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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夙夜无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得鹿梦鱼(三) “真恶心,离孤………


    姬青翰想抬手拉开卯日,但他的四肢沉重,身上似有千块木板压着,就连转动脖颈都变得艰涩,微微牵扯到胸前的伤势,喉舌间便渗出了血腥味。


    卯日猛的掀开眼帘,仓皇与他对上视线。


    阮次山就在一侧打盹,两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对,气氛却不像平日那般旖旎。


    姬青翰用手指触到卯日身上垂下的银饰,空气中传来细小的响声,他张了张口,说出的话有些不受控制。


    “真恶心,离孤……远些。”


    他不太喜欢巫礼。


    奇怪。


    姬青翰隐约记得,在他昏过去之前,他没有这么厌恶卯日。


    尤其是当对方垂下脖颈趴在他膝上时,他觉得卯日就像一只习性乖张的狸猫,却总有窝在膝盖上温顺供人抚摸的时候。


    但现在恶意如蛆附骨,姬青翰的额角突突涨痛,脑子充斥着许多晦涩的声音,他剧烈咳嗽起来,唇皮上都是乌黑的血。


    阮次山被吵醒了,见他清醒过来又惊又喜,赶忙剪了烛火灯芯。室内亮堂起来,他瞧见姬青翰灰白的脸色与不正常的血色,于是挽起袖口,给姬青翰诊脉。


    这期间姬青翰一直无神地盯着一侧,阮次山以为他在看墙上的画,好心地解释:“那是《百苗图》的其中一幅,绣的是百色人的风俗。苗绣在民间被传颂为无字天书,你感兴趣?”


    姬青翰看的是卯日,闻言也费力扫了眼卯日身后的百苗图。


    那是一幅区别于精细宫廷绣品的绣图,使用了大量图案与纹样描绘故事。


    背景的红色锯齿纹中纵横穿插着红色长条纹,中部是倒斜的井字田,田字笔画交叠的地方则绣上了方形的纹样。


    前景是两个捧着芦笙,单膝跪地朝天吹奏的黑色小人。小人中间矗立着一面粗壮的鼓,约有两人高,鼓身绣满了各类纹饰,正中是一只青金色的蝴蝶。


    百色人崇拜蝴蝶,认为蝴蝶是他们共同的始祖与信奉的母神,所以这副《百苗图》上除了那只青金色蝴蝶,还存在大量蝴蝶纹,以及一些动物纹、山川云雷纹。


    在百色,红色锯齿纹代表山峰,中部斜井字纹代表田园。横贯整个画面的红色条纹代表百色萦绕的湖泊、河网。方形纹则代表白色寨中的祭祀塔位置。


    百色寨中共有九座祭祀塔,最大的一座祭祀塔在田字的正中心,也就是百色寨地势最低平宽大的广场上。


    苗绣《百苗图》中的图案与纹样极其繁复,外人破解其寓意的过程往往漫长,如果与百色地势结合起来却要容易些。


    姬青翰初看那幅图只觉疑窦丛生,便合上眼不再去看,倒是卯日饶有兴致地走到《百苗图》前,端详起那副被誉为”无字天书“的绣品。


    阮次山为他介绍百色图的时候,不忘给姬青翰诊脉,半晌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皱起的眉舒展开,随后由面色古怪地看向姬青翰。


    “我能看一下你的伤吗?”


    姬青翰嗯了一声。


    阮次山小心翼翼解下绷带,随即猛的睁大眼,瞳孔一缩。


    姬青翰胸膛上的指印已经结痂,估计过段时间就会痊愈。


    阮次山不可置信:“怎么会?”


    他伸手按了一下那处伤口:“这不可能!你受伤到现在不出三个时辰,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阮次山百思不得其解,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最后他狐疑地问姬青翰:“你受伤之前,有服用过什么东西吗?丹药?或者是蛊?”


    姬青翰下意识想要望一眼卯日,但自从他嫌卯日恶心后,对方便有意保持距离,现在还在观察那副《百苗图》。


    他沉默不语,阮次山似乎也察觉到他有所隐瞒,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身体里有蛊虫,你知道吗?”


    姬青翰咳嗽起来:“知道。”


    阮次山面色严肃:“是狠厉的蛊,有可能会要了你的性命。解蛊也十分麻烦,必须要知道下蛊的人是谁才行,然后再用那人的血做药引,把你的子蛊从身体里引出来。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蛊吗?”


    “……他死了。”


    卯日不是活人,这么解释倒也合理。


    阮次山却愁得直挠头:“不对,不对!他死了你怎么会还活着?你再想想,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祭司、方士、巫师一类的人?”


    给姬青翰种幻蛊的鬼族祭司正站在屋里,伸手触摸百苗图上的蝴蝶,闻言扬起唇角。但是阮次山却看不见对方。


    “那人给你下了情蛊,子蛊在你身上,母虫在那个人身上。情蛊这种东西,只要他活着,你就活着。他死了,你也会死!情债最难还,你好好想想,接触了谁?”


    姬青翰:“……”


    他终于忍不住将目光移向了卯日。


    阮次山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只能满头雾水出去翻医书,他之前为姬青翰诊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情蛊存在,阮次山不可能怀疑自己的医术,那就只能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要给孤种幻蛊?”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屋中的一人一鬼异口同声。


    卯日礼让病人,微微颔首,率先回答姬青翰:“我想了想,幻蛊无趣。我虽然想要一具听话的傀儡,可傀儡不能满足我的欲望。情蛊也是一样的。反正我不会死,你也死不了,日久生情,我总不信日后太子爷你还不听我的。更何况,情蛊乐趣更多,何乐而不为?”


    他言辞之间完全把姬青翰当做床伴,轻视到了极点,姬青翰从未被这样对待过,听得面无表情,躺在病床上像是在思考从哪个角度捅他一刀子死得更快。


    “你发现了什么?”


    卯日从墙上取下《百苗图》,拆了画框,将绣图翻转过来。屋内光线昏暗,他便举着画走到窗边。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虽然也不太明朗,却有隐隐夜色照亮了百苗图的另一面。


    “这是双面绣。”


    那幅《百苗图》的背后绣着一个男人,男人却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掌中握着一把芦笙。画面余下的部分被朱红色占满。背后相较另一面更加朴素,只装饰着零碎的枫叶纹、蝴蝶和鸟纹。


    卯日:“这人的眉宇神似阮次山。这些图案依次是枫树、蝴蝶和鹡宇鸟,都是百色人信奉的始祖神。”


    竖直看画的时候,只能称赞一句那双面绣技艺精妙。


    姬青翰对百色并不了解,所以看不出门道。


    “所以?”


    卯日却笑了一声,拿着画走到姬青翰床边,他坐在榻边,将双面绣平放在床榻上,朱红的底色便成了一张床。


    “你这样看呢,像什么?”


    姬青翰侧过脸,窥见画中人变形的脸。


    他却说:“像躺在棺材里的尸首。”


    卯日嗯了一声。


    “好聪明啊,小姬。”卯日顺口打趣了他一句,没等姬青翰嫌恶心,接着说,“据我所知,百色一代的丧葬风俗中,很早开始就有用红木棺存放尸首下葬的习俗。”


    “所以这红色代表红木棺。而这人长得像阮次山,应该是阮红山。”


    “你没见过阮红山?”


    卯日回忆片刻:“长姐给我的医典里曾有记载阮红山与他的巫医之术,所以我知道他,但没见过他。”


    姬青翰对慧贵妃的态度十分中立。如果站在他的太子身份而言,慧贵妃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若以寻常人的眼光看待慧贵妃,姬青翰倒也赞赏对方的魄力。


    但他以太子身份而言说出的话,却容易让卯日与他不合。


    姬青翰只能顺口接道:“慧贵妃为了让你学习巫医之术,煞费苦心。”


    卯日嗯了一声:“是,那几年长姐几乎将西周各个地方的巫医之术都命人收录起来,最后编纂成册交给了我。”


    他将双面绣重新挂回原位,“阮次山将他师傅的悼亡图绣成双面绣挂在屋中,倒也仁孝。”


    姬青翰躺在床上,因为虚弱闭上了眼:“阮次山说百苗图是一百幅图中的其中一副,孤觉得……咳咳他不像是会把一百福图绣满的人。这图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足够他挑出来单独绣成双面绣。”


    卯日垂下脸,看着他:“所以,是有人送给他的。阮次山不知道这是双面绣。”


    他眼中流过一道光,似乎单方面与姬青翰冰释前嫌,笑吟吟地问:“弟弟,不如来打个赌。”


    喜怒无常,当真是鬼。


    姬青翰冷冷一应:“说。”


    “我赌他不知道这是双面绣。”


    “赌注是什么?”


    卯日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一息之后,姬青翰猛地睁开眼,扣住了他的后颈,一手捏着他的手骨,气势汹汹地将卯日按在了床上。


    他目光凶狠,胸膛剧烈起伏,浑身疼痛,却比不过被轻慢以待刺激出来的震怒之情,咬牙切齿地骂卯日:“放浪形骸,不堪入耳。你这巫礼才是无耻狂徒!”


    卯日只朝着他面上悠悠地吹了一口气,拉长语调指责他。


    “真凶啊,弟弟。”


    第32章 得鹿梦鱼(四) 他咬到卯日咽喉上。……


    姬青翰欲言,卯日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姬青翰的脸,截住他的话,“阮次山回来了,太子爷还不打算放开我,是打算吓着我们的柔弱巫医吗?”


    姬青翰并未放手,目光从他的脖颈上掠过,垂下头泄愤般地咬到卯日的咽喉上,在阮次山进屋的前一刻又躺了回去。


    阮次山抱着阮红山的药典手记环顾屋内,疑惑追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姬青翰并不回答。


    屋内只有一个病人,昏迷的楼征在隔壁,阮次山想不出他在同谁说话,索性不再纠结。


    “我听阮红山师傅说起过情蛊,西周时,有些男女被爱意蒙蔽了头脑,就想着向巫师求这道蛊,用来下在妻子、丈夫身上,好套住对方的身心。”


    “一道蛊下去,那人便成了专情人。多道蛊下去,此生非下蛊人莫属。会制情蛊的巫师因此也多了起来。后来因为疫祸与战乱,陆陆续续死了许多巫师,炼制这道蛊的办法也随之失传。”


    “这是楼征的药方,我都进行了标注,等月万松醒来,可以交给她去熬药。” 阮次山将一叠药方放在桌上,“我对你身上的情蛊十分感兴趣,想试着为你解蛊。不过有一味药百色寨中没有,我需要进山里去寻。但后面几天估计要忙着赶鸟节的活络,腾不出时间,而过了赶鸟节就要进入雨季,那药草容易被雨水冲烂根。事不宜迟,我只能今日去一趟。”


    阮次山已经在收拾采药的东西,“我会请阿摩尼长老看顾着你们。阿摩尼长老为人和善,还是百色的第二位巫医。若我不在,寨中人生了伤病都是他在救治。你们大可放心养病。”


    卯日却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阿摩尼,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


    阮次山:“我会在今日天黑之前赶回来。”


    阮次山因为情蛊显得有些亢奋,匆匆交代完,披上蓑衣斗笠,扛着背篓出门。正巧月万松听见响声下楼,阮次山与她简单说明了缘由。


    见他没有带上鹦哥,月万松便主动揽下了照看楼征与鹦哥的活。


    片刻后,月万松提着鹦哥的笼子走进屋内。


    鹦哥缩在鸟笼角落,歪着脑袋看向卯日的方向。


    月万松拿了一把草籽过来,诱哄着鹦哥飞出鸟笼:“阿达,来。”


    阿达扭过头,突然嘎嘎地叫起来,翅膀快速拍打,在鸟架上慌乱地起飞,又被爪上的锁链扯住。


    月万松没有办法,只能伸手将它捉出鸟笼。阿达便在屋中惊慌地叫喊起来,声音十分像男人。


    “阿摩尼!阿摩尼!”


    “红胖胖!绿瘦瘦!”


    它又反复叫了几遍,都是相同的话。


    一时间,屋内只充斥着它尖锐又诡异的声音。


    “红胖胖!绿瘦瘦!”


    卯日察觉到古怪:“阿达是阮次山养大的?”


    月万松把食物递给阿达,尖叫的鹦哥儿终于安静下来,却没有吃东西,只是耷拉着脑袋,立在桌角不动了。


    “不是。阮大哥说是六年前他从别人那里将阿达领过来的。那时候阿达精神比现在还糟糕,因为上一任主人离世,阿达受了很大的惊吓,到了阮大哥家滴水不沾。阮大哥一度以为它活不下来。”


    卯日观察着阿达:“它上一任主人是谁?人在哪?”


    月万松:“阿达的上一任主人在六年前得了传尸痨,咳死了。还是阮大哥去给人收的尸。百色常用红木棺下葬病死的人,阿达主人死后,阮大哥跟着人将棺材抬上附近的洞穴葬了。”


    悬棺葬。


    除了寻常的水火风土丧葬风俗,西南一代的偏远地域还流行一种悬棺葬。


    这种丧葬风俗会将尸首放进棺材中,由抬棺人抬到村寨附近的洞穴里存放。那些洞穴往往在临河崖壁上,抬棺人需要用绳索藤蔓捆住棺材,搭着悬梯,将棺材小心运送到高处的洞穴放置。


    卯日点头:“我知道了。”


    阿达在桌上慢吞吞地移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百苗图。它似乎被色彩显眼的绣图吸引了,专心地看着那幅画。


    只是阮次山眼下不在,卯日心中疑惑也无人解答。


    天色又亮了一些,阳光从薄云中斜射下来,似是抖落的薄纱。细雨还未停歇,但屋外已经断断续续响起了人声。


    卯日走到窗边,见百色人起了个大早,有的背着鸟架、有的扛着东西,麻线一样连绵不断朝着山坡下赶,大约是在为赶鸟节做准备。


    这时,有三人逆流而上。


    为首的老人似乎是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路过的百色人都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阿摩尼长老!”


    “大长老早!”


    因为还没到祭祀的时候,阿摩尼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衣裳上用针线绣出各类图案。他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两道缝,藏在弯弯绕绕的沟壑下。


    “阿摩尼长老,细崽又惹祸了!昨天他去偷大水家的鸟,结果被水哥家的大鹅撵到了河边!”


    阿摩尼用竹杖跺了一下地面,哈哈一笑:“那个混小子,我回头碰上准收拾他一顿!等忙过这段日子,我去看看大水!”


    四周响起快活的笑声,人群辞别阿摩尼。阿摩尼面带微笑地挥手,又转过身朝着卯日的方向望来。


    那张慈祥的脸对上了卯日的视线。


    卯日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阿摩尼喃喃自语:“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原来他只是在看雨,不是在看卯日。


    阮次山离开前特意去拜访了阿摩尼长老,请他帮忙照看姬青翰等人。阿摩尼早就听说有外乡人进入了寨中,现在听阮次山说是求医的人,紧赶慢赶过来。


    阿摩尼一进门,便笑呵呵地说:“次山那小子不像话,把客人落在家里,自个去寻药草。还望月姑娘不要怪他,他向来是这个性子。这段日子,你住在次山家中,若有需要,大可以来找本长老。”


    月万松点点头:“多谢长老。”


    阿摩尼:“两位病人可还好?”


    “阮次山大哥离开前留了药方,若有问题,恐怕会叨扰长老。”


    阿摩尼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阿摩尼将送来的东西送进屋内,背着手在屋内端详起来,他没有靠近姬青翰的那间屋子,倒是里面的阿达听见响动突然尖叫起来,扑腾着翅膀就要外面飞,却一头撞在窗柩上,羽毛都抖落几枚。


    月万松心疼不已,连忙满屋子追阿达。


    阿摩尼站在门边,打趣道:“月小姐倒还喜欢这只鸟。”


    月万松道:“家中小女曾养过一只画眉鸟,有一日没锁好笼子,叫画眉鸟逃走了,我见这只鹦哥就想起了家中画眉鸟,所以喜爱不已。”


    这期间卯日就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听到月万松这么说,似乎兴致上来,径直从月万松和阿摩尼中间走过去,开始逗弄阿达。


    阿达果不其然在笼中尖叫起来。


    苦了月万松,明明能看见他,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同阿摩尼说话。


    阿摩尼眯着眼睛,不适地摸了一把手腕:“许久不来次山家中了,没想到这么阴凉,让我这把老骨头有些受不住。”


    阿达:“阿摩尼!阿摩尼!”


