赋长书被踹了几脚,猛地拽住卯日脚踝:“谢飞光怎么没能让你再昏迷久一点,吵死了。”


    他卷走被子,不耐烦地从床上翻下去,走到石榻边推开棋盘,整理好被窝,自己坐上去。


    卯日幽怨地望着他,赋长书把油灯带走,架子床附近黑黝黝的,被子也被赋长书卷走,少年觉得有点冷,用床单将自己裹起来。


    细碎的锁链声在黑暗里响。


    赋长书被石床硌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冷冷地说。


    “谢飞光虽然把钥匙给了我,但也命我吃下一种毒药,若是一月后他见不到你,我会毒发身亡。”


    那声音明明听上去很平静,可卯日总觉得赋长书有些羡慕与不甘心。


    谢飞光此行明明是要保护赋长书,可为了卯日的安全,却还是给他喂了毒药。谁在榜首心目中更重要显而易见。


    少年察觉到一种无言的关心,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满意地哼哼两声。


    密室里静悄悄的,赋长书折了一半被子垫在石榻上,还是被硌得浑身僵硬,越发清醒,在夜里不断咳嗽。


    卯日的精力被消耗大半,眼下困意上头,摸摸锁链,拢着床单,可还是有习习凉风往缝隙里钻。


    那油灯越来越黯,他爬起来找保暖的被子,锁链撞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好在链子只是防止他跑出密室,他还能在屋里蹦来蹦去,蹦到果盘前捡了个柑橘,单手剥橘皮有些麻烦,他在黑暗里一直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赋长书先是用被子捂着耳朵,后来实在挡不住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崩溃,坐在石榻上,凶狠地瞪着他。


    卯日找到一床被子,扛在肩上,夹断手的木板上放着剥好的红柑橘,嘴里叼着橘瓣,眨了一下眼,和他对视半晌,心里没有半点愧疚。


    “要吃吗?我把橘络都抽了。”


    赋长书边咳嗽,边说:“大哥,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他眼下的青黑很重,本身又在病中,一直咳嗽,把人赶到石榻上睡的少年被弄得良心找回来一点,匆忙把最后几瓣橘瓣吃了,擦了手,蹦回床上,严肃地回答他:“好的,赋小弟,大哥满足你的小小要求。”


    后半夜卯日不折腾,但赋长书越咳越厉害,弄得少年也睡不着,望着黑漆漆的床顶,想他俩是不是非要互相折磨。


    还是说报应不爽,他搅醒了赋长书睡觉,现在病秧子咳得他都怕对方死了。


    “你白日的时候,明明都不咳了。”


    赋长书和他在石榻上下棋的时候明明好端端的,卯日昏了一整日,结果这人咳得跟快要死了一样。


    一条胳膊断了,他不好翻身,只平躺着,退让一步:“你回来睡吧。”


    估计是真的难受,赋长书没有和他呛声,很快抱着被子回来,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寒气,可站在架子床前的时候,明显把密室里的冷气挡住,卯日才发现架子床的位置不太好,是风口。


    他往里挪。


    赋长书裹着被子躺在身侧。


    这种体验还挺新奇的,卯日只和山君窝在一起睡过,结果因为没有盖被子,在梦中着凉。今夜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同龄的少年睡在一张床上。


    赋长书挡着风,卯日也没那么冷,但他还是咳嗽,少年啧了一声,往外爬:“去,滚进去。你睡里面。”


    赋长书睨了他一眼,八风不动,只是把被子盖过脑袋,挡住风,就在被窝里闷咳。


    卯日爬过去,拉他的被子,语气格外霸道:“你不呼吸啊?让你睡里面就睡里面,摸个手别别扭扭的,睡觉还犹犹豫豫的,都是男的,让你睡里面,我还能占了你便宜不成?”


    结果赋长书突然说:“是我背你上来的。”


    “什么?”


    他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开口,将被子盖过头接着咳嗽,卯日又给他拉下去,瞧着他咳得眼睛潮红,看上去很是委屈。


    “你跑出去许久没回来,我去找你。”


    吵架是一回事,安全才是当下最重要的,白日里卯日一时脑热跑出去,赋长书再生气也很快反应过来不妥,便扣上巴巫面具在巴王宫寻人。


    寻了一圈,只发现尸首已打扫干净,凄清的宫殿坐落在群山之间,他站在那,又成了孤家寡人。


    赋长书便从山道一路走下去,没见到卯日,等到了渡口,江上大雨,山崖高耸,唯独没有那艘渡船。


    他以为卯日和谢飞光走了。


    就站在雨里,站到傍晚。


    突然见一艘小船飘飘荡荡地驶回来。


    船上有个扮做渔夫的士兵,遇上他在岸边,十分诧异,又见他浑身湿透,不知道淋了多久,于是喊了他一声。


    士兵把谢飞光的计划说给他听,同时掀开甲板,把昏迷的卯日抱出来,扣上面具斗笠,准备送回密室。


    赋长书嗯了一声,从士兵怀里接过少年,把他背上巴王宫。


    他按照谢飞光的吩咐翻找出链子,把昏睡中的卯日锁起来,自己换下湿衣,才困得在床上睡过去,结果因为淋了雨,夜中发热,咳嗽得厉害。


    他的病一直没痊愈。


    他不想和卯日吵架。


    卯日也背过他,现在他还了回去,其实不用吵架。


    卯日等了许久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觉得赋长书古怪,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怪不得赋长书委屈呢,原来是烧糊涂了。


    卯日垂头,嘴角微扬,心里的坏点子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叫哥哥。”


    赋长书扫了他一眼,移开视线,缩回被子里。


    登徒子笑眯眯地把被子拉下去:“快叫。”


    “叫了,我就帮你治病。”


    少年垂着头的时候,长发便从一侧肩头滑了下去,他头发刚好及腰,堆在床铺上,似是一道黑色的瀑布,被外面吹来的风吹得飘动,有几缕颤巍巍地飘进赋长书的被窝,磨蹭着他的脸。


    卯日瞧见了,也跟着吹了一下,把头发吹走。


    赋长书一怔,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更委屈,闭着眼喊他:“以尘哥。”


    舒服了。


    太舒服了。


    卯日往日还不理解为什么在丰京时,同龄的几个少年之间,总会喜欢逼好友叫自己爹,似乎对未婚拥有一个好大儿有着莫名兴趣。


    现在他懂了。


    因为爽。


    少年满意得连连点头,摸了一下赋长书的发顶,又揉他的眼尾,跟几位姐姐哄他一样,哄赋长书。


    “哥哥疼你。”


    爽得心花怒放的卯日移到床边,把自己的被子挂在架子床外挡风,他索性也不裹被子,整个人跟战神一般,强得令人胆寒,在屋里蹦来蹦去找谢飞光提前给他们准备的风寒药。


    忙了小半晌,他才端着药碗磨蹭到床边。


    “来!我的宝贝弟弟!哥哥喂你吃药!”


