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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夙夜无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得鹿梦鱼(十三) “我去找卯日。他在……


    巫礼除了别有用心哄骗他时,会伪装出和顺的模样,其余时候大多散漫慵懒,有时候甚至会恨得姬青翰想一口咬在他的咽喉上,似是鹰隼残忍地杀害自己的猎物。


    他总是不理解卯日为何这般目空一切,不识礼数、不知尊卑。以致姬青翰需要反复斟酌,考量着是饶恕他的无礼,还是对他的罪行严惩不贷。


    在巫礼的眼中,他似乎就和月万松阮次山等人毫无分别,连带那些显赫的身份都变得轻如鸿毛,就算偶尔挂在嘴边唤他一声太子爷,也和心情愉悦时喊路上行人一声大哥肖似。


    从无惧意。


    卯日没有畏惧过他的身份。


    所以他从来将姬青翰的话放在心上。


    一次都没有。


    这让姬青翰多次不满,从烦躁不解到盛怒愤恨。


    其实,只是一道鬼魂不该叫他憎恨,太不值得,可他有时候当真分不清那种不适中掺杂的不明情绪。


    就像现在,他盯着那只陌生的手,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要取代对方。他会负责喂养自己的狸猫,也会挠得对方舒心地眯起眼,他会垂怜巫礼,就算得不到卯日发自肺腑的憧憬之情。


    步伐比思维更快,姬青翰疾步过去,一把掰过卯日的身体,两人迎面对上,姬青翰睨了一眼他唇上叼着的玉芙蓉,见卯日疑惑地抬起眼,绛红的双目,少了许多嚣张跋扈的影子,更加赤忱明澈。


    于是不假思索吻了过去。


    他甚至将那朵木芙蓉囫囵吞进了嘴中,只为吻到卯日,含着对方的唇,顶开牙关。


    他抱着卯日的后颈,偏过头,越过巫礼的侧脸,去搜寻身后那个献花的狂徒,但木芙蓉后空无一人,胆小如鼠的男人就这么放弃巫礼,逃跑了。


    姬青翰满意地对方的识趣,也生出了一股没能一较高下的遗憾之情,手落下去,抱着卯日的腰,一把将人托举起来。


    卯日却在此时伸手推他,“放、放手!”


    姬青翰将他举起来,脸庞微微高过自己的脸,就在阳光下仰望对方,等卯日茫然又慌乱地喊他停手时,他又凑过去,一遍又一遍啄对方嫣红的唇。


    但梦境里的卯日似乎不认识他,只是推拒着姬青翰,甚至在慌乱中给了太子爷一巴掌,把对方的脸扇到一边。


    姬青翰转回头,面沉如水打量他一眼,一把将他按在木芙蓉树下,脊背砸在地上。他跪坐在卯日的腿上,迫使巫礼难以逃离。姬青翰在卯日脸上见到了惧意,于是故意躬下身,波澜不惊地问。


    “害怕吗?”


    他也不想要巫礼的回答,只是看着对方的神色就觉得隐隐快意,趁着卯日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抱住腰身,将人翻过去,上身伏低跪在地上。


    姬青翰按着对方的后颈,用听不出起伏的声音拷问他。


    “刚刚那个人,是谁?”


    这个姿势太过危险,卯日生出了一股恐惧感与屈辱感,他撑着地面,往前爬,想要逃离姬青翰,却被扣住腰身,再次往回拖。


    卯日顿时想踢踹他,但被姬青翰的胳膊一一格挡下,并按住了腿,用膝盖压在卯日的后腿上,就连那些惊慌的叫骂声,姬青翰也充耳不闻。


    青年官员似乎没遇到这样有备而来的登徒子,野天席地的,被对方掐着后颈按在草地上,惧意密密麻麻地爬遍他的全身,骇得他四肢都在颤栗。


    卯日的手紧紧揪着地上的草根。


    “……混蛋……”


    ……


    他艳丽的眉眼浮现出一股隐忍的神色,双目有些失神,长眉紧紧皱着,脸埋在自己的官服上,被细腻的丝绸蹭出绯红的印子。


    身后的人还在问。


    “他是谁?”


    他不知道对方在问谁。


    迟迟回答不出问题,便被人一巴掌拍在腰后,卯日好歹是西周官员,这样轻佻下流的举动让他感到莫大耻辱、无比冒犯,他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咬着唇不说话。


    姬青翰从他嘴里撬不出回答,躬下身子,盖在他脊背上,双臂捏着他的手腕,压在头颅两侧。


    卯日听见身后人压着声线,又问了一遍。


    “那个人,是谁,说出来。”


    “说出来,我就饶了你。”


    他呜咽着,不知道他到底在问谁,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含着泪,断断续续地说好疼。


    隔了一阵,他不忘骂对方一句。


    “你坏死了。”


    怎么能有这么坏的人。


    “……”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姬青翰停了动作,卯日浑身震颤了一下,惊恐地瞪大了眼,随后顺手捡起身边的东西砸向姬青翰。


    太子爷被腰牌、玉石、木芙蓉砸了一脸,有些烦躁,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做什么?”


    卯日凶巴巴地骂他。


    “……变态!”


    姬青翰单挑起一边眉峰,逼近他的脸,两指捏住卯日的下颌,沉着一张脸,不疾不徐地说:“知道了也晚了。”


    ……


    巫礼太瘦了,做西周官员的时候身形比成为祭司时还要瘦削一些,伏跪在地上时,脊背上的骨骼那么明显,似乎碰一下就止不住哆嗦,长发被姬青翰扫开,堆在官服上,露出一截玉白的颈子。


    姬青翰含住那截雪色的脖颈。


    木芙蓉树上花似红云,一朵娇艳的花朵砸到了姬青翰肩头,随后滚到了卯日脸边,歪在满地青丝上。


    那个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巫礼,把太子爷当做玩意的巫礼,他掌控着姬青翰的身体,掌控着太子爷的感观,享受着一切,从容不迫在情爱里前行。


    似是一只轻盈的蝴蝶,越过花丛,片叶不沾身。


    但如今,他被姬青翰捕获了。


    过去种种,每每让身居高位的太子爷感到不适,只觉一切超脱了他的掌控,姬青翰迫切地需要用另一个方式报复回去,当然,最好是扭转卯日无礼的态度,重新塑造出一个姬青翰称心如意的巫礼。


    他将那朵花捡起来,递到卯日的唇边,喉舌干燥,强硬地说。


    “张嘴。”


    巫礼迫不得已张开红艳的唇,抿住花瓣,姬青翰还没等他整朵花吃下去,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唇鼻,把那朵木芙蓉按在卯日口舌与自己掌心之间。


    哭骂声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卯日说。


    “……我恨死你了。”


    “……”


    幻觉有了片刻扭曲,姬青翰眯起了眼,视野短暂模糊,那株木芙蓉出现了重影,就连卯日也不再是一个人。


    白骨的虚影在他眼眶里闪烁过去,姬青翰摇了一下头,发现卯日还在他怀里。


    姬青翰环抱着对方,靠着他的后脑勺,沉默不语。


    明明是亲昵的拥抱,可他却觉得怅然若失。


    剧痛卷土重来,如同瘟疫在他身体内肆虐,钝痛与刺痛,各类他说不清的疼痛死灰复燃,就连平复下去的情蛊也在躁动不安。


    怎么会这么疼。


    情蛊又在作乱吗?


    他后知后觉,自己不想听见卯日说出忤逆他的话,于是伸手捂住对方的口舌,好像这样梦境都会平静下来,蛊虫也不会再啃咬他的心脏。


    眼眶酸涩,许是汗水打湿了眼睑,姬青翰不去看对方的模样,更不敢去看双眼睛,好像他比逃跑的狂徒还要畏手畏脚。


    卯日抖得厉害,大约是害怕到了极点。


    他想要的惧意与恨意眼下肯定在巫礼的胸腔里酝酿,姬青翰终于如愿以偿,但又迷惘地盯着卯日左胸的位置,似乎目光能穿透皮肉,落到那颗跳动的心脏上。


    艳鬼没心没肺,但好像现在的卯日有一颗心。


    他垂下头,吻了一下。


    半晌,他才松开捂住卯日嘴唇的那只手。


    手掌上的木芙蓉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看不出是风流的花,也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磨成片,又被水液濡成了泥。


    姬青翰没有把花擦干净,有些手足无措地把卯日抱起来,揽在怀里。


    他没有说话,捂着对方被自己咬出血痕的后颈,僵硬着手抚了一把,似乎找到了合适的力度,又轻轻地抚拍了一下,安抚着卯日。


    掌中木芙蓉碾成花泥便蘸在了卯日的皮肉上,透着一股淡雅的香。


    姬青翰抬起头,神色倦怠地仰望那株木芙蓉。


    太子爷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错了。


    他是太子,怎么会有错呢,无论什么情况下有罪责的都该是其他人。更何况是子虚乌有的错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造成的。


    可他就是知道,自己错了。


    他抱着巫礼坐在那里,坐在梦境里,似是一尊雕塑,隔了许久,温暖的体温消失了,他还是拢着一具骨头坐在花树下。


    姬青翰这次没有被吓到,只是僵硬着身体,怕把骨骼抖散架,他没有春以尘那样好的穿骨手段,缝不出完整一具遗骸,所以他只能努力伸手去够一朵新鲜的木芙蓉,重新送到骨头的嘴边,回忆着那只手的样子,停在对方的唇边,等着巫礼来叼走那朵花。


    然后咽下去。


    花便遗落在裸露的白骨上,犹如踏踏实实咽进了卯日的肚子里。


    他的梦醒了。


    姬青翰睁开了眼,这次不用月万松惊喜,太子爷竟然平静地撑起身体。


    “我去找卯日。”


    脸颊上挂着干涸的泪痕,眼下汇聚着浓重的阴影。


    蛊虫在嚎叫,可他笃定地说。


    “他在等我。”


    第42章 得鹿梦鱼(十四) “长书,你是哭了吗……


    林子里没有鸟叫,褐色的土地上,三颗傩面头颅压着一道鬼魂,它们在幽精的背上敲打、踩塌,把卯日砸出压抑的闷哼,但始终没能将鬼魂彻底降伏。


    时间一长,三颗傩面头颅惊诧不定地耸动,似人一般交头接耳、面面厮觑,头顶细长的翎子弯曲颤栗,抖得格外凶狠。


    卯日做了三十年幽精,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再次镇压。


    其实他早该察觉那间屋子有问题,却三番四次不以为意,导致最终落入巫师的陷阱。但让他就这么束手就擒,绝无可能。


    脖颈上的镰刀刮着脖颈,他索性不再试图站直身体,而是伸手抓握住薄薄的刀片,手掌上渗出血口,卯日面色不改,硬生生将镰刀掰开,他察觉到巫师的宽袍下手抖如筛子,于是斜斜一睨,对上那张狷狂的傩面。


    巫礼目光中露出一股嫌弃之意,张嘴无声道,丑八怪。


    巫师怒目圆睁,察觉到他尚有余力,厉声暴喝:“妖邪!纳命来——”


    手臂用力,腕上青筋暴起,巫师死死压着镰刀砍向卯日的后颈,咔嚓一声,砍在卯日的皮肉上,就和砍一截白木那般入木三分。


    镰刀卡在颈项上,巫师砍不下去,也抽不出来,顿时错愕不已,歪头一瞧,只见巫礼伤口里喷出来的不是猩红血液,而是爬出了一条黑鳞黑口的蛇。


    黑蛇衔着巫师镰刀,迫使巫师手里的镰刀难前进半分。


    卯日顺势拽住了一根垂下的傩面长翎。


    之前他在和李莫闲打斗时,折损了两根翎子魁丝,卯日没有时间收集新的翎羽,现在拽上新的翎子,手腕一拧,猛地把一颗傩面头扯了下去,五指一抓,把那颗头颅捏在掌中。


    “噗呲——”


    头颅卯日掌中爆炸开。


    傩面维持着惊诧的神情,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最后停在卯日手边,巫礼微微抬起筇竹杖,竖直杵向面具额心。


    面具上生出龟裂的痕迹,最后碎成两半,阴森的嬉笑声消失,卯日正打算如法炮制消灭另外两颗头颅。


    但巫师没有让他如愿,当即拉出镰刀,两把镰刀朝着卯日劈头盖脸砍去,他出手狠辣,回回往卯日的后颈上招呼,像劈柴的伙夫一般,一次又一次砍在相同的缺口上。


    巫师连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重,第四次手起刀落后,只听一声轰鸣,手感和前三次完全不同。


    就像是砍到了青铜块上,发出沉郁厚重的回响。


    巫师垂下头,瞳孔一缩。


    幽精的后脑上,挂着一张金色的青铜面具,宽颐广额,棱角分明,让人胆寒。


    卯日偏过头,轻声问他:“砍够了吗?”


    他在巫师砍自己的时候拔了傩面上的翎子,现在两根长翎一颤,背上的头颅当即被吊起来。


    卯日胸中生出一股躁意。


    三十年前,他只身走入篝火,被烧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三十年后,他成了幽精,还要被不长眼的巫师当做恶鬼砍头,一次砍不断,还要无数次。


    看对方的样子,他以为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生肉,需要被捶打剁烂,任人烹食下肚。


    他当年,难道就是护的这样的人吗?


    胸腔中翻滚出恶意,卯日有些倦怠与厌恶,紧接着,灵山十巫的面孔在脑海里滑过去。


    卯日有时候也在想,他当年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成为成王的鹰犬,一生济世救民,生为百姓,死为君恩,从没为自己活过。


    他和兄长姐姐们做的事,到底有没有出错?


    颓不流病体试药去世,张高秋南下寻阮红山,红山师傅虽然带领着群鸟为五哥送葬,可他身上的蛊虫又阴差阳错用在了谢飞光身上。二哥也不再是活人。


    他亲近的那些人,死的死,残的残,一个不剩,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记得。


    灵山十巫这个名头,好似成王给他们打造的坟墓。


    他们跳进去,就是为了光荣赴死。


    他从没这么失落,扭曲的怒意与烦躁之感占领了他的身体,明明只是一道鬼魂,七情都还不完全,可他突然觉得自己盛怒无比,望着巫师竟然生出了残忍的念头。


    想要杀了对方。


    这不合理。


    就算有仇报仇,恶意也不该如此巨大,谁都知道,沦为情绪控制的怪物很可笑。


    卯日眯了眯眼,察觉到这个专门为镇压他设下的蛊局,似乎放大了他心中的阴暗面,让他头脑不再冷静,而是被诸多负面的情绪笼罩。


    想明白之后,他怔了一下,呼出一口气。


    “你的蛊局关不住我,如果不想被我伏诛,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巫师:“狂妄小鬼!还不引颈受戮!”


    话音落下,被魁丝吊起来的两张傩面前后摇摆起来,林中叫嚣着凄寒的风,锣鼓嚓嚓急响。


    卯日仰头,见巨型的白面傩神垂下眼,伸出一张遮天蔽日的手掌,老树枯枝一样的手指上系着另外七根魁丝,加上之前空中吊着的两张傩面,与卯日捏爆的一颗头颅,共有十位傩神神降。


    傩神高低胖瘦各不相同,红甲胄的青面将军手持长枪、绿战甲的青面双手握着铜锤。


    在十位魁神当中,有一位傩神没有佩戴傩面,它脸上也没有五官,像是白纸一般空白,手举着一把黑色铆钉大斧,站在队伍最后。


    细崽前夜佩戴了一张极其精致的傩面,还穿着戏服,举着斧头在悬棺洞里装神弄鬼。那张傩面是阿摩尼长老的所有物,大长老一怒之下敲断了少年的手。


    卯日之前还不理解,为何只是丢失一张傩面,阿摩尼就会气愤到这种地步,现在看来,是因为祭司丢了傩神的脸。


    他与傩神交手了片刻,动作便越发缓慢。作为幽精,巫师不能拿他怎么样,只是十傩蛊局实在难以破解,还会限制卯日行动,与其继续反抗傩神损失大部分精力,不如顺着对方行动,看阿摩尼想要做什么。


    卯日一时失手,败在傩神的围攻之下,巫师当即跳跃过来,用镰刀尖逼近卯日的眼睛。


    巫礼没有避让,那两把镰刀便插进了他眼眶。


    视线模糊了一瞬,卯日配合地闭上了眼。


    “你想做什么?阿摩尼。”


    眼前一片黑暗,让卯日感觉有些新奇,他被困在十位傩神当中,魁丝成了长针,将他手脚钉在原地,看上去像是被困在牢笼里的精美雕像。


    筇竹杖落在一侧,阿摩尼捡起那把竹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握着两段,横在膝盖上,直接掰断,他丢在地上,冷笑一声。


    “小鬼,谁准你直呼老夫的名字。”


    “老夫拿你献祭,是你的幸事。”


    卯日沉默一瞬,心道,风水轮流转,他让胎光献祭给自己,现在旁人要抓他献祭了,真是世事无常。


    “你要祭奠谁?”


    阿摩尼仰了一下头。


    “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他磨了一下镰刀,对准卯日的心口,弯月似的刀一点点插了进去。


    卯日拧了一下眉,虽然知道他杀不死自己,可被刨心的滋味可不是很好受,胸口火烧火燎的疼,他有些不愉地眯着眼。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没有心脏。


    碰巧,他不想让人知道。


    镰刀在艳鬼心脏的地方划出了一个十字洞口,阿摩尼分开他的血肉后,发现鬼魂没有人类那般跳动的心脏,里面只有几根白骨与蜷缩的蛊虫。


    他冷笑一声:“果真是妖邪。”


    “被你种下蛊虫的那个年轻人,当真是无药可医。”


    卯日不知怎么,还扬了一下唇:“可惜,我觉得他挺乐在其中的。”


    阿摩尼没有拿到心脏,当然也不能放他走,于是将卯日关回屋中,十位傩神束缚着他的四肢。


    卯日就在挂在上面,等阿摩尼离开。


    屋中恢复了死寂,阿摩尼甚至好心地为将死之鬼点了一根烛火,蜡烛立在骨灰盒上燃烧,烛泪堆成小丘。


    数个时辰后,屋外传来响声,卯日吹灭了蜡烛,站在阴影中,供桌下的密道被打开,细崽竟然平安地回来,他在黑暗中小声喊着卯日。


    卯日应了一声。


    细崽摸着黑点燃了蜡烛,却被眼前的景象下了一跳。


    密室中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座巨大的傩神雕塑,雕塑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的十位傩神造型生动、形态各异,看上去栩栩如生,而巫礼被困在十傩的中央,密密麻麻的魁丝穿过了他的四肢,将他镇压在原地寸步难行。


    少年连忙把背上拖的人丢了下去,冲到卯日身前,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十位傩神,他伸手去拨魁丝,卯日便因为魁丝震动感到微微刺痛,细崽又去砸傩神的兵器,但雕塑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八风不动,就连捡起身边的傩面砸也根本不落一丝灰尘。


    细崽慌了神:“媳妇哥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啊啊!你的眼睛!”