    阿摩尼头也不转,已经习惯被一只鹦哥直呼大名:“阿达真是通人性,就是整日这么争吵,恐怕吵着了两位病人休养,月姑娘不如送到别家去,也好安生些。”


    他考虑得十分周全,“月姑娘要是舍不得,我那就有一只画眉鸟,安静聪敏,调教得极好,你见了若喜欢,大可领了去。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两位小友会照看你的好友们。”


    月万松不敢放陌生人来照看楼征与姬青翰,原本想婉拒阿摩尼的邀请,但卯日却在此时点了点头,她顺势应了下来。


    “那好,大长老稍等,我去准备准备。”


    月万松进了屋内,将门合上,一直装睡的姬青翰睁开了眼,开口第一句便是:“阿摩尼不对劲。”


    月万松将人扶起来,靠在榻边。


    “殿下,怎么说?”


    姬青翰却道:“孤的直觉。”


    卯日跟着进来,笑吟吟地望了他一眼:“我与弟弟看法一致。万松,劳你应下他的邀请,去他家中看看那只画眉,我会跟着你。弟弟不如一道去,整日窝在榻上,骨头都软了,日后长不高怎么办。”


    姬青翰淡漠地回他:“孤今年二十又三,再长该成巨人了。”


    姬青翰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竟然清醒过来,月万松便猜到那伤估计和卯日有关,也不再多问,只推来四轮车,推着姬青翰一起去阿摩尼住处。


    “这是赋公子,他难得苏醒,我想着正好推他出去走走。”


    阿摩尼没有计较她另外捎带外人,热心地介绍起百色的风土人情。卯日不用推姬青翰,只稍微落后两步,慢悠悠逛着百色寨。


    一柱香后,一行人终于抵达阿摩尼的住处。大长老家比阮次山家更为宽敞,四方的院井中,一面粗长的黑鼓沐着雨。


    那张巨鼓横放在地上及卯日腰高,长近两米。鼓上盖着一张红棕色倒斜的田字大布,色彩绚丽,图案繁复。黑鼓上还系着绣有色彩斑斓图纹的绸带,若是敲响,定然响彻天地。


    阿摩尼见月万松的目光好奇地往鼓上飘,开口道:“这是赶鸟节祭祀用的鼓,名为夔牛战鼓。前日刚从地里挖出来。鼓臧节十三年举办一次,今年的赶鸟节正好与鼓臧节一起办行,所以声势格外浩大。你们赶上好时候了!”


    卯日还记得,阮次山想要祭祀大典上的一面鼓,大约就是这面鼓。


    第33章 得鹿梦鱼(五) “吃下去。”……


    “鼓臧节祭祀完,要将新的夔牛战鼓重新埋入地下,等到下一次鼓臧节再挖出来。新鼓与旧鼓交换时候,会找寨中最德高望重的人来做祭司,主持整场祭祀。”


    卯日绕着那面气势磅礴的巨鼓走了一圈,见巨鼓垂下的一条绸带上染着泥土,雨水嘶嘶冲在绸带上,在地上淌出褐黄色的水。


    他曲下身去触摸那条绸带,拨开绸带后,瞧见夔牛战鼓鼓身上的雕花,花纹向内凹陷,少量泥土嵌在雕花内。


    果然是从泥地里挖出来的,还没有清洗干净。


    阮次山要这面大鼓做什么?


    若是用作赶鸟实在太大,难以搬运。


    若是装作摆设,也实在占地方,他的家中根本不适合摆放这样巨型的鼓。


    他站起身,正巧见阿摩尼家的下人端着一只茶碗快步走过去。卯日避让开,走进堂屋。


    阿摩尼家中四面都是木板墙,一张大漆凹字木柜立在东面墙,柜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位,一座小臂高的鎏金雕像放在正中,雕像左侧是一个白牙雕的造像。雕像右侧则有一副被扣下的贡牌。


    阿摩尼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月万松与姬青翰手边也有茶碗。但姬青翰一口也没用,用怕冲了药性推辞过去。


    卯日走到他身边,往茶碗里望了一眼,茶估计是百色的好茶,但是姬青翰喝惯了丰京的贡茶,估计不合口味。


    卯日察觉到他在这种小事上竟然会憋着委屈不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方才送茶碗出去的姑娘提着画眉鸟的笼子回来了,月万松兴致勃勃地逗弄了一会儿,便挑着时机问:“大长老,我对你们百色的节还挺感兴趣,我是外乡人,可以参加你们的赶鸟节吗?”


    阿摩尼:“那自然!不如二位歇息一阵,等午后雨停了,我带你们去参观芦笙广场。”


    天不遂人愿,午后雨没有停的意思,浓厚的乌云压在山寨上方,似是铅块一般沉重。天色阴沉,风吹起高耸的银幡长绸,一群黑鸟环飞而过。


    姬青翰显得有些疲乏,靠在椅背上也不说话,卯日将熬好的药碗递到他手边:“在想什么?”


    姬青翰难得没同他置气:“白日里,大长老准备了四只茶碗,他说在百色,他们从不准备单数茶碗迎客。”


    卯日没做声。


    姬青翰喝了药,卯日忽然凑过去,吻到他的唇角,周身的光极快亮起,渡到他身上。药碗从姬青翰手中滑落,卯日伸手稳稳接住药碗,含着他唇皮舔吻了一下,似在回味。


    “你的伤喝药用处不大,但太快好也会叫人生疑,我会慢慢救你。”他贴到姬青翰的耳廓边,压低声音,“门外有人,抱我。”


    姬青翰似乎有些疑惑,拧了一下眉,握住卯日的手腕,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腰。唇齿间混杂着草药的苦涩,他配合地拥住巫礼,并将人揽抱到了自己腿上。


    卯日一手端着空药碗,一条胳膊慵懒地绕过姬青翰的脖颈,环着对方,手指随意地抚摸着姬青翰的耳垂,他一面舔吻着姬青翰,一面留意门外人的动静。


    隔了片刻,他发现姬青翰不动了。


    “怎么了?”


    姬青翰捏了一把他的腰,呼出一口气,竟然问:“我能动手吗?”


    “现在?”卯日比他还要意外,“小姬竟然比我还着急?外面有人。”


    “只要你不出声,没人会知道。”


    姬青翰甚至将外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他吻卯日的脖颈时,卯日察觉到他体温有些高,于是分了些神捏着姬青翰下巴,仔仔细细打量他。


    片刻后,他问。


    “情蛊发作了?多久发作的?”


    “不知道。”姬青翰闷闷不乐:“在路上。”


    卯日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脖颈上:“情蛊初次发作有些难挨,现在做不合时宜,我可以赐你一场美梦缓解。”


    姬青翰冷淡道:“不要。”


    外面起了风,两人抱在一起时,卯日身上的首饰一直细细的响,像是被姬青翰捏在掌心摇来颠去的一只铃铛,让人无端心痒。


    卯日看了他片刻,啧了一声,“真难伺候。要是那个长老在外听着怎么办?”


    姬青翰闭了下眼,猛地收紧胳膊,将卯日按到自己怀里,他似乎放弃抵抗了,紧紧地贴着巫礼,仿佛那样才好受一些,皱着眉抿起唇,沙哑着声音狠厉道。


    “他最好滚远些,不然孤回头就派人踏平百色……咳咳快做点什么,巫礼?”姬青翰数着他的称呼,“卯日……以尘,哥哥啊,你种的情蛊要了孤的命,孤跌下悬崖都没情蛊发作难挨。”


    外面竟然响起了一声闷雷,众人期待的天晴没有来临,倒是暴雨不期而至,山寨中乱飞的银幡似青丝,偶尔有山鸟坠在空中。


    轰隆一声,闪电竖直降下。


    顷刻之间,暴雨接踵而至。


    视野变得更昏暗,情蛊就像是一把烈火在他体内猛地燃烧得更旺盛,姬青翰的全身每一寸都是滚烫的,他仿佛在沸水里滚了一圈,呼吸灼热而刺痛,唯有接触到卯日的地方才会稍感舒适。


    该死的情蛊与卯日。


    他觉得口干舌燥,用舌苔舔了一下唇皮,一瞬不瞬地瞧着卯日,忽然觉得对方浑身发着光,目光也情不自禁往巫礼裸露在外的半截脖颈上飘。


    卯日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挑了一下眉梢,五指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把他的肩,转身走到窗边,就坐在窗上背靠着窗柩。他身上的衣物也变成了巫礼的长礼服,只是交叠的袍角下露出的双脚赤裸,脚踝也莹莹如玉。


    卯日朝姬青翰勾了一下手指。


    等姬青翰转着四轮车过去,卯日抱臂斜靠着窗柩,抬脚碾在太子爷的膝盖上,被姬青翰捉住脚踝,卯日抖开他的手,分开腿踩上了四轮车的扶手。


    他眯起了眼,笑得如同鬼魅,语气诱哄:“舔呀,太子爷。”


    他说,“雷很大,我可随便叫了。”


    姬青翰板着一张脸,眼里浮起一丝凶狠之意,他心中清楚卯日说的舔是什么意思,可太子爷从没为别人做过这样的脏活,免不了隐隐抗拒。


    但情蛊似是野兽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叫他在理智与放纵之间来回奔波,最后被周身涌起的汹涌热潮淹没。


    他的理智被击溃了。


    他只想距离卯日更近,抱着他,抚慰着他,最好让艳鬼似一条蟒蛇紧紧缠绕在他身上,把那些不受控制的情潮与欲望挤压、碾碎成灰烬。


    他在一瞬间期望卯日是一道不近人情的残忍鬼魂,黏在他的灵魂上,无论姬青翰做什么,情蛊的主人都如影随形,束缚住他的视线,囚禁住他的身心。


    姬青翰恍然,这才是情蛊的厉害之处。


    能叫一个理智尚存的人变成一无是处的畜生。


    比起行尸走肉,更像是陷在滔天欲海中的可笑东西。


    …


    姬青翰没能彻底避让开,被弄脏了半张脸与唇皮。


    卯日虚靠着窗柩,浑身都是绵软的,实在是不愿动,被姬青翰抱下来,坐在太子爷怀中,靠在他肩上伸手一点一点擦干净他的脸。


    他的身体竟然散发着一股热气,懒散地坐在姬青翰身上,浑身充斥着一股要命的撩人劲。


    卯日把手指递到姬青翰唇边。


    “吃下去。”


    “这能安抚你体内的蛊虫。”


    姬青翰垂下头,含住他的手指,将上面的东西舔干净,随后又抬起头,扣住卯日的脑袋,回吻给对方。


    唇齿之间都是莫名的味道,他揽卯日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暴雨还在继续,姬青翰的情蛊算是稳定了,只是太子爷看上去怒火冲天,把卯日的腿肉都捏出了猩红指痕。


    卯日:“气什么,你没爽到?”


    姬青翰避而不谈:“情蛊多久会发作一次?”


    卯日伸手算了算:“一个月大约十来次,别担心,有我在你身边,很容易就安抚下来。”


    “你要是不在孤会怎样?”


    “大约欲火焚身?”卯日玩味地说,“实在不行,你自己,”


    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到姬青翰的双腿上,似乎终于想起他是位残疾的病秧子了,伸脚踩着他的大腿,懒洋洋地说:“别人可以自己缓解一下,你没办法,只能憋着。”


    卯日心情极好:“挺好的,等下次积攒得差不多,一并发泄到我身上,说不定我能被你干到虹车上。”


    姬青翰被巫礼的放浪形骸震到失语,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才平静下来,将他的脚拉下去,整理好衣物,他还要说什么,却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


    月万松站在外面,神色有些尴尬与焦急:“公子,这么大的雨,阮次山还未回来,长老派人去寻了。”


    卯日理解她的担忧,简单安慰了月万松两句,长竹杖出现在掌中:“我去,正好有些东西需要确认一下。”


    “你去哪里找他?”姬青翰问。


    卯日笑了一下,正巧屋外一道雷霆劈过,他身上又出现了那条环绕的白蛇,眼尾潮湿的薄红如同红霞,漂亮得惊心动魄。


    “别担心,我可是巫礼。”


    直到他消失在雨中,月万松才回过神来,惊叹不已,忍不住夸了几句巫礼大人的相貌。


    姬青翰嗯了一声,心知这人和张高秋自传中的巫礼性子截然不同,似乎除了脸,没有一点能讨太子爷欢心。


    他面色不愉,月万松也不敢多问,现在屋中没人,雷声如吼,两人却听见一道道沉闷的鼓声。


    月万松推着姬青翰到了前院,才发现那原本覆盖大鼓的布被吹翻,连续不断的咚咚声竟然是雨水打在夔牛战鼓上的声音。


    …


    “还没找着人吗!”


    “没有!” “我这边也没有!”


    阿摩尼长老披着蓑衣斗笠,手抓着拐杖狠狠地杵了一下地面:“再去找!他要出事了,我怎么和红山交代!”


    阿摩尼被人搀扶着往山上赶,大吼道,“他有没有说去哪采药了?对了,放他爹棺材的那面崖壁去找了吗!”


    “没有!”有人回阿摩尼。


    阿摩尼着急道:“快去瞧瞧!”


    人群簇拥着朝着西面的山崖赶去,卯日到的时候,正巧遇上寻找阮次山的队伍,他便跟着队伍一道前往悬棺葬的地方。


    那是一面黑压压的崖壁,陡峭而高耸,崖壁上垂着硕长的藤蔓,一些大小不一的洞穴散布在崖上,洞穴中停放着深黑色的棺木。棺木有些受潮腐朽。


    雨下得极大,雨水瀑布似的从崖壁上冲下来。谁也不知道阮次山有没有在某个洞穴中。


    人群便朝着崖壁上大喊起他的名字。


    “阮次山!”


    声音淹没在雨中,一群黑压压的飞鸟受惊冲出了洞穴。


    第34章 得鹿梦鱼(六) “走猖冲傩,驱疫避祸……


    迎着冰冷的闪电,阿摩尼费力地仰起头,跟着人群大喊阮次山的名字。


    暴雨如同洪流一般泄闸而下,陡峭的崖壁上冲下来一些碎石,差点砸中人群。


    队伍变得紊乱,突然间,有人指着崖壁上惊恐地叫喊起来。


    “那是什么!”


    卯日抬起头,见一片昏暗中,软绳制成的梯子竖直垂下,就在风雨中乱颤。如果不仔细查看,容易误以为是山上的藤蔓。


    那是方便抬棺人爬上崖壁的软绳梯,关系着抬棺人的性命,自来结实牢靠,不会轻易滑落。


    但现在绳梯的最下面,吊着一具人形骷髅。


    骷髅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是深褐色,头颅耷拉着,双眼的位置深深凹陷进去。细长的两臂被绳梯缠着,身上裹着一条银色长幡。


    似是山神的傀儡,孤零零地吊在崖壁上。


    阿摩尼到底是族中长老,最先冷静下来:“过去看看是哪家的棺开了!”


    “大长老……”


    阿摩尼面色严肃,看出那人害怕,不争气地哼了一声:“扶我过去!”


    他冒着雨走到崖壁下,指挥着两个胆大的百色人将骷髅放下来。两人忙不迭翻出腰带上挂的小刀,割开了绳梯,将骷髅平放在地上。


    卯日也来到骷髅旁边。


    他们瞧不出是哪家的骷髅。


    阿摩尼眯着眼,仰望上方的洞穴。崖壁笼罩在一片阴雨中,百色代代人都有悬棺葬的习俗,过去阿摩尼会主持这些丧葬,但因为年岁太久、悬棺葬的数量太多,他已经记不清每个洞穴都葬的是谁。


    “雨下得太大了,要等雨势小点,再把骷髅送上去!”