    赋长书已经没精力和他对骂,只听话喝了药,又被塞了一瓣橘子。


    卯日不忘说:“甜的。”


    他顺带往自己嘴里塞一瓣。


    等药碗见底,卯日把空碗放在春凳上,将油灯挑灭,爬上床。两人在黑暗里大眼瞪小眼,赋长书认命掀起被角。


    真流氓还在说:“不怕你睡着我摸你手了?”


    和登徒子没法沟通,赋长书忍耐着,转过身,闭上眼。


    卯日钻进被窝里,那块床榻被赋长书偏高的体温捂暖和,十分舒适,他其实也没想真的摸赋长书的手,只是觉得逗弄对方好玩,困意上来,很快昏昏欲睡,系着锁链的脚有些冷,也蜷缩进被窝里。


    半梦半醒之间,他察觉到赋长书转过身,两人之间的缝隙便不再灌风,卯日往赋长书那边蹭了蹭,腿脚不自觉往赋长书腿上搁,被赋长书的腿夹住。


    卯日睡得迷迷瞪瞪,听着赋长书压抑着咳嗽声。


    白日里他特别留意过的那只手已经褪下手套,自然而然地放在他掌中。


    赋长书似乎是烧糊涂了,似乎又没有。


    只是在黑暗里睁着一双眼,点了一下他的掌心。


    一下,又一下,直到指腹与手掌接触的地方生出痒意。


    他把自己滚烫的手放在卯日手里,觉得面前的少年一直招惹自己,很讨厌,烦得厉害,却纵容对方牵着,陷入沉睡。


    ***


    卯日做了一个十分愉悦的梦,梦里赋长书对他恭敬有加,他指西赋长书决不往东,他要摸对方的手,赋长书便诚惶诚恐地伸出手。


    他摸了一把,滑还是滑的,只是久了,始终觉得缺少了一点滋味。


    于是,他在梦里同赋长书说,你装得不情愿一点。


    就像我强迫你一样,目光里要充满不甘心,恨不得也给我几巴掌那种。


    赋长书听话地露出不堪受辱的神情,似乎要揪准时机揍他一顿,卯日满意得只叫好,牵着人玩了许久,甚至兴致勃勃地拉着赋长书在丰京转了一圈。


    他问赋长书喜欢什么,对方答了,他就不买。


    赋长书不说话,估计就是讨厌,他就买给对方。


    玩意零嘴购置了一堆,赋长书冷着脸说他还挺会为人一掷千金的。


    卯日夸他学到了精髓,就是那个阴阳怪气的调调惹得他拳头发痒,他兴致勃勃,眯着钱,胸有成竹地说,这点东西算什么,哥哥我也算腰缠万贯,等我在灵山长宫旁修个行宫,让弟弟也住一住,再点几百个同龄人陪你玩耍,不让你可怜巴巴一个人。


    赋长书便装模作样地呵了一声,讥讽似的。


    卯日在梦里啧啧有声,瞧这神态,太像赋长书本人了,太欠揍了,他更满意了。


    于是脱口而出,到时候哥哥再给你系条锁链,你听话的时候我就给你开锁,你不听话我就强迫你伸手给我摸。


    梦里的赋长书似乎也觉得他变态,半晌才开口,其实你现在想摸也可以。


    那不行。


    给他摸了,那还是赋长书吗?果然是梦,装不像。卯日又不满意,直接一脚踹到梦里赋长书的小腿,让他滚。


    咚的一声,现实里的赋长书被踹下床。


    病人下去的时候把被子扯走,卯日冻得打了个喷嚏,哆嗦伸手在床上找被子。


    被赋长书阴沉的声音唤醒:“春以尘。”


    卯日迷迷瞪瞪,喷出一个疑惑的鼻音,随后一张冷帕子丢到脸上,弄得他一激灵,咬着牙骂赋长书:“昨晚还叫我以尘哥,今早就甩冷帕子凶人!你果然没良心!”


    赋长书:“起床。”


    “我不!叫哥哥!”


    赋长书今日瞧着有了些气色,也没见咳嗽,估计发热已经消下去,现在冷冰冰地叫他:“少无理取闹。”


    卯日在床上摆大字:“这里又不是丰京,又不用进宫拜见长姐,我才不起!你要起自己起,把被子还给我!”


    赋长书冷静指出他的错误:“这是我的被子。”


    卯日伸脚去勾被子,锁链在床上响,叫赋长书及时察觉,他退了一步,护着自己的被子,警惕地望着卯日。


    卯日又困又冷,不想和他说话,只想回梦里去找那个听话的赋长书,二话不说取了挂在架子上的被褥,裹着继续睡。


    “你不准上来,滚远点。”


    还不如病糊涂呢,至少肯叫他以尘哥。


    他要去梦里摸那个赋长书,摸个爽。摸得赋长书委屈地喊他哥哥,然后卯日豪横地用行宫把孤家寡人藏起来。


    少年还真的续上之前的美梦,瞧着那只手直点头。


    自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赋长书的手虽然异于常人,有四截指骨,但实在好看。卯日拥有一双欣赏美的眼睛,觉得他戴个扳指定然赏心悦目,带着赋长书在丰京最大的玉器坊采买。


    只是看了一圈,玉器水头一般,配不上对方,他回忆着朝中进贡的玉石,寻思着讨几枚来做扳指。


    恰好在梦里,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携手走过,两人手上戴着用花枝编的指环。不贵重,但胜在时花新鲜。


    卯日照例问赋长书喜欢什么花,他都不选。


    唯独问到他宫中的木芙蓉时,梦中赋长书沉默下来。


    木芙蓉很难栽种,他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一株,心道,赋长书这小子还挺会挑的。


    好在只是摘一两朵,编个指环凑合一下而已,等日后遇到质地更好的玉石,再买来打造成扳指,送给赋长书也不迟。


    卯日便摘下花,用青玉刻了一朵相似的花在扳指上,和梦里的赋长书说,你伸手。


    赋长书已经演得得心应手,也不主动伸手,等卯日不耐烦,过去抓他手腕。


    把自己雕的木芙蓉扳指套在他手上,卯日故意装得严肃,威胁赋长书,要是弄丢,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灵山。