    傩神们手持武器,凶神恶煞地瞪着当中的巫礼。


    卯日的眼眶外流着血,污了那些漂亮的青黛孔雀翎,阿摩尼的镰刀其实没有影响他的视力,只是卯日为了演得更像一些,所以故意弄出了一点血,没想到吓到了细崽。


    卯日便安慰了他两句:“没事,是我故意弄出来的。你背了谁进来?”


    细崽才想起那个病秧子,转回去将人扶起来。火光幽幽,照亮了那张惨白的脸。


    令卯日意外的是,竟然是姬青翰。


    巫礼手臂动了一下,立即被傩神抓回了原地,他皱了一下眉,偏过头时,瞧见自己的长发被傩神抓在手里,所以扯得他不舒服,他只能让细崽把人移过来。


    “你把他拖过来。”


    细崽背着姬青翰走到十傩座下,同他解释:“我顺着密道一直前进,走了很久,最后竟然跑到了芦笙广场的正下方!广场上正在举行祭祀,我不敢出去,所以一直在下面候着,等人少才爬出去。”


    “有一阵子,广场上人少了些,我就趁乱爬出去了,结果见到这个病秧子和万松姐姐在广场上。”


    细崽愤愤不平:“他竟然不来找媳妇哥哥!而是跟着大长老去参加赶鸟节了!哥哥,你找的什么男人!又是瘸子,又不在乎你!气死我了!”


    卯日抿了一下唇:“他怎么了?”


    “祭祀到一半,他想走,被人群拦住,结果当场昏了过去……嚯,他脸色怎么这样?”


    卯日:“你将他扶起来。”


    细崽便架着姬青翰的手,将人扶着站起来,昏迷中的太子爷体重很沉,两人摇摇晃晃的,几次摔倒在地。


    姬青翰似乎被晃醒了,咳嗽起来,拧着眉,掀开了眼帘,他瞳孔涣散了一阵,等看清屋内的环境后,视线落到了十傩镇压的卯日身上。


    两人对视一瞬。


    姬青翰闭了一下眼,随后像是接受了新的幻觉,才喘息着睁开眼,重新打量了一下卯日,发现对方没有受伤,只是眼边有血痕,便挣脱了细崽的搀扶,猛地往前一扑,伸手捏住巫礼的手臂,整个人靠在卯日身上,凭着感觉揪住巫礼的领口,另一只手捧着卯日的脸,吻了过去。


    他是人,傩神并不会伤害普通人,所以姬青翰顺理成章倒在了卯日身上。


    卯日怔忪片刻,大约有些诧异,心里越想着问一问太子爷怎么了。


    谁曾想,姬青翰喉舌间压抑着腥甜的血,在分开的间隙,低声催促他。


    “张嘴。”


    细崽熟练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并主动去角落面壁思过。


    卯日背靠在傩神的兵器上,支撑着姬青翰的身体,同时微微张开了唇。


    好烫。


    他觉得姬青翰的唇就和火一样滚烫,吻得卯日有些不适,但太子爷的手掌牢牢地捧着他的脸,并时不时轻抚一下,让卯日被抚摸的地方一阵酥麻,只能纵容状态不太对的姬青翰继续深入。


    隔了半晌,姬青翰忽然低低唤了他一声。


    “卯日……”


    黑暗的屋内,只有烛火幽幽的光亮,昏黄的光线没能照亮巫礼整道鬼魂,十位傩神对人鬼之恋浑不在意,专心致志地镇压着幽精。


    姬青翰甚至看不清卯日的脸,只能通过对方的反应判断他在做什么,他似乎还在被蛊虫奴役,于是又唤了卯日第二次。


    “卯日。”


    卯日被姬青翰舔得上颌发麻,上身微微后仰,想要结束这个不合时宜的吻,但是太子爷穷追不舍,甚至不顾周围脏乱的环境,一遍又一遍亲吻着他的唇瓣。


    巫礼在某一瞬间,觉得众神睽睽之下,他被太子爷追着亲怪刺激的,可又忍不住分神去感受对方心脏里嘶鸣的蛊虫。


    他听见姬青翰喃喃问了一句。


    “你是幻觉吗?”


    姬青翰艰涩喊了他一声。


    “卯日?”


    巫礼被吻得懒洋洋的,慢悠悠回答:“不是。”


    姬青翰松开了他,随后埋在巫礼的脖颈上,又是一串闷咳声,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卯日没想到只是片刻不见,姬青翰病得如此严重,蹭了一下他的头。


    “弟弟,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姬青翰:“你的蛊虫,几乎要把孤弄死了。我以为你要死了。”


    卯日眨了一下眼,没有立即回话,他瞄着姬青翰的脸庞,半晌之后,才轻轻地问。


    “长书,你是哭了吗?”


    第43章 得鹿梦鱼(十五) “那我欺负你,有何……


    让太子爷承认自己因情蛊折磨,在幻境中沉默流泪,比直接捅他一刀还让人难挨,姬青翰如芒在背,倒希望眼前的卯日是幻觉,这样就不用纠结被发现那些隐秘之事。


    姬青翰冷下脸,避而不谈,又见巫礼似乎是被穿在十傩魁丝上,喉咙一紧。


    “咳咳,怎么挂在上面?”


    他触碰到了魁丝,扎在卯日手臂上的丝线便轻轻颤动起来,巫礼的皮肤一阵酥麻,觉得瘙痒,像是有人的发丝扫着皮肉过去,他难耐地偏了一下头,叹息道。


    “臭弟弟,哭就哭了,别动魁丝。”


    姬青翰整个人挂在卯日身上,想不触碰到那些魁丝几乎不可能,他之前以为自己陷入了新的幻觉,所以放纵亲吻卯日,现在发现真是本尊,反而目光闪烁着,不敢继续吻巫礼,手捧着卯日的侧脸,五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才瘫坐在地上,皱着眉,仰望巫礼。


    情蛊难以控制,姬青翰看似冷静下来,实则情蛊仍然在他身体里翻腾,像是将他的心脏串在烛火上慢腾腾地炙烤一般,煎熬又痛苦。


    这东西,是真的会要了他性命,比幻蛊还要可怕。


    他先后陷入多个幻境,看到不同的卯日。有被烧死的,张开双臂在宫殿中哀嚎。


    有坐在他怀里,正和他欢好,骤然间化为成群的蝴蝶散去。


    他从惊恐万状、剧痛哀嚎,变得神色平静,甚至会簇拥着烈火下的尸骨,在幻境中和卯日一齐烧为灰烬。


    要是化成蝴蝶,姬青翰便伸手一把捏住飞散的蝴蝶,捉到唇边,仔细感受掌中灵蝶羽翅扇动,剐蹭着掌心,他吻了一下灵蝶的翅膀,随后张开口,将蝴蝶生生吃了下去。


    情蛊折磨他的灵魂,姬青翰在幻境中行事越发癫狂。


    等从幻觉里解脱,他便恢复了从容不迫,看上去还是原来那个太子,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阴郁气质,咳嗽得也越发严重。


    姬青翰同他解释。


    “我让阮次山去临近驿站递一封信函,命边护使沐良玉转道来百色。”姬青翰冷静地说,“阮次山说,百色寨内没有驿站,如果要寄信,需要划船到临近的村寨,来回至少五六日。”


    所以姬青翰回答对方,你只管去,你要的鼓我会给你抢来。卯日和细崽我也会接回来。


    阮次山深深看了他一眼,等姬青翰写好了信,把准备好的草药交付给两人,随后戴着斗笠出发。


    “我与月万松找出绳索,将楼征捆起来,防止对方突然清醒暴走。因为赶鸟节的缘故,百色寨中人来人往,我们有意避开人群,却不想开门时鹦哥从架子上飞过来,停在了四轮车椅背上。”


    那时,鹦哥拉长声音叫着。


    “红胖胖!绿瘦瘦!”


    “阿摩尼!阿摩尼!”


    “它叫声刚落,大水搀扶着阿摩尼走到院前。”


    ***


    大水与阿摩尼今日穿着蓝黑的祭祀服饰,腰间挂着一顶长翎傩面。阿摩尼更是在头上戴了一顶夸张的黑色祭司冠,手持着一根漆黑的权杖。


    大水明显是冲着卯日来的,但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只能询问院内的两人。


    “阮大哥呢?赶鸟节开始了,大长老和我来领你们去!”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阮次山刚刚离开的时候来,姬青翰沉下脸。


    “我想先救你,所以没打算去。但有两人看着,我们分身乏力。”


    姬青翰与月万松只能先跟着阿摩尼与大水前往芦笙广场。


    丰京宫廷傩祭将傩舞称为“大傩”,寓意惊驱疫厉之鬼,以人之身,与神共舞。而百色的赶鸟节与鼓臧节,由百色人起舞祈福。傩面更加粗犷豪放,或是剽悍狰狞,或温柔慈祥。


    芦笙广场上乌压压挤满了人,身穿黑色短衫的百色人头围黑布帽,双手捧着三尺长的长芦笙吹奏。


    芦笙细长的顶端系着一段红绸,百色人高高举起芦笙时,长芦笙便成了竹竿,顶上的红绸也成了彩旗。


    女人们盛装出席,头顶压花牛角形银头饰,佩戴响铃。


    一根刀梯矗立在广场中央,赤脚赤手的大水昂头喝下烈酒,随后喷洒在手脚上,他丝毫不惧怕刀梯上锋利的刀刃,抓握蹬踩着刀片,身手矫健地爬上了高梯。


    大水立在高高的顶端,掏出腰间的短芦笙,深呼一口气,一鼓作气吹响了芦笙。


    声音高亢清亮,气息绵长。


    姬青翰听见群鸟振翅的声音,他与月万松抬起头,却见百色高低错落的寨屋外,千鸟出山。


    群鸟铺天盖地,如同涌动的黑潮压在头顶,在赶鸟人的召集下,汇聚在芦笙广场上空。


    一面长幡矗立起来。


    紧接着,六个人簇拥着一根长竹杆从广场外赶来,竹竿顶端系着一条银蓝印花长幡,在风中荡漾。


    姬青翰心里只想着去见情蛊的主人,见到光怪陆离的群傩起舞时,还有些分神,直到四轮车微微抖动,姬青翰捏着扶手,察觉到大地在颤动。


    太子爷有些疑惑。


    百色人一齐吹响了芦笙与唢呐。


    他转过头。


    经幡之后,十六个大汉单手举着夔牛战鼓,喊着响亮的口号出现。夔牛战鼓上供奉着一颗牛头。牛头似乎是刚砍下来,血淋淋的,把战鼓一端喷湿。


    在鼓声下,抬鼓人遵循着某种诡异的规律,踏着鼓声来到广场中央。


    大水在刀梯顶端招来飞鸟,一只蓝孔雀斜飞而落,停在夔牛战鼓上,一声一声啄着鼓面。


    千鸟过山,朝拜的众人如潮起起伏伏。


    阿摩尼笑眯眯地说:“公子,觉得我们百色的祭祀如何?”


    姬青翰从傩舞中品出了一丝宫廷傩的韵味,不过宫廷傩舞本就源自民间,两者一脉相通。


    姬青翰睨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大长老,昨日有位少年来阮次山家,嚷嚷着你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手。我见大长老性情和睦,对外乡人也盛情款待,不像是少年口中残忍恶人,猜测是对方做了坏事,被罚了,所以扯谎欺骗我们外乡人。”


    “大长老,你觉得呢?”


    阿摩尼:“公子说的少年,是细崽吧,他偷了我的东西,所以我罚了他。那也是个可怜孩子,他爹是我们寨的抬棺人,早年冒雨抬棺,却不想脚下一滑,从崖壁上跌下来摔死了。他母亲便丢下他,改嫁他人。百色的阿嬷们怜惜他,总想着喂他一口饭吃,叫他吃着百家饭长大。”


    “只是那小子成天不学无术,不知在哪染上了偷鸡摸狗的坏习惯,光吃不说,还偷拿百色人家的东西,久而久之,大家伙都厌恶不已,甚至也不留情面了,直接扭送到我这来,让我这个长老管教管教他。”


    阿摩尼双手杵着拐杖,混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恨铁不成钢道,“细崽他爹是个实诚人,我也不忍心看着他儿子长成个混小子,所以下手重了些,没曾想,才用棍子挨了他一下,他便惊叫着,骂我老不死的,举着板凳要来砸我。”


    广场上的祭祀还在进行,一只黑鸟飞到了阿摩尼面前,大长老双手举起拐杖,伸出去,供黑鸟停栖,又慢吞吞放下拐杖,用枯枝样的手抚了一把鸟的翅膀。


    “好在院子里大水也在,帮我挡了下来。那凳子就砸在了大水背上,我是又急又气,扬起棍子就教训了那个臭小子一顿。他忙着逃跑,在屋子里上蹿下跳,最后爬到夔牛战鼓上。”


    阿摩尼眯起的双眼便掠过一道精光。


    “那可是十三年才挖出来一次的宝贝,是请神的重器,怎么容一个毛头小儿玷污。我一扬手,把他从鼓上抽下来,结果细崽跌得四仰八叉,捂着手哀嚎,说自己手断了。”


    他自己摔断了。


    事实真的像阿摩尼说的那样吗,细崽撒谎成性,本就不该轻易相信,可姬青翰却也不信阿摩尼的话。


    原因无他,只是那只鹦哥的喊话实在太过古怪,让本就多疑的太子爷,不得不留心大长老。


    更何况,卯日生死不明,他还要被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大长老拦在广场上,姬青翰十分不耐,只呵了一声,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


    密室里,姬青翰继续道。


    “后来,我又陷入幻觉了。”


    姬青翰停顿许久,最后也没说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


    面壁思过的细崽这次插嘴道:“祭祀那么乱,除了万松姐姐谁知道你陷入幻觉了呀?要不是我专门留心了你一眼,看见你那个脸色,你就是死在广场上也没人注意到!”


    “你还不相信我,臭男人,别碰我的媳妇哥哥!”


    姬青翰一把将少年推开,接着问卯日。


    “我该怎么把你弄下来?”


    卯日:“你用火烧魁丝。”


    细崽便一把摘过桌上的蜡烛,塞到姬青翰手里,那截蜡烛只剩下几寸长,估计难以坚持到烧完所有魁丝。


    姬青翰便伸手一抓,从地上抓来一张傩面,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敲了敲,听出那时木头制作的,于是先点了上面木片,随后丢在墙角,让傩面慢慢燃烧。


    那张傩面是一张俗世人神面,面容英气,被火舌一点点舔舐,火大了,就被姬青翰用两张傩面夹起来,丢到十傩神像下,去烧那些密密麻麻的魁丝。


    细崽没想到他直接烧了驱邪的傩面,心里有些肉痛,却还是想着先救卯日,于是学着他的样子翻出来许多傩面,挨个焚烧起来,屋内浓烟滚滚,两人被呛得双目通红。


    姬青翰:“你烧这么多做什么?”


    “我想救媳妇哥哥啊!阿嚏!”


    “等会我们就先呛死在这屋子里。”


    他连忙去看卯日,见对方身上的魁丝烧得所剩无几,便让细崽将自己扶起来,把卯日从十傩神像上抱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火焰的缘故,那十位傩神没有反应。


    卯日卧在他怀里不动,还有一些魁丝残留在他身体里,让他行动缓慢。


    姬青翰咳嗽着,抚了一把巫礼的脸。


    “别怕,走。”


    两人一鬼便从地下室钻出去,地下室停着姬青翰的四轮车,姬青翰坐回上面,卯日推着他前行,但细崽似乎没能辨清方向,他们没有回到芦笙广场,而是进入了一个回字长廊。


    长廊尽头有一处机关,只有同时开启机关,才能打开所有石墙。


    三人便顺时针沿着回字长廊走,各自停在一处转角处。卯日速度快,需要在石墙关闭之前抵达第二个转折处,开启两个长廊的机关。


    细崽高声倒数着三二一,三人同时抬起机关,卯日并在瞬间移到下一个机关处,将机关打开。


    石门轰隆隆的响,细崽抱着脑袋蹲在墙角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姬青翰的四轮车滑到墙边。


    卯日那边传出一声巨响。


    姬青翰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连忙转着轮子,朝着反方向回去,但那是个坡道,车轮往后转时,卡进了墙边凸出的碎石里,随后纹丝不动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黑暗,勾下身去挪动石头,但那块碎石似乎连接着整面墙,姬青翰这么大的力气都没能掰动。


    姬青翰砸了一下墙面,又喊了一声。


    “卯日!”


    声音回荡在黑暗里,卯日还是没有回复。


    姬青翰撑着扶手试图起身,可双腿实在无力,他上半身一用力,就和拖着石块一般。


    好在黑暗中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就算他做些出格的举动也无人知晓。


    姬青翰便扶着墙,在墙面上四处摩挲了一下,直到找到一块能抓握的凸起,双手抓在上面,手腕用力,咬着牙站起来。


    只是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的背后渗出了薄汗,姬青翰面不改色,扶着墙挪回阴影里,走向传出巨响的地方。


    他走得很慢,几乎三步一踉跄,最后实在没力气,双腿一软跌跪在地,他握着拳砸了一下地,拳头关节上是伤口,细细刺痛在情蛊的剧痛下显得微不足道,姬青翰深呼一口气,双掌用力,手背青筋绽开,努力撑起上半身,拖着腿朝前爬过去。


    万幸密室将细崽隔开了,谁也不知道堂堂太子爷竟然会在偏僻的山寨中的曲折巷道里匍匐爬行,好笑又可怜,却也毅力十足,他就这么一点点爬到回字走廊的转折处。


    姬青翰摸到了转折处的墙,支着身体侧靠着墙面,敲了一下石墙。


    “卯日,你在吗?”