    人群应了一声,吆喝着把骷髅搬运到附近的洞穴。众人蜷缩在洞穴下避雨,之前割绳索的男人找了些干燥的柴火,点起了火。


    阿摩尼喊他:“大水,来烤烤火!”


    大水嗯了声,和众人坐在篝火边,烤着淋湿的衣物:“大长老,次山怎么这个天出去采药?”


    因为姬青翰身上的情蛊,阮次山才临时决定进山采药。


    阿摩尼:“次山走得太匆忙,只说句等回来再说。我想着估计是什么珍奇草药,必须他今日去采。”


    大水哦了一声,又聊了一些赶鸟节的事。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雨势小了些,阿摩尼与其他人继续寻找阮次山,大水主动提出要把骷髅背回洞穴里安葬,另一位名叫多依的小伙也自告奋勇加入。


    两人把骷髅包裹好,绑在大水身上,跑到崖壁下,找到完好的绳梯往上爬。


    卯日活动着手脚,却没有像两人一样耗时耗力去爬软绳梯,他现在是幽精,作为鬼魂,最方便的就是如云飘到另一个地方。


    他落到了软绳梯的终点。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洞穴,内里飞出一只漆黑的夜燕。


    固定在崖壁上的绳索窸窸窣窣动起来,多依率先爬上来,擦了把脸上的汗与雨水,连忙折身过去,跪在崖边拉下面的大水。


    两人坐在洞穴边上喘息,多依抹了把脸,看了眼外面。洞外是遮天蔽日的雨幕,洞穴口距离地面大约二十米,竖直望下去双腿都在打颤。


    “人家好好的睡觉,哪个缺德的给人挖出来了。真不吉利!”


    他起身往里走了一步,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内响起一道诡异的声音。


    紧接着,一张脸徒然出现在多依眼前。


    多依被吓了一跳,脚步踉跄向后跌去,但他身后就是悬崖,大水立即去拉他,却被惯性扯得一起往外跌。


    卯日当即伸手,长竹杖勾住多依的脖颈,左手捏住大水的肩臂,手腕一用力,将两人向洞穴内部一拨。


    两人同时滚进洞里,疼得龇牙咧嘴,慢吞吞爬起来。


    “哎哟……大水!你没事吧!”


    大水捂着扭伤的胳膊嗯了一声,背后的骷髅撞得四分五裂,他心有余悸,“多依,你还好吗?”


    “我魂都要吓飞了!还好你拉了我一把!”


    “我没拉你!我还正想说你力气很大……”


    “……所以谁拉的我们?”多依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定只有两个人,不自觉往大水身边凑了凑,咽了一口唾沫,“……你快把骷髅放回棺材里,我们赶紧走……我总觉得脊背冷飕飕的,今日肯定不宜出门!”


    大水的面色也极其严肃:“你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一张傩面!”多依连说带比划,“黑漆漆的!都要贴到我脸上了,那傩面的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大水拍了拍多依:“多依……多依你看……”


    多依转过头,正巧外面响起一道轰天裂地的雷声,惨白的闪电照亮了洞中的景象。


    洞穴内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傩面,大小不一,颜色绚丽。傩坛上供奉着盖着赤红方布的三傩神,黄红青的脸面,竖目龇牙。


    上坛众祖师、八万宗师、天地虚空,似鬼似神,无言惊惧。红绿黄三色的绸符在洞穴顶端哗啦啦地飘。


    多依躲在大水身后,声音都颤抖起来:“怎么……怎么会有怎么多傩面在这!”


    大水拿起最近的那张傩面。


    面具上有些灰尘,看上去挂在洞中许久。


    “这张傩面做工精良,上面的漆还没褪色。”


    大水要往里面走,多依连忙拉住他。


    “要不我们回去吧!”


    大水拍了拍他的背:“我先把骷髅放回棺材再说。”


    他越往里走,越发心惊肉跳。


    这个洞里似乎都被傩面堆满了,大水走到后面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好不容易摸到了棺材边,他把上面堆积成山的傩面请下去,伸手想推开棺盖,但棺盖厚重,半分不动。


    “多依!快来帮我推棺盖!”


    多依心一横眼一闭,摸着过去。卯日跟在他身边。多依走到棺材边,借着光,和大水一齐使劲,推开了棺盖。


    滚滚烟尘冒了出来,两人捂住口鼻,退了一步。等烟尘淡下去,多依把大水背上的将骷髅取下来。两人小心地把骨头捧进去。


    多依不忘打量着四周,壮着胆子问:“大、大水,你不害怕吗?”


    大水擦了把汗:“其实我之前也干过类似的事。啊,不是背尸首!百色悬棺葬太多,总有些棺材会遭到野猴一类的野兽骚扰,之前也有骷髅被挖出来的事,长老就会让人放回去。没什么奇怪的!你也别怕了,以后这种事还多。”


    他终于把所有骨头放回了原位,朝着棺木虔诚地鞠了一躬,全当做无意冒犯。多依也学着他的举动,恭恭敬敬地三鞠躬,随后绕过棺材,快步往外溜。


    卯日没有动。


    他在黑暗中也拥有极好的视力,况且洞中所有傩面,都没有巫礼的那张青铜傩面更重。


    身为祭司,他更不会惧怕。


    卯日没有立即离开。


    只是因为看见无数花花绿绿的傩面当中。


    藏着一个活人。


    一个正在缓慢呼吸的活人。


    四周太黑了。


    那人的呼吸被刻意放轻。


    身上黑色的戏衣让巫师融在黑暗中,似是一只潜藏在阴影里的毒蛇,只要一动不动,大水与多依根本留意不到。


    那人戴着一张黑底的傩面。排在纷繁杂乱的面具堆里,就和其他面具一般无声无息。


    那张傩面金鼻红嘴,圆目外突,红眉的上方是一排巴掌大小的赤红色人面,个个咧嘴大笑。


    傩面上插着九根长翎子,随着吹入洞穴内的微风轻轻抖动。傩面两边的黑色大耳下垂着两根长至小腿的粗绳,绳索却纹丝不动。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右手上,举着一把漆红打钉的大斧。


    那人不动,卯日姑且认为他对大水与多依没有动手的想法,所以也并不打算理会对方。


    但就在这时,对方动了。


    卯日看见那人抬起头,僵硬地转过头,朝他举起了大斧。


    斧头在雷电中闪烁着寒光,那张傩面似是叱咤风云的雷公,怒目圆睁。


    对方厉声喝到。


    “走猖冲傩,驱疫避祸!”


    “妖邪,拿命来!”


    暴喝回荡在洞穴中,那人的斧头哐当一声砍在卯日的竹杖上。


    巫礼一愣,同样没想到对方也能看见自己。


    倒是大水与多依被暴喝吓得浑身一僵,转过头看见挥舞大斧的巫师时当即吓得惊叫出声。多依六神无主,不小心踩着一块松动的碎石,脚步一滑,就朝着山崖下面滚。


    “多依!”


    大水心神俱飞,立即扑过去拉住多依的手腕,但两人却一道猛地翻滚了下去!


    “啊!!”


    巫师一愣,脱口而出:“大水哥!”


    卯日扫了他一眼,掌中长杖消失,他一把拨开拦路的巫师,身手矫健地在洞穴中穿行,似是一只狸猫,比闪电更快,随后不假思索朝着悬崖下方跳了下去!


    救人!


    暴雨中,他似一只黑燕迅速滑下,拽住惊惧的两人。


    天上打过一连串滚雷,似是群马碾着人耳膜压过去,大水以为自己死了,却不想片刻之后,多依喜极而泣的叫嚷冲进耳膜。


    “我们没死?我们没事!大水!大水!”


    “快起来!大水!我们没死!”


    大水瘫在地上,惊恐睁开眼,视野里满是铺天盖地的暴雨,他浑身无力,昏头转向地扭过头,瞧见正在抱着自己四肢疯狂叫喊的多依,像是因劫后余生欢喜得有些疯癫。


    在多依身后,一道纤长的人影立在那。


    他也在雨中,可浑身干净。


    那人,是大水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第35章 得鹿梦鱼(七) 他坐在那,一瞬不瞬注……


    他甚至以为那就是神仙。


    多依喊了半天,大水都没有反应,他只能顺着对方的目光疑惑转过身。


    “你在看什么呢?傻了一样……”


    多依惊在原地,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身穿长礼服的男人,身上的饰品繁复。


    多依曾听说过宫廷傩祭祀的祭司总会穿着一身厚厚的礼服,身上的首饰华美精致,可在这深山老林中,这身繁琐的服饰只会让祭司举步维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


    他发现对方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被雨水沾湿,也没有被乱世枯枝勾缠住。


    怪人。大雨里的深山老林。


    他们刚刚背了一捧尸骨进悬棺。


    多依觉得自己撞破了什么秘闻,连忙去拍大水,声音颤抖:“大水、大水我瞧见一个人……不不、不是鬼!肯定是我们刚刚背的那具尸骨的鬼魂,来索我们命了!”


    卯日一挑眉梢,微微侧身,故意逗他:“没错,我来索你们的命。”


    他满意地看着多依吓得两股打颤,双眼一翻就昏了过去,大水爬起来,拉着多依,又问卯日。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们!”


    卯日抬起头望着上方的洞穴,果不其然瞧见之前那个戴着面具的巫师露出一个脑袋正在张望下方。


    但暴雨太大,视线模糊不清,巫师瞧不清大水与多依,很快缩回了脑袋。


    卯日转过头:“你认识那个少年吗?”


    大水:“啊?什么少年?”


    “上面吓着你两的那个。大约到我肩高,叫你大水哥。”


    那巫师在黑暗的洞穴里实在吓人,大水与多依没来得及看是什么东西,就被吓得魂飞魄散跌下悬崖,万幸有卯日在救了两人,死后而生,两人因此能看见卯日的幽精。


    大水发懵的脑子被他一说,隐约猜出个大概,却又不敢确定。


    “寨里倒有一个小孩,偶尔会叫我大水哥,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喊我笨大水。”大水抹了把脸,“他自小没了爹娘,没人管教,喜欢偷拿寨上大家伙的东西。被我抓到过几次,扭送到大长老那里,被大长老教训过,但他似乎因此记恨上了我,自那之后每隔一时间就来我家,也不偷东西,就是搞些破坏。”


    今天砸了大水家里新修的凳子,明天把大水家里的锅碗丢到粪坑里去。大水抓到他,气得揍少年一次,但下一次,对方还是来他家,就指着大水欺负。


    他又干又瘦,滑溜得像山中野猴。


    “他叫细崽。”


    大水望着卯日:“你说细崽装神弄鬼吓我们?”


    卯日没作声,细崽其实没想吓大水与多依,他是举着斧头砍卯日,两人受到牵连才被吓到了。


    “不管他是谁,他大约会下来查看你两有没有出事,”卯日提议道,“你不如躺回去,等他出现。”


    大水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二话不说躺回了乱石中,他见卯日还未离开,鬼使神差又问一句:“你叫什么?你是多依说的,那具尸骨的鬼魂吗?”


    卯日却抬起一只胳膊,伸出一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就像是一片雨雾消失在暴雨中,紫色的灵蝶飞散而过,大水惊诧地睁大眼睛,耳畔回荡着巫礼温柔的声音。


    “他来了,闭上眼。”


    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听话地认真装死。


    山崖下一片死寂,两个人躺在那里,只要有心注意,一定会发现四周没有断肢残骸,更没有砸出来血迹,两人不像被摔死了。


    一刻钟后,山崖后冒出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在大雨中狂奔,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他惊恐地发现躺在乱石间的两人,一把揭下面上长翎乱颤的傩面,甩在地上,露出一张短发的少年脸庞,一道血样的狰狞疤充斥着半张脸,似是天生长着一张假面。


    少年惨白着脸冲向大水与多依。


    “大水哥!多依哥!”


    细崽扑到两人身边,慌乱地抱起大水,一张脸涕泗横流,神色满是懊悔。


    “都怪我都怪我!我以为那个妖怪缠着你们要害你们!都怪我、都怪我!大水哥呜呜!”


    大水听得额角突突跳,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咳嗽一声,闷闷地说:“细崽,你这次可吓死我和多依了。”


    细崽的哭声戛然而止,连忙把人一摔,就要跑:“啊啊——你没死!”


    卯日捡起他丢掉的那张傩面,站在乱石顶端,居高临下道。


    “嗯,我救他们。”


    细崽极其害怕他,瞳孔一缩,就要挣脱大水的手,不忘嚷嚷着有鬼有鬼,连踢带踹往外逃。


    “妖怪!妖怪!你是妖邪!”


    大水也来了火气,给了他一巴掌,高声吼他:“细崽!别闹了!那是我和多依的救命恩人!”


    他提着细崽的胳膊,好不容易平和下来:“你在上面装神弄鬼,还把人家的尸骨丢下来,简直胡闹!细崽,那些傩面,是不是你偷来的?”


    细崽别过脑袋不肯说话。


    大水别无他法:“跟我去见大长老。”


    细崽当即浑身一抖,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咬牙砸到了大水手臂上,大水闷哼一声,松开了他,但细崽没有跑出几步,就被卯日用长竹杖勾住了后衣领。


    他寸步难行,对上了一张活色生香的脸。


    卯日唇边带笑:“我救了大水多依,也顺带救了你一命,你不经过我允许就逃跑,是不是太没礼貌?”


    “我不喜欢没礼貌的孩子。”


    明明是一张芙蓉面,可细崽只觉得他恐怖。


    细崽还要叫嚷,大水连忙赶过来,用带伤的手捂住他的嘴巴。


    大水:“对不起,神仙哥哥,他胡作非为惯了,我这就带他去大长老那领罚。”


    卯日垂下头,望了掌中的傩面一眼,把面具交给大水。大水扛着昏迷的多依,腋下夹着浑身僵硬的细崽,腰上挂着傩面去找大长老。


    大水找到队伍的时候,阿摩尼也在另一个洞穴里找到了阮次山。


    阮次山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得不躲进山洞里躲雨,所以直到约定的时间也没有返回寨中。不过好在他没有受伤,只是有些发热,阮次山自己处理过了,现在神清气爽地坐在洞里烤火。


    大水带着两人进去的时候,细崽挣扎得厉害。大水把来龙去脉讲给众人听,却没有说自己和多依摔下悬崖,又被卯日救了。


    细崽渐渐安稳下来,被其他人捆着,垂头丧气坐在篝火旁。


    大水掏出那个傩面。


    “这是细崽戴的面具……”


    阿摩尼突然打断他:“那是我祭祀用的面具,之前不见了!”


    大水哑了一下,拿着面具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皱着眉问细崽:“你从大长老家里偷的?”


    细崽看了他一眼,有些害怕地嗯了一声。


    “那洞里的傩面,都是偷来的?”


    细崽点头。


    阮次山:“你偷那些傩面做什么?”


    细崽转过脸,闷着声不说话。倒是大长老似乎气得不行,瞪着细崽,就扬起拐杖去揍他。


    细崽被捆住手脚,连滚带爬到阮次山身后,他心里明清,这些人里阮次山看上去最好说话,大长老也要看他几分薄面,于是滚到阮次山身后,咬着阮次山衣袍,死皮赖脸不动。


    阮次山抖不开这个混小子,只能劝阿摩尼:“大长老,回去再收拾他吧。”


    闹了一晚上,众人都累得不行,缩在墙角休息。


    卯日站在洞口没有立即离开,他似乎回到了过去困在密林里的时日。但百色的雨又凶又狠,似乎能把世间一切污秽阴霾冲刷干净。


    众人在洞中待到天明,雨终于停了。


    半山被阴湿的暴雨洗过,现在青山一片浩荡苍茫,裹挟着草木香的山风舒适吹来,昨夜高耸惊险的悬棺葬群矗立在一片青云雾气当中。


    大水钻出洞口的时候,没有看见卯日。他昨夜见对方站在洞口守了一晚上,心中感慨,想着今日一定要答谢对方,却不想浑浑噩噩睡过去,等再睁开眼,神仙已经不在了,不免有些失落。


    细崽被带回阿摩尼长老那里,众人各回各家。阮次山背着背篓路过他身侧:“大水,怎么不走了?你手受伤了?”