    赋长书问为什么。


    卯日哼了一声。


    “哪有为什么。我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我养的人也该如此,想走就走,洒脱狷狂,这才叫好。不过现在,我不想你走。”


    “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赋长书,你讨厌我。”


    而我不讨厌你。


    赋长书不说话,卯日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耳垂红红的。


    那你还疼讨厌你的人么。


    这不废话吗,他勾着唇笑出声,梦自然而然醒了,对上赋长书的正脸。


    和梦里一样有些薄红的脸,垂下头审视他时,却莫名其妙的强势,赋长书已经把自己收拾整齐,鬓发都一丝不苟地束在发髻里,只是弯着身子看他的时候,耳边的坠子与长发一道蜿蜒下来,像是要把他淹没。


    赋长书大约睡眠一直不太好,眼下的青紫痕迹瞧着很重,已经消淡不了,不笑的时候阴郁狠戾,总叫人看着不愉悦。可那双眼睛却十分干净通透,一瞬不瞬凝视着人的时候,感觉时间都会慢下来。


    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性格却又桀骜不驯。


    两种气质莫名其妙混揉在一起,组成一张诡异的脸,有时候欠揍,可听话的时候却极其顺眼。


    卯日歪了一下头,心想,好像赋长书的脸也没那么丑。若他心情好的时候,疼一疼对方也未尝不可。


    他这么想着,于是顺理成章开口,一本正经地问。


    “赋长书,你想要个爹疼你吗?”


    第68章 *大书鬼手(八) 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腰……


    赋长书先是茫然一瞬,随后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当即跟吃了酸橘一般,五官隐隐扭曲。


    “春以尘,白日做梦。”


    卯日没觉得自己思路有问题,一把抓住他的长发,躺在床上,气势也没有半分弱下去:“怎么会是做梦呢,你想想,若是你有爹,你病糊涂了,难道你爹不会寸步不离地照顾你么?没事就疼疼你,想要什么,喊一声爹,爹就给你买。”


    赋长书:“我没有父母。”


    卯日顺口道:“现在你有我这个爹。”


    赋长书瞧了他半晌,冷笑一声:“你错了,若是终日缠绵病榻,不光爹会照顾儿子,母亲也会,若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母亲还当宽衣解带喂孩子乳汁。”


    他的视线落到卯日胸上:“爹,你有奶吗?”


    室内死一般寂静,卯日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胸,少年的胸膛平坦,他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意识有些分散,隔了一阵,才严谨地回答。


    “爹没奶,喂不了你。不过你都这么大个了,吃了也没用。”


    赋长书靠在床边,捂着眼睛,隔了几息长叹一声,十分后悔接了卯日的话。


    “你敢这么和谢飞光他们说话吗?”


    少年实话实说:“不敢。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瞧着儿子你就敢说了。”


    估计是赋长书的神态让他觉得苏爽,反正今日这个爹他是肯定要做,卯日浑然不觉两人对话有什么问题,爬起身:“乖儿子,你刚刚爬我身上做什么呢?”


    赋长书:“你一睡就是两个时辰,怕你死了。”


    卯日踹他一脚:“不听话,叫爹。”


    赋长书拽住了锁链,硬生生忍住抽他的欲望,对上卯日的眼睛,隔了一阵,憋出一个滚。


    卯日自觉代入角色,不满地皱眉:“不孝子!”


    他从床上膝行过去,捏住赋长书的肩:“回头就罚你睡石榻!”


    赋长书拽着锁链,实在忍不住,猛地按住他两条腿,用锁链从下到上缠起来,不动他折断的那只手,只是将人按在自己腿上,反握住卯日的手腕,随后一巴掌拍打到他后腰上。


    少年猛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张脸逐渐涨红,偏过头要骂他,赋长书索性分开腿,让他整个人横在腿上,头则从大腿外侧垂下去,又啪的一声打到他的屁股上。


    “不知礼数,不知尊卑。不敬父母,不尊长幼。”


    他念一声,便打卯日一下。


    “轻嘴薄舌,巧言令色。”


    “跋扈自恣,欺人太甚。”


    “若以西周律法,你当罪无可恕。”


    卯日一直在挣扎,可手腕被死死捏着,头又从大腿垂下去,脸上蒙着布料,恼羞成怒,听到他数落自己的罪状,骂了几声,却也知晓现在没人可以帮自己,便咬着牙不说话。


    赋长书落在屁股上的手越来越重,屋里逐渐只有卯日挨打的声音,等罚完了,赋长书松开他的手,却没把缠着的锁链从卯日腿上取下来。


    他将人扶起来,瞧见少年眼眶红红的,憋着不肯落泪,估计是因为不能还手生气,同时羞耻不已,沉默了片刻,觉得警告不能到此为止。


    “春以尘,我年长你两岁,已是成年男子。你可以不懂轻薄于我,但若是我真的强迫你,你该怎么做?”他阴沉地问,“张开腿给我干吗?”


    卯日猛地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却没有泪水淌下来,他当然知晓自己一直在戏弄赋长书,有意为之自然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次被捆着打了,更不能束手就擒,眼里虚敛着光,极快想着应对办法。


    他忽然抽噎出声,委委屈屈地望着赋长书,眼中湿濡,睫毛都在颤动。


    “长书,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你别凶我。”


    赋长书第一次被他这般对待,直觉不对,他心里觉得卯日被松开以后应当会和他互殴,而不是故意哭泣示弱,于是警惕地望着他。


    卯日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伸手拽他:“弟弟,我真的很疼。”


    赋长书没有放轻力度,结结实实打了八下,有没有打痛他不清楚,但是肯定不好受。


    “下不为例。”


    卯日在心里想,下次保准我抽你,面上还是那副委屈的样子:“好像见血了。”


    赋长书皱了一下眉:“不可能,只是八下,顶多红肿,不会出血。”


    卯日就等着他上套,翻过身,趴在床上:“你不是我,怎么知道呢。”


    顺着他的思路走,现在就该帮卯日看看有没有红肿,但赋长书没有伸手,甚至准备从床上下去,卯日却拽住他的衣角。


    “跑什么?”


    他直接把赋长书的衣角撕裂:“赋长书,你过来。”


    赋长书又往后退了一步。


    “做什么?”


    卯日趴在床上,歪着头,乖顺地说:“罚也罚了,我也认错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做洪水猛兽。叫爹你不愿意,摸手你不愿意,叫大哥也不开口,你好难伺候呀。我只是想和你做个朋友,我在丰京就没同龄好友,你却再三欺负我,我不动手,难道让你一直打我吗?”