    片刻静谧之后,姬青翰都要问第二遍了,没想到巫礼诧异的声音响起来。


    “青翰?”


    “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卯日没有立即回答,大约三次呼吸后,巫礼轻缓的声音才响起。


    “遇到一点麻烦,巷道塌了。我被阵法镇压住,不能穿过石墙……”卯日道,“我现在不能动了。”


    姬青翰没有回话,他也不知道,与他一墙之隔,十傩神等着火焰燃尽,终于姗姗来迟,追上了幽精。


    半晌,卯日听见刀划在石墙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巷道里被骤然放大,他怔了一下,不确定地问。


    “你不会在用刀凿墙吧?”


    那石墙根本就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凿开,他还以为姬青翰不会蠢到用匕首去凿墙,没想到话音落下,太子爷压着声叫让他闭嘴。


    卯日忍不住笑一下,想着姬青翰现在肯定板着一张俊脸,气得想骂他,但是又见不到他本人,所以只能憋屈地叫他闭嘴。


    反正被镇压也不能动,他便玩心大起,又想着逗弄一下对方,以此打发时间。


    卯日索性平躺在地上,双手交叠,巨大的碎石压着他的下半身,那些石头没有对他造成伤害。


    但令人惊惧的是,石头上盘坐着莲花坛的十傩神,十傩个个怒目圆睁,朝着逃跑的狡猾幽精激射出魁丝。


    霎时间,逼仄的巷道被密密匝匝的银白魁丝覆盖,几乎将卯日的每一寸肌肤都扎穿。


    巷道里十分寂静,巫礼的呼吸在某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半晌后,才恢复平静。


    莲台上,傩神身上缠绕的一条巨蟒蜿蜒爬下来,吐着蛇信,逼近卯日的手臂,而卯日却还有闲心与石墙那边的姬青翰闲聊。


    “弟弟,我有一个猜想,你想不想听。”


    姬青翰凿了半天石墙,手指麻木,掌心脱了一层皮,听他这么说,狠狠捅了一下墙面,因为用力过猛,竟然将匕首插在墙上,他凶狠地说。


    “闭嘴,孤不想听。”


    石墙让声音有些失真,听上去太子爷似乎挺无奈的,卯日声音带着笑,余光瞥着那条巨蟒一点点缠住他的胳膊。


    祭祀礼服的大袖被缴成碎片,他的手臂也被巨蟒碾压成扭曲的模样。


    若是缠的是个人,估计骨骼都成碎片,好在他是幽精,还不觉得疼。


    “不,你想听。”


    巫礼又在哄骗他。


    “太子爷,气性别这么大呀。我现在又不能欺负你,你就说句想听,顺一下我心意,让我不能动也乐一乐不好么。”


    他轻声说。


    “太子爷,你今天也哄哄我吧。”


    姬青翰又被骗得牙关发抖,就想着砸了石墙,扑过去咬死巫礼,但是他实在凿不穿那赌石墙,连带着巫礼在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仿佛又回到情蛊发作的时候,他与卯日只隔着一面密室的墙,情蛊却啃嚼着他的内脏,叫他浑身错位似的剧痛,他锤了一下墙,脱力地坐在墙角。


    “尽是花言巧语。”姬青翰呐喃低语,顿了一下,努力装出温柔地腔调,“你说。”


    卯日最先说的,还是鹦哥的喊话。


    “我一直在想红胖胖与绿瘦瘦是什么东西,却始终不得头绪。直到想起一事,人死后,若不及时处理尸首,尸骸的下半身有可能会出现率先出现尸绿。”


    巫礼淡定地说着令人惊恐的事。


    “尸绿,是尸体皮肤上出现的肮脏绿色斑点。我做杵作时,倒看见过几具出现尸绿的尸首,那些人死去很久,尸绿覆盖了全身。一般来讲,尸绿会在人死后的第一昼夜出现,首先出现在右下腹、右肋、腹股沟。然后随着时间推移,会逐步扩散到整个腹腔,直到扩散到尸体全身。”


    “尸首便成了一具干瘦的绿巨人。”


    巫礼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看着蟒蛇的头颅爬到自己胸口,将上面的首饰撞得叮铃作响。


    “那不就很像鹦哥口中说的绿瘦瘦?”


    姬青翰沉默片刻:“那红胖胖……岂不是指。”


    “一个出血的胖子。血液沾满了他的全身,所以他看起来是个红胖子。”


    “你觉得鹦哥看见了一具尸首尸绿的过程?”


    蟒蛇压住了卯日被镰刀剖开过的胸口,巫礼皱了一下眉,想要伸手推开蛇头,却想起自己全身都被魁丝扎穿,他就像一具傀儡娃娃躺在乱石当中,放任蟒蛇一点点爬上身体。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立即回话,姬青翰马上察觉到了。


    “怎么了?”


    卯日:“或许不止……它看了全程也说不定。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接下来说下一个。你的情蛊。”


    子蛊在姬青翰的胸膛里躁动,他抚住心口,仰着头靠在石墙,听见卯日说。


    “我现在不能安抚你的蛊虫,虽然只过了一日,但我不在你身边,你被它折磨得很难受吧。”


    姬青翰:“母虫活着,子虫便活着。你遇到了什么?之前把你挂起来的东西是什么?”


    卯日闭上眼:“我遇到了阿摩尼,他想用我献祭,于是请出十傩神镇压我。我想看看他到底做什么,所以停止了反抗。”


    那条蟒蛇缠住了他的身体,魁丝在挤压中变形,混扎在幽精的身体里,迫使鬼魂难以移动,卯日仰起头,看着黑暗的墙面,忽然开口。


    “实话实说,太子爷你性子很差,是我见过脾气最差的人,除了脸,嗯除了脸和身材,我没有一处看得顺眼。之前春以尘献祭于我,你醒来问的人竟然是他,而不是我……气得我牙根发痒。”


    姬青翰嘴角一抽,有些无奈失笑,没想到他开口先骂自己,不过他对待卯日确实占有欲更强,尤其是在房事之上,总是忍不住格外凶狠,幽精虽然很喜欢,嘴上说着爽,却实打实被弄哭了许多次。


    甚至晕了过去了。


    姬青翰抱着他的时候就想着,这道鬼魂还挺脆弱,根本不像白日里惩治李莫闲那般从容强大。


    巫礼的身形也格外瘦削,就连幻觉中的卯日也是一样,捏着卯日手腕的时候,能百米之外射杀血侯的太子爷都忍不住迟疑一瞬,想着会不会太用力而把卯日的手折断了,但庆幸的是,他没有折断对方的手骨,只是将卯日的皮肉捏出了青紫的指痕。


    姬青翰忍不住想,成王赐他的粮食,巫礼都吃到哪去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像是被苛责了官员的俸禄一般,叫人无言以对。


    至于对方一开始骂他性子坏,卯日的性子也极其恶劣。


    两人不遑多让。


    他在墙这边胡乱思索,卯日还在墙那头骂他臭脾气难哄。


    幽精的骨骼被蟒蛇挤压得折断,他一声不吭,当真不喊疼,也不呻吟,像是不知疼痛那般,继续数着姬青翰的“罪状”。


    “太子爷,那日你可把我气坏了。我虽然是做了三十年幽精,可生前毕竟是西周灵巫,巫傩之术最盛行的那几年,丰京上下或许不知西周太子是谁,可他们肯定听过我的名号——下一任大祭司,当朝巫礼,灵山十巫之十的卯日。就连南边巫、鄂,北面高柳、无终等偏僻之地,都有不少巫师收集我的画卷。”


    那些画卷往往会绘制巫礼身穿祭祀礼服起舞的画面,傩神佰相,人神合一,会被百姓们高高供奉起来。


    “更别说,每日想要拜访我的巫师、法师、佛子、道士们,他们踏破了灵山长宫的门槛,成王与长姐却准许我想见就见,若是不欢喜,大可以将人扫地出门。”


    “旁人求我亲手摘下的木芙蓉,想一尝食花雅事,可丰京没有木芙蓉。我便问蜀中养病的五哥颓不流要了五车树苗,从渝州新都运载到丰京,载种了一山木芙蓉,等到了花季,便派人满山鲜花收集起来,和随行官员们登上轺车,沿途投掷给丰京百姓。”


    那时,风中溢满了香甜的气息,满城尽是春花。


    轺车上的绯衣灵巫驾马而行,腰间别着花枝,银鞍白马,轺车宝盖上堆挤着鲜花,身后跟着绵延的车队,上面堆积着新摘的木芙蓉。


    就算这样,卯日赠出去的花,也价值千金,是无数名门子弟、白丁俗客趋之若鹜的宝物。


    “青翰,你是当朝太子不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不可言。可我当年也不输你半分,无数人瞻仰我,从来只有我不在乎别人,从来只有别人将视线凝在我身上,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份。”


    “可你倒好。”


    卯日咬牙,“可你倒好。醒来,只问春以尘。”


    他生出短暂的疑惑,随后再三去确认,去强调自己才是救了姬青翰的人。


    往日不在意虚名的人,往日救了无数人的巫礼,固执得像顽童,强势地征讨着自己遇到的第一个活人的视线。


    “就算他是我的三魂之一,是我的胎光,是我的少年时期,可我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我虽然现在是鬼,可也做过人。是,我风流不落人后,我恃才傲物,自负轻狂,旁人都觉得我不在意那些浮名,但谁都知道名声一旦有了,就会患得患失,生怕出错。要是再失去,也会焦躁不安,怅怅不乐。”


    “姬青翰,我虽然做了三十年幽精,可我也曾做过二十一年活人。我也会羡慕、失落、难过、委屈。”


    “寻常人有的坏心思,我也有。说到底,我也曾是人。”


    “我救了你,可你问的人不是我。你竟然让我遭受那般冷落。救人一命是我该做的事,于情于理,你也不该那般冷落我。那我想着,逗一逗你,强迫你看着我又有何错?”


    卯日说。


    “我分明没有错。是你先冷落我,招惹我,触怒了我。”


    “那我欺负你,有何不可?”


    第44章 得鹿梦鱼(十六) 追逐我。找到我。拥……


    他对姬青翰做的事,不过是被触怒之后,给予对方的小小报复。


    毕竟很少有人让卯日困惑不已,这个人,竟然这样冷落我?


    若是姬青翰真的恨他深入骨髓,那卯日不光得到了对方的目光,还收获了憎恶之情。


    姬青翰恨他,可他却不屑于放在心上。连带着姬青翰这个人,在他心中都变成可有可无的存在。


    那么,这就是世上最令人愉快的报复。


    爱与恨,是世上两种最极端的、炙热滚烫的情感。卯日能接受姬青翰对他的任意一种情感,但绝对不能是平淡如水,遇见过却仿佛陌生人。


    寡然无味,做鬼的三十年间,他已经体会得足够多。不需要再在姬青翰身上再回味一遍。


    一回味,明明他都是没有心的艳鬼,却还能感觉到心脏处空落落的,唇齿之间弥漫着酸涩之意,让他想起木芙蓉原本的滋味。


    “木芙蓉不是甜的,若处理不好,会发涩发酸,我听你一直在问春以尘,就像是吃下了未沾蜜的木芙蓉。”


    “你让我难过了,赋长书,太子爷,你罪大恶极。”


    姬青翰是他做了三十年幽精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虽然相见时,姬青翰比他这道鬼还要惨烈,浑身上下都是伤,没有一处完好的,可他好歹是个人。


    他拥有卯日没有的自由、体温、心脏,他能去卯日不能去的地方,他能因为犯下弥天大错在雨中无声落泪。他被人残忍地砸断双腿,淹没在人堆里,又好运地被胎光救起来。


    姬青翰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卯日也想从鬼做回人。


    卯日终于骂完他了。


    交错纵横的魁丝被十傩神截获在掌中,巷道里只有傩神蟒蛇爬行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响,卯日被傩蟒缠绞在里面,只剩下头颈留在外面,长发铺散在碎石上,如同千万条分叉的河流。


    “我说完了。”


    他仰着头,看着黑暗处,似乎能透过墙面看见后面的姬青翰。


    “长书,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姬青翰休息了一阵,继续研究墙面,直到摩挲到墙角,那里有一处凹陷,似乎要薄一些,他二话不说,又开始试图翘墙,并且问了卯日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喜欢过谁?”


    卯日却回答他:“什么是喜欢?”


    太子爷自己都琢磨不透的东西,怎么可能给他解释清楚。与此同时,姬青翰还察觉到,卯日在左顾而言他。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姬青翰又追问了一遍:“你喜欢过谁?”


    “说好了今日是你哄我,就算是临时杜撰出一个答案,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不论先后。”


    姬青翰觉得,自己遇上卯日后,耐心变好了,竟然真的认真思考片刻,给出自己的答案。


    “这世上的喜欢许多种,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包涵亲人、佳友、眷侣,另一种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飞禽走兽、造物、家国。孤可以欢喜这两类中的任意一种,只要它能叫孤得到一丝欢愉之情。”


    “恩惠亲人,赠礼好友,垂怜伴侣。博爱世间,从飞禽走兽、青山绿水,到匠心造物,甚至是家国天下,因为能从这些东西上得到喜爱、快乐、满足诸多情绪,所以想要再见、再念、再次尝试。”


    他顿了一下,“简单来说,你见到某个人、某件事,你足够高兴,那便是最纯粹的喜欢。”


    “你见到灵山十巫十分高兴,你喜欢他们。那么除了他们以外,你还见过谁,并且觉得很高兴?”


    话题回到了原点,他又在执拗地追问那个问题,试图从卯日本人口中得到准确答案。


    卯日:“很多人,我见到他们都很高兴。灵山十巫、天下子民,只要他们高兴,我便……”


    姬青翰打断他:“卯日,你明知道孤问的不是百姓,也不是灵山十巫。我在幻觉里看见一个人,他喂了你木芙蓉……你喜欢他。”


    “卯日,你过去,喜欢过谁?”


    石墙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地面开始颤动,匕首夹在了石缝当中,姬青翰停了手,抓着石壁,勉强站起身,稍微退了一步。


    巷道深处隐约传来细崽的喊声,对方正在找他们。姬青翰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少年与两人同行。


    不过细崽自小在百色寨中长大,又是个滑头,就算遇上困难,估计也比他们更容易脱身,姬青翰与卯日根本就没担心过对方的安危。


    倒是卯日,现在该考虑一下十傩蟒蛇会把自己缠起来,拖到哪里去。


    地面在抖动,十傩神的魁丝把幽精困得结结实实,似乎是要将他带回之前的密室,不过密室里的傩面被细崽偷走大部分,剩下的也被姬青翰烧毁了,继续用来藏匿祭品也不大安全。


    卯日猜测,阿摩尼会将他换一个地方藏起来,直到献祭。


    “姬青翰,不如我们再立一个赌约。你赢了,我就告诉你,我喜欢过谁。”


    姬青翰如鲠在喉,想的却是,他真的有喜欢过别人,这个解答到一半的谜题,无论最终回答是谁,都变得无关紧要。再赌下去,也不过延长他对无名之人愤怒与嫉妒的时间。


    可他答应了卯日,要哄一哄对方。


    他垂下头,眼中晦涩难辨。


    “好,你要想赌什么,孤都奉陪。”


    石墙在松动。


    细崽在远处大喊:“哥哥,我找到破解的机关了,是个活板石拼图,只要拼出十傩的样子,就可以打开石墙,我拼完了!你们小心啊,石墙要开了!”


    阻隔两人的石墙缓缓打开,透过一指宽的缝隙,十傩神的幽光从那面传过来,姬青翰微微偏过头,当即瞳孔一缩,浑身震骇。


    那面的密道已然坍塌,石块堆成了丘,莲花台上狰狞的十傩神俯视着逼仄的巷道,巫礼被压在碎石山下,魁丝线似是银雨充斥着视线,一条巨蟒将巫礼的身体裹缠起来,正慢慢拧纠着,往黑暗深处拖行。


    他看见巫礼的长发,散在碎石之间,被拖拽出蜿蜒曲折的痕迹,如同是百川之间分出支叉的大河,网罗着天地。


    又像是一面错综复杂的蛛网,将他视线捕捉,呼吸也短暂停止。


    姬青翰想要过去,但是石墙与巷道之间狭窄的缝隙阻拦着他。


    他在一霎那惊慌失措,双手一左一右掰着墙,企图用蛮力把石墙快速打开,但石墙纹丝不动。


    姬青翰眼睁睁看着巫礼被一点点拖进黑暗中。


    绝望之情将他笼罩时,在视线的尽头,卯日故意仰起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从容的笑意,仿佛一位引弓射虎的猎人。


    他说。


    “赌约是,追逐我。”


    “拥有我。”


    “找到我……”


    艳鬼还说了什么,但是十傩神已经转身,蟒蛇的声音远去,他的最后一句话也吞没在了黑暗中。


    姬青翰的眼眶赤红,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情蛊在胸腔里嘶嘶悲鸣,催促着他冲过去,找回自己的巫礼,他跌跌撞撞地挤过缝隙,在乱石中追逐卯日留下的痕迹。


    最后撞上另一面石墙,更厚,更封闭。


    是压在百色寨四面的高山。


    姬青翰无路可追,伸手摩挲着墙面,试图找到之前一样的薄弱地方,但是那就是一条死路,活人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他握着拳头砸了一下墙面。


    他以为自己看见了新的幻觉,认为这又是噩梦制造出来的新的死亡方式,于是身体下滑,跌跪在碎石间,抓住一块石头往黑暗深处的墙砸。


    砰。


    石头砸到了墙上。


    声音闷闷的。


    后面是实心的。


    十傩神带走巫礼去了他找不到地方,去了一个活人进入不了的地方。


    砰!砰!