    他简单给大水包扎了一下。


    “细崽又欺负你了?你还护着他,受了伤也不说。真是笨大水。”


    大水哦了一声,呆呆看着手上的伤:“次山哥,你们家来的那些求医的外乡人里,有没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


    “漂亮男人?”阮次山脑海掠过姬青翰那张脸,犹豫地说,“有一个。勉强算得上漂亮。”


    大水顿时来了劲,把他背上的背篓接过来自己背着:“我送次山大哥回家!”


    ***


    天刚蒙蒙,卯日已经率先回到了百色寨,他径直去了次山家中,让他意外的是,竟然已经有人在院内等他。


    姬青翰和月万松已经从阿摩尼家里回来,眼下太子爷坐在四轮车中,手里拿着阮次山的药典正在仔细翻看。


    听见熟悉的铃声,姬青翰抬起头,放下掌中的药典,就坐在那,一瞬不瞬注视着巫礼。


    直到卯日走到他面前,太子爷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冰冰地点评道:“胡混一晚上。脸脏了。”


    “垂头。”


    卯日颇感新奇地弯下身,柔顺的乌发雨帘一般垂下来,发丝逶迤地堆叠在姬青翰的下袍上。


    姬青翰抬手,从他发顶的发丝间挑下来一片叶子,两指夹着叶子,轻触到卯日的脸。


    “玩得开心吗?”


    卯日眨了一下眼,觉得自己似是被放出去胡混的狸猫,闹了一晚上,还要太子爷亲自来接。他一扬眉梢,心里说不出的舒爽,像是被捧着似的,握着姬青翰的手指亲了一下,也心情极好地哄了一下太子爷。


    “当然,是和小姬在一起更开心。”


    姬青翰没回话,只摸了一下他的唇瓣:“弄得脏兮兮的,去沐浴。”


    卯日弯着眉,却直接坐在姬青翰腿上,见姬青翰因为嫌弃他身上脏皱起眉,笑吟吟地凑过去,贴着太子爷的唇瓣亲了一下,又吻到姬青翰的耳垂,呢喃追问。


    “洗干净了,就可以睡你了,对吗。”


    他没等到姬青翰回复,外面传来响声,以及大水惊喜的喊声。


    “神仙哥哥!”


    卯日听见姬青翰困惑地嗯了一声,把那个称谓含在舌尖重复了一遍。


    “神仙、哥哥?”


    随后一道冰冷的视线投到了卯日身上。


    姬青翰的目光带着探究意味,面上渐渐浮上来虚假的笑意,手指慢条斯理地抚着卯日的腰身,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看似是放松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卯日莫名其妙回忆起之前他说的话。


    巫礼知道,这小子又要闹了。


    大水离得近了,后知后觉神仙哥哥正坐在另一个男人怀里,那个男人长相与神仙哥哥不遑多让,却更加锋芒毕露。两人坐在一起时,大水形容不出那种好看,只是觉得有些荒唐的般配。


    阮次山以为他有话要和姬青翰说,主动提出去分拣自己拆摘的草药。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一鬼,姬青翰一手捏着药典,一手握着卯日的腰,等着对面的大水发话。


    “神仙哥哥,昨晚谢谢你救了我和多依,”大水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去,但他神色却有些认真与腼腆,“你走得太快了,我没有好好答谢你……午后是赶鸟节,你要参加吗?我可以领你去,我们赶鸟节可有意思了,能跳舞!”


    卯日原本想拒绝对方,但他还没开口,察觉到姬青翰落到他小腹上的手在不紧不慢地挪动,在他的衣袍上磨来蹭去的,又因为宽大的衣袍,根本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


    太子爷肯定会弹奏古琴,且技艺十分娴熟,现在弄卯日用的力度倒不重,却叫人难以忽视,隔着细腻的礼服,卯日的皮肉都是瘙痒的,他想捏住姬青翰的手,但太子爷却问。


    “想去吗?”


    姬青翰若无其事地望着他。


    卯日抚着车的把手支撑着身体,察觉到小腹被重重一揉,垂下脸,笑吟吟地问他:“想呀,那小姬怎么不松开手?”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太子爷分明不想让我去。把我都摸出感觉了。”


    姬青翰:“回答他,你不去。”


    “快点。”


    卯日捏住他的手骨,散漫地嗯了一声,自始自终都没从姬青翰身上站起身。


    只是傍晚时分,多依听大水说卯日在阮次山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送了一堆东西,满眼憧憬地夸对方。


    他一口一个神仙哥哥,还不忘表达爱慕之情,听得姬青翰面容扭曲了一瞬,视线刀片一样刮在卯日身上,太子爷怒火中烧,等送走了多依,才冷着声说。


    “阮次山让孤泡药浴。卯日,进来。”


    第36章 得鹿梦鱼(八) “脱衣服。”……


    屋内没有点烛火,姬青翰就坐在浴桶里合眼小憩,刀凿斧刻的脸,挺拔的鼻梁上坠着一滴水珠,那张脸矜贵俊美,甚至带着几分温养出来的儒雅气质,与太子爷睁眼时带给旁人的强势攻击性反差极大。


    姬青翰头向后仰靠在浴桶上,两条胳膊随意搭在浴桶边缘,袒露的胸膛上蘸着一层水光。


    卯日很少观察另一个男人的身体,眼下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太子爷虽然是个病秧子,可身上的肌肉十分饱满,宽肩窄腰,体态健硕,现在的他,在春城中受的箭伤已经痊愈,只留下一些浅淡的疤,在偏白的皮肉上更加具有诱惑力。


    巫礼大胆地欣赏着男色。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赤裸,姬青翰睁开了眼睛。


    他整个人隐藏在黑暗里,深色的瞳孔里浮现出一股狰狞的疯狂,呼吸似乎微不可闻。


    他审视着卯日。


    目光阴鸷又冷漠,仿佛卯日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他是盘踞在山林的猛虎,正在打量着入侵者。


    姬青翰无法控制,又想起了卯日白日里的所作所为,轻佻、风流、放纵,太子爷能将所有下流的词赐与一道鬼魂,他从来没遇过这样一个鬼,明明都已经与他有染,却始终不忘勾引他人。


    姬青翰一次又一次放任对方,宠着对方,像是养一只画眉鸟一般,任凭对方停在他身上,甚至把他当做一件玩意,一个卑贱的通房使用,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但卯日呢。


    这样的宠爱换来艳鬼一次又一次将目光凝在他人身上。


    神仙哥哥。


    他面无表情地把新的称呼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冷静、强硬地命令卯日。


    “脱衣服。”


    他要看看神仙与活人有什么分别。神仙又在哪里快活逍遥,一转眼就多出两个弟弟。


    卯日长眉一挑,唇角带着笑,手指绕过了身上的银饰,先开始脱自己的礼服。他的动作有条不紊,领口逐渐松散,露出雪色浑然的颈子与一小块胸膛,细腻的肌肤似乎在光中散发着圣洁的光。


    他毫不扭捏,目光坦荡地盯着姬青翰,神态透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劲,丝毫不觉自己的举动诱人眼目。


    卯日将自己的长发拎在掌中,他的身形较姬青翰来说稍微有些瘦削,但修长挺拔,肋骨下线条倏地收紧,蜂腰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这是一具蕴藏着力量的男性身体,并且骨子里的强势与骄傲也从不亚于太子爷。


    巫礼向来专精傩舞,卯日自然不例外,宫廷傩的舞蹈繁复辛苦,他不光要保持身材匀称,周身线条充满美感,更要拥有良好的体力去完成那些长时间的祭祀。


    姬青翰:“过来。”


    卯日朝着姬青翰走了一步,零散的腰封因为动作滑落,他身上最后的遮挡物也垂落在地,露出那双笔直修长的腿,白得刺目,若是圈在腰上必定爽得人醉生梦死。


    他走到姬青翰的浴桶边,没等姬青翰继续下令,已经踩着凳子翻进了桶中,水波汹涌地拍打着桶壁,很快因为两个成年男子占满内部而溢满出去,湿了一地。


    水位上升,原本只到姬青翰胸膛的水一下子没过了两人咽喉。像是有人掐着脖颈,遏制住了卯日的呼吸,他在水里直了一下身体,一条胳膊伸出桶,依在桶边支着脸。


    卯日呼吸都是潮湿的,只笑吟吟地问:“怎么了弟弟,有闲心邀我共浴。”


    姬青翰:“白天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卯日眼光流转:“大水,昨天顺手救的百色人。”


    姬青翰呵了一声。


    “很好。”姬青翰说,“我们巫礼大人真是璞玉浑金的淑人君子,总能遇上患难之人,救他们于水深火热当中。”


    他捧着卯日脸,八风不动地问。


    “你是菩萨,巫礼大人?”


    卯日可不吃他那一套。


    他撑着脑袋,一只手握着姬青翰的手腕,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他温热的皮肤。


    “怎么酸溜溜的。”


    他凑近了一些,两个成年男子在浴桶里本就拥挤,现在几乎贴在一起,毫无缝隙。


    卯日的手指顺着姬青翰的下颌爬上了他的唇鼻,他揩了一把,又落进水中,水蛇一般柔滑地抚着姬青翰的胸膛。


    “太子爷的占有欲可真恐怖,巫礼好害怕呀。”


    他话里说着害怕,可那张叫人挑不出错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惧意。卯日语调轻柔,眼尾上扬,尾音故意拖长,似水里的涡旋一般拖着姬青翰的神志陷入深渊。


    “要不,我哄哄你吧,青翰。”


    没心没肺,从不正经。


    巫礼的话里没有一句真话。


    他只是当姬青翰是样好玩的物件,轻贱得似是路边的野草一般。姬青翰十分不满对方的态度,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事总叫太子爷额角突突跳动,后槽牙都咬紧了。


    无数阴鸷的想法似是扭曲的九曲桑盖在他的头顶。若是有一把刀在姬青翰手边,他一定握着刀柄,抻着卯日的腰腹,一刀一刀扎进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要乱刀捅死巫礼,把那些冒犯他的言辞与态度连带卯日这个人都碎尸万段。


    不然难消他心头之恨。


    不然难解他心中的焦躁与怒意。


    姬青翰一言不发,猛地伸手按住他的脑袋,狠狠往水里一摁,手臂上青筋鼓起,他突然爆发出来的力度大得骇人。桶中的水又涌出去一截,三息之后,他捏着卯日后颈将人提起来。


    巫礼眯着眼咳嗽着,脸庞上淌着水,偏艳的薄唇微张,吐出透明的水,卯日拧着眉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姬青翰捏着下颌,吻到唇。


    令人头皮发麻的力度,唇舌顺着缝隙钻了进去,他的动作蛮横又粗鲁,似是要剥夺卯日口中的全部呼吸。卯日身体一酥,就要往下滑,姬青翰一把攥住他瘦削的手腕,扣压到胸前,另一只按着卯日的后脑勺吻得更深,逼迫他将双唇张得更大,一条滑腻的软舌被另一条炽热的舌头纠缠住,姬青翰带着恨劲吮吸着对方,灼热的呼吸几乎烫伤了卯日的皮肉。


    明明桶里还有阻隔两人的水,可现在那些哗哗作响的水仿佛凭空消失,一波波微小的水浪拍打到两人身上,谁也无暇顾及。


    吻逐渐变得毫无章法,毫无情谊,太子爷满腔不满而生怒,荒唐地发泄着情绪,而卯日神色茫然又故作隐忍,心中却放肆地享受着即将降临的惩罚。


    卯日的喉咙间泄出一声呜咽,被这个焦急粗暴的吻挑起了欲望,心神却隐隐飞扬起来。


    他不知道姬青翰发什么疯,可艳鬼实在喜欢带着毁灭意味的吻。


    姬青翰就像要把他整个人大卸八块,随后一块块吃下去一般。卯日浑身上下细小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他的腰腹开始因为兴奋颤抖,伸手按着姬青翰的臂膀,指腹生涩焦急地抚摸着对方的胸膛,他感受到姬青翰臂膀因为用力鼓了起来,肌肉硬邦邦的,这可是之前从未感受过的体验。


    口呷生津,他懒洋洋地舔着唇瓣上的水,被姬青翰按到水中,面颊贴着对方饱满健硕的胸膛,擦着微微抽动的小腹过去,最后唇齿杵到姬青翰。


    说来很公平,姬青翰帮过他一次,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帮太子爷。


    姬青翰双目阴沉沉地盯着水下的巫礼。


    艳鬼在水下也能做水鬼,他与人的最大区别,卯日不会淹死。他待在水里的时间那么长,长得姬青翰都在思考需不需要将人拖出来,吸一口新鲜的氧气。


    但巫礼只专心做事,把姬青翰弄得浑身皮肉紧绷,爽得眯起了眼,终于大发善心把卯日拎了起来。


    他将卯日的头靠在自己的肩颈上,唇靠着卯日湿漉漉的耳畔,亲密无间地揽抱着他,慢条斯理地喘了一声。他没有刻意压抑,里面蘸着的浓烈欲望似是热浪扑到卯日身上。


    巫礼张着嘴呼吸,目光幽幽的,眼中因为长时间待在水中有些泛红,看上去带着一股可怜劲,叫人胸中充满了施虐欲,只想着更加强势地对待他。


    但姬青翰心中清楚,这是一个可恶的浪荡骗子,他像是话本里的那些精怪,享受着欢好,蚕食着人的精气,看似动了情,实则一颗心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又或者说,他没有心。


    这是一个没有心的艳鬼。


    不光骗人的身体,还会勾走看见他的人的视线、控制他人的呼吸。


    最后又弃之不顾,纯当做玩意。


    太子爷向来厌恶这样的风流子弟,可对方是卯日,他又不得不再三忍耐。好在卯日只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耀武扬威,他还能掌控住情绪,但卯日要是在其他地方与别人厮混。


    姬青翰胸腔中边涌出了一股怒意。


    他的东西,他的人,他的鬼,决不允许有旁人觊觎半分。


    阮次山要他不纵欲,姬青翰就问医师要了几根玉势,这里的玉赶不上丰京的玉水头好,做工也比较粗糙,只能说像模像样。他直接拿了最粗的那根,挖了一团膏药抹在上面,只从头到尾抚弄得湿漉漉的。


    姬青翰沉默着掀起眼帘,压着声线说:“巫礼大人,孤不想用手,自己转过身。”


    卯日眼睑上都是水,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姬青翰手里的家伙,啧了一声,自觉转过身,微微高出水面,双手捏着木桶边缘。


    那把长发推挤在背后的蝴蝶骨上,越过肩背后徒然从细窄的腰身一侧滑了下去,似是滚石来到陡峭的崖壁猛然翻滚得更快,扑腾一声砸进水里。


    卯日别过脸:“这样可以吗?”


    “腰抬起来。”


    ……


    “小姬,你会吗?”


    姬青翰没有理会他。


    “会什么?”


    ……


    弄了半天,卯日叹息着,骂了一声。


    “臭弟弟。”


    谁料姬青翰说:“舅舅,你太紧了。”


    脑海短暂空白,卯日想了半天,原来是因为太子爷幼年时是高秋姐带大的,所以胡乱喊他一声小舅舅。也不知道太子爷暗自想叫这个称呼想了多久,今天终于爆发出来了。


    卯日轻哼一声。


    他的太子爷真是憋着坏。


    白天还在一口一个哥哥与弟弟呢,夜里这辈分就比他俩关系还要乱了。卯日咋舌,趴在桶边闷声笑起来,配合着太子爷放浪不羁地开口。


    “小外甥,你好坏呀,怎么能把那样的东西塞进小舅舅身体里。”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从耳膜里钻进去,勾得人情不自禁挑起唇角,但姬青翰却始终不展笑颜,甚至因为巫礼的放浪形骸脸色更加阴沉。


    卯日压了一下腰身,似是在水面架起了一座向水面凹陷的悬桥,因为姬青翰的动作水面在晃,悬桥也颤抖,在月光下跳跃着迷幻的冷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他心中喟叹,自己找了一个凶狠的小白虎玩耍,凿他的力度像是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可又不讨厌,相反,太令人着魔了。


    “啊……小外甥今天打翻醋坛子,往舅舅身体里塞的东西都透着股酸劲,把舅舅我呀……磨酸了啊嗯……”


    屋中忽然沉寂一瞬,卯日顿了一下,手指捏紧了桶缘,瞳孔一缩,浑身抽搐似的猛然喊他。


    “姬青翰!”