    颠倒黑白,明明是他先招惹赋长书,可说完听上去却全都是赋长书的错。


    “我说过,若你不主动招惹我,我不会动手。”赋长书狐疑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将手递给我,我不摸你。”


    赋长书实在觉得他太古怪了,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把手伸了过去。


    卯日直接抓着架子站起身,拽过赋长书,把他的手用锁链捆起来,又拎着另外一段锁链缠在赋长书的脖颈上。


    两人又打了起来,架子床乱晃,把被子全都蹬了下去。


    锁链将两人捆在一起,卯日揪着他的头发,笑着说:“赋长书,你爹我可不是被吓一吓就不敢胡作非为的怂货,你有的,我也有。谁强迫谁还不一定。你敢打我,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今日打不着,那就是晚上,要么明日、后日,总有一天,会给我抓着机会报复回来,明白吗?”


    姬青翰被锁链缴得咳嗽,被他打了几拳,发髻撞掉了,发丝贴在脸上,双眸里生出一点血丝,没什么神色地瞪着他。


    但在这时,他们听见外面传来响动,卯日偏了一下头,狠缴了一下赋长书,从他身上爬起来。


    他不能过去,在屋子里乱蹦肯定会传出响动,只能让赋长书去看。


    “去看看。”


    赋长书脖颈上有一圈勒出来的红痕,他伸手捂着,止不住咳嗽,卯日瞧了他一眼,目光就往对方的喉结上瞟,赋长书脸上被打出了伤,少年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打他脸,而不是打赋长书喉结呢?


    病秧子走到密室门口,靠在门上听外面的响动,半晌才退回来,低声和卯日说:“外面的人在搜巴王宫。”


    这和卯日猜想一样,好在谢飞光为他俩准备的物资充足,只要等上几日,这群人自然无功而返。


    现在,他们只要不发声即可。


    等了几个时辰,卯日隐隐觉得有些饿,让赋长书给他拿些干粮过来,就趴在床边慢慢吃。


    “会弄脏床。”


    卯日横他一眼:“你要是不打我,我能趴着?”


    “只是八下,应当不至于坐不起来。”


    卯日一听就来气,并不想和他多说:“我皮肉娇嫩不行?喂,赋长书,你这天天被追杀的,等你出了三峡你准备去哪?别说与我无关,你信不信我这就砸床,把外面的人引来。”


    出乎意料,赋长书没有隐瞒:“我想去汝南求医。”


    汝南世家以医药闻名于世,赋长书先天体弱,估计要去那里寻医问药。并且汝南距离丰京少说千里路途,远离成王,纵使赋长书的身份敏感,在汝南估计也没人会想着查他。


    说起来,张高秋出渝州新都,也是为了颓不流求医,若是在丰京找不到良医,他们或许可以去汝南试一试。


    “我有一位哥哥,常年卧病在床,若你在汝南寻到了良医,”卯日本想说,劳你引荐给我,可他和赋长书根本算不上好友,对方身份梗在哪,传信给他这个丰京的人平白惹一身麻烦,他便闭了嘴,“算了。”


    赋长书盯了他半秒,有些不愉:“谁都是你哥哥。”


    卯日下意识呛他:“你管我。”


    “管不住。”


    说完这话赋长书便不开口,卯日琢磨过味来,觉得他话里泛酸,想着昨晚赋长书病糊涂喊的那声哥哥实在叫他舒适,又靠过去,就直跪在床上,手肘搭着他的肩。


    “弟弟,这不是你不能跟我去丰京么,你要是跟我去丰京,我保证只认你这一个弟弟,以后都不认人叫哥哥了。”


    赋长书不能去丰京。


    卯日自然知道。


    “我还可以同你保证,要是你和我去了丰京,我呢,就像梦里那样,带着你在丰京玩,你想要什么都送给你,再给你修一座行宫,挑一群男女老少做你亲人,如何?哥哥对你好吧,就是可惜,你去不了。这可怪不了我。”


    赋长书睨他一眼:“你对谁都这样。”


    哄人嘛,当然要挑好听的说。


    他贴过去,笑吟吟的,手腕绕过赋长书的肩,手掌伸出来,冷白细长的手指在赋长书面前轻盈地一绕。


    赋长书的目光情不自禁锁定那只手指,最后瞧着对方指向自己。


    少年说,“不,爹只疼你。”


    第69章 *大书鬼手(九) 你想我做你的娈童?……


    等到第三日,密室外还是有响动,赋长书甚至觉得人更多。


    为了防止卯日身上的锁链暴露两人,赋长书已经给他解了锁,现在两人都贴着密室入口听外面的声音。


    卯日伸手比了个数。


    三个人。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搜了一整天还没离开,今日甚至有三个人在搜寻进入密室的宫殿。


    好在入口机关极为隐蔽,是书架上的一副未完棋谱上的一枚棋子,只有准确拨动棋子,密室才会打开。


    他们就等到徬晚,却听见屋里人声交谈,卯日吃了最后一个橘子,红橘放了几日,已经有些不新鲜,干粮倒还能支撑一二日,但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


    两人坐回石榻上商量对策。


    “等晚上,我俩跑吧。”卯日用橘瓣放在直棋棋盘上,“我总感觉我们还在这里的消息泄露了,外面人越来越多,也没离开的意思。”


    赋长书这次没有反驳他。


    “二哥有和你说接我们的船在哪吗?”


    按照原计划,谢飞光的船会于第三日在渡口停靠,接两人离开,但是今日天光未亮,外面便有人堵着,他们没能出去。


    卯日摸了一下下巴:“那晚上怎么办呢。”


    赋长书已经去打包余下的干粮,其实也没多少,主要是两人本就在长身体,现在食量很大,再加上卯日总忍不住半夜拿来解馋,余下的其实只够一日,今夜不跑,明晚他们也要跑。


    赋长书扣上自己面具,又瞧了一眼卯日,将斗笠扣在少年头顶。


    他说,“只管往前跑,别回头。”


    卯日总觉得他很熟练,估计是常常遇到这种事,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是又不好开口,所以欲言又止。


    等到了晚上,两人确认过外面没有声音,打开密室,悄声钻出去。屋子里没有人,白天的人不知道撤到哪去了。


    卯日却不敢放松,跟着赋长书往外走,他们还记得巴王宫离开的路,隐在夜色里摸黑前行,卯日几次差点被碎石绊倒,被赋长书及时拉住。


    少年压低声音:“要是我夜里能像二哥那样什么看得清就好了。”


    赋长书却道:“你是丰京的大少爷,要夜视能力有什么用。”


    他本想反驳赋长书,可歪头一想,赋长书说的话并无道理,湘妃三峡一行之前,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同一位陌生人藏在密室里三日,现在还要在夜色里逃跑。


    卯日从没想过。


    “那这么看,你还和我有几分缘分。真的不考虑认我做爹吗?”