    那块石头被墙弹了回来,砸到地上,在地上弹了几次,最后停止了翻滚。


    他抱起一块更重的石头砸在墙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石块就算砸得生出缝隙,那面墙也完好无损。


    姬青翰的呼吸骤然急促,耳畔回荡着卯日的声音。他的笑。他的呼吸,他一开一合的唇。


    时而在远在天涯,时而又近在咫尺。似乎贴在他的耳垂,轻轻舔吻着耳廓,湿绵的吻随即从耳垂上的坠子一路蔓延,到了侧脸,然后一遍又一遍啄着姬青翰的唇角。


    呼吸交织,活人温热的呼吸与艳鬼冷冰的吐息,如同粘腻的两条蛇纠缠在一起。


    姬青翰抓起一块石头。


    听见幻觉里的卯日在蛊惑他。


    来找我。找到我,我就告诉你那个让你嫉妒生恨的答案。


    我就告诉你,我过去将目光停在谁的身上。


    望着谁,凝视着谁,喜欢着谁。


    万劫不复的赌约。


    姬青翰想着,这个赌约立下的那一刻,他会被愤怒、羡慕、暴躁、绝望之情占据头脑,会永远铭记在黑暗中消失的鬼魂,他的目光从此以后都只能被今日惊骇的一幕俘虏。


    所有阴郁、焦躁的低靡情绪杂糅在一起,将太子爷拖入噩梦、坠入深渊,他就成了鬼神的掌中之物。


    哪怕过去姬青翰不信神佛,不敬鬼神,从此以后也会在梦中徘徊、沉沦,最后,他会心甘情愿爱上他过去嗤之以鼻的鬼。


    姬青翰坐在黑暗中,望着那面墙,细崽的脚步声响起,并在密道一遍又一遍追问他与卯日在哪,但是姬青翰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他垂下头,凝望着自己手里那块巴掌大的石头,痴痴地注视了片刻。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白如玉的手,对方伸过来捧着他的手。


    那双手上还有绚丽的蝴蝶纹,边缘扭曲,如同张狂的烈焰,当双手并拢,手背上的纹样便能组成一只完整的蝴蝶。


    原本该是圣蝎。


    那只灵蝶散发着盈蓝色的光芒,带着一点淡雅的香,在眨眼之间拥有灵智,超脱出皮肉的束缚,展翅而起,环绕着两人起起伏伏地飞,最后停在姬青翰握着的那块石头表面。


    蝶羽轻轻地扇动。


    姬青翰也僵硬着不动。


    那双手便抚着他的手背,顺着姬青翰的手腕与胳膊慢慢上滑,直到爬上姬青翰的肩头,如愿以偿环绕在太子爷的颈项上。


    姬青翰的视线模糊了一瞬,当他抬起头,发现卯日正坐在他怀里,依靠着他,扫眼过来的时候,眼尾的孔雀翎鱼鳞般闪烁,令人倾倒。


    “你想要拥有我。”


    “你想要我喜欢的人是你。青翰。”


    姬青翰没有回答。


    巫礼侧坐在他身上,轻得如同一捧烟,姬青翰明知道不该那么重的触碰对方,可他被情蛊催发得有些癫狂,竟然猛地环着卯日的肩,一面重重地含吻卯日的唇,手掌迫不及待抚摸着巫礼平坦的腹部,将卯日揉得轻轻颤抖起来。


    幻觉里的卯日慵懒地靠在他身上,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姬青翰,呢喃叹息着。


    “好急,弟弟,饿了么。”


    鬼神总是对将要饿死的生民怀有怜悯之心,不能只是赏一碗斋饭供他饱腹,还要充盈他空虚的内心,丰满他匮乏的灵魂。


    佛陀曾割肉喂鹰与舍身饲虎,艳鬼当焚膏继晷,学着慈悲,用自己的身体拧成绳索拯救堕入深渊的太子爷。


    他虽然是这么做的,可双臂环着姬青翰肩背的时候,却更像是那条缠住卯日,将他拖进黑暗中的蟒蛇,碾压着姬青翰骨骼与脊背,逼迫高傲的太子爷垂下头,歇斯底里地亲吻他。


    他把太子爷的舌头吃得啧啧有声,炽热滚烫,双唇紧密贴合,直到舌头与舌头纠缠的速度越来越快,姬青翰舔过他的上颚,重重地舔到卯日的喉咙。


    在一霎那,似有满堂金光灿灿的佛像,慈悲地俯瞰着一人一鬼。饥肠辘辘的凡人难得饱餐一顿,舔舐的力度仿佛都透着一股荒诞的虔诚。


    卯日猛地合上眼,眼睑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打湿了鬓发,水草一般贴在太子爷的臂腕上。


    脑海里的神佛劝诫他,既然要训服对方,就该坦诚以待,哪怕他的胳膊酥软,无力地搭在姬青翰的肩上,也应当双臂张开,揽对方入怀。


    姬青翰靠着他的脖颈。


    卯日垂下脸,漫不经心地说。


    “好快……”


    好急,好凶。


    艳鬼就像是一位佛子,怜惜地端详着子民进食,面带微笑,淡淡地说。


    “好饿,好可怜,我给你讲三则故事吧,弟弟。”


    卯日今日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身份,一面享受着,一面兴致勃勃地扮演说书人。


    与此同时,他被撩拨得神思恍惚,察觉到姬青翰正捂着自己后腰,又揉又磨。


    “西周不光有灵巫、方士、道士,还有佛陀唔……佛家里有一则故事,讲的是佛徒以身化莲,渡佛狼成圣。”


    卯日靠在太子爷结实的臂弯上,惬意地眯着眼享受,被服侍得像一只偷腥的猫,慢悠悠地哼,贴着姬青翰垂下的头颅,靠着他的耳畔,呼出轻飘飘的气息,偶尔也吐出几声高亢的惊喘,告诉姬青翰,自己被他掌握了。


    会因为姬青翰的摆弄,高兴、惊诧、舒适,因为短暂的欣喜,喜欢上太子爷。


    就像是印证了姬青翰口中说的话。


    让他蒙蔽自己的内心,欺瞒自己——幻觉里的卯日在喜欢他。


    “喜欢着他”的卯日开始饰演自己的说书人,尽职尽责地讲述佛狼三则的故事。


    “这第一则,讲的是半夜时分,佛徒只身一人返回寺庙,却在途中遇上一匹病狼。”


    天将日暮,曲折的小路藏匿在昏黄的天际线下,夹道的枯树好似魑魅魍魉。佛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背上斜挎包裹,只身一人返回寺庙。


    突然,树上老鸦哑哑乱叫,扑打着翅膀从佛徒头上仓惶飞过,林间传来一声嚎叫。


    听上去,大约是一头狼在哀嚎。


    佛徒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壮着胆子靠近,发现野狼的右腿上夹着一枚捕兽夹。夹子是附近猎人留下的陷阱,野狼失足踩上去,所以哀嚎不止。


    “他举着灯一观……诶轻一点……他举着灯一观,发现那匹狼,雪皮、茶目,似是佛陀座下佛狼,于是好心安抚着野狼,顺着它的毛发轻轻抚摸。”


    幻觉中,卯日也用手抚摸着姬青翰的眼睛,从左往右,不疾不徐地描摹,然后揉着他的眉骨,手指又插入太子爷的长发中,缓慢地撩起一缕,绕在指尖,他的手掌抚着姬青翰的脊背骨,似是佛陀安抚被陷阱夹住的佛狼那般,安抚着他。


    “善良的佛徒,于是在野狼跟前跪下身,双手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他环住姬青翰肩背的手交叠,勾在上面,试图学着佛徒双手合十,却因为颤动,双臂猛地一抖,没能成功合掌。


    卯日便不再学佛徒合掌,而是交叉攀在姬青翰的背上,断断续续地说。


    “佛徒说,我单名小,叫小和尚。好狼呀,不是我伤害的你,你别害怕。我会救你的。”


    小和尚于是放下灯,小心翼翼地把陷阱从狼爪上取下来。


    “可狼毕竟是狼,野性凶狠,被小和尚救了,竟然一口咬在小和尚的手上。那只手顿时血流如注,疼得小和尚眼泪汪汪,好不凄惨。”


    他的手被姬青翰捧到唇边,太子爷似乎又成了说书人口中的恶狼,知恩却不图报,甚至一口咬在说书人的手上,把那只修长的手咬得都是指痕,吻得都是青紫。


    卯日叹息一声,眼中却没有蒙着泪水,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能寻着一丝揶揄的光。


    “我的听客,是比恶狼还坏的大恶狼,恶狼只咬了小和尚一口,而大恶狼却一连咬了说书人数十口。”


    他实在太舒服了,瞧得姬青翰忍不住弯了一下眉,眼底却没有什么情绪,拢着他的脊背,亲吻着卯日的鬓角,又虔诚地吻到巫礼的眼角,沉着声提问。


    “接吻?”


    卯日便主动仰起下巴,含到他喉结,舌尖绕着凸起打转,随后一路吻上姬青翰的下颌,随后是下唇,滑腻的舌头舔着唇皮,钻进去,在口腔中来回推拒,又被姬青翰捉到,吮吸得舌根都在发麻。


    这种带着讨好意味的吻深得姬青翰的心,太子爷被哄得心神动摇。


    卯日光裸的脖颈便暴露在太子爷眼前,因为苏爽短促地嗯了一声,嶙峋的喉结上下一滑,情不自禁抠挖着姬青翰的肩颈,因为太子爷的动作,脚背紧绷。


    巫礼紧紧贴着姬青翰的脸,继续说第二则故事。


    “然、然后……回到寺庙的第二日,小和尚在庙中诵经,他的师兄弟们都睡着了,可小和尚辗转反侧啊嗬……嗯他睡不着,一直想着昨日救的那匹佛狼。”


    小和尚盘坐在蒲团上,握着木鱼槌,敲击声却时断时续。他静不下心,对满庙神佛心存愧疚。再一抬头,撞见月光透过窗户撒在灰砖上,那颜色白如牛乳,好似野狼的毛发,心中一动,于是起了身,披衣出了门。


    他借着月光,走到荷塘边,发现池中竟然生长着一株并蒂莲,小和尚欣喜若狂。


    忽然,哗啦一声,佛狼破水而出。


    “双生莲花,在佛家寓意着清净无染、高洁吉祥,都说一花一世界,小和尚觉得佛狼……”


    说书人顿了顿,因为恶狼不安分,两指衔着姬青翰的下颌,凑过去,舔吻了一下姬青翰的下巴。


    奖赏似的吻,迫使跃跃欲试的恶狼暂时偃旗息鼓,等候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餐前故事。


    “小和尚觉得,野狼既然会喜爱双生莲,那肯定是佛陀座下狼神,开了灵智,所以当即盘坐在池边,虔诚诵经,试图渡化白狼。”


    说书人一时兴起,想要讲授佛法故事开悟大恶狼灵智,现在却被对方的两条结实胳膊牢牢圈在怀中,被困在方寸之地,难以脱身,只觉得自己也如月下佛子那般,在窘境之时,才领悟到极致当中的一点奥妙。


    好似被镀着月光的池水从头到尾淋浴了一遍,灵魂与身体双双得了净化,卯日下意识挺了一下腰,把自己撞进姬青翰怀里,颤抖着声音,接着道。


    “夜深了,池边好冷,小和尚被冻得发抖……唔!他闭着眼,睫毛上都结出了霜,衣襟也被露水沁润……佛狼却在此时靠近他,嗅着小和尚的气息。”


    幻觉中,弥漫着莫名的味道,姬青翰随意扫了眼自己的手。


    “好多。”


    卯日伸出一指,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头。


    “小和尚就这么,阻拦着佛狼的靠近,但是那头狼力气很大,直接把小和尚扑进水里。一人一狼在池水中翻滚,小和尚惊讶发现,佛狼遇着水,变化出了人形。”


    说书人推的地方肌肉紧实,他想着,姬青翰能在百米之外射中敌人,身负重伤后在幽精的治疗下又很快痊愈,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自然衣袍下的肌理也更扎实,手感奇佳。


    抱着实在舒服。


    他轻飘飘一抬眼,见恶狼容貌修伟,器宇轩昂。因为陷在幻觉里,姬青翰往日偶尔透露野心的双目有些涣散,可仍然望着他的方向。


    卯日十分满意,心中喜爱不已。


    他看上的这头恶狼,比故事里的佛狼还要桀骜不驯,野性凶狠。


    更重要的是,恶狼的视线已经凝聚在他身上,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猎物。


    说书人的五官昳丽秾艳,从容不迫充当着诱饵,以身入局,渡厄野狼。试图逆转两者的身份,说书人一跃成为捕猎者,而野狼驯变为笼中狼。


    他不用闭着眼,就能见到月亮高悬,饱满如同玉璧,满池荷花与圆叶,池水泛着鱼肚一般的白,倒影着破碎的佛寺紫云宝顶:“接下来,书中讲,狼玉器穿狭,探幽叩关,破佛心,捻花蕊,抱之观音坐莲。”


    故事娓娓动听,就连姬青翰也分了一缕思绪,追问之后的故事。


    卯日似笑非笑,阖着眼,睨着他,瞟着他,勾着他。渐渐的,那视线好似一汪油,被火烤得咕噜噜的冒泡,似能烫穿皮肉。


    越来越炙热。


    要死了。


    恶狼不会放过到嘴的佳肴,它只会狼吞虎咽,把佛子都吃下去,等对方碎成泥进到他的腹部里轻慢走个来回,小和尚的佛道便成了,狼也自感被度化了。


    姬青翰甚至没有等卯日适应,便蛮狠地掐抱着对方,上下一颠,把幽精当做佛陀割下的肉叼在嘴里,捧在身上,彻底吃进腹中。


    妄图用这种举动,证明卯日还在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而不是被十傩神与蟒蛇裹挟着,拖入阴影中,叫他惊惧震骇。


    一切发生得太迅猛,卯日呜咽一声,颤巍巍地掀开眼帘,斜过眼,扫着太子爷的脸,皱着眉,尾音绵长,轻轻指责他。


    “太子爷,好疼……”


    小和尚好生可怜,伸手勾住池中的那株双生莲花,苦苦求着救援,可他使的劲太重了,一下子把并蒂莲折了,花瓣逶迤地散落在池塘中,冷冽的泉水也泛起一股淡雅的香。


    艳鬼的声音似是吟哦,普普通通的故事,便被他唱得低回婉转,绘声绘影:“徒仰颈哀鸣,身似浮萍。佛狼低咽,声如鼎钟,力似捣鼓,丰采甚都。”


    狼曰:我心悦之。


    小和尚哪敢信啊,这不仅仅是头以恶报恩的野狼,还是怀揣着坏点子的饿狼,他要把小和尚吃得干干净净。


    若是真信了,小和尚那只能看着自己被扒皮、割肉、流血、掏心。好残忍,好疯狂。他只能拜问神佛,虚心求教,到底该怎么怀着一颗舍己为人的心去救野狼呢?


    “佛怎么回答他的?”


    “佛说,舍身饲虎,以魂养鬼,以自己的生命和血肉去解救濒危苦难中的生灵。”


    小和尚顿悟了,说书人开窍了。姬青翰被吃得神魂颠倒,顶着性感的一张脸,满意地啄卯日的唇。


    “你是艳鬼,最会吃孤的东西。”


    他难以进入,于是道。


    “腿张开。”


    卯日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听从他的话,让太子爷又爱又恨。实在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说书人。


    但从另一个方面思考,如果卯日就是故事里的小和尚,那恶狼早该在盛怒之下咬死了他。而不是留到现在,掰过他留有齿痕的下巴,啄他丰泽红润的双唇,将人吻得微阖双眼,眼角飞霞,晕晕乎乎的。


    姬青翰点评道:“好佛、慈悲的小和尚、妙趣横生的说书人。”


    不过他们遇到却是。


    “坏狼、野蛮的大恶狼、贪得无厌的太子爷。”


    故事里,满塘荷叶莲花在月色下好似一片绿海,夜风吹过,荷叶高高低低地翻涌。池塘中的唯一一株并蒂莲被摧折。


    花茎被小和尚衔在口中,两朵圣洁的莲花一颤一颤地砸着他的肩头,小和尚泪流满面,呜咽应下佛狼的话。


    你是好狼,不可作恶。若是想要犯浑,就找小僧吧。小僧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要舍身庇佑你。


    渡你成圣。


    卯日不置可否,用带着泣音的调子,唱完第二则故事,“久之,玉液浇花,花蕊如浪,翻红坠素,明月色朗。”


    故事外的恶狼抱着说书人往自己身上坐,试图用说书人的血肉渡厄自己满身的野性不逊,就此坐化,幻化成手持莲花的圣人,浇出的也是琼浆玉露。


    以身渡恶狼成圣果真非常人能驾驭,早知道会这样凶险,说书人便不学着佛子心怀悲悯,去寻那头嘶声长吟的野狼,教导它佛法,妄图驯化野狼了。


    或许是因为疼痛与悔恨,卯日掐着姬青翰的肩背,身体哆嗦着,被姬青翰牢牢地捁住双腿,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快。


    他丢盔卸甲,仓促抛弃自己的说书人身份,佛狼三则的故事就此中断。


    恶狼没有受到完整的教诲,暴怒不已,咬着他肉,往自己狼窝里拖,想要生啖其肉、渴饮其血,势必要把不尽责的说书人挫骨扬灰,好让饥肠辘辘的自己一举成为狼狈菩萨。


    巫礼觉得自己要死了,两条长腿上下乱蹬,口齿不清地乱喘,叫得姬青翰的神经突突跳动。


    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他吻着姬青翰啜泣训斥。


    小和尚明明好心解救恶狼,却不想惨遭狼啃咬,咬得疼痛难耐不说,还要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大恶狼。


    贪欲之深。


    姬青翰的幻觉里,却没有出现飘着月色的池塘,也没有被摧折的并蒂莲花,他俩出现在密室里,墙上挂着五花八门的傩面,桌上还供奉着灵位,但一人一鬼就这么当着满堂鬼神搅和在一起。


    大恶狼叼着说书人的咽喉,强硬地命令他讲述第三则故事,可说书人却迟迟不肯开口。


    恶狼决定以恶报恩。


    本就积着一层灰的面具更加污秽,姬青翰将牌位扣在桌上,把外袍铺在上面,抱着巫礼翻过身。艳鬼的背后光洁白皙,姬青翰握着他的腰,蹭开巫礼乌黑的长发,垂下头,靠着卯日的后颈。


    幻觉在眼前转瞬即逝,他在一瞬间以为眼前的艳鬼就是当年那位身穿绯红官服的春以尘,于是张嘴衔住对方脖颈上的皮。


    巫礼的两条长腿自然下垂,踩在太子爷的锦靴上,脚背紧绷,脚趾蜷缩,不得不伸手捏着供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浑浑噩噩,顶着一张春色撩人的脸被按在桌上,脸贴着太子爷的衣袍,泪水洇出了一团痕迹,皱着眉喊姬青翰。


    “哈……你要弄死我了……长书长书,出、出去!”