    姬青翰游刃有余,嗯了一声:“孤在。”


    巫礼的叫喊变得断断续续的,同时身子抖如筛子,两条长腿蹬踹在桶壁上发出几声闷闷的砰砰声,捏住姬青翰捂住他小腹的手,抠挖着他的手背。


    “青翰……长书、长书啊呃……”


    姬青翰怒火难平,只冷冰冰地回他。


    “叫得再大声一点,卯日,最好让你的大水弟弟听到,冲进来撞破我俩。”


    “让他看看自己的神仙哥哥在孤怀里是什么浪荡的模样。”


    姬青翰表现得极其凶狠,手臂鼓鼓的。


    卯日边哭边骂他:“啊啊小气鬼!”


    ……


    但谁让这都是巫礼自找的,他还在说。


    “色鬼。”


    “你很缺男人?”


    “那个大水不过山野莽夫,你也看得上?”


    酸意与凶意似是洪水将他淹没了,卯日明知道他在气什么,可是内心还是满不在乎,他要的是姬青翰这个人,又不是要他的心,太子爷如何发怒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不就……哈一个称呼么?”


    至于那个大水,卯日连对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旁人仰慕上他,难道还是艳鬼的错不成。总不能每个喜欢巫礼的人,卯日都要记着。


    但两人的关注点似乎有些偏差。


    姬青翰一字一顿重复道:“不就一个称呼。”


    他捞过卯日,掐着他的后颈,“看来,孤之前同巫礼大人说的话,全都当耳旁风了。”


    卯日摇得腰都软了,在冷清的月光中面上飞着霞光,放肆地喘,仿佛满心满眼地沉沦在爱意中,但等他爽够了抽身离去后,大约还是像从前那般欺负太子爷。


    卯日嘴上不服软:“你不是也用的……旁的东西么,弟弟……”


    “半斤八两而已……”


    姬青翰目光一暗:“还能叫。”


    姬青翰半张脸上淌着水,居高临下睥睨卯日,若不是水是透明色的,看他的神色还以为他按着一具尸骨,面上蘸着的是朱红色的血。


    太子爷在亲自做侩子手,严惩着口无遮拦的犯人。


    甚至磨着牙,用了相当粗鄙的词。


    他磨着牙,用了相当粗鄙的词。


    “孤弄死你。”


    ……


    桶里的水没剩多少,他们却感受不到凉意,姬青翰脸上挂着一层热汗,说的话也格外暴躁。


    卯日忍不住打趣他是炸毛的小虎崽,逗一逗就龇牙咧嘴的,凶得一塌糊涂。巫礼大人胸腔里的怜爱之意又冒了出来,一边又一边啄着他的眼睑,笑吟吟地招惹姬青翰。


    这么做的后果,自然是他被暴怒的太子爷弄得嗓子喊哑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卯日也不再骂他了,眼尾挂着泪,啜泣似的喊姬青翰的名字,把太子爷骨子都喊酥了,理智都喊回笼了。


    姬青翰沉着一张脸掰过卯日的脸,目光在他张开的唇上打转,阴森森的,凶狠得似盯着猎物的狼。


    “吻我。”


    卯日折过身,一条雪白的胳膊攀在姬青翰脖颈上,凑过去吻到他紧抿的唇,仿佛蛇吐信子一般触着他的唇皮。


    ……


    他也不知道唇瓣何时染上的温度,只是在研磨姬青翰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自己与对方体温的不同。


    这让艳鬼充满了兴趣,连带着觉得小气鬼也变得可爱起来。于是脑子里可着劲地想着坏点子,只想着变着法再欺负一下太子爷,让自己再爽爽。


    谁让他是放纵的艳鬼。


    他不惧怕任何疯狂,只会惬意享受快感。


    第37章 得鹿梦鱼(九) 姬青翰冷静地吻着他的……


    卯日枕在他胳膊上,环抱着姬青翰的脊背,因为太子爷的动作摇动着腰,情不自禁用手指掐着姬青翰的脊背。


    太子爷下颌线紧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姬青翰一直知道巫礼的脸挑不出半点错,身体的每一寸都似乎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肤色雪白,肌理细腻,浑身线条流畅,腰身劲韧,在顿颤的时候又能感受到掌下这具身体充满爆发力。


    眼下卯日躺在他怀里,身上都是舔吻啃咬出来的痕迹,身体泛着漂亮的潮红,明明被他粗暴地摆弄了一夜,却享受地喊着他的名字。


    姬青翰沉默着抚着他的后脑勺,五指插入他汗淋淋的长发中,喉舌间一阵发痒,他目光冷冽又充满野性,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微微倾身,叼着卯日的咽喉舔了舔。


    巫礼慢悠悠地喘息着,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瞥着姬青翰,手臂一展,抓到姬青翰的长发,吻到那张紧抿的唇上。


    柔软的舌舔着唇瓣,一点一点描摹出唇线的模样,卯日闭着眼,享受着余韵,四肢滑溜绵软,跟泡在温泉里一样舒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姬青翰的脖颈,懒洋洋地夸奖自己的太子爷。


    “青翰,好棒啊……”


    “只是用玉就要把我弄死了,”他用泛红的膝盖磨蹭着姬青翰的侧腰,被对方抓住腿窝,往腰上搂,“哥哥好生欢喜。”


    姬青翰冷静地吻着他的唇,在分开的间隙吐出两个字。


    “骗子。”


    他感受不到巫礼的半分真心,更何况是欢喜。


    巫礼口中的欢喜也不过是因为舒爽施舍给他的奖赏,和太子爷兴致高昂时随手赏给下人的玩意一样。


    都是假情假意,不值一提的轻贱之物。


    他撑在卯日的上方,垂着头,被揪乱的长发随意散下来,堆在卯日身上,磨得本就敏感的巫礼浑身瘙痒。


    卯日用手指懒散地卷着他的发丝,顶着一张春意盎然的脸,唇边噙着笑哄他。


    “我哪敢骗你呀,青翰。我喜欢你弄我,凶一点也没关系,用手也好,玉石也罢,只要舒服,我都乐意。”


    姬青翰凑过去,用额头轻轻抵了一下卯日的额头。两人对视片刻,才交换一个缠绵吻。


    许是被喂饱了,卯日瞥到姬青翰下方,故意用膝盖顶了一下,如愿听见对方低沉的闷哼声,随即被姬青翰扣住了膝盖,按压在床上。


    卯日眨眨眼,语调又轻又柔,可着劲地哄他:“太子爷,把玉拔出去罢,换你进来,让我帮你含一含,磨一磨,说不定那东西就好了呢。”


    他舔了舔唇,暧昧地说:“毕竟,我可是神医在世。”


    片刻之后,屋内只有一些破碎的声音,勾子一样馋得人心神荡漾。姬青翰被缠得双目发红,周身涌着热气,试图耳聋眼迷听不见也看不见巫礼的模样。


    “好爽……好喜欢……青翰,青翰……”


    “啊嗯我帮你磨好了……”


    他原本怒气冲冲地想讨伐对方一顿,没想到又被卯日调戏了一番,胸腔里翻涌的酸涩之意便磨成了欲望,只想着堵住他那张嘴。


    卯日似乎吃得爽极了,倒把姬青翰憋红了眼,巫礼心中升起一点怜爱之意,弯下腰伸出一点猩红的软舌舔了舔姬青翰的上眼睑。


    “瞪着我做什么,还生气呐?我这不是在哄你么,太子爷,气性好大呀。”


    他语调慢吞吞的,把姬青翰胸腔里的怒火又给勾了出来,直到帮姬青翰含了大半宿,终于在天光初亮时躺在姬青翰怀里半昏半睡过去。


    太子爷披着外衣,靠在床边,揽抱着没心没肺的艳鬼,沉默地凝视着对方的睡颜,伸手抚开卯日额边湿漉漉的发丝,露出巫礼的五官。


    睡着的巫礼难得安静沉稳,少了那些风流浪荡的话语,他似乎又成为了自传里一道孤高峥嵘的笔墨,遥不可及,可那么逍遥快活,轻狂潇洒。


    姬青翰知晓对方没有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可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吃醋了。


    他就是看不惯卯日叫别人弟弟,看不惯卯日将视线放在他人身上。他克制不住怒意与施虐欲,叫他像个疯癫的暴徒,只想在对方讨得点什么好处,无论是惧怕、懊悔,还是虚假的喜欢与亲昵。


    他都想要。


    高高在上的身份与显赫的身世养出了他的坏毛病,姬青翰总觉得自己的东西就该纤尘不染,最好永远精致华贵地待在自己的目光下。不管他在不在意,那东西重不重要,旁人都不能动弹分毫,不然他宁愿砸碎了,也不愿再看半分。


    就连人一样,身、心、目光都该一瞬不瞬凝在自己身上,全部为他所有。


    可卯日从来都在忤逆他。


    从来都不是他一人的所有物。


    虽然他本就不该是谁的所有物。


    姬青翰烦得啧了一声,捂着半张脸,目光狰狞又努力平静下来,片刻之后,他掐住了卯日的咽喉。


    巫礼纤长的颈项上还有些红红紫紫的痕迹,犹如书卷上的印章一般引人注目,有些是他暴怒时咬上去的,有些是姬青翰情难自制时轻柔地吻上去的。


    他觉得卯日不光是一条毒蛇,一道鬼魂,还是一只轻盈的蝴蝶,吻他的脊背骨时就像是在吻那些容易摧折的羽翼。


    他在与卯日相处时,总觉得自己神志被割裂了,仿佛自己不再是个人,时而是面目狰狞的恶鬼,时而又是广视众生的神佛。恶鬼鼓吹着他去残忍撕裂卯日这只蝴蝶,神佛则慈悲地垂望对方,试图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被困在密林中徘徊三十年的鬼魂。


    姬青翰目光冷冽,五指收紧,卯日在昏睡中发出了难耐的鼻音,眼尾渗出一道水液,姬青翰手腕上的青筋鼓起,指腹定在卯日细腻的皮肉上。


    他想着。


    他被艳鬼蛊惑了。


    他被艳鬼蒙蔽了。


    他被卯日欺骗了。


    他还要被对方哄骗。


    他做了很多荒唐的事,青天白日里和艳鬼厮混在一起,他该诛邪破魔,坚定心神,趁现在杀了对方,就像卯日心情坏的时候就要杀了他一样。


    他和鬼都不是好东西。


    这时,他看见卯日淡薄的唇动了一下,口中喃喃细语,他顿了几息,还是鬼使神差垂下头,去倾听对方在梦中呢喃什么。


    屋内格外安静,木桶里的水淌的淌、干的干,在月光下颤动着支离破碎的光,与当年他坐在屋中点起烛火,在跳跃的火光中专心致志捧读新都纪实,初识灵山卯日的那日如出一辙。


    卯日本人性子与张高秋自传里截然不同,但有时他也能寻到一些相似的影子,那一刻,三十多年前的巫礼似乎与他怀中的卯日重叠在一起。


    仰慕之情变得复杂难言,姬青翰忽然想起张高秋同他说的一段话。


    若是真心爱慕一个人,你会爱他举世瞩目,华光万丈,也会爱他平庸无为,随波逐流。


    无论朱门绣户,还是金钗换酒;


    无论平安喜乐,还是病骨支离;


    无论高山绝顶,还是低谷藏花;


    无论一溪风月,还是瀚海复还。


    他是山,仰山而视之。


    他是水,逐浪而行之。


    千秋万代,仰山逐浪。


    共此青绿,半岁生平。


    他听见巫礼模糊的一声呢喃。


    是他的名字。


    姬青翰坐在原地,抱着卯日,掐在对方咽喉上的手便认命松开了。


    他自欺欺人地想。


    只有今夜,他是神佛。


    ***


    卯日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姬青翰怀里,他枕着太子爷饱满的胸肌,上面还有一道抓痕。


    姬青翰还未苏醒,卯日戳了一下太子爷眼下的青紫,眯着眼回味了半晌,又被屋外的鸟叫声惊了一惊。他转过头,瞧见那只萎靡不振的鹦哥正立在窗边,歪着脑袋打量着一人一鬼。


    卯日便从姬青翰的怀里坐起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朝着鹦哥伸出手,想要喂它。


    那条胳膊上满是欢好痕迹,手掌指缝间更是布满咬痕,因为昨夜姬青翰太过凶狠,痕迹还没消下去,日光一照,雪白皮肉似乎也散发着冷光,叫他看上去倒真像一具艳尸。


    卯日伸手点着喝水的鹦哥的脑袋,悄声说:“不许吵醒青翰。”


    鹦哥似懂非懂,歪着脑袋蹭了蹭他的指腹,随后才跳跃到床边,仰望姬青翰。


    卯日顺手把被子盖在太子爷身上,坐在一侧喝了水,才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


    阮次山敲响房门:“公子醒了吗?”


    鹦哥从窗户飞走。这次不用卯日去叫姬青翰,对方也睁开眼,安安静静地看了卯日一眼,才回答阮次山。


    两人洗漱完,去见楼征。屋内都是新摘的草药,桌上放在一个漆黑的瓦罐,紧紧盖着盖子。


    阮次山正在捣药,见月万松推着姬青翰进来,只道:“前日我走的太匆忙,没有好好同你们解释,我去采什么药。”


    他放下捣药的罐子,走到桌边,抱起那只瓦罐:“这事听上去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我不想瞒你们,所以你们信与不信都全凭自个。”


    阮次山揭开了瓦罐盖子,屋内顿时飘出一股甜香,姬青翰与月万松同时捂住口鼻,倒是昏迷不醒的楼征难受地皱起了眉。


    卯日走到阮次山身边,探头往瓦罐里望了一眼。


    黑漆漆的罐子里面,藏着几条胖乎乎的虫。


    阮次山:“这也是蛊虫,用来炼蛊的虫。”


    他取来一根细长的竹竿,挑出一只蛊虫,那只蛊虫长约两寸,浑身黑里透着红,挂在竹竿上就让人不寒而栗,阮次山取出蛊虫后就把瓦罐紧紧封死了,只小心翼翼地举着竹竿走到楼征身边,将蛊虫放在他的手背上。


    “红山师傅当年出山,随身带着一味蛊,返回百色后说蛊虫跑了,我原本不信,以为他肯定是在哄骗我。没想到红山师傅临终之际才告诉我真相。”


    当年阮红山受张高秋邀请,赶着群鸟前往丰京为颓不流送葬。送葬完后第二晚,阮红山下榻的地方来了一群宦官,他不得已跟着对方进了宫。


    成王暗中招见他,是听说阮红山持有一味奇特蛊虫,有意让他献出蛊虫与药方。阮红山想着陛下身份贵重,应当不会用蛊虫来加害旁人,在姬野的软硬兼施下,只得将蛊虫献了出去。


    阮红山被送出宫后一直惶惶不安。他违背了族中规矩,将蛊虫与炼药的法子给了外人,更不知道姬野会将那道蛊虫用在何人身上。


    那段时日正是西周疫祸大乱之时,阮红山坐立难安,恐惧地动山摇,灾祸自此开始,于是连夜辞别张高秋,独自返程。他回到百色后,不敢同族中人说起此事,就连遇上自己的弟子阮次山,也只是用蛊虫跑了的借口糊弄过去。


    “师傅在世时,虽然不敢同我说这道蛊的事,却一直暗暗教授我炼蛊解蛊的办法。我问他这蛊叫什么,他也不说,只是让我好生练习制蛊与解蛊。红山师傅走后,我发现这蛊虫能延长人寿命,猜测姬野多半把这道蛊虫用在防治血吸虫的丹药上。”


    姬青翰忽然道:“姬野曾用灵山十巫中人的几人试药,我猜想,你师傅的蛊虫是用在了谢飞光身上。”


    “我本想着去寻草药解公子身上的情蛊,突然想起这味蛊虫,于是在山中多逗留了一个时辰,没想到遇到山洪,被困在山中。我只能等着雨小了,洪水褪了,再回来。”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哐当一声响,一粒石头被突然苏醒的楼征握在了掌中。


    楼征手背上还挂着那只胖乎乎的蛊虫,正在往外吸毒血,高大英武的身体一晃,石头丢到了地上。


    他被月万松与阮次山一左一右扶住,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先是望见一侧的姬青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行礼,又被姬青翰免了礼。


    楼征扶着昏沉的脑袋,神智还不大清醒。”我这是……怎么了嘶。”


    他看见了手背上的蛊虫,下意识想拍掉,但阮次山及时制止住他。


    “别动,那东西正在清除你体内的余毒!”