    赋长书猛地按住他的脑袋,两人扑在地上,嗖的一声,一只冷箭擦着卯日脸庞过去,钉在地上。


    他脊背生寒,如果赋长书没有按住他,现在那根箭就会正中他的身体,或许不会一击毙命,但肯定会身受重伤。


    赋长书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起来,快跑。”


    一股大力扯着卯日仓惶站起身,拉着他往前跑,卯日极快反应过来,跟着赋长书在夜色里狂奔,明明看不清路,却半点不害怕。


    赋长书喊他:“小心楼梯——”


    卯日已经一脚踏空,身体往前跌,好在赋长书拉着他,直接用力将人勾了回去,赋长书心有余悸地按了一下卯日肩,五指捏着少年的皮肉。


    “走。”


    两人在夜中逃跑,万幸今日巫山未下雨,到后半夜时,乌云渐渐散开,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似是孤光玉盘。


    他们沿着石阶下去,在渡口没有看见夜航船,赋长书喘息着,当机立断领着卯日往河滩的树林钻。


    身后响起了箭支声,隐在山林当中的石阶上升起一条火道,似是匍匐在山野密林当中的狞厉火龙,是追杀的人打起火把。


    卯日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追上去。


    两人在夜中跑了许久,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赋长书才停下来。卯日一头撞上他的背,两人瘫在地上起不来。


    “你以前……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卯日喘息着问,“逃跑……也太熟练了。”


    夜里看不清赋长书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喘得厉害,停了片刻,又开始咳嗽,卯日爬过去给他拍背,叹息一声。


    “弟弟啊,你真的好惨啊。”


    赋长书不愿听:“闭嘴。”


    他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干粮给卯日,试图用食物堵住少年的嘴,“先休息一刻钟,再走。”


    “还跑?”


    “只是这么点路,受不了了?”


    卯日反悔了,他觉得自己就该和谢飞光走:“受不了,我应该和二哥走的,而不是和你逃跑,还要跑一整晚。我又不是他们追杀的人。”


    赋长书却突然抓卯日的胳膊:“走。”


    “可我饼还没吃完。”


    赋长书从他手里抽走干饼,也没嫌弃他手上都是食物渣,握住卯日的掌心,凶戾地说:“不准吃。”


    到底谁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啊?


    要不是因为太黑,他看不清赋长书的脸,卯日一定给他一拳,没了食物,他只能被赋长书拖着继续逃跑,又跑了半个时辰,卯日觉得脚酸。


    “弟弟,我跑不动了。”


    赋长书把行囊丢给他,二话不说就在卯日面前蹲下身:“上来。”


    卯日不可置信,爬上去,被赋长书搂住双腿,他一条胳膊揽着对方的脖颈,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病秧子吗,为什么体力这么好?”


    赋长书有些气喘吁吁,闻言咳嗽一声:“幼时,家中曾出过几次意外。有一次外出,我没有带侍卫,遇到了刺客,所以在山中跑了整整两日一夜,才摆脱他们。”


    卯日如听天书:“什么?你没骗我?”


    “骗你有什么好处?能叫后面的刺客不追我们吗?”


    他趴在赋长书背上,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赋长书的耳垂上,对方不适地偏过头:“离我远点,我能闻到你吃的油饼味道。”


    卯日连忙偏过头,朝着手掌哈气,想闻闻到底有没有气味,但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掌上还有一股柑橘的清香,他就知道赋长书这小子又骗人,气得想掐他,又考虑到对方还背着自己,硬生生忍住,冷冷地嘲讽对方。


    “狗鼻子。骂你是疯狗还不认,哪个好人被追会跑两天一夜的?”


    而且赋长书还是个病秧子,卯日生怕他大病一场人没了,结果自己看走眼了,他才是两人当中那个更虚的。


    赋长书没理他:“呵呵。”


    后半夜,他实在扛不住困意,趴在赋长书背上睡了过去。


    他又梦到赋长书,这次他逼对方叫自己爹,但赋长书反而不听话了,直接冷笑一声,抓着他的手腕,先是盯着他的屁股,问,谁家爹会被儿子打屁股?


    卯日气得当场就给他的脖颈套上锁链,扯得赋长书弯下身,少年咬牙切齿,好啊,不叫爹,叫大哥。


    赋长书那张脸又变得可恶无比,问他,谁家大哥会被小弟背着逃跑,还在小弟背上睡着了?


    卯日气得眼睛发红,手腕一绕锁链,直接一巴掌打在对方的屁股上,白天赋长书打的哪里,他也打对方哪里,还一字不落地将赋长书给他定的罪重复了一遍。


    “罪大恶极,赋长书。”


    甚至无师自通多加了几条。


    “傲慢不逊,出言无状。”


    “装聋作哑,对牛弹琴。”


    “你今日落到我手里,我非要教训你不可。”


    少年抓着梦中赋长书的头发,猛地咬在他的脖颈上。


    赋长书闷哼一声,推开卯日脑袋,压抑着怒火骂他。


    “春以尘,睡糊涂了是吧,梦里做狗咬人?”


    卯日摔在地上,终于清醒了,瞧见天色大亮,赋长书居高临下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捂着自己的后颈,身子投下的阴影狰狞古怪,和本人一般冒着怒气。


    口腔里还有腥甜的血丝,卯日手撑着地,眯着眼想,原来他是咬了赋长书本人,怪不得口感这么真实。


    赋长书不背他了,让他自己滚。


    前面就是川江,曲折的江岸线消失在奔腾的水中,两侧则是陡然而起的高崖,死路一条。


    卯日抿了一下唇,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能憋出一个笑,调侃道:“赋长书,你觉得等那群人追上来,他们是先捅你?还是先捅我?”


    赋长书斜睨他一眼:“我不想和你同一日死。”


    卯日一听,极其不乐意,揪着他的头发:“哥哥我是因为谁才这么狼狈的?你竟然敢嫌弃我,还不和我同一日死?你小子,我告诉你,要是他们先捅我,我必定反手拉着你跳江!要是他们先捅你,那我就求他们放了我!你还不乐意?你以为我乐意和你死一块?”


    他狠狠一拽,拽得赋长书头皮发麻,猛地闭眼,仰头露出咽喉,不耐烦地催促他,“松手。”


    “我就拽着你头发一起跳江!”