    可被蛊惑的太子爷紧紧地揽着他,恶狠狠地说。


    “我追上了你,我拥有你。”


    故事里的恶狼吃了小和尚,而他吃了说书人,神佛灭了幽精。


    他对幻觉里的卯日说。


    “你该喜欢我。”


    第45章 得鹿梦鱼(十七) 骷髅鬼怪,生死肉骨……


    他以为自己在陈述事实。


    可是幻觉就是幻觉,幻觉的变化从来都不会顺着姬青翰的心意,只是起伏跌宕,让太子爷一次又一次深陷其中,甚至因为最后注定的分离而格外珍惜之前的欢好。


    他不知不觉,陷进去了,却仍旧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山野中桀骜不驯的猛虎,却不晓得盘踞的山林,是驯虎人亲手为他种下树,仿造出的青山。


    “你该喜欢我。”


    他又强调了一遍。


    可幻觉不会给他答复。


    巫礼的两只手反抓着桌上的衣袍,把衣服扭揪得都是皱褶沟壑,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喘息,只觉得自己在地狱的刀山火海里滚过了一遭。


    姬青翰太凶了,让他去一次几乎要了鬼半条命。幽精做鬼也不明白,怎么能这么凶悍,虽然爽到他碰一下都要颤抖,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太子爷这种时候实在恐怖,且魅力惊人。


    现在幻觉里的密室,其实没有之前那般黑暗,也没有狰狞古怪的十傩神像,姬青翰能将卯日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对方沾着泪珠,颤动睫毛都分毫尽现。


    姬青翰捧着巫礼的腰,将没了力气的鬼拉起来,又坐回自己的腿上,几乎要将卯日揉进自己的怀中。


    幻觉还没有变化,他不知道这次多久才会开始毁灭,只是将巫礼砸在自己怀里,拢着他单薄的脊背,沉默不语。


    等待死亡的过程不再煎熬,甚至生出一种异样的满足与温馨,姬青翰知晓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可却没有修正这种错误,而是一意孤行,放任自流。


    “哐当——”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姬青翰抬起眼,见到一只焦黑色的傩面。


    那只傩面鼓眉鼓眼,喜形于色,被烈火焚烧着,坠落在地。


    骤然间,火浪从地面席卷而来,如同洪水淹没两人。


    姬青翰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滚滚的烈火,眼底倒影着猩红色。


    火焰中一条蟒蛇匍匐而来,碾压过密密匝匝的积灰傩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熊熊燃烧的红海之后,十傩神像显得气势汹汹,神情傲慢,脸庞明晃晃的,掌中驱疫灭鬼的武器闪着寒光。


    但太子爷并不在乎,也不畏惧,只坐在原地,抱着自己的巫礼。卯日有血肉的时候,胸腔与胸腔就靠在一起,他能感受到对方正在呼吸,姬青翰便也不再惊骇。


    等蟒蛇与火海游到两人脚下,姬青翰也无动于衷。


    恐惧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瞳孔里毫无波澜,只是看蟒蛇缠在自己与巫礼的身上,幽精伪装成人的血肉便在傩神的驱赶下湮灭。


    火海中,姬青翰牢牢抱着卯日。少了血肉的阻隔,两具骨骼密切依偎在一起。白花花的骨头,红艳艳的烈火,张牙舞爪的傩神与蟒蛇,犹如地狱,又好似人间上演的夸张傩戏。


    佛家的生趣图中,曾有骷髅逗趣小儿哄对方开心的戏码,骷髅鬼怪,生死肉骨,不念欢酒、不求永生,但求形骸在幻觉中短暂相伴。


    显而易见,亲眼目睹巫礼被十傩神带走,比起噩梦还要让姬青翰疯狂,他的精神岌岌可危,神志游离在清醒与迷惘边缘,就算巫礼的喘叫逐渐濒临崩溃,姬青翰也充耳不闻。


    他比鬼还要令鬼恐惧。


    也不逼迫卯日继续扮演自己的说书人,讲故事里的最后一则,只是贴着卯日的白骨,凑到大约是耳廓的地方,开始一字不差地背诵说书人之前讲述的故事。


    他竟然只听一遍佛家故事,便全部默背下来。


    等火焰爬上他的脸庞,他念到“狼曰:我心悦之”。


    我心悦之。


    但姬青翰觉得,自己大约是再也不会喜悦了。他被幽精引诱着,立下一个又一个赌注,最后迷失了自我。


    火焰越演越烈,密室内如同蒸笼,姬青翰偶尔能感觉到闷热,似乎自己也在被烧毁,但有时候,他清醒得不可思议。甚至知道这就是幻觉,是噩梦,是地狱,可还是不愿松手,不愿醒来。


    “咚!”


    他听见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敲响了夔牛战鼓。


    幻觉与梦,骤然结束。


    姬青翰猛地睁开眼,胸膛快速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头脑一阵昏沉,疼痛如影随形,他伸手扶着额角,却摸到一手滑腻,姬青翰垂下手一观,掌心上都是鲜血。


    太子爷陷入幻觉后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把脑袋磕出了一大道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他现在靠坐在四轮车上。细崽用衣袍拧成绳索着,一端系在车上,一端绑在自己身上,正把他连人带车一起往外拖拽,少年嘴里振振有词。


    “可别死啊可别死啊!”


    姬青翰咳嗽起来:“……细崽。”


    少年的耳朵动了一下,却不敢回头:“娘勒,有鬼哇,我怎么听见有人喊我……别吓我……”


    姬青翰声音大了一些:“喂!”


    细崽这才发现是姬青翰的声音,转过头,脸上灰扑扑的,皱着一张少年的脸,听声音似要哭:“臭男人终于醒了!你还我媳妇哥哥!”


    “媳妇哥哥就是跟着你才不见了!我就说你不靠谱,要是我,要是我一定保护好他!呜呜!”


    姬青翰的脊背紧绷,四肢都在发麻:“你要带我去哪?”


    细崽又拉着他往前接着走,边走边说:“我带你出去呀。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手里捏着一块石头就要砸自己的手……不是,媳妇哥哥没了,你就去找啊,现在自残有什么用!”


    姬青翰不知道自己陷入幻觉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会做什么,他只记得幻觉里的画面。他抱着巫礼,烧成白骨,烧成灰,血肉下没有五脏六腑,没有心,不会再会拥有喜怒哀乐,所以学不会说书人要的。心悦。


    “我会找到他。”姬青翰说,“咳咳你带我回阮次山家。阮次山准备了草药,可以压制我的病。”


    细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看他的脸色,也知晓不能再耽搁。


    两人在密道里穿行多时,终于听见上方传来响动,还混杂着各类吼叫与乐声。


    细崽把姬青翰的车停在一侧,找到一处缝隙,上面露着光下来,他跳了一下,够不着那个洞,垂下头,摸着脑袋四处张望,搜寻着找垫脚的东西,正好望见姬青翰的车,当即把姬青翰推过去,一面瞄准上方的孔洞,一面调整车的位置。


    随后拍了拍姬青翰的肩,露出一张笑脸。


    “大哥,借你四轮车垫垫脚。”


    伸手不打笑脸人,姬青翰不做声,只是身子往另一侧的扶手一歪,腾出空间让细崽爬上去。


    少年歪歪扭扭地踏上车扶手,双腿打颤,压低声音喊他:“啊!你能不能扶我一下啊!”


    太子爷被卯日以外的人踩了扶手,不能发怒,还要伸手扶住对方,好在反正更荒谬的事他都做过了,也不差这一件芝麻大小的事了。


    姬青翰无奈伸手,扶住细崽。


    细崽便仰着脑袋,手撑着顶,眯着一只眼往小洞外看。


    “我们……到芦笙广场了……”


    他们在芦笙广场的下方,上面都是祭祀的百色人,偶尔有人踩着小洞碾过去,洞中就会落下稀稀疏疏的沙砾,迷了细崽的眼睛,少年哎哟一声,奋力眨了一下眼,试图将沙砾挤出去,可他可因此失去了平衡,从车上跌了下来。


    姬青翰望着跌得龇牙咧嘴的少年,对方捂着屁股,质问太子爷为什么不接他,姬青翰没有理会,只问。


    “能上去吗?”


    细崽揉着屁股:“能,但是现在人太多,最好等到晚上,人少一些再上去。你饿了吗?要吃东西吗?大哥,你怎么又不理我!喂!”


    姬青翰显得十分沉默:“你们百色,哪里适合献祭?哪里又适合藏人?”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除了那面悬棺葬。”


    十傩神应当不会把巫礼藏在百色亡人的坟墓群中。可巫礼给他留下了谜题,自然也不能凭空让姬青翰猜测,一定有什么线索,他没有留意。


    他好不容易从幻觉里苏醒,一缓下来便思量起赌注的事。


    细崽咂着嘴。


    “这么喜欢他,还不保护好他,你晚上是不是要躲起来偷偷哭啊,”少年口无遮拦,“百色我当然最熟悉,不过祭祀的地方,我想想……除了最大的芦笙广场,还有其他几个小型祭祀台,台上有鸟架,偶尔会有赶鸟人在上面吹芦笙,招来自己的群鸟。”


    “那几个祭台,分别在百色的东、南、西、北四个角……呃你看过我们百色的《百苗图》里最大的那幅吗,据说是大长老的二老婆绣的,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田字图案,当中有两个吹芦笙的百色人。”


    他怕姬青翰想象不出来,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双眼一亮,想伸手砸另一只的手的掌心,却忘了自己断了一条胳膊,扫兴地撇了一下嘴:“你肯定看过,次山大哥家里就挂着那幅百苗图!”


    那日,他还同巫礼说,百苗图的背后,绯红的背景图像是百色的红木棺。


    第46章 得鹿梦鱼(二十) “你这里想我了。”……


    等待芦笙广场上的祭祀众人散去的时候,姬青翰忍不住思索密室下为什么会有一条这么长的隧道。


    细崽:“如果那间密室是臭老头的,那之前的回字长廊与这条密道估计也是他挖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挖这么深的隧道,要我说,他准没啥好心!”


    “为何?”


    细崽扶着自己的胳膊,无所事事地蹲在墙角:“我也是听说的,就是……就是有人说大长老祭祀需要巫术,而巫术呢,施展起来往往会消耗一个人的寿命,如果想要多活几年,就需要借用别人的命……”


    细崽的声音低下来,“可哪有人肯好心借命给祭司啊?所以有些祭司会想着从家眷身上借一借寿命。”


    少年的声音有些发虚,他似乎也觉得这种事听上去玄乎恐怖,自己说着不信,可却又不得不继续说。


    “臭老头这么大的年纪,也没见他身边有伴照顾,其实就我们百色的人才知道,他娶过三个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这些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的死,走的走……”


    “他大老婆,是百色人,十来岁就嫁给了他,那时阿摩尼二十出头,也没说什么喜不喜欢,听说是阿摩尼在赶鸟节上吹苗笙,人家姑娘看中了他,于是抛了彩球,然后两人剪衣、换带,相约着私会。之后阿摩尼家人才上门提了亲,女方才住到阿摩尼家。”


    姬青翰:“你听谁说的?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细崽啧了一声,气势汹汹地嚷嚷:“你别打岔!我听百色阿嬷们说的不行吗!大家伙都这么说的,总不能是我异想天开编的!”


    姬青翰保持沉默。


    细崽继续开口:“我说到哪了?哦!他大老婆嫁给阿摩尼后,据说是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孩,阿摩尼很疼爱那孩子,但是那女孩身子太弱了,早夭了,尸骨还是阿摩尼亲自背到悬棺洞里葬的。”


    大老婆哭红了眼,早晚都思念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没多久也生了病。阿摩尼便去百雀堂请阮红山,但阮红山说什么都不治。


    “因为百雀堂活人不医。”


    “第三年夏天的时候,阿摩尼的大老婆也死了。有人说,那时候阿摩尼整日消沉,白日里闭门不出,偶尔半夜出了门,鬼一样飘到百色的河边,就站在水边,一动也不动,捣衣的阿嬷们撞见他,被吓了一跳,又怕他做傻事,好心劝他回家去。他不肯。”


    到第四年春天的时候,河边来了一个善良的捣衣女,她听说了阿摩尼的事,觉得这个男人是个痴情郎,于是决心帮助阿摩尼走出困境。


    “那位捣衣女相貌平平,但心灵手巧。她原本不是百色人,大约是听说百色景色宜人,所以搬来百色居住。她在外面时,曾是大户人家中的女工,织工十分了得,于是给自己绣了一身百鸟衣,穿着百鸟衣去见阿摩尼。”


    平静的河边,形容枯槁的阿摩尼站在那,河中的倒影影影绰绰,仿佛曲折的花枝。


    忽然,他望见一只鸟的倩影从河面一跃而过,青年阿摩尼抬头,见自己头顶上方群鸟出山。


    莺啼鸟啭,不绝于耳。


    河对岸,身穿百鸟衣的美丽姑娘立在那,身姿窈窕,一身绣衣流光溢彩,好似天上神仙,她的舞裙摇曳,如同孔雀抖开的翅膀,纤细的胳膊均匀地颤动,姿态犹如孔雀汲水。


    阿摩尼从没见过这样的秀丽神女,当即对她一见倾心。


    “后来,捣衣女成了他的二老婆。她的绣工在百色出了名,阿摩尼便与捣衣女商议着,将百色的风土人情都绣在衣服上。阿摩尼认为,如果直接绣太过寻常,不如简化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只有百色人才能看得懂,这样离开百色后,百苗图准能成为孤品。”


    捣衣女深深爱着阿摩尼,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没日没夜研究绣品,织出了千百幅不同的百苗图,但也因此熬坏了眼睛。


    捣衣女是在最美的时候见到的阿摩尼,眼睛熬坏以后,她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摩尼,于是收拾了行囊,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百色。


    姬青翰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到了细崽说的故事上,可在这时,他隐约看见密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只是一瞬间,闪了过去。


    细崽不以为意:“大约是老鼠”。


    他又站起身,趴在之前的洞口观察外面的人潮,见人少了许多,确认阿摩尼也不在当中,于是推着姬青翰从之前出去的洞口出去。


    那洞口在一处崖壁下方,前面堆着赶鸟节的各种鸟架,上面停着花花绿绿的鸟,细崽推倒鸟架时,鸟雀惊飞,广场上还没散去的人转过头,好奇地打量他俩。


    倒是一只熟悉的鸟飞到了姬青翰的椅背上,歪着脑袋,叫着阿摩尼。


    阮次山家里的鹦哥。


    他俩没理会广场上的其他人,跟着鹦哥来到角落,那里藏着一个百色女人。对方穿着一身百色传统的服饰,戴着一顶巨大的苗银冠。


    女人一见姬青翰,便揭下面上的傩面,惊喜地喊了一声公子。


    竟然是月万松。


    月万松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连忙把面具交给姬青翰,把两人往角落里带。


    “公子!”月万松,“你们去哪了?巫礼大人呢?”


    细崽朝她使眼色。


    月万松有些焦急,没能读懂他鬼迷日眼的眼神:“公子,不如先回阮大哥家,楼征和我遇上一些麻烦,我需要同你说。”


    屋内空荡荡的,约束楼征的绳索断成了数截,散在地上。


    月万松:“公子你被细崽带走后,我本想着回家里等你们,但是楼征突然醒了过来,我又去拿瓦罐里的蛊虫给他吸血,想让他平静下来,可这时,阿摩尼来了!”


    “他问我公子你去哪了!我说我不知道。他又问阮次山怎么没来参加赶鸟节?我说我也不知道。”月万松显得有些气恼,“他没带人,屋里就只有我和他,这个长老突然又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看画眉鸟。”


    月万松想着为姬青翰几人拖延时间,便顺理成章应了下来,没想到跟着去到阿摩尼家,却见他家堂内贴着两张喜字。


    门砰的一关,月万松站在井子院中,问对方有什么喜事。


    姬青翰面色沉了下来,细崽瞪大了眼。


    月万松气得一锤床板:“阿摩尼说,要娶我做小老婆!”


    若她是当年那个被迫下嫁给王九的女人,月万松估计敢怒不敢言,便被阿摩尼关在家中,呼救不能。


    可她现在是买了血侯,亲手解决王旭的月万松。


    月万松冷静道,“臣女必不可能让他如愿,于是捞起院中的桌椅全砸在他身上,有什么砸什么,直接把他砸得气急败坏。阿摩尼真以为我好欺负,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直接趁乱摸到一把刀,对准他的大腿扎了一刀。”


    “可惜,没能再往上移几分,废了那老畜牲。”


    “我动了手后,直接从他家逃了出来,暂时不敢回阮大哥家中,于是问百色的妇人买了一身衣裳,又买了一张傩面。”


    月万松说完自己的经历,便焦急追问起巫礼的下落:“公子你们又发生什么事了?巫礼大人呢?公子你还有伤!我去拿药!”


    姬青翰看她的目光不乏赞赏。


    细崽也哆嗦着说:“比瘸子大哥厉害。”


    两人从隧道里匆忙出来,细崽没把阿摩尼第三个老婆的事讲完,现在听了月万松的事,更对阿摩尼没有好印象,连带着第三个老婆的事也不想听,只讨论起楼征和卯日的下落。


    “楼征清醒时间不长,应当走不远,可以先到附近找找。”姬青翰道,“至于卯日,月万松,劳你去把屋内的百苗图取来,我需要再仔细看看。”


    月万松当即应下。


    ***


    姬青翰一直研究百苗图到傍晚,空的药碗放在桌上,屋内灯光幽暗,百苗图的图案看得他双眼昏花。


    夜更深时,姬青翰咳得胸腔都在钝痛,他撑在桌边,手指捏着木板,指肚都捏得泛白,除了剧痛,心脏处的蛊虫还在嗡嗡作响,似是困在牢笼里的猛虎一次又一次撞着笼壁,他的唇皮乌青,瞳仁涣散,手臂止不住震颤。


    百苗图铺在桌上,火苗嘶嘶跳动。


    情蛊又发作了。


    现在只有姬青翰一个人在屋子里,月万松与细崽都出去找楼征。


    情蛊发作来势汹汹,就算等月万松回来也无济于事,姬青翰想着把瓦罐里的蛊虫挑出来吸自己的毒血。


    瓦罐放在药柜上面,情蛊致使姬青翰寸步难行,没办法过去拿瓦罐。


    他往药柜那边转了几次轮子,便瘫在车上不能动,细汗浮在脸上,面色惨淡得似纸人,眯着一双泛红丝的眼,痴痴地望着上方。


    忽然,断断续续的琴音飘荡着钻入耳膜,姬青翰转过头,发现巫礼穿着森绿的长礼服坐在药柜上,怀中抱着花琴,他今日把长发辫成了一股长辫子,垂在右肩上,辫子末端系着两只精巧的银铃。


    姬青翰见到他时,卯日也抬起了脸。


    今日的巫礼难得温柔。


    “你想我了。”


    卯日抱着琴走到他面前,侧坐在他的腿上,怀里的花琴琴筒发出一个颤音。


    他伸出两指,装作一个小人,落到姬青翰的胸膛上。两根手指一前一后在皮肉上行走,最后晃悠悠走到太子爷的心脏处,手指弹了一下姬青翰的心,又仿佛是小人踩了他一脚。


    他把姬青翰的神志踩踏了,似是泥石流从山峰上宣泄而下,轰隆隆地响。


    他听见巫礼说。


    “这里也想我了。”


    姬青翰的唇瓣动了一下,想反驳他,没有。


    可卯日弯下身,将自己的头颅贴在他的胸膛上,侧耳倾听。


    他听见姬青翰的心脏在沉稳跳动,蛊虫也在低低吟叫,于是好整以暇地说。


    “想得很大声,我都听见了。”


    你骗不了我。


    姬青翰疼得不能动,只能看见他竖起脸,下巴搁在自己的胸膛上,弯着眼眸,心情极好地问。


    “昨日的故事,我还没讲完,你想听吗?”