    楼征呆呆的应了一声,转过头又望见波澜不惊的巫礼,他的记忆还停在和对方水火不容上,也不知道不明不白的鬼魂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待在屋内,体内气血上涌,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开口,又昏迷不醒。


    月万松将人扶回塌上,窗外又响起砰的声音,这一次是卯日捏住了那颗飞进来的石头。


    阮次山跑到窗前一望。


    细崽正站在下面,少年身上有些青紫的伤口,一只胳膊软软地垂在手侧,似乎已经被人打断了。


    卯日站在阮次山一侧,少年一见到两人,眼光一亮,喜洋洋地招手,又做了一个鬼脸。


    阮次山把他喊进屋:“你上哪弄了一身伤?”


    细崽也不理会他,径直走进屋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等喝完了水,才砸吧着嘴环顾四周,他觉得屋内热闹,都是没见过的男男女女,大大咧咧坐在楼征床边,又想去戳楼征手背上的蛊虫,被阮次山打了一下手背,顿时缩了回去。


    “还不是那个臭老头打的!”他抱着自己断掉的胳膊甩了甩,疼得龇牙咧嘴,朝卯日瞪眼,指着他大声道,“还不是怪你,要不是你,我能被大水抓到拎到臭老头那里吗!”


    少年的声音十分尖锐,姬青翰不悦地皱起眉,盯着他指卯日的那只手。


    阮次山却茫然地问:“你在指谁?”


    细崽一拍大腿:“喏!那个漂亮得不像男人的!就就就那个!你在看哪?就是适合做我媳妇的那个!”


    第38章 得鹿梦鱼(十) “我摇了这么久,腰酸……


    他不知道阮次山看不见卯日,着急得就想伸手去抓卯日的手,没想到姬青翰比他更快,双臂一展,直接握着巫礼的腰,将人拖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


    屋内有一瞬沉寂,月万松露出心会神明的笑容,又伸手掩住唇。卯日只是稍微有些意外,却没有抗拒他的举动。


    细崽则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小兽一样炸毛:“你个流氓!抱我媳妇做什么!”


    阮次山还在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月万松咳嗽一声,把阮次山单独叫出去了,屋内只留两人一鬼。


    昨夜才被骂小气鬼的太子爷捏着卯日的一只手翻来覆去地把玩,卯日倒也纵着他,散漫地坐在姬青翰怀里,偏过头不忘回答细崽。


    “你还小,做不了我相公。”


    细崽一哼:“我看过阮大哥的药方,他是个阳痿的瘸子,有什么好的!”


    他凑近了一些,也不怕脸上的伤疤吓着卯日,只是殷勤地说,“哥哥,你不如嫁给我,等我长大,我能扛着你从百色山头爬上山顶,你想上哪去我都能背着你去,不比病秧子好吗?”


    姬青翰这才有了反应,手臂抄过卯日的腿,让卯日坐在他的臂弯上,手掌捁着巫礼的腿肉,把人单手抱起来。


    臭脾气的太子爷送少年一个字。


    “滚。”


    卯日扶着他的肩,垂下头睨了姬青翰一眼。


    “怎么谁都凶呀,弟弟。你这臭脾气可真难哄。”


    姬青翰今日却不反驳他,只四平八稳地扫了卯日一眼,冷静地把卯日放回腿上,接着去摆弄巫礼身上的环珮。


    卯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笑着劝细崽:“我听说,那悬棺洞里的傩面都是你偷来的,今后可别继续了,学门手艺罢,以后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也好讨来做媳妇。”


    他切入正题,“不过,我十分好奇,那些傩面,你从哪里偷来的?你戴的那张是大长老家里的,这我知道,其他的呢?”


    细崽一张脸涨红,攥着衣角扭捏了半天,偷瞄了一下卯日的脸,才小声说:“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呀。”


    卯日点头。


    细崽招手,卯日弯腰靠过去,便听少年说。


    “我是从一间黑漆漆的房子里偷出来的。其实我刚开始没有想偷东西,只是好奇,想进去看看。那屋子里里外外都被封起来,我一开始根本进不去。”细崽说,“我找了一个蚂蚁洞,在夜里把地刨出了一个坑,钻进去的……你别笑呀哥哥,我这不是没办法嘛!”


    “然后呢?”


    “那屋子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敢点灯,怕被人发现嘛,于是把自己带进来的一根蜡烛点燃了。”


    矮矮的火苗照亮了室内,少年却被满室的傩面吓了一跳,连忙捂住自己的唇舌,防止发出惊恐地叫喊。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傩面!”


    傩面凶神恶煞,刻师技艺高超。细崽恍惚以为自己闯入了阴曹地府的阎罗殿,座上阎王爷眼神凌厉、判官凶煞。好神齐刷刷地回头,瞳仁放光似要将钉死在原地。四肢被锁、伏跪在地的恶鬼们口中发出嘶哑的吼叫,一张张黑红的脸泛着油光。


    “小时候,有人和我说,傩巫驱邪,是受人敬仰的。我当时其实挺怕那些傩面的,但是看久了又觉得傩面师手艺还挺不错的,所以顺手拿了一张走。”


    那屋子似乎许久没人去过了,细崽匆匆拿了一张,就从蚁穴里爬出去,找了蒿草将洞口遮蔽起来。


    白日里,他不好将傩面拿出来,就在百色寨外戴着傩面游荡,戴了几日,总觉得腻味了,又发现寨中没有动静,大约屋子的主人没察觉有一张傩面丢失,细崽悬着心便落了地,壮着胆子又去了一次。


    那晚百色起了大雾,山野间早已无人,黑鸦停在枝桠间,有一声没一声地惨叫。


    他腰间扎着一个布袋,从老地方钻进去,浑身灰头土脸的,揭开盖在洞口上的傩面,黄鼠狼一般爬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


    细崽打了个哆嗦,总觉得今夜的屋中格外阴寒,只抱着手臂使劲搓了几下,等皮肉有了灼热感,才燃起烛火。


    猛地,亮光炸开,细崽的眼前一片白亮,雾气不知从哪渗透进来,罩在屋中似蒙了一层纱,火光影影绰绰的,反射到那些灵官傩面上,显得光怪陆离。


    细崽只愣了小片刻,开始在屋内挑选自己心仪的傩面,关公、三将军,红面怒发的欧阳将军,月牙弯眼笑呵呵的卷须土地爷。


    他抓起一张傩面,翻来覆去欣赏,自己的嘴角也开始上扬,心中的惶惶不安感全不见了,只是觉得那傩面似乎在他手里跳,在屋里跳,在他眼眶里跳,最后又跳到他的额头上,几乎把他的眼皮踩塌下来。


    烛火快要熄灭了。


    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昏暗,烛光照不到的角落潜藏着扭动的阴影,细崽把傩面塞进布袋中。


    他需要赶紧出去。


    慌乱中,他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手感与傩面孑然不同,表面细滑、冰凉,他满头雾水地摸了一把,发现那是一个方形的盒子,细崽躬下身,把烛火举到面前,闪烁不定的火焰把那方形的东西照得明明白白。


    不过是一个盒子。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唉了一声,面上有些不屑,心想自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盒子吓了一跳,真是丢人,可又忍不住打量起那只盒子。


    那只盒子造型像座宫殿,大屋顶,门、窗全都雕刻得精细非凡,表面还用鎏金,看上去精巧华贵,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器具。


    细崽眼皮一跳,烛火彻底熄灭。


    室内顿时被黑暗笼罩,他听见咚咚咚的声音,他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了。


    那是,一只祭祀用的骨灰盒。


    细崽身子一软,几乎是瘫坐在地,惊恐地瞪着骨灰盒的方向,打落的傩面在黑暗中翻滚,细崽连滚带爬,哆嗦着爬向蚁穴的方向。


    “那间屋子被人里外封起来,做成了墓室。方盒里睡着墓主人的骨灰,傩面是墓主人的陪葬品。”


    细崽心有余悸,“我偷了墓主人的陪葬品。”


    卯日:“葬的是谁?你把东西还回去没有?”


    细崽摇摇头:“葬的谁我也不清楚,我知道那是间墓室后,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去了,大约隔了……”他仰着头,伸手算了算,眼光一亮,“大约隔了三个月吧,我才想起回去看看,但是那个蚁穴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淋了,塌了,我进不去了,只能想办法重新挖出来。”


    “我也没想过把封房间的木板凿开进去,都说墓室最讲究风水,万一我改变了那墓室的风水,那墓主人成了鬼也要骂我!”细崽摇着头说,“我再混账,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他又嘿嘿一笑,“不过我既然都拿了人家东西了,再说怕破坏人家风水也不太可信了。索性一拿就拿个干净,把里面的傩面都搬空了!”


    他似乎还挺骄傲的,姬青翰却沉下脸。


    卯日:“所以,你把那些傩面藏在了悬棺葬的洞穴里,但你为什么要去动红木棺里的尸骨?”


    细崽迷茫地望着他:“什么尸骨?我没动那个洞穴里的棺木啊,不是水大哥他们上来放了一具尸骨吗?”


    卯日神色一凛:“你没碰尸骨?那为何会有尸骨悬挂在软梯上?你怎么上去的?”


    “那个洞穴深处有条凿出来的隧道,我从那里上下,不爬软绳梯的。”细崽面色一白,“那具尸骨从哪来?”


    卯日察觉到了棘手,他略微思索,缓缓开口。


    “那间密室在哪,你能带我去吗?”


    细崽先是恐惧摇头,随后又连连点头,仰着带伤疤的脸,笑嘻嘻地说:“我可以带你去,但媳妇哥哥你得亲我一下。”


    姬青翰:“我还没死。”


    他二话不说掰过卯日的脸,当着少年的面,吻到了那张淡薄的唇瓣上。


    细崽哎哟一声,连忙举起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却忍不住从指缝偷看两人,他看见漂亮媳妇被亲红了眼,唇皮上还蘸着晶莹的水泽,一丝细长的唾液从两人的口中拉出来。


    卯日伸手把细崽的脑袋掰过去,姬青翰抬起胳膊,用宽大的袖袍遮盖住卯日的脸,鼻尖抵着巫礼的鼻梁,微微阖着眼,审视着对方被亲红的唇瓣。


    太子爷低声说。


    “我可以放你去,但巫礼大人也得亲到我满意。”


    卯日用胳膊勾住他的脖颈,吐出湿热的气,长长的睫羽颤动了一下,唇角噙着慵懒的笑,又吻了一下姬青翰的唇。


    “不够。”


    他又慢吞吞地吻了一下,还有意重重含了一下姬青翰的上嘴唇。


    姬青翰的手按在巫礼的腰腹上,不轻不重地摸索着,指腹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银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还是说,“不够。”


    卯日没再动,摸着他的耳垂,被摸得抬了一下下颌,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藏在厚重礼服领口下的猩红吻痕便露了出来,眯着眼问。


    “怎么才能让你满意呀?”


    姬青翰:“把我亲立起来。”


    “你不是神医在世吗?既然能含好我的东西,估计亲,也可以。”


    卯日微微睁大了眼,眼中波光闪烁,忍不住笑道:“太子爷,我可没想到你这么……放浪不羁?”


    姬青翰也不知道他是在夸奖自己,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卯日慢吞吞的,于是伸手捏着他的下颌,主动吻了过去。


    比起昨夜凶狠的力度,今日的太子爷有意放轻了动作,但他骨子里的强势还是如同海浪一般汹涌地拍打到卯日身上。双唇被顶开,牙关也被敌军侵占,姬青翰长驱直入,捉住卯日的软舌吮吸,他似乎要吞掉巫礼口中所有氧气,逼艳鬼做回水鬼。


    他要成为溺亡水鬼的河流,把艳鬼溺死在吻里。


    这个吻与昨夜的吻太过不同,昨夜的卯日以为要被姬青翰当做美食佳肴享用,今日的卯日以为自己成为了一个活人,被太子爷温柔对待。


    天上地下的体验,让艳鬼感到新奇,是什么原因让姬青翰一夜之间变了态度?但这个想法匆匆滑过去,他虽然好奇,却并不打算深究。


    被舔舐上颚的时候,他浑身酥软,热浪席卷全身,卯日揪住对方的衣襟,兴致勃勃地想,只是吻怎么能让姬青翰好起来呢,对方在床笫之间有多凶狠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磨得以为自己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呢。


    只是吻怎么能满足得了对方。


    “把细崽叫出去。”


    “我亲到你高潮。”


    细崽被赶出门了,他脱了自己的礼服,只佩戴着首饰坐在姬青翰怀里。长手长脚圈在太子爷身上。一身赛雪的白皮,青青紫紫的痕迹,暧昧又涩情。


    大祭司的配饰繁重,每一样饰品都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看上去庄重典雅,只是现在没了礼服衬托,那些层层叠叠的饰品好似瓷瓶外面精细的通花瓷,玲珑剔透,轻颤似花。


    他看着姬青翰的时候,目光纯洁又怜爱,乌发贴在他的面容与脊背上,肩膀与胸膛上有一层性感的水光,像是丛林里下了一场骤雨,又像是清晨浮游的一层温柔云雾,冰凉又激烈。


    卯日似是一位撑船的船夫,手持着船桨,滑着小舟在湖中荡,顺着浪摇,在他身上一面慢慢蹭,紧赶慢赶地摇,摇得像是芦苇荡里随风摇摆的饱满雪芦苇,又像是柔韧的柳条,摸一把就颤巍巍地抖,轻飘飘地晃。


    他从来都是聪慧的猎人,善于运用自己的每一寸去引诱猎物,不仅仅是掌船摇舵,还不忘含吻姬青翰,直到吻得姬青翰皱着眉,咽喉中滚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卯日垂下眼帘,声音温柔得似乎能淌水。


    “相公,放我出去吧,好么。”他顶着一双含泪的眸子,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游刃有余地哄骗着姬青翰,“求求你啦,太子爷,我摇了这么久,腰酸了。”


    虽然知道巫礼是装出来的温柔与体贴,可姬青翰还是偏了一下头,他深呼一口气,摸着对方后颈的肌肤,一圈一圈打着转,好半晌才回答。


    “好。”


    “都依你。”


    第39章 得鹿梦鱼(十一) 情蛊在体腔内咆哮,……


    估计没人能抵挡巫礼这样的攻势,他拥有一副天赐的好容貌,又善于用自己长处去掌握别人的心,却从不将心留给某一个人。


    吻是若即若离的,摇也是动情声色的。


    欢愉全在他把控之中。仿佛能从唇舌间溢散而出,在指腹摩挲中轻慢地打旋,还能蘸在细腻的皮肉上,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姬青翰自然也不例外,他甚至亲自送卯日离开,路过前院时,并对一脸震撼的阮次山微微颔首。


    现在还是白天,姬青翰的四轮车太过显眼,所以他不能跟着一道去。


    细崽红着脸,气鼓鼓地指责他:“你把我媳妇嘴巴亲红了!”


    姬青翰充耳不闻,只是又嘱咐了卯日一句:“一个时辰,若你不回来。我就派人送信给沐良玉。”


    旁人调兵遣将是攻城卫国,而姬青翰势必要把自己的昏庸太子爷身份坐实,调来边护使只为了寻鬼与踏平百色。


    卯日唇边带笑,也没当真,只是顺口揶揄他:“我们小姬,今天是日晷。”


    他俩依依不舍,细崽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恶人,拆散新婚小夫妻,还要领着媳妇千里迢迢去私奔,少年觉得怪刺激的,一路上都在和卯日插科打诨。


    两人走到了百色寨最深处,这里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一栋楼房藏在山林当中。


    楼阁门窗都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卯日瞧不见里面的景象,他抚了一下窗边的木条,手指上蘸着一层厚厚的灰。屋内许久无人居住。


    细崽瞧着他的动作,好奇追问:“阮大哥看不见你么?”