    赋长书眼中晦暗,似乎想直接把卯日踹入江水。


    两人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走到江边,卯日实在没力气,身子往下一滑,想坐在滩涂碎石上,赋长书却猛地捞住他的腰。


    “起来。”


    卯日的腿脚酸软:“我不要,哥哥实在没力气了,这里没路了,你总不能让我跳下去游到对岸吧。要跳你跳吧。”


    赋长书神色严肃,又重复了一遍:“春以尘,起来。”


    他直接拉着少年站起身,似乎不准他坐在地上。


    卯日仰头看他。


    “坐一会,没关系的。”


    赋长书偏过头:“现在停下来,他们会追上来。”


    “前面没路了。”


    赋长书却不管,往陡峭的山崖边走,紧紧拽着卯日的胳膊,几乎把少年那只完好的手拽脱臼。


    卯日不用看就知道他给自己捏出痕迹了,认命地跟着他走到崖壁边。


    峭壁偶尔有一些凸出的石头,只要找准落点,他们还能往侧面爬,只是能爬多久、多远,谁都不知道。


    赋长书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来探路,你看准我的落点,跟着我。”


    他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块,似是攀岩一般,往山崖侧面前行,胸前是崖壁,身后是澎湃的江水。


    卯日觉得他是个疯子,站在原地没动。


    赋长书却在此时,朝他伸手。


    “来。”


    他的目光很坚定,跟凿在卯日脑子里似的,卯日没有回握他,只是自己研究了一下崖壁,沉默地爬上去。


    赋长书见他跟上来,也收回手,继续摸索前面的路。


    其实山崖上根本没有路,爬了一会,他根本找不到两只脚都能同时落的地方,崖壁有些湿,上面的杂草依附着浅薄的土壤,支撑不了两个少年的体重。


    他们没办法继续前进了。


    但是吊在崖壁上,不用半个时辰就会脱力,然后从崖壁上滚进水里。


    卯日现在更加想念谢飞光的钩爪,要是有那个机关,他们俩或许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与其等脱力掉进江水里,现在不如和赋长书坦白,多骂对方几句。


    “要是我们这次平安无事,你不如和我去丰京吧。”


    赋长书转过头,一双沉静的眸子,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最好别说话,保持体力。”


    卯日抓崖壁手腕有些酸,想活动一下,赋长书却突然拽住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做什么?”


    赋长书:“你做什么?”


    “我手腕好酸。”


    他原本就断了一只手,只靠一只手爬了这么一段距离已经是极限。卯日原本还以为自己五尺都爬不了,结果回头,却发现已经看不见滩涂。


    赋长书领着他,硬生生摸索出一条路。


    卯日的脸贴着崖壁:“刚刚说到哪了?”


    “你想带我去丰京。”


    虽然有些不同,但是意思大致是类似的,卯日没有过多纠结,眯着眼说:“你想不想去?我可以麻烦二哥给你弄个新身份,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就算有人刺杀你,你住在灵山长宫,我的人也能保护你。”


    赋长书沉默一阵,回他,“你想我做你的娈童?”


    “啊?”卯日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你不是我的好大儿吗?怎么又做我的娈童?而且我还没成年,长姐不会准我养娈宠的。不对,你想哪去了。我没想玩你。”


    赋长书转过头,继续寻找落脚的地方。


    “赋长书,为什么不找一个人护着你呢?”


    赋长书的声音被江风吹散了,卯日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发现他突然提起兴致,拔高声音喊:“以尘,你来。”


    卯日探头一看,发现他找到一块木板,估计是拉船的船夫们打上去的,大约两尺宽,足够叫一个人站上去。


    赋长书先试探着站在上面,确定木板没有松动,才活动着酸软的手,折过身来牵卯日。


    “你确定站得下两个人吗?”


    赋长书点头。


    卯日便在他只指挥下一点点挪过去,先伸出前脚踩在木板上。


    赋长书尽可能贴近崖壁,给他腾出更多空间。


    少年犹豫着,觉得那块木板只够站一个人,自己上去估计有半截脚会悬在外面,但赋长书却信誓旦旦同他保证没问题。


    “我会拉住你。别害怕。”


    卯日的重心便往前靠,直到后脚垫起,他猛地踩到木板上,手胡乱抓着赋长书的肩,被赋长书一只手牢牢揽住后背。


    两人以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贴在一起,赋长书松了一口气,一手反抓着崖壁上的岩石,一条胳膊把卯日往怀里揉。


    谁也没掉下去。


    卯日悬着心骤然落地,手腕开始隐隐颤抖。


    他靠赋长书靠得极近,像是要埋在对方肩上,卯日只能盯着他脖颈后的崖壁,目光游曳。


    赋长书:“你靠着我,我会轻松一些。”


    现在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卯日便催促自己放松身体,依靠着赋长书,似是藤蔓一般依附在他身上,贴在他的肩上。


    更加亲昵。


    他没办法抓着对方,索性垂下手,只让赋长书抱着自己,把他像是一块海绵捂在自己怀里,身体各处都严丝合缝,就连颈项都交叠,赋长书的喉结滚动时,他能清晰感受到。


    卯日莫名其妙觉得赋长书心脏跳动得有点快。


    不过他也心若擂鼓。


    两人不遑多让。


    “如果我说,我靠着你困了,想睡觉,你会抱着我不让我掉下去吗?”


    赋长书如实回答:“有点难。”


    与此同时,他将卯日抱得更紧。


    少年觉得身上的饰品都在硌人,尤其是两人本就瘦削,现在骨头硌着骨头,他觉得疼。


    “赋长书,你抱得太紧了,我喘不过气了。”


    赋长书深呼一口气:“安静一点,我松一点力。”


    背上的手就要挪开,卯日平白觉得冷,更重要的是整个人摇摇欲坠,没有依靠点,忍不住拽着赋长书的衣角下摆:“算了算了,你还是抱着吧,我总觉得没安全感,像是要掉下去。”


    赋长书又揽着他。


    两人在木板上站了一刻钟,手腕终于没那么酸软了,卯日埋在他肩上的脑袋一歪,脖颈漫上红,小声说。


    “你顶着我了。”


    赋长书不做解释,只道:“忍一忍。”


    卯日不知道该怎么忍,那东西太明显了,他没法把注意力移到别处,只能咬着牙说:“它戳着我肚子,会把我顶下去。”


    赋长书也没有办法控制,索性说:“那你夹着吧,就不会顶下去了。”


    第70章 *大书鬼手(十) “无耻狂徒。”……


    “你还说我胡说八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赋长书喑哑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奈,仰头靠在崖壁上:“是你先招惹我的。春以尘,平白无故给我送东西,缠着我,教我云雨,逼我喊你大哥,叫你做爹,你混账事做得不少,还想把我带去丰京,做你的娈宠。”


    卯日转过头,拽着他的衣角,不满地在他耳边说:“前面我都认,是我做的事。但我把你带去丰京,不是为了让你做我娈宠,我没想玩你。或者说,我不喜欢男的,我喜欢女孩。”


    赋长书眼神一动,紧紧捞着他,说的却是:“我该松手把你丟下去。”


    卯日立即攥得他更紧了,他察觉到赋长书的欲望贴着他的肚子,因为靠得更近,他甚至能感受到热度。


    赋长书忍得难受,捏着他的后颈,委屈地说:“你真的,坏得彻底。”


    他没办法去看赋长书的脸,只是觉得对方的话像是示弱。


    “你不是打我了吗?”