    幻觉不容姬青翰考虑,他嗅到了荷花淡雅的香气,百色的竹房成了一池荷花。


    巫礼一双眸子似是月下潋滟的水,怀里琴筒成了一大捧荷花,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袍子,面料光滑如水,袒露着雪色的胸膛,显得身材修长挺拔。


    他立在池塘里,下半身都泡在鳞光闪闪的池水里,一条青色的蛇尾从波浪下翻腾而出,大约成人两只胳膊那么粗,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鳞片。


    细长的尾部从水下探过去,缠在姬青翰的脚踝上。


    姬青翰沉着脸,破开水游到他面前,握着巫礼的腰,将人托举起来,长尾便自发缠在姬青翰的身上,紧得太子爷动作一顿,他目光下落,发现卯日肚脐以下覆盖着细密的鳞片,两条长腿变成了硕长的蛇尾,摸上去细腻冰凉。


    卯日抱着荷花,用尾巴圈在姬青翰的胸膛上,那条蛇尾竟然比巫礼的腿还会缠人,裹挟着姬青翰,挤压着他的骨骼,几乎把太子爷压得喘不过气。


    “你害怕吗?青翰。”


    那条拖走卯日的十傩神蟒蛇成为姬青翰幻觉的常客。


    大部分幻觉里,姬青翰都会重温一遍十傩神当着自己的面拖走巫礼,太子爷透过一条细窄的缝隙望过去,发现巫礼好似没有生气的傀儡,被蟒蛇缠绞得骨骼破碎,四肢与长发懒懒的拖在地上,


    没想到这个幻觉里,巫礼成了蟒蛇,巨型的蛇尾缠在姬青翰身上,勒得太子爷呼吸困难。


    姬青翰一言不发,俊眉微蹙,眼尾潮红,眸中十分暗沉,里头蘸着令人惊心的野蛮欲望。他索性呼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双手捧着蛇尾,绕在自己手臂上,然后把卯日往自己怀里拽,直到把所有尾巴抱出池水,才一举将巫礼和荷花都扛在肩上。


    水花哗啦啦撒落,池塘里的荷花因为波浪颤动,卯日上身一晃,连忙伸出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维持平衡,但因为太过慌张,竟然五指捏着姬青翰的肩颈,把皮肉都碾得陷了下去。


    姬青翰扛着青蛇化作的卯日与大捧荷花往岸上走。


    卯日垂下头,询问他。


    “你要带我去哪呀?”


    姬青翰并不理会。


    佛狼三则的故事里有一间寺庙,小和尚曾在里面敲木鱼念经,现在姬青翰扛着蛇妖踹门而入,直接对上了满堂金光巨佛。


    艳鬼在幻觉里尽责饰演着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是蛇妖,下半身还保留着原型,对上那几尊慈眉善目的大佛竟然微微有些不安,有力的蛇尾缠得姬青翰寸步难行,身心似乎都在抗拒着寺中神佛。


    太子爷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捧着卯日的腰,抬头问他。


    “做什么。”


    卯日软下声来,眸中泛着水光,有意示弱,想要诱哄姬青翰带他去别的地方:“偏要在里面吗,能不能换一处呀?”


    姬青翰只冷淡地扫了一眼佛像,四平八稳地嗯了一声,反手关上门,并上了锁。


    “不可以。”


    “给我讲最后一则故事,就在佛像下,当着让你以身渡狼的好神的面。不过今日我来做神佛,你是妖。”


    “我渡你。”


    第47章 得鹿梦鱼(二十一) “你弄疼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音调毫无起伏变化,听上去明明没有压抑着怒火,却仿佛和说我弄死你时感觉相同,叫人脊背骨发寒,心里打着鼓,生出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兴奋欲,隐隐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驯虎与耍蛇都是极其危险的活络,稍有不慎,便被猛虎与毒蛇反噬,残肢解体只是万幸,一击毙命才是常事。


    不过卯日钟情驯虎,而姬青翰现在想要耍蛇。


    寺庙内红柱金顶,富丽堂皇,自成一处佛国世界,仙鹤翱游、神兽自若,万千古乐不鼓自鸣,满堂的神佛,金灿灿、明澈澈的,诸佛造型各异。


    当中有一个方形的水池,池边插着两排高低错落的红烛。高香袅袅升起,屋内萦绕着雪松的雅香。


    姬青翰把卯日扛到了最大的那座佛像下。


    蛇妖靠着佛像金色的莲花座,无端的有些心虚,他仰起头,回望高耸的佛像,只能见到神佛饱满的下巴与恬淡的唇线,佛像六臂姿势不尽相同,唯有一臂,掌心竖直朝下,手掌肥厚,掌心嵌着中一只狭长的眼睛。


    卯日仰头看神像时,正好对上了那只眼,不由得毛骨悚然,放下莲花束,就要往供桌下翻。


    姬青翰两条胳膊撑在桌上,将他困在原地,微微倾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卯日。


    “去哪?别动。”


    卯日没能逃开,反而被太子爷扶了一把,直接坐到了供桌上,撞倒了莲花烛台,就连供奉的香果也滚落了一地。


    姬青翰按住一个滚到他手边的贡果。


    卯日全身心都在扮演蛇妖,恐惧着堂中的神佛,尤其是佛像掌中的那只眼,骇得卯日瞳仁变成竖直一线。


    姬青翰倒也配合着对方,把人往怀里揽了一把,游刃有余地问:“害怕?”


    蛇妖勒着他的腰,小弧度点头。


    “害怕的话,还能讲故事吗?”


    他似乎真的只是想让蛇妖给自己讲完佛狼三则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倒让卯日迟疑着,打量着他的眉眼,讨好似的凑过去,用两条抱过荷花的胳膊抄过姬青翰的腰,揽着他的背,并将自己冰凉的脸柔顺地贴着姬青翰的胸膛上。


    他掀起眼帘,眼底有对神佛的畏惧,还有故意装出来的柔情。


    善于蛊惑人心的艳鬼,又伪装成蛇妖哄骗对方。


    “可我不想在这里讲,长书。”


    姬青翰不吃他那一套,只是捧着他的脸,忽然垂首,吻到卯日的眼睑上,轻柔得不可思议,似是一滴水落进池塘,竟然叫卯日止住了动作,有些困惑地享受着这个意味不明,但是格外轻柔的吻。


    唇舌下的眼睛不敢乱动,舔吻的时候却能感受到细微的颤动,卯日的睫毛扫着姬青翰的下颌,他能清楚感受到蛇妖的不安。


    卯日竟然也会害怕。


    虽然是幻觉,可也十分新奇。


    “不必怕。”


    姬青翰意外地望了他一眼,也没有哄他,只是揉着他的后腰,“神佛广视众生,纵使有万千只眼睛注视世间,但大周百姓与生灵何止千万,她不可能事事都留意到。”


    “就算你在她的佛像下给我,她也无暇理会,更不会问罪你。”


    姬青翰的那张脸在烛火中显得有些张狂乖戾,太子爷向来不敬神佛,在幻觉中自然更加不会收敛,说出的话大逆不道,想做的事也惊世骇俗。


    “就算要问罪,也是先发落要渡蛇妖的孤。怪孤一身贪欲,罪大恶极,偏要在神像下强迫小小的蛇妖。”


    卯日蓦然转过头,仔细盯着他。


    姬青翰又问了一遍。


    “害怕?”


    蛇妖问:“难道不该是你惧怕我吗?”


    姬青翰手里把玩着他尾巴最细长的一部分,一双点漆的眸子落在卯日脸上。他的状态显得很奇怪,往日里他总是怒气冲天,对上戏弄他的巫礼,恨不得弄得卯日哭晕在自己床上,但今日的幻觉里,他显得十分镇定。


    他似乎被欲望裹挟着,可目光却清明澄澈,但姬青翰也不是全然清醒的,偶尔还会捧着卯日的脸,亲吻一下对方的唇角,只是力道太轻了。


    似是在吻一捧莲花,碰一碰花瓣,都怕抖掉了。


    从眉心到眼睑,再往下滑到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到唇珠上,他啄着卯日的唇皮,扶着卯日的后腰,等巫礼弹探出分叉的蛇信回应时,姬青翰微微俯身,把卯日吻得身体后仰,情不自禁用双臂攀上他的脖颈。


    吻逐渐从温存、磨合变为了更激烈的纠缠,姬青翰势必将艳鬼口中的氧气掠夺干净,口舌干燥,又焦急地舔着他的上颌,把卯日吻得懒洋洋的,呼吸灼热,脑袋晕乎乎的,也不知道反抗,只是瘫在供桌上,慢慢地回应着他,他就似是献祭的贡品,睁着一双眸子望着姬青翰。


    太子爷什么时候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卯日。至少在巫礼清醒的时候,太子爷都要把他弄得魂飞魄散了。


    现在古怪的姬青翰把卯日亲得晕头转向,蛇妖以为口是心非的男人锁上门是要和他大干一场,没想只是把他放在供桌上亲得唇瓣红肿,舔一下就疼。


    他视线下滑,瞥见姬青翰不像是没有欲望的样子,可是一直不进入正题。


    “你不想做?”


    姬青翰又凑过去亲了一下卯日的下巴,把巫礼亲得有些烦躁,揪着他的头发,皱着眉,终于不装温柔和煦了。


    “别亲了。”


    姬青翰突然问:“青玉与白玉,你喜欢哪种?”


    卯日不太理解他为何思维跳跃这般快,怔了片刻,下意识答:“青玉。”


    “黄花梨木、金丝楠木、檀木、红木?”


    “金丝楠木。”


    “膳食偏清淡?”


    “无辣不欢。”


    “一日几顿,喜欢在什么时辰用膳?”


    “一日三餐,准时准点。不过偶尔会因为太忙不用午膳。午后用些甜点。”


    问到此处,姬青翰摸了摸他的鬓发,又过凑过去和卯日交换了一个湿绵的长吻,吻得卯日气喘吁吁,唇瓣分开时还连出一条晶莹的线,他伸手为蛇妖擦干净,也不管对方身上浮上来的薄红,继续追问对方。


    “沐浴时用什么香?”


    “我不喜欢熏香。不过祭祀前需要沐浴更衣,需要隔火焚香,用的是香丸。我不太清楚是什么香,香丸都是长姐的宫人调配的。”


    姬青翰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把蛇妖问得兴致阑珊,急不可耐地扫着姬青翰的小腿,趴在佛像下,睁着一双倦意十足的眼睛,几乎昏睡过去。


    “怎么还没问完呀。”


    姬青翰捂着他的腰,问了最后几个问题。


    “喜欢一日几次?喜欢我叫你什么?喜欢在上还是……你应当是喜欢在上面。”


    卯日睁大了眼。


    “回答孤。”


    他伸出手,没忍住扇了姬青翰一巴掌。


    太子爷被扇得偏过头,冠玉般的脸上有几枚浅淡的掌印,喉结滚动了一下,双臂撑在桌上,慢条斯理转回头,风轻云淡地望着他。


    “原来是,五次。”


    卯日硬生生忍耐住,没给他第二掌,他生怕姬青翰说出十次的胡话,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爷今日温柔得有些可怕了,蛇妖都被太子爷吓到了。


    姬青翰却说:“你今日,性子更像春以尘。”


    温温柔柔的,就连双眼也干净,比卯日抱着的荷花还要纯情。


    他原本以为自己把卯日与春以尘辨认成了两个人,觉得春以尘更符合新都实纪里的那位巫礼的性子。没想到今日幻觉里的卯日,顶着成年后卯日的脸,性子却和顺得像年少时。


    姬青翰恍然,他真的是书里的那个人。


    他抚了一下卯日的下巴,站在供桌前,垂下手,随后往后退了一步,就站在烛火下望着幻觉。


    满堂神佛金光璀璨。


    供桌上的巫礼拥有一张比神佛还要干净的脸,两瓣唇泛着红,被吻得有些肿,有些疑惑地支起身子,下身生出的一条长尾从桌边垂下来,落到地上,蜿蜒着,寻找着攀附的东西。


    世上有官宦总想寻找刺激,养一些别样的美人在家中玩乐,这是在幻觉里,明明可以对蛇妖任意妄为,但姬青翰却要做圣人,只是负着手,掌捏成拳,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他的脑海里有火焰在燃烧,还有一株孤零零的木芙蓉,树下少年时期的巫礼委屈地说。


    我恨死你了。


    胸腔里心便被蛊虫啃咬得千疮百孔,钻心的疼,难以忽视的酸涩。


    随后,他又看见密道里被蟒蛇卷走的卯日,细长的眼睛,眼尾的孔雀翎似青黛的山川,凝视着他,眼中带着笑,可是看上去就伶仃,叫他心里空落落的。


    那个卯日说。


    找到我。


    他被折磨得对幻觉里的卯日连连退让,觉得什么错都是自己犯的。


    “孤今日不欺负你,也不会做你讨厌的事。你可以为孤讲佛狼三则的最后一则故事吗?”


    “以尘。”


    原来,今日被哄骗的人,是蛇妖。


    蛇尾盘踞在姬青翰身上,绕在双腿之间,像是攀着两根柱子那般来回拧纠,卯日双手撑在姬青翰的胸膛上,垂下头望着他。用带着鳞片的尾部蹭着姬青翰,慢慢地蹭,劲韧的腰一晃一晃的,细腻光滑的鳞片磨得姬青翰小腹瘙痒。


    姬青翰望着自己身上的巫礼,蹙起眉,呼吸有些重,却一动也不动,只是掌心握着那段细长的蛇尾,逐渐收紧,似乎在全力克制着欲念。


    蛇妖的尾部十分敏感,只是三分用力,卯日便红着眼,委屈地说。


    “你弄疼我了。”


    姬青翰同他对视一眼,半晌无话,拇指揉了一下尾根,懈了几分力道。


    “孤的错。”


    姬青翰总是对他拖长声音、低声说话时没什么办法,巫礼也不知道同谁学的,不发火的时候,那调子根本就不像是在责怪人,又轻又飘,似嗔怒,又像是撒娇,听得耳膜都在痒,骨头发酥,姬青翰后颈的皮肉都是紧绷的。


    他明知道卯日脾气大,性子恶劣,肯定不会平白无故撒娇,多半是心里揣着坏点子想要拖长声音哄人,可还是目光幽深,扫了他一眼,一动也不敢动,片刻后,姬青翰又看了他一眼。


    “别撒娇。”


    姬青翰全然一副昏庸太子的模样。


    “无论何事,皆是孤的错。不要撒娇。”


    卯日迷茫地抱着尾巴,反应过来后,欲言又止,他似乎有些想骂姬青翰,但对方现在脑子估计有些不太清醒,就算被骂了几句,也只觉不痛不痒,甚至还嘲讽了一句卯日骂人的词句微薄,像是在调情。


    姬青翰摩挲着卯日的后颈,只道:“打开。”


    他在床上总是话不多,就算说话,大多数都是简短的,命令似的口吻。也只有这种时候,卯日才会听他的,比如打开自己的腔口。


    姬青翰没和蛇妖做过这种事,也不知道怎么做,只是觉得那处实在狭窄,似乎用手指都会磨红,可身边没有更光滑细腻的东西。


    太子爷的目光从荷花上掠过,荷花花茎中通外直,不太适合用在这事上,他沉吟片刻,于是揪着卯日细长的尾尖,折过塞入其中。


    卯日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将自己细长的尾部吃了进去,身体内过电一般酥麻,他呜咽一声,肉眼可见软了腰,阖着眼帘,紧紧搂着姬青翰,把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他身上。


    在那一霎那,他的身体便如同被疾雨摧打的荷花委在姬青翰身上,形骸中的灵魂也飘了出去,在佛堂里打着转,似乎去往了一个奇特的世界。


    随后,他察觉到自己被姬青翰攥住一缕灵魂残片,似是拔绳一般,将他从极乐的世界生生拖了回来,从高峰跌向了无间地狱。


    卯日嗯啊了一声,腰一塌,把自己往姬青翰怀里撞,他止不住喘息,听上去似在哭,又像是因为舒适传出的破碎鼻音,蛇尾全贴在姬青翰身上,似两条腿圈着太子爷的腰。


    神像的供桌上,呈着一具白玉似的身体,在火光里微微泛着红,身体的主人拥有一张冰瓷的脸,现在眼尾都弥漫着彤红,竖瞳偶尔放大。他的下半身是一条硕长的蛇尾,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青色鳞片,表面水光淋漓。


    佛家自来庄重慈悲,壁画石雕上无不雕绘四色莲花,生灵会长久地匍匐在神佛的莲花座下,追随神佛,聆听神佛的教诲。但今时今日,唯有一条蛇妖被摆弄在供桌上,姬青翰似乎想让他成为神佛的贡品,但又自私地将人困在怀中,手腕如同盘虬的龙在蟒蛇的长尾间摩挲。