    卯日也没打算瞒他:“嗯,你不害怕吗?我或许就是旁人口中说的鬼。”


    “是非善恶自在人心,鬼有好鬼,也有恶鬼,”少年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吧,你就是好鬼,要说恶鬼,准是那个臭老头子!”


    他口中的臭老头估计是阿摩尼长老。卯日绕着房屋走了一圈,细崽就在一旁跟着他。


    “你很讨厌阿摩尼长老?”


    细崽抱着自己被打断的手,一肚子火气:“那个老不死,当着人一套背后又一套!因为知道我偷了傩面,气得打断了我的手!”


    卯日眸光一闪,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这房屋改成的墓室,很可能是安葬的阿摩尼长老的亲人,但现在还不能断言,他只眯着眼盯着房屋,欲言又止。


    这时,两人身后的树林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卯日将筇竹杖拿在掌中,上前一步,把细崽挡在身后。


    少年攥着他的大袖,探出脑袋,警惕地打量声响的地方。


    出人意料,树后竟然是背着姬青翰的阮次山。


    双方对视片刻,卯日疑惑地眨了一下眼,只觉得姬青翰比他还胡来。


    “一个时辰?”


    姬青翰避而不谈,一指那间屋子:“进的去吗?”


    卯日的目光还在他身上徘徊:“我能进去,至于你们……弟弟,你要钻狗洞吗?”


    姬青翰不理会他,淡定地命令巫礼:“那你进去,把门拆了。”


    卯日看了他几眼,他总觉得姬青翰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知轻重,太子爷的身份或许真的只是平添风流的称呼,却没有让姬青翰变得更加沉稳。


    姬青翰见他不动:“这里不是丰京,不需要有人来教我怎么做事,但我可以教你做巫礼,卯日,进去开门。”


    因为有阮次山与细崽在,姬青翰有意模糊了自己的身份。卯日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笑了一下,折身走向那间墓室,也不推门,只是手搁在木门上时,整个人变得虚无缥缈起来,长长的衣摆一滑,他轻而易举穿过了墙面,走进墓室里。


    屋内果然如同细崽形容的那般黑,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他夜中也能视物,淡定扫过周围后,已然将屋内的摆设了然于胸。


    地上积着一层厚重的灰,五光十色的傩面散落在地上,墙上也挂着不同的面具,屋内正前方,摆设着一张供桌,上面供着细崽说的那个造型像宫殿的骨灰盒。


    卯日没有立即去开门。


    说实话,屋外的那三个人加起来还没他一个人能打,放进来不过是给巫礼白白增添麻烦。


    卯日只想知道那盒子里的人是谁。


    寻常来讲,骨灰盒附近都会摆上墓主人的遗像,又或者是牌位。牌位上会记录死者的身份、姓名、年岁几何等等信息,但卯日绕着桌子走了一圈也没找到牌位。


    桌上积着一层灰,抹上去的时候粗粝干燥,墙角的傩面堆被推开,细崽灰着一张脸从洞里爬出来,在兜里摸出从阮次山家里顺来的蜡烛点上。


    暖光的火光充斥了室内,卯日阖了一下眼。


    “哥哥怎么一直不开门,我们又不敢大声叫你,生怕引起别人注意。”


    卯日:“门窗都用石砖封死了,你看到的木头不过是最外一层。”


    细崽哦了一声,举着蜡烛挪过来,“瘸子和阮大哥身量太大了,爬不进来,只有我进来看看你!你看,我就说瘸子不靠谱吧……”


    细崽的注意力很快被桌面吸引过去,声音低微下来,“哥哥,那是谁的骨灰盒?”


    “牌位不在,看不出来。”


    要是以往他还能摸骨识人,可现在骨灰盒里的可是被烧成灰的遗骸。


    卯日顿了一下,之前他没有点蜡烛,所以没有发现,现在细崽一靠近,桌上便显出不同来,一片灰铺展在供桌上,仿佛一摊死寂的黑湖,湖的几处地方颜色浅淡。


    卯日接过蜡烛,凑近看了看,那些颜色浅淡的地方,灰积得更少,很可能是原本有什么东西摆在那里,之后又被人拿走了。


    他想起细崽说自己曾撞到过供桌。


    于是曲下身,单膝跪在那堆傩面里,一张张翻看过去,一时间尘飞空中,细崽呛得咳嗽起来,卯日抿着唇从一堆陈旧的傩面下,翻找了牌位。


    湖蓝的底,金色的小字。


    他的目光凝在了李淑云三字上。


    那是,血侯李莫闲的母亲。


    李莫闲的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春以尘只能猜到她与老将军何儒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深一层却实在推断不出来。


    卯日也没想到在偏僻的百色寨中,一间屋子被封成灵堂的模样,盒中封存着李淑云的骨灰。


    这根本不像是纪念亡人。


    民间倒是流传着一种说法,将亲近之人的骨灰放在骨灰房中,那与死者最亲近的人将会受死者庇佑,从此官运亨通。


    还有种说法,封门房其实是屋主做了亏心事,里面关了不能投胎的恶鬼,必须要找人超度,不然难以投胎。


    总归邪门。


    好在幽精也是鬼,没有比卯日更大的鬼了。


    他余光瞥见骨灰盒下面似乎还垫着什么东西,便伸手轻轻一拽,熟悉的图案显露出来,只是白灰堆积在上面,脏了精致的绣品。


    卯日心里一落,认出那是什么画。


    百苗图。


    “细崽,你去翻一下傩面下面,还有没有相同的画。”


    细崽应了一声,蹲在地上扒开了傩面,一面噗噗地吹灰,眯着眼睛拍灰,隔了一会,果不其然从厚厚的灰尘下,翻找出破损的百苗图,他惊奇地说。


    “这也有!这也有!好多!”


    卯日找到了最大的那幅百苗图,就在供桌背后的墙上,前面挂了许多傩面,所以两人都没注意。那张百苗图的井字型中心,一面积灰的圆形镜子挂在上面。


    卯日举着蜡烛,火光在蒙着灰的铜镜上跳跃、闪烁,他伸手轻轻抚开上面的灰尘,镜面被照亮,刺目的光束顷刻间传递到了室内其他角落。


    “细崽,你来举着蜡烛。”


    细崽便过去接替了卯日的位置,在圆形镜前高高举着蜡烛。


    卯日顺着光束走过去,擦干净镜面,等光束反射出来,便顺势找到另一个镜子。


    那根蜡烛在细崽掌中缓缓燃烧,淌在的烛油滚烫,少年大气也不敢喘,仔仔细细观察着他的举动。


    等到屋内最后一面镜子被找出来。室内恍如白昼,细崽手里那根蜡烛突突跳动了两下。


    所有的光束都汇聚到骨灰盒上,将那只宫殿样的盒子照射得华光流转,卯日走回原地,打量着那只盒子,突然伸手左右转动了一下盒子。


    往左旋转的时候,他听见咔哒一声响。


    铺着百苗图的桌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卯日撤掉了百苗图,细崽弯下腰。


    “哥哥,有个通道。”


    细崽从通道里爬了出去,卯日在等候他的时候,将在百色寨中所见所闻全部梳理了一遍,却不想原本被放在圆镜前的蜡烛油尽灯枯,火光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房中恢复了黑暗。


    卯日后知后觉,自己遗漏了什么。


    那根蜡烛。


    细崽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很快熄灭了,骨灰房内的空气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蜡烛燃烧完。


    但现在蜡烛一直持续燃烧到了最后,这说明屋内有充足的空气。


    可细崽反复强调过,这是间密室,没人能进来,若是有了足够的氧气,那只能说明,有人在细崽之后再一次进来过,并且他没有将门窗封好,以至于留有缝隙。


    卯日猛地抬头,想要去追回爬进地下室的少年,但是少年早已消失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回荡着空荡荡的地下室中,久久不能传回来。


    他放下东西,冲出房间,见姬青翰坐在树下,阮次山已经不知所踪。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摸了摸他的脸,是温热的,心里便稳重些:“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他背起姬青翰:“青翰,那间屋子是阿摩尼长老的,你小心他。”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姬青翰没有回复,卯日背着他顺着来时的路走,只觉得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正想打趣太子爷变重了,却不想绕过一段树桩后,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


    卯日困惑不已,当他走到树下时,他看见那里坐着一个人。


    看不清脸。


    但衣着与太子爷一模一样。


    他背的是谁?


    卯日心头打起了鼓,想扭头去看自己背上的人是谁,但他又没有那么做,只是顿在原地,疑惑地望着树下的姬青翰。


    姬青翰:“怎么了?”


    卯日情不自禁走过去,仔细地打量他,并摸了摸他的脸,是温热的,悬着的心脏便平稳落了地,他问:“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他背起姬青翰,专注地说。


    “青翰,那间屋子是阿摩尼长老的,你小心他。”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姬青翰没有回复,卯日背着他顺着来时的路走,只觉得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卯日正想打趣太子爷变得更重了,却不想转过一段树桩后,又遇上了同样的一株树,仍旧有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


    他走过去。


    姬青翰转过头来。


    看不清的脸便变得与姬青翰的模样分毫不差,卯日慢吞吞又满腔疑惑地抚上对方的脸。


    好温暖,是幽精没有的体温。


    他总是眷恋这种属于人的体温,在和姬青翰欢好时,也忍不住待在对方怀里,靠着太子爷的胸膛,贴着对方汗淋淋的皮肉,凭着对方湿热的呼吸起伏,那一刻钟,仿佛一人一鬼的呼吸合二为一。


    他听见姬青翰的心脏在有力跳动。


    咚、咚、咚。


    平稳、沉重。


    他放进去的蛊虫在嘶嘶低鸣,连带着自己身体里的母蛊也在吟叫。


    姬青翰转过脸,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他。


    “怎么了?”


    卯日的动作很小心,他背上托着两样沉重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让他伸出的手越来越慢,身体似乎被裹进泥石浇筑的甬道中,逐渐呈现出尸僵。他瞟着姬青翰,见到他那张脸,只觉得莫名的心安。


    于是道。


    “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让我背你回去。


    他在姬青翰面前蹲下身,捞起对方的两条胳膊绕过自己的颈项,让姬青翰的身体趴在自己的背上。


    卯日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次,他竟然没能顺利站起身,姬青翰的体重远远超过巫礼的承受范围,他不光没能起身,反而被压弯了脊背,垂着脑袋,长发逶迤滑落,卯日伸手支撑着泥地,喘息了片刻。


    半晌后,才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偏过头。


    “弟弟,怎么又变重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巫礼的背上压着三颗头,看不清脸,只是一个比一个重,当卯日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三颗头颅突然有了模样,鬼精毕现,夸张得似三张青红白的傩面。


    树林里扭动着阴森的光影,苍黄的天下散发着黑黝黝的色泽。


    野草似传染病一般在土地上疯长,凄惶的风声中,卯日身上的首饰与环珮再也不响动了。


    巫礼的身体被三颗头压得弯曲,似是托着千斤坠的孺牛,当筇竹杖出现在掌中时,他伸出一条胳膊支撑在地上,手背上的筋脉绽开,手腕绷出颤抖的线条,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起姬青翰。


    他重复道,“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他站在窗下的时候就看见我了。


    他摆了四只茶杯,却撒谎说百色不用单数迎客。


    他看得见我,他装作看不见。


    他看得见鬼,为什么装作看不见?


    除非他心里有鬼,他在心虚。


    巫礼脚下的黄土地变得凹凸不平,他垂下头,瞧见自己踩在一张褐黄的傩面上,倏然一凛,当脚步落到另一块地面时,那寸土地又变成了白面长眼的傩面,他的腿脚踩进了傩神大张的口中,像是陷进了涡旋中,越使劲越无法拔出来。


    他开始焦躁。


    母蛊在体内翻滚。


    卯日摇了摇头,发现原处有人正唱歌,歌声先是很轻,似乎蛰伏在草木之下,后来,慢慢便壮大了,影影绰绰的树枝丫叉间,有一个人穿着红衣长袍,戴着天青色的红眼傩面在跳跃。


    他的声音喑哑苍桑。


    “开坛发功曹,催旗迎傩神。


    开山要打路,扎寨必请神。


    神若出土地,点猖扫台迎。


    抱卦收阴兵,问卦勾巫巾。”


    那巫师桀桀大笑。


    “一镇麒麟,二镇凤阳,三镇魁星。


    四镇封侯,五镇紫薇,六镇邪神!”


    他跳跃着,逼近卯日与压住他的三颗头颅,掌中两把弯月镰刀磨得唰唰作响,倒比卯日这位祭司还要装神弄鬼。


    又像是阴曹地府来的勾魂使者。


    卯日体倦乏力,被压得难以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两片刀锋在舞动时闪烁着寒光,在对方眼皮抖动时,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卯日脖颈上。


    他背上的三颗头颅猖狂大笑,颤动的翎子似是魁丝。


    卯日混沌了片刻,抿着唇。


    这是,专门镇压他的蛊局!


    ***


    树林间死一般寂静,就连乌鸦也不知所踪,阮次山绕着那木屋打转,又时不时蹲在洞穴口,努力探头去看里面,但他没有细崽那般纤细的少年体型,根本进不去,自然也瞧不到里面的情况。


    “怎么还不出来?”


    阮次山站起身,敲了敲门窗,但是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后面的泥石阻挡了声音。


    他试探着喊了几声:“细崽?细崽!”


    无人应答。


    他爬起身,却被姬青翰吓了一跳。


    那张脸其实并不吓人,骇人的是他的面色,静得像死水潭,白得像死人面上罩着的白纱。


    阮次山大惊失色,连忙走过去,抓起姬青翰的手腕,他越诊脉脸色越严肃,甚至不用去拨姬青翰的眼皮,就见他的瞳仁开始涣散。


    姬青翰有些恍惚,喃喃问了一句。


    “什么声音?”


    阮次山:“没有声音,你是不是情蛊发作了?”


    姬青翰歪着头,没有回答他,他的眼前没有了阮次山这个人,也听不见他焦急的声音了。


    姬青翰只听见轰然的鼓声,那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宏大无比,大概是祭祀大典上的祭司敲响了夔牛战鼓。


    随后,姬青翰耳畔又出现了卯日身上的银饰声。


    一声、一声。


    回荡着,漂浮着。


    不是情蛊发作,是什么?


    是什么在牵动他的心神?


    他恍惚瞥见巫礼穿着那身华贵的长礼服,手持筇竹杖从山野中缓步而来,窥见巫礼冷白的面庞,狭长的双目,眼尾的青黛孔雀翎似要振翅而起。


    巫礼散落在四周的长发如云般轻轻飘开,那些繁复的银制首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了姬青翰心上。


    他凝视着对方。


    卯日转瞬来到姬青翰面前。


    在下一次鼓声响起,他看见,卯日的双目汩汩流下了血泪。


    巫礼不说话,也不喊疼,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突然被人举着锤子砸了个稀巴烂,卯日的脸上生出了龟裂的痕迹,那些蛛网般的痕迹顺着巫礼的咽喉生长,逐渐覆盖住卯日的全部肌肤。


    最后,他在姬青翰面前碎裂了。


    碎片散落了一地,巫礼趴在地上,是一具人形的破烂。


    姬青翰的额上滑下了冷汗,心脏处的蛊虫突突跳动起来,似要顶破薄薄的血肉,钻出他的身体,回到母蛊那里。


    他伸手掐住心脏,五指紧紧嵌入胸膛。


    那道阴魂不散的鬼魂趴在地上,露出一个虚弱又悲戚的笑容,面上的血越涌越多,他支撑着身体,从地上匍匐过来,攥住姬青翰的衣袍下摆,一条毫无血色的胳膊攀在他的腿上。


    他就那样顶着一张满是鲜血的脸,一点一点爬到了姬青翰腿上,并将自己的头颅乖顺地贴在姬青翰膝盖上。


    乌黑的长发如同一摊墨水散开。


    血液在姬青翰的衣袍上洇出了一片猩红的湿痕。


    情蛊在体腔内咆哮。


    姬青翰一时间难以辨认那是沉重的钝痛还是钻心的剧痛,不适感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艰难掀起眼帘,不确定地望着巫礼那张脸。


    是鬼吗?