    赋长书又不肯说话,两人站在木板上吹了一阵冷风,赋长书冷静下来,也没提打架的事。


    “你在外面,我没办法开路,我建议我们游过去。”


    卯日下意识垂眸望了一眼江水:“太冷了,我游不过去,更何况我只有一只手使劲。”


    赋长书却说:“你可以的。”


    他似乎下定某种决心,鼓励卯日,“你不是想带我去丰京吗?我估测了一下,从这里游到下一段滩涂,只需要小半个时辰,你靠着悬崖,若是坚持不住,就抓着崖壁。你过去了,我便答应你。”


    卯日头脑冷静,直言不讳:“你疯了。靠近崖壁的水更急,底下甚至会有暗流,若不注意,便会被卷下去。我水性只能算勉强,就算没遇上暗流,这么长的距离,我也不可能到岸。”


    赋长书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可以。”


    “你很聪明,对寻常事物总是观察得细致入微,但同时也会被困在这些规矩当中,比如你会觉得病弱之人无法杀人,无法长途累奔,无法护着你带着你成功游过去。你不信任我。春以尘。”


    赋长书道,“你一直都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在和我对话,觉得逗弄我有趣,给你的反应不同于他人,会捧着你、护着你、哄着你,你认为我讨厌你,所以可以随意逗弄我。”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或许从没讨厌过你。”赋长书道,“不过你有时是真的令人费解。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我嫌弃你行事轻狂,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难过不能同你一般行事,嫉妒你有那么多人相护,怨恨你明明有了那么人的拥簇,却还是要来招惹我。诸多情绪,唯独没有讨厌。”


    “我不讨厌你。你信我一次。也信你自己,你能游过去。”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的剖白只叫卯日怔在原地。


    惊惘?有。


    疑惑?还是有。


    窃喜?更有。


    密密麻麻的感觉一股脑涌进身体里,卯日还以为自己是舂米用的捣缸,被人手持臼杵凿得粉碎,稀碎破烂的情感杂糅在一起,粘稠又荒唐,让他理不清,心脏被揪着发疼。


    他沉默不语,不敢纠结是讨厌还是欢喜,只是想着自己不可能游过去。


    绝对不可能。


    赋长书见他不肯松手,只冷静地说。


    “你深呼一口气,闭上眼。”


    “你要做什么?”


    赋长书用另一只护住他的后脑勺。


    “憋住气。三,”


    卯日猛地反应过来,对方要把他丢下江水,连忙深呼一口气,紧紧闭上眼,赋长书甚至没有数完,下一刻,他整个人向后一倒,被赋长书抱在怀里,两人一道跳进水里。


    砰——


    好冷。


    这辈子,他从没做过这么疯狂的事!


    耳膜里都是水,奔腾的江水声被隔绝在上方,骤然安静,卯日什么都看不清,眼前一片混乱,拥抱的两人被冲开,他被涡旋打到暗流中,在湍急的江水里打旋,卯日挣扎着往上游,又被浪打过头,盖下去,口中空气一股脑吐了个干净,江水顺势挤入口腔。


    “春以尘!”


    赋长书在喊他,呐喊声时远时近,似乎在前方,又似乎在左右腾挪,可入眼都是浪,卯日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也没法回答他。


    “春以尘——”


    赋长书胡乱一抓,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提出江面。


    耳膜里又冲进了喧哗的水声,还有赋长书慌张喊他的声音。他掐着卯日的嘴巴,逼迫少年张嘴喘息。


    卯日浑身都是水,猛地吐出一大口水,发现自己趴在一根树木上,赋长书捞着他的胳膊,趴在对面,见他咳得眼泪直流,竟然展颜笑了笑。


    水顺着鼻梁与脸庞下流,阴郁的眉眼却因为疯狂的举动更加狂戾,催生出一股蓬勃而隐晦的张力。


    赋长书把自己的手和卯日的那只手捆在一起,上半身爬上树木,随后双手抄过卯日腋下,揽抱着他,自己往水里一落,借力将人拖抱上树木。


    卯日脱力趴在树上,实在没力气,断手都在隐隐作痛,他又怕赋长书被水淹没,一直紧紧拎着他的袖口,觉得不够,还伸手去拽他的衣领。


    “咳咳……你上来。”


    赋长书卡在树杈上,暂时没有危险:“你管好自己。”


    卯日胸膛剧烈起伏,觉得自己把这辈子最刺激的事都做了,脸贴在树皮上,喘了一大口气:“你是看见这段木头,所以抱着我跳江了吗?”


    赋长书站在木板上时背靠崖壁,面朝江水,真要两人一起游到新的滩涂,他根本没有十足把握,但在这时,他看见了一段上游冲来的树桩,与其留在原地孤立无援,不如放手一搏。


    “嗯。”


    赋长书抹了把脸,这样偏激的行事,他的身体竟然能扛得住。


    卯日见他一直带着笑,忍不住问:“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我是疯狗。”


    这不是疯狗不疯狗的问题,赋长书看着病骨支离,可一副骨头又犟又野,最明显的就是,他在身处危险时刻的时候,竟然会兴奋得有反应。


    他不光自己行事偏激,还要带着卯日一起乱来,逼迫丰京来的小少爷做八辈子没做过的事。


    卯日现在想起来还心中发凉,有些后怕:“你要死,能别带着我吗?”