    卯日的薄唇里吐出一两声破碎的泣音,腿根倏然绷紧,又慢慢放松,揪着姬青翰长发的手也软软滑了下来,垂在桌上,懒散地叠在那束荷花上。


    交错的青绿花茎,偶尔有几朵大捧莲花,巫礼的一条胳膊搁在上面,似乎肌肤都被荷花映照出淡淡的绯红色。


    这般好的颜色,却只有满堂无言神佛与不懂怜香惜玉的姬青翰能见到,就算是幻觉,那估计也是专门嘉奖太子爷的幻觉。


    姬青翰将手抽出来,抻着卯日的腹部,沉着一张脸,浑身肌肉紧绷。


    堂中响起巫礼的一声惊喘,他忽然攥紧了那些散乱的花,花茎被手掌攥捏成泥,青绿色的汁液流淌在巫礼的手指间。


    圈在腕上与腰上的蛇尾因为主人吃痛,奋力扭绞起太子爷的身体,姬青翰却根本不在乎,只是捞着一截尾巴,一条腿压着剩下的部分。


    卯日难耐地仰起下颌,缩着腰身向后挪,又被姬青翰抓回来,按在桌上。


    巫礼在蹬踹中,把桌上的贡品与香炉几乎都扫到桌下,只有那束荷花被姬青翰故意保留下来,呈放在卯日的身边。


    卯日的身子战栗起来,还未干涸的水痕在肌肤上成股下流,被沁湿的单薄外袍透明,搭在肩臂上,倒有些半遮不掩的朦胧韵味。


    花束透着一股淡雅的香,掩盖了甜腻的气息,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荷花香,明明是罪恶的蛇妖,却圣洁得和神佛座下的护法一般。


    诡异的纯情。


    卯日的腰高高悬起来,急促地喘,因为尾巴不能像双腿那样夹在姬青翰身上,他只能张开两臂牢牢抱着姬青翰的脑袋。


    姬青翰摸到了一手冰凉,他低头一观,见卯日玉色的身驱上,竟然浮现出一层细密的鳞片,尾部逐渐分裂,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出现在供桌上。


    姬青翰又狠狠弄了一下,才不慌不忙地将人抱起身,将卯日抱在怀里转了个面,面朝着那尊金佛。两指衔着巫礼的下颌,迫使对方仰起头,他沉着声发令。


    “睁眼。”


    卯日仰起头,露出一截修长的鹤颈,乌发拢到胸前时,光裸且线条流畅的脊背便全然展示在姬青翰眼前。巫礼的身体并没有太多赘肉,平日里都包裹在礼服之下,见不着日光,此时在火光中透着月光般的白,还因为燥热浮上了一层薄汗。


    姬青翰将他放在供桌上,上面就是那座金灿灿的大佛,卯日光洁无暇的身躯就像是上供用的贡品。他扶着卯日浮着鳞片的一条腿,掐着他的后颈,从后面拥住巫礼。


    他们像是同时在瞻仰那尊圣洁的巨佛,佛像被供奉在莲花台上,高高在上,看人的时候眼睛微微垂下,隐含着天然的笑意,仿佛温柔地注视着纠缠的一人一鬼。


    卯日竖瞳紧缩,一瞬不瞬凝视着巨佛,里面有天生的畏惧,还有懊恼与沉沦,浑身绷出粘腻的汗,低低地叫着,似痛苦,又似欢愉。


    “现在给孤讲佛狼与小和尚的故事。”


    太子爷顿了一下,用与凶狠举动截然不同的温柔语调询问。


    “好吗,以尘。”


    第48章 得鹿梦鱼(二十二) “我叫你停下,听……


    卯日根本没来得及回答,毕竟姬青翰现在比他还不可控,他几次堪堪撞上头顶的佛像莲花座,又被姬青翰的手及时护住头顶。


    巫礼倒没撞伤,只是太子爷的手背通红一片,等捞着卯日的腰腹时,和他那一身白皮形成对比,说不出的涩气。


    他总想着把姬青翰的手推开,但每次都被太子爷强势地捉住手腕,卡在身侧,动弹不得,气得卯日一口咬在姬青翰的咽喉上。


    不过太子爷似乎被幻觉折磨得神志不清,捧着他的后脑勺,被咬一口,竟然笑了一声,随后开始说胡话。


    “不如咬死孤。”


    “你咬你的,我弄我的。等我两一齐死在这,也算亡命鸳鸯。”


    要不是腾不出手,卯日一定再赏他一巴掌,巫礼面上绯红,被汗濡湿的长发蜿蜒地贴在肌肤上,他被弄得有些急,挣扎着,试图抽出被钳住的手腕。


    好在姬青翰没敢捏太紧,倒让卯日成功脱手,伸出一条带着吻痕的胳膊,胡乱一抓,把太子爷挠得脖颈通红,隐隐见血丝。


    姬青翰倏地沉下脸,把他双手都反剪到身后。


    巫礼抿着唇不肯说话,睁着一双朦胧带水光的眼睛,望着他,唇瓣微张,想要装乖哄骗姬青翰。


    “等、等一下……青翰……”


    姬青翰被吃得热汗淋漓,拧着眉抱着他,对卯日装出来的乖顺熟视无睹,只是一遍又一遍亲吻卯日的耳垂下方,沉着声答。


    “孤在。”


    他可以回答卯日自己在他身边,但却不会听从巫礼的话。毕竟太子爷除了宣王谁都不服,自然不听任何人的话,他就是一个狂放不羁的混账。


    姬青翰为了不让他惧怕佛像,甚至体贴地将他抱到佛像边,让卯日的胸膛靠着冰凉雄壮的佛像,随后扣着巫礼的手,把掌心贴在金像上。


    巫礼不得不伸手在光滑的莲花座上寻找着攀附的地方,却因为没有凹凸的落手处,几次被弄得从金像上滑下来,白腻的身子又被姬青翰捞回怀里。


    幻觉的寺庙中,佛像竖着一只坠满环珮的肥厚手掌,掌上轻拈兰花,掌中一只饱满的佛眼虚敛,审视着堂下荒唐的一人一鬼。


    凡人用讲故事的名头把蛇妖从莲花池扛到佛堂内,锁上大门,哄骗着对方骑在自己身上摇。一条青鳞长尾裹挟着太子爷的腰腿,双手撑着凡人的胸膛,像话本里的那样,吃着凡人阳气,是一条该被神佛惩治的美人蛇。


    蛇妖肤色冷白,在烛火的映照下,和牛乳一般,上面布着细汗,像是浇了一层蜂蜜,让人看一眼就喉舌发紧,想要尝一尝那蜂蜜与牛乳是不是香醇甘甜的。


    可惜的是,蛇妖没能猖狂多久,便被包藏祸心的凡人抱在怀里,按在供桌上,软着腰弄出了原型,两条长腿线条流畅、肌肉匀称,腿侧还有一层青色的鳞片,膝盖红红的,直打颤,跪都跪不住。


    太子爷试图教导他佛法,让他伏跪在供桌上,向着满堂神佛朝拜,甚至慈悲地抚摸蛇妖的发顶,赐予祝福,消除他的满身罪孽。


    他明明不信神佛傩巫,却在教化蛇妖的时候,无所不尽其用,当真是坏得彻底。


    卯日的侧脸、脖颈与左胸膛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片,与皮肉的触感十分不同,如果顺着抚摸,就和丝绸一般顺滑冰凉,但要是逆着抚上去,身体的主人便会竖瞳睁大,战栗着弓起腰,肌肉轮廓上蘸着一层水液,因为颤动绕着肚脐滑动。


    姬青翰默不作声注视着对方,充当着自己善良温和的凡人,并好心安抚蛇妖。


    “既然是慈悲的神佛,想来也不会为难区区蛇妖。”


    佛像不会伤害小小蛇妖,但是姬青翰会把他捁在怀里,欺负得他的一双带着鳞片的长腿乱抖,喘得不成样子。


    烟雾缭绕的佛堂中,红色的帘幕被高高扎束起,明明没有佛子诵经,可总能听见喃喃耳语声。


    姬青翰结实有力的胳膊抱着卯日,一只手捂住卯日微张的嘴,把令人头皮发麻的喘叫堵住,掌下渗透出来的声音便成了低语,接触到卯日脸的指肚传来微不足道酥麻之感。


    等他松开手时,指尖残留的温度慢慢氤氲,弥散。卯日身子骨一软,彻底靠在他怀里不动了,似乎在姬青翰身上化成了一汪浮着月光的水,只是小腹微微鼓起来,热修长的颈项上挂着汗液,就连锁骨都浮着一层晶莹的细汗。


    他无力去骂姬青翰,明明自己是蛇妖,惩治一个区区凡人手到擒来,但卯日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哆嗦着身子从姬青翰怀里滑下来,没走几步就跪倒在地。


    等姬青翰弯下腰来抱他,卯日喘息着,勉强撑起身子,赤脚踩在姬青翰的胸膛上,仓惶阻止对方靠近,玉白的脚杵着姬青翰饱满的胸肌,太子爷挑了一下眉,捂住他的脚踝。


    薄薄的肌理下是纤细的骨骼,蛇妖的蛇尾变化出的双腿修长,似是笔直的花茎,上面托着两朵祥瑞的荷花。


    “怎么?”


    巫礼的鬓发被揉得凌乱,部分贴在脊背,剩下的都散在地上,粘黏成一缕的长发不安分地垂在胸膛上,随着卯日呼吸轻轻滑动。


    那枚束发的铃铛也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因为抬脚踹人,不该看的全被姬青翰看了个清楚,卯日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危险,还在结结实实地蹬踩姬青翰。


    他的眸眼带着潮气,顶着蛇妖的身份遇上满殿神佛,有意演出来几分惊惧与迷惘之意,但最令人难以忽视的,还是那股欲色,卯日长眉一蹙,恼怒地训斥姬青翰。


    “我叫你停下,听不懂吗?”


    姬青翰反问他:“不爽吗?”


    过去是巫礼缠着他欺负,不光让姬青翰亲自用手服侍,还要让他吃下去安抚蛊虫。太子爷回回都大动干戈,动作又狠又重,三番四次差点把他弄昏在床上。


    现在在幻觉里,姬青翰反而问卯日,难道他不爽吗?


    卯日当真踹了他一下。


    “滚开。”


    姬青翰捉到他的脚踝,目光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感,就算在庄严佛堂中也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他一言不发,猛地把卯日抱起身,走到堂中的方池边上。


    姬青翰坐在池水里,水溢出来一截,冲倒了边上的蜡烛,烛火熄了一片,室内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巫礼与他面对面,坐在太子爷曲起的一条腿上,光洁的身上都是痕迹,在闪烁的火光里散发着漂亮的红,如同沁了水的美玉。


    他想挣扎着起身,但姬青翰的一只手扶着蛇妖的背,另一只手却绕下去。


    池水上还有荷花,有一朵打着旋飘到两人身边,卯日不得不伸手撑着他的肩,那朵莲花的柔软花瓣便撞上了巫礼平坦的小腹。


    姬青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荷花。


    “孤倒是知道佛狼三则最后一则讲了什么。”


    他迟迟不肯给姬青翰讲故事,没想到太子爷心情愉悦地开了口,一边揉弄着他,一边顺着说书人的故事讲下去。


    “徒惊惶起身,方知梦中,又见被褥翻湿,衣挎沾津,不堪入目。”


    姬青翰的声音四平八稳,讲述的内容不太稳重,只是配上他那张脸,仿佛两人身处的不是佛堂,而是东宫宝座。他的眉眼流泻出若隐若现的隐忍之意,动作不疾不徐。


    巫礼咬着下唇哼得又轻又缓,或许是因为这个幻觉里的卯日年纪更小,性子倒还纯良,竟然会隐忍着不肯叫,比起在百色寨中,那位在雷声下放肆呻吟的巫礼小心翼翼了不少。


    姬青翰扫了一眼手,从卯日脸上刮下来一层薄薄的汗,像是工匠们从鎏金佛像上刮下来的细碎金屑。


    “这点量,还不够弄脏被褥。”


    “连养一朵荷花都不行。”


    巫礼忍不住又想扇他,只是这次被姬青翰抓住了,太子爷一挑眉梢,抓着卯日的两只手,动作更加凶悍。


    “又想打孤。你才凶,以尘哥哥。”


    卯日被弄得弯下腰,趴在他的肩上,那朵莲花便被巫礼的胸与腰压入水中,轻盈的花瓣软软地戳着巫礼的皮肉。


    佛门之下,故事里的小和尚从梦中醒来,惊诧不定,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被褥一团糟,小和尚一张脸赤红,倒不知道是在昨夜遇上野狼是在梦中,还是确有其事。


    他觉得自己玷污了神佛,六耳不清,没法再继续吃斋念佛,做无欲无求的佛徒。


    姬青翰皱了一下眉,扶着卯日的侧腰。


    “咬得太紧了。”


    卯日的腰剧烈颤抖起来,腰腹把水面拍出了水花,那朵压在水里的荷花也弹了一下,想从他的侧腰冒出水,但姬青翰顺手截获了荷花,将它放在巫礼的后腰上。


    佛像有莲花座,上面供奉众神。他把巫礼的身体当做供桌,捧上一朵荷花,浇上水,恐吓对方不能乱抖,否则将荷花摇下来,就是不敬神佛。


    大恶狼,大混蛋,黑心肝太子爷。


    卯日咬在他的侧颈上,气得伸手掐上姬青翰的脖颈,太子爷却在此时整个人沉入水中,任凭他掐着自己,按在水底。可姬青翰的双手却捧着卯日,将对方的上半身托举在水面上,只是双腿跪在池水中,后腰顶着那朵圣洁的荷花。


    “不准弄掉。”


    “听孤接着给你讲故事。”


    小和尚还了俗,可是回去的路上,他又路过那片野林子。小和尚总觉得心有余悸,于是两条腿止不住打颤,害怕佛狼在暗处埋伏,于是三步一回头。


    姬青翰瞧了一下巫礼的双腿,并没有抖得厉害,于是力道更重,几乎弄得卯日浑身抽搐了一下,眼泪瞬间淌了下来,掐他的手也不敢动了。


    终于,小和尚走出了林子,来到了山腰。却见又一位活佛坐卧在磐石上,他叩首作别,想要离开,却突然听见佛狼的声音。


    我心悦之。


    水面上,卯日的唇一开一合,姬青翰隐隐听见对方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拉下卯日,在水里亲吻自己的巫礼,余光扫到那朵莲花要从卯日的后腰上滑入水中,于是抱着巫礼,狠狠揉了一把。


    小和尚惊骇不已,抬起头,却发现活佛的脸与佛狼如出一辙,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行囊也不要了,直接丢盔弃甲,一口气逃了十里地。


    可他还是听见佛狼的声音。


    我心悦之。


    小和尚吓得眼泪汪汪,一颗心似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连忙跪在地上,虔诚地叩首,您是神佛,我只是一个小小和尚,我不敢不尊敬您。望狼神网开一面,放了我,从今往后,我一定不再亵渎神明。


    水里听不见喘息声,巫礼细碎的哭声也被淹没了,只是双臂缠着姬青翰的脖颈,在水下藏匿着,违背着满堂神佛和情人厮混。


    接吻的力道有些莽撞,又带着沉重的欲望,他们毕竟不是胆小的小和尚不敢触怒神佛,而是一人一鬼,一个比一个专横跋扈,敢在佛堂的池水里纠缠。


    姬青翰把手拔了出来,在水中睁开眼,做了一个口型。


    “二。”


    随后猛地抱着巫礼,压向自己,那朵莲花终于离开了蛇妖的身体,打着旋漂浮在水面上,被偶尔浮出水面的胳膊撞到了角落。


    只是亵渎神佛而已,他今日要的不仅仅是亵渎神明,还要把献给佛像的贡品据为所有。从生着莲花的池塘,到这方水池、供桌、巫礼怀里花束,只要是卯日停留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东西,全变为自己的所有物。


    第49章 得鹿梦鱼(二十三) 不知终日梦为鱼,……


    巫礼想要骂他,可一张嘴,便吞进池水,太子爷便趁机捧着他的脸,含吻住卯日的双唇。


    他被姬青翰捞住腰腹,咬着唇,按在水池底的白玉石上,双腿被曲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就连太子爷都要赞叹一句果真是负责宫廷傩的祭司,身体韧性好得令人惊讶。


    两人在池水里折腾得了一回,卯日软得身体都在抽搐,趴在池边不愿动,两条胳膊曲在岸上,从倒塌的蜡烛边伸出去,手臂上满是爱欲的痕迹,长发也散开。


    姬青翰从后面抱着他,亲吻着巫礼的耳垂,湿热的吻,让卯日微微仰起下巴,舒适地阖着眼,姬青翰的手还在慢慢揉着他的后腰。


    卯日几乎是瘫在姬青翰怀里,被太子爷结实有力的胳膊牢牢抱着,在火光中温柔的接吻。


    可在这时,佛堂外突然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房门后出现了活人的剪影,光怪陆离,似斑驳花影。


    卯日余光扫到,浑身一惊,咬到姬青翰的下唇上,口腔中渗出丝丝缕缕的甜腥味,他想要结束亲吻,于是轻推了一把姬青翰,但太子爷反倒不慌不忙,又重重地含吻了一下,才把赤裸的巫礼抱起身,两人湿淋淋,径直往佛像后面走,水痕落了一地。


    路过供桌时,姬青翰伸手一拽,把桌上的金边红布扯了下来,盖在巫礼头顶,将人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才转到佛像左后方。


    太子爷背靠着佛像,手托着卯日的腰臀,安静地注视他。


    “吱呀——”


    佛堂的大门被撞开,人群涌了进来,姬青翰把卯日按在怀中,隔着佛堂中垂下的红布,观察幻觉中的他人。


    幻觉众人的身形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可他们转过正脸时,姬青翰皱了一下眉。


    寻常人的面部根据五官会有高低起伏,似山丘低谷的错落有致,但这些人,一张脸平薄如纸页,上面也没有唇鼻双目。


    一声暴喝响起。


    “大胆狂徒,佛门重地,岂容你们二人秽乱!”