    还是人呀?


    他的神经被绷成一条线,时而倾斜,时而猛然剧颤。


    是艳鬼吗?


    还是活人啊?


    窒息感与恐惧感笼罩着他,仿佛蚁穴里涌出的大批蚁虫,啃噬掉他的神志,将他的理智蚕食得一干二净。


    是卯日吗?


    还是幻觉?


    他的性命与卯日联系在一起,子蛊在他这里,母蛊在卯日身上。卯日活着,他便活着。卯日死了,他也会去陪葬。


    所以,巫礼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隔着一堵墙,却仿佛隔着天堑鸿沟,他茫然失措,不知道卯日在里面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体内的蛊虫暴乱,他产生了幻觉,听不见声音,感官随之消失。


    他明明只想着做一夜神佛,可变故来势汹汹,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做神佛,便被情蛊拖下了地狱。


    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一切都消失了,生生死死,起起落落,他好像在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又仿佛看到了卯日的一生,看见卯日就站在初见的悬崖下,手持着筇竹杖,从仰着头,到垂下头。


    似是神偶尔垂眼,落寞地眷顾到人间。


    姬青翰突然不再动了,唇角渗出了乌血,膝盖上的恶鬼露出森然的笑容,属于姬青翰的那根弦啪的一声崩断,被他袭击的太子爷双目一闭,彻底晕厥过去。


    他被噩梦拉入了深渊。


    不过是活色生香的噩梦。


    阮次山不知道屋内两人的情况,但是眼下姬青翰气息微弱,岌岌可危,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只能将姬青翰背起身,赶忙跑回自己屋中。


    月万松在屋里等他们的消息,见到阮次山背着面色惨淡的太子爷回来,连忙迎上前。


    “怎么了!巫礼和细崽呢!”


    “快去端水来!”


    他听见姬青翰徒然发出凄惨的叫喊声,浑身震颤着,时不时抽搐,昏睡中的青年似乎见到了令人惊惧的东西,他的双臂在空中摆动,活像溺水的人在寻找着救命的藤蔓。


    阮次山的脸色难看得似要拧出水,屋内的鹦哥在上窜下跳。


    他知道那是什么。


    月万松刚刚跟他说了卯日的事,他没能看见巫礼,但是却知道姬青翰身体有蛊虫,子母连心,姬青翰忽然半死不活,那很有可能就是承载母蛊的卯日出了问题。


    那间屋子里有问题。


    阮次山抱来瓦罐,急匆匆地命令端水进来的月万松。


    “按住他的手,别让他伤害自己!”


    他一把撕开姬青翰的胸膛的衣服,见到上面的痕迹时脸不红心不跳,四平八稳地找来绳索,将姬青翰捆在床上,随后挑起一根蛊虫放在他的心脏处。


    蛊虫吸出了乌红的血,但也未能缓解姬青翰的阵痛,他迷失在了噩梦中。


    月万松心急如焚:“到底怎么了呀?怎么会弄成这样?”


    “巫礼出了事。”


    月万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不不,怎么会?怎么会,那可是巫礼大人!”


    姬青翰却又在此时哀嚎起来,双目流下了泪,他似乎很难过,难过到真情实感地在哭泣,又仿佛只是因为蛊虫被支配了神识,让他以为自己会垂爱一道鬼魂,会将目光凝聚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镜花水月的艳鬼。


    他成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好惨,但没人可怜他。


    于是他在梦里,又遇上了艳鬼。


    让他迷惘,让他剧痛,让他沉沦。


    第40章 得鹿梦鱼(十二) “小野狗。”……


    让他面色狰狞,喉舌间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情蛊似要腐蚀掉他的五脏六腑,叫他穿肠烂肚,魂魄俱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次短促的呼吸,又或许是隔了漫长的几个时辰,剧痛骤然结束,姬青翰猛的弓起身体,仿佛脱水的白鱼,手掌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浑身大汗淋漓,猝然睁大了双眼,无神地瞪着上方。


    房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味,他坐在东宫的椅子上,头仰靠着椅背,视线模糊不清,只觉得有一条细长的东西密密麻麻舔舐过唇皮,在面皮上留下了一道冰凉的水痕。


    他隐隐约约听见绵长的呻吟,似是喟叹,又仿佛因为餍足而发出高亢的喘息。


    琉璃宫灯凄清的光与竹屋里明灭的烛火交叠,姬青翰的神志回笼,开始深深的呼吸。


    头顶正上方不是百色寨的竹瓦房顶,而是太子府上面红绿交错的藻井。


    外方内圆,似水中藻荇生长。当中一团殷红的莲花纹徐徐盛开,竟然打着转落下来。莲花正中燃烧着豆粒大小的火苗,当它落到姬青翰的眼皮上时。


    噗呲一声,爆裂开。


    莲花纹便成了书皮上张扬舞爪的团花。


    姬青翰认得那卷书,是沐良玉烧毁的新都纪实。他伸出手,想拾起书卷。


    书皮上的团花五光十色,倏然变化,炸成一捧焰火,跳跃到他的手背上,随后犹如篝火台依次燃起的烽火,顺着胳膊上攀,爬到他的脊背上。


    灼热感包裹着胳膊上的皮肤,侧颈的小块肌肤被火焰燎破,鼓起一个小小的泡,他抬手想去扑灭那团火,却触碰到了温润的肌理。


    花团景簇的藻井下,到处飘着火星,姬青翰坐在太子椅中,宽阔的背上托着一个红色长发的男人,他毫不知情,单纯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却不想摸到了男人的脸。


    姬青翰猛然转头,对上卯日那张艳丽的脸,巫礼在梦境中拥有赤红的长发与血色的眼睛,只披着轻薄的单衣,袒露着一片象牙般的胸膛,姿态古怪,神情乖顺地趴在他的背上。


    见姬青翰醒了,便缓缓展颜,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


    “太子爷,你醒了。”


    他说话时,唇舌开合,一条分叉的蛇信从里面伸出来,两条胳膊藤蔓一般攀着姬青翰的肩臂,手指上的黑红指甲掐在他的皮肤里。


    姬青翰瞳仁剧烈颤动,倏然起身,不人不鬼的“卯日”便顺势扑到了桌上。


    烛台倾倒,书卷滑落,卯日抬起长腿踩到他的胸膛上,力道不重,但却意外止住了姬青翰逃离的举动。


    卯日仰了一下头,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笑的时候,身后闪烁过无数狞笑的傩面面具,房中灯火也黯淡下去,凄寒的风穿堂而过,潮湿粘腻的氛围便多了几分阴森。


    姬青翰恍惚了一瞬,拧着眉,察觉到一股热浪涌到小腹。


    “坐下。”


    霎时间,他的头顶与肩臂上涌动出无数阴诡的傩面,鬼神匍匐在他身上,重达千斤,硬生生将他压下去,姬青翰的腿骨一响,被卯日踩着胸重新坐回梨花木椅上。


    腿骨似乎开裂了,钻心的疼痛蔓延上来,胸膛被不轻不重地碾着。


    巫礼隔着衣袍亵玩他,一只玉白的脚挪到了姬青翰的左胸。他的脚腕上佩戴着三寸宽的脚环,银制的饰品,捶打出夸张的图案。


    被踩的地方出现了绵密的胀痛,蛊虫在血肉下翻涌,似要顶破皮肉,钻进巫礼的脚心,姬青翰捏住了他的脚腕,入手冰冷,手掌顺着皮肉抚上去,细腻的长袍滑落,露出一条长而白的腿,那条腿上还缠绕着繁复的图腾,似是一条黑蛇,诡谲华美。


    那条蛇不光缠绕在卯日腿上,似乎将毒液注入了姬青翰的身体,腐蚀了太子爷名为理智的弦,迫使他执拗地盯着对方。


    看巫礼仰躺在他读圣贤书的桌上,比士大夫口中的颜如玉还要令人目眩神迷,似是一尊仙姿佚貌的神像,静观着他的酮体,并满怀慈悲地以身饲犬。


    缓解他的欲望,刮骨去毒,舍己救人。


    当真是大善鬼。


    巫礼长腿交叠,脚缓慢下移,圆润的指头杵到了他的小腹,轻轻一踹,把姬青翰弄得闷哼一声。


    太子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闭了一下眼,半晌才颤动着眼睑,垂下头,更加用力握住他的小腿,指腹碾着腿肉,凹陷进去,试图将人的腿脚挪开。


    卯日却笑骂了一声。


    “小野狗。”


    好恶劣,这道精怪竟然比卯日还要恶劣。


    姬青翰怔了一瞬。


    见他双眸里闪烁着红光,


    “怎么发情了呀?”


    卯日把他的腰封踩掉了,系着环珮的腰封挂在他线条流畅的小腿上。


    他勾了一下手。


    “来,哥哥帮你治治。”


    姬青翰的额角突突跳动,抚上了他的脚踝,把卯日从书桌上往自己那边拖了一把。


    …


    他张了一下嘴,动作忍不住停顿了一下,随即便被巫礼轻慢地在左脸上拍了一拍,紧接着又是第二下,一下,又一下。


    姬青翰俊朗的脸上淌着汗,下颌一歪,被力道不重但充满侮辱性质的巴掌拍得偏过头,但往日气性大的太子爷竟然也不知道生气,只是双目阴沉着凝视巫礼,沉默不语地俯下身子,像是一头野兽匐在卯日身上。


    屋内的火苗噼啪噼啪地闪烁,跳跃的火光倒影在他脸庞上,光影斑驳,万千交错的傩面盘踞在他头顶,显得张狂乖戾。


    他的眼中时而明澈,凝聚着欲望与痛苦,时而又含混。舌尖似乎含着许多话,却三番两次欲言又止,姬青翰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倒真应上了巫礼骂的那句发情小野狗。


    他打量着卯日,似乎被那些朱红的长发缠住了心神。剧痛与情蛊的双重折磨,致使他神志不清,他的喘息又低又沉,顶着那张刀刻斧凿的俊脸按着红发的男人。


    屋中的火焰炙烤着他的皮肉,仿佛每一簇火都能将他烧成灰烬,他没由的心慌,身体酸麻,像要死了一般。可就算这样他不愿放开面前的鬼。


    姬青翰用混沌的脑子将今生仓促捋了一遍,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手握刀刃的恶鬼,欲望裹挟着他、纠缠着他、抚慰着他残破的灵魂。


    甜蜜的痛苦与寡淡的爱意,混杂着贪婪的触碰欲,又鼓吹着他。


    他呼出一口浊气,绷紧的脊背渗出一层热汗,叹息似的嗬了一声。


    “卯日……”


    卯日的两条长腿抄过他壮硕的腰腹伸出去,懒散地垂在椅背上,他香汗淋漓,仰躺在书桌上,头边是倒塌的烛台,火苗却没有熄灭,而是顺着一洼烛油慢慢燃烧,随后舔上了那摊血红的长发。


    巫礼叫得很好听。


    嘶嘶的,像是毒蛇在发出信号。


    火焰在悄悄燃烧。


    姬青翰却仿佛不知道,陷在极致的快感里,直到嗅到一点焦味。


    他迷茫地睁开眼,视线巡游过前方,发现卯日的长发在燃烧,火势越演越烈,逐渐覆盖住他的半张脸。


    姬青翰吓得瞳孔紧缩,连忙脱了衣物拍打他身上的火焰。


    可那团鬼火猛地绽开,如同血盆巨口将卯日整个人吞噬。


    巫礼没有尖叫。


    他反而在肆无忌惮地笑,仿佛要被烧死的另有其人。


    火焰不过是让他浴火重生的必需品,他躺在那,似是一只燃腾的蝴蝶。


    卯日伸出一条胳膊攀附在姬青翰的肩上,缠住要去找水的惊慌太子爷,缓缓起身,坐在姬青翰的怀里,上下起伏着身体,他的半张脸在火焰里逐渐被烧成黑焦色,对比之下,剩下那半张完好的脸像白釉一般细腻,还倒映着一层温暖的红,平添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但很快。


    火焰舔舐的那部分只剩下了森森白骨。


    巫礼的血肉被火咀嚼了个干净。


    姬青翰抓了个空。


    他头晕目眩,脑子反复出现卯日说的话。那个巫礼被活活烧死了,他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一岁。


    随后又是张高秋落寞的神情,她坐在霞光满天中流下哀痛的泪水。


    他是被烧死的。活活,烧死的。


    他好疼啊。他肯定疼死了。


    姬青翰不敢松开卯日,只是捧着他,在屋内寻找水源,揭开茶壶,空的。捏起茶杯倒过来,空的。他余光瞥见卯日,快要烧没了。


    他怒火中烧,又迷惘失措,怎么能是空的呢。


    于是一把捞过对方,按在自己怀里,就算那些灼热的火焰爬到了他的衣袍上,姬青翰也不敢放手,只是连滚带爬冲到屋内的瓷器边。


    华贵的瓷瓶里插着长茎莲花,原本是该有水的,可他推倒了所有瓷瓶,踩在那些破碎的瓷片上,发现没有清水。


    姬青翰的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


    他该怎么扑灭火呢。


    姬青翰抱着他,冲出了书房,还好他记得御花园中有池塘,姬青翰就这么裸着上半身,抱着一具尸骨大步流星奔到了池塘边,二话不说跳进了河里。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灭火。


    扑通一声。


    他睁开了眼,姬青翰直直地瞪着上方,许久都没有开口呼吸。


    月万松惊喜不已:“大人!大人你醒了!”


    阮次山走到床边,突然听见姬青翰口中振振有词。


    “找水,水!水,灭火!”


    他看上去十分激动,心神不宁,就要爬下床去找口中的水,阮次山连忙按住他,身为医师,阮次山一眼看出他状态不对,连忙取来长针,扎在姬青翰的头顶上,迫使他安定下来。


    一柱香后,姬青翰平躺在床上,呼吸恢复了正常,可他的喉咙一阵干涩,眼角倏地潮湿了,像是被情蛊彻底俘虏,操纵了神魂,沉默地流泪。


    他没有说话,眼中也看不见阮次山与月万松,只是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东宫,正躺在软榻上。


    太子府里空荡荡的,似乎都被烈火焚烧了个干净,焦臭味萦绕在鼻尖,还有一股甜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沉默片刻,姬青翰坐起身,从烧得只剩支架的窗户望出去,见到院中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木芙蓉。那株树没有被火烧,树上挂着大朵大朵的花,灿似红霞。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树下。


    他看见,卯日身穿绯红的官服从树下走过。


    成为祭司后的卯日,礼服拖尾很长,虽然样式与颜色繁多,可大都不便出行,巫礼偶尔会将长拖尾拎在掌中。


    姬青翰没见过身穿官服的卯日。


    对方似乎比两人见面的时候年岁还要小一些,长眉飞扬,眼目风流,唇角微勾,绯衣称得他气血红润。


    隐隐有几分春以尘的影子。


    姬青翰好半晌没有动作。


    或许是卯日当着他的面被烧成白骨让他心神剧恸,现在见到对方在木芙蓉下的安然模样时,他竟然不敢再有分毫举动,也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能看见火光里的卯日。面容惨白,仿佛一只烂掉的蝴蝶。


    卯日似乎正在和某人闲谈,他显得兴致高昂,满目憧憬。


    这时,一只手从树后伸了出来,那人掌中握着一朵新摘的木芙蓉,就这么递到卯日唇边。


    吞花卧酒。


    他看见卯日乖顺地垂下头,从那人手里叼住花,随后那只手的主人轻抚了卯日的下颌,就像是在挠一只狸猫。


    不带旖旎之色的触碰。


    却让姬青翰倏然沉下脸。


    原来,情蛊让他迷失在梦境中,也会让他暴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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