    赋长书:“你刚才自己说要拉着我一起跳江。”


    “你也不愿意和我同一天死。”


    赋长书望着他,眉骨上滴着水:“所以我们没死。”


    果然是对牛弹琴,两人对话没一句能对上,可卯日却还是理解他的意思,他一面生气自己能猜出赋长书的言下之意,一面烦燥对方当真敢逼他胡来。


    与此同时,他觉得疯狂,双眼燃起炙热的火焰,浑身热血腥涌,兴奋、狂乱、畅快,似有一块被锻打的铁胚,在烈火的捶打与炙烤中猛地猩红滚烫,胀得他的精神都在嚎叫,神思飞跃。


    卯日呼吸逐渐急促,一种焦躁的渴望之情喷薄而出。


    如果再来一次,他绝对会肆无忌惮跟着赋长书逃跑。


    而且,他会主动自己跳。


    他们一直漂了半个时辰,水流缓下来,树木漂到回水湾,卯日和赋长书解开了手上绳,松开树桩,从江中游到浅滩上。


    连滚带爬,姿态狼狈,卯日爬到有卵石的地方就仰面躺下,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赋长书这次没有拦他,也瘫在他身边,大口喘息。


    他们躺在白石滩涂上,三面高崖夹着青天,白鸟回飞。


    卯日积攒了一点力气,便用那只好手敲了一下赋长书的胸膛。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敲了一下还觉得不够,又想打一下,结果被赋长书捏住手腕,抓在手里,懒洋洋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了,任凭赋长手扣住手,躺在地上,畅快地笑出声。


    “疯了。”


    两人瘫在地上,却听见竹竿敲打石头的声音,赋长书猛地坐起身,卯日仰起头,眼眶里视线颠倒,一位鹤发老人手持竹竿站在一侧。


    “老人家。”


    老人家:“噢!我还以为是遗骸被冲上岸了,原来是两个活人呐。”


    卯日眨了一下眼,爬起身,盘腿坐在原地,他实在累得没力气站起来,朝老人点点头。


    对方摆摆手,朝他们一指下游:“若你们是来找夜航船的,沿着白石滩走两刻钟,就瞧见。”


    他说完这话,便背着手离开,掌中横卧着那根捞人的长竹竿,口中念念有词,赋长书还想问他话,被卯日拉住。


    “不必问了,他是救起高秋姐的那位老渔夫,”卯日站起身,把自己外套拧干,“二哥和我说,这里是个回水湾,上游冲来的人马都会在这里打转,老人家在这救了许多人,之前高秋姐就是他救起的。我们走吧,不能把老人家牵扯进来。他在这里一辈子,救的人比我两岁数还多。”


    估计是冷静下来,赋长书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只是扫一眼,似乎就在嘲讽人。


    卯日没力气理他,想把湿衣服脱下来,但是断手打着夹板,只能叫赋长书帮一把。


    赋长书下手没个轻重,弄得卯日直冒冷汗,叫得极其惨烈,好歹是将湿衣服脱下来。


    少年身材纤细,肌肤偏白,皮肤瞧着和皮影画一般又薄又透,偶尔还能看见底下精细的血管,赋长书只望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主动走前面去开道。


    “你不把湿衣服脱了,等风寒发热,谁照顾你?”卯日跟上去,“别指望爹照顾你。”


    赋长书果真阴阳怪气地接下去:“那就等死。”


    也不知道谁为了逃跑翻山越岭、跃江纵壑,赋长书的求生欲能把卯日烫两个洞,也就现在嘴欠。


    卯日偏偏也放松下来,坠在他身后:“弟弟,你经历这般丰富,也跟我说说呗,还做过什么?”


    赋长书:“我曾四日三夜不睡,中途只休息一刻钟,跑死十匹马,只为了从颖川到北面孤竹。”


    脚下一踉跄,少年差点摔得四仰八叉,又被赋长书拉住,卯日被他一开口就震慑住,将信将疑地追问:“你做什么了?”


    赋长书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那片白上凝聚,他掀起眼帘,瞧见卯日一脸莫名,皱着眉头,低声说:“不成体统,青天白日不穿上衣,就该让谢飞光叫你把西周律法全背诵下来。”


    卯日拎着湿衣服,冷笑一声:“欠揍直说,我必定追你四天三日,到时候就不止跑死十匹马。”


    “你还想光着身子追我?”赋长书怔了一下,向后退了一大步,“无耻狂徒。”


    “赋长书,我今天不揍你,我名字倒过来写!”


    卯日把湿衣服胡乱套上一只袖子,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直接要砸赋长书。赋长书见他动真格,下意识撒腿就跑,卯日就在后面追,边追边骂。


    两人你追我赶,两刻钟的路程硬生生缩短到半刻钟,赋长书瞧见那艘夜航船,卯日自然也看见,但是他一心抓到对方,要把病秧子揍得爬不起来。


    两人赶到渡口的时候还在扭打,卯日抱着赋长书一条胳膊,用肘关节砸他的后腰,赋长书拖着少年前行,两人别扭地爬上船,顶着船家古怪的目光,找了船舱溜进去。


    门一关上,船舱内顿时响起咚的一声。


    卯日被赋长书按在地上,后脑勺着地,疼得他眼泪水当场冒出来,眼前闪着白光,揪着赋长书头发的手便松开。


    赋长书坐在少年腿上,喘着粗气。


    “别闹了。”


    卯日没回话,断掉的胳膊被夹板缠着,纱布早就湿濡,好的那条胳膊胡乱套着袖子,湿漉漉的衣服搭在半张胸膛上,水珠顺着肋骨下滑,流淌到肚脐处,被兜住,他在喘息,所以绵软的肚皮偶尔起伏,似是江上白水一般,生生不息,生涩而柔美。


    脑子里冒出的,却是巫山神女对楚先王所言。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浑白如山的阳面,挺拔似险要的山峰,柔顺的时候是云,激荡的时候是雨。


    朝朝暮暮,见山是他,见水是他,欲望便顺理成章汇入山水。


    从此以后,峰岭似眉眼,山脊如脊骨,水声若吐息,青鳞成衣。


    赋长书猛地站起身,似是见到洪水猛兽,靠在门上,手指捏着门框,青筋鼓起:“我去让船家送热水,你去床上待着。”


    卯日累得昏昏欲睡,根本没力气爬回床上,他只想找个安全地睡得昏天黑地,现在没赋长书打扰,正好方便他合眼睡觉。


    船夫抬水进来时候门被拦住。


    赋长书挤进来,瞧见卯日缩在地上已经睡着了,因为他睡在门边,门打不开。


    赋长书把人摇醒。


    “起来沐浴。”


    卯日懒懒地眯着眼:“噢……”


    他把少年拉开,船家将水桶搬进来,卯日爬进去,整个人淹没在里面。


    赋长书把人捞起来:“别睡了,你要给我表演淹死在浴桶里吗?”


    卯日跟没骨头一般,却学着他样子:“呵呵。”


    攥紧的拳头差点落到少年脸上,赋长书拎着他,垂下头,忍得直咳嗽:“你在我面前样子都不装。”


    卯日终于清醒了,但又呵呵了一声。


    “澡都不会洗,滚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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