    这声音也不像没有嘴的人发出来的,更像是佛堂上方传来的威严吼声。


    姬青翰抬了一下头,对上了头顶佛像的脸庞,他才发现这座佛像三头六臂,无论从哪个方向瞻仰,都会瞧见对方的脸庞。


    之前他抱着卯日从正面仰视佛像时,那张脸祥和慈悲,现在换到了一个角度,对上佛像的另一颗头,那张脸肃穆庄重,额心开着一张竖目,手上持着斧头与铜铃,分明意味着忿怒降伏。


    人群没有看见姬青翰与卯日,却仿佛已经撞破了两人的秘事,群情激愤,将佛堂团团围住,就要揪出两人惩治。


    姬青翰猜测,幻觉要开始毁灭了。


    好在他已经历经多个幻觉,就算再毁灭一次,心中也波澜不惊。


    卯日却在此时问他:“他们要抓我们,青翰,怎么不跑?”


    因为知道是幻觉,无论他做什么,最后都会结束,姬青翰之前从没有想过离开,更何况大多数时候卯日都会在他怀里变成白骨,他拢着尸骸,哪里还敢走去别的地方。


    现在幻觉里的卯日突然发问,问他要不要逃跑,姬青翰只迟疑了一瞬,便答应了对方。


    他甚至有些乐在其中,护着卯日身上的红布,凑过去蹭了一下巫礼的脸。


    “好。”


    他撕了一块帘布胡乱围在身上,从莲花台上取来烛火,点燃束在柱边的红帘,等火势舔上红帘的边缘,竟然直接拖在手里,抱着卯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路过供桌时,姬青翰顺手把没有熄灭的烛火全部推翻,焦香在堂中弥漫,他面不改色迎上幻觉中的众人,把边缘燃烧的帘布披在自己身上。


    “抓住他!”


    姬青翰置若罔闻,抱着卯日往外跑。


    他身上披着逐渐燃烧的帘布,众人不敢直接靠近,等帘布上的火爬上了姬青翰的后腰位置,人群更加不敢触碰他们,只是仓皇分出一条道,姬青翰便忍着灼热,紧紧护着巫礼,一脚踏出了佛堂。


    幻觉中,满池荷花在月下颤动,他要带着自己的巫礼出逃。


    路过池塘时,姬青翰一掀燃烧的红布,随手丢进水里,水中发出尖锐的咝咝声。


    他一边跑,一边说。


    “卯日,孤幼时读新都实纪时,总想着见一见你。”


    他没有穿鞋,地面的碎石草根硌地脚底生疼,但姬青翰却浑不在意,就像故事里惊惶逃跑的小和尚那般,抱着卯日逃跑,可他半点都不害怕。


    “张高秋闲暇之余,就会同我讲灵山十巫,但她从不称呼你们为灵巫,只说十巫中不少人都不信鬼神,只信真实行迹,所以每人都各有所长,以达救世助人的目的。”


    他踹开寺庙的大门,甚至有空转头望了一下后面的佛堂,那方天迹透着隐隐的红,一道黑烟滚滚上升,又融在黑夜当中。


    吵杂声、叫喊声,还有神佛怒吼,要伏诛妖邪。


    姬青翰满不在乎地转过头,继续往外跑。


    “她十分喜欢你,灵山十巫其余人也极其宠爱你,总是惋惜你过早离开人世,没能多陪她几年。张高秋几次跟我说,还差一日,就能赶上元日,她原本准备好贺礼要送你的。”


    “可是,她收到消息时,你已经死在了苗疆。她最后一次提起你,那天正巧临近黄昏。”


    橙红色的晚霞满布苍穹。岁月在客卿的脸上留下痕迹,张高秋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和蔼的笑容已经消失,只留下无尽的寂寞与哀痛。


    她的眼中蕴满了泪水。


    “她哭了,还劝我不要哭。”


    在那之后,她把自己的医书编纂成册,将自己的一身医术传授给了府上大夫,搬来一张躺椅,躺在木芙蓉下,再也没醒过来。


    “孤去寻她时,被宣王拦住。宣王交给孤一封信,是张高秋专门留给孤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不知终日梦为鱼,他生永不落红尘。”


    “祈愿虽好,可孤觉得不妥。若你此生不落红尘,我上哪去追寻你。难道一直要在梦中,在幻觉里吗?”


    幻觉中的卯日靠在他的肩上,也不回话,姬青翰一口气逃出十里地,累得气喘吁吁,双脚都是血,一步一个血印,他抬头,胸腔一震,只见自己踹开的佛门矗立在上方,后面火光滚滚,一座金色的大佛在月下平静注视一人一鬼。


    故事里,小和尚被这样的景象吓得跪下身,懊悔地叩首,说自己不会再触怒神佛。


    难道姬青翰也会跪下悔过?


    绝不可能。


    佛门下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是来捉拿两人的佛徒。他退了一步,果断朝着反方向逃。


    姬青翰知道这是幻觉,竟然是幻觉,那就该一直留在原地,等着幻觉结束。可幻觉里的蛇妖却怂恿着他逃跑,他背负着年少的约定,卯日说什么,他都会全力去做。


    哪怕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又跑回庙的大门前。


    他的手有些酸,于是换了个姿势,将卯日驼在背后,巫礼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双臂牢牢地圈在姬青翰的颈项上,湿漉漉的长发也在逃跑中被风吹干。


    姬青翰只看了一眼佛门,又转过头,径直离开。


    卯日:“我们出不去吗?”


    姬青翰知道他说的对,但还是背着他,在道路上一圈一圈打转,或许幻觉里只有佛堂,超出佛庙的并不存在,可姬青翰还是执拗地寻找着出路。


    如果找不到出路,他就带着卯日一直走,走到死,走到老,走到幻觉结束,无论哪种,都可以,唯独不能让他在佛门前跪下,说自己罪恶滔天,触怒神佛,更不会把蛇妖交出去。


    “如果出去了,你就要把剩下的三次补给我。还要说,你喜欢我。喜欢我抱你,喜欢我背你,喜欢我,喜欢我听你的话带你走。”


    “你喜欢我,才落进红尘,让我追寻你。”


    幻觉外绝不可能开口的话,姬青翰一股脑吐了个干净,说完之后,他浑身轻松,再一次背着巫礼踏上逃亡之旅。


    夹道的树木高耸,在月下一片漆黑,他背着卯日,沉重的步伐也觉得轻快。


    “你喜欢什么,孤都给你。你喜爱木芙蓉,东宫中栽种的都是木芙蓉。孤还请了渝州新都的厨子,让他们携带着家眷搬到丰京,就在东宫任职,不过孤以前口味清淡,他们往往无事可做,常常想回渝州新都。等你去了,他们才有用武之地。”


    卯日怔了一下:“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为什么之前还要问我?”


    “那些都是张高秋书里说的,孤想听你亲口说。”


    他们又走回了佛门前,姬青翰许是有点累,寻了一块磐石,把卯日放下来,摸了一下他的脸,吻一下巫礼的眼睑。


    “好在都是幻觉,我胡说了,你也不知道。你想我带你走,那自然依你,不过幻觉外的你还等着我去找你,所以我该走了。”


    怎么走呢。


    姬青翰退了两步,望着坐在磐石上的卯日,对方只拢着一张金边红布,露出的脖颈还有吻痕。


    幻觉里他是蛇妖,不是能沟通百万神佛的大祭司,可那一身,却比厚重的祭司礼服更加神圣


    山道孤零零缠在山腰,头顶是大开的佛门,谷底是出不去的密林,一阵风刮来,他嗅到了焦糊的气息,山路上还漫起了尘土。


    他似乎想记住巫礼的脸,只凝视着对方,伸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随后五指嵌进去。


    血液喷薄而出,似奔腾的河水。


    他在蛇妖前倒下身,就像是跪在佛像忏悔。


    死的时候,姬青翰还在想,真好,这次的幻觉卯日没有在他怀里成为白骨,他闭上眼的时候,对方坐在石头上,干干净净,比佛像还要璀璨。


    真好。


    他从幻觉里出来,猛地睁开眼,见屋子里没有卯日,而月万松站在身侧,正抱着瓦罐,把吸满血的蛊虫挑起来,放回罐子里。


    细崽红着眼喊他:“啊!瘸子哥哥醒了!”


    他跳到姬青翰身边,似乎想拍一拍对方,又被月万松用竹竿轻敲了一下手背,才悻悻地抽回手,打量姬青翰苍白的脸色。


    “瘸子哥,你身体也太差了,怎么一声不吭就昏了过去,要不是我和万松姐姐回来了,你怎么办啊。还有我的媳妇哥哥,谁去找他啊?”


    姬青翰揉着额角,咳嗽一声:“找到楼征了吗?”


    第50章 得鹿梦鱼(二十四) 不谢将死之人。……


    月万松:“找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跟到你们之前去的那间密室外面去了,还跑到树上蹲着,要不是鹦哥叫了一声,我都没看见他。”


    月万松和细崽废了好大劲,才把人喊回来。细崽还专门去看了一眼密室,那个洞已经被堵上了。


    她还要开口,外面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月万松把瓦罐藏起来,前去开门。


    姬青翰:“谁?”


    月万松侧过身,多依挤进来,匆忙开口:“大长老说楼征破坏了祭祀,寨子众人怒气冲天,想要把你们这群外乡人抓起来,你们快跑吧!”


    月万松来了怒气:“我还没去找那个老头,他竟敢先咬我们一口?”


    多依扫过屋内:“怎么不见神仙哥哥?你们快叫上神仙哥哥一起躲起来。我不方便在这太久,只是来知会你们一声,我先走了!你们也快走!快走!”


    他当真说完这话就往屋外钻,还不忘叫细崽给两人带路。


    少年急得在屋内来回踱步,跑到窗前,见路上无人,远方隐隐传来人声,估计多依说的确有其事。


    月万松虽然生气,可还是知道问一下姬青翰决定:“公子,我们是留在这和大长老对峙,还是先避一避?”


    都说清者自清,可现在他们在别人的地盘,唯一能帮忙说话的阮次山出寨送信,最打的楼征状态不稳定,卯日失踪,剩下的三人,一个断手、一个断腿,还有一个被大长老觊觎的月万松。


    姬青翰果断说:“撤。细崽,你带着月万松离开,我留下。”


    既然阿摩尼要把卯日献祭,那肯定是藏在某个祭祀塔附近,姬青翰决定先从九族座祭祀塔开始搜寻。


    月万松:“不如公子核查当中的五个,最外围的四个祭祀塔让我和细崽去。”


    “多加小心。”


    临行前,姬青翰挑了一只蛊虫出来,命两人把存放蛊虫的瓦罐带上。等两人离开,姬青翰把捆住楼征的绳索解开,把蛊虫放在楼征手背上。


    不消片刻,屋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阿摩尼与大水果然领着人群来了。


    姬青翰特意不闭门迎接,阿摩尼负着手走进屋,瞧了他一眼,又走到楼征身边,双手杵着拐杖,叹息似的说:“可惜了小伙子。”


    姬青翰:“大长老何出此言?”


    阿摩尼:“本长老体谅你们是外乡人,想邀请你们参加我们的赶鸟节与鼓臧节,感受一下百色人的风土人情,可公子和你的伙伴们倒好,一个装模作样是病人,转头却在祭司大典上发疯,破坏我们祭祀。一个信口雌黄,觉得老夫要娶她做什么小老婆,到处在寨子里说老夫的坏话,败坏老夫名声。要不是老夫在寨中积威颇深,大家伙都信任我,真叫你们的臭娘们污蔑了!”


    姬青翰扫了一眼他的腿脚:“大长老,慎言。无凭无据,可算不得数。”


    阿摩尼:“算数?叫那个臭娘们出来,和老夫当面对峙,看看她是怎么败坏我名声的!她在哪?大水!大水!”


    “诶!”


    大水侯在门口,闻言垂着头进来,看了一眼四轮车上的姬青翰。


    “大长老,有什么吩咐?”


    阿摩尼一杵地面:“去把月万松找出来!这种胡说八道的女人,我们百色寨可留不得!”


    大水嗯了一声,在阮次山家中搜寻起来,万幸月万松已经先和细崽走了,大水没能找到,只能折返回来。


    “大长老,屋内没人!”


    他又看了一眼姬青翰,欲言又止,姬青翰却不理会对方,只说:“阿摩尼,你已经搜了阮次山的屋子,什么都没找到,还想做什么?”


    阿摩尼瞪他一眼,半晌后,笑眯眯地说:“月姑娘污蔑不成,自个丢下公子逃跑,此人品行有失,不适合做同伴,比起那位舍己救公子的鬼魂可差太多了。不过,鬼魂难得心善救你一命,可说到底本质是妖邪,非我人族,其心险恶,他竟然敢阴魂不散缠着公子,理应当诛。”


    姬青翰面不改色,只是衣袍下的手却暗暗捏紧。


    “老夫怕公子有苦难言,所以专门为你报仇,请傩神镇压妖邪,用不了几日,必定叫他魂飞魄散,一丝一毫痕迹都不留在着世上。”阿摩尼慢条斯理道,“小公子,可要答谢老夫啊。”


    姬青翰沉着脸转过头,大水也惊诧地望着阿摩尼。


    “大长老,神仙哥哥他……”


    阿摩尼打断他:“住嘴!这没你说话的份。”


    他转过头,却见姬青翰眼中冷冽,盯着他,叫人无端心寒,阿摩尼自诩不该被一个瘸子吓到,却还是微微睁眼,听见对方说。


    “阿摩尼,我向来不谢将死之人。”


    姬青翰拍了拍榻上楼征的肩,此前昏迷不幸的太子右卫率蓦然睁眼,起了身,在姬青翰身侧单膝跪地。


    姬青翰道:“不过你今日敢骂我的人,理应好好答谢一番。楼征,记得留口气,我还要留着他问卯日的下落。”


    楼征的清醒时间很短暂,姬青翰却抓住这段时间,以武力镇压对方,试图逼问出卯日下落。大水上前一步,皱着眉挡住楼征,还没开口,楼征便伸手扣住他的肩背,反手一绞,把大水胳膊拽脱臼,伸脚踹在大水的后腿膝盖窝上。


    大水虽然身材高大,却不是训练有素的太子右卫率的对手,不过几招便被踹倒在地,楼征一步步逼近阿摩尼。


    阿摩尼自然觉察了他的古怪,上下一扫,视线盯在他掌背上的蛊虫上,当即也不再负隅顽抗,只是高呼一声,屋外竟然涌进来手持锄头木棍的百色百姓。


    众人一看,一向和煦的大长老阿摩尼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孤苦无依。熟悉的大水手臂脱臼,被人打倒在地。


    唯独两个陌生的外乡人完好无损地待在屋里,谁行凶,谁是受害者,几乎一眼得见。


    百姓们顿时义愤填膺,纷纷上前扶起阿摩尼与大水,把伤员往屋外带,关上房门,挡在楼征与姬青翰面前:“我们好心招待你们这群外乡人,你们反倒殴打我们大长老和大水!欺负我们百色人,我们今天就和你们拼了!”


    “逼叨逼叨和他们说什么!直接打死他们!”


    “打他们!滚出百色!”


    人群混乱起来,有人一锄头敲到楼征的背上,但似乎是血吸虫蛊影响,楼征只是身形顿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背,却没有倒下去。


    人群窃窃私语,他们看着不怕痛的右卫率像是怪物,心里有些发怵,有人便瞧见了屋里的姬青翰。他们怕打不死的怪物,可不怕坐在四轮车上的姬青翰,当即有人猫着腰冲到姬青翰身边,一把撞翻了四轮车,举着棍子就要往太子爷头上砸。


    姬青翰挨了几下闷棍,口齿又咳出血来,脑子嗡嗡的,半天没缓过神,趴在地上护着自己头颅。


    他本就虚弱,这几下几乎把他剩下半条命也打没了,眼前闪烁着白光,偶尔能看见人群怒气冲冲的脸,偶尔屋子里又什么人都没有,只是巫礼跪在他面前,抱着花琴,弹的曲子似是蚕茧将他裹得密不透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姬青翰晃了一下脑袋,巫礼便从眼前消失,只有一个百姓高高举着凳子向他砸过来。


    这一下,估计能把他砸死。


    “公子!”


    猛然间,有一声尖锐的鸟叫传来,原本不知飞到哪里去的鹦哥扑进屋里,一下子扑到举椅子的人脸上,扑腾着翅膀,用爪子抓挠对方的眼睛。


    阿达还在大叫:“阿摩尼!阿摩尼!”


    “啊!哪来的鸟!”


    那人传出惨叫,眼边被抓出了两道血痕,椅子没有砸到姬青翰身上,倒是其余人见到阿达扑脸,连忙满屋子蹦哒着,伸手捉住鸟,阿达在屋里东躲西藏,一面惨叫着阿摩尼。


    他们将鹦哥逼到墙角,啪的一声脆响,一铲子把鸟儿拍到地面。阿达的叫声便停了,扑腾了两下翅膀,被抓破脸的小个子男人揪着翅根拎起来。


    男人眼里冒着火,也没问大长老的意思,在慌乱中,把鹦哥往地上一摔,狠狠碾踩了几下,啐了一口唾沫,龇牙咧嘴地走开。


    大水不放心,走到门口,隔着门缝见姬青翰被人群围着,楼征被手持棍棒的众人阻拦着,对方似乎有手下留情,没有伤害百姓,想要往姬青翰那面靠,却回回被挡回来。


    大水皱眉,朝着屋里大声喊到:“够了!别打了!”


    暴怒的人群停了一会儿,但他们现在都在气头上,正放肆地发泄着莫名其妙的不满,也没理会大水,还要动手。


    忽然,屋外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是鞭炮声与敲锣打鼓声。


    细崽尖细的声音响起来,连喷带骂,梆梆敲着傩舞的鼓,骂得唾沫星子乱飞,一屋子人气得脖子通红,骂骂咧咧丢下姬青翰与楼征要冲去教训他。


    细崽身边插着一根竹竿,竿上还有一串正在炸的鞭炮,都是平时用来祭祀的东西,他手脚不干净,各种杂东西屯了不少,见姬青翰与楼征遇难,当即和月万松折返回来,自己身上绑着小鼓,一只手敲得鼓乱响。


    见有人真出来抓他,细崽一踹竹竿,撒腿就跑。


    屋内人少了,楼征解决起来更加轻松,月万松又换了一身衣物,混在人群里钻进屋,把姬青翰扶起来,看着他浑身的伤就眼里带泪。


    “太子爷!”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又止住了,只是把楼征叫回来,让对方背着姬青翰。三人往百色寨外跑,但没多久,又被人群发现了,巷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


    “他们在这!”


    “别跑!抓住他们!他们打了大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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